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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0:5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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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维克托·雨果(Victor Hugo)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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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试读:

译本序

'ANÁГKH!

那痛苦的灵魂——克洛德·弗罗洛,“站起身来,拿起一把圆规,默然不语,在墙壁上刻下大写字母的这个希腊文:'ANÁГKH!”

他并不是疯了。

维克多·雨果一八八二年八月十五日在札记中写道:“这个X有四只臂膀,拥抱着全世界,矗立着,衰亡或失望的眼睛都看得见它,它是地上的十字架,名字就叫耶稣。”

雨果,这个从不望弥撒,明确拒绝身后葬礼上有任何教会演说,甚至不要任何教士参加的人,这个首创其始、遗体以俗人仪式进入先贤祠的巴黎“第十八区的无神论者”,他在这里所说的“耶稣”,也同他在《世纪之歌》等等问世作品中所说的“上帝”、“神”、“人子”、“耶稣”一样,只能是被天主教当局视为异端的某种东西。

在一首短诗《致某位称我为无神论者的主教》中,雨果断然答复:“耶稣,在我们看来,并不是上帝;他还超过上帝:他就是人!”

这个人本身,在浪漫主义大师雨果笔下,就是一座火山:在形色各异的外壳掩盖之下,里奥深处有永恒的熔浆沸腾轰响。被社会唾弃的圣者若望·华若望,被社会压在底层的海上劳工吉利亚,被社会放逐的强盗埃纳尼是这样,受天谴的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以及自感人神共弃的非人生物卡席莫多也是这样。按照天上的教义和世上的法理来判断,这样背负着十字架的“耶稣”,只能是魔鬼,是别西卜,是撒旦。

师承古希腊悲剧大师,雨果叙述'ANÁΓKH这个字,也就是以激情的笔触刻画人的悲剧。首先是人的内心冲突、分裂、破碎以至毁灭的悲剧。在《巴黎圣母院》中突出表现为灵与肉之间矛盾不可调和,终以矛盾所寓的主体的覆灭、以致他人无辜受害而告终。堂克洛德和卡席莫多这一主一仆,各从一个极端,向我们呈现的正是这种痛苦挣扎、毁灭一切的惊心动魄的图景。

首要的意图是剖析他笔下的主人公(不仅有副主教和敲钟人,还有若望·华若望、甘朴兰,以至罗伯斯庇尔等等)的不由社会身份、时代环境等等规定其实在内涵的人性。人道主义者雨果不止一次让我们看见:即使邪恶,克洛德·弗罗洛也是以鲜血淋淋的痛楚为代价的。尤其是在作者多方烘托小约翰天真淘气的可爱性格之后,让他的哥哥克洛德为他的惨死,发出“我不杀约翰,约翰实由我死”似的悲鸣,我们在惋惜伟大作家如此败笔之余,不禁要呼唤复仇女神来为我们祛除任何不必要的由弟及兄的同情!

维克多·雨果仍然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二十九岁,他就已经开始超出他原来的哲学,寻求人性以外更多的东西,或者说,人性里面更深的东西。果然,无论是克洛德,还是卡席莫多,他们归根到底是社会的人,他们内心的分裂、冲突,反映的是他们那个时代神权与人权、愚昧与求知(即使在卡席莫多那样混沌的心灵中,理性的光芒仍然不时外露,他那声“圣殿避难”的呐喊绝不说明他是一个白痴!)之间,庞大沉重的黑暗制度与挣扎着的脆弱个人之间的分裂、冲突。而这种反映,是通过曲折复杂的方式,交织着众多纠葛,历经反复跌宕的。——唯其如此,雨果这位巨匠才把这场悲剧刻画得深刻感人,按照某些传统评论家的说法,甚至“恐怖气氛渲染得极为出色”。间断三十年(1831年至1861年)之后,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更为成熟,若望·华若望悲惨的一生,远远不是人性内里冲突达至不幸的解决所能解释的;他最后那样悲天悯人地圣化,看来有违作者的初衷,是早已超越过什么主教的感化、内心中善战胜恶的结果,而是这个苦命人痛苦地感受和观察社会生活,因而明辨善恶、善善恶恶的有意识的行为。

笔下的人物如此作为,正是作者本人明辨善恶、善善恶恶使然。说雨果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尤其是因为他不仅揭示出人性冲突中实在的社会内涵,而且自己就在生活中断然作出抉择,强烈地爱所应爱、憎所应憎,并在作品中以引人入胜的笔法诱导读者爱其所爱、憎其所憎。如果说这恰似雨果自己津津乐道的“良心觉醒”,这个觉醒在《巴黎圣母院》中即已开始。青年的雨果是以这种“内心的声音”,而不是以其他什么声音,迎接了他的“而立”之年。

道貌岸然的堂克洛德就是恶魔的化身。这还不仅仅在于他淫秽、不纯洁、不信上帝、叛教、致无辜者于死命,还不单单在于他个人作恶多端、行妖作祟,而在于他代表着野蛮的宗教裁判,横扫一切的捉鬼(la chasse aux sorcières或witch-hunting)闹剧,蔚为时尚的礼仪周旋进退,以及今日看来不值一笑的伪科学、假智慧,借以欺世盗名的荒谬真理……一句话,他代表着中世纪:整个中世纪的黑暗势力既以他为仆人、工具,又听命于他,为他作伥。堂克洛德绝不是浮士德博士,他是公山羊,即,撒旦在人世间寄寓的肉身。

他又是国王路易十一在教会的一个代理人。不,他就是作者着墨最多的又一路易十一,穿上教士服的专爱骂别人“淫棍”的这个暴君。

华洛瓦的查理和安茹的玛丽夫妇的儿子路易·华洛瓦(1423—1483),在位二十二年(1461年登基),是一个不得人心,既为朝臣、又为黎民痛恨的君王。即使随侍左右的亲信:修行者特里斯唐这只警犬,既是理发师、又是刽子手的奥利维埃·公鹿,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冒险家,也莫不痛感此人刻薄寡恩、残暴多疑、贪鄙而又吝啬。他对上帝、圣母以至宗教信仰和教会,也采取实用主义态度,正如他对这些他需用一时的佞臣的态度。他像一切暴君一样,性喜绝对专制独裁,却偏爱装出开明、宽厚、慈祥的模样。他不读书,却附庸风雅,自称尊重学问。他迷信而自私到这种程度:只允许四种人接近龙颜,即医生、刽子手、星象家和行奇迹者(尤其是炼金术士)。即使他自己的那副尊容:矮小肥胖(老了以后,由于多病而瘦小枯干),大而秃的脑袋,深目鹰鼻(这大概会被中国的阿谀奉承者美称为“隆准”的吧?),也令人憎恶。所有这些,在《巴黎圣母院》中都有与情节发展密切结合的生动而真实的描写。

另一方面,虽然绝对谈不上英姿天纵,路易·华洛瓦仍是一位奋发有为、励精图治的君主。他继承父志,终其一生为建立统一的强盛的中央集权的王国而奋斗不懈,传之于子,历经查理七世、路易十一自己、查理八世三代统治下法国人的努力,为以后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为绝对专制统一的法国,开辟了道路。路易十一就位时的法兰西,是百年战争的创伤尚未治愈,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国家,是外部强敌英国人仍然占领着大片国土、内部大小封建领主割据的四分五裂的国家。在当时的法国,正如路易十一自己所说,“法国人看得见的绞刑架有多少,就有多少国王!”这些自称主人的领主中最强大的,是割据东部富庶地区的布尔戈尼公爵、霸占沿海地带的布列塔尼公爵和盘据心腹要地的安茹公爵。路易十一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与尝试振兴手工业和农业(农业仍然失败),并采取增丁添口的措施的同时,通过战争、外交、联姻……一切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手段,终于剪除了构成最严重威胁的布尔戈尼公爵,只留下布列塔尼问题给儿子去解决。英国人被逼迫龟缩在加来城周围的一隅之地。路易十一甚至不惜下毒,毒死了他的劲敌——英王爱德华四世。在全国境内,路易着手建立和推行统一的税收、统一的治安、统一的军队、统一的司法、不对罗马教廷俯首帖耳的统一的教会。雨果通过路易十一的口预言:“终有一日,在法国只有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法官、一个斩首的地方,正如天堂只有一个上帝!”以后终于实现。

但是,雨果写的是小说,并不是历史。作者以罕见的渊博,依据史实,又以艺术夸张的手法,拿出来示众的是一个全然可憎的阴暗角色。这个家伙对处决活泼、纯洁、美丽的姑娘爱斯美腊达负有直接的主要责任,他也是把受尽践踏的贱民们,即所谓的黑话分子,斩尽杀绝的元凶大憝。黑暗之力——按照中世纪的看法,即魔鬼——通过人间的法律而逞其淫威、大啖人肉的时候,是以神权和王权两副面孔出现的,一副叫做克洛德·弗罗洛,一副叫做路易·华洛瓦,二者同样地狰狞可怖,而由于后者躲在背后,深藏在巴士底坚固城堡中,而更加阴狠毒辣,力量也增强了十倍。

卡席莫多不幸是个聋子,帮了倒忙,把六千多义民阻遏于圣母院门前,方便了路易十一的屠杀,致使全部好汉血染前庭广场。他们堪称壮烈牺牲!爱斯美腊达是他们的妹子,不错;但是,一方面,她就是一切惨遭中世纪愚昧黑暗势力摧残的无辜百姓中间的一个,也是他们的楚楚动人的形象;另一方面,这些贱民愤然起义,要攻击的不是司法宫典吏,而是国王,是王权。路易十一浑身哆嗦,脸色煞白,喊道:“我还以为是反对典吏!不,是反对我的!”他调兵遣将,狂呼:“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遭到路易十一血腥镇压而全部玉碎的民众,就是《巴黎圣母院》的真正主角。他们是用血写的这部壮丽史诗的主角,哪里像某些遵从传统的法国评论家、文学史家所说,是巴黎圣母院这座建筑物本身?不。甚至也不是那个俗称钟楼怪人的卡席莫多。

由于不幸的造化捉弄,这个弃儿生来畸形,这个内心善良、纯真的人承受的苦难也就更比其他畸形儿增加一倍而犹有过之。着意刻画某些畸形的人的痛苦,不能见容于社会,甚至为全人类所唾弃,使读者抛洒同情的眼泪,这原是雨果的得意之笔。像甘朴兰那样的笑面人,或者从某些生理特征上说也非同常人的若望·华若望,所作所为应该使许许多多上流社会人士感到羞愧,他们被看成异类,恒常陷于走投无路的境地,就是势所必然的了。这种悲剧的致因,当然并不是生理性质的,而是社会性质的。然而,在卡席莫多,几乎是他的“又驼、又瞎、又跛”,特别是“又聋”,成为导致他短暂一生的悲剧的不可抗诱因,而在一个关键时刻,甚至累及他曾爱过的一切以及他漠然对待的一切,酿成像古典悲剧那样的统统死光的惨烈结局。善良的人而偏偏形体可憎,邪恶的人而偏偏道貌岸然,雨果善于使用这种鲜明对比的反衬手法,这确实十分扣人心弦。但是,如果说后一事实使读者觉得不乏其例,甚至比比皆是;那么,前一点也许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只是某些高超的作者有意的、也是专断的巧妙安排(例如,法国文学中还可以举出西拉诺)。

我们可以从研究古希腊悲剧中,把雨果的前辈古人所说的命运,剖析其动因或契机,大别为三类:一是偶然的不幸,二是人的自我矛盾的不幸的解决,三是人与环境(社会的、自然的)的冲突不可调和。如果单纯着眼于卡席莫多的畸形,《巴黎圣母院》这整个的悲剧,那就只是偶然因素起主导作用的一种不幸命运在一个例外情况下造成的结果。

安德烈·莫罗瓦认为,雨果用以构筑他的命运大厦的是三部作品,我们也可以称作雨果的“命运三部曲”:《巴黎圣母院》(他说是“教条的命运”),《悲惨世界》(“法律的命运”),《海上劳工》(“事物的命运”)。不,并不尽然。固然,《巴黎圣母院》所叙述的命运,一个十分重要的侧面是一个教士与他的教条分裂;《悲惨世界》从若望·华若望与雅维尔的冲突的角度,指出了人间法律给人们的只是厄运;《海上劳工》着重刻画了人向自然斗争的吓人场面;但是,伟大作家雨果并不局限于某一个方面。我们在《巴黎圣母院》中看见命运的行动,给予几乎所有或多或少重要的角色以毁灭性打击,凭持的既是偶然因素,又是几个主要人物自身矛盾的纽结及其不幸解决,更重要的是把这出戏剧放在特定的舞台上,即中世纪的法国,愚昧迷信、野蛮统治长久猖獗的那个社会之中。这三者的巧妙结合而发挥威力,就是雨果笔下致人死命的'ANÁГKH。“生活,就是承受重担;生活,就是昂首前瞻!”(《我的竖琴》)

人在命运的重压下,高瞻远瞩,昂首举步,走向未来。“你很清楚:我要走向哪里,正义,我走向你!”(《出征歌》)

是的,应该像雨果那样——“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灿烂的晨星……”(《出征歌》)

人呀,你要永远乐观:“相信白昼,相信光明,相信欢乐!”(《我的竖琴》)二

巍峨的巴黎圣母院,威严赫赫,以其不朽的智慧,在它存在的迄今八百年中,默默注视着滚滚河水、芸芸众生,曾是多少人间悲剧、人间喜剧的见证!在雨果的小说中,它仿佛有了生命的气息,庇护爱斯美腊达,证实克洛德·弗罗洛的罪行,悲叹众路好汉尝试打击黑暗统治而慷慨献身的壮举,惊叹卡席莫多这“渺不足道的一粒尘芥”,把一切豺狼虎豹、一切刽子手的威力踩在脚下的侠义行为;它甚至与卡席莫多合为一体,既是这畸形人灵魂的主宰,又是他那怪异躯壳的依托。在雨果的生花妙笔下,它活了起来,同时也以它所铭刻、记述并威武演出的命运交响曲增添了伟大作家的光辉。

这座堪称人类艺术杰作之一的建筑物,它的第一块基石奠定于一一六三年春,大约整整两百年之后(也就是,我们这个故事发生之前约摸一百年),建筑工程才告完成,大体上就是今天的外貌和规模。嗣后,这座圣母的教堂提供了场所,举行国家的、王室的以至民众的重大仪式,记载的历史事件主要有:国王路易九世(即圣路易)从这里出发参加十字军侵略中东(1248),仅以骸骨返回圣母院的穹隆之下(1271);法国有史以来民众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在这里举行第一个总议会(即以后的三级议会)(1302);幼主亨利六世加冕于此,在庆典上平民大量闯入,赶跑王公大臣,霸占了筵席(1430);纳瓦尔的亨利于此举行婚礼,二十二年艰苦奋斗之后,改信天主教,成为亨利四世(即亨利大王),开始了波旁王朝的统治,来此感谢天主教的圣母(1594);路易十三统治下,法国外御强敌(主要是英国人)几次重大胜利作战所缴获的敌军战旗呈献在圣母脚下,法国境内再也没有外国占领军(1714年完成);一六五四年六月在此举行空前隆重的加冕典礼,路易十四登基,开始了法兰西国力强盛、文化昌明的太平盛世;路易十六加冕的钟乐(1775)仿佛余音尚在耳际缭绕,巴士底堡垒轰然倒塌,次日(1789年7月15日)市政府和国民议会进入巴黎圣母院欢庆攻陷巴士底;雅各宾革命专政时期(1792—1793),主教堂被封闭,禁止举行宗教仪式;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日民众涌入主教堂,打倒偶像,举行理性女神即位的典礼;一八四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以远远超过路易十四的隆重仪式在此加冕称帝,从此直至拿破仑一世覆灭,这里屡次举行感恩弥撒,钟声飘扬,夸耀他的赫赫武功;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时期,曾有一狂人意图焚毁巴黎圣母院,火被及时扑灭,未造成损失;一九一八年感谢圣母为法国取得了对德作战的胜利;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四日夜里钟声嘹亮,共产党员和市民们欢庆巴黎解放;一九四五年五月九日钟乐再作,庆祝粉碎纳粹德国的胜利。至于仅仅为宗教目的举行的活动、典礼和节日,例如本书中描写的圣礼游行,还有译者于一九八一年复活节有幸旁观的甚是有趣的大弥撒,诸如此类,就不必赘言了。

阅读《巴黎圣母院》这部伟大的石头书,也就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阅读法兰西民族八百年来的历史。维克多·雨果热爱这座主教堂,并不是仅仅出于他的艺术爱好。

美丽的巴黎圣母院是峨特建筑艺术的珍贵佳品。法国朋友骄傲地宣称:这样的瑰宝,是全世界现存峨特艺术建筑中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它的悠久历史和今日的盛名表明法国的伟大”。它现今吸引着大量的游客,漫步于前庭广场和观赏主教堂正面以及内部结构和装饰的,数量之多远远超过在两座钟楼周围翱翔和在四周草坪上蹒跚而行的鸽子。仅仅计算攀上南钟楼顶层去瞻仰那座大钟(据讲解员说,这就是卡席莫多的大钟玛丽)的,每天就达三千人次之众。

巴黎圣母院这类峨特建筑艺术,我们知道,是中世纪占统治地位的一种建筑式样,特别用于筑造教堂。它起始于十二世纪中叶(法国最早的峨特风格主教堂——桑斯的圣埃谦纳教堂建造于1130至1160年间),延续至十五世纪(即本书所涉及的那个世纪)末叶,到十七世纪初,这种建筑式样已经被称作“野蛮”了。这种建筑式样是继承和代替(本书中也说到的)罗曼建筑式样而兴起的。这两种的共同点,或者说,都寻求解决的问题是:用穹隆来覆盖教堂的正殿,而且两者都使用所谓的voûte basilique,即,与voûte cintré(开阔穹隆,也是本书中提到的)相对的那种把殿堂分做若干长方形区域的模式。但是,两者又各有其特点,其中,最显著的,在峨特建筑中,就是本书中多次描述的尖拱式样,此外,峨特建筑还以美妙的形式广泛使用扶壁拱架和粗壮柱子(这两种构件也是本书一再提到的)。尤其是建筑物内外的装饰,罗曼式样和峨特式样呈现出一目了然的差异:前者庄重、素净,多有抽象的寓意,而后者豪华、俏丽,几乎一律采用人形、兽形或怪物图案或形象。对于译者这样外行的游客来说,巴黎圣母院在装饰方面的这种特征当然极其触目,也是不能不叹为观止的。峨特建筑式样最早出现在法兰西岛和香巴涅,以后扩展到诺曼底、安茹、布尔戈尼、法国西南部,同时也进入英国、伊比里亚半岛、意大利北部、荷兰以及中欧许多地方。

酷爱峨特建筑风格达到狂热的程度,以至于有人把他的姓加以歪曲,戏称他为“雨峨特”(Hugoth)。他在本书中和其他场合一再大声疾呼:必须从灭绝文明的野蛮行为中抢救古代建筑艺术,尤其是峨特建筑艺术。多亏他的呼吁,特别是这部影响巨大的《巴黎圣母院》出版以后,在法国掀起了“峨特艺术复兴运动”。政治家、历史学家弗朗索瓦·基佐(1787—1874)与他配合,发起成立组织;一八三七年成立历史文物保护委员会,一八四八年又成立Service des Edifices diocésains(主教堂建筑保护机构)。在雨果、基佐等等社会名流的努力下,数千座古建筑维修完善或恢复原状。其中,从一八四四年开始修缮巴黎圣母院,恢复工程历时二十年,于一八六四年完毕。扩大前庭广场的工程从一八六五年开始,于一八七八年完成。至此,除前庭广场比中世纪扩大了两倍而且拆除了短墙以外,主教堂本身大体上恢复了中世纪的模样。只是,内部有许多装饰品和纪念物,例如本书中一再提到的列王塑像,已经荡然无存。

然而,现在我们能够见到的巴黎圣母院并不是雨果笔下的巴黎圣母院。正如雨果的中世纪,他的巴黎圣母院也是以历史实况为蓝本,纵其活跃的想象而创造出来的。至少,我们可以指出,这部小说中的主教堂,无论内部的曲折幽深、广阔宏大,还是它投影的开阔延伸,都是远远超出实际存在的这座建筑物的。也正因为雨果把它炮制扩大,巴黎圣母院才提供了充分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演出了这雄浑悲壮的戏剧。一座建筑物创造出来的人类幻想产物,当以此为绝响!三

小说《一四八二年的巴黎圣母院》出版于一八三一年三月。前此若干年,作者在参观这座主教堂的时候,假托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中世纪刻下的字迹'ANÁГKH,好奇心受到触发,决心探究这个人的命运。雨果所说的这段趣闻本身就含有强烈的故事性,真实与否可以不去管它。但是,不容置疑,这座奇妙建筑物早已牵动了作者的想象,促使他情不自禁,要为它写一部小说;同时,他从少年时代即已培养的对于建筑艺术的兴趣,也在怂恿他以文学形式讴歌峨特艺术。他便为此目的进行了至少三年的准备,大量查阅有关路易十一时代、中世纪的巴黎、中世纪的下层社会等等的文献和实物,勘察详审可以见着的许多中世纪遗物、其中包括残存的房屋和街巷,尤其屡次钻入巴黎圣母院里面,熟悉了这座建筑的概貌和一切拐弯抹角之处。终于,他从一八三年七月底着手写稿。

这时的维克多·雨果,是《〈克伦威尔〉序》(1827)的雨果,是《埃纳尼》首演大获成功(1830)的雨果,是《东方集》(1829)的雨果。他不仅早已与古典主义决裂,而且已经成为新的流派——浪漫主义的主帅。按照诗人波德莱尔(1821—1867)的说法,“维克多·雨果是那唯一的人:人人都仰望着他,寻求当前的口号。”这个口号就是:“戏剧的特性是真实;而真实来自两种典型——即,庄严崇高和荒诞滑稽——完全自然的结合,这两种典型在戏剧中交叉会合,正如在生活中和创作中。”(《〈克伦威尔〉序》)作为对三一律的反抗,浪漫主义的这一信条实践在《埃纳尼》中,赢得了击溃古典主义的胜利。继《埃纳尼》之后,雨果又把它应用于《巴黎圣母院》。

于是,我们看见,这种“矛盾律”既体现为卡席莫多和好汉们,也体现为克洛德·弗罗洛和路易·华洛瓦。前者唯其渺小而愈形伟大,后者唯其高贵而愈益卑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也只是从这个理解上,我们击节再三,惊叹伟大作家确实不同凡响。但是,究竟什么是真实呢?难道仅仅是两极端的结合、或交叉会合?在雨果,这两极端叫做“庄严崇高和荒诞滑稽”,那么,我们换成其他任何一对极端,例如,漆黑和洁白、巨人和侏儒、长寿的龟和朝生暮死的蜉蝣、广漠无垠的宇宙和物质无尽分割的微尘……不是也可以么?这些,即使用于修饰,也只是修饰法之一,而不是全部;即使用于戏剧,也只是戏剧手法之一,而不是全部。如果我们把它附会为我们所说的统一体的矛盾两方面,那也只是在某种经选择的情况下对立着的一对矛盾,与普遍的矛盾概念是并不相干的两回事情。《巴黎圣母院》在小说中获得了与《埃纳尼》在戏剧中程度不相上下的成功,并不是由于这个用以代替古典同一律的浪漫“矛盾律”的运用再次获得成功。恰恰相反,当时和后世不赞成或攻击雨果者,正是抓住了这个相当有理地被称作“刻板的”甚或“僵死的”信条。

雨果毕竟是伟大的作家,就在他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他也并没有死守这个教条。我们看见,《巴黎圣母院》自己成长、发展,多次突破作者最初意图加之于它的框子。它作为一部浪漫主义代表作的胜利,正是由于作者忠实地做到了他要打破古典主义矫揉造作的桎梏,力求符合自然原貌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只能够是……绝对的真实”;“凡在自然中存在的一切,都存在于艺术中”(《〈克伦威尔〉序》)。千差万别的大自然和社会现实生活,以卓绝的手法和丰富的形式,依据动人的情节发展,凝聚、精炼在《巴黎圣母院》中而呈现出它们的生动面貌。所以,我们认为这部小说是不朽杰作。

由于出版商的逼迫,雨果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匆匆交稿(1831年1月初)。据雨果夫人阿黛儿的叙述,“他买了一瓶墨水和一大块厚厚的灰色羊毛披肩,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把其他的衣服都锁在别处,免得自己忍不住要跑出去,他奋笔疾书他的小说,仿佛蹲监狱一般。”终于,正好赶在出版商戈斯兰规定的期限之前完工。

真是又一巴尔扎克!尽管雨果也是希世天才,这样一部波澜壮阔的巨著只用一百五十多天的时间赶写出来,也是够惊人、非常令人钦佩的了。另一方面,这部杰作也就难免有若干粗糙之处。译者的学生就曾在课堂上加以挑剔。我的答复是:“瑕不掩瑜,《巴黎圣母院》仍然是杰作,维克多·雨果确实是伟大的作家!”

雨果原序

若干年前,本书作者参观圣母院——或者不如说,遍索圣母院上下的时候,在两座钟楼之一的黑暗角落里,发现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词:

'ANÁΓKH

这几个大写希腊字母,受时间的侵蚀已经发黑,深深陷入石头里面,它们的形状和姿态都显示出峨特字体固有的难以言状的特征,仿佛揭示着把它们书写在这里的是一位中世纪古人。尤其是这个词所蕴藏的宿命、悲惨的寓意强烈地打动了作者。

作者寻思再三,力图猜出:那痛苦的灵魂,一定要把这罪恶的烙印、不幸的烙印留在古老教堂的额头上才肯弃世而去的人,究竟是谁。

后来,那堵墙壁又遭灰泥涂抹或者刮磨(到底是哪一种原因已不得而知了),这个字迹也就不见了。将近两百年来,各座中世纪奇妙的教堂遭受的对待,不正是如此么!随处都有人来加以破坏,使它们里里外外残缺不全。教士们来加以涂抹,建筑师们来加以刮磨,然后民众跑来把它们平毁。

这样,雕凿在圣母院阴暗钟楼的神秘字迹,它不胜忧伤加以概括的、尚不为人所知的命运,今日都已荡然无存,空余本书作者在此缅怀若绝。在墙上写这个词的人,几百年以前已从尘世消逝;就是那个词,也已从主教堂墙壁上消逝,甚至这座主教堂本身恐怕不久也将从地面上消逝。

这本书正是为了叙说这个词而写作的。一八三一年二月

一八三二年勘定本作者附告

曾有错误的预告,说是本版预定要增加若干新的章节。本应该说:将增加未曾刊入的几章。因为,如果说“新”的意思是“新写的”,那么本版增加的几章并不是“新”的。这几章是与本书其他各章同时写就的。这几章也写作于同一时期,来源于同一思想,一直是《巴黎圣母院》手稿的组成部分。不仅如此,作者真不明白:这样的一种作品完成之后怎么可以另有新的发展。这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作者认为,一部小说的产生,在某种意义上必定是各个章节一起产生的;一部剧作也一定是所有各场同时产生的。请读者不要以为,诸位所称戏剧或小说的那个神秘小天地,它那个整体的构成部分有多少数目,爱怎么规定都行。这种性质的作品,至少其中的某一些,本是一次激发而出,以后也就是那样了,要是嫁接个什么,焊接个什么,那是不能生根的。事情干都干了,您就别翻悔了,别去修补了。书既已出版,创作物的性别——无论是否得一壮男——既已判明并已宣布,孩子既已呱呱坠地,他就算是生出来了,就是他那个样子,就在那里,父母再也无可奈何了,他是属于阳光空气的了,您就让他照原样去生、去死吧!您的著作失败了么?凑合算了!别去给失败的著作增加什么篇章。它不完整么?您在产生它的时候就应该使它完整的。您的那棵树扭结了么?您是没法把它扳直的。您的小说害了痨病?您的小说活不成了?它所没有的生命力您是无法给予它的。您的剧作生来缺条腿?请您听我说,别去给它装条木头腿。

所以,作者特别希望读者明白:本版增补的那几章并不是特意为这次重印写作的。本书前几版中没有刊入这几章,原因十分简单:《巴黎圣母院》初次付印之际,这三章草稿那部分材料遗失了。只好重写,否则就得舍弃算了。作者当时考虑,好在这三章中只有两章由于篇幅,多少算有点价值,而这两章却是关于艺术和历史的,对于无论剧作或小说的实质并无关碍,不见了,读者是不会觉察的,只有作者一人知道尚付阙如这一秘密。于是,作者决定舍弃算了。况且,要是必须供认不讳,作者是由于懒惰,对于把丢失的三章重新写出来的任务委实望而生畏,还不如干脆另写一部小说哩。

如今,这三章又找到了。刚有机会,作者就赶紧把它们一一复归原位了。

因此,现在,下面就是这部作品的全貌,就是作者当时巴望的样子,也是那时把它制就的样子,好也罢,坏也罢,持久也罢,易逝也罢,反正作者意欲的正是如此。

诚然,有些人虽十分高明,却在《巴黎圣母院》中仅仅寻求戏剧性、寻求故事情节,这重新找到的几章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或有另一些读者已经发现:研究研究本书中蕴藏的美学哲学思想并非无益,自会慨然乐意在阅读《巴黎圣母院》的过程中从小说形式下面探索出小说情节以外的寓意,乐意——请允许我们使用多少有点狂妄的词句——透过诗人现在这个样子的创作,追寻出历史学家的体系、艺术家的宗旨。

主要是为了后一类读者,作者才在这一版中补入三章,企望使《巴黎圣母院》臻于完整,——假定《巴黎圣母院》当真值得臻于完整。

其中的一章表达并阐述的是:建筑艺术当前日趋倾颓式微,这一至尊艺术,在作者看来,今日必不可免衰亡灭绝。不幸,这样的看法在作者心里已经根深蒂固,而且久经深思熟虑。不过,他也觉得有必要在此申明:他热烈希望终有一日,未来会证明他的看法错误。他知道,艺术,无论哪种形式的艺术,都可以充分寄希望于未来的世代,既然我们听见尚在幼芽状态的天才正在我们的工作室里蠢然萌发。种子既已撒在犁沟里,收获一定丰饶!作者唯一的隐忧(读者可以从本版第二卷中看出原因何在)只在于:千百年来一向是培育艺术最佳土壤的建筑业,这块古老土地中的精液元气恐怕已经消耗殆尽。

幸好,今日的青年艺术家们生气勃勃,健壮有力,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竟至于特别是在如今的建筑学校里,教员虽然十分可厌,却仍然不知不觉,甚至完全事与愿违,培养出优秀的学生。这就好比那个陶工,贺拉斯说,想的是做个小罐罐,做出来的却是大瓮。Currit rota,urceus exit.

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建筑艺术的前途怎样,不管我们的青年建筑师们今后怎样解决建筑艺术问题,我们在期待新的建筑物出现的同时,还是好好保护古文物吧!只要可能,我们就要激发全民族去爱护民族建筑。作者宣称,本书的主要目的之一正在于此,他一生的主要目标之一也在于此。《巴黎圣母院》也许已经为中世纪建筑艺术,为至今某些人所不知,更糟糕的是为某些人所误解的这一灿烂艺术成就,开拓了真正的远景。但是,作者远远不能认为,他自愿承担的这一任务已经完成。以往,他已经不止一次维护我们的古老建筑艺术,已经高声谴责许许多多亵渎、毁坏、玷辱的行为。他今后也要乐此不倦。他已经承担责任要反复宣讲这个问题,他一定要反复宣讲。他一定要坚持不懈,捍卫我们的历史性文物,其不懈绝不会亚于我们学校里、学院里那些打倒偶像者攻击它们时的穷凶极恶。因为,眼见中世纪建筑艺术落在什么人手里,眼见今日的那些胡乱抹泥刷灰者是怎样对待这一伟大艺术的遗迹,真是叫人痛心啊!我们文明人眼睁睁瞧着他们干,只是站在一旁嘘他们,这真是我们的耻辱!这里说的还不仅仅是外省的事情,而且是就在巴黎,我们家门口,我们窗户下面,在这个伟大的城市,文化昌盛的城市,出版、言论、思想之都,每日发生的事情。我们不禁要在结束这一《附告》的时候,举几个例子,来说明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就在巴黎艺术公众的眼皮子底下,悍然不顾被这种胆大妄为搞得狼狈不堪的批评家们的抗议,每日都在策划、争论、开始、继续、安安稳稳进行到底的种种灭绝文明的行为。最近拆除了大主教府,这座建筑趣味低劣,倒也罢了;可是,跟大主教府一块儿,把主教府也捎带着拆除了,——而这却是十四世纪遗留下来的稀罕古迹,专以拆毁为能事的建筑师根本不懂把它识别于其他。他们真是良莠不分,一视同仁统统拔掉。现在有人在议论要把精美佳品樊尚小教堂平毁,拿去同砖石泥土一起建造莫名其妙的城防工事,甚至朵麦尼在世之时也不曾觉得需要的工事。一方面不惜工本修缮和恢复波旁王宫这么个破烂玩艺儿,另一方面却听任春分的大风把圣小教堂无上佳妙的彩色玻璃窗户打得个七零八落。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钟楼四周搭起脚手架已有几天了,最近哪个早上就要大动镐头了!已经去了个泥瓦匠,即将在司法宫那两座可敬的钟楼之间盖一栋白色的小屋。还有一个泥瓦匠,即将阉割那座有三座钟楼的封建时代大寺院牧场圣日耳曼。当然还会找到一位去拆毁国王的圣日耳曼。这些泥瓦匠都自命为建筑师,由省政府或国库杂支中开销工资,居然也穿上绿色常礼服。凡是低级趣味损害高雅趣味的事情,他们都干。在我们写这篇《附告》的当儿,真叫人痛心:他们中间有一个正在处置杜伊勒里宫,另一个对着菲利贝·德洛姆脸面正当中砍了一刀。于是,这位泥瓦匠先生的笨重建筑物便厚颜无耻地在文艺复兴时代这座最俏丽的建筑物的正面矮墩墩地趴着,当然也就算不上我们这个时代见多不怪的丑事了。

第一卷

一、大厅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个月又十九天,一大早,巴黎内城、大学城、外城三重城垣内到处大小钟声轰然齐鸣,惊醒了全体居民。

然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并不是一个留下了历史记忆的日子。一大早就这样把巴黎的大大小小的钟和男男女女的人搅动起来的那桩事情,也毫无可记载之处。既不是皮卡迪人或布尔戈尼人打来了,也不是抬着圣物盒游行,也不是拉阿斯城的学生们起来造反了,也不是“吾人所称威严赫赫之主国王陛下”举行入城式,甚至也不是在司法宫广场吊死男女扒手的美景,更不是在十五世纪屡见不鲜,某个外国御使团盛装披挂、羽饰束顶,招摇而至。不到两天前,这样的一支人马,弗兰德尔御使们就来到了这里。他们奉旨前来,为法国储君和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公主缔结婚约。他们的进入巴黎,使波旁红衣主教大伤脑筋;但是,为了讨好国王,他也只得装出笑脸,迎接弗兰德尔市长、镇长先生们这吵吵闹闹、乡里乡气的一群,而且在他自己的波旁府邸里演出“许多出色的寓意剧、滑稽戏和闹剧”来款待他们。不料,正赶上一阵滂沱大雨,门口的那些豪华帷幔给冲得一塌糊涂。

一月六日那天,约翰·德·特洛瓦所说“使得巴黎全体民众激动不已”的原因,在于远古以来这一天适值双重隆重节日:既是主显节,又是丑人节。

这一天,按规定要在河滩放焰火,在勃腊格小教堂种植五月树,在司法宫演出圣迹剧。府尹大人手下的差役,头天晚上,就身穿驼毛布紫红半截袄,胸前缀着两个白色大十字,在大街通衢吹起喇叭,高声吆喝着通告过了。

一大早,住家和店铺就关上了大门,市民们男男女女,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拥向指定的三个地点。人人都自有决定:有的去看放焰火,有的去看种五月树,有的去看圣迹剧。不过,可得赞扬巴黎闲汉们古已有之的见识:群众的绝大多数还是去看放焰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看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里演出,既有屋顶遮避雨雪,又有紧闭的门窗遮挡寒风。于是,看热闹的人,全体一致撇弃了那棵可怜的花朵零零落落的五月树,随它独自在勃腊格小教堂里,在一月的严寒天空下战栗。

民众主要是拥入通向司法宫的各条大街,因为他们知道,前两天到达的弗兰德尔使臣们打算前来观看演出圣迹剧,观看也将在大厅里举行的选举丑人王。

这天要挤进司法宫大厅,还真不容易,虽然当时它号称世界上最大的大厅。(确实,索伐耳那时还没有丈量过孟塔吉城堡的大厅。)在千家万户窗口看热闹的人看来,下面的司法宫广场好似汹涌的大海一般,通往广场的五、六条街道犹如河口,不时涌出一股股人流。广场好比是形状不规则的大喷水池,其中到处伸突出来的一个个海岬就是那些房屋的墙角,而人群的洪流不断壮阔扩展,澎湃冲击着这些岬角。司法宫高大的峨特式正面的中央有一道大台阶,人流分成方向相反的两股,不断上上下下。在中央台阶底下,人的波涛被劈成两股以后,又以波浪翻滚之势,顺着两侧的斜坡扩散。这样,这道大台阶上简直是淌水一般,向广场上倾注不绝,好似瀑布向湖泊不断直泻而下。喊声,笑声,无数脚步杂沓声,构成巨大声响、巨大轰鸣。不时,这阵轰鸣、这阵巨响更加汹汹然:那是涌向大台阶的宏大人流在回旋,在掀动,在旋转;因为,有个府尹衙门的弓手在推搡,或者是这个衙门的一名什长在策马冲刺,狠命维持秩序。这个值得赞赏的传统,由府尹衙门传至提督衙门,由提督衙门传至都统府,再传至我们巴黎今天的警察队。

大门口,窗户上,窗洞里,屋顶上,家家户户,万头攒动,一个个市民善良的面孔,安静,老实,注视着司法宫,注视着人群,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即使现在,巴黎还是有许多人满足于观看看热闹的人。在一堵人墙的后面正在发生着什么,这对于我们不是已经足够有趣的了吗?

假如我们——一八三〇年的人们能够发挥想象力,夹杂在十五世纪的这群巴黎人中间,同他们一起被人拉拽,被人挤撞,磕磕绊绊,涌入司法宫大厅,原本极为宽敞、在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却显得十分窄小的大厅,我们所见景象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兴趣,不能不使我们神魂颠倒;我们将看到周围全是一个个古老的事物,由于过于古老而使我们感到无比新鲜。

如果读者同意,我们就来想象,看看读者要是跟我们一道,夹杂在身穿短罩衫、半截衫、短袄的嘈杂人群中间,跨进大厅,会有什么样的印象。

首先,我们的耳朵会嗡嗡直响,我们还会眼花缭乱。我们头顶上是尖拱双圆拱屋顶,木雕贴面,漆成天蓝色,装饰着金色百合花图案;我们的脚下是大理石地面,黑白相间。几步开外有一根大柱子,又一根,又一根,纵向一共有七根,竖立在大厅横剖面正中,支撑着那双圆拱屋顶的七个落拱点。头四根柱子周围有几爿货摊,玻璃片儿和金属饰片闪闪发光。里面三根柱子周围放着几条橡木凳子,已被诉讼人的裤子和代诉人的袍子磨损了,磨光了。大厅四周,顺着高高的墙壁过去,门与门之间,窗与窗之间,柱与柱之间,一列塑像不见尽头,塑造的是自法腊蒙以下的法国列代君王:游手好闲的国王双臂下垂,目光下视;英武好斗的国王脑袋高昂,双手高举,傲然指向天空。还有,一扇扇尖拱长窗都是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大厅的宽阔入口都是一座座精工细雕的绚丽门扉。而这一切:拱顶、柱子、墙壁、窗子、墙面板、门扇、塑像,上上下下,一片湛蓝、金黄,亮晶晶,光灿灿。我们看见的时候已经略显晦暗,到了我主纪元一五四九年,纵然杜·勃勒耳还根据传统赞美过它,其实已遭尘封,蛛网掩埋,几乎全然不见当年颜色了。

这座长方形宽阔大厅,在一月的某一日,为昏暗的天光所照射,被衣着颜色斑驳、汹涌喧嚷的群众拥入;他们顺着墙根游荡,绕着那七根柱子转悠。要是我们这样想象一下,也就大致可以对整个图景有个模糊的印象了。下面我们再来更具体地说一说这幅图景的有趣的细节。

肯定无疑,要不是腊伐雅克刺死了亨利四世,就不会有腊伐雅克一案卷宗存放在司法宫档案室里,也就不会有他的共犯由于利害攸关,非把该案卷宗毁掉不可;从而,纵火犯也就不会别无良策,只得放火烧掉司法宫,好把档案室烧掉,而把档案室烧掉又是为的把卷宗烧掉;所以,要不是如此这般,也就不会有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那么,古老的司法宫也就会屹立如故,而那大厅也就安然无恙了;那么,我就可以对读者说:您自己去看吧!咱们俩都可以免了:我免得像上述那样描写一番,您也就免得读了。——这就证明了这一新颖真理:重大事件必有估计不到的后果。

当然,十分可能,首先,腊伐雅克并没有什么共犯;其次,即使他有,他的共犯其实跟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并无牵涉。这样,失火的原因就可以有两种其他解释,都是言之成理的。第一种解释是:那颗燃烧着的大星星,一尺宽,一肘高,如大家所知,恰好在三月七日午夜以后从天上坠落,掉在司法宫上。第二种解释见于岱奥菲的这四行诗:真是悲惨的游戏:司法女神在巴黎,吃了太多的辣椒,自把宫殿来烧掉。

关于司法宫一六一八年火焚事件有上述三种政治的、自然的、诗的解释,不管我们怎样看待这三种解释,不幸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失火了。由于这次火灾,更由于连续各次修复工作把幸免于火的残余也清除得一干二净,今天也就所剩无几了,法国列代君王这幢最早的住所也就所剩无几了。卢浮宫的这位长兄,在美男子菲利浦在位之时就已经岁数不小,人们甚至到里面去寻找过国王罗伯建造的、埃加杜斯描述过的那些壮丽建筑物的遗迹。一切消失殆尽。圣路易“遂行其婚事”的那间枢密处房屋现在怎样了?他“身穿驼毛布短袄、无袖粗呢子罩衫,上罩长外套,下登黑色皮襻鞋,同若安微一起躺在铺地毛毯上”,审理案件的那座花园,现在下场如何?皇帝席吉蒙的卧室到哪里去了?查理四世的呢?无采邑王约翰的呢?查理六世颁发大赦令的那座大楼梯在哪里?马塞耳当着王世子的面,杀害罗伯·德·克莱蒙元帅和香巴涅都统的那块石板地呢?毁弃伪教皇贝内迪多的那些训谕的窗口——他的那些传谕使者也是从这个窗口被带出去加以丑化,身披袈裟,头戴法冠,在巴黎全城游行示众以示谢罪,——而今安在?那座大厅,它的金碧辉煌的装饰,尖拱窗户,塑像,柱子,为一块块图案刻镂所割裂的那宽阔拱顶,现在都在哪里?还有那金装玉饰的卧室呢?把门的石狮子,低着脑袋,夹着尾巴,好像所罗门座前的狮子,表现出暴力服从于公理的驯良卑顺的模样,现在又在哪里?那一座座绚丽的房门,一扇扇精致的彩色玻璃窗户呢?使得毕斯科奈特望而生畏的那房门上的镂花铁包皮呢?杜·昂席精工制造的木器,现在在哪里?……岁月流逝,人事更替,这些奇迹落到了怎样的下场?用什么来代替了这一切,代替了这样丰富的高卢历史、这样珍贵的峨特艺术?代替历史的,无非是勃罗斯先生那种低矮笨重的穹隆;至于史实,我们有着关于粗壮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忆,至今巴特律之流摇唇鼓舌之声还在回响。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言归正传,且说名不虚传的古老司法宫的名不虚传的大厅。

那宽阔无比的长方形大厅的两头都各有其摆设:一头是那著名的大理石桌子,长度、宽度、厚度都无与伦比,见所未见,正如古老地籍册上所说“世上顶大顶大的一大块”——这样的一种说法可真叫卡岗都亚垂涎欲滴!另一头是那座小教堂,里面有座路易十一自己叫人塑造的石像跪在圣处女的面前,他还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他认为这两位作为法国国君是上帝言听计从的圣者——的塑像叫人抬进小教堂去放着,全然不顾搬走了之后在外面那一长串国王塑像中留下了两个空墙凹。当时,这座小教堂建造才只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得精致,雕塑得美妙,镂錾得细微深邃,这样的一种妩媚风姿正是我国峨特时代末期的特征,其后延续至十六世纪中叶,表现为文艺复兴时代仙乡异境般的幻想翕然。门楣上那透亮的小小的花瓣格子圆窗尤为杰作,纤秀而优雅,有如灿烂的抽纱花边。

大厅中间,正对大门,背靠墙壁,有一座金锦铺垫的看台。看台的专用入口就是前面讲过的那间金装玉饰的卧室的窗子。这座看台是专门为弗兰德尔御使们和其他应邀观看这次圣迹剧演出的大人物而搭起来的。

按照惯例,圣迹剧得在那张大理石桌子上面演出。一大早就为此把大桌子布置好了。大理石桌面已被司法宫书记们的鞋跟划得全是道道,现在这厚重的桌面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木架笼子,相当高,笼子顶上搭着搁板,整个大厅都看得见,到时候就充作舞台。笼子四周围着帷幕,里面就算是剧中人的更衣室。外面,一无遮掩地放着一架梯子,联结更衣室和舞台,演员进场和退场都爬梯子上下。仓促拼凑的角色、机关布景、惊人的戏剧效果,没有一样不是安排从这道梯子上场的。这是戏剧艺术和舞台装置的多么天真、多么可敬的原始创造啊!

司法宫典吏的四名什长,凡是节日或行刑之日,负责弹压地面,这时正分立在大理石桌子四角。

演出预定要到司法宫的大时钟敲响正午十二点才开始。对于演戏来说,固然晚了点,可是得迁就御使们的时间呀!

于是,这么许多观众从早晨起就在等着。这些老实巴交的爱看热闹的人中间,有许多,天刚蒙蒙亮就在司法宫前大台阶上等候,冻得直哆嗦;还有些人甚至于自称已经在门前歪斜着身子靠了一夜,为的是等着抢在头一批进去。人越挤越多,像水流满溢一般,开始沿着墙壁上涨,向柱子周围膨胀,漫上了柱顶、檐板、窗沿:建筑物的、雕塑物的一切突出部位上尽都是人。因此,群众早已厌烦,急不可耐,加之,今天一整天都可以恣意玩世不恭,随便发疯耍赖,谁的胳臂肘撞了一下,谁的钉了铁掌的鞋踩了一下,随时都吵起架来,况且,久久等待早已疲乏不堪,而群众本来就关在屋子里禁闭着,拥挤着,挤伤了,窒息了,这样,在御使们预定莅临以前很久,群众的吵闹声早已更加尖锐,更加痛苦。只听见埋怨声、咒骂声,诸如弗兰德尔人、府尹、波旁红衣主教、司法宫典吏、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执棒什长、冷了、热了、坏天气、巴黎主教、丑人王、柱子、塑像、那扇关着的门、这扇关着的窗——一切的一切都骂了个遍。散布在人群中三、五成堆的学生和仆役听了大为开心;他们便不断恶作剧,不断捉弄人,在不满的人们中间瞎搅和,简直是火上加油,更增添了普遍的乖戾情绪。

人群中尤其有那么一帮子促狭鬼,他们打破一扇玻璃窗,勇敢非凡地坐在柱顶盘上,从上面东张西望,大肆嘲弄,忽而对着里面大厅里的群众,忽而对着外面广场上的群众。他们丑化别人的动作,哈哈大笑,在大厅里东呼西应,彼此叫喊着取笑。由此可以看出,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并不像其他观众那样觉得厌烦疲倦,他们为了自己取乐,非常善于从视线之下种种趣事中觅取场景,借以安心等待即将上演的场景。“敢情,可不就是你,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其中的一个喊道,“你号称磨坊真是名不虚传,瞧你那两只胳臂、两条腿,就像四支扇叶迎风挥舞。——你来了多久啦?”被称作风磨的那一位,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淘气大王,金色的头发,俊秀的面孔,调皮的神气,此刻正猴在莨菪叶饰的斗拱上坐着。

约翰·弗罗洛回答说:“可怜见的!我来了四个多钟头啦!但愿这四个多钟头,到了阴间,从我进炼狱净罪的时间中扣除!我到这儿,正赶上听西西里国王那八名唱诗班童子,在圣小教堂唱出七点钟大弥撒的第一节哩。”

那一位接口说:“那些唱诗的可真不赖!嗓子比他们头上的帽子还尖!圣上为圣约翰先生举行弥撒之前,其实倒应该先打听打听圣约翰先生是不是喜欢听人用普罗旺斯口音唱拉丁文赞美诗!”

窗子底下人群中间一个老太婆在尖声叫喊:“圣上搞这个弥撒原来是为了雇用西西里国王的这些该死的歌手啊!我请问你们,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一次弥撒就得花一千巴黎利弗!还是从巴黎菜市场海鱼承包税中开销的哩!”“住嘴,老婆子!”有个神情严肃的胖子站在这个卖鱼的婆娘身旁,捂住鼻子,接口说:“是得举行弥撒。你总不希望圣上再生病吧?”

攀缘在斗拱上的小个子学生叫道:“说得好!卖皮货给国王做皮袍的大老倌吉勒·勒科钮先生!”

所有的学生听到皮货商这个倒霉姓氏,都哈哈大笑起来。“长角的!长角的吉勒先生!”有人这样喊。“Cornutus et hirsutus!”另一个又这样喊。

柱顶上的淘气大王又说:“嚯!怎么着?笑什么?可尊敬的好人吉勒·勒科钮——内廷总管约翰·勒科钮先生的弟弟,樊尚树林首席护林官马伊埃·勒科钮的儿子!他们个个都是巴黎的好市民,个个都是结了婚的,父子相传呀!”

大家更是乐不可支了。老胖子皮货商做声不得,狠命想躲过四面八方向他投来的注视,挣扎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也没有用。他就像一只楔子卡在木头里,越使劲就越咬进去,结果只是把他的脑袋更加结结实实地夹在隔壁左右的肩膀中间,又气又恼,充血的大宽脸涨得通红。

终于来了一个胖子前来解围,五短三粗,道貌岸然,跟皮货商一样。“混账!”他叫道:“学生就这样对市民讲话!想当年,就得用柴禾棒子抽,然后就用这根柴禾棒子把他们烧死!”

那帮子学生都叫了起来:“嚯——拉——赫!是谁唱得这么好听呀?是什么夜猫子丧门星呀?”

一个说:“嘿,我当是谁?原来是安德里·缪斯尼埃老倌!”

另一个说:“因为他是咱们大学四名宣过誓的书商之一!”

还有一个说:“咱们那破烂摊子里什么都是四个:四个学区,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个检事,四个选董,四个书商!”

约翰·弗罗洛说:“行,叫他们下四层地狱去吧!”“缪斯尼埃,我们要把你的书烧掉!”“缪斯尼埃,我们要揍死你的仆人!”“缪斯尼埃,我们要搓揉你的老婆!”“胖乎乎的好妞儿乌达德!”“风流俊俏就跟小寡妇似的!”“鬼把你们抓了去!”安德里·缪斯尼埃低声吼道。

约翰吊在柱头上接岔:“安德里老倌,你住口,要不,看我不掉下来砸在你脑袋上!”

安德里老倌抬眼看看,好像是估量估量柱子的高度、促狭鬼的体重,默算了一下重力乘加速度之平方,不敢吭声了。

约翰占领了战场,乘胜追击。“我就是要这么干,虽然我是一位副主教的弟弟!”

他又说:“可爱的诸位,咱们大学的弟兄们!今天这样的日子咱们的特权居然得不到尊重!你们看,外城有五月树和焰火,内城有圣迹剧、丑人王,还有弗兰德尔御使,而我们大学城什么也没有!”“可咱们莫伯广场够大的哩!”趴在窗沿上的一个大学生叫道。

约翰忽然喊了起来:“打倒董事长,打倒选董,打倒检事!”

另一个接着喊:“今天晚上得用安德里老倌的书在加雅花园里放焰火!”

旁边的一位说:“还有录事们的书桌!”“还有堂守们的棍棒!”“还有院长们的痰盂!”“还有检事们的酒柜!”“还有选董们的面包盘!”“还有董事长的小凳子!”

小约翰应和似地叫道:“打倒!打倒安德里老倌!打倒堂守和录事,打倒神学家、医生和经学博士,打倒检事、选董和董事长!”“那么,是世界末日到了!”安德里老倌塞住耳朵嘀咕。“且慢,董事长来了,正打广场上经过,”窗口的一位老兄喊道。

个个争先恐后扭头向广场望去。“当真是我们可敬的董事长蒂博先生吗?”磨坊的约翰·弗罗洛问道——他攀附的柱子在里面,看不见外面的情况。“是他,是他,”大家都说,“就是他,正是他董事长蒂博先生!”

果然是董事长和大学的全体头面人物来了。他们隆重列队前往迎接御使团,此刻正好穿过司法宫广场。学生们拥挤在窗前,用挖苦话和嘲弄的鼓掌欢迎他们。走在行列最前面的董事长首先遭到攻击,其势甚猛。“您好,董事长先生!嚯——拉——赫!这个,您好哇!”“这老赌棍,他到这儿来干嘛呀?这么说,他丢下了骰子!”“瞧他骑骡子的神气劲儿!骡子的耳朵还没他的长哩!”“嚯——拉——赫!您好,蒂博董事长先生!Tybalde aleator!老混蛋!老赌棍!”“上帝保佑您!您昨夜掷出了不少双六吧?”“啊!瞧他那张老脸,发青,憔悴,赌博掷骰子狂热得人都熬干啦!”“你这是上哪儿去呀,Tybalde ad dados,屁股冲着大学城,急急忙忙往外城奔?”“他当然是到蒂博多德街去开个房间玩玩呀!”磨坊的约翰叫道。

大伙儿猛烈鼓掌,雷鸣似的吼叫,一齐复述这一语双关的俏皮话。“您是到蒂博多德街去开个房间玩玩,是不是,董事长先生,魔鬼牌桌上的大赌客?”

接着轮到了其他的大人先生。“打倒堂守!打倒执杖吏!”“嘿,罗班·普斯潘,你瞧瞧,那个人是谁?”“是吉贝·德·絮伊——Gilbertus de Soliaco,奥坦学院的学监。”“给你,我这只鞋!你站的地势比我好,你拿去扔到他脸上!”

“Saturnalitias mittimus ecce nuces!”“打倒六位神学家和他们的白道袍!”“那些是神学家吗?我还以为是六只大白鹅,圣日内维埃芙拿去给鲁尼采邑的哩。”“打倒医生!”“打倒主德论文和解疑论文!”“招!给你一下子我的帽子!圣日内维埃芙的学监!你剥夺了我的权利。一点也不假!我在诺曼底学区的位置,他抢去送给了小阿斯坎尼奥·法耳撒帕达,他却是布吉省的,因为他是意大利人。”“真不公道,”学生们都说,“打倒圣日内维埃芙学监!”“嚯——赫!若善·德·拉德奥先生!嚯——赫!路易·达于伊!嚯——赫!朗贝·奥克特芒!”“让魔鬼把日耳曼学区检事掐死!”“还有圣小教堂的教诲师和他们的灰毛搭肩(cum tunicis grisis)!”

“Seu de pellitus grisis fourratis!”“嚯——拉——赫!文学士们!这么多美丽的黑斗篷!这么多美丽的红斗篷!”“真是董事长的美丽的尾巴!”“好像是威尼斯公爵赶去同大海结婚!”“你瞧,约翰!圣日内维埃芙主教堂的神父们!”“神父们见鬼去吧!”“克洛德·肖阿神父!克洛德·肖阿博士!您这是去找玛丽·吉法尔德吧?”“她在格拉提尼街。”“她在给浪荡王铺床。”“她卖了四德尼埃(quatuor denarios)。”

“Aut unum bombum.”“您要不要她当您的面卖呀?”“同学们!瞧西蒙·桑甘先生,皮卡迪的选董,他把老婆带着坐在骡子后面呐!”

“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别害怕,西蒙老倌!”“早上好,选董先生!”“晚上好,选董夫人!”“看见这些,他们多高兴呀!”磨坊的约翰叹道,——他始终高踞在斗拱的叶饰上。

这当儿,大学城的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缪斯尼埃欠身,贴着王室皮货商吉勒·勒科钮的耳朵说:“我告诉您,先生,世界的末日到了。学生这样胡闹真是从未见过。都是本世纪的那些可恶的新发明把什么都糟践了。什么火炮呀,蛇形炮呀,臼炮呀,特别是印刷术——德国来的又一瘟疫!手稿、书籍再也没有了!印刷术把制书业这一行给毁了!是世界末日到了哇!”

皮货商说:“从天鹅绒衣料越来越时兴中我也完全看得出来!”

恰好这时中午十二点敲响了。“哈!……”全体观众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学生们也不说话了。接着是一阵大骚动,脚直扑腾,脑袋直晃动,咳嗽声、擤鼻涕声如同爆炸一般:人人设法安顿,个个抢占位置,踮起脚尖,分别聚集成堆。随后,一片寂静,大家都伸长脖子,人人都张着嘴巴,所有的视线都转向大理石桌子。什么都没有出现。典吏的四名什长一直站在那里,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恰似四尊彩绘塑像。众人的视线又转向弗兰德尔使臣专用看台。门依然紧闭,看台上依然没有人。这么一大群人从早上起就等着三样东西:中午,弗兰德尔御使团和圣迹剧。准时来到的只有中午。

这可也太过分了吧?

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还是什么也没有。那座看台上仍然人影儿也不见,舞台上也是毫无动静。这时,焦躁已经变成了愤怒。激愤的言词遍及全场,当然还只是低声嘀咕:“圣迹剧,圣迹剧!”脑子渐渐发热,一场暴风雨正在人群上空飘荡,虽然还只是轻轻咆哮。磨坊的约翰第一个点燃了火花。“圣迹剧!让弗兰德尔人见鬼去吧!”他憋足了劲,大声吼叫,蛇似的绕着柱子扭曲着。

观众一致鼓掌。他们也喊叫:“圣迹剧!让弗兰德尔见他妈的鬼去吧!”“马上给我们开演圣迹剧,”磨坊的约翰又吼道,“否则,我主张把司法宫典吏吊死,就算是喜剧、寓意剧!”“说得好!”民众大叫:“先吊死他的几个什长吧!”

众人鼓噪起来。那四个家伙脸色苍白,可怜巴巴地面面相觑。人群向他们拥去,他们已经看见脆弱的木栅栏在挤压之下扭歪了,快冲破了。

情况万分危急。“套起来,套起来!”到处都有人在喊。

恰在这时,上面描述过的那间更衣室的帷幕掀开了,有个人钻了出来。群众一看见他,就突然站住,好像中了魔法一般,愤怒变成了好奇。“肃静!肃静!”

那人心惊胆战,浑身上下直哆嗦,毕恭毕敬往前走,越往前走,鞠躬就越近乎屈膝下跪,就这样走到了大理石桌子的边沿。

这当儿倒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只听见轻微的骚动声,——一大群人安静下来常常会有的那种轻微骚动声。

那个人说:“市民先生们,市民女士们,我们万分荣幸地要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吟诵、献演一出极为出色的寓意剧,名字叫做《圣处女马利亚的卓越裁决》。在下扮演朱庇特。大人此刻正在陪伴奥地利大公所遣十分可敬的御使团,而该团眼下正在博岱门听取大学董事长先生的演说。万分显贵的红衣主教大人法驾一到,我们就开演。”

确实,不用其他,朱庇特这样三言两语,就保全了司法宫典吏的四名倒霉什长的性命。纵然我们十分荣幸,炮制了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从而应在圣母——批判之神面前承担责任,人们在这种场合引用这一传统箴言:“Nec deus intersit”的话,可不是针对我们的。况且,朱庇特老爷的服装极为华丽,起了不小的作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使他们安静下来了。朱庇特身穿锁子铠,上罩镀金大钮扣的黑丝绒外套,头戴镀金的银钮扣的尖顶头盔,要不是脸上的胭脂和颏下的大胡子各自遮去他面部的一半,要不是他手执金光灿烂的硬纸板做的一个圆筒,金属饰片挂满,金丝银条横七竖八(有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这么个圆筒代表霹雳),要不是两只光脚登着古希腊式的皮襻鞋,那么,他装束之威严真可以赛过贝里公爵近卫军中的布列塔尼弓箭手。

二、彼埃尔·格兰古瓦

然而,随着他的演说,群众的满意心情,他那身打扮所激起的一致惊赞,渐渐消散了。等到他很不识相,说到这么个结论“万分显贵的红衣主教大人法驾一到,我们就开演”的时候,雷鸣般的喝倒彩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马上开演!圣迹剧!马上演出圣迹剧!”民众吼叫,其中盖过一切的是磨坊的约翰的嗓音。它刺透了喧嚣,就跟尼姆嘈杂乐队演奏中的高音笛似的:“马上开演!”他尖声怪叫着。“打倒朱庇特!打倒波旁红衣主教!”罗班·普斯潘和其他高坐在窗台上的大学生大吼大叫。

群众附和:“马上上演寓意剧!马上!立刻!把演员和红衣主教套起来,把绳子给拴上,吊死!”

可怜的朱庇特吓傻了,魂不附体,胭脂涂抹的脸蛋也苍白了,霹雳也掉下来了,手里拎着头盔;接着,频频鞠躬,战栗着呐呐而言:“红衣主教大人……御使们……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公主……”他语无伦次,其实是担心给吊死。

民众因为等待要吊死他,红衣主教因为不等也要吊死他,他左右只见深渊,就是说,只见绞刑架。

幸亏有个人来承担起责任,救了他。

这个人刚才一直站在栏杆里边,大理石桌子周围的空档里,谁都没有瞅见他,因为他背靠着柱子,他身子又细又长,正好藏在柱子的直径里,为任何视线所不及。此人又高又瘦,脸色苍白,头发金黄,还很年轻,虽然额头上和脸颊上已经有了皱纹。他目光灼灼,面带微笑,身上穿的黑哔叽袍子已经磨破了,磨光了。此刻,他走到大理石桌子跟前,向那位可怜的活受罪的家伙招招手,可是,那家伙已经吓晕了,没有看见。

新出现的这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步,说道:“朱庇特!亲爱的朱庇特!”

朱庇特没有听见。

终于,这个金发大个子不耐烦了,凑近他的脸大喝一声:“米歇·吉博纳!”

朱庇特这才惊醒过来,问道:“谁在叫我呀?”“是我,”黑衣人回答。“啊!”朱庇特说。

那一位说:“快开演吧!让群众满足!我负责去请典吏息怒,典吏待会儿再去请红衣主教大人息怒。”

朱庇特这才缓过气来。

群众还在轰他,于是,他扯开嗓子使劲嚷道:“市民大人们,我们马上就开演啦!”“Evoe,Jupiter!Plaudite,cives!”学生们叫喊。“妙呀!妙呀!”民众高呼。

掌声震耳欲聋;朱庇特退入帷幕后面以后,欢呼声还在大厅里回荡。

这当儿,那位大显神通的无名氏,正如亲爱的老高乃依所说“把暴风雨化作了风平浪静”的人儿,也谦逊地退进了他那根柱子的阴影之中,也许还会像先前那样不为人所见,一动不动,不声不响,要不是头一排观众中有两位姑娘注意到他刚才跟米歇·吉博纳朱庇特的对话,硬把他从沉默中拽了出来。“老倌,”其中的一位说,招招手请他过去。“别那么称呼,亲爱的莉娜德,”她身旁的那位姑娘,标致,鲜艳,穿着节日盛装越发显得水灵,她又说,“人家又不是神学生!是在俗的,不可以称呼老倌,得叫君。”

莉娜德就称呼“messire”。

无名氏走到栅栏跟前,忙不迭地问道:“小姐,你们叫我有何贵干?”

莉娜德窘得要命,忙说:“哎,没什么!是这位姑娘吉丝盖特·让先娜想跟您说话。”“不是我,”吉丝盖特羞红着脸说:“是莉娜德叫您maître,我说得叫messire。”

两位姑娘低眉垂目。而他呢,正巴不得跟她俩攀谈上,便笑眯眯地瞅着她俩,说道:“小姐,你们没有话跟我说吗?”“哦,根本没有,”吉丝盖特回答。“没有,”莉娜德说。

大个子金发青年退了一步,打算走开。但是,那两位好奇得不得了,哪肯罢休。“Messire,”吉丝盖特连忙说,急促得很,就跟水闸打开似的,或者说,就像女人下了决心:“那您认识在圣迹剧中扮演圣母的那位大兵?”“您是说扮演朱庇特的那位吧?”无名氏说。“嗳,可不就是,”莉娜德说,“瞧她多傻!那您认识朱庇特?”“米歇·吉博纳?”无名氏说,“认识的,小姐。”“他那大胡子多神气!”莉娜德说。“要演的那个什么,有意思吧?”吉丝盖特怯生生地问道。

无名氏毫不犹豫地回答,“很有意思,小姐。”

莉娜德又问:“是什么戏呢?”“是《圣处女马利亚的卓越裁决》,寓意剧,怎么样,小姐!”“呀!那才妙呢!”莉娜德接口说。

一时无话。无名氏打破了沉默。“是一出好戏,从未演过的哩。”

吉丝盖特说:“那就不是两年前的那一出了,——那年教皇使节先生入城的那一天演的,里面还有三位美丽的姑娘扮演……”“扮演美人鱼,”莉娜德说。“一丝不挂哩,”小伙子说。

莉娜德赶紧羞答答地低眉垂目。吉丝盖特一看,也照办无误。小伙子却笑嘻嘻地往下说:“那才好看呢!今天的这一出,是个寓意剧,特意为弗兰德尔的公主写的。”“剧里面唱牧歌吗?”吉丝盖特问。

无名氏说:“咄!寓意剧里哪能呢?剧种不可以搞混了。要是一出滑稽戏,那当然可以!”

吉丝盖特说:“可惜了!那天演的,蓬梭泉边有几个粗野的男女打架,还一边唱拉丁圣歌和牧歌,一边做出种种身段。”

无名氏毅然决然说道:“对教皇使节合适的,对公主并不合适。”

莉娜德却继续说:“在他们跟前,几件低音乐器争先恐后发出美妙的旋律。”

吉丝盖特说:“为了给过往行人解乏,泉水从三个眼儿喷射:葡萄酒、牛奶和花蜜酒,随便喝。”

莉娜德接着说:“在蓬梭下面一点,在三一泉那儿,有一个耶稣受难场面,由人扮演,可就是不说话。”

吉丝盖特叫道:“我当然记得!上帝在十字架上,两个强盗一左一右!”

于是,两个饶舌的姑娘想起教皇使节入城的情节大为兴奋,两人同时说起话来。“前面一点,在画家门那儿,还有一些角色,穿的衣服华丽极了。”“圣无辜婴儿泉那儿,那个猎人追捕一头母鹿,狗汪汪大叫,号角呜呜直响!”“在巴黎屠宰场那儿搭起了高台,演出攻克第厄普城堡!”“教皇使节经过的时候,你知道,吉丝盖特,咱们的人开始进攻,把英国人统统杀了!”“小堡门前,有那么多漂亮人物!”“钱币兑换所桥上尽是人!”“教皇使节经过的时候,桥上放起了两百多打各种各样的鸟雀,好看极了,莉娜德!”“今天的更好看!”小伙子终于听得不耐烦,打断了她们。“您答应我们的,今天的圣迹剧好看,是吗?”吉丝盖特说。“没问题,”他回答说,然后略略故作夸张地宣告:“两位小姐,在下就是剧作者!”“真的?”两位小姐大为惊愕。“真的!”诗人颇有点洋洋得意:“就是说,我们有两个人:约翰·马尚,他锯木头,搭起了戏台,铺上了板子;还有我,我写了剧本。我名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就是《熙德》的作者自报“彼埃尔·高乃依”,也不会比他更加自豪。

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从朱庇特钻进帷幕,到现在这位新寓意剧作者突然现出真面目,使得吉丝盖特和莉娜德天真烂漫地惊赞不止,这中间工夫已经不小。值得指出的是:这些观众几分钟前还在喧闹不已,现在却听信了那位演员的宣告,满怀宽容地等待着。这就证明了这样一个永恒的真理,现在每天还在我们的剧院里不断验证的真理:叫观众安心等待的无上妙法,就是向他们宣布马上就要开演。

可是,学生约翰并没有睡大觉。

在混乱之后的安静等待中间,他忽然大叫起来:“嚯——拉——赫!朱庇特,圣处女,你们这些给魔鬼耍把式的!你们拿人开心呀?演戏,演戏!开演,不然,我们又要给你们好看啦!”

这就够了!

从戏台里面发出高低音乐器的声音。帷幕掀起,钻出四个人来,穿着五颜六色,脸上涂脂抹粉,从台侧的陡峭梯子爬上平台,在观众面前站成一排,向他们深打一躬。于是,管弦乐停止了。圣迹剧开始了。

这四个人向观众鞠躬博得了热烈的掌声,然后,在一片虔诚的寂静中开始朗诵开场诗——我们欣然略去,免得读者受这份罪。况且,那时的观众(今天有时候仍然如此)更感兴趣的是演员们的服装,不是他们扮演的角色。其实,这倒是公道的。他们四个都穿着一半黄、一半白的袍子,不同的只是质料:第一个是金银锦缎的,第二个是绸子的,第三个是呢子的,第四个是帆布的。第一个角色右手拿着一把宝剑,第二个拿着两把金钥匙,第三个拿着一杆秤,第四个拿着一把锹。这四样标记的含义显而易见,不过,为了帮助那些懒于思考、仍然看不懂的人,袍子下摆还绣了几个大黑字:锦缎袍子下摆上的字样是:“我名叫女贵族”;绸袍子下摆上:“我名叫教士”;呢袍子下摆上:“我名叫女商人”;帆布袍子下摆上:“我名叫劳工”。任何有眼光的观众都能清楚地看出这四个象征人物的性别:两名男性穿的袍子短一些,头上戴的是披风帽;两名女性穿的袍子长一些,头上戴的是毡边帽。

除非是存心找碴,才会听不懂优美的开场诗背后隐藏着的意思:劳工娶了女商人,教士娶了女贵族,这幸福的两对夫妻共有一个最出色、最宝贵的嗣子,他们自认为非得给他配个美貌天仙不可。所以,他们走遍世界各地去寻找、谋求这样的美丽姑娘,先后拒绝了哥孔德女王、特瑞比宗德公主、鞑靼大可汗的女儿,等等,等等;劳工和教士、女贵族和女商人然后来到司法宫大理石桌子上面休息,向老实的观众大讲特讲警句格言,这些,当时的人简直可以随便拿点过来,去应付文学院的考试,随意诡辩,决断,修辞,立论,赚个学士帽不在话下。

这一切确实妙不可言!

这四个象征人物对群众竞相灌输滔滔不绝的隐喻。不过,在这些群众中间,没有一个人耳朵的专注、心脏的悸动、目光的狂乱、脖子的伸长,超过了剧作者本人,即那位诗人,那位好人儿彼埃尔·格兰古瓦,就是刚才禁不住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两位美丽姑娘的那位老兄。现在他已经走回来了,离她们不过几步远,站在柱子后面静听着,注视着,品味着。观众仁慈有加,热烈欢迎了他的大作开场诗,这掌声还在他内心中回响。他完全沉溺于陶然静观默思之中了——这正是一位作者看见自己的思想在众多观众屏息静听之中从演员嘴里一一吐出时的醺然陶醉。了不起的彼埃尔·格兰古瓦!

可是,说来痛心,片刻的陶醉很快就被扰乱了。格兰古瓦的嘴唇刚刚碰着醺醺然欢乐胜利之杯,就有一滴苦液掺了进去。

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混迹于观众之中,却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即使把手探入身旁别人的衣兜里大概也没有得到多大的补偿,于是突发奇想,打算爬到什么醒目的位置上去,吸引众人的视线和赏赐。开场的诗刚念头几句,他就攀缘着专用看台的柱子,爬到了那个以其底部分隔着看台栏杆的檐板上去坐着,展示他那褴褛的衣衫和整个右臂上的一个丑恶的大疮,乞求群众的注意和怜悯。不过,他没有吭声。

他保持着沉默,开场诗得以顺利朗诵。要不是不凑巧,那个学生约翰从柱顶上发现了这个乞丐和他的鬼把戏,本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乱子的。这个小捣乱突然狂笑起来,丝毫不管会不会打断演出,扰乱全场的肃静,乐不可支地叫嚷:“瞧呀!这个要饭的病鬼!”

你要是曾经投过一块石头到尽是青蛙的池沼里去,或者向一群飞鸟开过一枪,就可以想象出这大杀风景的言语在全神贯注的观众中造成了怎样的效果。格兰古瓦打了一个寒噤,像被电击了似的。开场诗戛然中止,一个个的脑袋纷纷扰扰转向那个乞丐——而他却满不在乎,反而觉得这样一来机会大好,正可以大捞一票;他眼睛半闭,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开始叫喊:“可怜可怜吧,老爷太太们!”

约翰却说:“哎呀!这不是克洛班·特鲁伊甫吗?嚯——拉——赫!朋友!你的疮是装在胳臂上的,怎么倒使你的腿不方便了?”

说着,他以猿猴般的矫捷,扔了一个小银币到乞丐用长疮的胳臂伸出的油腻的毡帽中。乞丐纹丝不动,接住了施舍和挖苦,继续悲鸣:“行行好吧,老爷太太们!”

这段插曲使得全体观众大为开心。许多人,以罗班·普斯潘和所有的神学生为首,欢快地鼓掌,赞赏这个古怪的二重唱——学生约翰以他尖声怪叫的嗓门,乞丐以他那不动声色的吟唱,穿插在开场诗中间,即兴串演这个古怪的二重唱。

格兰古瓦大为不满。开始一愣,现在清醒过来了,拼命向剧中四人大声吼叫:“继续演下去呀!怎么搞的?演下去呀!”甚至不屑一顾那两名捣乱分子。

这时,他觉得有人拉拉他的大袍子下摆,他相当恼怒,掉过头来,好不容易才做出了笑脸。不过,他必须笑眯眯的:原来是吉丝盖特·让先娜的美丽的手臂穿过栏杆,以这种方式请求他注意。

姑娘问他:“先生,他们还演下去吗?”“当然演下去,”格兰古瓦回说,对这个问题相当恼火。

她又说:“这样的话,先生,您可不可以给我说说……”“他们下面要说什么,是吧?”格兰古瓦打断她的话,又说:“行,您听我说……”“不是,”吉丝盖特说,“一直到现在,戏里面都说了些什么?”

格兰古瓦简直要蹦起来了,就像是一个人被谁硬生生地捅了伤口。“去它的糊涂笨丫头!”他咬牙切齿在心里说。

从此,吉丝盖特从他心里一笔勾销。

这当儿,演员们听从了他的号令,观众们看见演员又开始说话,赶紧回过头来听着,——当然已经错过了许多美妙的诗句,因为猛然砍成两截的那个剧是焊接起来的。格兰古瓦看了,心里一阵阵辛酸。好在逐渐恢复了安静,学生不再言语,乞丐数着帽子里的几个钱,演戏又占了上风。

其实这出戏倒真是美妙佳作,看来即使今天也还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只需略加几处调整就行了。陈述部分稍稍长了点儿,空洞了点儿,就是说,按章法说倒也简单明了,所以,格兰古瓦在他真诚的心灵圣殿里也赞叹它的清晰美妙。

可以想见,那四个象征人物跑遍了世界三大部分,不辞辛劳,却没有办法为他们无比宝贵的嗣子找到合适的归宿。这里,剧中人对这条美妙的大鱼大加赞颂,千千万万条微妙的暗示都表明说的就是弗兰德尔的玛格丽特公主的未婚夫。其实,这位老兄此刻正极为悲伤地隐居在昂布瓦兹,简直没法想到劳工和教士、女贵族和女商人刚刚为他跑遍了全世界。如此这般,上述嗣子少年英俊,身强力壮,尤为难能可贵(这是一切王德的无上源泉!):他是法兰西之狮的儿子。我要宣称,这个大胆的借喻委实了不起;既然时逢大讲譬喻、大唱皇家婚礼赞歌的日子,用戏剧来撰写博物志,那就丝毫不会因为狮子生个儿子居然是一只海豚而火冒三丈了。正是诸如此类世所罕见、不伦不类的杂乱交配,证实了剧作者理应满怀激情加以赞颂。不过,要想尊重批评的话,咱们的诗人本来是可以用不满两百行的诗句把上述绝妙思想说个透彻的。然而,府尹大人已有谕令在先,圣迹剧必须从中午十二点演到下午四点,所以总得说点什么吧!何况,观众耐心听着哩。

正当女商人小姐和女贵族夫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正当劳工老倌朗诵这句打油诗:林中从未见过这样无敌的野兽;

突然,专用看台的门开了——这道门原来关上就很不合时宜,现在打开更不合时宜,——门官猛然宣布:“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

三、红衣主教大人

可怜的格兰古瓦!即使圣约翰教堂所有的特大爆竹一齐爆炸,即使二十张连弓弩一齐发射,即使毕利炮台那赫赫有名的蛇形炮(巴黎围城时期,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日,它一家伙轰死了七名布尔戈尼人)轰击,即使圣殿门那里库存的全部弹药一齐爆炸,也比不上门官说出这几个字“红衣主教大人驾到”,在此庄严而激动人心的时刻,更炸聋他的耳朵。

倒不是因为彼埃尔·格兰古瓦畏惧或者藐视红衣主教阁下。他并没有这股子软弱或傲慢。换到今天,咱们得说他像“电击了一般”。他本是这样的一种人:高尚坚毅,克己稳重,始终善守中庸之道(stare in dimidio rerum),富于理性精神,信奉开明哲学,然而也恪守七德。这一类可贵的哲学家从未中断过。对于他们,智慧好比又一阿里安娜,给了他们一个线团,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他们展开、滚动这个线团,穿过人事变幻的迷宫。每个时代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始终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始终适应各个时代。如果我们能够恢复他应得的荣誉,彼埃尔·格兰古瓦倒真是这类哲学家在十五世纪的代表。姑且不考虑格兰古瓦吧,也应该说,是这类哲学家的精神指导着杜·勃勒伊神父,使他在十六世纪写出这样率真卓越的词句,值得一切时代永志不忘:“从籍贯上说,我是巴黎人;从言论上说,我是自由派,因为parrhisia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言论自由:我甚至对孔迪亲王殿下的叔叔和弟弟那两位红衣主教大人也运用言论自由,不过非常尊重他们的尊严,也从不开罪他们随从人员中的任何人,尽管随从人员多极了。”

所以说,红衣主教驾到给彼埃尔·格兰古瓦产生的不愉快感觉,其中并不包含对大人的仇恨或藐视他的大驾。恰恰相反,咱们这位诗人是太懂人情世故,长罩衫也太破了,是不会不特别重视把自己创作的戏剧开场诗中丰富的寓意——尤其是把其中对于法兰西之狮的长子的赞颂,奉献给万分尊贵的大人听闻的。然而,凡是诗人,崇高胸怀中占支配地位的向来不是私利。假设诗人实体以十表示,那么肯定无疑,化学家分析起来,如拉伯雷所说,加以剂量测定的话,就会发现其中私利只占一份,自尊心倒要占到九份。却说,在门打开让红衣主教进来的那工夫儿,格兰古瓦的那九份自尊心,被民众的赞赏的那股风一吹,硬是膨胀起来,肿胀起来,达到了惊人庞大的程度,刚才我们从诗人气质构造中识别出来的那微量不可觉察的一丁点儿私利,也就好似受到窒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尽管私利是可贵的成分,是一种由现实性和人情味构成的压舱物,把诗人紧紧拽住,免得他们双脚不沾地,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本来,格兰古瓦正在自得其乐,因为他感受到,眼见着,也可以说是触摸到全体观众——虽然都是贫贱小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倾听他那婚礼赞歌,无不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简直就是如醉如痴。我要肯定指出,他自己也在分享全场的陶醉气氛;如果说,拉封丹看见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上演,问道:“这些歪诗是哪个混蛋作的呀?”那么相反,格兰古瓦会欣然询问左右的观众:“这部杰作的作者是谁呢?”现在,我们可想而知,红衣主教突然大煞风景的来临对他造成了怎样的效果。

他最为担心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极其真实地发生了。大人一进场,全场就沸腾起来。一个个的脑袋都转向那座看台。再也听不见其他了,只听得一个个的嘴巴重复又重复:“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倒霉的开场诗再次戛然中断。

红衣主教在看台门限上停留了片刻。当他那相当冷漠的目光扫视全场的时候,喧哗声更加猛烈。人人都争着把他看个清楚明白,个个竞相伸长脖子超出身旁的人。

他确实是个卓越的大人物,看他比看任何别的喜剧都值得。他,查理,波旁的红衣主教,里昂的大主教,里昂伯爵,高卢的首席主教,他的弟弟彼埃尔——博惹的领主,娶了长公主,因而他与路易十一是姻亲,他的母亲是布尔戈尼的安妮丝郡主,因而他与卤莽汉查理也是姻亲。然而,高卢首席主教的首要特点,与众不同的特性,还在于他那天然朝臣的品德和对权势的忠心耿耿。可以想见,他那双重姻亲关系给他带来过数不清的麻烦,他那灵魂小舟不得不穿行于无数尘世暗礁之间,才没有撞碎在路易和查理两位的宝座之下,而这两座夏里德和席拉似的礁石曾经使得内穆公爵和圣波耳提督粉身碎骨。上天保佑,他终于相当顺利地在航行中得以苟全,平安抵达了罗马。然而,虽然他平安抵港,也正是因为他安全抵港,他回顾政治生涯那样饱受惊骇,历尽艰辛,朝不保夕,危如累卵,未免心有余悸。因此,他习惯于声称:一四七六年对于他来说,“既是黑暗的,又是光明的”,这个意思就是:那一年他丧失了母亲波旁奈公爵夫人和表兄布尔戈尼公爵,而后者的丧失使他在母丧之余倒也颇觉庆幸。

话又说回来,他倒是大妙人一个。他过着红衣主教的快活日子;欣然享用夏约皇家葡萄园的佳酿,快乐又逍遥;对于丽莎德·加穆瓦斯、托玛丝·萨雅德之类的骚娘儿们绝对不仇恨;宁愿对标致少女施舍,不肯照顾老太婆。由于这一切原因,在巴黎民众看来,此人十分可爱。他走动起来,身后总是跟着小小的一群侍从,全是出身名门世家的主教和住持,一个个风流倜傥,放浪不羁,随时吃喝玩乐;不止一次,圣日耳曼-奥塞尔的忠厚信女们,晚上经过波旁府邸灯火辉煌的窗下,大为骇然,听见白天还给她们念诵经文的那些嗓子,正在觥筹交错之中大唱教皇伯诺瓦十二的酒神颂,——我们知道,这位教皇在他的冠冕上又加上了第三重冠:Bibamus papaliter。

也许正是由于他这样理所当然深孚民望,他进场来,群众并没有轰他嘘他,虽然他们刚才还是那样不满,即使在预定选举另一位教皇的这个日子,他们也并不想尊敬什么红衣主教。好在,巴黎人一向不记仇,况且,既然已经专断擅行,迫使演出开始,好市民们就已经灭了红衣主教的威风,也就心满意足了。此外,红衣主教大人人长得漂亮,还穿了一件美丽的大红袍,穿得颇见精神,也就是说,他得到了全体妇女的拥护,因而群众中较好的一半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一位红衣主教人长得好,大红袍又穿得好,因为耽误了咱们看戏,就去嘘他,当然很不公道,未免缺德。

这么着,他就进来了,以那种大人物天生的对待民众的微笑向观众致意,然后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缓步趋赴他那猩红丝绒交椅。他身后的扈从——换在今天,我们会称之为“他的参谋部”,——那些主教和住持,跟着也进入了看台,当然使得池座的老百姓更加喧嚣,更加好奇。人人争先恐后指指点点,指名道姓,看谁至少认识其中的一位。有的指出哪一位是马赛主教,名叫——假如我记得不错——阿洛岱;有的指出哪一位是圣德尼的监督长;哪一位是圣日耳曼-德-普瑞的住持罗伯·德·勒皮纳斯,他就是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妇的生活放荡的哥哥。这些名字都说得错误百出,怪腔怪调。至于那帮子学生,嘴里都骂骂咧咧。今天本是他们的好日子,他们的丑人节,他们的浪荡日,法院小书记和大学生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没有一桩不端行为,今天不是合情合理而且神圣的。况且,人群中还有不少骚娘儿们:什么西蒙娜·加特尔利弗啦,安妮丝·加丁啦,罗嫔·皮埃德布啦……难道不能至少随便骂上两句,略略诅咒上帝,既然今天的日子这样好,周围又有这样美妙的教会人士和娼妓为伍?因此,他们就恣意妄为了;在这一片喧嚣声中,詈骂胡闹嘈杂得吓坏人的,就是那帮子神学生:他们常年由于畏惧圣路易用来打火印的烙铁而缄口不语,今天都放松了舌头。可怜的圣路易!他们在你自己的司法宫里对你怎样放肆亵渎啊!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刚刚进入看台的贵人中间选定一个对象,肆行攻击,或是穿黑袍的,或是穿灰袍的,或是穿白袍的,或是穿紫袍的。至于磨坊的约翰,既然是副主教的弟弟,他就大胆攻击穿红袍的,悍然注视着红衣主教,扯开喉咙大唱:Cappa repleta mero!

我们在此赤裸裸地揭发出这些细节,只是为了读者们的身心健康,其实在当时,全场一片嗡嗡声,盖过了他们的喊叫,专用看台上还没有来得及听见就已经被淹没了。何况,红衣主教即使听见也不会介意,因为今天胡闹一下本是习俗。而且,他的烦心事本来已经够多的了,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是另一件烦心事在紧迫着他,差不多跟他同时进入了看台。那就是弗兰德尔御使团。

倒不是他颇有政治见地,操心他表妹布尔戈尼的玛格丽特公主和他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婚事会有严重的后果。奥地利大公与法国国王这样拼凑而成的亲善关系能够维持多久,英国国王会怎样看待自己的女儿被人小看,这些他都不着急,照旧每晚痛饮夏约皇家葡萄园的佳酿,丝毫没有料到:就是这种酒(当然经过医生库瓦迪埃稍加查验并改变成分),路易十一日后会热诚地赠送几瓶给爱德华四世,忽然某天早晨就替路易十一剪除了爱德华四世。“奥地利大公的万分可敬的使团”并没有把这类烦心事带给红衣主教,而是从另一方面使他心烦意乱:我们在本书第一页已经稍稍提到,他——波旁的查理,却不得不欢宴并热情款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市民;他——红衣主教,款待这些乡村小吏;他——法兰西人,快活的席上客,款待这些弗兰德尔人,喝啤酒的家伙;而且要在大庭广众之间!当然,这是他为了讨好王上而只好龇牙咧嘴苦笑兜着的最乏味的一次!

这时,门官以响亮的声音通报:“奥地利大公御使先生们驾到!”他转过脸去看着门,作出世上最优美的姿态(因为他素有研究)。不用说,全场观众也转过脸去瞅着。

于是,两两步入,其庄严同波旁的查理的那些教士随从的殷勤巴结恰成对比,来到了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的四十八名使节,为首的是上帝的十分可敬的仆人、圣伯廷寺院的住持、金羊毛学院的学监约翰,和根特的最高典吏果瓦的雅各·多比君。大厅里顿时寂静无声。不时有人窃笑,因为听见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姓名和种种小市民的头衔:这些人士一个个都那么不动声色地通名报姓,自报头衔,再由门官乱七八糟大声喝叫出来,群众再一传告更搞得一塌糊涂。他们是:卢文市的判事洛瓦·娄洛夫先生,布鲁塞尔市的判事克莱·埃杜德先生,弗兰德尔的议长保罗·德·巴欧斯特先生,即,瓦米塞耳先生,安特卫普市的市长约翰·科甘斯先生,根特市法院的首席判事乔治·德·拉莫尔先生,该城的检察院的首席判事盖多夫·文·德·哈格先生,以及比贝克的领主先生,还有约翰·平科克,还有约翰·狄马塞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典吏,判事,市长;市长,判事,典吏;一个个身体板直,装模作样,故作姿态,身穿丝绒或锦缎的节日服装,头戴天鹅绒披帽,帽顶上缀着塞浦路斯大束金线球。反正,一个个都是伦勃朗在其画作《夜之圆舞》中衬托着黑色背景,那样强烈、那样庄严地深刻描绘的那一类弗兰德尔的出色面孔,尊严而严峻的面孔;一个个额头上都仿佛铭刻着——正如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自己在诏书中说的:完全有理由“予以充分信任,深信彼等明智、勇敢、有经验、忠诚、品德高尚”。

但有一人例外。那人面相透着精明、聪慧、诡谲,是一种猴儿般的外交家面容。红衣主教一见,趋前三步,深打一躬。其实,这个人的名字不过是“威廉·里姆——根特市的参事,领养老金者”。

当时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威廉·里姆是个什么人物。该人其实天才罕见,如在某个革命时期,他是会光芒四射地浮上事态发展的表面的,然而在十五世纪他只是偷偷摸摸搞些阴谋罢了,正如圣西门公爵所说:“生活在破坏活动之中”。不过,他倒确实颇受欧洲第一“破坏家”的赏识,与路易十一共同搞阴谋打得火热,经常插手于这位国王的秘密勾当。这些,当然那天的观众全不知情,他们只是对于红衣主教这样彬彬有礼地对待这个病容满面的弗兰德尔一介典吏似的人物,感到非常诧异。

四、雅各·科柏诺老倌

当根特的领养老金者和红衣主教大人互相低低打躬,更低地说着什么的时候,进来一人,身材高大,脸膛宽阔,肩阔膀圆。他硬跟威廉·里姆并肩挤入,简直就像猛犬紧紧跟着狐狸。在周围丝绒绸缎的衬托之下,他那尖顶毡帽和皮革袄子就像一个污点似的。门官以为这是个马夫晕头转向了,伸手把他拦住,说道:“喂,朋友!不许进!”

穿皮袄人肩一拱,把他撞开了。“你这个东西想干什么!”他大喝一声,使得全场观众都竖起耳朵听着这场奇特的对话:“你没看见我是跟他们一块儿的?”“你叫什么名字?”“雅各·科柏诺。”“身份?”“卖袜子的,根特的,招牌是‘三链’。”

门官向后一闪。要他通报判事和市长倒还罢了,可是卖袜子的?这可太难了。红衣主教如坐针毡。所有的民众都在听着、瞧着。两天来,大人煞费苦心调理那些弗兰德尔大狗熊,想使他们多多少少能在公开场合端得出去。这下子,恶作剧可真够大人受的!这时,威廉·里姆却露出他那狡狯的笑容,走到门官跟前,压低嗓门,咬耳朵说:“你就通报‘雅各·科柏诺——根特市判事们的书记’。”

红衣主教也大声嚷道:“门官,你通报‘雅各·科柏诺——名城根特市判事们的书记官’。”

这下子可搞糟了。要是里姆一人倒可以遮掩得过;可是科柏诺已经听见了红衣主教的话。“不对,妈的!”他大叫起来,声若雷鸣:“雅各·科柏诺——卖袜子的!门官,你听见了吗?不多不少!妈妈的!就是卖袜子的,相当不错嘛!大公都不止一次到小店来找手套哩。”

笑声、掌声响成一片。倒也是,俏皮话在巴黎向来得到迅速的理解,因此总是大受欢迎的。

还应该指出,科柏诺是个平民,他周围的那些观众也是平民。因此,他们之间的沟通疾如闪电,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弗兰德尔袜商这种叫达官贵人坍面子的高傲攻击,在所有平民派心灵中激发出难以言状的尊严感,虽然这种情绪在十五世纪还是模糊的、不明显的。袜商竟然分庭抗礼,敢于顶撞红衣主教大人!可怜的老百姓本来习惯于尊敬、服从给红衣主教擎衣牵裾的圣日内维埃芙住持的典吏的什长的奴婢,所以想起来心里都美滋滋的。

科柏诺傲慢地向大人欠身,大人赶忙向路易十一也畏惧的万能市民还礼。然后,威廉·里姆——即,菲利浦·德·科敏所说的“机灵而滑头的家伙”——面带讥诮,露出自感优越的微笑,注视着他俩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红衣主教狼狈不堪,满腹忧虑,科柏诺泰然自若,高傲矜持,或许在暗自思量,他那卖袜子的头衔毕竟抵得上其他任何头衔;而科柏诺今天来参加其婚礼的那个玛格丽特的母亲玛丽·德·布尔戈尼,对于红衣主教的畏惧还不如对于袜商的畏惧,因为,可以把根特人民煽动起来反对卤莽汉查理的女儿的嬖人们的,并不是红衣主教;当弗兰德尔公主为了他们一直跑到断头台下向民众苦苦哀求的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把群众鼓动起来不听她哭诉的,也不是红衣主教,而袜商只需抬一抬穿着皮革袄子的胳臂,就可以叫你们——最显贵的老爷,吉·丹伯库和威廉·雨戈奈大臣——人头落地!

但是,对于可怜的红衣主教,事情还没有到此结束,客人如此恶劣,这样的一杯苦酒他只好一饮到底。

读者大概还没忘记,开场诗刚开始时爬到红衣主教看台边上的那个厚颜无耻的乞丐吧?即使达官贵人们到来,他也没有松手溜下去;当高级教士们和御使们像真正的弗兰德尔青鱼一般,拥挤在看台上,纷纷在高背交椅上就座时,他把自己的姿式摆得更舒服了,干脆两腿交叉盘住了柱顶托。唐突无礼,真是世间少有!不过,起初并未有人发现,既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别处了。他呢,也好像没有觉察大厅里有什么事情,只是摇晃着脑袋,表现出那种那不勒斯人典型的无忧无虑的神情;在一片嗡嗡声中,仿佛习惯性机械动作,不时叫喊:“可怜可怜吧!”诚然,在所有观众中大概只有他不屑于扭过头去听听科柏诺和门官的争执。然而,很不凑巧,根特的袜商老倌——民众已经强烈同情而且大家仰望的科柏诺,正好坐在乞丐头顶上看台的第一排。这位弗兰德尔御使仔细看了看眼皮子下面的这个贱人,便伸出手臂,友善地拍拍他破衣烂衫下的肩膀,——见此情景,大家吃惊不小。乞丐猛一回头,两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惊讶、相识、喜悦之至的神情……然后,全然不顾观众,袜商和病鬼手拉着手,低声说起话来。这时候,克洛班·特鲁伊甫的褴褛衣衫展现在看台的金光灿烂铺垫之上,就跟毛毛虫衬托在美丽的柑橘上一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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