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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7: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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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士】梅坦·阿尔迪蒂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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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量世界的孩子

丈量世界的孩子试读:

人物表

亚尼斯:有自闭症的12岁儿童,对数字有着特殊的敏感。

马拉琪:亚尼斯的母亲。

安德雷阿斯·马诺斯:卡拉马基市长,亚尼斯的父亲。

玛丽萨:安德雷阿斯·马诺斯的母亲。

帕夫洛斯:马拉琪的父亲。

艾略特·彼得斯:来自纽约的大建筑师。他来到卡拉马基想继续女儿未完成的事业。

迪姬:艾略特的女儿。

科斯马斯:岛上的主教。

克里斯托斯:科斯马斯的爱人。

格里高利斯:斯坦布利斯咖啡店老板。

瓦西里斯:鱼贩子。

尼克斯:大理石商店老板。

斯蒂凡诺斯:岛上给男士剪发的理发师。

尼克塔里奥斯:岛上给女士剪发的理发师。

迪奥凡妮·雷帕:女记者,《今日》日报社会版主编。

安捷罗斯·瓦拉塔斯:《今日》日报总编辑。

塔基斯·提奥多拉基斯:《工作日报》社论员。

亚列克斯·亚当:卡拉马基副市长。

马基斯·约阿纳斯:

伯里克利皇宫酒店

项目投资集团代表。

尼基塔斯:副总理。

斯提列奥斯·萨瓦拉斯:教育部长。

游泳课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对双胞胎。她们两人有一样的金色短发、精致的脸蛋、细长挺直的鼻子。她们的美貌难分彼此,却都美人不自知。两人全身上下只有表情不同:一个眼神空空,另一个看上去有些愠怒。

她们都在等待着家人回归,等待静默来袭,等待阳光不再炽烈。如果阳光太刺眼,游泳课可能就要提前结束。此时,小小的海湾里只有她们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

每天的这段时间,光线既明亮又温柔,与暮春的阳光相仿。没有多大的海风,海面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从未见过湖的村民或许会认为,大海就是一大片湖,他们见识过爱琴海的凶险,而湖不过是比海温柔罢了。几丝海风不时地吹皱明镜般的水面,带来陆地上的香气,那香气里有牛至、百里香和树脂的味道。远处的天边已经拉起了夜幕。很快,阳光就要溺在尼萨基的群山之中,沉入卡拉马基西边散落的小岛里。太阳会变成橙色、红色,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暗下去。

一个女人举起双臂,像是摆出了胜利的标志,喊道:“往前游啊!”

对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僵硬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会等你的!”女人的声音里有些怒意。

男孩咬紧牙关,弯下身子,开始游了起来。他游的是蛙泳,一颤一颤的,把头朝向一边,嘴巴都扭歪了,换气也跟不上。

刚游到离那女人四五米的地方,男孩就乱了手脚。他便不再往前游,开始低声喘着粗气。“别紧张。”女人说道。

从女人说这些话的样子看,这样的情况应该屡见不鲜了。她朝着男孩的方向迈了一步,男孩又找到了划水的节奏。这次他游得更慢了,一直游到母亲的身边,用全身的力气紧紧抓着她。

马拉琪紧紧地抱着儿子,用嘴唇在男孩身上轻轻地啄着,亲他的肩膀、他的脖子、他的脸蛋和眼睛,每个吻都轻得像飞吻一样,直到男孩难为情地推开她她才停下。他可受不了母亲碰他。

这样的游泳课与其他的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有许许多多要克服的困难而已,而且没有任何回报。没有微笑,连个眼神也没有。他想做什么?他在想什么?她都不知道。

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倦怠,随即喊了出来:“来!再来一遍!”

话音刚落,她一头扎进水里,沿着与海滩平行的轨迹游了出去。“十!十一!十二!跟刚才的距离一模一样。跟你说,刚才我都没怎么使劲。”

游泳课去年才开始。一天早上,亚尼斯在集市上瞥见了一条沙丁鱼,回来后便钻进了海里。不会水的小亚尼斯在海里惊声尖叫,把附近的人都引了过来。

吃晚饭的时候,马拉琪自言自语道:“该教教他游泳了。”

随后她又摇摇头:“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教会,但的确应该教教他了。”

她念叨了好几天后,才把他的手臂套进游泳气垫里。他们找了一片水塘试水,两人肩并着肩,水不过一二十厘米深。男孩就站了几分钟便吓得不行,牢牢地抓着母亲,母亲心里也在想,需要发生怎样的奇迹才能教会他游泳?

半个月后,他已经能走到齐膝深的海水里。一个月后,他已经能站在没过腰的水中。马拉琪用手托着他,两个人贴在一起。先在水里待上一分钟,然后是两分钟,接下来是三分钟,他能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随后他的母亲就开始教他动作。她站在水里,腿伸得笔直,上身做着蛙泳的动作。男孩努力地模仿母亲的动作,手忙脚乱中还有一丝蛮劲。三个星期后,他可以抬起腿把身子没入水中了。

马拉琪在他两米开外的地方对他喊道:“试试游过来。”

头一次,他慌慌张张地用手臂划了四下水。他的母亲搂着他,身体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开心还是疲惫。

10月末的时候,他终于可以游上五六米。次年的6月,他们又捡起游泳课。游泳课再次开始以后,他已经能不间断地游上十米远。“亚尼斯,放开点!天马上就黑了。”

他又手忙脚乱地扎进水里,游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趴在她的背上,母亲像往常一样轻抚着他。“十米了!我们回家,告诉艾略特你今天游了很远。”

男孩垂下了眼,一言不发。他跟艾略特之间无须多言,因为艾略特懂他的心思。对他而言,没什么事情能够出乎艾略特的意料。

出水的时候,她抓起鹅卵石上的一条毛巾,把他里里外外擦干。“亲爱的亚尼斯,你今天游得真好!你现在成了游泳小冠军啦!你说,你是不是成了游泳冠军啦?”

她早就准备跟他乱说一通,好让他能任自己把他擦干。她只不过多留了个心眼。就像她跟他说只要在海里走上十二步就能……她总是会把数字多报一些,她这么做是想让他害怕,想让他紧紧地抓住她。

他突然猛地把她推开。她站起身,转过身去,开始擦身子,她的动作有些敷衍,敷衍里又有苦衷。她身材纤细,可四肢和臀部都有肌肉,手掌老厚,手指粗得像是做体力活的人。

她心里想,我这身材就跟建筑工人差不多吧,全身上下毫无优美可言。前些日子她比现在重六七公斤,但体形却好看许多,最起码屁股能好看许多,挺拔紧致,形状又恰到好处……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阳光消失在尼萨基群岛的时候,光线突然变得灰蓝,几分钟前温柔如张开怀抱的海湾,突然染上一丝忧郁。马拉琪捡起两人的衣服,说道:“走,咱们回家!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

孩子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一辆摩托车旁边。她扶着他坐上摩托,自己又坐上驾驶位,闭上眼睛,等他的双手环上她的腰。如果他没有感到危险,就连碰都不会碰她一下。只要他们一回到家,她就再也挨不到他了。

虞美人的火焰

艾略特坐在剧场的第十排,眼神有些模糊。他把手搭在邻座上,手掌在扶手上轻轻地来回摩挲,像是在抚摸。他的抚摸如此之轻,像是在安慰别人的时候丝毫不会让人察觉的轻抚。十二年来的每一天,只要他在岛上,就会坐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每次来剧场的时候,他都会走沿海公路。他本可以抄高处的近路,这条近路从村庄一直延伸到修道院,但那是迪姬经常走的路线,走沿海公路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他取道一条从公路岔出来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往剧场舞台;走进剧场,他会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一直走到第十排。他会在第十排坐上一阵子,通常是十几分钟,有时会坐上半小时。每次他都要待上一阵才起身去墓地。

他倏然起身,往公墓走去。公墓在剧场的高处。路上的老人约莫花甲年纪,高大却清瘦,有一头浓密的银发。

艾略特一直低着头,对身边的景物毫不上心。每年的这个时候,剧场会被淹没在一片血红色的虞美人中。红色的虞美人会沿着台阶生长出来,从大理石的缝隙中钻出头,在石碑的底下探出身子,围绕着舞台盛开,到处都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虞美人!太壮观了!四周的虞美人都是红色的,爸爸你看,红色的虞美人!它们的颜色这么亮!有几千株,或许能有上万株!看着四周的舞台,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片火焰之中。”

这些都是迪姬的话。那是在她刚到岛上几天的时候,距离眼下已过去了十二年。

他扯了一把虞美人,扎成一束,旋即动身前往高处的公墓。走到迪姬的墓前,他会用手中的花换下昨天放上的花,弯着腰坐在石头旁边,用刚刚坐在剧场里第十排时同样的动作轻抚石碑。“我爱你,”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我是多么爱你啊。”

回忆突然向他袭来,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是十二年前纽约6月的平常一天,那天刮着大风,阳光很好却又很冷。他出发去五个街区之外的卡耐基·德里餐厅吃饭。根据往常的线路,他要先沿着五十七街走一段,然后沿着中央公园的方向穿过两个街区,之后取道五十九街。这三段路每段都要花上二十分钟,虽说路途不短,沿街的风景却让人愉快。

去餐厅路上的每个细节都如他的预想那样,纷纷呈现在眼前。第五十七街和第五街的交叉口有一家卖希腊薄饼的小铺子,名叫安东尼斯。他想起,只要走到安东尼斯的门口就能听到帕里奥斯的《蓝眼睛》,他一边听着这首歌一边等红灯。在德里餐厅,他一般会画上几张草图,草图画完就能吃到希腊火腿三明治,三明治一如既往的好大一份。

他该给迪姬打电话了……自打前天晚上他俩就没通过话了。他看了看表。女儿那边的时间应该是早上六点钟。他要等到下午再给她打电话。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的脚刚迈进大门便被接线员叫住:“艾略特,你的电话。从希腊打来的。”

每次听到这几个词,艾略特总是开心得不行。不过,女儿怎么打了办公室电话,没有直接打他的分机呢?电话里这个说英语还夹带着希腊语单词的年轻男人要做什么?“喂,是吉里奥斯·彼得斯吗?你是艾维利迪姬·彼得斯的父亲吗?你是住在纽约中央公园西322号吗?”“我是。”艾略特的声音略显迟疑。“我是塔基斯。”

电话里的人说他是卡拉马基的警察。

警察说话吞吞吐吐,言语间提到了剧场,提到了狗,提到了牧师,提到了不测……

艾略特没明白警察的话。“最好能有一位家属到现场来。”

坐在飞机上,艾略特的脑海里突然回忆起几个一晃而过的瞬间,他觉得事情仍有蹊跷。如果女儿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哪怕是在临近的小岛上,希德拉岛或是斯派赛斯岛,网络信号应该都不怎么好。有那么三四次,他都确信自己是在做梦,确信自己某一秒会醒来,随即梦魇消散。他在麻木中挨过了飞机上的十二小时,一会儿想象着女儿躺在担架上,一会儿又被回忆击中。他眼前是迪姬在舞台上的样子,那时候她只有十岁,在一个由《浮士德》改编的戏剧里出演玛格丽特。他看到自己第一次抱起迪姬时的情景。他看到了襁褓中的迪姬,就在她母亲下葬两小时后——母亲刚生下迪姬就离开了他们。他看到迪姬用小手扶着桌子的样子。他又回忆起迪姬饶有兴味地跟他分享刚刚看过的一出戏剧,还有迪姬突然笑起来的样子。“去阿尔戈斯吧!”电话里的警察如是说。阿尔戈斯是艾略特父母的故乡。迪姬在那里兴许找到了上好的剧院,一个比起卡拉马基“逼仄局促又破败不堪”的剧院好很多的剧院。迪姬曾对他说:“第一,你的剧院把一切都说完啦。第二,去阿尔戈斯岛可以见到表兄妹,还能看到游客和守门人……在卡拉马基呢,我能安静许多。”

一位大使馆的女办事员在雅典的机场接他,一直陪他坐上滑行艇。登船的时候,那位女办事员说:“岛上的市长会在港口等你。他叫安德雷阿斯·马诺斯。”

刚刚抵达港口,有位男士朝艾略特走了过来。他握住了艾略特的手,跟他做了一个手势之后,便抱住了他。艾略特什么也没说。

他们给艾略特在罗曼尼宾馆订了一间房,带他在宾馆老板的办公室坐了下来:“事故发生时,岛上的主教科斯马斯也在现场。有他的证词我们就不做尸检了。”

主教当时在公墓里,看着迪姬在低处剧场里逗着狗。那是一条混血的英国大型犬,个头很高,这条狗一直在岛上窜来窜去。迪姬一边笑着一边朝它扔橄榄枝,那狗会把橄榄枝再衔回来,就在这个时候,大狗开心地把爪子搭在了迪姬的肩膀上。女孩突然间失去了平衡,头朝后摔了下去,头磕到了台阶。“我要把女儿带回纽约。”“手续什么的会给你行方便。”市长说道。

市长陪他走到了诊所,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吧。”

迪姬就平躺在一副担架上,表情安详。就在那一刹那,艾略特笃定女儿会突然站起来,笑着对他说:“爸爸,你还好吗?”

有一分钟的时间,艾略特静静地任眼泪流淌,然后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蛋、胳膊和小手。她都冻住了。他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过了好一阵子,又亲了亲她的嘴唇和嘴角,最后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每天晚上哄她上床睡觉前,他都要亲亲她的鼻子。

他又翻出了她右手上的一道疤,那道疤就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她一直是左撇子,一次切肉的时候刀子划到了右手。伤口愈合后疤痕几乎看不到了,只有拇指下面还能看到淡淡的印记。他找到了这道疤,轻轻地来回摩挲:“你可是我的宝贝啊。”

他看到女儿戴着一串链子,链子上还有她受洗时的吊牌,上面用希腊文刻着:

艾维利迪姬

阿尔戈斯

1914年2月26日

这块牌子是艾略特的母亲受洗时的吊牌,后来转送给她的小孙女,因为她的小孙女跟她的名字一样,都是艾维利迪姬。

艾略特摘下链子,把它戴到自己身上。

回到修道院的时候,科斯马斯主教给了他一个拥抱,一直陪他走到公墓的深处,这块墓地是修道院的自留地。“当时我就在这个位置。她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栽下去了。”

主教是位瘦骨嶙峋的老人,有一双深黑的眸子。艾略特盯着剧场台阶出神的时候,他把手搭在了艾略特的肩上:“我确信看到她的灵魂往天上飞去了。”

说完,主教扶着艾略特沿着剧场中央过道一直走到中间的位置停下来。“她就是在这儿倒下的。”科斯马斯主教把手放在一级台阶上,“就是这里。”

艾略特呆坐在主教手指的台阶上,有一两分钟之久,他用手轻轻地摸着石头,便又转身走到了公墓。“您应该做个正确的决定才是。”科斯马斯说。

艾略特看着主教,一脸疑惑。“决定以后的事。您也信东正教。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也可以把迪姬葬在这里。”

艾略特心想,没有哪儿比这里更适合给迪姬下葬了,从这里一眼就可以瞥见大海,看到群岛,放眼望去又可以看到伯罗奔尼撒的海岸。他问主教,能不能把女儿葬在主教看她倒下去的地方,因为主教当时站着的地方视野开阔,景色又格外好。主教答应了他的请求。

艾略特告诉主教讣告上要印的名字。他的想法是写“DICKIE PETERS”(迪姬·彼得斯),全部大写,名字的下方用希腊语写“Evridiki Petropoulou”(艾维利迪姬·贝特洛普鲁),Petropoulou是他父母名字的所有格,意思是“贝特洛普洛斯的女儿”。

科斯马斯主教说:“该去选一块墓碑了。”

两人拜访了岛上大理石商店老板尼克斯,艾略特挑了一块奶白色潘德里克大理石,他让老板按照讣告上的写法、用两种语言刻上女儿的名字。

回到宾馆,安德雷阿斯·马诺斯早已在露台上等着他。“全村人都喊我的母亲圣母玛丽萨,她老人家邀请你去她那里用晚餐。我不能带您去我家吃饭了,我的妻子前两天刚生了个男孩。”马诺斯并没有告诉他,就在迪姬摔倒的那几分钟前后,妻子刚刚生下一个男孩。

看到艾略特的时候,玛丽萨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当在自己家。想来的时候随便来,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晚饭的当口,面对艾略特的沉默与哭泣,每个人都生怕说错了话。他感谢一家人当晚的招待,告诉他们安德雷阿斯还要带他回住处休息。

第二天,卡拉马基岛上几乎所有人都来修道院参加葬礼。一百多个人站在修道院里面,剩下的人都挤在门口的空地上。葬礼举行的时候只能听到絮絮低语,哪怕太阳当头,也没有人说话,他们一直站在那里。艾略特心想,他在这个岛上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可当天来的人恐怕比在纽约举行葬礼能来的人十倍还多,何况纽约还是他待了一辈子的地方。

科斯马斯主教在布道的时候对艾略特说:“你来找女儿,没有把她带回美洲,却把卡拉马基选作她的长眠之地。你把她托付给我们,对于这份信赖,岛上的每个人都应对你感激不尽。”他说完便对岛上的居民说:“我了解你们每一个人。我知道你们永远不会忘记艾略特对你们的托付。从未有任何一个人像迪姬一样带给你们荣誉,给予你们恩赐。”

下葬之后,所有人都回到了空地上。修女把一袋袋熟麦子做成的科力瓦蛋糕、葡萄干和肉桂发给每一位参加葬礼的人,让人们回家时嘴里不会太苦。大约有一小时的时间,岛民们都来拥抱艾略特。他们说话不多,每个人嘴里念叨着安慰的话,仅此而已。“我就是给你打电话的那位,”有个男人对他说道,“我叫塔基斯。”

他们两人突然抱在了一起,好长时间都没分开。

人群稍稍散开的时候,科斯马斯主教把艾略特拉到一边:“你今晚不能一个人待着。我会去接你一起用晚餐。”

尼萨基的帆船

岛民们一一离开,科斯马斯主教走回迪姬的墓,双眼注视着海面,望着伯罗奔尼撒海岸的莱奥尼迪奥。清晨的海岸风平却凶险,海岸线曲折破碎,给岛屿平添了一份凶煞,海面时而灰蓝,时而灰绿,阴森可怖。突然,海浪拍打的声音夹杂着海鸥的叫声与海风的低语向他传来,他听得清清楚楚。每天的这个时候,美尔丹风已经吹走,海水又恢复了深蓝色,在斜阳的映照下熠熠发光。远处的海面上,两只帆船在尼萨基岛屿中穿梭。帆已经放了下来,船身斜斜地歪着,四处一片静谧,好似帆在风中静止。科斯马斯心想,仿佛为了迎接迪姬的到来,万物都静默了。

他突然想到艾略特莫大的哀痛,旋即想到自己的父母,随后又想起平生唯一一次的幸运。

科斯马斯主教出生在萨莫特拉斯岛上,岛上常年刮风,经济十分不好。在那个年代,孩子们十岁就不上学了。父亲把他寄放在做木匠的表兄家里。十三岁时的一天,他独自修好了教堂的长椅,岛上的神父看中了这个心灵手巧的小男孩。“这些都是谁教你的?”“没人教我。”科斯马斯说。神父后来拜访了男孩的双亲,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把孩子托付给他,这个小男孩或许能帮他做许多事情。作为报偿,主教说会教他神学,主要是阅读与观摩礼拜。倘若孩子自己努力一下,有一天也能获得圣职,很有希望能当上主教。拜访前后也不过五分钟。

随后的三年,科斯马斯修好了许多断开的窗框与合不拢的门,弄好了会短路的灯和漏水的马桶。他把主教夫人下厨烧的菜用来救济穷人与病人,自己住在教堂的侧房里。房间是石头搭起来的小屋,里面只有一张砖头床、一个烟囱与两盏油灯;没有自来水,科斯马斯每次都要出门在自己用木板草草箍起来的木桶里方便。

十五岁的时候,他突然爱上了克里斯托斯,一个等待进入圣职序列的男孩,最大的爱好是古代戏剧。克里斯托斯读书多得惊人,不仅读基督教的书,世俗的书也看了许多。他认为,安提戈涅是一位圣人,俄狄浦斯是人类原罪的替罪羊,他像基督一样,又比基督更像,因为他自己也无意间犯下了许多罪孽。科斯马斯在克里斯托斯眼皮底下学习了福音书,又在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中找到了福音的真谛。克里斯托斯用传统的方法教他研修,布置阅读,让他背诵一段段话并复述给他听。“做这些是为了你以后能把记下来的东西都告诉别人,应该让它们成为你身体血肉的一部分”,克里斯托斯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仅如此,科斯马斯还手抄了选段,这些都是克里斯托斯从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和福音书里选出的片段。两人有时会抑扬顿挫地把这些片段一一朗诵出来。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科斯马斯都好像活在梦中一般。直到有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别人发现,两人被发配到距离最远的两个岛上,克里斯托斯被发配到特拉斯,他则去了卡拉马基。在卡拉马基,他帮助神父组织礼拜。二十六岁那年,神父给了他圣职,六个月后,他成了教区的掌门人。这个职务一当便是三十七年。

克里斯托斯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男人。他们总是每隔一两个月就偷偷见一次面。克里斯托斯从希腊北边南下,他从南边北上,他们相聚在雅典郊外的旧法勒鲁姆,正对着比雷埃夫斯,在那里他们不会撞见来市场购物的卡拉马基岛民。他们每次都会在名叫利多的老宾馆订一间房,前台淡定的卡提娜老妈每次见到他们之中先到的那个人都会说:“你的朋友还没来哪!”他们两人身上都没什么肉,并不精壮,皮肤也起了褶子,大腿还没有胳膊粗,小腿光秃秃的,但是他们却一直温柔地爱着彼此,用尽所剩的力气去拥抱、抚摸彼此。

两人的密会计划似乎是生命的必然,又美好得让人羡慕。科斯马斯的圣职加典在达夫尼的修道院里举办,他们是在典礼期间密会时突然想到这个主意的。达夫尼岛上的壁画与马赛克精美绝伦、丰富多彩,尤其是画面表现的戏剧性让他们惊叹不已。每一幅作品都在神圣启示和分享神迹之情间找到了绝佳的平衡点。就这样,随后的几十年间,他们会从相聚的旧法勒鲁姆出发去达夫尼,去雅典的北面研习修道院里的珍品,挨个观察壁画,将每一幅马赛克都看得仔仔细细。他们每研究一幅作品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然后把研究成果发表在东正教的教会杂志《神运》上,文章的标题叫作《信仰与戏剧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科斯马斯掩盖得越深,就变得越发冷酷,整个人也越发尖刻,身上的从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知道,如果岛上的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就会把他驱逐出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下定决心,决定铤而走险。

风暴中的三锚船

迪姬下葬几天后,科斯马斯主教带艾略特来修道院用餐。他们坐在一间三米长、两米宽的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小桌子,修女沿着桌边摆上了什锦拼盘、一壶葡萄酒、两个玉米粉做的面包。

科斯马斯追着艾略特的眼神,问道:“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艾略特笑笑:“我小时候是个胆小鬼。我妈逢人便说我是个小不点。我小时候……”

他的父亲却恰恰相反,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打动他。父亲的手指甲上总带着黑色的油污,衣服上总是一股厨房的味道,但从他与人交谈和挺直身子的样子看,每时每刻的局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父亲身高一米五八,虽说只有一米五八,身材却厚实得像是集市里的打手一样。

德国人撤军之后,艾略特的父母必须要从内战、挨饿与逃命中做抉择。他们辗转来到纽约皇后区的阿斯托利亚,附近住的都是希腊移民。他的父亲在街区开了一家小酒馆,初来美国的一家人的谋生方法便是在炭火上烤肉。

艾略特盯着他的父亲,看着他做出八个到十个汉堡,他看着父亲给客人上菜,一边看着顾客一边与他们交流,跟他与警察说话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这个街区的警察大多都是身材高大的爱尔兰人……“只是看着他,我都害怕死了。”艾略特边说边笑。

一个周日的晚上,刚准备打烊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一幕。有两个警察来小酒馆吃饭。“你刚来阿斯托利亚?”他们问我父亲。“看样子是。”另一个人干巴巴地回答道。付钱的当口,警察用戏谑的眼神打量着父亲:“这顿饭就算是接风宴了,对吧?”父亲笑了笑,说:“接风宴一共六美元二十五美分。”他们突然沉默了一瞬间,之后二话没说,付了钱便溜了。

对他父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小酒馆更重要,因为他生活的一切都与酒馆息息相关。开一家小酒馆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入,父亲的干劲也越来越足。安东尼斯·贝特洛普洛斯这个男人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每当母亲跟艾略特提起他父亲,都是在禁止他做一些事情。“你爸爸……”没什么能比“你爸爸”这三个字更权威了,“你爸爸发话说……”

按照希腊传统,艾略特应该用祖父的名字伊利阿斯,伊利阿斯就是艾略特,后面加上外祖父的名字帕纳约提斯。外祖父家人都叫他帕纳约塔基斯,或者直接叫他塔基斯。艾略特,美国人读起来就是伊利约特,也差不多是他们的伊利阿斯。他的名字就变成了艾略特·彼得斯。姓是美国的姓,名是美国的名,这回连血管淌的都是美国血。“他就生在美国!”安东尼斯说,“他还能当总统!”对父亲来说,他就叫艾略特,其他名字都不算数。母亲每次喊他的时候,都会加上希腊人的小尾巴——艾略特塔基斯,这也就是趁他父亲不在时喊喊而已,后来有时也会喊他两声塔基斯。“然而,”艾略特说,“在皇后区的童年时光并没有希腊的影子,也没有美国的影子,更没有当总统的野心。我小时候只沉迷一件事情:画画。”

只消看一眼街景、一张脸、一个物体,艾略特立马就能幻想自己在沙沙地画着草图,有些线条不那么利索,画得太多且画得太细。画素描总是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他戴了好几年的护带,但是画素描的姿势却没有变过。画着画着,物体的轮廓渐渐清晰,他开始用更重的线条,最后他会用蜡笔或者水粉突出主体,用颜色给予它们力量与光彩。他画画的方式一直如此。

直到有一天,艾略特把自己的画拿给学校老师——艾略特当年十二三岁——老师盯着画纸看了许久,轻蔑地看着他说:“这是你画的?”

艾略特点了点头,点了好几次。画上是艾维利迪姬——他的母亲,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双手摆在围裙上,正面坐着,眼神坚毅地看着前方。“跟你妈妈说,让她来见我。”

第二天,母亲去学校见了老师。

回家的路上,母亲没有提与老师交谈的内容,他也没敢问起。晚上,父亲刚从酒馆下班回来,两个人就开始密谈。房间里的静默让艾略特非常焦虑。第二周的周末早餐,他在父亲的餐盘里摆上一幅叫作“家庭群像”的画,画上的父母和他自己都坐在厨房里。餐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希腊菜,中间则是一只火鸡。母亲脸色煞白,父亲却一声不吭。晚上的时候,父亲从酒馆回来,把他扛在肩膀上,走到门口的镜子前。“你看看,你看看自己。你现在比我还高啦。你是个真正的美国人……世界上最强的国家的公民,而你却想当个饿死鬼?我现在还能帮你交交学费,赶紧去建设国家吧!这才是你的责任。”于是,他就成了建筑师。“然后,我就坐在你面前了。”艾略特做了结。

主教陷入了沉思:“你已经失去了妻子和女儿。主抛弃了你……就像他也抛弃了耶稣。耶稣在十字架上时,嘴里喊的就是:‘神啊,神啊,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他盯着艾略特的眼睛:“你像是风暴里的三锚船。你也看过我们的渔船,尖尖的船头,和船尾一般细。它们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它们在海上漂啊漂,却从不放弃。就像人一样,当命运对他们微笑的时候,他们从不放弃。海面不那么凶险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老船长。每当大海发怒的时候,最牢固的三锚船一定会归港歇息,他们甚至会抛三个锚,船尾一个、船头两个,分别放在左舷、右舷。如果没有锚了该怎么办呢?我会找到耶稣的三个启示,帮助我们躲过风暴。每个人都像这三锚船一样,被锚牢牢地牵着。”

听到这里,艾略特抬起头看着科斯马斯主教。“第一个是自由的意志。你回忆一下。撒旦命令耶稣让人类臣服于他,耶稣抵抗住了诱惑,因他对我们的信任而更加坚定。耶稣认为,每个人的生命应该由自由的行动组成。当然也有命运的成分,命运会在不同的地方掷骰子,弄出一些小乱子,但是自由的意志却是存在的。在大事或小事之中,我们总会有一些自由,这种自由可大可小。而我呢,每当我怒不可遏的时候,就会出去走一走,从修道院出发,一直散步到灯塔。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然而……每次散步我都会改变一点。大多数时候,我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看海浪拍着岩石,折返时全身都已湿透,心却更加平静。正是我自己的意志让我出去走走。你也应该在你的生命中寻找一件仅受你个人意志支配的事情。也许是沿海漫步。这便是自由意志的部分,也是耶稣给予我们的第一个恩赐。我说的,你都明白吗?”“明白了。”艾略特应着。“耶稣带给我们的第二个启示便是他的死而复生。每一刻,存在都重新开始,生命的轨迹再次延续。我不想用福音书里的话跟你说一些教条。我想做的是跟你分享我的信仰,这个信仰关乎《圣经》中的一个谜,应该说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秘密。关于耶稣复活之后到了哪里,四个福音传教士之间有了分歧。约翰说,他在这里。马可说,他在那里。马太说,他还在别处。竟有人去研究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差别,的确让人恼火。如果说福音书一直传到了今天,而且每个福音教士所说的话有相互冲突的地方,那是因为福音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告诉我们,复活的耶稣并不在某一个具体的情境中。复活之后的他无处不在。每个复活的人都是如此。每一分每一秒,生活都在重新开始。这便是耶稣给予我们的第二个恩赐。能明白吗?”“嗯。”艾略特答道。“第三锚,是生命因工作而复活。你回忆起来了吗?鸡鸣三声之前,耶稣对彼得说:‘你背叛了我。’但是耶稣把修建教堂的重任托付给了这个叛徒。正是修建教堂挽回了彼得的生命……我们知道,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你莫大的痛苦消失,但工作可以让你更从容。去工作吧。在你想去的地方,做你觉得妥帖的事情。不要无所事事。就从此刻开始你的自由意志。”

两人之旅

这次见面一周后,安德雷阿斯来罗曼尼宾馆找艾略特。他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帕努斯。岛上刚刚解封。”

他们沿着一条小商业街走了一段,安德雷阿斯走到一个牌子前站住了,牌子上写着:帕努斯包食宿宾馆,提供客房加早餐。

宾馆老板把他领到迪姬的房间:“那我先失陪了。”

艾略特突然开始颤抖。在一方小桌上,他认出了女儿的电脑,她的笔记本和彩色蜡笔。

他趴在女儿的床上,双臂摊开,头埋在枕头里;过了十几分钟才起身,心怦怦直跳,转身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电脑的桌面上有一些剧场的照片和一个文档,文档的标题叫作:《黄金分割?》

剧场位于岛上的修道院低处。整个剧场由两部分组成。离舞台较近的观众席一共13排,另一块区域几乎是一堆无法分辨的乱石头。假设X是观众席的排数。根据已经掌握的线索应该能够推测出剧场原先的排数,那儿应该不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一堆乱石。

从舞台中央(或者从旁边)看观众席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非常奇怪。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很难把它和斐波那契数列联系在一起,我只感觉它跟埃皮达鲁斯剧场很像。

埃皮达鲁斯:

21,34,55

21+34=55

卡拉马基:

13,X, Y

X=?

13+X=Y?

斐波那契?

像其他建筑师一样,艾略特深谙斐波那契数列,这组数字的每一个都是前两项之和。

1,1,2,3,5,8,13,21,34,55……

在斐波那契数列中,前后两项的商越来越逼近1.618,也就是黄金数字。黄金数字是古代艺术的奥秘所在,能把一个整体分割得最为优雅。决定雕塑的比例,或是分配剧场两个部分的观众排数,都可以按照黄金数字。好比在埃皮达鲁斯,剧场上半部分34排,下半部分21排。34除以21,差不多是1.6190……

卡拉马基的剧场也是如此吗?如果离舞台近的座位排数是8的话……那么13+8=21。13除以8,是1.625,去了零头跟黄金数字也差不多。

他在迪姬的房间里坐了许久,当晚,他便打消了回到纽约工作的念头。一个星期后,安德雷阿斯跟他说有个敞篷马车的车夫想把房子卖掉,去澳大利亚跟儿子一起生活,“那个车夫是我们的邻居”,安德雷阿斯还补了一句。整个房子共有两个房间,上下各一间,还有一个结构类似的马厩。房间里有几件家具,都是砌起来的,立马就能住人。艾略特看了房,买了下来,返回纽约给自己的房子挂了牌。他转让了建筑师公司的合伙人股份,在卡拉马基定居下来。

他把女儿的笔记读了又读,感觉丢了线索。读女儿的笔记并没有唤起痛苦的回忆,反倒让他更加安心。日子一久,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他感觉和女儿有了心灵的默契。

于是他决定重新捡起原来的工作,并在全希腊开展,这样,他和女儿的对话才能够无限地继续下去,从德尔菲到奥林匹亚,从雅典到基西拉岛,从爱琴海到萨索斯岛再到罗德岛,尤其是在伊庇鲁斯附近。他走遍了希腊,只为寻找黄金数字。他选了二百三十座雕塑、二十五间神庙和四十二个古代剧场,做了分析、拍了照片、量了尺寸、画了草图。有时他会因为一座雕塑、一间神庙或者一尊双耳尖底瓮问迪姬一些问题……女儿会告诉他自己的感觉,他会回应,他们两人的对话充满了智慧与温柔。科斯马斯主教的预言成真了。

十年中,他拍了成百上千的照片,写下满满几百页的评论,画了无数的草图,特别是每次想要表现所画物体的灵魂时,他都能在笔下找到它们的宏伟设计与不足之处。譬如要画一座神庙或者剧场的草图,首先要画出地基的大致位置。吸引建筑师的特别之处在哪里?为什么建筑师决定要建在这里?然后他会想着自己站在神庙或者剧场的顶端,画一幅俯视图。在第三幅画中,他会展现建筑被毁坏或破坏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一场地震、一场战争、一场劫掠,抑或是随着时间推移而年久失修。最后,在听建筑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他把眼前的建筑原模原样画出来,不会漏掉它的皱纹和伤口。

他联系了美国最有名的诺曼出版社负责艺术出版的编辑,给了他们一部内容空前的作品《古希腊三时期的黄金数字三部曲》,书里有大量的建筑草图、简图、照片与学术文字。诺曼出版社承诺会给他寄一份出版合同。

在德尔菲,站在阿波罗神庙的遗址前,埃皮达鲁斯剧场中央,或是面对着科斯岛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他的心中都是同样的情感,因为明白自己站在人类最优雅、最伟大的建筑面前而深感震撼。在林多斯的时候,面对着雅典娜神庙的三根廊柱,仅仅是三根廊柱而已,他便席地而坐,难以相信自己和建筑达到了完美的和谐。迪姬就在他的身边,叹服于建筑的雄伟,丝毫不能把视线从三根柱子上挪开。

他对她说:“你看,在选择每一块石头时,建筑师都倾注他的全部灵魂、他的生命。他仿佛就在那里,表情十分严肃,在选了二十块大理石之后才挑中这一块,被他扔掉的二十块大理石每一块都精美无比。他关注建筑的轮廓,决定它的尺寸,选择尖脊的角度。他在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还加了一个斜面。他如饥似渴地追求绝对,不论花费多少精力与成本,只要一切都能够简单而纯粹。”迪姬同意地笑了笑。他接着说道:“你能理解吗,遵循一千零一个法则对建筑师来说是乐事一桩。委身于一千条约束之下,在建造的时候心中满是虔诚与谦逊。正因为这些,他才能够创造美。”

每次见到科斯马斯主教的时候,他都会对他说:“你的锚把我从风暴中救了出来。”“是你救了你自己啊。”科斯马斯对他说。两人谈心仿佛成了惯例。

艾略特的研究很快收获了成功。随着照片与速写的堆积,他的笔记越做越厚。但是他却连把它们摆放整齐的时间都没有。如果参观一间神庙或者一个剧场让人如此陶醉、如此平静,乱一些又何妨呢?如果每次旅行都让他喜出望外,他为何还要一直留在卡拉马基呢?他疯狂地把所有最重要的地方都踩了一遍,随后又拜访了二线的地点,由此下去,最终回到了最初让他惊艳的地方。但是,他的所见带来的震撼越来越少,与迪姬的交流也归于沉默。终有一天,在画多多尼剧场护墙的时候,他告诉迪姬,建造外墙比建造剧场本身需要更多的工夫。女儿有些分神地答道:“老爸,你之前都告诉过我啦。”她跟他说话从来没有如此漫不经心,艾略特突然感到有些悲凉。但是迪姬的回应却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意外,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两人的对话会告一段落。

当天晚上,他坐上了前往约阿尼纳的巴士;又一天的深夜,他坐车赶到雅典,第二天一早坐第一班汽艇回到了卡拉马基。

刚上岛他就走到修道院,看到科斯马斯主教在用石灰刷墙。“遇到什么事了吗?”梯子上的主教低头问了一句。

艾略特沉默地看着他。“不跟我说说锚的事吗?”“今天想跟你说说工作。”艾略特回答。

他们走进教堂,坐了下来。“在这里说话从不需要绕弯子,”科斯马斯主教说,“要说你工作的什么呢?”

艾略特告诉他在工作时感到一丝倦怠,惊喜的感觉也消失殆尽,尤其是与迪姬对话的感觉急转直下,两人的对话仅剩下疲惫的交谈。

他不得不承认,女儿的不在场没有像从前一样令人折磨,他想她的时候越来越少,痛苦也平缓了下来。“十年前的时候,我把耶稣赐予我们的三个启示说给你听,”科斯马斯说,“工作、复活与自由意志。我觉得,这些你都听进去了。”“我听了你的话,是你救了我。”艾略特回答说。“你也有了回报。你选择留在这个国家,工作勤勉,你女儿一直活在你心里。”

他无力地抬了抬手。“即便死去的人在我们心中复活,他们也无法陪我们走完尘世间的时光。艾略特,你现在就在人间,在真真正正的生活之中。你应该活在生活中。”“可我怎能抛弃女儿呢。”“为什么要抛弃她?她一直在你心里。她对你说的‘老爸,你之前都告诉过我啦’,是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应付老爸的回答。你的

使命

已经完成了。”

他停了好长时间,又问道:“马拉琪的父亲帕夫洛斯今天早晨去世了。你认识他?”“我们住在隔壁,打过几次招呼。”

就在六年前,他的邻居安德雷阿斯跟妻子离婚了,搬离了原来的房子。那个时候,帕夫洛斯的手已经不听使唤,背上也有病灶。收钓鱼线对他来说都是难事。他跟女儿交换了工作——女儿负责出海,他自己留下来照看孙子。“现在他人不在了,该有一个人来照看小家伙。”科斯马斯说。

艾略特看着他,有些疑惑。“小家伙跟别人不一样,你懂的。你会听到他成天大喊大叫,好像有点狂躁。他受不了别人碰他。但是小孩子的内心世界很丰富。”

艾略特垂下眼。主教的请求好像超出了他的能力。“这个小孩子像小牛犊一样单纯,”科斯马斯主教说,“但却活在地狱深处。”

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在君士坦丁堡的神圣救主教堂里有一幅拜占庭时期的壁画,上面画着耶稣把亚当和夏娃从地狱里拉出来。这幅壁画非常之大,精美程度堪比乔托在阿西西留下的作品。画面上的耶稣高大有力,像个运动员。他撑着左腿,手腕拽着亚当和夏娃,把他们拽出来。”

主教看着艾略特的眼睛说:“我知道,请你办的事情有些难。但别忘了,把别人救出地狱,也是拯救自己的过程。”

他让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你手上有三个锚。第一个便是自由意志。去不去当然随你。”

盘子的故事

“艾略特做了你最爱吃的烤茄子哦,”马拉琪说,“茄子皮都烤透了。不想跟艾略特说声谢谢吗?”

孩子没有任何反应。“我想,他应该还买了玉米片,是不是呀,艾略特?”

盘子里摆着的是最饱满的茄子,颜色透紫、皮面光滑,这个品种的茄子籽最少。用这种茄子来拌凉菜,品相也好看。“这种茄子是你最爱吃的哦。”马拉琪又补了一句。

孩子沉默不语,继续吃着茄子泥,鼻子埋在火红的碗里。红碗的左边摆着一只黄色的碗,右手边隔着同样的距离放着一大杯牛奶。桌上另外摆着一个绿色的碗,里面盛着水果泥,也是晚餐的一部分。每天晚上都是如此,马拉琪都会把水果碗放在牛奶杯后面,与其他的餐具排成一条线,按照儿子的要求,每个餐具之间保持一样的距离。“他很喜欢,”艾略特说,“这很重要。”

艾略特说“重要”二字时,用的是希腊语“simandikò”,口音却是美国腔,惹得马拉琪笑了出来。

他给自己盛了茄子泥:“亚尼斯,我跟你一样,也喜欢茄子有点烧焦的味道。我的妈妈跟我烤的方法一模一样,原来家里一屋子都是这个味。”“我也是,”马拉琪接着话茬说了一句,“我特别喜欢茄子有点烧焦的味道。”

她提高了嗓门,补了一句“谢谢艾略特”。男孩仍旧沉默不语。

他吃完茄子泥后,马拉琪用黄色的碗换下红色的碗,黄碗里装的是蚕豆泥。每天的晚餐都绝对一致:红碗里的茄子泥,一口气能喝完的一杯牛奶,然后是用黄碗装的蚕豆泥,最后是水果泥。晚餐里没有肉菜,没有鱼,也没有任何切成片的食物。三个月来,男孩开始接受香蕉和梨子做的混合果泥——三分之一香蕉、三分之二梨子。在男孩接受这种口味之前,马拉琪换过好几种配方,调制了好几种比例。“我看到你昨晚的折纸了,”艾略特又说,“它们很漂亮。”

说起折纸的事,要追溯到四年以前,当时帕夫洛斯和马拉琪刚刚调换彼此的活计。一天清早,马拉琪夜渔归来,她的父亲开门时脸上布满了胜利的笑容。“你瞧瞧你儿子都做了什么!”

地上摆了好几只用报纸折成的母鸡。“是帆船!”父亲朝她大声地说,“你看看清楚,他折的都是帆船!”

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儿子:“小亚尼斯,你做的母鸡真漂亮!”

孩子没看她一眼,抓起一张外公给他准备的报纸,沿着对角线折了起来,又沿着三角形的中线对折,再对折,接着斜着折一次,然后把底下的角折到上面来。整个过程很快,丝毫没有迟疑的时间,一张报纸几下就变成了一艘帆船。马拉琪跑回自己的房间,把激动的情绪都藏在自己的屋子里。

帕夫洛斯去世的时候,马拉琪面临的难题似乎没有答案。为了谋生,她只能去打鱼。那样的话,如何一边照顾儿子一边晚上出海呢?

延绳钓法需要捕鱼人三点出海,六点归港……这还没算上准备各种东西的时间。每天晚上要准备三百个鱼钩,光是挂鱼钩就要用掉两个多小时。如果只选长而细的鱼钩,这项工作很快便能做完,但是用短的鱼钩能让鱼活得更久,也能卖上更好的价钱。为了争取时间,她在家里把延绳布好,吃过晚饭,躺到三点钟,起床出港,把装延绳的筐用绳子拖在摩托车后面。上船之后,她还要等一小时才能开到钓鱼的地方,她用这一小时解开母线,装上副锚——这是一些挂在线头下的光滑石头,能让延绳更稳——弄好之后出发去最近的海湾,待上三到四小时,等待鱼儿咬钩。这是她一天当中最爱的时光。这段时间是她的旋涡时间,好在水里总能有旋涡……三四小时的时间里她都会放着索提莉雅·贝鲁撕心裂肺的苦涩歌声,在甲板上不大的空地上肆意地转着。她把歌开到最大声,整个海湾里只有她一个人,跳着苦难者的舞蹈。马拉琪把胳膊举起,与肩膀齐平,眼睛看着甲板,跟着音乐的节奏,旋转,这边绕一步,那边绕一步,跳跃,又朝前绕一步,然后退一步,如此往复。她沉迷于这样转啊转的感觉中,双眼一直低垂,等到收延绳时才会停下。每个夜晚或者说是每个早晨,她都会这样跳舞,不分季节时令。索提莉雅·贝鲁唱的是失望,说得准确一些是吼出了绝望,马拉琪觉得贝鲁的歌是唱给她听的,是唱给那些生命中再无集会的人听的,她唯一的回应便是跟着音乐的旋律旋转。

但她的旋转留不住她的儿子……岛上的每个人都会相互帮忙,她可以求助这个或者那个朋友,但亚尼斯从不愿意其他人照看他。

帕夫洛斯走后的第二天,艾略特拜访了她,虽然有些难为情,说话却没绕什么弯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床摆在马厩里,我的办公桌就在那里。”

他把两栋房子之间的墙砸掉了两米,亚尼斯的房间就在艾略特房间三步远的位置,近得好像两个人住在一起。“科斯马斯主教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你可以安心打鱼了。”

马拉琪看着艾略特,双目圆睁。这个突然请命的男人是谁?他知道做这些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吗?下一秒钟,她心想,这个人应该是想到自己的女儿才会这么做,想到这儿,马拉琪心里一阵恐惧。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儿子会有怎样的感情呢?他能希望儿子继续活下去吗?然而,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士,看到他有些失魂落魄、等着她说同意的时候,她还是答应了。她从未想过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不论如何,亚尼斯不适应也要适应。

第二天,艾略特拆了墙,马拉琪跟亚尼斯解释说,晚上邻居爷爷会来照顾他,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拆墙几天之后,马拉琪邀请艾略特到家里共进晚餐。当天早上,她还跟亚尼斯说晚上请的人是邻居艾略特,也是照看他的人。孩子听着她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地上。他没有丝毫回应,就坐到一边开始折纸了。晚餐两小时前,马拉琪支起桌子,她原本以为会发生的灾难并没有发生。但她没有猜错,当她把第三个盘子摆到桌子上的时候,亚尼斯抢过盘子,用尽力气摔到地上,尖声大叫起来。

艾略特进门的时候,亚尼斯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折了半小时的纸。

第二天,马拉琪摆桌子的时候,亚尼斯去厨房拿来第三个盘子,摆在了艾略特前一天坐的位置上。“他今晚不来吃饭。”马拉琪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旋即把盘子放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亚尼斯又把盘子拿了出来,摆在了同样的地方。怒火冲上了马拉琪的头:“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明白了吗?”她把盘子收了回去,但是,亚尼斯又第三次把盘子请了回来。她放弃了跟儿子拉扯的游戏,吃饭的时候就把盘子摆在一边,看着亚尼斯空空的眼神,马拉琪甚至后悔有了这样一个小子,性格执拗、脾气又臭,过一会儿又责备自己,因为孩子也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第二天,艾略特就来吃晚饭了。以后的每一天,除了周日的晚上,艾略特都会来。

一个星期之后,艾略特还没吃完饭就站起来说:“我去给亚尼斯拿个东西。”

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一张纸,他把纸递给亚尼斯。纸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细线条,画面的主体被几个加深的线条衬托出来。画面里是桌子旁的亚尼斯,双眼低垂,掩着嘴边的笑意。

马拉琪陷入沉默,举到嘴边的手颤颤巍巍——这幅肖像中的少年竟然如此温柔。

亚尼斯看了看画,又坐回去开始折纸。刚刚坐下就听他说道:“艾略特画的这个男孩还不错。”

几秒钟后,他又说了一句:“但他很孤单。”

午夜惯例

艾略特坐回桌前,把手伸到一个陶土罐前,罐子里杂乱地摆着各种彩色铅笔。这是他每天晚上从马拉琪家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他随便抽出一支蜡笔,用拇指搓一搓手掌中间,那里有一道迪姬的牙印。迪姬留下的牙印不深,他轻轻地摩挲着牙印,好像一边在感受深浅不平的牙印,一边想把牙印留得更深。

他对面的那堵墙上挂着十二幅画像,整整齐齐地摆在三个框里,形成了完美的对称。每一幅画像都出自他的手,画的都是迪姬:一幅是迪姬十岁的样子,在学校剧场的后台,打扮成小女巫,穿着舞会裙子;一幅是迪姬毕业时穿着学士袍;另外一幅是迪姬十四五岁,站在舞台上,演的是田纳西·威廉斯的戏剧;还有一幅是迪姬张口大笑,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冰淇淋。这些画像都是铅笔画,用彩色铅笔或者水粉突出了画面中的人。如果近看这些肖像的话,可以看出它们有些模糊,像是匆匆收笔的作品。但是远看就会被画面透出的力量与干练打动。

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里,艾略特一边摸着手掌,一边端详着面前的画像。他一个挨一个看,每看完一幅都要闭上眼睛,让回忆浮现,再睁开眼睛看下一幅画,直到最后。

他每天都会坐到电脑前,点击“收件箱”,如往常一样随便选几行文字。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原生态的海湾,它们现在与两千年前柏拉图的时代并没有差别。你坐在那里,任凭海风抚摸你的脸……大海啊,爸爸,大海……哪怕大海是沉默的,它都在跟你说话,让你移不开眼睛。

我想到站在水边的柏拉图和苏格拉底,他们站着的地方很像我经常去的一个海湾,名叫圣塞拉芬……我每天都会备一份那里吃的饭放在背包里,有菲达芝士、黑橄榄、番茄和玉米面粉做成的面包……对他们来说,在如此和谐的景色之中,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思想、智慧、言语……

几天之后,他读到的是:

凡是视线能到达的地方,都是一片和谐。有海湾,有四周的松林,还有大海……特别是那里的光线,老爸,光线。你会感到平静,突然间,生命里的万千疑问都有了答案。

我常常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要留下来……开一所学校,就在这里,就在岛上……(我真是太蠢了。我就想一想,别笑话我啦!)

又过了一天,他读到的是:

剧场里的一些东西让我感觉很别扭。我时不时就会头晕。奇怪……

翌日,他点开的是:

你知道吗?我相信,海湾的美能让人变聪明。我向你保证!它能安抚你的情绪,能让你远远地、安静地看一些事情……大家都会惊讶地发现,到这里来会这样平静、这样从容,好像有一种神力把我跟智慧拉得更近。

后面一天,他读的是:

你知道吗?我说迪姬是艾维利迪姬的简称的时候,大家都很自豪。

再后面一天:

我的心里一直萦绕着这样的想法:在希腊的小岛上开一所哲学学校。不过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诞。

附言:记得读我的附件!

她的附件里有一个PDF文件,列出了一项满怀希望的宏伟计划。

再后面一天:

我有新朋友啦!不,不是男朋友!是一条狗!一条纯黑色的大狗,好像是混血的獒犬。但它好温柔,好可爱……有机会你要见见它……岛上的人不喜欢狗。所以,它好像知道自己对我有感情。你猜怎么着:它已经把我收买啦!它不会离开我半步。晚上还会陪我去宾馆,早上它会在街上晃荡,等我出门。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奥尔菲(因为是朋友才起名字……)

为什么他要把对希腊的爱告诉她呢?为什么他总是带她来纽约全是希腊移民,也是他长大的阿斯托利亚吃饭呢?为什么要跟她说起自己的母亲一直沉浸在思乡的忧郁中呢?Athanati Ellada.Athanati的意思是不朽。希腊不朽。其中有自豪,有东正教的信仰,有对德国和土耳其与生俱来的怨恨。1945年的时候,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真正的美国人。他的父亲说:“贝特洛普洛斯这个姓,听上去就有一股山羊奶酪的臭味。”

做这些都是为了能让女儿在希腊落叶归根。

他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眼神停留在模糊的空气中。手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他把笔记摆放整齐,选好了照片与速写,做好了分类,编好了索引。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去研究卡拉马基的剧场。研究完卡拉马基的剧场之后,迪姬的一切——她的陪伴、她问的问题、与她的对话,都会慢慢褪去。

话说回来,书出版了总能留下痕迹。纽约著名的诺曼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三卷本:《古希腊三时期的黄金数字三部曲——古风时期、古典时期与希腊化时期》

尤里迪姬·彼得斯 著

副标题上用很小的字母写着:

与艾略特·彼得斯合著

他闭上眼。想着如果女儿读到这本书会对他说些什么。“别担心啦!那个小家伙会取代我的位置的,就是这样。”

他在屏幕前僵了几分钟,然后起身去休息了。

斯坦布利斯咖啡店

马拉琪每天从家去港口只需要用三分钟的时间。但她总会留出两分钟的空当,只是为了不让亚尼斯因为迟到而害怕,当然,她也不会留出太多时间,因为亚尼斯一想到八点整时乱敲的时钟便会心烦意乱。

马拉琪很喜欢这条路。通往港口窄窄的路上挤满了人,马拉琪骑着摩托车不停地拐来拐去,像跳舞一般避开三轮火车和马车。后座上的亚尼斯不得不抱紧她,双手扣在她的肚子上,当然了,她也使出浑身解数,拐着手里的方向盘。

开到斯坦布利斯咖啡店门口,他们会停在露台的边上,亚尼斯看看表,站在一边,例行每天的管理。不少客人都会跟马拉琪打招呼,但是没人想真正聊上几句,他们知道还没到聊天的时候。

晚上八点整,秒针刚走过数字12,孩子就会扭头朝向他的母亲。马拉琪朝着老板格里高利斯做了个手势,老板会用全身的力气用英语大喊一声“停”。亚尼斯在桌子间穿来穿去的时候,所有客人都会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亚尼斯会用这段时间数出店里的人数。有些人会冒出一句“晚上好,亚尼斯”或者是“亚尼斯你好”,他都不会回应。

清点完露台上的人之后,他会爬上台阶,走进店里继续数客人。

这天晚上,咖啡店里有二十五人,露台有七位客人。前一天晚上的数目,分别是二十六和九。“亚尼斯你真棒!”格里高利斯说。

他看着亚尼斯低着头跑下台阶,回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孩子看着每一桌时那躲闪的眼神。“亚尼斯,你在干吗呢?”老板问道。“数数然后比较吧。”趁儿子还在桌子之间跑来跑去,马拉琪嘟囔了一句。“如果前后两天数字差不多,他能好过一些。这小子可不喜欢太大的变化。”“他跟我们一个样,”老板说,“也可以说,我们都跟他一样。”

格里高利斯提议马拉琪帮儿子一个小忙。“他数数的时候,你给我个手势,我让客人不要动。这么做来得快!”

男孩离开后,老板端来煮咖啡的小锅,他一直把这口锅叫作杰斯维,是他的土耳其名字。在卡拉马基,老板是唯一的“城市人”,这个城市就是君士坦丁堡。老板和他的家人在1955年动乱的时候就离开了伊斯坦布尔,跟其他从小亚细亚被驱逐的同胞一样回到了希腊。甫到岛上,他的父母盘了一家老水果店,将其改装成一家咖啡店。店名用的他们的族姓——斯坦布利斯,意为来自伊斯坦布尔。

他拿过杰斯维,放了一勺咖啡、两勺糖,倒进一小杯水,摇匀后把小锅摆在炭火上。看到咖啡冒泡的时候,他就会端起杰斯维,等水面下去,再如此重复两次之后,再把浓浓的、滚烫的咖啡倒进小杯子。

他把杯子举到唇边,嘬着咖啡顶上的泡沫,闭上了眼睛。咖啡就应该如此啊,很浓、很柔和,还加了许多奶油。

他回想起父母。他们虽然被逐出土耳其,但是对土耳其的思念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也不喜欢时常改变的事物。他们宁愿死在土耳其,死在一个对他们充满敌意、但他们已经适应的他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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