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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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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金山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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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痞儒(下卷)

大明痞儒(下卷)试读:

内容简介

上卷中我们熟悉的朋友张文甫、万不儿、杨继于不约而同来到京师,命运却天地之别:张文甫安心就业尚书府花匠兼万师爷的师爷;万不儿有了枪手却不大满意;杨继于携妻赴边关,奔向了刀光剑影。

后花园中,花前月下,痴情人做梦不分白日黑夜;塞外大漠,血雨腥风,勇书生治军却能宽严相济!金戈铁马更显将军豪气,青梅竹马难得同窗真情,月老错点了鸳鸯谱,大汗看准了狐鼠人,恶战不忘派内奸,大败却能稳军心。

阴差阳错,万不儿立下旷世功勋;啼笑皆非,痞将军成为民族英雄!弱旅收失地,阁老做监军。怎奈何:前线命运决定于后方,生死祸福决定于人性!天下乌鸦一般黑,皇帝大汗无不同!

一台大戏再精彩也有散场时,人生舞台虽广阔终究时间紧!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历史依旧开幕闭幕新的剧情……目录第一章除非那方面有病,否则谁见美女不动心?

书房内,万不儿正摆弄几只骰子,掂一掂掷一把。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赌场上能顺利“出千”来自平日苦练,不是有句文雅词儿么,叫作“没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香自苦寒来)!输了哭喊就有人理睬么?还是要靠勤练习、苦琢磨!

第一章 除非那方面有病,否则谁见美女不动心?

书房内,万不儿正摆弄几只骰子,掂一掂掷一把。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赌场上能顺利“出千”来自平日苦练,不是有句文雅词儿么,叫作“没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香自苦寒来)!输了哭喊就有人理睬么?还是要靠勤练习、苦琢磨!

最喜欢给人开玩笑的是命运,最喜欢与命运开玩笑的是现实,最喜欢给现实当主人的是人这种生物。

其实,所有人能感觉到的现实,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是人们自己创造的。老祖宗有句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现实与愿望经常错位,这是因为人们总把梦境当成现实,梦境实际上是在提示您内心深处的愿望或畏惧,一般与现实没多大干系。所以,人们经常这样品评那些把愿望付诸行动的执著者:“做你的白日梦!”

但现实也经常嘲弄人们:一些成功者还都是从做白日梦开始的,连白日梦都不去做的人永远是奴才。

大明儒生张文甫,怀着对做官的执著、对科举的憧憬、对八股的崇敬来到北京,皇榜公示如暮鼓晨钟,惊醒了他的白日梦境,他现在的要求已经很低,一下低到了能混饱肚皮即是幸福的官方标准。

所幸,机遇也经常照顾倒霉鬼,张文甫自尽寻大户的行动可谓“英明”!遇到了自己儿时之拳脚对手万不儿,得以光荣就业于尚书府,温饱一下解决了。这使得文甫极为满意,甚至做梦也不禁笑出声音来:万管事活佛!万师爷万岁!

只是那段骑在万不儿脖子上猛挥老拳的记忆被埋得过深,两人都没及时翻腾出来,对于万不儿来说,混赖挨揍更是家常便饭,更不会念念不忘学堂中栽跟斗的不光彩一页。

幸运中的更加幸运是,文甫还兼职了师爷的师爷这个令人得意的活路!这下就不仅于温饱了,不时弄点零花钱也就成了可能。师爷的师爷感觉不错,奴才的奴才感觉好极了!

俗话说得好:温饱思淫欲!但是,眼下的张文甫还不具备“思淫欲”的客观条件,严格说就是周边环境还不允许,花匠——几乎是尚书府最低贱的杂役,中国的月老们牵红线一般也关注不到这一级别。

但事情总有另一面:花匠的工作环境是后花园,这地方通常是给女眷们准备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近花花匠先摘花也能说得通,张花匠的桃花运来了!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不好说了。

刘尚书府蕊珠小姐的闺房中,丫环梅香拿着一束花插在花瓶内,另一丫头小红走过来:“小姐还没起床吗,是不是病了?”

这梅香正是之前说过的鲍玲儿,此刻也是安心在尚书府就业丫环工作。那个太监大恶人说过,要想保住父亲平安,那就唯有一条——父女别相见!鲍玲儿不得不相信这点。

万幸,成了梅香的鲍玲儿与小姐蕊珠几乎如同前世有缘,主仆相处极好,已经渐渐接近姐妹关系。因此,梅香对蕊珠小姐也是体贴入微:“听说杨家公子看不上咱们小姐,小姐心里憋屈着呢,让她多睡会儿吧。”

小红小嘴一撇:“看不上咱们小姐?那是他没那福分!小姐模样好,心眼好,还是公主,哪一个男人能配得上咱们小姐?”“就是呢,杨公子如果见了咱们小姐保证就不会拒婚了。呃?你在想什么?”“我想,怎么能让杨公子见见蕊珠小姐才好……差点忘了,老爷吩咐:给太后的寿辰贺词要小姐今天一定写出来!”“这么急?”“太后的万寿就要到了,今年万岁爷下了圣旨:凡在京的官家宅眷都写几句诗文呀贺词呀呈上,小姐是太后的义女,自然不能落后于别人家!”

梅香看了看天色,终于答应小红叫起偏爱睡懒觉的小姐:“还早了些,我先去叫小姐慢慢清醒一会……”“不用叫,什么事儿这么急?”不知什么时候,蕊珠已经站在她们身后。

小红是个机灵丫头:“小姐起来了?我侍候小姐梳洗!”

梅香当然也不甘落后:“我去准备早点,吃过饭小姐赶快动笔写贺词!”

蕊珠显然早已听到了两人对话:“太后生日,让老爷准备份厚礼就是了,写什么贺词?”

小红只得再次强调任务的重要性:“在京的官眷都写呢,这是万岁的旨意。”

蕊珠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怕写不出来……”

梅香也只得鼓励:“小姐,今儿风和日暖,花园里芍药牡丹都开了,您到花亭上去写,兴许能出点好词儿呢!”

小红附和:“对、对,常听说那些文人都是到什么湖边呀、花园呀找什么林木呢。”

蕊珠终于笑了:“什么林木?是灵感!你们到花亭收拾一下,我待会儿就来!”

刘府花园里,姹紫嫣红,春意盎然。工匠装束的张文甫提着水桶浇花,口中念念有词:“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天天如也!”放下水桶,舒展一下身体,不由自语:“尚书府竟有如此春光洋溢之美景!张文甫每日浇浇花除除草,闲来学而时习之,真乃不亦乐乎……”

刚转身,一根桃枝挂住了头巾,拨开树枝,摘下头巾,嘴里念叨:“桃之夭夭,其叶榛榛……”

忽然,被前方的景象吸引住:对面花亭上,一个天仙似的美女正在执笔缓缓书写,两个丫环侍立左右。

正是蕊珠小姐,只见她时而抬头凝思,时而娥眉微蹙,花丛之中更显得美丽华贵,绰约如仙子临凡!

张文甫不由惊叹:“美哉!分明是龙女登岸,观音入世……”揉揉眼睛:“莫不是在做梦?”

花亭上,蕊珠写写停停,心不在焉;树丛中,文甫喘喘歇歇,全神贯注!手舞足蹈是不敢的,此时若被发现,一顿好揍是免不掉的,稍动之后果兴许就是砸掉饭碗。

花亭中的蕊珠看来实在腻烦了,搁下手中笔:“写什么破文章?弄得头昏脑涨!你俩陪我湖边转一转。”

蕊珠小姐起身走下亭子,梅香、小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随后跟去。

碧桃树下,张文甫失望了:“神仙去也!去也……”神使鬼差一般不由自主地走上花亭。

石桌上摆着蕊珠写的文章,张文甫走到石桌前,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文稿默念:“贺太后寿诞疏。”“……恩泽所及,寰宇之尊,普天同庆,太后降临……”张文甫摇摇头:“用词不甚恰当,不妥、不妥……”

也许是文人天性,张文甫不禁技痒,干脆铺开一张纸,拿起“仙子”扔下的笔,蘸蘸墨,开始疾书……

湖边的蕊珠小姐突然止步:“呀,手帕儿忘记了。”“我去拿来!”梅香不待小姐吩咐便转身走回花亭。此刻,张文甫正写得兴起,神采奕奕,边写边念:“……正阳初夏,圣诞佳辰;重光叠庆,日月超群。仁慈为天下之母,贤德极域中之尊……”一时摇头晃脑,颇有点儿自我欣赏。

花亭外,梅香走近,抬头惊呆:花亭内一个花匠正伏案书写!却又听得这花匠边书边念:“……南山永固,北极长存,泽及四海,荣冠古今;德音远被,盛礼毕陈……”

张文甫兴奋了!不由自语:“哈哈,一篇好辞章也!”

梅香却惊呼:“你是何人?”

张文甫闻声抬头,看见花亭下的梅香,惊慌失措:“我……我是……新来的……花匠……”

梅香跑上花亭,石桌上,几张纸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梅香来不及细看,又惊又气:“你……你在小姐的纸上规划些啥?”

张文甫连连作揖:“得罪、得罪!”

却不敢辩解什么,匆匆逃下花亭。

梅香追之不及,着急大喊:“小姐,小姐——”

蕊珠、小红匆匆赶回,梅香气愤回禀:“小姐写的纸给……给人搌了!”

蕊珠不解:“什么搌了?”

梅香指指桌上:“还……还写了这么多字,我还没看写的啥。”

蕊珠大怒:“是谁如此大胆!”“是新来的花匠。”“花匠?”蕊珠颇感意外,又极轻蔑,“一个花匠懂得什么?唤他来!”“是!”梅香遵命跑下花亭。

蕊珠小姐翻看桌上的文稿:“贺太后寿诞疏……哦?”惊奇地拿起稿纸细看,愈看愈惊讶。

花径上,刘钧随老管家缓缓而来,见到花亭内凝神看文的蕊珠,唤道:“珠儿!”

蕊珠正心中惊异贺词,竟然没有抬头:“爹爹?您来有事儿?”“宫里来人取贺寿文稿,不知你写完没有?”“孩儿刚写了一半,就被一个下人给改了。”

刘尚书大怒:“哪个下人?如此胆大包天!”

此刻,张文甫胆战心惊,正随梅香走上花亭。梅香也是正在气恼:“禀大人,就是他!”

张文甫做贼心虚,不由跪倒:“不、不……”

蕊珠却打量张文甫:“一个花匠也会写文章?”

刘尚书也是大奇:“你也会写字儿?”

张文甫连连摇头:“不……”

蕊珠话里透着一股轻蔑:“这贺词是你写的?”

到了此时,还怎么抵赖?张文甫只得点点头:“是也。”

刘钧明白了:“师爷?”

张文甫生怕丢了饭碗,连连摇头又点头:“不,不是我!”

刘尚书一听是师爷出手,顿时怒气全消:“知道了,既然是师爷写的,你下去吧!”

张文甫如逢大赦,连忙离去。一旁边听迷糊了梅香:“什么是也不是的,叫人越听越糊涂!”

刘钧呵呵大笑:“他说是师爷写的。万师爷的文章众人无不称赞,这贺词要是他写的想来也不会错的。”对蕊珠询问:“珠儿看怎么样?”

蕊珠点点头:“还算可以。”

梅香心里不由嘀咕:“不对吧,我看见是那个花匠呀!”

刘钧却顺手接过蕊珠手中的文稿:“这个,我就叫人拿去了!”

太后华诞对外是大事,但在慈宁宫内却又不同了,本来孙太后也没拿寿辰当多大事,上面的特大庆典一般都是下边给折腾出来的。

不过,京官送来一大摞贺词,念来听听倒十分受用,不管什么伟人也好,领袖也罢,大都喜欢听颂歌的。

孙太后坐在绣榻上闭目养神,两个宫女给她捶腿。旁边的小几上摆了两摞文稿,一个秀女站在一边为她朗读:“贺太后寿诞疏……正阳初夏,圣诞佳辰;重光叠庆,日月超群。仁慈为天下之母,贤德极域中之尊……”

太后忽然睁开眼睛:“好文章!这是谁家宅眷写的?”“禀太后,这是蕊珠公主的贺词。”

太后笑了:“是珠儿?文章越发长进了!”对一旁站着的太监吩咐:“传哀家懿旨:蕊珠公主的文章写得好,母后赐她明珠十颗,宫缎十匹!”“遵旨!”

大太监手捧一盒硕大的珍珠走进刘府,小太监抬了锦缎跟在后面。蕊珠拿起两颗珍珠爱不释手!欢喜之余,突然想到,吃水不忘挖井人呀,怎么能忘记那位给挣来这十颗明珠的师爷?

蕊珠将两颗珍珠交给梅香:“这个你给万师爷送去,就说本公主谢谢他代笔!”

梅香接过珍珠,心中愤愤不平:“怎么能给万师爷?我看到代笔的是那个花匠,不是那个万师爷呀!”

不过,小姐之命是不得违背的,还是要先光顾万师爷住处。

梅香灵机一动,不妨趁机领教一下这著名师爷大才!于是便托着手帕内的珍珠,匆匆来到万师爷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看看手里的物事,略一思索,将东西放入贴身口袋,然后敲门。

书房内,万不儿正摆弄几只骰子,掂一掂掷一把。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赌场上能顺利“出千”来自平日苦练,不是有句文雅词儿么,叫作“没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香自苦寒来)!输了哭喊就有人理睬么?还是要靠勤练习、苦琢磨!

听见敲门声,抓起骰子胡乱塞进怀里,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美人梅香。

万不儿心中甚为激动,这地方难得来美女!惊奇地张大嘴巴:“梅……梅香妹妹……”

梅香却是一脸严肃:“万先生,公主让我来查问一件事。”“妹妹,请……请到小生书房里面坐!”万师爷让得如此真诚殷切,令梅香不好寒脸推辞,也就走进万不见的“书房”,左右打量。“书房”里有两张方桌、几只凳子,条几上放着麻将、牌九,方桌上还有两粒散落的骰子——唯独没有书籍。

梅香惊奇:“你不是挺有学问么,怎么这书房里没有书呀?”

万不儿赶紧摆手:“当然不要输!我只要赢!”“看不出,师爷还是个好赌家?我说的是书本的书!”

万不儿却不尴尬:“哦……那个书嘛……那个书都装在我肚子里了,显摆出来专给人家看么?”

梅香挥挥手:“我才不管你输呀赢的,公主要我问问,昨儿个你去没去花园?”

万不儿点点头:“去了。”“你上花亭了吗?”“花亭?去了一会儿。”

梅香追问:“你写了点什么吗?”

万不儿一听“写”字就想晕:“写?哦……哦……写了,写了!”

梅香看他回答得肯定,从口袋里掏出包珍珠的帕子:“你写得好!”“不就两个帖子么,有啥好不好的。”

梅香拿出的珍珠又攥在手里不松开了:“帖子?”“大人叫写两个拜帖,明儿去会朋友。”“那贺词?”“盒子?我可没见啥盒子!”“你没看见公主的贺词?”

万不儿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公主的东西谁敢动!”“你啥时去的花亭?”

万不儿用心思索:“昨儿个傍黑……对,昨儿个傍黑前去的,花亭上就没有公主的盒子,老子发誓!”

梅香将手帕又放回口袋:“噢……我说也不是你!”

万不儿要对天发誓了:“不是,绝对不是!公主的啥盒子少了?”“不是你就算了。”梅香冷面对热脸,出门匆匆而去。

万不儿不由嘀咕:“啥东西丢了?我万某人最恨三只手,坑蒙拐骗偷五毒沾四样,唯独穷死也不会去偷!”

事情已经明白,撰文者就是那个小花匠。梅香沿花径快步走到后花园柴房,柴房门开着,里面传出张文甫的读书声:“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梅香走到门外,听到读书声,止步暗忖:“这才像个读书人!”

听到敲门声,柴房内的张文甫放下手中的书:“门没关,是师爷管事吗?”

谁知走进来的竟然是个大姑娘!梅香进门不讲礼节:“小花匠,你读书像唱歌一样好听。”

张文甫惊慌失措,连忙站起来:“哦?哦……大姐何故劳动芳趾?”

梅香笑了:“你咋说话也像念书一样?告诉你,我是公主的丫环。”

张文甫不解:“公主?尚书府上还有公主?”“哦,是这样:刘将军的女儿是当今太后的养女,太后封小姐为公主。不过,在家里小姐不让这么称呼,大家还是称她小姐。”

张文甫不禁神往!喃喃自语:“唔,怪不得那么高贵典雅,原来是公主!”“我叫梅香。小花匠,你叫什么呀?”“小生姓张,名字么……”张文甫想起了万师爷的嘱咐,有些犹豫。“小生?”“哦?不、不,我叫甫儿。”

梅香粉面一寒:“甫儿,我问你,昨儿个你为啥到花亭上改公主的贺词?”“小生……哦,甫儿情不自禁,得罪,得罪!”“那你为啥又说师爷写的?”

张文甫不大好解释:“我说‘是也’,你们偏说‘师爷’。谁要与你们争执?再说,”说着低下头,“也怕将军大人怪罪。”“告诉你吧,那贺词写得可真好!太后看了非常喜欢。”

张文甫微微一笑,异常自信:“想来也不错么。”“公主……哦,就是我家小姐,非常感谢你的代笔,今儿特意命我来,送你两颗珍珠。”

这下轮到张文甫且惊且喜了:“小姐?送……送我……送我什么?”

梅香打开手帕,露出两颗珠子:“送你两颗珍珠,酬劳你费心代笔。”

张文甫几乎全身虚脱:“啊?是是,多谢!谢大姐……不,谢小姐……谢公主!”对梅香连连施礼,几乎想下跪!

梅香笑眯眯看着花匠傻样:“别施礼了,接过去呀!”

张文甫将手往身上擦了又擦,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如接圣旨:“大姐……小姐,公主……”

取出手帕中的珍珠,双手不由颤抖。梅香看他紧张的样子,心中顿生怜悯:“看你,头上都冒汗了。”

张文甫手捧珍珠左右巡视,无处可放:“大……小姐,你那手帕可否借给我一用?”

梅香有些烦了,怎么有这么不懂事之人?“女孩儿家手帕不能随便送人。这珠子我给你用红头绳串起来。”“多谢、多谢!”

梅香离去,文甫却痴了!

看着两颗彩线串好的珍珠,张文甫不禁浮想联翩:“小姐名蕊珠,赠我双明珠……这是在告诉我什么?是对才子示爱呀!”

从此,尚书府后花园的柴房里,开始有了一个专做白日梦的人,张文甫从此陷入了单相思,衣食的温饱已经不能满足这位落魄才子了。

有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张文甫的单恋绝对有情!能终成眷属吗?

其实,暗中还多了一个有情人——梅香。梅香可是亲眼见过张文甫提笔弄墨的,这样一个有文采的帅哥花匠,与自己的身份又相当,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所以,写贺词者乃是花匠之事,梅香也就没有坚持再次向蕊珠小姐说明与强调,也算是给自己留了这么点小隐私吧。

蕊珠小姐也对府中的万师爷暗自倾慕:一篇不起眼的贺词,竟然能让老太后如此欣赏,看来真属奇才!日后倒是要格外留意才是,只是千万别再碰上杨继于那样,落得个先倾心再伤心!不过,伤心归伤心,小姐还是倾心依旧。

人么,不管男女,大都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唯有杨继于与鲁慧儿,此刻正鸳鸯双飞,奔行在黄尘散漫的西北古道上。

第二章 文人偏能有烈胆,书生杀人更阴辣

柴胜话里开始带刺:“他是兵部尚书的小舅子,哪个敢动他?杨大人,老柴劝你一句话,这大同不是你们读书人来的地方,要博取功名有的是办法,好好一个相国公子,实在犯不上到这里来搏命!”

大明皇朝对边关的防卫实行卫所制,大同镇即为九边重镇之一,设镇守总兵官,下辖十三卫所,八百二十三堡寨,三百零七座墩台。其地为今山西外长城以南,为大明京师西北最重要的军事屏障。

北京至大同的路上,长期的战乱使得路上几乎没有普通行人,只有杨继于一行人在缓缓移动,鲁慧儿则换了男装骑在马上跟在杨继于身边,后面是随行的大队亲兵。

距离大同不远时,杨继于传令离开大路,从北部边境线一带绕行至大同城。一路被马匹颠簸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疼的鲁慧儿撅嘴表示不快:“好端端大路不走,为什么偏偏要绕个圈子去大同?”

杨继于笑笑:“顺道实地看看边防地形,对将来的战事可大有好处,无非多走几个时辰。”

一个骑兵从前面跑来:“大人,前面有个村子被洗劫了!”“什么?”杨继于一惊:有蒙古人?随即回头对随行的军士们传令:“全军听令!用最快速度赶去!快!”

杨继于拉着马缰绳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实际面对战争,手臂的肌肉绷得紧紧。

鲁慧儿更是紧张:“这……这么快就打仗了?”

杨继于略有抱歉:“我也没想到。”

被委职通事的托克悉心观察,断言:“前面没有蒙古人,不然如此大火,早就听见战马嘶叫了。”

随着离一个村子的距离越来越近,老远就可以看见升腾的黑色烟气,村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火焰在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杨继于带着鲁慧儿,快马加鞭冲了过去。托克与众人对望一眼后,赶忙追了上去。

村子里,老百姓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血迹尚未完全凝固。

鲁慧儿下马,抱起地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好像还活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在她的脸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未干的泪痕,只是,已经涣散的瞳孔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无论鲁慧儿如何拼命地摇晃,她依然无力地低垂着脑袋,鲁慧儿检查遍她全身,也未能发现任何刀剑创伤。托克在一旁插话:“别看了,这是被活活摔死的。”

杨继于牵马站在鲁慧儿身后,怒眉紧锁,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忽然挥刀高喊:“蒙古鞑子,我要叫你们用血偿还!”

托克摇摇头:“这不像是蒙古人的作风,蒙古人对没有抵抗力的百姓一般不屑动刀射箭,只是好用烈马来回践踏,对女人可不舍得杀掉。”

就像是在证实托克的判断,死人堆里突然有人说话:“不是蒙古人……干的……”

杨继于忙走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满脸血污的汉子,断了一只手臂,似乎腿脚也不能动弹。杨继于抱起他,汉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杨继于的头盔,竟然惊恐地大叫:“你们……你们还没走?!”

杨继于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别怕,我们是刚来的,刚从北京来,告诉我,什么人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

受伤的汉子脸上露出狰狞的怪笑,吃力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好、好……总算有人知道真相了!是……大同林……参将……他……邀功……杀……百姓……”

一旁鲁慧儿惊呼:“是官兵干的?!天——”

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托克也不禁摇头。杨继于怀里的汉子慢慢地垂下了头,杨继于放下死者,慢慢站了起来。周围的军士们群情激奋:“什么林参将木参将,宰了他个狗日的!”

杨继于略微沉思,对随行下令:“到了大同,今天的所见所闻谁都不许讲!如有违者,军法从事!”

鲁慧儿愤怒了:“你?你要装作没看见?”

杨继于高声宣布:“我杨继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大同权督王恭副将,是一个老成的中年官员,对于新到任大同提督,早就接到了兵部邸报,提督杨继于挂的是总兵衔,论说应该是顶头上司到了,可是,他与驻守大同的大小官儿接待新来的“长官”杨继于时,却是大吃了一惊:这么个嫩伢?

看来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呀!老爸是首辅,儿子不用拼命也能一步登天!

嘴上可需要这么说:“杨大人少年英雄,如此年轻就能做大同提督,足见朝廷慧眼识才!”

厅内众人纷纷附和,只有一个大汉面露不屑之色,此人乃参将柴胜,心想:“老子舍命拼杀半生,却不如摊上一个好爹!真真气煞人也!”“杨大人,来来来,下官为你介绍……”王恭带着杨继于来到众人前:“这位是林作英林参将,这段时候,可是屡立奇功!就在昨天,林参将还带兵出城迎战蒙古鞑子,斩首二百,大获全胜!呵呵!”

林作英面露傲色:“区区微功,何足挂齿!”

王恭着重介绍:“林参将还是兵部尚书刘钧的内弟,真是一门皆虎将呀!”

杨继于不禁多看了林作英几眼,林作英把胸膛挺了挺,开始目不斜视。

王恭走到一脸不屑的柴胜面前:“这位是柴胜柴参将。”

柴胜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杨大人,王大人,末将还有事在身,不能在此陪二位大人聊天了,先告退了!”

说完即转身,不待请假是否被允,径直大步走了出去。

一旁气坏了林作英林参将:“大胆!敢对杨大人如此无理!”

王恭看来特宠这位柴参将,连忙解释,表现得像个护犊子的父亲:“哎!让杨大人见笑了,这莽汉就这臭脾气,下官回头一定严加管教!”

杨继于若有所思:“无妨。”

晚上,杨继于书房内,在房内伺候的是亲兵头领鲁慧儿,此刻看见杨继于心事重重,不由想活跃一下这压抑气氛:“下官拜见杨提督!请杨大人多多提拔,多多提拔!”

杨继于被逗得不由苦笑,鲁慧儿趁势打趣:“做官威风吧?”“嗯,在谁面前威风?”

鲁慧儿佯装生气:“这官还是我给你考来的,你还不想做?”

杨继于不禁叹气:“我这不是做了么,做官也不容易呀,城外还有几万蒙古大军惦记着我呢!”

门外有人低声呼叫:“杨大人!”

杨继于喝问:“谁?”“是我,王恭呀!”“哦,是王大人!请进请进!”一边朝鲁慧儿摆摆手,鲁慧儿马上避入内室。

王恭笑嘻嘻进来,唯诺诺坐下。杨继于以为王恭必是深夜前来举报林参将杀良民冒功之事:“不知王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见教?”“为庆祝杨提督上任,明儿个大伙儿想请杨大人去喝一杯,请大人务必赏脸!”

杨继于笑了笑:“好说,好说!”“边关日子清苦,不比京城,请杨大人见谅!”王恭说着将一张折叠的纸片塞到杨继于手里:“下官先行告退,请杨大人好好歇息!”

杨继于心里一下火热:“哦……谢王大人了,恕不远送!”

王恭走后,杨继于打开纸片一看,原来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火热的情绪一下冰凉!

鲁慧儿走出来看见:“才刚上任,先收一千两,油水倒是挺足呀!”

杨继于不由长叹:“看来真是官场战场一般黑啊!”

白天,大同酒楼上为杨提督摆开了接风宴,几个参将和王恭轮流向杨继于敬酒。“为杨大人来到大同干杯!”“祝杨大人步步高升!”“少年登科,文武全才,令人佩服!”“杨大人,我敬你一杯!”

杨继于却是留意到了:“柴胜将军怎么没来呀?”

王恭连忙赔笑:“他今个儿身体旧伤又发作了,所以……”

林作英义愤填膺:“呸!我看他是不识好歹!又臭又硬!”

王恭昨夜已经孝敬了一千两,今日说话底气足了许多:“杨大人,别和那莽汉一般见识,来来来,咱们喝酒!”

杨继于却好似很关切部下身体健康:“柴大人身上还有旧伤么?”“是呀,其实他这人就是脾气臭,打仗还真是没说的,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身上也落了不少旧伤。”

林作英一脸不屑:“匹夫之勇罢了!”

王恭两边赔笑:“当然比不上林参将智勇双全了!下官有意请杨提督把林参将的大功上报朝廷,也好对林参将有所封赏。”

杨继于暗忖:“倒也直截了当!”随意笑了笑:“这个定当尽力而为!”

林作英此刻才算大喜形于色:“多谢二位大人提拔,在下感激不尽!”

第二天,杨继于带托克巡查,好似有意无意专程先到柴胜军营,柴胜列队升帐,以军中大礼接待提督:“末将参见杨提督!”“听王大人说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区区小伤,算不得什么。他娘的蒙古鞑子再来,老子还是提刀上阵!”

杨继于笑笑:“来,陪我四处走走!”

柴胜不见这嫩伢提督查看什么兵备,也不见他检阅部队操练,却命自己陪他去四处逛逛,心中更加有气,重重回答一声:“是!”

杨继于在闲逛的路上却挥手示意托克慢行,阻住后面跟来的士兵,这样一来,便成了与柴胜独处:“柴将军与蒙古人交过手,不知对眼下战局有何看法?”

柴胜迟疑一下:“杨提督,老柴是个粗人,说话直了别在意!”“这个自然。”“这仗没法打!”“哦?”“蒙古鞑子天生就会打仗,一个蒙古鞑子他娘的能打我们十个!”

杨继于有些吃惊:“为何如此说?”

柴胜看来不像是纯粹恐吓提督:“人家都是骑兵,个个能打,在马上都能睡觉!放的箭那叫个准,一百步开外连个麻雀都跑不了!咱们呢?见了蒙古兵冲过来,一个个比兔子跑得都快!”

杨继于点点头:“那为将者呢?”“王大人下令撤,那就不叫逃跑了,叫撤退!”柴胜又迟疑一下,“不过王副将对弟兄们总算还是照顾,也能吃得饱穿得暖。”“可是前两日林参将不是还在城外小胜过一仗吗?”

柴胜发怒了:“放屁!他除了敢带兵去欺负百姓、过往客商,他还能做什么?蒙古人来了他比谁跑得都快!”“竟有这等事情?”这才是杨继于此行的目的所在。

柴胜话里开始带刺:“他是兵部尚书的小舅子,哪个敢动他?杨大人,老柴劝你一句话,这大同不是你们读书人来的地方,要博取功名有的是办法,好好一个相国公子,实在犯不上到这里来搏命!”

杨继于真正开心笑了:“在下自幼习武,柴将军多虑了!哦,时候不早了,在下告辞!”

回到提督府中,一个亲兵正等着杨继于:“千真万确!小的去林作英营中打探过了,那日血案的确是林作英带着人做下的。”“知道了,你先退下,记住,此事不可向别人提起。”“是!”亲兵退下。

杨继于来回踱步,突然拔出“菊一文字”,朝桌子狠狠砍去!鲁慧儿听到动静忙赶来,看到杨继于铁青着脸一字字发狠:“一个村子上百条人命!只为要几个脑袋回来报功?”

杨继于毕竟出身文人,文人做事向来狠于武人!但方法却大大不同。提督府客厅里,杨继于笑容满面地招呼林作英:“有感林将军战功卓著,在下特修书一封,为林将军向朝廷请功。”

林作英本来被传来还忐忑不安,此刻喜出望外:“标下愿一生为提督大人牵马坠镫!”

杨继于呵呵长笑:“以在下看,封赏一定少不了的,最好你能亲自去京城受封。到了京城,还请林将军为在下在刘尚书面前美言几句。”

林作英着实激动了:“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敢问标下何时可以动身?”“随时可以!我命亲兵来专门护送林将军入京!”

林作英急不可耐:“那今日动身可否?”

杨继于:“一路保重,到了京里,刘尚书那里就多多仰仗林将军了!”

林作英情绪极度高涨:“一定!一定!杨大人,告辞了!”

杨继于亲自送出大同城外,专派的亲兵队拥着林作英绝尘而去!

望着一行人背影消失,杨继于才转身回到提督府,进了书房,拿出文房四宝,开始撰写林参将遇难的奏章:“大同关外,蒙古军突然袭击我军……”

林作英一行人走到一片小树林旁,一个亲兵突然叫道:“林大人!等一下!”

林作英停下:“何事?”

亲兵靠上去:“杨大人叫小的告诉林大人一件机密。”“哦?”

亲兵突然拔出刀捅进了林作英的肚子:“大人还有几十条人命要还!”

四周军士们围上一阵乱砍,嘴里喊着:“为村民报仇!”“宰了他!”“血债血还!”

林作英面部表情惊恐,倒在血泊里!

大同城内提督府书房内,杨继于继续疾书:“大同军民同心协力,奋勇作战,终于将蒙古人击退。参将林作英在作战中身先士卒,奋不顾身,不幸以身殉职,三军将士无不悲痛落泪……”

就像是杨继于未卜先知,草原深处,蒙古军营,大帐中还真在酝酿一场对大同的战事!

达延汗正召集蒙古诸将商议军情。

达延汗歇兵已久了,一直在等待对明作战的时机。“巴特儿,最近大同有什么动静?”达延汗问。

众将竟然一起大笑!

原瓦剌老将巴特儿站起来:“回大汗!大同督守王恭是个软蛋!他的兵一见到我们,跑得要多快就有多快!”

一个名叫达尔罕的将军是巴特儿的副手,也跟着站起:“跑得最快的就是王恭!刚见到他的时候,拿马刀就能砍到他了;等马刀拔出来后,又觉得长矛才够得到;转身拿起长矛时候他已经跑远了,得用弓箭射才行;等把箭搭上,他已经跑到得用大炮轰了!”

众将又是一阵大笑,达延汗也不禁莞尔。

巴特儿继续回禀:“现在他们缩在大同不敢出来,要不是大汗有令在先,不得强攻城池,我早就把大同拿下来了!”

达尔罕还是做补充:“据探子回报,现在大同城新来一个公子哥儿做提督,还是汉人丞相的儿子。”

巴特儿建议:“一个小娃子能有多大本事?巴特儿定能将他活捉回来!”

达延汗大笑:“好,给他个下马威!巴特儿!”“在!”“命你带领一万人马,进攻大同!”

巴特儿兴奋高呼:“是!”

在周围将领羡慕的目光中,巴特儿大步出了营帐。

杨继于的奏章还没有写完,议事厅外面有人急报:“蒙古骑兵出现在城北三十里处!”

杨继于起身急走,周围将领逐一跟上。鲁慧儿捧着刀走来,杨继于从鲁慧儿手里接过“菊一文字”。上马前,鲁慧儿低着头从后面默默扯住杨继于的衣服,杨继于沉默一下,一把挥开,回头看见托克,下令:“通事不必参战,请等待审讯蒙古俘虏就是了!”

托克有些生气:“小将军是看托克老了?”“你是我军一件重宝!不必涉险了,日后还需要你教我蒙古话呢!”

杨继于径直出城,武定门口,王恭大呼:“杨提督!敌军势大!严守大同城防才是上策呀!”

杨继于策马从王恭身边过去:“全军出城迎敌!有妄言者,斩!”

王恭大急:“可怜将士们的性命呀!”

第三章 初战蒙古铁骑,三随将军横空出世

及至看到明军所列阵势,巴特儿差点笑喷:一个好好的方阵,竟然在临敌之刻两翼张开,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凹”字形阵势,这是聚歼来敌时所用的呀。可是,明军?一般都是一突即破,中央只要被突进,全军即溃败,蒙古人就剩下追杀败兵了!

实话实说,王恭的固守大同城之战法是有道理的。王恭镇守大同几年,深知蒙古军与明军的长处与短处:蒙古兵善野战,畏惧攻城。

这也与大同地势有关。大同城乃大明开国元勋徐达于洪武五年重建,呈方形,周十三里,高四丈二尺,城墙全部包砖,四门均建城楼,有瓮城、吊桥、城壕,四角有角楼,城中还有内城,内城正中有牌楼剑阁,城防设计可谓固若金汤!而明军在城头还有些战力,舍此坚城去旷野冲锋简直就是去送死!

可是现在,王恭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原只以为这相府公子哥不过是来边关镀金,哪想会舍命玩真格的?而且看来不懂任何兵法战策,做事全凭一时血勇,这不是拿士兵的生命当儿戏么?

但是,提督全军不是说空话,提督都亲自出战了,自己这个副将怎能不被连累?看来今天这条命要葬送在这嫩伢提督手里了!没说的,跟上去吧,看他手持长刀那个狠劲,说不定先拿哪个畏战的开刀!与其死在这娃娃手里,还不如挨蒙古兵一刀呢!

大同城外十里,明军自恃人多,摆开了一个庞大的步兵方阵;远处,一派尘土扬起,半天黄澄澄的,眼见是大批骑兵卷地扑来!

按一般战场规律,此刻应该传令弓弩兵前出,长枪兵密集掩护,首先顶住对方的第一个冲击波再说。

谁知,这娃娃提督竟然令旗挥动,指挥掩护中军的长枪兵两翼散开!这下,杨继于与王恭所在中军自然面临前敌!

望着远处黑压压的蒙古骑兵,王恭绝望了:一旦蒙古人开始集团冲锋之时,就是自己毙命的时刻。这样指挥部队,与自杀无异!“鞑子兵准备一鼓作气呀!”连素来喜欢恶战的柴胜也不禁遮目大喊。

杨继于偏不动声色,只是下令:“弓箭手准备!”

对面传来了激昂的号角声,大地开始震动!蒙古骑兵的马蹄下卷起一道尘墙,如同咆哮的魔鬼,急速冲来。“敌军一千六百步!”瞭望兵大声吼叫着。

杨继于扫视了一下四周,身前一名弓箭手全身颤抖,杨继于微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害怕,勇敢点。”

弓箭手转过头,看上去很年轻,脸上挂满了泪珠:“大……大人,我不想死。”“敌军一千三百步!”

杨继于叹了口气,挥手道:“回家去吧!”

弓箭手颤抖跪在地上,给杨继于磕了一个头,然后挤过人群消失了。“敌军一千步!”

杨继于突然大声呼喝:“害怕的都回去!”

有一部分人悄悄退下,四周也顿时响起了“胆小鬼”、“懦夫”的喝骂声。“敌军八百步!”瞭望兵的声音开始变调了!

指挥冲锋的巴特儿也在疑惑:今个明军不大对头呀,怎么不在城头较量,却破天荒玩开了野战?这肯定是那个相爷公子所为,大明朝活该自亡!选这么个不懂战事的小孩子军前督战,这不是自毁三军么?

及至看到明军所列阵势,巴特儿差点笑喷:一个好好的方阵,竟然在临敌之刻两翼张开,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凹”字形阵势,这是聚歼来敌时所用的呀。可是,明军?一般都是一突即破,中央只要被突进,全军即溃败,蒙古人就剩下追杀败兵了!

今天看来战果要出其不意辉煌了!巴特儿传令:集中主力铁骑,突击明军中军帅旗位置,给他个杀鸡用牛刀!一波连一波,直到突破为止!

怪了!没有预料的密集箭矢飞出,敌军两翼的部队如同观战一般,呆呆等着蒙古铁骑扑入了战场中央,再有眨眼工夫,弯刀就要劈到明军主帅头上了!

突然,突击中的蒙古骑兵流如同撞击上礁石般猛然被阻断,马匹翻滚着扑倒在地上,许多人当场殒命;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很快被践踏进自家的马蹄下,发出凄厉的喊叫。

巴特儿一时不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还是传令吹起进攻号角,第二集团迅速填补了前锋的位置,结果,还是人仰马翻,一片惨呼,蒙古兵高呼:“地上有东西!”

不光地上有东西,天上也飞来了如雨箭矢,杨继于手中的倭刀已经凌空劈下,明军似乎要一气把所带弓弩施放干净,战鼓咚咚,催的是漫天飞蝗!

原来,最后让出战场两翼分开的是杨继于从京师所带亲兵,每人都只有一个任务:将寸半长短、四根铁刺打造而成的“气死马”遍地撒下——这本是托克所献之物,杨继于在京师就大量仿制,专为用在此刻。

那“气死马”扔在地上,无论怎样翻滚,却总是有一根尖刺在上,骑兵冲锋之时,怎能留心地上有无数这东西?今天的巴特儿疏忽大意了!

巴特儿想晕!急切传令停止进攻,收兵走人!

这时,杨继于举起手中的“菊一文字”倭刀,大吼一声:“众将士,随我来!”策马提刀,经左翼冲向远处。

众人心里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柴胜一手捋起须髯,一手握着大刀大叫:“弟兄们,跟鞑子们拼了!”径直率部由右翼包抄过去。

王恭此时也明白了,驱动全军,迂回向敌军——正前方是走不通的,那“气死马”不光对敌骑有效,对自己的战马也是照刺不误。

此刻,两翼的明军已经渐渐合拢,围向蒙古兵,尤其令巴特儿惊恐的是,队列中竟然推出了几尊带轮子的火炮!随着杨继于到达最前锋之时,炮声突然大作,正欲集结对峙的蒙古骑兵一片血肉模糊!

战马被惊,开始不服从骑手的控制,蒙古人一片混乱了!“随我来!”又是一声大喝,杨继于杀入了敌群,挥刀砍下,一个蒙古骑兵举刀格挡,只听“咔嚓”一声,精铁打造的弯刀竟被硬生生砍断!那倭刀刀速未减,刀刃直接劈在了脖子上,一股血喷出,溅到杨继于脸上。“杀——杀呀!”柴胜也从右翼赶到了,挥舞着大刀,每一次挥击,都卷走了数人的性命,四周,躺满了蒙古人的尸体。

蒙古骑兵毕竟强悍异常,此时却不后退,后继者反倒越来越多。杨继于一手擎起旗帜大声喝道:“杨继于在此,众将士随我来!”

巴特儿豁上了!赤膊驱马踏过尸体,挥舞着长刀直劈向杨继于。杨继于此刻却正在与两个蒙古骑兵格斗,一时无暇他顾。千钧一发时刻,一声弓弦响!巴特儿的胸部喷出鲜血,歪斜着栽倒下马,蒙古士兵急忙护住。

杨继于转过头,看见了先前那名离去的弓箭手。

一声骑弩响,那名弓箭手转了个圈,扑倒在地上。“为什么要回来?”杨继于下马扶住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惨笑着,从口中吐出了更多的血沫:“大人……我不逃跑了!”头低垂下,带着点安详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了声息。

杨继于撕下了衣襟,紧紧将“菊一文字”绑在右手上,起身跳上战马,又一声厉喝:“敌酋已死!众将士,随我来!”

明军闻言士气大振,不知谁先叫出:“三随将军!”

渐渐的明军齐声喝道:“杨三随!杨三随!”“随同杨将军,杀呀——”

蒙古骑兵一边护住巴特儿,一边用比冲过来时更快的速度脱离了战场,震天的呐喊声中,明军趁势掩杀!

黄昏时分,杨继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了大同提督府。

鲁慧儿缩在屋角,听到杨继于的脚步声,猛地跑过来,一头扑到杨继于怀中,又一下推开,怔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又一把抱住杨继于,半晌,抬起头:“我哭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杨继于像个刚下班回家的“白领”,只是微笑地看着慧儿。“我……我给你弄吃的。”鲁慧儿有些慌乱。“今天我差点回不来了,是一个弓箭手替我捐躯了!”

慧儿抬起头,泪眼盈盈地望着杨继于:“多好的士卒!”

杨继于不由感叹:“是呀。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你说。”“小时候父亲教我四书五经,兵法武艺,父亲叫我长大要报效国家……后来父亲死了,我那时候真的很恨老天为什么不长眼,叫我家破人亡!直到后来遇见了你。”“那条船上,我也记得……”“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也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不可以不回来!”鲁慧儿着急了。“但是今天我可以知道,你还在我身边……”“继于哥哥!”“我很庆幸上了那条船,我……我不怎么恨老天了。”“我感谢天意安排!让我上了那条船,遇见了你。”鲁慧儿也不由被带入了记忆,“我只有奶奶,镇上人都很尊重她。奶奶最担心的是她去世后没人照顾我……不过,现在她不用担心了。”“父亲一生都在为国奔波,我想,我没他那么伟大,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离开朝廷平静地生活。”杨继于经过血战,显然心中另有感慨,“也许父亲听到这话会生气。”

鲁慧儿脸上浮出了笑容:“我们都很自私对吗?起码……起码我很小气,我只要我的幸福,就是你!”

鲁慧儿把头靠在杨继于身上,罗衫缓缓褪下……红烛下,一大一小两把“菊一文字”交叉靠着。但是,一对有情人此刻对幸福的理解经历了突变,最起码“大明”这两个字已经从心中逐渐淡化!

这其实是二人的新婚之夜!

清晨,杨继于轻轻吻了吻熟睡中的鲁慧儿,披上衣服,踏出门外。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

门外黑压压站满了人,为首的正是王恭和柴胜。

见杨继于打开房门,二人扑地跪倒,众人亦随后跪下一片。

王恭带头:“愿随杨将军牵马坠镫!”

柴胜大喊:“将军英雄,部下决不做懦夫!”

众人如同战前宣誓:“愿为提督效劳!”“跟随杨提督建功立业!”

一片呼声:“杨三随!杨三随!”

众人欢呼的声音久久回响……

鲁慧儿出来,惊奇地注视着呼叫的人们,突然对幸福又有了另外的感悟!

蒙古草原的大汗金帐,达延汗高坐在上,众将分立两旁,中间受伤的巴特儿躺在担架上。巴特儿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巴特儿无能,请大汗赐死!”

众人不敢多言,只是静静地注视达延汗,气氛一时紧张。

达延汗忽然大笑:“谁叫你赤膊?”

众人一愣,达延汗继续大笑:“你若不赤膊,怎会让箭伤了?你若不受伤,大军怎会撤退?你若不赤膊,早就该取下杨继于小儿的脑袋了!”

诸将哄堂大笑!

达延汗一边笑着一边走下来:“不然一个公子哥儿怎是我蒙古勇士的对手?”

达延汗走到巴特儿身边:“快去疗伤!”目光炽热无比,“下一次,他就没那么好运了!”

巴特儿还能再说些什么?挣扎欲起身:“大汗!”

达延汗走出帐外,手指南方:“下一次,我要踏平大同城,生擒杨继于!”

众将以及帐外的士兵皆受达延汗豪气所感,同声大呼:“踏平大同城,生擒杨继于!踏平大同城,生擒杨继于!”

与此同时,大同提督府议事厅内,王恭副将正在给众人宣读战报:“昨日一战,杀敌二千余人,我军大获全胜!”

杨继于中止沉思:“我们伤亡多少人马?”“死两千余人,伤三千余人。”

杨继于冷笑:“这就是大获全胜?”

柴胜插话:“提督有所不知,蒙古鞑子生性彪悍,又都是骑兵,来去如风,能有这样的战果,已是非常难得!”

王恭最尴尬,但还是鼓足勇气坦言:“不怕提督笑话,这几年来,与蒙古人作战,事实上从未打过胜仗,昨日提督大人率将士们把蒙古鞑子打退,实在是破天荒第一回!”

柴胜说得更是直截了当:“自保卫京师大捷以来,真正打败过蒙古人的,除了于谦大人,就是杨提督您了!”

杨继于听到于谦的名字,不禁心痛!王恭发现杨继于面色不对,急忙解释:“柴将军是个粗人,不懂朝廷规矩,请杨大人见谅!”

杨继于面色凝重:“各位将军,你们觉得用何种方法可以克制蒙古骑兵?”

柴胜驻守边关多年,当然最有发言权:“骑兵!要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还是骑兵!”

王恭也有己见:“回杨大人,下官觉得还是需要大炮,有二十门大炮守城的话,大同无忧也!”

杨继于点点头:“二位说的都有道理,我这就上报朝廷请铸大炮;还有,我军骑兵现都分散于各营,一旦需要集中冲锋,甚是不便,请柴将军在军中挑选出五千善战骑兵,组建一支精锐骑兵营。”

柴胜大喜:“包在我身上!”

杨继于挥挥手:“那大家就先退下吧。”

众人退下,杨继于却叫住了王恭:“王大人,在下还有事要和你商量,请留步。”

王恭闻言折回:“不知杨大人有何见教?”“在下有一事不明。”“请大人直言。”“请问大同有多少兵力?”

王恭略微犹豫,回禀:“共二十万大军。”

杨继于目光不移,直盯王恭双眼:“哦?真有那么多?”

王恭又是沉吟片刻:“几年打下来,现在也就还有十五万人马。”

杨继于哈哈大笑,显然是不相信王恭胡扯!到了现在,王恭也就不好隐瞒什么了,忽然跪下:“下官该死,不该欺瞒朝廷,这十五万大军当中,真正能上战场的已不足十万,其余五万皆老弱病残,下官已命他们回家了。”

杨继于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王恭:“朝廷拨的粮饷可是按二十万人算的,你给我的那一千两银票是多少人份额?”

王恭脸色苍白:“大人,我承认,我想升官发财,想送您银子让您抬举我、记得我。只要您在朝廷提上那么一两句:‘我看王恭那人不错,值得做个总兵。’就……就够了!”

杨继于不语。王恭顿了顿又说:“比起当年的于谦于大人,他清廉刚正一文不取,我不如;比起在土木堡殉国的诸将军,我也不如。我承认,我也吃空饷,也虚报士兵的名额,不然副将的款银实在也太少,不够应酬开支;我也贪生怕死,打仗时候老是逃跑。这些,我都承认!”“但是,”王恭露出咬牙切齿痛恨的神情,“比起刘钧和他的小舅子林作英,老子就是拉泡屎也比他们干净一百倍!”“大胆!”杨继于呵叱。“大人,您不信?您问我要证据?简单!刘钧他守边关这几年来,二十万大军被他折腾得少了一半,可是他为了吃空饷,为了表功,硬生生地把伤亡报到最低,可怜那些战死的士兵们,他们家里人都还蒙在鼓里!”王恭的脸激动得通红,“后来朝廷总算把刘钧调走了,可是他小舅子林作英,平时就带兵出去糟蹋百姓!要不是我尽力瞒着,像柴将军那样的脾气,早就一刀把他砍了。我也想办他呀,可是我只要一动手,刘钧肯定先把我办了,然后升他做大同总兵,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和士兵。”

杨继于盯着王恭:“那你为何还要我为他向朝廷请功?”

王恭狠狠坦言:“纸包不住火,他要不离开大同,迟早要闹出兵变,好在杨大人把他送往京城请功去了。”

杨继于凝视着王恭,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你不也和他们一样是大同的将军吗?”

面对着杨继于锐利的眼神,王恭毫不回避,坦然回答:“大人,除了感佩将军以外,我还有人的良心!我这就去统计一下,将吃空的名额一概剔除!”

杨继于轻轻舒了口气:“你起来说话吧。”

王恭站起来,才发现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裳。杨继于却轻声吩咐:“抚恤阵亡将士、组建骑兵队和铸造大炮都需要银子,粮饷和战报方面就按以前的路子办吧,以后这方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王恭先是惊愕,瞬间醒悟,激动回禀:“谢杨大人信任下官,下官愿效犬马之劳!”“刚打完仗,事务繁多,你先去忙吧。”“下官告退!”

当王恭走到门口时,杨继于叫住了他。

杨继于背对着王恭,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王大人,在下忘了告诉你了,林参将在回京途中,遭蒙古人袭击,不幸身亡,此事我已上报朝廷了。”说完径直走进内室。

王恭在门口朝杨继于深深作揖,口中低声道:“王恭替大同百姓谢过杨提督了!”

第四章 京师与边关,明争暗斗各具风采

万不儿何时吃过女人的亏?才想挥拳回报,却突然醒悟:这是我的最爱,哪能如此动手脚?逃走不甘心、不放心,留下难免再次脸皮碰掌心,眼见梅香手又举起,万不儿不由动心,心中一动,计上心来!将手一指:“哎呀!豆虫!怎么你头顶一个大豆虫哦!”

大同提督杨继于一战成名,不光慑服了大同的明朝官兵,几天后也将轰动京师,就是现在,蒙古达延汗虽然表面不当回事,实际上内心也格外震惊!

大帐内,达延汗将写完的信封好,交于面前的随从,凝重吩咐:“速速潜入中原,将此信交于沙沙!”“是!”

那人消失在帐外。达延汗看着地图,沉思良久:南蛮莫非又一个于谦出世?

京城的曹吉祥府中,沙沙与曹吉祥对坐,桌上放了一只锦盒,盒里装满了珠宝。

曹吉祥笑笑,扣上珠宝盒盖:“这么说,那个杨继于真的打退蒙古人了?那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沙沙点头承认:“公公还不知道吗?现在大同城人人都把杨继于比作第二个于谦,如今杨继于被称作于谦再世,这恐怕对公公不太好吧?何况杨韬本与公公有隙,倘若他儿子再得朝廷重用……”

曹吉祥被触到心病,皱皱眉头:“不用拐弯抹角,达延汗想要咱家做什么?”

沙沙一笑:“对公公来说小事一桩。”

大同城内,杨继于和柴胜并肩走向演兵场,柴胜满脸兴奋:“杨大人,骑兵我已经挑选集中得差不多了,个个都是好手!”“辛苦柴将军了。”

柴胜住脚:“大人的刀是否可以让末将观赏一下?”“当然可以。”杨继于解下刀递给柴胜。

柴胜抽出刀:“这是倭刀呀!”“哦?柴将军认识?”

柴胜挥动几下:“是的,这种刀中原很少见,利于劈刺,分量也不太重,若是骑兵队也配上这种刀,杀敌效果一定不错。”

杨继于认可:“可以依照这个式样大量打造马刀,不过,还是稍弯曲为好。还有,马也要配上盔甲,以防被蒙古人弓箭所伤。前战为我军立下大功的‘气死马’也要大量制作,不过,将军还要动些脑筋:这‘气死马’蒙古人必然不久也会使用,柴将军还是要先设法预防为上。”

二人边说边走进了演兵场,一队队的骑兵展现在面前,见到二人来了,一声呼哨,骑兵整齐划一地下马,犹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杨继于满意地看着他们:“有了这支骑兵,我们也能和蒙古人较量一番野战了!”

柴胜请示:“杨提督,你给这支队伍取个名字吧!”“就叫铁骑营吧!”

铁骑营!名字响亮,竟然直传北京金銮殿!

北京金殿上,太监曹吉祥正向皇帝陈述:“大同传来消息,杨继于擅自建立什么铁骑营,有拥兵自重的趋势!”

朝堂议事,本来没有太监什么说话的份,但现在正值非常时期,一切旧规矩自然形同虚设,这是英宗皇帝特许的,也就成了正常。

首辅杨韬也不得不任从这实质的“太监干政”,只是被动辩解:“万岁,对付蒙古人,建立骑兵队伍本属正常。何况大同乃前方要塞,更要加强防守。”

曹吉祥冷笑:“既有杨将军铁骑防守,林参将怎么会在大同不远处被蒙古人杀死?这里面恐怕有甚蹊跷吧?”

事关自己的儿子,杨韬虽为首辅,却不好多辩白什么,只是怒形于色:“你?不许信口雌黄!”

刘钧出班上奏:“万岁,曹公公言之有理,林参将捐躯恐怕另有隐情!若有人排除异己,恐怕于朝廷不利!”

皇帝极为信任兵部尚书:“依刘卿家之见,该如何处置?”

刘钧建议:“万岁不妨派一监军前往大同,一来防人拥兵自重,二来查清林参将之死因!”

皇帝点点头,对曹吉祥下令:“曹伴伴就出任这个监军,到大同辛苦一趟吧。”

曹吉祥一声“臣遵旨!”,就此远赴大同,目的就不用多说了:除掉杨继于!这个敌我双方都讨厌的家伙!

大同前线气氛又紧张了!

达延汗这次出动了八万铁骑,对大同势在必得。这次近乎举国出动的军事行动针对性极强,瞄准的就是大同提督杨继于!

达延汗其人,文韬武略都有两下子,做事也极为缜密,就是在胜负上面有些小肚鸡肠,对上次失利于野战,一直不能忘怀:假如说是攻城失利也就忍了,可是,蒙古铁骑被击溃于大草原!这还了得?且还重伤一位前敌主将巴特儿!此仇不报,怎能威服蒙古各部落?

但达延汗绝非意气用事,在军事部署上还是极为老到的。这次进攻大同,就压根没打算进行伤亡极大的攻城战,而是准备利用这个公子哥统帅的骄横心理,将明军诱出坚城,然后截断归路,力争一战将其击溃!如此大同城将不攻自破。

为防备杨继于按兵不动,达延汗密令潜伏在北京的沙沙,力争说服曹吉祥到前线监军,结果沙沙顺利完成使命,曹吉祥顺利争取到前线监军的皇差,达延汗该给杨继于准备墓地了!

大同城里的军议厅内,杨继于召集诸将议事,商讨应对蒙古兵大军压境的危机。

杨继于不愿意隐瞒什么军情,直截了当言明形势:“据探子回报,蒙古人在关外已经集结大军,近期又要犯我大同,不知各位将军有何妙计退敌?”

柴胜大声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蒙古人要是再来,还是像上次那样把他们赶回草原去!”

杨继于皱皱眉头,正要发话,一军士来报:“禀大人,朝廷派来钦差监军已到大同城外,传命大人率众人前去迎接圣旨。”

杨继于眉头更是紧缩:“哦?大同城要什么监军?”

王恭对杨继于耳语:“大人,太监做监军早已是我朝的惯例了!”

杨继于问报信人:“这回来大同的太监是谁?”“是曹吉祥曹太监。”

杨继于眼睛一亮:“是他?好、好!”高声下令:“众将士,随我出城迎接钦差大人!”

杨继于带领众人恭敬地迎接新来的监军曹吉祥。东厂提督竟然也来到了前线:段越面带傲色,骑马走在前面。这时,谁也没有留意到:蒙古人沙沙扮作了曹吉祥的侍卫,策马守在曹吉祥车边。

沙沙现在做蒙古的间谍实属情不得已,这东方的蒙古人与西方的蒙古人毕竟还不是一码事,但为了滞留中国,沙沙不得不找东方的蒙古人作为靠山,目的唯有一个:找到小王子琪都!至于找到以后又能如何,沙沙反倒没想过。找到!就是唯一的信念。

沙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时的小王子已经沦为一个地道的小花奴,而且身兼奴才的奴才之秘密工作!

自从收到蕊珠这位仙子的两颗明珠之后,张文甫整个人身心大变!

从此不再内心抱怨上苍不公,从此不再私下感叹饭菜少油,从此不再暗自羞愧囊中少钱。

做官的美梦破灭了,那有什么?能得近仙人般的蕊珠小姐,与每日做皇上何异?至于更深一步想法,暂时还到不了身为花奴的张文甫脑海里,现在是:只要能有看一眼的希望存在,于愿足矣!

从此,枯燥的夜晚开始变得美好,劳累的白天变得不再辛苦,刘钧尚书府中后花园成了天堂,修花浇水也开始具有了非同寻常之意义!

张文甫提了水桶走上园中井台,拣起井口旁的井绳,钩上水桶,续到井里,左右摇晃汲水,心中却正在琢磨:那两颗明珠暗中还有什么含义?眼中却四下张望:心中的女神啊!能突然现身否?

不好!一心不可二用,手、眼、心的暂时脱节造成了配合不协调,井下水桶脱掉绳上的钩,渐渐沉入水里。

张文甫陡然清醒,从梦境回到现实,一时惊慌失措,单手扒住井台,将身子探到井口里,另一只手企图抓住什么,其实什么也不会抓住:手离水太远。

忽然,有人用手拉住他衣领,将他从井口拽出。张文甫回头,拉回他的是梅香。

梅香惊得小脸煞白:“甫儿,干吗要投井?”

张文甫大感冤枉:“非也,非也,我……我……”

梅香着实可怜这位才子花匠:“你有啥委屈,对我说,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张文甫急眼了:“非也!我的汲水桶掉到井里了!”

梅香的头瞅瞅井里,井水中映出她的身影,俏皮地回头喊:“甫儿,快看,在里面!”

张文甫将头伸过来。

井里一男一女两个影子,梅香甜甜地笑着,将头侧向张文甫肩上。

张文甫慌忙躲开:“非礼勿动,非礼勿视……”

梅香故意气恼:“不让我管呀?我走了!”

张文甫却深知损失水桶所能招致的后果,兴许就此把饭碗砸了,连忙道:“梅香姐姐,千万帮我,小生——甫儿先行谢过姐姐!”“你跳下去捞出来就是了,这井也不算太深,只有二三十丈吧?”“二三十丈?那岂不是要淹死?”

梅香粉面一寒:“那……你要我去捞?”

张文甫语塞:“这……这梅香姐自然也不能跳下去,还……还是我跳吧。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张文甫心灰意懒走近井台,梅香一把拉住他:“傻小子,为一只水桶也犯不上跳井呀!”“那怎么办?”张文甫心中惶恐,此刻脑海中突然泛起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唉——

梅香扑哧笑了:“我到前面找几只铁钩子,井绳结得长长的,一下子就捞出来了。”

张文甫大喜:“多谢梅香姐姐!”

梅香追问:“怎么谢呀?”“那……这……”

梅香乐了:“别这呀那的,去给我摘朵花戴上就得了。”“好,我这就摘。”张文甫摘下两朵月季花递给梅香:“这花儿行否?”“花儿倒挺美,你给我插到头上。”

张文甫为难了:“这……”

梅香真有些生气了:“挺难办是不?我走了——”

张文甫顿时来了勇气:“别,别走,我……甫儿给你戴上就是。”

文甫为梅香插花,梅香指点插花位置。万不儿由远处走来,抬头看见梅香、张文甫偎在一起戴花儿,神态非常亲昵,不禁醋意大发:“甫儿!你干什么?!”

张文甫一慌乱,花儿掉在地上:“万管事,我……没干什么呀。”

梅香烦了:“我们插花儿,调情儿行了吧?关你什么事呀?狗咬耗子!”

万不儿酸不溜地气恼:“你小子色胆不小哇?敢勾引……”看看梅香:“大人将她许给了我!”“啪!”一个耳光打在万不儿脸上,梅香杏眼圆睁:“你敢占姑奶奶便宜!”

万不儿何时吃过女人的亏?才想挥拳回报,却突然醒悟:这是我的最爱,哪能如此动手脚?逃走不甘心、不放心,留下难免再次脸皮碰掌心,眼见梅香手又举起,万不儿不由动心,心中一动,计上心来!将手一指:“哎呀!豆虫!怎么你头顶一个大豆虫哦!”

效果极佳,一句话唬得梅香心胆俱裂,连连将举起的手乱拨头顶,嘴里呼声变成了尖叫:“虫……虫……”

谁知,一声尖叫唤醒了张文甫儿时的记忆!张文甫突然似觉声音熟悉,乔司学堂中的一幕登时如在眼前——鲍玲儿眼里噙着泪指着砚台:“虫……虫……”

再细看万师爷,依稀还有旧时顽皮模样,张文甫依旧如儿时那般大怒!上前抱住万不见的腰,两人开始了无规则的散打或者算是摔跤大战!

招式一上身,万不儿也记起来了,口中大呼:“好啊!是你这小子!我告诉那个白胡子老师去!”

一旁惊呆了梅香,这二人身影突然这般熟悉?想起来了:这是那个见义勇为的同学张文甫!这不就是那个乔司街头的小街痞吗?怎么追到了这里放豆虫?

张文甫一个“抢背”将万不儿摔在地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小无赖!你不是已经有了个老婆?”

万不儿势弱嘴不弱:“老婆还嫌多?三妻四妾那是本事!哎哟,你还打……老子现在是万管事!万师爷!你小子不要饭碗了?”

梅香早就忘记了什么豆虫,呆呆站在一旁,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张文甫陡然被提醒,立马起身,扶起万不儿,转头替东家求情:“鲍玲儿?不,梅香姐,别,别打了行吗?”

万不儿歪头看看二人,心中一会迷糊一会清醒,嘴里发狠:“你二人还装着不认识?老同学联手混入尚书府,这是要行刺刘将军来了?”

张文甫心中一凉,知道这饭碗是保不住了;梅香却激灵一个寒战:身份暴露,岂不是要被送出府去?就是退给那个势大的太监恶人,也并非没有可能!嘴里却还是不弱:“姑奶奶是被五百两银子买进来的,你这无赖进刘府花了多少银子?是混进来的吧?”

万不儿却深知自己的老底是万万不能揭穿的,心中害怕嘴上可不能含糊:“老子是立功受奖被请进来的!你连这都没听说?啥也别说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是亲三分向,同乡更得帮,咱们谁也别说谁了,权当以前谁也没见过谁不就是了?”

张文甫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梅香心中稍安,嘴上却说:“谁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姑奶奶也是你能随便羞辱的么?”

万不儿不解,却也极愿意就此移开话题:“羞辱?羞辱你什么了?是我求了大人,大人就点头了。”

梅香大惊:“你说的可是真的?告诉你,别看你是师爷,姑奶奶看不上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万不儿连连摇头:“不,不……”“不死心?”梅香又举起拳头。

万不儿心虚了:“不要打了!娶这么个母老虎,我和老婆秀秀俩人也对付不了。”

张文甫成了劝架的:“万管事,你找我有事呀?”

万不儿立时威风了:“本来嘛,想赏你二两银子,你敢泡妞,扣你一两!”将手里的两块银锞子留下一块,另一块扔给张文甫:“往后你离她远远的!”

万不儿话没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一回头,另一小块银子已夺在梅香手里。

梅香模仿万不见的口气:“本来嘛,想饶了你,你心术不正,罚你一两!”将夺来的银锞子扔给张文甫。

万不儿其实并不大在乎这点小钱,只是觉得在美人面前失了面子,心里着实不舒服!这以后两人成了同窗,还能有自己什么便宜可占?

梅香看出了万不儿心中不甘:“咋?你还想要回来?你克扣甫儿的工钱,我跟大人说去!”

万不儿笑了:“说什么呀?大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我一说不就知道了?甫儿会种花儿,会写字儿,会做文章,说不定比你这师爷写得还好!”

万不儿大惊:“你别瞎说!”“你把他的银子要回来我就去说!”

万不儿不由服软:“我说要回了吗?给了他就是他的!甫儿,我赏你二两银子,你要心中有数,别与不相干的人搅和!什么看书、写……写字儿的,不许乱说!”

张文甫唯唯诺诺:“是、是,多谢万管事。”

万不儿欲走又不放心:“梅香,小姐叫你呢,到前面侍候着!”

梅香冷笑:“啥时候小姐要你传过话?”对张文甫一笑:“我去找几只铁钩子捞水桶。”说罢离去。

张文甫却突然想起:自己把水桶给弄丢在了井里,这刚到手的二两银子莫非又要飞走?

万不儿望着梅香背影,越琢磨越不放心。

不行,得对这小子来点素质教育,不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亮的就会是这曾经英雄救美的家伙了!

万不儿索性跷起二郎腿,坐在井台对张文甫正色开讲:“甫儿,你读了不少书,是不?”

张文甫毕恭毕敬:“万管事说得是。”

万不儿逐步深入:“读书人要讲点儿德行,是不?”

张文甫点点头:“然也。”

万不儿现在也知道了这“然也”就是认可的意思,继续做深入的思想工作:“刘府不是翠香楼,花园不是妓院,你和梅香这丫头虽然是什么‘情没主骂’,但尚书府调情还是有伤‘疯话’不是?若叫大人知道还不砸断你的腿!”

张文甫大惊:“哪有此事?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万不儿头想晕:“我听不懂你的话,没这事儿就好。你听话,工钱少不了你的,这二两银子就归你了。”

万不儿不大放心地摇摇摆摆走开,张文甫捧住手中的银锞子,用牙咬咬,感慨万千:“果然是银子?张相公两年未见此物也!”

手头有了钱,旧事不由涌上心头:还欠着人家高升客栈房钱呢!为人要忠厚,没钱没办法,现在有了钱,怎能故意逃债?岂不是有辱圣人门风?

思想已定,便换上了补丁长衫,揣起两个小银锞子,整整衣襟,走出柴房,将门掩好。

花园小径上,梅香远远走来,看见穿长衫的张文甫,不由感叹:“哇,好一个翩翩书生!”

张文甫沿小路走到花园角门处,开了小门出了刘府。梅香暗忖:“他干什么去?跟上看看!”随其后出了角门。

大街上,张文甫只顾匆匆行走,全没注意梅香跟在后面,径直走到高升客栈,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走了进去。

小二迎了上来:“哟,这不是张相公?老久不见您了,这会儿在哪里发财?”

客栈老板听见说话,忙走过来:“张相公,您可来了!是还小店两年店租来了?”

张文甫怀里摸出两个银锞子:“不错,就是来偿还所欠房租。”

老板看看他手中两小块银子,几乎想笑:“就这些?连利息都不够!”

张文甫愣住了:“您先收着,下次有了钱再送来不就行了?”

老板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好不容易见着你,别下次了,这次就得还清!”劈手夺过张文甫手中的两个银锞子。

张文甫又羞又怒:“我就这些,请您相信我,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老板冷笑:“我就是太相信您了,成天做梦今科高中明科及第,到末了儿还是个白丁。废话少说,你今儿还不上钱休想离开!”

张文甫傻眼了:“你!”摇摇头:“如此,我真不该来!”

老板得意了!上前拉住张文甫:“既然来了就别说该不该,还不上钱您就留在这儿帮工,端盘子刷碗,扫地倒夜香!”

张文甫连连后退:“不,不……我会还上!保证会还上!”“放他走!”梅香出现在他们中间。

张文甫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梅香?”

客栈老板惊讶了:“梅香……谁家的丫环?这么俊的妞儿可值不少银子……”“他欠你多少房租?”“他两年未给一个子儿,共欠……”老板回头对小二吩咐:“拿账本来!”小二递上账本,老板翻看:“一十六两三钱五分……”

梅香训斥:“十来两银子就要把人扣下?你也太黑了!”“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开店是小本经营,都来赖我房租,我这生意还做不做?”“有了钱就拿来还账,可见他是个忠厚君子,并不想赖你房租。”“就这二两银子,还不够利息呢!”

梅香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这只玉镯是小姐给的,据说能值五十两银子!够不够还你店钱?”

张文甫急忙阻拦:“梅香姐姐,千万不要!”

老板接过玉镯翻来覆去地看:“倒像个真玩意儿……”

梅香怒了:“什么像不像,这是公主的首饰,还会是假的?”

老板冷笑:“哼哼,公主?这年头,皇帝也有假冒的!”

该在香冷笑了:“哼哼,好!记住你说的话,到顺天府也别改口!”拿过玉镯,拉了张文甫转身:“走!”

老板大惊,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上前拦住:“姑娘,姑奶奶!都怪小人口拙,您多担待担待!有话好说……”“你还说什么?”“这……这玉镯就留下吧。”“你不怕是假的?”“真的、真的!小老儿经商多年,还识得真假。”

梅香将玉镯递上又缩回来:“把那两个银锞子还给他!”

老板犹豫了:“这……”

梅香一板脸:“五十两的玉镯已经还账有余,还要加上二两不成?”

老板只好将两个银锞子还给张文甫:“张相公,这二两银子还你,你欠的账就算清了啊!”

梅香、张文甫走在大街上。张文甫将两个银锞子递给梅香:“梅香姐姐,给!”

梅香一时不解:“你干什么?”

张文甫尴尬地解释:“我知道这不够还你的玉镯钱,可是……可是……”

梅香笑笑接过来:“好吧,这二两银子就算我的了。你跟我来!”“干什么去?”

街头成衣店,梅香拉着张文甫走进去,成衣店老板走过来:“二位,是来照顾小店生意吧?请里面挑选!”

梅香亮亮手中的银锞子:“你看这位相公的身量,选一件长衫!”

张文甫又羞又愧:“不,不!我没钱……”“这本来就是你的钱。你身上这件太破了,换件新的吧。”

老板为张文甫挑选衣服,四下比量。只一会,张文甫换上了簇新蓝衫,二人走出成衣店门,张文甫似乎又找回当年的感觉,不由得踱起了方步。

两人街上走了一段,十字路口,梅香忽然止步张望。张文甫倒是认得此地:“那边是棉花胡同,原来里面有个戏班子,叫玉竹园。”

梅香吃惊了:“你也知道玉竹园?”

张文甫解释:“我去那边找过人。”

梅香着急了:“找到没有?怎么说‘原来’有个戏班子,现在呢?现在没有了吗?”

张文甫摇摇头:“听说他们得罪了曹吉祥,戏园子被砸了。”“那班主呢?鲍玉竹班主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听说鲍班主逃到了外地……呃,你怎么如此关心他们?莫非你认识他……”

梅香眼里噙着泪:“鲍班主就是家父呀!”

两人回到刘府花园柴房内,梅香哭着向张文甫叙说:“……打那以后,我的名字就改叫梅香,几年了,再也没听到过父亲的消息。”

张文甫摇头:“你怎么不去寻找鲍班主?”

梅香既恨极又无奈:“曹吉祥有话,我若去见面,他们就杀死我父亲……”

张文甫一个无用书生,也只能发狠动嘴:“这个魔鬼!”从墙角一个木箱里拿出一个发黄的信封递给梅香:“你看这个!”

梅香接过一看,竟然是寄给自己父亲的书信,虽然仅上过那两年私塾,却也粗粗认得。

张文甫失落加感慨:“这是我恩师写给他好友鲍玉竹的信,三年了,还没投到啊!”

梅香的泪眼绽出笑容:“甫儿,咱俩是同窗加世交呢!”

张文甫陡起雅兴:“不错!小生有妙联:文甫栽花花无意;梅香伴美美有情!”

梅香听不懂这些,更想不到,此刻张文甫的心思又转到了蕊珠小姐身上。

第五章 坚决把自己的奴才训练成赌徒与色鬼

万不儿出门,忍不住好笑:“甫儿,这下看你再假正经?明儿老子要好好羞羞你!然后将这风流事说给梅香听听,那梅香还能再稀罕你这色鬼?”

尚书府中的万师爷一下多了两个同乡,这使他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了!

身份暴露是小事,能耐暴露事情就闹大了!对这个穷酸同乡甫儿,还真不能玩硬的,自己要是没有了这个私人师爷,这碗饭也就算吃到头了,那绝不光是灰头土脸的问题!所以,还是需要把他长期眷养下去,为别人就是为自己。

对漂亮的梅香,万不儿眼馋已久,正在琢磨使个什么法子获得美人欢心,最起码要先说动刘钧认可,可突然之间就来了大大的情敌!没戏了?不,事在人为,偷小姐咱没那个天胆,偷个丫头还能需要多大勇气?

那天在“赢房”——万不儿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办公地点被人称为书房之后,内心忐忑不安,怎能成天厮混在“输房”里?这口彩怎么能走上赌桌?于是便自作主张改为“赢房”,并且命张文甫写了一个大大的“赢”字贴在了房门上。

没想到竟然获得刘尚书连声夸赞:“这小子!不愧我刘将军武人家奴!知道老刘上战场就是一心想赢怕输,时刻提醒咱是个武人,这小子身在书房想战场,不简单!”

万不儿却记起了一点:那天梅香看到自己的赌具时,眼神是那般厌恶!

有了,让甫儿这穷酸也沾上这爱好,你就厌恶去吧!这叫“防下雨未染”扯呼?挑拨离间么,要先挑拨得情敌成赌徒,那时自然“离”是你,“奸”归我了!

万不儿摇摇摆摆顺着花径走来,走到柴房门口,听到里面琅琅读书声,不由得皱皱眉头:“这样不行,诱惑少女就是这法子!还亏早想到让他干点儿别的。”推开木板门,喊了一声:“甫儿!”

第五章·坚决把自己的奴才训练成赌徒与色鬼···大明痞儒···柴房内,张文甫手捧书本,身着簇新长衫,俨然一个文人秀士。

万不儿见状大怒:“好你个甫儿!竟然……竟然……”直气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张文甫撂下书本:“万管事,怎么了?”“你……谁叫你穿这种衣裳!”

张文甫迷糊了:“小生一向如此装束,不知何处得罪足下?”

万不儿怒上加怒:“什么小生?小狗!”

张文甫摇摇头:“莫名其妙!”

万不儿厉声责问:“你说,这些天是不是我给你饭吃?”

张文甫只得点点头:“是。”“是不是我给你住处?”“是。”“你这会儿是不是我的听差?”“然也。”“不准说‘然也’,就得回话说‘是’!听差就得听话,把这身衣裳换下来!”

张文甫还没明白:“为何?”“为……我不是对你说了吗,刘将军讨厌文人,为了保住你的饭碗!”

张文甫摇摇头:“好像不是如此。”

万不儿实在与这穷酸讲不明白:“好了好了,快换了衣裳,我赏你五两银子!”

张文甫吃惊了:“五……两?”

万不儿抛出一个元宝:“带了银子跟我走,我教你一门新手艺。”

张文甫简直被管事管理晕乎了,只得点头称是,被迫更衣出府。

北京街头,万不儿长衫网巾,走在前面,摇摇摆摆;张文甫一身短打,跟在后边。

一个阔绰的门面,横额上几个大字:天成阁。

万不儿带张文甫走进去,里面传出“别十!”“十六点,通杀!”的吆喝声。

赌馆里熙熙攘攘,两个大桌子围满了人,正赌得起劲。看见万不儿进来,赌场老板忙迎上去:“万师爷,您来了?请里面坐,请!”回头高喊:“小李子,给万师爷上碧螺春!”

赌场老板领着两人进了一个方厅,里面人不多,一个胖子和一个中年人在对赌,旁边两个人忙着下注、分派筹码,还有一个人旁观。这些人衣着都非常华丽,气派看来也很不小,显见得很有身份、有地位。

胖子刚输了四个筹码,额上开始冒汗,一双手,此刻竟微微发起抖来,咬了咬牙,终于又推了四个筹码出去。

中年人沉吟着,拿起面前的四个筹码。

万不儿大咧咧地:“郑老板,你这生意红火呀?”

郑老板满脸赔笑:“还不是托尚书府的福,这些日子全靠您照顾!您老是坐一会儿还是这就上台面?”

小伙计捧上茶碗,万不儿摆摆手,对老板:“我先玩两把。”指指张文甫:“叫我这跟班学学,以后他常来这儿。”

张文甫连连摆手:“不不,我不学这个……”

万不儿附在他耳边:“我给你赌本,输赢算我的,你怕什么?”

张文甫口气坚决:“那也不学,先生说赌博是恶习。”

万不儿更坚决:“这会儿我是你的先生,你听我的!”

张文甫还是犹豫:“不……”

万不儿发狠了:“不听话就解雇你!”

张文甫软蛋了:“我……赌就是了。”

老板走到赌桌前,对正要下注的中年人道:“王兄弟你歇一会儿。”指指万不儿:“那是刘兵部府上的师爷,咱们得罪不起,让他先掷两把。”

老板将万不儿二人引到赌桌前,万不儿抓起骰子反复看过,放进竹筒里,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对老板道:“换上筹码!”

老板看看银票,忙将一捧筹码放在他面前。

万不儿押上一个筹码,一边摇晃竹筒一边对张文甫“教导”:“刚才是下注,我这会儿摇骰子,谁的点大,台面上的钱就是谁的。这摇骰子就很有学问……”他往下一倒,三只骰子骨碌碌转个不停,万不儿使劲地大喊:“大!大!大——”

对家却使劲地喊:“小!小——”

骰子停了下来,三只骰子朝上的是两个一点、一个两点,显然是太小了。

胖子对家掷了个七点,舒了口气,将桌子中间的筹码拢了过去。

张文甫嘟哝着:“你是不是输了?”

万不儿极有大将风度:“有输就有赢,看我这回赢他!”他继续下注,摇骰子……

万不儿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少,额上沁出汗珠。

张文甫一旁嘟哝:“快输光了,回去吧?”

万不儿站起来:“今个手背,我去方便方便。甫儿,你替我掷一把。”

张文甫:“我?”

万不儿将他按在座位上,狼狈走开。

胖子抬起头看了张文甫两眼,微笑招呼:“这位朋友好面生呀,第一次来?”

张文甫勉强笑了笑:“我……没玩过这东西……请不要见笑……”

众人立刻笑逐颜开:“这位朋友够意思!”

胖子把四个筹码推了出来。

张文甫嘀咕:“早点儿输完早些回去。”于是他也押上四个筹码。

两把骰子下来,张文甫又输掉八个筹码。

旁边人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神色,既惊奇,又佩服。

胖子竟有些不忍心:“老弟,你的手风不顺,这两把还是少押些吧。”

张文甫笑了笑,道:“没关系。”

这次他把剩下最后八个筹码都押上,心想:“快点输光,快点散局!”

谁知他竟转运了!

他掷了个七点,胖子竟是掷出个三点。

八个筹码变成了十六个。

张文甫将十六个筹码全部押下去,拿起骰子胡乱一掷,竟出了“豹子”!几个赌客一阵惊叹。

十六个筹码变成了三十二个……

张文甫苦笑,却并不想赢钱,于是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个筹码,只想一下子输光。

胖子一下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何必……何必押那么多……”

中年人走了过来,对胖子:“你歇一会儿,我与小兄弟玩两把!”

胖子让开,中年人坐下,数数面前的筹码,也推上了三十二个。

胖子站在一边叹了口气:“小兄弟赌得真够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张文甫又连赢了两把,三十二个筹码已变成一百多个。中年人额上已现出汗珠。

张文甫将一百二十八个筹码全部押了上去。

那中年人动容道:“你真押这么多?”

张文甫点点头。

中年人看看张文甫,又看看胖子,忽然叹道:“好,我服了你。”

张文甫很惊奇,道:“你不玩了?”

那三人相视苦笑,异口同声:“今天我们认输了!”

张文甫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就散了也好。”

他随手拈起两个筹码,塞到旁边服侍倒茶的那伙计手里,道:“这个给你。”

这小伙计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口中吃吃:“这……这怎么敢当!”

张文甫微笑道:“没关系,你只管拿去。”

这小伙计手里拿着筹码,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跳起来,转身奔了出去,奔到门外,才放声大笑。

这面生赌客如此大方?一时惊呆了赌馆众人。

胖子用力一拍张文甫的肩:“小兄弟,你好大方,我算服了你!”

中年人关切地说道:“小兄弟,你先算算赢了多少。”“不必算了。”张文甫道,回头问老板:“万管事的本钱是几个?”“三十个。”“给他留下三十个,其余的你们都拿回去。”张文甫将八九十个筹码全都推了过去,微笑道:“这些就算今天的酒钱,我请各位喝酒。”

这三人一齐变了脸色:“这如何使得?”

张文甫惊奇:“为什么?”

胖子大汗淋漓:“太多了!”

张文甫想了想,道:“好,我就再收十个回来,其余的务必请你们收下,否则就是看不起在下。”

中年人看了张文甫许久,挑起大拇指,赞道:“老弟,像你这么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说京城里面还找不出第二个。”

老板点头哈腰:“这四十个筹码,小兄弟要兑什么呢?用纯足金条兑行不行?”

张文甫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纯足金条?”

胖子拍拍手,下人捧来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这是纯足金条,兑换成银子,是八千两,就请小兄弟收下。”

张文甫怔住了:“八千两银子?”

中年人误会了:“小兄弟若不放心,可亲自清点。”

张文甫沉吟着,忽然决定:“这些钱我不能收!”

胖子皱眉:“为什么?”

张文甫叹了口气,苦笑:“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筹码是二百两银子一个的。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会赌。我若输了,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中年人现在怀疑遇到了傻子:“但你现在并没有输。”

张文甫毫不动摇:“既然输不起,赢了就不能拿!”

胖子不由得话:“你若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你输不起。”

张文甫正襟危坐:“君子坦荡荡,我自己知道!我若拿了这些金子,晚上一定睡不着觉的。”

胖子竖起了大拇指:“好一个君子坦荡荡!冲这句话,我赵大有交定你这朋友了!有空来我的翠香楼做客。”

张文甫不解:“翠香楼是什么呀?”

中年人笑了:“翠香楼是京城最有名气的花苑楚馆,小兄弟一定要去风光风光!我是京郊马场的场主王盛,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小生张文甫。”

万不儿从外面进来,胖子赵大有一拍万不见的肩:“万师爷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伙伴了?”

空荡荡的门厅内,只留下了万不儿和张文甫二人。

万不儿不动声色:“你赢了两三万银子?”

张文甫老实回答:“是。”

万不儿语气加重:“你全部还给人家了,自己一点没留?”

张文甫坦荡无私:“是。”

万不几口气逾狠:“你还给小伙计四百两?”

张文甫大声回禀:“是。”

万不儿突然痛苦地叫了一声,手颤抖着指着张文甫:“你……你……气死我了!”

张文甫低头不语。

万不儿咬牙切齿:“两万多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没了?你个败家子!还给个伙计四百两,我问你,你现在浑身上下能摸出二两银子么?”

张文甫嚅嚅而语:“小生只是觉得那些钱不该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万不儿打断了他的话:“取什么取?娶媳妇你会娶吗?也没见你取来过银子!”

张文甫正色而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万不儿简直快疯了:“是呀,是呀!要不是遇见老子,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文甫涨红了脸:“总之,先生自小就教导我:不可贪图钱财,更别碰赌博这种东西!”

万不儿几乎想哭:“老子敢拍胸脯!你老师保险也是个穷光蛋!”

张文甫急眼了:“不可侮辱在下的恩师!先生教我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教我如何做人,岂是你所能懂的!”

万不儿咬牙切齿:“可就是没教你怎么赚钱!你写的那些文绉绉的玩意,除了给别人看看,叫几声好外,还有啥用?”

张文甫一时语塞:“这……”

万不儿欲哭无泪,只得采取果断措施:“得了,晚上你别吃饭了,两三万银子你都能一句话送出去,几个破馒头你也看不上眼!”

晚上回到刘府,万不儿气呼呼地进了自己的屋子,门外下人请示:“万师爷,饭菜准备好了,要不要送来?”

万不儿双拳捶胸:“不用了,我气饱了!”

万不儿气饱了,张文甫却饿极了。深夜花园柴房内,张文甫翻来覆去饿得睡不着,下床打开书,却又看不下去,只得苦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小生只求一个馒头,为何如此之难?”

没奈何,只得沉沉睡去,睡着了不饿也是句老话!

睁眼已是清晨,张文甫醒来,看见万不儿阴着脸站在床前。

万不儿虽然面色难看,但目光殷切:“想通了没有?”

张文甫叹了口气:“说实话,小生也有点后悔把银子都还给人家,要是能留下几两,也不至于腹中空空了。”

万不儿脸上开始阴转晴:“总算把你饿醒了!”

张文甫争辩:“不过小生还是认为赌博不是正道!”

万不儿不耐烦了:“好了好了,没空跟你争论这个,快些穿上衣裳,跟我走!”

张文甫:“去哪里?”“翠香楼。昨个儿叫那死胖子省了万把银子,今个怎么也要吃点儿回来!”

翠香楼前,胖子老板赵大有笑眯眯地出来迎接两位尚书府贵宾:“万管事,还有这位张兄弟,怎么有空来敝处坐坐呀?”

张文甫顿时脸红,万不儿却如同进了自己家:“刚才路过这翠香楼,我这个兄弟有点想念赵老板,这不,非拉我一起过来看望您!”

赵老板人胖,满脸和气,犹如一尊弥勒佛:“欢迎欢迎,今天就由在下做东,好好款待二位!二位千万不要推辞!”“弥勒佛”领着二人进了一个幽雅的小阁:“请二位稍候,在下先准备一下。”轻轻掩上门而去。

万不儿逐渐开始兴奋:“他奶奶的,等会要好好大吃一顿,昨晚饿了一夜,今儿个又没吃过东西,非在这顿补回来不可!”

张文甫喃喃轻语:“万管事,这样不好吧?”

万不儿乐了:“不好?那你先走吧,待会姓赵的来了,我就说你有事先走了。对了,回去也没给你安排下午饭!”

张文甫早就前心贴了后脊梁:“别、别,小生留下便是。”“弥勒佛”赵大有笑呵呵领着几个侍女进来,每个侍女捧着一个精致的茶壶,进门后“弥勒佛”便忙不迭道歉:“二位久等了,今日请二位品尝品尝在下新近收集的极品茶叶!”

几个侍女分别准备茶具、挂画、点香,张文甫一看如此光景,心中顿时不安,一时忘了腹中咕咕作响;万不儿却浑身透凉:怎么?要款待清水解肚饥?你大概正在减肥吧?“弥勒佛”老板满脸赔笑继续说:“在下嗜茶如命,喜欢各种名茶,今天难得贵客光临,特意请二位品尝一下。”拍拍手,一个侍女抚琴演奏。

张文甫忙拱手道:“赵老板太客气了。”

万不儿饥火逐渐酝酿成怒火,“弥勒佛”偏偏颇为得意:“在下刚刚收集了天下十几种名茶,配上十八饮用法,在这京城里边,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张文甫被引起了好奇心:“不知赵老板说的是哪十八法?”

万不儿心中暗骂这两人的祖宗八辈!“弥勒佛”不笑了,立时成了胖子,侃侃而谈:“十八法,就是品茶的十八个步骤,依次是丝竹和鸣、恭迎嘉宾、临泉松风、孟臣温暖、精品鉴赏、佳人入宫、润泽香茗、荷塘拂面、沐淋瓯杯、旋律高雅、茶熟香温、茶海慈航、热汤过桥、幽谷芬芳……”

万不儿实在忍不住了:“喝茶哪还这么多麻烦?”

胖子一脸肃穆:“万管事误解了,客人喝茶是在第十六步听的品趣才开始的。”

万不儿咬牙追问:“这……这么喝一次要多久?”“半个时辰。”

万不儿松了口气,暗想:“再忍半个时辰!反正越饿吃得越多!”

几个侍女打开煮水罐,置杯,将扣在品茗杯中的闻香杯翻转,温壶;用茶匙盛了茶叶,请万不儿与张文甫观赏;然后茶置壶中,温润泡茶,又将茶壶中的茶汤平均倒入闻香杯中,向万、张、赵三人奉上。

赵老板举起品茗杯,啜下一口茶。

万不儿好不容易等“弥勒佛”喝完,问道:“赵老板,喝完了?”“弥勒佛”笑道:“刚才的西湖龙井茶,二位觉得如何?茶中之美数龙井。接下来请品尝洞庭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茶香百里醉!”

万不儿怔住了:“还有?”“弥勒佛”笑眯眯:“还有武夷岩茶、铁观音、屯溪绿茶、祁门红茶、信阳毛尖、君山银针、普洱茶、滇红茶,全部品完,不过五个时辰。”“这?哈哈,我这个张兄弟最喜欢这个调调了!”万不儿一拍张文甫肩膀,“是不是?”

还未等张文甫说话,万不儿站起身来:“突然想起来了,刘尚书今儿个还找我有点事,我先告辞了!”“哦?”赵老板显然有些遗憾。

万不儿出了门,一头冲进路边的小吃铺子,大叫:“快给老子来一碗打卤面,十个肉包子!饿死我了!”

阁内,悠悠琴声,赵老板正对张文甫殷勤献茶:“自昨日一别,在下对张兄弟的为人十分敬佩,请张兄弟品尝这杯黄山云雾……”

此时,却传来一串咕噜噜的声响。

张文甫按按肚皮,眉头紧锁,摇摇头:“我……不……不喝了!”“弥勒佛”不解:“张兄弟身体不适?”

张文甫忍住饥火,嘴里却道:“无妨,无妨……”

路旁小店内,万不儿满意地拍拍肚子,暗忖:“甫儿这个傻瓜不知道怎么样了,若是真饿死也大大不妙,没人替我写字儿了。”

翠香楼雅室内,“弥勒佛”赵老板关切地对张文甫道:“张兄弟歇会儿,我叫人去请郎中。”

张文甫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哈哈!”万不儿出现在门口,“确实不用郎中,只要一顿美食就好。”“弥勒佛”大奇:“这……”

张文甫极力掩饰:“在下昨日身体不适,未曾进食,所以今日在赵老板面前出丑了。”“弥勒佛”不笑了,成了胖子,一拍大腿:“哎呀!张兄弟为何不早说?怪我怪我,在下马上叫人准备酒菜!”

酒菜上来了,却并不开饭,还要先饮酒不是?

酒席上,胖子频频敬酒,张文甫腹内无食,又不好意思先啃那红烧猪肘,没几杯便看见房屋摇晃,一阵头晕目眩,倒头不起。

万不儿对胖子解释:“我这兄弟不会喝酒,让赵老板见笑了。”“哪里,天色已晚,不如二位在此歇息一宿?”“府上明早还有事,我这就得回去。”“弥勒佛”实在殷勤:“哦……那张兄弟就在此留宿吧,明早我叫车把他送回府上。”

万不儿灵机一动,心中又是一计:“也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又笑嘻嘻回头,神秘地对胖子吩咐:“其实我这兄弟早就想着翠香楼的姑娘,想那话……哈哈!”“弥勒佛”一愣,会心地笑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在下明白,请万管事放心!”

万不儿出门,忍不住好笑:“甫儿,这下看你再假正经?明儿老子要好好羞羞你!然后将这风流事说给梅香听听,那梅香还能再稀罕你这色鬼?”

夜里,张文甫昏昏沉沉地睡着,他翻转了一下,无意触摸到一个柔软的身躯,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昏暗的烛光下,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姑娘!

张文甫吓得一骨碌坐起来:“这……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姑娘冲他笑笑:“这里是翠香楼的东阁,东家叫我来陪公子过夜。”

张文甫忙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连连道歉:“小生喝醉了酒,糊涂之至!对姑娘做下龌龊之事,小生真的不知该如何谢罪!”

姑娘莞尔一笑:“你说什么呀,公子一直昏睡不醒,又能做什么事?来,让我服侍公子睡觉!”一掀被子,下床替张文甫解衣。

张文甫急忙扭过头,连连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姑娘请自重!”

姑娘大奇:“这位公子可真怪,到了这种地方还什么非礼勿视,你莫非嫌弃小女子貌丑?”

张文甫气急败坏:“小生自幼便读圣贤之书,遵圣贤之言,岂可做此等下贱之事?”

姑娘有些气恼了:“那你为何来青楼呢?这里的客人也大多是读过书的官老爷呀!”

张文甫结结巴巴:“反正……反正小生不会自甘下贱!”

姑娘杏目微瞪:“那你是说小女子就是自甘下贱了?”

张文甫义正词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为几个臭钱出卖尊严?小生劝姑娘及早回头!”“哦?”

张文甫侃侃而谈:“为女子者,当三从四德: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事翁姑,敬夫主,和妯娌,睦街坊,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而你三从四德全无,甘愿在青楼厮混,辱没祖宗世德……”

姑娘已经不怒了,笑得透不过气来:“这话你到学堂里去讲,小女子当了妓女就不想再立牌坊了。”

张文甫气恼无比:“余今方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叹了一口气,又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不见自古多少烈女为守贞洁,甘愿牺牲性命。万恶淫为首啊!切记,切记!”

姑娘笑嘻嘻:“小女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有趣儿的嫖客!”“有趣儿……”张文甫一下子泄了气,“姑娘莫非听不懂小生的话?”

姑娘忽然正色:“小女子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要活下去就要吃饭,要吃饭就要在这里做事。小女子想法浅薄,总觉得还是不要死得好。”

张文甫一本正经:“那你可以去做别的营生呀!”“小时候就听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什么都不会呀!”

张文甫积极建议:“那就找个好人家嫁了。”

姑娘笑了:“你这位公子还不错,不如你娶了我,养活我?”

张文甫大惊:“在下已有意中人了。”“那就是了,公子也不会要我。其实在这里还好,能吃饱,过一天算一天了,公子不必替小女子劳心。”

张文甫长叹一口气,姑娘笑嘻嘻提议:“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着,又要给张文甫宽衣。

张文甫吓得手舞足蹈:“不不,小生还有事,先回去了!”

赶忙系好衣带,溜出大门,一溜小跑,不管月藏夜黑,溜到花园的角门边,推了推小门,里面已经闩牢!

叫门不敢,张文甫只好窝蜷在门外角落里,昏昏睡去……

而此时的大同前线,监军曹吉祥却正在接待一位心想的客人,自古道“心想事成”,曹监军心想:“曹某大事成矣!”

第六章 一场战事的胜负其实决定于战前

一路之上,托克回思杨继于之安排,不禁咋舌:幸亏奥斯曼帝国距离中国甚远,不然,就是真主也万难想到中国人如此狡诈,与中国一旦为敌,无论啥帝国都危险啊!

对于曹吉祥来到大同前线监军,大同的守城将领无不感到畏惧!倒不是怕什么北京来的权贵,而是畏惧这皇宫内来的太监干涉军事指挥,不知把军会“监”出个什么花样来。

唯有杨继于立时兴奋:父亲血仇未报,主要仇人周伍已经“善终”见了阎王,现在仇人之首主动送上门来,不趁机宰了这个阉宦巨奸,怎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父亲的英灵?

愿望归愿望,真正实施却不是那么容易:监军并不亲临前敌,坐镇城中后方,想送给他一支暗箭也做不到。不但如此,还要出动兵力保护这监军的安全,监军若出了什么意外,守城主将摆脱不了干系。

再说了,杨继于也不愿意如同对付林参将那般,让仇人死个稀里糊涂。要公开宰了他!让他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就难上加难了!现在,杨继于公私两面都面临大敌,城外有蒙古铁骑,城内有杀父血仇!内忧外患交汇于大同,集中在了杨继于一身。

虚与委蛇是必要的。杨继于还是带领众人来到大同城门外,恭敬地迎接了新来的监军曹吉祥。曹吉祥于大同提督府宣读了圣旨,杨继于及众将领跪听圣谕之时,通事托克也相随于人群中。

托克从没经历过宣读圣旨的场面,也是主动凑热闹看排场来的,跪在地上一直偷眼观看监军大人以及诸多随从。突然,托克似觉一人面熟,细看细思,心中如被电击!是沙沙!是那个蒙古人沙沙!是那个生平所遭遇的唯一武功胜过自己的沙沙!

西土的蒙古勇士怎么成了大明监军的亲随护卫?托克百思不得其解,但却至此不敢随便抬头:要是被他当场认出就麻烦了!

曹吉祥收起圣旨,在正中位子上坐下,杨继于等只能陪坐一旁。

曹吉祥极为面善,说话轻声细语,和颜悦色:“杨将军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真是前途无量,蕊珠公主果然是慧眼识英雄呀!”

杨继于心中仇恨泛到了脸上便成了笑容:“哪里,哪里,还不是托皇上洪福齐天!”

曹吉祥微笑了:“杨将军,咱家这个监军只是虚的,运筹帷幄统兵带将,还是要靠你。”“公公为国操劳,赤胆忠心,实在让杨某感动。公公远道而来,车马奔波,连日劳累。末将已准备好行馆,请公公过去歇息,明天再向公公讨教!”

主帅与监军容套之际,托克暗暗退出了议事厅。与那个凶悍超常的蒙古人同立左右,实在太过危险了!

夜里,慧儿正在提督府内室烛光下做针线,听了丈夫凝重叙说,惊讶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了头:“什么?害死公爹的坏蛋到这里当监军了?”

杨继于点点头:“还有那个追捕过我的段越也来了,你应该见过他吧?”

鲁慧儿担心了:“那……你可要小心呀!”

杨继于冷笑:“他们绝对想不到我就是于谦的儿子,这次他们来了大同,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鲁慧儿看到杨继于冷酷的眼神,一惊,针线掉在地上,忙弯腰去拣:“你的眼神吓死人!哦……”鲁慧儿一阵难受。

杨继于连忙扶住:“怎么了?”“没……没什么,有些不舒服。”“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我找大夫给你看看。”“嗯。”

杨继于扶着鲁慧儿进了内屋,门外传来王恭的声音:“杨提督!”“是王副将?请进!”

对王恭深夜来访,杨继于并不显得惊奇,一定是来商议如何应付这位监军。“王将军夤夜造访,必有要事,不知有何指教?”“指教不敢,卑职心有疑惑,特来与大人切磋一二。”“王将军请讲。”

王恭直截了当:“提督大人对这次朝廷派来的监军有什么看法?”“在下为官不久,不懂此中玄机,正要请教王将军。”

王恭笑了:“朝廷的事谁也说不准,下官也搞不懂朝廷的用意,只是这个监军么……”“怎么说?”“卑职早就听说曹公公在京城搜刮银子很有一套,可是这次竟然没有问我们要银子,实在是奇怪!”

杨继于不禁失笑:“岂有这种道理?”

王恭收敛笑容:“今天他们进城时候,卑职发现曹公公车边的一个护卫颇为蹊跷。”“何以见得?”“卑职在大同与蒙古人打交道多年,那个护卫控马的方式完全是蒙古人的手法,此外再看他额角有道肤痕,那肤痕是在烈日下戴头盔时间长了晒出的痕迹,由此卑职猜测那个护卫不像是久居京师的内廷护卫。”

杨继于也不由回想:“哦?”“非是下官杯弓蛇影,实在是边防重地不敢疏漏,不敢放过一点点可疑之处!”

杨继于默默点头:“那依王大人看,他们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个就不知道了。”

杨继于沉思片刻,道:“下官有个办法,你去告发我!”对王恭附耳授计……

王恭惊讶了:“这……这不是授人以把柄?他回到京城必然祸及大人呀!”

杨继于诡谲地一笑:“你尽管去!”

王恭告辞欲走,杨继于又叫住他:“等等!”拉开抽屉,拿出一张银票:“这一千两银票还是你的,拿去送给曹吉祥!”

王恭心领神会:“是!”

王恭接过银票刚刚告辞离开,门外闪进来托克,这托克在门外已经等了许久,来向杨继于回禀有关沙沙之事了。

杨继于紧锁眉头听完了托克的长篇叙述,心里已经断定:监军一行中已经混进了蒙古人的奸细,只是还不能断定那曹吉祥是否也参与其中,其他还有多少人是来打探军情的。

对于蒙古人对中原人使诈,杨继于甚是不屑:这方面中国人可称祖宗级别,这不是标准的来关公门前耍大刀么?

托克建议:最好能有一计,将蒙古人从马背上骗下来,蒙古兵离开了马背,其战力也就不值一提。大同城四门皆有瓮城,能否故意放蒙古兵进入瓮城,然后漫天撒下“气死马”,如此一来瓮城岂不变成了蒙古人的坟墓?

杨继于轻叹:“此计甚好,可是,那达延汗也是当世枭雄,岂能思虑不到这点?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入套——有了!此计照用,不过还要准备后着,索性将瓮城当作明诱饵,暗中再给蒙古人设置一个大大的陷阱!”

与托克计议多时,托克兴奋地连夜前去会晤参将柴胜,一路之上,托克回思杨继于之安排,不禁咋舌:幸亏奥斯曼帝国距离中国甚远,不然,就是真主也万难想到中国人如此狡诈,与中国一旦为敌,无论啥帝国都危险啊!

其实,令这位西方人想不到的还有:杨继于真正的杀着还没出口呢!那个所谓大诱饵也是虚招,真正给蒙古人准备的致命一击,目前还在杨继于的腹中。

大同的深夜不平静,曹监军的临时公馆中来了曹监军最巴望的客人。

此时,曹吉祥正与沙沙密谈,门官来报:“禀监军大人,大同原权督王副将求见!”

曹吉祥乐了:“哦?咱家觉得他们也该来点儿孝敬了。快请!”

沙沙明白自己不宜露面:“曹公,我还是回避一下。”

曹吉祥点头:“你就躲在屏风后面,听听他说些什么!”

沙沙点点头,疾步走到屏风后。客厅外,王恭快步走进来:“大同权守王恭参见钦差大人!”

曹吉祥笑容可掬:“王将军不必多礼,坐了说话!”“谢大人!”王恭在方才沙沙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眼角一扫,看见沙沙刚刚用过的茶杯,坐下时手扶了一下茶几,仿佛无意碰上了那杯子,心里嘀咕:“茶杯是热的!”面上却不露声色。

侍从送上茶来,将沙沙用过的残茶拿走。曹吉祥态度和蔼:“王将军来大同几年了?”“回大人话,卑职从刘钧大人领兵时就在这里,已经七个年头了。”

曹吉祥关切相问:“常年守边挺辛苦吧?”

王恭毕恭毕敬:“辛苦倒在其次,那蒙古人英勇善战,我等岂是对手?在此为官时刻都有生命之忧!请大人回到京城在皇上面前为卑职说几句话,让卑职调离大同,卑职感戴不尽!”

曹吉祥呵呵一笑:“边关也有边关的好处嘛,比如一百个人吃二百人的饷……”“大人言重了!吃空饷的事儿在主将身上或许有之,可也没有许多……”

曹吉祥摆摆手:“不必紧张嘛,本钦差也没跟你较真儿。方才你说主将吃空饷?是不是杨继于那小子所为?”

王恭犹豫了:“这个……下官不甚明了,也不敢过问。”

曹吉祥两眼紧盯王恭:“那你来找我想说什么?”

王恭忙从袖里拿出一张银票递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钦差大人笑纳。”

曹吉祥眼角扫了一下:“一千两银子?咱家还不稀罕这点儿物事,不过你既然拿来了也不好不给你面子。”接过银票:“咱家领情就是了。”“大人,卑职还有话说。”

曹吉祥懒洋洋地失去了兴趣:“不就是想调任嘛,等有机会咱家给皇上递个话儿。”

王恭压低了声音:“请问大人,杨提督是不是蒙皇上赐婚公主?”

曹吉祥来了精神:“哦?是呀!怎么?他有不轨行为?”“这……”“你不用怕他,大胆说!”“他在大同与另一个女子成了亲!”

曹吉祥兴奋地睁大了眼睛:“此话当真?”

王恭点点头:“标下岂敢诬陷主将。”

曹吉祥大乐:“哈哈哈!好、好!杨继于,仅这一条咱家就叫你灭门!”

王恭扑地跪倒:“大人,卑职只是心里不忿,可……可没想加害上司,这样卑职可怎么在大同待下去?”

曹吉祥双手扶起他:“起来、起来!你若为咱家立下这一大功,我保你以后不用待在大同!”

屏风后一声响动,王恭立时警觉:“后面有人?”

曹吉祥回头呼唤:“沙侍卫,出来吧!”

屏风后走出沙沙,曹吉祥给王恭介绍:“他是我的贴身侍卫。说白了吧,咱家这回来就是要取杨继于的小命!你照我说的给皇上写一个折子,罗列杨继于三条大罪!”

王恭洗耳恭听:“哪三条大罪?”“大同城内可用之兵有多少?”“不足十万。”

曹吉祥摇头晃脑开始点数:“可是,杨提督领的却是二十万大军的粮饷,吃空饷!此乃罪一。其二,杨提督曾蒙太后赐婚蕊珠公主,可他蔑视皇恩,在大同与另一女子成亲,这是欺君!”

王恭服气了:“大人厉害!这第三条大罪又是什么?”

曹吉祥咬牙切齿:“他拥兵自重!大同的林参将就是他嫉贤妒能杀害的!”

王恭连连摆手:“不不……不是他,林参将是蒙古人杀的!大家都知道啊!”

曹吉祥冷笑:“你就说是他杀的,谁去辩白?”“这……林参将死的那天杨提督刚到,怎么会有嫉贤妒能的事儿?大人,还是换个说法为好。”

曹吉祥沉吟:“他不久将与蒙古人开战,我军必败,这便是其三。”

王恭几乎晕了:“大人怎知他开战必败?”

曹吉祥诡异地笑笑:“你不是说蒙古人英勇善战么?”回头看看沙沙:“这回呀,他一定要吃败仗!你写上他拥兵自重,贻误战机。这三条,每一条他都够得上死罪!到时候,你就是举报忤逆的功臣。”

王恭忽地站起身:“功臣不敢当,卑职写下这道折子,大人可要保住在下呀!”

曹吉祥大手一挥:“我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保你升迁回京!”

王恭扑通跪下:“如此,卑职愿为公公效劳!”

看到副将王恭已经彻底成了“自己人”,曹公公也就彻底放心了,开始肆无忌惮地询问军情,这个时候询问军情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打胜仗,就是个傻子也大体知道曹监军的目的所在。“大同战事一触即发,那杨继于准备如何布置兵力?”“回公公,杨继于这娃娃因为几月前胜了蒙古人一仗,现在更加狂妄,竟然准备全军出城,分左右两路埋伏于三十里外,大同城内准备仅留五千兵马,等蒙古骑兵下马攻城之时,再挥兵出动,从后面袭击达延汗的后队。”

王恭如此一说,连沙沙也不由大惊:真到了那时,蒙古人前面是城墙,后面有重兵,猝不及防之刻,绝对讨不了好去!

曹吉祥也是位军事行家,深知如此守城确是求胜之道,不过,风险也极大,一旦敌人得知部署详情,也就等于将部队主力送入了虎口,到那时凭五千人是万万守不住大同的,大同城必然会沦陷。“这不是欲拿十万士卒的性命做豪赌么?连大同城也被他押上了,王将军,这杨继于咱家该不该除掉他?”曹吉祥趁机加强王恭的信心。

王恭狠狠地道:“大同形同空城,蒙古人一旦兵临城下,怎能防守?大同城若失陷,我十万大军被关在了城外,军无粮,马无料,不用蒙古人去打,自己就会必然溃散!”

曹吉祥点头认可:“也就是说,蒙古人只要防住后面,就会先得大同,后歼我全军!王将军,明天军事会议上你要极力反对如此部署!这娃娃年轻气盛,越有人反对越不会改变决定!”“啊?那大同?大同怎么办?”

曹吉祥阴沉地笑了:“大同不失,那杨继于如何掉脑袋?大同不失,你这大同权督如何回到京师?明天杨继于必然怪罪你违抗军令,咱家趁机把你禁闭在我的公馆,你不得参战,哪来的罪过?”“可是,当真蒙古人破城,我等性命不就跟着完了?”王恭当然不能放心自己的安全。

曹吉祥呵呵长笑:“放心!咱家与达延汗早有约定:蒙古人占据外城,不攻内城。这位就是达延汗特派密使沙沙将军!等杨继于兵败,蒙古兵立即撤出大同。到时我等凭空而得据城死守之功,再加上收复大同之伟业,奖赏你一个兵部侍郎是没问题的!”“一切仰仗公公!”“不过,也要防备杨继于另有花招,或许临敌变更部署。沙将军,请派人回禀大汗这边情形,你本人留在这里,一旦这娃娃有变,咱们也随之而变,以防万一!”曹吉祥老奸巨猾,还是留了一手。

王恭心中暗叹:大明朝派来如此监军,大明军岂能不败?大同城安得不陷?

蒙古草原的大汗金帐中,达延汗正在望眼欲穿等待大同的消息。外面一骑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翻身而下,大声道:“有密信呈交大汗!”

大帐内,达延汗看完信,站起来,高声传令:“八月十五,兵发大同!”

与此同时,大同城门驰出一辆马车,鲁慧儿坐在密封的车厢里,车外的杨继于对她说了声“保重”。鲁慧儿已怀三个月的身孕,杨继于已怀必死之志,不愿妻儿在大同城中掣肘,不顾鲁慧儿反对,坚决把她送回京师。

鲁慧儿掀开马车后面的遮幔望着杨继于,杨继于却伸手狠狠一鞭!马车疾驰而去。

杨继于目送远去的马车,嘴里喃喃念叨:“大同又要开战了,这次我也没把握能活着回来,慧儿,对不起了!”

提督府议事厅里,众将已经戎装待命,杨继于升帐了,曹吉祥身为监军坐在一边。

杨继于转头问曹吉祥:“公公对战事有何指教?”

曹吉祥微笑:“杨将军尽管放手去做,不管用什么办法退敌,咱家都会支持。”

杨继于好似受到鼓励,精神一振:“蒙古人自恃善打野战,攻城必然倾尽全力,我军则应按照敌人的心理,兵分两部,埋伏在城东、城西三十里处,待敌军开始攻城时,大军主力突然在敌军东西两侧夹击,一战可定!”

王恭站了出来:“万万不可!大军出城无异于羊驱狼群,全军守好大同才是上策!”

杨继于脸色有些难看:“你是嘲弄本帅?本帅姓杨,就是羊驱狼群?”

王恭争辩:“大人,恕卑职言语失误,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蒙古骑兵善于野战,我军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杨继于大喝:“不管你什么意思,大战前扰乱军心就该军法从事!推了出去,斩!”

柴胜大惊,出列跪下:“念王恭为国效力多年,请杨大人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众人都跪下为王恭求情:“求大人开恩!”

王恭乞求地看着曹吉祥:“钦差大人!”

曹吉祥慢条斯理说话了:“杨大人,听咱家一句:尚未开战,先斩大将,于军心不利,杨将军可看在咱家面子上饶他一次?”

杨继于气恨未消:“钦差发话,杨某不敢不尊。”对王恭喝骂:“先记下你这颗头!”对左右下令:“将他赶了出去!”

王恭被军士赶出帐外。曹吉祥建议:“不如将王恭发落在本监军公馆,令其给本监军看门守户罢了。”

杨继于从其建议,继续开始调兵遣将。“张超、张杰将军听令!”“末将在!”“命你二人率四万人马在城西三十里处埋伏,当蒙古人开始攻城时,全力杀出,破敌军右翼!”“遵命!”二人接令箭下堂。“周戈、王猛将军听令!”“末将在!”“命你二人率四万人马在城东三十里处待命,当敌攻城之际,破敌军左翼!”“遵命!”“柴胜!”“在!”“率本部五千人,全力防守大同城!”“是!”

一个个将官都出去了,曹吉祥拍手称妙:“杨提督胸中韬略可比十万雄兵!”

杨继干笑了:“公公过奖!”

曹吉祥态度殷切:“今晚咱家就为杨将军设酒,祝明日旗开得胜!不知杨将军赏脸否?”

杨继于拱手施礼:“公公美意,杨某岂能不从?”

大同街上,一队队士兵紧张调动。曹吉祥看着士兵陆续出城,总感觉有哪儿不大对劲:“七八万人出城,就是这个样子?那还不得慢慢走上三天?这是欺我不懂兵事?小娃娃,咱家率兵打仗之时,你兴许还在吃奶呢!”

果然不出曹公公所料,曹吉祥刚回到住处,王恭便引荐柴胜柴参将前来密报:“监军大人,杨提督另有密令:仅出城两万人马,以做疑兵,其实主力都部署在了大同城四门瓮城城墙上,单等蒙古兵突破城门时故意让出瓮城,让瓮城变成蒙古人的坟墓。”

曹吉祥明白了:这杨继于根本不相信自己,甚至不相信大同诸将,若是当真相信了他今天煞有介事的军令,兴许又让他立了盖世大功!那蒙古铁骑一旦到了瓮城之内,还不就成了待宰的羔羊?“柴将军深明大义,可敬可佩!更难得如此洞察形势,与朝廷站在一边,检举悍将误国密谋,本监军定当奏明圣上,予以表彰,嘉奖提升!且请暂遵从杨继于军令,咱家自有主张。”

王恭、柴胜退下之后,曹吉祥紧急唤来沙沙:“你趁未闭城门出去,速回蒙古大汗处。记住:千万不要擅自进入大同城!那瓮城城墙之上才是明军主力!不妨集中兵力,尽歼那出城做诱饵的两万明军!如此,那杨继于葬送大军,朝廷必然不容,也势必性命难保!”

沙沙也极为精通战事,略一思索,便提出异议:“且不说那两万人是否出城三十里,以蒙古八万铁骑围歼区区两万步卒,岂不是举起了牛刀杀鸡?这大同还是固若金汤。那杨继于守住了大同,损失了两万步卒,朝廷怎会拿办他?或许更加重用也是说不定呀!”

曹吉祥细想也不无道理:毕竟守住了城池,退去了八万蒙古铁骑,朝廷的态度还真不好说!有些为难:“沙将军有什么妙主意?”

沙沙略知达延汗用兵习惯:“我看大汗必定会将计就计,不理睬城外的那两万弱旅,还是会假装中计趁势占领瓮城,集主力突破一点,大同即破,杨继于失去城墙屏障,还能有什么作为?”

曹吉祥略一思索,认可了沙沙所言:“这样,我明天以监军之权,调柴胜所部守武定北门,明日开战之际,我会叫王恭前去传令打开城门,以狼烟为号,你们趁势攻入,城内四门兵力分散,不足为惧!”

沙沙大喜:“我一定转告大汗,事成之后,公公就是蒙古的王爷!”

曹吉祥还有后着:“过会儿杨继于前来赴宴,咱家视情形就地将他拿下。明天大同城群龙无首,拿下城池易如反掌!”“军情紧急,小人告辞,大汗在等回话,明日见!”沙沙一拱手,出门而去。

沙沙连夜赶到蒙古大营,达延汗闻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杨继于娃娃如此阴毒?将军救我全军,立下大功,歇息去吧,且看咱家怎样破他奸计!”

沙沙不愿离开,依旧请战。达延汗也就不再强令沙沙休息,随即下令改变部署:一路进军,捉来了无数大明百姓,强迫他们换上蒙古长袍,用作其他三个城门的先锋——你不是预备了坟墓吗?那就坑葬你们大明自己的百姓吧!

关键还有一点:上次吃了那无数“铁蒺藜”的大亏,大明还没想出对付自己绝技的招数来,达延汗先解决了这个难题——驱赶明朝百姓或者战俘在前面做清道夫!

更可怕的是,达延汗也大量仿制了这东西,并且亲自命名为“铁蒺藜”,一旦明天突破武定北门失利,便用这“铁蒺藜”撒满大同城外四门要道,将所有明军活活困死在大同城内!

正是:敌变我变,各有杀招,俱都狡猾,各有后着!就看谁的招数奏效了!

蒙古人占了便宜:大同城内就有自己的盟军——大明监军曹吉祥!

大同守军也有利处:洞察了蒙古间谍是谁,等于置身于暗处!

大战在即,大同城内先要演出战前一幕活报剧了,此剧编剧乃曹吉祥,并且亲自出任导演!

不过,真正在导演此剧的就说不好是哪个了!

第七章 眼花缭乱的大同战役令达延汗伤心欲绝

达延汗脸色有点苍白,暗自低叹了一声:“原来耍这许多花招,不惜以八万人为诱饵,竟只是为了这五六千人的一次冲击么?好狠的年轻人啊!”

对于大战前夜的这场“鸿门宴”,曹吉祥准备得极为缜密:内室埋伏了自己从京师带来的内卫;客厅之外有王恭的亲兵队实施戒严;公馆四周由段越率厂卫严密警戒。

除此之外,曹吉祥还有一手绝的:手头有现成的圣旨黄绢,需要什么罪名填上去就是了!作为掌印司礼太监(早已恢复这一职务),做到这些几乎如同从自家腰包掏出张手纸一般方便。

曹吉祥暗中交给了王恭一张这东西,现在对于干儿子段越已经不能十分信任了!这家伙一趟杭州之行,私下截留了不少油水,看来金钱面前无父子啊!这家伙只可利用不可重用!

现在曹吉祥反而更相信刚结识的王恭副将,曹公公相信:一个兵部侍郎的许诺远比认一个干儿子能换来忠诚!

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利益最真实!

杨继于来了,看来毫无防备,随身仅带来了两名侍卫,还被客厅外的王恭给换成了自己的亲兵进来伺候,曹监军现在实际上是在宴请一个将要送命的囚徒!

客厅内,杨继于与曹吉祥对饮甚欢,曹吉祥频频敬酒,预祝明军明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杨继于看似有些微醉:“在下明日还要早起指挥作战,实在不能多饮了。”

曹吉祥举杯笑了:“杨提督以为明日还能有资格指挥作战么?”

杨继于笑容满面:“此话怎讲?”

曹吉祥掷杯,王恭带领众军士从外面冲进来,一下将酒桌围住。

曹吉祥脸一板:“杨继于接旨!”

杨继于坐在椅子上不动,笑吟吟地看着曹吉祥。

曹吉祥大喝:“大胆!莫非你想造反不成?皇上密旨在此!王将军,宣旨!”

王恭掏出一张黄绢:“奉皇上密旨,着:大同提督杨继于便宜行事,有先斩后奏之权!”

曹吉祥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什么?是本监军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耳听杨继于忽然大喝:“来人!将这个叛国贼拿下!”

王恭与众卫士答应一声,将曹吉祥擒住。内室中内卫听到皇上密旨,哪还有一个敢反抗?一个个出来下跪,表示自己只忠于皇上,坚决服从皇上密旨,一切听从杨钦差号令。

曹吉祥还待挣扎,却看见干儿子段越被从外面押解进来,竟然被捆得犹如一头死猪!

曹吉祥脸色通红,死盯住王恭:“你……你……好一个兵不厌诈!”

段越大叫冤枉,一把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只得惊恐地噤声。

杨继于摆摆手,王恭等人把段越拖了出去。几个士兵抬着一个罩着黑布的架子上来,摆放到正面的桌上。

众人退下,屋子里只剩杨、曹二人。

曹吉祥恨恨地长叹:“好个杨继于,我看你回京怎么向皇上交代!”

杨继于淡淡地:“这个么……公公就不必操心了。”顺手揭开架子上的黑布,露出一个牌位。

上面赫然几个字:亡父于谦之神位!

曹吉祥一看之下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杨继于点烛、上香。

曹吉祥慢慢明白:“原来你……你是于少保之子?”

杨继于冷笑:“我于家受公公照顾多时了,如今也该还了这笔人情!”

曹吉祥突然惨笑:“嘿嘿!世人皆以为于少保是被咱家所害,殊不知于少保身犯五条大罪,焉有不死之理?”

杨继于厉声训斥:“住口!阉狗,死到临头还想狡辩?”

曹吉祥却并不是个怕死之辈,回话异常冷静:“咱家今日难逃一死,还有何不敢说的?”

杨继于怒极反静:“好!你倒说说!我父亲犯了哪五条大罪?”

曹吉祥拿起一根香,朝牌位一拜:“于少保一生为国,此为罪一!”插上香。“什么!?”

曹吉祥镇静非常:“一生为国,位极人臣,不知进退,当然为罪!”说罢又拿起一根香:“于少保天纵奇才,文武双全,此其罪二!”

杨继于压住怒火:“何解?”

曹吉祥侃侃而谈:“自大明开国以来,武将只管打仗,文官治理内政,相辅相成。若是文武双全,要皇上何用?”又插上香,拿起第三根:“于大人一生清廉,乃第三大罪!贪财者,其志必低,朝廷也可放心任用。”

杨继于呆了。

曹吉祥语调开始有些得意:“自古不爱钱的官少,不好色者更少。于大人糟糠之妻不下堂,可钦可敬!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可见其志向远大,远大到朝廷不得不提防。所以说,不好色是第四罪。”

杨继于咬牙大喝:“接着说!”

曹吉祥越说越来劲:“你父第五大罪就是得民心、军心,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呵呵!身犯此五条大罪,被朝廷处死还叫什么冤枉?”

杨继于勃然大怒,拔刀对准曹吉祥的几乎与脑袋一样粗细的脖子一抹,一颗脑袋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祭奠父亲牌位已毕,杨继于提着曹吉祥的脑袋来到另一侧室,王恭、柴胜正在审讯段越。

杨继于询问:“怎么样?”

王恭将笔录口供递上:“回大人,他已经全都招了,请大人处置!”

段越不住地惨叫:“我都说了……我全招,求大人放小的一条生路!”

杨继于看看口供,对段越:“那个侍从是蒙古奸细,他将我们的作战部署都告诉了达延汗!”

段越大呼自己冤枉:“一切都是曹吉祥指使,与小人无干呀,求大人……啊!”

话音未落,杨继于已经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杨继于却如同刚办完一桩正常公事,收刀环顾四周:“明日还有一场恶战,诸位早点歇息吧!记住一点:今夜之事,全是杨某一人所为,与诸位无关。此战过后,我当摘印请罪,任皇上处罚。”

杨继于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大伙都明白:这钦差监军是那么容易砍头的么?就是犯了砍头大罪,也轮不到你一个提督动刀呀!

别说身为司礼太监、皇命监军曹吉祥,就是那东厂提督段越,连刑部、大理寺也是没有资格处置的,就算有皇上圣旨明令,那也就是审理明白,如何发落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了。

擅杀钦命监军,主帅几乎必死无疑!

众人突然跪倒在地。

王恭声音带着哭腔:“上苍庇佑,于谦大人后继有人!”

柴胜也是激动异常:“于大人英魂所在,我军必胜!”

公馆内众人齐呼:“我军必胜!”

清晨,东方地平线上渐渐升起一抹金色,衬着秋季清晨淡淡的阳光,达延汗高大的身影好似披上了光环。

左右已经数次飞骑来报军情了:左右后方已经出现大队明军,正结阵慢慢合拢,请示大汗是否对其转军打击?达延汗已经清楚了明军真正部署,哪里还予理睬?

达延汗再次询问身边的沙沙:“大同四门瓮城你都亲自去过?”

沙沙点头:“回大汗,末将都仔细观察过,那瓮城犹如一个方形的大屠宰场,瓮城对内的三个城门只要关上,万难打开,如门后再堆上沙袋,就是用巨木撞击也无济于事,四周城墙密布箭孔,城上有大量滚石檑木,明军把它称为墓地并不为过。”

达延汗开心地笑了:“据说他们的城门还都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是,大同东门叫作和阳门,南门称作永泰门,西门是清远门,北门设防最严,称呼为武定门。”“好,武定!以武力定胜负!咱们今天就专进这武定门!”

达延汗将战刀在空中一挥,马蹄声踏破了大地的宁静,骤然而起的呼喊此起彼伏,跟在达延汗背后出现在山坡上的是无数蒙古剽悍骑兵。

大同城到了!

数以万计的大明百姓被少数蒙古骑兵如同驱赶牛羊一般赶向其他三个城门,部下已经来报:三门果然防守甚虚,吊桥依旧搭在护城河上,城门不关,诸多身穿蒙古袍的百姓涌进城门时,城垛上的明军只是张弓待发,并不阻拦,但百姓刚进城,吊桥即扯起,听不见城内有什么厮杀声。

达延汗心里暗暗猜测:有备无患方能姿态安详,看来那三门防守甚严!

达延汗骑马站在阵前,看着大同城,他眯上了眼,从眼缝里看着,也不回头,却问道:“你知道这座武定门有多少明军把守?”

站在他身后的沙沙回答:“柴胜所部,大约五千人马。”

达延汗心中极为舒服:“柴胜这家伙,上阵如同疯子一般,没想竟然被个没鸡巴的阉奴给降服了!入城后咱家要重赏这位难得的勇士!”

沙沙顺口说道:“论说是那曹吉祥功劳最大。”“吃里爬外的东西,赏他一刀都嫌肮脏!到时给勇士们做箭靶子习练吧!”

看着悄无声息的武定门,达延汗不由忐忑不安:这时候了,应该看到城门楼上的狼烟了呀!“现在杨继于应该在何处?”“回大汗,昨日曹吉祥说设宴擒拿杨继于,不知动手没有,若没有动手,既然固守大同,理应坐镇提督府吧?”“不!我断定那杨继于就在这武定门城楼之上!要不然曹吉祥早就下令开城了。”“那怎么办?”“分出三万人马去,佯攻其他三座城门,调开这杨继于!”“是!”

沙沙转达大汗军令,三万铁骑如风一般卷向东西南三门!

后面远方战鼓大作,达延汗不用部下回禀,也知道那是明军,蒙古人一向是以牛角传令的。

果然,飞骑开始不断来报:左右明军大阵已经在后方合拢,正迅速向我军后队逼来,看样子人数五六万也不止!

达延汗疑惑了:莫非明军主力在城外?情报有误?回头看看沙沙,沙沙断言:“这是虚张声势!明军主力肯定分布在四城!”

达延汗心想:若是明军主力在后,那更要先拿下武定门再说!于是传令:“对后面明军采取守势,以强弩阻止其推进即可,全军上马待命,准备一鼓作气入城!”

达延汗现在只盯着大同城,不为后方军情所动。

蒙古人后方,明军奔腾而来,如滚滚的洪流,然而在他们面前的,却是如铜墙铁壁般的蒙古军!

天空如同下着漫天急雨,箭矢的声音已经如同刮风一般!明军不顾伤亡,逐步逼近,双方短兵相接了!

无数刀枪撞击的声音汇成巨大的噪音,对最前锋的明军士兵来说,前面是敌人,后面是我军,在这密集的战场上,属于自己的竟只有那些许的小小空间!

目光中满是飞舞的刀光剑影,口鼻中满是血腥的味道。为了生存,为了那一点点的空间,就这样舍命搏杀着!双方在那一条参差不齐的战线上浴血奋战。

东西后三面激烈厮杀,中间的达延汗却岿然不动。又一个传令兵快马驰来:“报告大汗,明军死伤众多,但攻势仍然很猛!”

达延汗冷笑一声,转头吩咐:“木德朗图,带一个万人队支援左翼;哲里,带一个万人队支援右翼!”

两个万人队支援上去,立刻稳住了局势。明军在受到重大打击后仍不肯退后,死死守住那一条前压的战线。

喊杀声震天地响,明军一方似乎越来越难以支持,不断后退;蒙古兵的士气愈发高涨,连带着他们的长官也兴奋呼喊、追杀……

站在达延汗身后的亲兵队长毕力格有些担心:“目前我军占尽优势,但兵力过于分散于两翼,中军大汗处稍显薄弱……”

达延汗哈哈一笑:“我早已察觉了,但明军的软肋在前面的武定门!我身边有你的铁骑五千,再加上前方的巴特儿,中路至少还留有一万余人,不必担心。”

突然,大同城内升起了一道青烟。沙沙激动得大叫:“大汗!曹吉祥开始行动了!”

达延汗精神一振:“传令巴特儿直冲到城门,立即进城!”

此时,大同城门缓缓打开,无数的蒙古骑兵高呼着向城门内冲去。

蒙古铁骑冲进城门!面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广场,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在这四面高墙耸立的广场上,仿佛远离了喊杀声,看不到一个明军士兵!

冲进瓮城的蒙古骑兵一时不知道该向哪里冲锋!前面三门紧闭,战马不能飞越瓮城城墙,可是还必须策马让道:后面涌进来的骑兵越来越多!这刚刚还看来宽敞的广场马上显得狭小拥挤了。

突然,瓮城四周城垛伸出了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蒙古兵抬头仰望,不禁胆裂!还没等做出什么反应,耳边骤然响起了震天的巨响!

冲进武定门瓮城的蒙古骑兵在刹那间就成了待宰羔羊!

这算什么厮杀地形?与谁厮杀?简直就是一个绝大的屠宰场!一口绝大的活棺材!

性命丢在战场上是寻常事,可是丢在这种挨打不能还手的境地,死得窝囊啊!

城外,达延汗在听到第一声炮响时就恍然大悟:上当了!这武定门是个圈套!曹吉祥与柴胜等人若施放礼炮,可没有这么放的!不分点地一片轰隆隆,城内马嘶人呼,传来的却是一派凄惨之声!达延汗彻底明白了:入城的勇士们完了!

不过,此时的达延汗也并不慌乱:身边还有五千铁骑,这许多人马在以往简直可以孤军杀到北京城下!

后面飞骑来报:两个万人队已经在明军大阵中撕开了一道走廊,只是两边的明军死攻不退,均是密集的长枪阵,骑兵无法冲锋,骑手们只得下马,以战马为工事就地防守。

达延汗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大意了!传令全军,收兵回咱们的大草原吧!”

沙沙羞愧得恨不得立即拔刀自尽,可是,连自杀也不是时候!大同城武定门炮声突变,竟然是对着城外发炮!沙沙与达延汗都明白:城内的蒙古勇士被残杀已尽!

这是明军要杀出来了,现在还能战否?

达延汗紧急思考眼下的战局:眼见明军主力确实在后方,趁机抢城是最佳方略。可是,刚才退军令已颁下,大军如何能如意转身?临敌改变军令,无异自乱阵脚!

算了,又便宜了杨继于这小子一次!报仇等下回吧!

就在达延汗犹豫之际,大同城内,瓮城中已经没有了一个活着的蒙古士兵,率先扑入瓮城的巴特儿伤势刚调养痊愈,便被一阵乱炮轰了个粉身碎骨!

现在的瓮城中,是精神焕发、毫发无伤的柴胜部精锐披甲铁骑营。

在他们的前方,是年轻将军杨继于。

杨继于望着铁铸般的骑兵战士,居然还笑了笑,然后用他手上的刀,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铁骑营规第一条?”杨继于大声问。“士可杀不可辱!”众人轰然应道。“好,随我来!”

震耳的炮声响起,经过整编的五千精锐骑兵沿着街道冲向城门!冲过城门时,头上的城墙让人有天空一暗的感觉,很快,一片更加广阔更加明亮的天地出现在面前。

面前是慌乱的敌人,在稍远的前方,是毫无防备的蒙古敌军主阵。

杨继于跃马向前,如离弦之箭,口中大喝:“随我来!”

身后的士兵追随着他,那清一色金属盔甲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向着蒙古中军冲去。

也就一眨眼工夫,铁骑营已经杀到了蒙古军背后。

达延汗的亲卫军团临敌转身,阵形不免有些混乱。

杨继于挥舞着“菊一文字”,当先冲进了敌阵。

蒙古士兵纷纷涌上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这血肉洪流对抗。“菊一文字”闪烁着银白色的光,从空中挥舞斩落!一声轻响,当先的蒙古骑兵连人带马被斜刺里砍成两半,鲜血飞溅,打在杨继于雕塑般的脸上,带上了几分狰狞。

而在杨继于身后以他为箭头的铁骑营,冲进蒙古军阵中,完全无视自己会被蒙古军四面包围,一直地往前冲去,冲向那唯一的目标——达延汗!

达延汗脸色有点苍白,暗自低叹了一声:“原来耍这许多花招,不惜以八万人为诱饵,竟只是为了这五六千人的一次冲击么?好狠的年轻人啊!”

强悍的达延汗亲兵卫队拼命阻挡着敌人,让迅速前进的铁骑营速度慢了下来,变得要缓慢厮杀前行。

然而,他们还是在前进!

每前进一步,就离达延汗近了一点。

杨继于杀红了眼,嘶吼一声,如浴血的狂魔,冲进漫天的血雾,然后披着淋淋的血,冲向前方!在他身后的,是几乎和他一样的柴胜,再后面,是同他们二人一样的部下。

破天荒第一次,蒙古军出现了动摇。

达延汗变了脸色!沙沙高呼:“大汗!形势危急,请后退暂避一下!”

将军达尔罕大呼:“大汗先退到后方,末将誓死与敌周旋!”

达延汗大怒:“后退?我怎么可以后退?怎么可以躲避?成吉思汗正在天空中望着我!蒙古勇士怎能够后退?”

在众人的目光中,达延汗拔出弯刀,向前指去!望着他的身影,周围的蒙古将军、士兵热泪盈眶,又一次扑上,抢在了达延汗的前头,呼喊着向敌人冲过去。

杨继于大笑!一刀将对冲过来的一名蒙古骑手连弯刀带头颅咔嚓砍断!在鲜红的血雾中对着部下大呼:“男儿英雄本色,正当此时!为国杀敌,奋力而战——”“杀——”

杀声响彻了整个战场!

杨继于发现了达延汗,自己胯下是托克所赠之波斯改良马,速度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扑到达延汗马前,一刀狠狠砍去,达延汗弯刀被一挥两段,但达延汗久经血战,最懂得自保,顺势滚落马下,毕力格上前舍身护住达延汗,却被后面跟上来的柴胜一刀刺入身躯。

沙沙抱起达延汗,几个就地翻滚,一帮蒙古亲兵扑上来,使得沙沙得以上马而逃。“达延汗完了!达延汗逃了!”这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战场,蒙古大军终于开始崩溃!“不必理会溃散的部队,追击达延汗!”杨继于发出命令。

柴胜赶上来:“大人,为何不就地先消灭溃敌?”

杨继于面色还是凝重无比:“蒙古八万铁骑已经成为惊弓之鸟,要是让达延汗得到喘息,重新组织又杀回头,我们这几千能机动的骑兵可不够打的!传令铁骑营披上重甲,分成五队,每队一千人,轮番出击,不必赶尽杀绝,要让敌军有路可逃。”

柴胜恍然大悟:“大人高明!”

蒙古草原,惊魂未定的蒙古军停下准备休息进食,明军骑兵追击部队马上就出现,蒙古军扔下干粮四散逃跑,大伙不禁纳闷:啥时候懦弱的明军也如此可怕了?行军竟然这般迅速!

夜晚,篝火旁,蒙古溃兵们刚拿出干粮,明军骑兵又挥舞着长刀喊打喊杀冲了过来!连达延汗也猜不透了:这一个杨继于就能改变大明全军战力?难道明朝的战马不需要休息?

清晨,前面一大群蒙古骑兵骑在马上灌着生马奶狂奔,后面是一队明军骑兵追击!一路上倒毙的人马无数,大多是昔日的蒙古铁骑,当然,累毙路旁的明军战马也是沿途皆是。

黄昏,疲惫的达延汗一行人终于回到草原深处的大营。

达延汗流下了眼泪:“八万多铁骑就此溃散了?毕力格与巴特儿就这样阵亡了?我达延汗竟然一气溃败三百里!”

拔刀就要自刎,被沙沙一把抱住:“大汗,是小人过错,只怪杨继于阴狠狡猾,小人中了他的诡计!我愿以死谢罪!”

众人一起跪下,达延汗无力地摇摇头:“不怪你,我是大汗,责任在我!”

沙沙愤然道:“小人没脸待在蒙古军中!愿意重返北京,寻找能克制杨继于之人,大明朝廷只要有那个混蛋皇帝在位,就不愁贪财贪位的将军!蒙古大军就还没有完结!”

说罢,不待达延汗允许,便上马远去……

目标北京,再具体一点,就是大明兵部尚书刘钧。

第八章 陷入单相思的人千万莫要借酒浇愁

谢天谢地啊!万不儿实在是心有余悸:竟然差点被这穷酸给强暴了?看来这文人酒后还不如痞子!老子以后倒要小心了,千万不要让这家伙沾酒了!不然个人“贞操”兴许哪天葬送在这小子手里!

北京城中,尚书府内,后花园里,万不儿忧心忡忡,现在他对自己雇佣的师爷越来越不放心了:梅香经常去后花园给小姐采花,这就给了这穷酸花匠“采花”的有利条件。

不过,咱万不儿的条件也不错,毕竟是你这花匠的顶头上司!不对,差着好几级呢!整个尚书府,能管咱万师爷的不就刘尚书一人吗?咱这也算一人之下多少人之上吧!

自己应该算作穷酸花匠的主人!这小子是老子的奴才!万不儿得意了:还能有不喜欢主子喜欢奴才的傻闺女?抽空要把这点显摆给梅香妹妹——万不儿早在心中呼喊了“梅香妹妹”好多次了。

这天,游游荡荡来到张文甫的柴房门口,万不儿发现张文甫正在祭拜什么,不禁停下脚步,悄悄向门内张望。

柴房内,简陋的小桌上供了一个牌位,张文甫正恭恭敬敬地上香、磕头,眼睛红红的:“恩师教导我十年,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天文地理,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是我吃喝嫖赌居然样样都沾,实在有辱先生清誉,文甫愧对先师!”

张文甫抹抹痛悔的眼泪,门外万不儿差点儿笑出声来。

声音惊动了张文甫,张文甫连忙擦干眼泪。

万不儿干脆走进来,他看见牌位上的字,不由走到跟前仔细审量:“万……万书?”识不了几字,唯独这两个字认得倍儿准!万不儿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张文甫也很吃惊:“你认识上面的字?”

万不儿得意了:“我在家天天看这几个字,能不认识?喂,你和万书什么关系?”

张文甫叹了口气,语调带着怀念:“他是我恩师!”

万不儿哈哈大笑:“不可能!万书虽然穷,可也算是学问家,他的学生还会落榜?还能吃喝嫖赌样样来?”

张文甫沮丧地道:“都怪我,坏了恩师的清誉!”也觉得奇怪:“你如何认识万书?”

万不儿更加得意:“他呀,他是我爹……”

张文甫吃惊了:“我和先生相处十余年,没听说先生有儿子。”

万不儿喜笑颜开:“爹……嗲嗲!杭州话嗲嗲就是爷爷,你是杭州人,总该懂吧?”

张文甫摇摇头,还是不懂:“先生没有儿子,怎么会有孙子?”

万不儿挠了挠头皮:“是这样,万书是我爷爷的弟弟,论辈分我也该叫他爷爷。要不,我姓万为什么他也姓万?这回明白了吧?”

张文甫一想不对呀!万书是先生化名,万不儿又不姓方,先生如何能成了万不见的亲爷?不过,这位万管事一向别出心裁,做事神出鬼没,说话颠三倒四,胡说八道司空见惯,也就点点头:“原来如此!今天是先生的忌日,我为先生祭一杯水酒。既然你是先生后人,也来上炷香吧!”

万不儿暗想:“我得了这死老头不少好处,磕两个头也不过分!”便点燃了一支香插上,跪下磕了个头。

张文甫多了个心眼:“你真是万书的孙子?”

万不儿一本正经:“是呀,血脉硬邦邦关系,到哪里也错不了!”

张文甫也开始一本正经:“万书是我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照此说来,你该叫我叔父!”“啊?”万不儿心里琢磨,“这笔账没算透,早该盘算盘算,该说万书是我大哥……”口里却说:“这个……既然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要我帮地说出来,要不要银子?我借给你,都是一家人,每个月只算你三……五分利息好了。”

张文甫长叹:“小生不要银子,小生能吃饱饭就可以了。”

万不儿愁容换笑颜:“哦……这样呀!甫儿……”

张文甫坚决地提出一个条件:“从此不许再叫我甫儿!”“甫儿!甫儿——”外面梅香叫着走进了柴房。

万不儿高兴了:“得,我不叫有人叫。”

张文甫气恼地对梅香发火:“你!”

梅香惊奇不解:“甫儿,怎么了?这姓万的又欺负你了?”

万不儿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们说话,我走了!”

转身出门,溜到后窗,且看你这穷酸大叔是否趁机耍流氓。“甫儿,小姐要一盆兰花。甫儿,你今天怎么了?”梅香还是照样呼唤甫儿不误,在梅香感觉,这甫儿称呼更显亲切。

张文甫却不敢不应梅香称呼甫儿:“没……没什么,小姐要兰花,我立即挑一株顶好的送过去!”“那我先回去了。”梅香并无多言,转身离去。后窗下的万不儿大为遗憾:虽然怕出点什么花活,但没看到花活还是有些失落。

花园的月亮门边,张文甫抱着一盆兰花正要进去,抬头看见小楼的栏杆上晾着女人衣裙,急忙收住脚步。

忽然眼前一亮:凉台上出现了亭亭玉立的蕊珠小姐!蕊珠低头侍弄盆栽的花儿,人花相映格外美!张文甫看得呆住了。“喂,小子你敢偷觑小姐闺房!”不知什么时候老管家出现在他面前,老管家拉住他:“跟我去见老爷!”

张文甫立时惊慌失措:“不……我不是……”

老管家不依不饶:“你不是府上的?我没见过你。一定不是好人,走!”

张文甫连连分辩:“我是花匠,新来的花匠……”

老管家更加发怒:“你当花匠不老实,告诉老爷,今儿就解雇你!”

张文甫几乎要下跪恳求了:“老人家,不要啊!”“管家,别难为他!”小楼凉台上,蕊珠小姐正看着他们。“小姐,他……”

蕊珠点头:“是我叫他送一盆花儿。”

老管家疑惑了:“叫他送花?”看看张文甫,“你小子那眼神儿不地道!”摇摇头离去。

凉台上,蕊珠对张文甫笑笑:“吓着你了吧?怎么不对他解释呢。”

张文甫受宠若惊,说话不由结结巴巴:“我……我……”

蕊珠回头对丫环吩咐:“红儿,你去将花儿接过来!”

楼下,丫环红儿从张文甫手里将花盆接过,返回小楼。张文甫仍呆呆地伫立原地,看着已经空空无人的凉台,嘴里不住念叨:“小姐冲着我笑?冲我笑了?莫不是在做梦吧?”

伸手掐掐大腿,疼痛依然,不由呼喊出声来:“我不是做梦!她冲我笑了!”

中秋,华月初上,玉宇澄清。

刘府花园中的花亭上,老管家正指挥家丁、丫头们安排桌凳,布置美酒、月饼、蔬果等赏月必需品。

刘钧、蕊珠在梅香、红儿几个丫头引领下缓缓而来,老管家挥挥手,家丁们退下,老管家恭敬施礼:“禀大人,美酒、果品安排完毕,请大人、小姐入席!”

刘钧今天有话要对女儿谈:“好了,你劳累了一天,也退下歇歇去吧。”“谢大人!”老管家蹒跚着走开。

刘钧父女登上花亭就座,梅香、红儿给主人斟上酒。蕊珠端起酒碗:“多少个中秋爹爹都是驻防在外,今儿难得与爹爹一起团圆赏月,孩儿敬爹爹一杯酒,愿年年如今日,团圆祥和!”

刘钧接过酒碗:“好、好!女儿一番孝心,老父心领了!”说罢一饮而尽。

梅香将酒碗添满,刘钧慢慢道:“珠儿,老夫今日让管家备下美酒果品,一来与我儿欣赏这良辰美景,共享天伦之乐;二来么……有件事想与女儿商议。”“爹爹请讲。”“中秋一到,我儿就满十八岁了。我儿的终身大事老父一直耿耿于怀!杨继于去大同快一年了,那杨家绝口不提婚事,你可不能老耽搁下去。”

蕊珠心中有些惨然:“爹,这事儿别提了!”“好,不提了,来,你也干一杯葡萄酒,为父还有话说。”

蕊珠端起自己的酒杯:“爹爹,请!”

刘钧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珠儿,你母亲早故,为父又常年在外,就忽略了儿的婚姻之事。我的意思是,你再求求太后,将杨继于调回京城,与我儿早日完婚。”

蕊珠由惨然变为气恼:“我今生不嫁人!你难道不养孩儿了?”

刘钧知道女儿的心思:“你到底想什么,对为父说不妨。”“我想……”蕊珠实在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强迫自己俏皮地一笑:“我想今日这良辰美景,苏学士把酒问青天,李太白举杯邀明月,多有意趣。可惜爹爹你只会打仗跑马,辜负了这碧天青辉、花好月圆!”

刘钧呵呵笑了:“你笑话我没有文采?”“哪儿敢呢?爹爹要是来一首咏月诗词,不是堵了孩儿的嘴巴吗?”

刘钧一下得意起来:“嘿,还真让你说着了,今儿非堵你的嘴不可!”从袖里拿出一张纸,“你看看!”

蕊珠接过刘钧手中的纸,梅香挑起灯笼,蕊珠读出声音:“玉宇兮中秋,清虚兮如昼,银光万里兮谁织就,嫦娥兮妙手……”由衷赞赏:“好一首咏月辞!”

刘钧更加得意了:“你服气了吧?为父这首咏月辞,若还看得过去,明儿谱上曲子,让教坊丫头唱唱!”

蕊珠更了解老爸几斤几两:“好是好,恐怕这不是爹爹作的吧?”“哦?你说我有代笔人?”“府中的万师爷不是专为你代笔么?”

刘钧呵呵畅笑:“我儿好眼力!”

老管家匆匆走上花亭:“启禀大人,陈翰林、吕侍郎到府上拜望。”“他们在哪里?”“在前厅恭候大人。”

刘钧站起来:“朝廷同僚来了,我去看看!”对梅香、红儿吩咐:“你们照顾好小姐,不要回房太晚!”

老管家提着灯笼引路,刘钧沿花径而去。花丛中的小路上,张文甫手提花锄,一边走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唉,陶渊明为何弃官不做?他年我若做官,我是不会放弃的……”

抬头望明月,心中感慨万千:“小姐好比中秋明月,我若不金榜题名,如何与小姐般配?但愿下科得中,也好对得住小姐!”

忽然瞅见花亭上灯光下的梅香、蕊珠等人,惊喜道:“呀,那不是小姐么!”口中喃喃:“倩影绰约,宛若仙人……”

张文甫止步而眺,却看不到月光下的花亭上,梅香正引颈而望,心中正想:“月明如昼,花影幢幢,甫儿在哪里?”

蕊珠小姐回头对两个丫环吩咐:“爹爹去了,你们也坐下吃点儿东西吧。”“谢小姐!”红儿拉拉梅香:“梅香姐想什么呢?坐下来吃个月饼。”

梅香附耳低语:“你给我拿两个月饼来。”

红儿小嘴一撇:“这么嘴馋,一下子吃两个?”

梅香故意装着生气:“小姐赏我,你心疼什么?”

红儿将月饼递给梅香,梅香悄悄用手帕包好,藏在袖里——这是给张文甫准备的中秋礼物。

蕊珠对着灯笼的光展玩诗笺,信口吟诵:“玉宇兮中秋,清虚兮如昼,银光万里兮谁织就,嫦娥兮妙手……”

花丛中,张文甫闻声惊喜:“小姐在吟诵我的诗!”

一时极度兴奋,应声而接下文:“绿树兮红楼,淡烟兮瀛洲,风过中天兮寒生肘,逸兴兮未收!”

梅香闻声惊喜,心想:“是甫儿!”

蕊珠却惊讶了:“何人背诵这上面的诗?”

梅香不得不回禀:“小姐,这背诗的是那个小花匠。”

蕊珠顿时饶有兴趣:“哦?花匠也会背诗?煞是好玩。”对梅香:“唤他前来!”

梅香领命走下花亭,月下寻觅吟诗花匠:“甫儿,甫儿!”

花丛中走出张文甫:“梅香姐——”“甫儿,我们小姐叫你呢。”

张文甫喜出望外:“小姐叫我?小姐叫我?”

梅香却从怀里拿出了两块月饼:“先藏起来,快到花亭上去。”

张文甫一看月饼,竟然立时大惊:“羞煞人也!圣人门徒,焉能做此苟且之事?天厌之!人厌之!”

梅香万没想到这儿时同窗竟然不解己意,又气又恼又羞惭,气得揣起月饼扭头就走,后面张文甫跟着走上花亭。

张文甫施礼之时,心潮澎湃,一时忘了自己已经被改名叫作了甫儿:“张文甫参见小姐!”

蕊珠有些好奇:“罢了。小花匠,刚才是你在吟诗?”

张文甫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禀……禀小姐,是我。”

蕊珠轻蔑地询问:“你也懂诗?”

张文甫直到现在还没敢抬头:“小生……”

红儿惊叫:“这世界全反了,花匠也敢称小生?”

张文甫连忙知错即改:“小人,小人岂止懂诗,还会做诗!”

蕊珠小姐陡起兴趣:“噢?你就以今夜明月为题,赋诗一首,作得好时本小姐有赏。”“多谢小姐!”张文甫抬头望月,此刻犹如神灵附体,激动却不妨碍思路,幸福更增加了灵感,当场吟诗:“一道素流泻碧空,嫦娥移步蕊珠宫……”

红儿欢叫:“小姐的名字都在里面呢!”

蕊珠点头:“念下去!”

张文甫福至心灵:“多情不隔仙凡路,谁说蓬莱缈未通?”

蕊珠点头赞许:“果然有些意思!”

梅香提醒:“小姐,您刚才说了,作得好时有赏。”

蕊珠笑了:“小姐岂能食言?”对红儿吩咐:“红儿,将大人的美酒赏了他。”

红儿捧起大酒壶递过去,梅香拿起桌上刘钧用的酒碗,走到张文甫面前:“不能叫人用壶吃酒吧?甫儿,我敬你三杯!”将酒碗斟满递上。

张文甫为难了:“这……”

梅香有些气恼刚才张文甫的拒绝礼物,有意惩罚:“小姐赏的酒,可不能推辞哦。”“是、是,我喝!”张文甫接过满满一碗酒,闭着气一口气饮尽。梅香又斟满,张文甫皱皱眉头,又接过,硬着头皮喝光。“再来一碗……”

张文甫本来就没什么酒量,有些不胜酒力了:“我……”

红儿一旁煽风添柴:“这是大人藏了三十年的老窖,不是小姐赏赐,你平时能吃上这么好的酒吗?”

梅香此刻气还未消:“甫儿,今儿团圆节,我借小姐的酒送你一句吉祥话儿:吃了团圆酒,但求人团圆!”

张文甫喃喃而语:“吃了团圆酒,但求人团圆!好……好吉祥的话儿……”捧起梅香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中秋之夜,万不儿倒没忘了自己的奴才。主子若心中无奴才,奴才心中也必然没有主子!这点,万不儿有切身体会,那刘钧老混蛋竟然过节不给封个大大的红包?早晚要暗地捞回来!

看咱的!月光下,万不儿提了一壶酒走到柴房外,叫道:“甫儿!甫儿……”

推开门,屋内空空,不禁疑惑:“噫——人呢?”

此时的张文甫正在花亭上,三碗酒下肚,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梅香看出了张文甫眼神不大对头,那低着的头早已高高仰起,两眼放光,直盯蕊珠小姐的香腮红唇!梅香知道自己玩过了,千万不要给张文甫惹来大祸呀!心虚地上前扶着他:“甫儿,你醉了?”

红儿插言:“哪能?老爷喝十碗还不醉呢。”

梅香格外关切:“我送你回房歇着吧?”悄悄地又将包好的月饼塞进张文甫怀里。

张文甫此刻却突然意气风发:“不……不醉……我谢……谢小姐……小姐,我张文甫向你保证:下科考中,你就是我的诰命夫人!”

蕊珠闻听大怒:“胡说!”

张文甫此刻如同已经做了状元郎:“我胡说?我学贯古今,才高……八斗……你……明白我的心思……你莫害羞……我……我决不负你……”

梅香又嫉又气甩开他:“畜生!还不住口!”

红儿也是大惊:“你作死呀!”

蕊珠又羞又怒,对红儿发令:“去叫人,将他痛打一顿,赶出府去!”

危急时刻,万不儿匆匆从亭下跑了上来:“小姐莫气,小姐莫气,他是说醉话!”

红儿插嘴:“万师爷?你怎么在这儿?”“我也正找甫儿。”

蕊珠小姐发狠了:“你来得正好!此人侮辱我,你找人抽他一顿鞭子,赶了出去!”

万不儿连连道歉:“这人读书读傻了,他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小姐千万担待。”

张文甫却连连摇头:“不……不是表弟,你该叫我叔……叔叔!”

万不儿赶紧趁机向小姐表白:“您看,他辈分都闹不清了。这人脑子有毛病,经常神魂颠倒,随便说胡话!”转过身作势要打:“给我回去,你个疯子又胡闹!”

梅香现在着实后悔,极力向蕊珠小姐讲情:“小姐,这人平时挺不错的,没想到喝了酒有这个毛病,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就算看在梅香的面子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蕊珠虽然气恼,但心中莫名其妙有一种甜丝丝,毕竟是有人倾慕自己,总比有人背地说自己丑陋要使人舒服多了,都说酒后吐真言,看来这个奴才也从内心仰慕自己。

虽然此事有些无礼,但总归是由自己赏他饮酒引起,再加上自己的丫头恶作剧,才导致他酒后性乱神迷,就放过他这一回吧。

于是恨恨地道:“下次再犯,打断你的狗腿!”

转身下了凉亭,走了好远还听见花匠犹自狂呼:“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就是……就是折断双腿又能怎的?”

万不儿也不禁佩服这穷酸花匠胆气非凡,一把拉住张文甫,将他推下台阶:“快跟我回去!”

花匠小屋内,张文甫坐在床上捶胸捣枕。万不儿带着耍笑的口气叱责:“呵呵!你是真疯啦,人家是堂堂公主,你是什么身份,要钱没钱,要官没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文甫捶胸顿足,指天发誓:“我对她倾心爱慕!天日可鉴!”

万不儿笑嘻嘻:“那又怎么样?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妞长得可真不错,跟丽花院的头牌差不多。”

张文甫惊奇追问:“头牌是什么?”

万不儿挠头皮了:“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告诉你,找老婆别找太漂亮的,当你穷得没饭吃的时候,如果有个妞儿给你大饼再带上两个咸鸭蛋,那你就娶她吧,错不了的!”

张文甫又是捶胸:“小姐她……”突然触到怀里的东西,他伸手入怀,摸出一个布包:“这是什么?”

万不儿替他打开,手绢里是两个月饼!

万不儿醋意升腾:“啊?还真有人送你大饼?肯定是梅香!”

张文甫喃喃自语:“我希望是小姐啊!”

万不儿不禁嘲笑:“别做白日梦了,她会看上你?你又不是大官儿!”

张文甫低头不语,一会儿又抬起头,语气听似清醒了许多:“敢问万管事,除了科举,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当官?”

这下挠到了万不儿痒处,顿时得意了:“这个么……这个普通人呢,是必须要通过考试才能当官,不过不一般的人呢,比如说我,就不一定非要考试啦。”

张文甫趁酒意大胆追问:“这是为何?”

万不儿一拍胸膛,大咧咧坐下:“男子汉大丈夫,当在战场杀敌,建功立业!你说是不?”

张文甫惊奇地几乎酒醒:“万管事上过战场?”

万不儿一听更来了精神,拿过茶壶嘟嘟喝了几口:“你知道莒南叛乱么?哎呀,那个叛军多呀,黑压压一片,个个提着大砍刀……”

万不儿此时成了说书的,尽其所能开始胡编,一场“战事”讲得眉飞色舞!这战争故事的主角当然是他万不儿万参谋了。

正讲得津津有味,连万不儿自己都彻底相信了确有其事,却突然响起了阵阵鼾声,万不儿收住心神一瞧,这小子竟然呼呼大睡了?可惜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呀!这就是人家说的“对牛弹琴”?

气急之下,劈脸给了这连装奉承都不会的家伙一记耳光,这下麻烦了:张文甫从梦中惊醒,似乎还在接受小姐的惩罚,竟然抱住万不儿苦苦求欢!依仗身大力不亏,将个头矮小的万不儿按在床上一阵狂亲,唬得万不儿几乎屁滚尿流!

万不儿舍命挣扎,总算万幸爬出了柴房,起身大跑之时,竟然迈不开脚步!这才心惊地发现:裤带已经被解开了!

谢天谢地啊!万不儿实在是心有余悸:竟然差点被这穷酸给强暴了?看来这文人酒后还不如痞子!老子以后倒要小心了,千万不要让这家伙沾酒了!不然个人“贞操”兴许哪天葬送在这小子手里!“什么德行!”万不儿几乎破口大骂!突然住口:前面客厅来了不少大官,还是要装扮斯文为重。

第九章 前线大捷带给后方的不仅仅是欢欣

刘大夏听在耳中,心里冷笑:“一天杀一百个贪官,也轮不到老子!老子还是坚决做官!做清官不就是了!”

这是中秋过后的第一次早朝,紫禁城皇宫的厢房内,一群大臣在议论纷纷。

一个大臣神秘地向身旁的同僚耳语:“昨儿个大同有八百里加急战报传来!”“如何?”这位同僚乃刑部尚书刘大夏。

该大臣乃兵部左侍郎,自然是先得军报,神秘地一笑,提高了声音,显然是有意让端坐主位的首辅杨韬听到:“据说歼敌数万,差点活捉了蒙古大汗,还追击残敌三百余里!”

刘大夏突然站起,那神情好似自己刚从战场回来:“大同提督杨继于是我同科进士,真是少年英雄!”

众人如同约好,齐声向杨韬贺喜,杨韬闭目养神,看似不为所动。

只听得众人纷纷议论:“杨大人的儿子真是了得!”“虎父无犬子!”“恭喜阁老!”“蕊珠公主果然是慧眼识英雄!”“杨大人一定不要忘记请下官来喝令郎的喜酒呀!”

杨韬正襟危坐,慢慢睁开双眼,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茶杯——这时的茶水纯粹是摆样子,朝臣们是没人敢饮上一口的,要不然到了朝堂想撒尿怎么办?难道还要在朝堂向皇帝请假,说内急需要解决?——杨韬淡淡说道:“犬子一时侥幸得胜罢了,多谢各位大人厚爱!”

外面太监大声宣:“辰时已到,诸位大人上朝!”众人纷纷出去。

杨韬放下茶杯也往外走,却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被身边的刘大夏一把扶住。

刘大夏笑笑:“令郎之胆色可比汉时霍去病!”

杨韬答谢:“刘大人过奖!”

刘大夏嘲弄地又是一笑:“杨大人之涵养功夫也可比东晋谢安!”

杨韬一愣,继而发觉这刘大夏笑中别有意味。

金銮殿上的皇帝兴高采烈:“今日大同传来捷报,张采当众宣读!”

张采太监高声宣读:“臣……追敌三百余里,敌人一路所弃兵器、马匹不计其数……”

皇帝开怀大笑:“好、好,痛快!朕要好好封赏立功将士!怎么停了?继续念呀!”

张采继续朗读:“……监军曹吉祥及其属下段越等人,被臣查出私通敌酋,证据确凿,已被臣在开战前斩首祭旗!”

皇帝的脸色一下阴沉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满朝文武一下子面面相觑,金銮殿上瞬间鸦雀无声。

张采太监躬身上奏:“万岁爷,这里还有东厂提督段越画押的供词!”

杨韬突然上前跪下:“万岁英明!”

皇帝疑惑地紧盯着杨韬,杨韬继续上奏:“万岁所思所想,臣等不及万一!”

刘大夏上前一步:“杨大人此话怎讲?”

杨韬似有准备:“万岁早就知道曹吉祥有不轨之心,故意派他去大同,待其阴谋败露,正好将叛臣及其党羽一网打尽!万岁高瞻远瞩,真可谓千载难逢之圣君!”

刘大夏冷冷说道:“杨大人,即使曹吉祥真的通敌,也该将其抓获,押解京城交于刑部处置!”

杨韬愤怒了:“什么叫即使?有叛贼供词,铁证如山!”转头面对大臣们:“何况圣上早有发现,所思所想岂是我等所能领悟?皇上如此做,必有一番道理!各位朝臣,你们说是也不是?”

众大臣互相对望,齐呼:“正是!”

杨韬继续对朝臣演讲:“难道万岁明知曹吉祥通敌,还会真的派他去做监军不成?不会的!你们以为万岁会做如此糊涂的事儿吗?”

众大臣纷纷高呼:“自然不会,这一切早在万岁掌握之中了!”“杨大人所言极是!”

英宗皇帝脸色慢慢和缓了下来:“果然只有杨爱卿知道朕的心意,朕就是这个意思,哈哈!”

众大臣齐声高呼:“万岁伟大!万岁英明!万岁正确!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知道该当如何顺坡下驴了:“曹吉祥通敌叛国,实为可恶,刑部刘大夏!”“臣在!”“命你立即查抄曹吉祥的府邸,房产财物全部充公!”

刘大夏心中大乐:“遵旨!”

太和殿前,众大臣鱼贯而出,刘大夏从杨韬身边经过时不屑地嘲笑:“杨大人果然深通做官要诀,一通阿谀奉承就把擅杀朝廷钦差的大罪轻轻带过了!”

杨韬正色质问:“刘大人何出此言?”

刘大夏冷笑一声:“杨阁老护子心切,下官自然明白。可是若人人都像大人这样,那将置国家法令于何处?在下不才,却也自幼读得圣贤书,知道为臣子的本分,道不同不相与谋。下官还有圣旨在身,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杨韬看着刘大夏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世上再没有比查抄罪臣府邸更好的活路了!尤其是查抄著名贪污犯官的宅院,办此事的主管就是不用动手,一些宝物也会自动飞进衣袋;不用动口,也会有人连夜往家中送礼,就算是廉洁奉公,只要是稍闭上半只眼,也会立即成为巨富!

曹吉祥府门前,众军士将一箱一箱的财物抬出来,一边装车,刘大夏一边清点数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大大吃惊、感叹:“一个太监,搜刮如许财物,这厮早就该杀!”

军士又抬出一个箱子,刘大夏掀开,发现里面都是书卷,他顺手拿起一卷翻看,勃然大怒:“祸国殃民之物!”

街上,好多百姓站了围观,一箱箱财宝被军士们抬了出来,引起百姓们一片惊叹:“做官真好!”“胡说,做官贪污,被查出来就是这个下场!”“说得也是,如果一天杀一百个贪官,我也不敢做官了。不过要是一百天才杀一个,我还是想做官的!”

刘大夏听在耳中,心里冷笑:“一天杀一百个贪官,也轮不到老子!老子还是坚决做官!做清官不就是了!”

杨韬忧心忡忡回到府邸。“儿子”在前线大胜,虽然从内心激动欢欣,但刘大夏之嘲弄语言还是令杨韬有了不祥预感:这朝堂将会更加多事了!

之前还算处于相对平衡状态,阁臣之中有自己领班,朝臣也基本分成两大派,在各种问题上几乎阵线分明各执己见,虽然有曹吉祥在宫内掣肘,但皇上毕竟还算大多偏于自己这边,所以,也算大体相安无事,与阁臣中的兵部、刑部等对立阁员,在一些大事处理上也能最终各让一步,达成一致,上奏到皇帝那里。

现在局势一下大变:义子杨继于趁掌兵权,在大同前线除掉了曹吉祥与东厂提督段越,一下令当初举事复辟英宗的朝臣人人自危,表面上的优势掩盖不住顿时出现的政局危机,政敌现在处于绝地反击的态势,这令首辅杨韬反而更加难以把握朝局。

要害在于:杨继于此举大大伤害了皇帝的自尊心,虽然经杨韬临机巧言,利用英宗自负心理暂时渡过危机,但后患已经造成,之后的皇帝再偏于哪边就不好说了。

但是,进府之后,杨韬还是慢慢改变了心情,尤其是远远看到了儿媳鲁慧儿挺着隆起的肚子在院子里浇花儿,心里大感宽慰,唤道:“慧儿!”

鲁慧儿羞涩回头:“杨大人……”

杨韬开心地笑了:“还叫什么大人?该改改称呼了!”

鲁慧儿一下羞红了脸:“父亲。”

杨韬乐呵呵嘱咐:“这就对了。慧儿,这些活儿叫丫头们做,你保养身子要紧,少活动!”“父亲放心,慧儿没那么娇气。”“等继于回来,我要风风光光地为你们补办婚礼!”杨韬正感受天伦之乐,老家院迎上向杨韬回报:“相爷,鲍老板已经请到,正在客厅等候。”

杨韬走进客厅,已显见苍老的鲍玉竹正坐在客厅等候,见杨韬进来,忙上前行礼:“伶人鲍玉竹参见相爷!”

杨韬上前扶住:“鲍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鲍玉竹在小茶几旁坐了,丫头奉上茶。杨韬向鲍玉竹解释寻找他来的缘由:“鲍先生为了杨韬丢失爱女,父女离散多年,每每想起,令杨某寝食难安!”“相爷快别这么说,小女丢失岂能归咎相爷?天幸曹吉祥已死了,说不定小女能安然回家呢。”

杨韬点头:“眼下曹吉祥已死,我想以你的名义写个寻人告示四处张贴,她得到消息定会来见你!”

鲍玉竹离座下跪:“多谢相爷关照,伶人感激不尽!”“如此,我就着手办理了!”

近来万不儿对张文甫的教育换了一种方式,不再急于求成,更不敢将花匠驯成酒鬼了。啥叫“养虎为患”?说的就是自己驯酒鬼强暴自己这事儿!

万不儿决定,还是领他多逛街,多见世面才能多有见识么!也免得这“小叔”酒后无德,再次“侵犯”自己。

这天带着张文甫闲逛,边走边“教导”:“你呀,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还没感觉呀?她连正眼都不肯瞧你一下!这辈子当不上大官儿,就甭想高攀公主!”

张文甫低了头发狠:“我……我一定要当大官!”

万不儿乐了:“你凭什么呀?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叫花子呃?喂!你跑那边干什么?”

路旁墙边,许多人围观一张告示。张文甫走到人群里,一张“寻人启事”映入眼帘,启事署名是“鲍玉竹”!

围观人纷纷议论:“鲍玉竹不就是那个唱戏的鲍老板吗?”“听说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失踪五年了。”“说不定已经……”“嘘——别说不吉利话!”“曹吉祥总算倒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要是有线索就帮人一把……”

张文甫上前揭下告示,围观的人们不干了:“你干吗?”“为什么揭下!”“我能帮他找到!”张文甫匆匆答了一句,叠起告示就走,万不儿急急赶上:“甫儿,那上面写了啥?”

刘钧花园内,张文甫将告示交与梅香:“玲儿,你可以去见鲍班主了!”

梅香大惊:“什么?”“你看,寻人启事,你父亲在找你!”

梅香摇摇头:“我何尝不知道父亲找我?可是……”愤恨至极:“那个大恶人曹吉祥!”“曹吉祥死了!”“真……真的吗?你听谁说的?”“你看,这告示上说的,不会有假。”“快念给我听听!”

张文甫打开告示:“寻人:鲍玲儿,五年前被权奸曹吉祥绑架,家人四处寻找,音讯杳然。如今曹贼已死,玲儿身在何处?老父日夜思念,为儿愁成满头白发,每日望眼欲穿,盼望爱女归来!若有知其行踪君子,亦望告知,必有重谢……”

梅香已是泪流满面,口中喃喃呼喊:“阿爹!爹爹”

张文甫温语劝慰:“玲儿,别哭了,快去看望鲍先生!”

梅香泪眼盈盈:“甫儿,你对我真好!”

张文甫脸红了:“我应该做的。你快去吧!”“我去告知小姐!”梅香回头就走。

小楼上,蕊珠小姐也吃惊了:“你是鲍玉竹的女儿?”“奴婢怕曹吉祥伤害父亲,一直未敢对小姐讲。”

蕊珠颇有些留恋:“曹吉祥倒了,你也该回到父亲身边了!”

梅香其实更舍不得,尤其舍不得离开尚书府,离开儿时同窗张文甫,离开后花园中的小花匠:“我也舍不得小姐,我去看看家父还回到您身边!”

棉花胡同,玉竹园内,戏子们像过节一样欢欣,不住地传告:“玲儿回来了!”“班主的女儿回来了!”“嘿,长成大姑娘了,可俊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梅香与父亲泪眼相对,鲍玉竹捧着女儿的脸上下端详:“玲儿,我的玲儿回来了!”回头高喊:“阿丑李,根儿,你们收拾一下东厢房,给玲儿住!”

梅香却哭着回答:“父亲不要麻烦了,我不住这儿,我还要回去。”

鲍玉竹不解了:“不就五百两银子的身价么?我给他!”“不是,小姐一时离不开我,我也不能甩手就走不是?”梅香只能这样应付父亲。

鲍玉竹有些生气:“有父亲在,我不能让你再去做丫头!”

梅香倒好似早就决定了:“父亲放心,小姐待我像姐妹一样,我……我实在不忍心离开她。”

鲍玉竹一时无语:“玲儿……傻孩子!”

梅香开始撒娇:“阿爹,你让我回去,我会常回来看你!”

儿大不由爹,女大更不由爹!鲍玉竹只得无奈生气,却是无法改变女儿甘为奴仆的决心。

第十章 紫禁城中的一把火烧掉的是什么?

杨韬昏迷前那句“你们就不怕后人唾骂么!”令皇帝突然醒悟:不能如此!天牢不是为杨韬这般救过皇帝的人设立的,要是后辈儿孙在史书中给记上一笔:“正统皇帝戮杀救命恩人。”这不是恩将仇报永标青史了么?慌乱中金口高呼:“慢!速传御医,就地施救,一定要救活杨爱卿!”——眨眼之间,“逆臣”又变回了“爱卿”!

又到了早朝日子,今天的紫禁城内格外热闹,金殿外的御阶前摆满了大小箱笼,里面珠玉财宝琳琅满目。

朝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听说曹吉祥府中仅银票就搜出七百万两!”“地契两千余顷,还不算多处房屋。”“还有许多珍宝字画、古玩玉器!”“一个太监就富可敌国,太令人震惊了!”“太监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

杨韬上朝,发现金殿外堆了一大堆书卷,几个军士点起火把准备烧书,不禁大奇:“这是些什么书籍?为何在此烧毁?”

军士躬身回答:“回大人,这些都是刑部刘大人从曹吉祥府上抄来的,刘大人令我等在此尽数烧毁,不得留下片言只语!”

杨韬弯腰捡起一卷看了看,脸色大变,又急忙翻开其他几卷,连连吩咐军士们:“你们千万不要烧,不要烧!我这就上朝面圣!”

军士们面有犹豫之色,杨韬再次嘱咐:“你们好生在这里看守这些书卷,一切有我担待!”说罢抱着几卷书快步奔向大殿。

成了司礼太监的张采走出金殿外,高呼:“万岁有旨,众大臣上朝!”

大臣们纷纷撩衣整冠,走进金銮殿,对皇帝拜舞:“臣等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朝礼刚毕,皇帝便急不可耐地对刘大夏问话:“刘爱卿,曹吉祥的家产都清点完了?”

刘大夏出班回奏:“启奏万岁,臣奉旨抄检曹吉祥府邸,共搜出银票七百万两,地契两千余顷,房屋多处,其他各种珠宝二十余斗,另有名贵古玩、字画,均已造册在案。”同时递上账册:“请万岁御览!”

英宗一面翻看账册,一面愤恨:“这个阉狗,朕早该杀了他!”

刘大夏俯首继续回奏:“万岁,臣有话说。”“讲吧。”“臣以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监危害社稷自古有之:秦有赵高,汉有十常侍,就是我朝也有王振、曹吉祥等人。万岁可乘此契机肃清宦官流毒:清点宦官家产,限制宦官权力,凡与宦官有涉之物事,一律予以取缔销毁!”“好!”“刘御史言之有理,请万岁恩准!”“此乃谋国之高见!”

皇帝默然片刻,不得不认可朝臣的义愤:“众卿家言之有理!”回头对身边的太监们下旨:“你们都有多少家产?回头报上来!”

太监们个个显得忠心无二:“是。”

刘大夏还不算完:“臣以为,曹吉祥的豪华府邸应该立即拆除,他用过的器皿即刻销毁!”

皇帝点头:“准奏!”

一个大臣不大会看眼色:“万岁,王振过去的物事也应该销毁,他家祖坟也要扒掉!”

皇帝烦了:“还有完没完?过去的琐事不准再折腾出来!”

刘大夏却固执跪地仍不归班,继续上奏:“臣还在曹吉祥府中搜出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留的航海日志和笔记共一百三十余卷,航海图二十余张,臣以为此乃不祥之物,应尽数烧掉!”

皇帝一摆手:“你看着办吧!”“万万不可!”杨韬抱着那几卷书出班跪下。

皇帝觉得稀罕,怎么还有抱着书本上朝的首辅?忍笑问话:“杨卿家为何如此狼狈?不就几卷书吗,烧了就烧了。”

杨韬跪下之后连连磕头:“万岁,这些资料乃我朝国宝,万万烧不得呀!”

刘大夏高声反驳:“杨大人,为了杜绝太监流毒,这些东西必须销毁!”“不可!”杨韬几乎是在呼喊,“万岁,为臣早年就在翰林院看到过三宝太监郑和的航海日志,它记录了南洋、西洋海天广袤的气候变化,所到之处海外的风土人情及其地理特征。它是朝廷耗时二十八年,七次派人出海,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取得的财富!是先皇留给后人的国宝!非但不能销毁,还要珍藏!”

刘大夏大笑:“什么国宝?杨丞相未免言过其实。当年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朝廷耗资巨大,却是有目共睹!这些钱财若用来救济百姓,可养活多少个农家?若用来巩固边防,何愁什么瓦剌,什么蒙古?你说要珍藏这些东西,难道要后人效仿,还要做这种无益之举?”

杨韬愤怒了:“无益之举?你……刘大人意思就是说先皇组织舰队派郑和七次下西洋是心血来潮?是儿戏?”

刘大夏毫不畏惧:“我大汉民众在陆上活得好好的,搞些舰船干什么?花了大把的银子做些无聊的事,不是劳民伤财又是什么?”

一个老翰林插话了:“阁部,容在下说几句:老臣自幼家境贫寒,深知百姓疾苦。十两银子,便是普通百姓一年的口粮,若是这笔银子用于民生,则是为天下百姓造福;若是用于边防,可造就又一道万里长城。你说三宝太监花费那么多钱财,留下点什么海外地理、海外风情诸如此类的东西有什么用场?”

杨韬据理力争:“它用于国人去了解海外,用于朝廷威震四夷,全方位邦交,用于通商,甚至用于将来的战事!它可能影响到我大明之国运!”杨韬摇摇头,又道:“你们难道不懂?恐怕我们的海外邻居们没有不懂的!”

皇帝笑了:“照你说它成了宝典了?杨卿家太小题大做了!”

刘大夏坚持己见:“万岁,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靡费钱粮数百万,军民死以千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转身对左右大臣如同讲演:“此特一弊端,诸大臣当且谏者也!”

又一老臣出班了:“万岁,老臣对三宝太监的航海记录也略知一二:书中赞美蛮荒,夸张外夷,外夷如此之好,岂不是自贬我汉家河山?此乃先人之罪案!早该取缔!”

杨韬只觉得胸内阵阵剧痛,一时顾不上什么朝仪:“你……昏聩,老朽!”

又一位阁臣表态了:“臣自幼便习圣贤之书,今日之事,臣以为,那些三宝太监的书籍应该立即烧掉,以肃清其余毒!”

杨韬怒极欲炸:“你们……你们要尽数烧掉?”

刘大夏侃侃而谈:“七下西洋,耗银千万!国家财政在于节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岂容宦官肆意糟蹋?前有郑和浪费大明财力,后有王振误国,现又是曹吉祥通敌!我倒要问问杨大人,曹吉祥为何要收藏此等物件?”

杨韬此刻头昏目眩,反而一时语塞:“这……”

刘大夏眼见占了上风:“逆贼所藏,必定是祸国殃民之物也!臣恳请皇上下旨尽早销毁!”

兵部尚书刘钧虽是个粗人,此时也看出了朝堂风向所在,出班跪下:“皇上,刘大人大大忠心呀!”

接着又一个大臣默默地跪下,一个接一个,最后连同杨韬,所有大臣都跪倒在地,不过,除了杨韬,都是跪地恳求皇上尽毁三宝太监遗物!众大臣一起叩头:“臣等恳请皇上尽早烧掉此等不祥之物!”

英宗皇帝本来就偏爱随大溜,对杨韬的儿子擅杀自己的奴才本来就心里不舒服,此刻一摆手:“好了,烧就烧吧,杨卿家不必多言了。”

金銮殿前,大火吞噬了堆放的书籍,侍卫们陆续抬来一箱箱的书籍、地图,将其纷纷扔到火里!

杨韬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踉跄着跑了过去,老泪纵横,无助地想冲进去抢回几本,却被侍卫一把架住。

杨韬边挣扎边大骂:“无知!愚蠢!你们……你们就不怕后人唾骂么!”

刘大夏趁机叱责:“杨阁老,你这可是当面辱骂皇上!”

皇帝脸一沉:“他疯了?”对侍卫下令:“将逆臣关押天牢!”

锦衣卫一拥而上,杨韬喷出一口鲜血,颓然昏倒……

这是令今人蒙羞的一幕,令今人心痛的一幕:郑和七次下西洋的航海记录,就这样被一帮忠臣大儒们彻底销毁了!

皇帝顺口一句关押天牢,出口即后悔:杨韬身为首辅,毕竟不同于他人,尤其是昔日曾远赴塞外营救自己,这是无法忘却的!救驾之功,非同小可,当真贬谪惩办杨韬?皇帝并不情愿。

尤其是杨韬昏迷前那句“你们就不怕后人唾骂么!”令皇帝突然醒悟:不能如此!天牢不是为杨韬这般救过皇帝的人设立的,要是后辈儿孙在史书中给记上一笔:“正统皇帝戮杀救命恩人。”这不是恩将仇报永标青史了么?

慌乱中金口高呼:“慢!速传御医,就地施救,一定要救活杨爱卿!”——眨眼之间,“逆臣”又变回了“爱卿”!

金殿外烈焰熊熊,郑和二十八年心血正被付之一炬!金殿内朝臣纷纷,正慌乱急救阻挡焚毁珍贵资料之人,慌乱中皇帝也有小聪明:这么多人混乱金殿未免太不雅观了,示意张采高呼的朝。

片刻间,金殿只剩下了寥寥数人,这其中就有刑部尚书刘大夏。

刘大夏出身科举,跻身翰林,曾晋位御史台左使,其人老谋深算,见首辅杨韬吐血金殿,生死不明,正被御医们团团围住,怎肯就此离开?一旦杨韬无法解救,大明朝局必将天翻地覆,那时候,能争取片刻时间都是极其宝贵的!

杨韬被抬到朝房紧急施救,金殿上就剩下了皇帝与刘大夏,另有司礼太监张采一边服侍,皇帝此刻却不愿就此回后宫,首辅杨韬一旦有什么不测,这下任领班的朝臣应该委派哪个?

见刘大夏迟迟不依照规矩下朝离开,皇帝心中一动:“这刘爱卿兴许与朕同一心思,在等待杨韬的生死信息!从今天朝堂表现来看,此人倒可称干练,又能得到多数朝臣支持,不妨未雨绸缪,让他代理首辅之职再说。”

于是吩咐张采拟旨:由刑部尚书刘大夏入阁暂代首辅之职!激动的刘大夏竟然伏地痛哭,万岁万岁连声,万岁不离口了。

代理首辅几乎是立即上任办公了!就地上奏:“万岁,一旦杨韬有甚不测,首先就要关注大同前线,他的儿子杨继于手握重兵,不可不预防有变!臣认为一切要以社稷为重,是否能派兵部尚书刘钧亲自前去接管大同防务?”

皇帝虽点头,却这样答复:“爱卿忠心可嘉!爱卿可预先准备,总要等杨首辅有个准,那时爱卿再替朕筹谋如此大事。”“谢万岁对臣宠信有加,微臣就在朝房中侍候,我主且安歇,臣告退。”刘大夏此刻实在不敢离开紫禁城,不看到杨韬咽气或好转,实在难以放心。

此刻的杨韬府上已经乱作了一团!

伺候杨韬上朝的家人随从在下朝后得到了杨韬吐血于朝堂的消息,已经有人紧急通知了府中,就连挺着大肚子的鲁慧儿也来到了午门,但是再想往前一步就不可能了,没有皇宫特许,谁也无法进宫探望的。

鲁慧儿异常警觉:一早上朝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生命垂危于朝房中了?而且身体状况连抬回府中都不容许,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经询问的朝的官员,慧儿得知朝廷销毁航海资料与杨韬舍命保护之事,也得知皇上曾下令将首辅关入天牢的情形,只是因为杨韬悲愤至极吐血昏迷才暂时作罢,那么,醒过来之后呢?

再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朝廷将如何对待杨家?

鲁慧儿不敢想下去了,忙悄悄吩咐一个家人速回杨府,备好自己从大同带回来的那匹波斯改良马,准备好长途跋涉用的银两与物品,牵到宫门外不远待命。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夜里,皇帝没回后宫,坐在书房,外面太监急报:“刘大夏有急事请求晋见皇上!”

皇帝忙不迭下令:“让他进来。”

太监引刘大夏走进御书房,刘大夏仓皇上奏:“臣从朝房来,杨韬他……他吐血不止,已经亡故了!”

皇帝惊呆了:“死了?!这老头死了?”

刘大夏语调急切:“万岁,人死不能复生,万岁节哀!只是杨韬这一死,恐怕对朝廷干系重大!”

皇帝慌乱询问:“快说,现在该怎么办?”

刘大夏态度决然:“防患于未然!臣建议立刻封锁消息,查封杨府!万岁再下旨召杨继于回京,并立即派刘尚书率领大军接收大同,缉捕杨继于!以绝后患!”

皇帝有些为难:“这……杨继于刚立下大功啊!”

刘大夏恨恨奏道:“可他也胆大包天!置朝廷法律于不顾,诛杀钦差大臣!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皇帝点头认可:“这小子是有点儿危险!”

刘大夏咬牙切齿:“必要时就地捕杀!”

皇帝已经没有自己的主张了:“就照你说的办吧,叫刘钧火速进宫!”

一边也惊呆了司礼太监张采,杨韬平日对他虽无多少孝敬,但一贯尊重,张采也知道杨韬乃大明不可多得的治国能臣,尤其是那边关的杨继于,竟然把彪悍的蒙古人打了个稀里哗啦,还果断宰了一直骑在自己头上的曹吉祥!这使张采得以接掌司礼太监之位。

张采心想:“虽是无意中受杨门恩惠,也总要报答一次吧,不然枉自为人了!”

就在刘大夏率锦衣卫出宫的同时,一个小太监手持大太监张采的密信溜出了宫门,仅比锦衣卫早了一步,将密信交给了宫门口的杨府中人,鲁慧儿打开密信,只见上写:“首辅已亡,即抄杨府,大同杨将军危矣!”

鲁慧儿顾不上悲痛,吩咐杨府诸人立即回府收拾各自逃命,自己却连回府也免了,不顾身怀六甲,直接上马出了北京城,一路颠簸,奔向大同而去!

锦衣卫们连夜包围了杨府,一个军士回报钦差刘大夏:“大人,杨府前后门已经被我们封锁,经入府盘查,府中人丁已经逃散了不少,尤其是那杨继于的怀孕妻子,根本就没回杨府。”

刘大夏深知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的典故,紧急下令:“封闭外城城门,今夜任何人不得进出!明天一定要仔细盘查进出行人。”

还是这个深夜,刘钧在自己的尚书府前下马,急急进去,吩咐随从:“火速召集各位总兵、副将前来刘府,皇上圣旨下!”

刘府大厅,众将军听刘钧宣读圣旨,师爷万不儿也混在其中,他现在已经被突然恢复了参谋这一军中职衔!

刘钧读完圣旨收起,嘱咐诸将:“圣上要我们明日一早动身前往大同,各位早些回去准备吧。”

众人散去。万不儿一脸苦相,随众人走出大厅。刘钧却对老管家吩咐:“小姐睡了没有?快叫起她,到上房来!”

蕊珠小姐来到父亲上房,刘钧长舒一口气,对蕊珠道:“幸而没有与杨家结亲,皇上有旨,杨继于难逃一死!”

蕊珠惊愕了:“为……为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岂是我们能过问的?原也不该告诉你,为父知道你惦记着他,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放弃这份心思,待为父完旨回朝再为我儿另选佳婿!”

听父亲如此说,蕊珠垂下头,眼睛里掉下大颗泪珠……

夜色中,万不儿耷拉着脑袋走近花园柴房,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这回要打真仗了,我小命难保了!”

走到柴房门口,万不儿大叫:“甫儿,甫儿!”

张文甫睡眼惺忪,打开房门:“万管事深夜前来,不知何事?”

万不儿愁眉苦脸:“甫儿呀,明日我给你些银两,你早些回杭州吧。”

张文甫一惊:“不知小生犯了什么过错,万管事要赶我走?”

万不儿其实还真是好意:“大帅明日就要领兵找蒙古人玩儿命去了,我是随军参谋,也得去。你带些银两回杭州找我老婆,替我捎给她些银子,告诉她,我如果回不来,就早早改嫁了吧……”一边说着,一边不禁泪下。

张文甫大奇:“万管事前些日子还说大丈夫当在战场杀敌,建功立业,怎么现在这个样子?”

万不儿大怒:“呸!什么战场杀敌,建功立业,那都是骗骗傻子的!”

张文甫还是不大相信:“那你所说的莒南战事……”

万不儿啥都顾不上了:“莒南根本就没什么叛乱,可这次要对上蒙古人了,完了,玩儿完了呀!”

张文甫沉思一会,毅然表态:“小生也想随万管事一起去!”

万不儿大惊:“你疯啦?”

张文甫却是真心实意:“小生清醒得很,小生只是觉得,与其在此碌碌无为,终其一生,不如去战场搏一下,也许能弄到一官半职!”

万不儿几乎忘记了自己即将奔赴血海:“你一个书生能做什么,你连杀只鸡都不敢!”

张文甫态度决绝:“先生也曾教过我兵法韬略,我也通晓蒙古文字,或许能派上用场。”

万不儿把眼瞪圆,直直地看着张文甫:“你真的要去?”“是!”“死了可别怨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怨你做什么?”

万不儿大乐,霎时忘记了将来的危险:“好!我要死了,有个垫背的也不错。那你早点儿歇息,明日一早随我出发,你就做……做我万参谋的参谋吧!”

天色朦胧,万不久便拿着一套戎装进了花匠小屋,见张文甫还睡着,便摇醒他:“起来,起来,快动身了。”

张文甫睡眼蒙眬:“哦……动身?到哪里去?”

万不儿看到张文甫身上沾满了黄泥,觉得奇怪:“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身上怎么这么多泥巴?”

张文甫揉揉眼睛坐起来:“哦……没什么,我来试试这衣服!”

前院传来一阵锣声,有人吆喝:“大帅有令,随行人员前庭集合!”

原来,昨夜对张文甫来说,是个真正的不眠之夜!

万不儿离开之后,张文甫便急急赶到了小姐蕊珠绣楼之下,眼望高处,心潮澎湃:“小姐呀,你可知晓,张文甫是为了你才不惜上前线呀!张文甫这般处境,不去前线拼搏点功名,啥时能做官?不做官,啥时能有资格与小姐平等对谈一次?

这兴许是最后的仰望,从明天起,我们将要越离越远!再想如眼下般近在咫尺仰望小姐,已经绝不可能!或许就此永诀!苍天啊……为何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出现在诗词曲赋中?”

正痴迷之际,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肩膀!

张文甫魂飞魄散!回头一看,是那梅香!“甫儿!在此做甚?让小姐知道,还有性命吗?”

其实小姐并不在绣楼,已经被刘钧呼唤在了上房,梅香等待许久,出来看看小姐回来与否,却见到同窗张文甫正在绣楼下花丛中伸头探脑。

张文甫喃喃回答:“小生……甫儿明天即要身赴大同前线,想与姐姐告别几句。”

梅香闻听竟然几乎眩晕!这冤家!终于明白了奴家心思。“请姐姐转告小姐,张文甫此去如能拼个一官半职,定当上门再求当花匠!能得近小姐芳泽,小生至死无悔!”张文甫絮絮叨叨,令梅香几乎走进冰窖吃了块冰疙瘩,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梅香带着哭腔训斥:“快滚!……留意……保住命回来,梅香等你!”——可怜天下痴情女呀!

天色朦胧,紧张的锣声惊动了绣楼上的蕊珠,她急忙走下楼梯,眼前的情景令她惊讶:院子里到处都是兰花!她不禁怔住了。这是张文甫一夜所为!张文甫并未回柴房安歇,拼着一夜气力,给心上人来了个“行为艺术”。

第十一章 侠女千里救夫,英雄穷途末路

杨继于咬破手指,在石碑上写下几个大字:“何谓忠?何谓孝?”

远处传来蒙古牧民苍凉的歌声:“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世情如霜。天意难测,狼心独怆……”

晨曦中,京城西直门外,兵部尚书领大同总督刘钧全身披挂骑在马上,后面是长长的队伍,万不儿和张文甫全身戎装跟在队伍中。刘钧挥挥手:“兵发大同,开拔!”

晨曦中,大队后面,三人中两人热泪不止:一个是送父出征的蕊珠小姐,一个是陷入单相思困境的梅香丫头。其实,蕊珠小姐何尝不也是心陷迷魂阵中?眼望大军西去,心中所想还是那大同前线的杨继于多些。

晨曦中,通往西北的路上,鲁慧儿身伏马鞍,咬着牙颠簸在马上,身后渐渐追上来一骑!

此人是潜伏于京师许久的沙沙!

沙沙这次来到北京,对北京朝局犹如雾里看花,简直有些弄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大明功臣就成了逆臣?这突然的变化虽然让人一头雾水,但沙沙可以断定:蒙古人的机会又出现了!

闻听兵部尚书刘钧率部接防大同,沙沙立即醒悟到:那个令人讨厌的杨继于就要倒霉了!如能趁其交接兵权之时,对大同来一次突袭,必将事半功倍!

沙沙半夜即起身,匹马奔向塞外。正疾奔之际,突然发现了前面伏鞍而行的鲁慧儿。

两骑并行的工夫,沙沙发觉了这同样匹马单身女子的不对头:坐骑极为矫健,不是普通的中原战马,也非蒙古骏骑,竟有罕见的大宛天马几分风度,而骑马人却几乎陷于半昏迷状态!眼见已有身孕,却不顾胎儿安危,不住机械地挥鞭抽向坐骑,行长途的旅人,哪有这样对待神驹的?

沙沙其人,实际上心中善良,见此情形,不由暗自关注,在超越鲁慧儿坐骑之后,有意放慢马速,尽量压慢后面骑马女子的行路速度,眼见这女子也是奔向边关方向,旅途尚远,不知道休息马力,兴许不到中半,这神驹也就完蛋了。

鲁慧儿此刻腹痛阵阵,但一门心思只在大同,却无心关注前面有人故意阻挡自己,只觉得自己逐渐支持不住,不由自主双手抱住鞍鞯,至于战马将自己带往何处,已经顾不上了!

一阵剧痛袭来,鲁慧儿只觉得小腹一阵抽搐,已经坐不住马鞍,迷迷糊糊滑下了坐骑!

等鲁慧儿清醒之时,却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荒野客栈中,身边是一个面色饱经风霜的老者,还有一个乡村国医模样的人在替自己把脉,只听那国医说:“唉!胎儿是保不住了,能留下大人性命就是奇迹了!”

原来,是沙沙时刻关注后面的女子,在发觉鲁慧儿渐渐滑下马鞍之时,及时回马接住了昏迷的鲁慧儿,眼见该女子裙下鲜血淋漓,沙沙知道是小产之类的麻烦到了,看看天色已晚,便就地寻找了一家客栈留宿,并且拿出一锭大银,请来了当地郎中。

不过,对鲁慧儿的胎儿来说已经迟了,鲁慧儿经不住马背颠簸,已经途中小产。且喜这山野郎中还有些真本事,一副汤药灌下,鲁慧儿下身流血被遏止,只是迷迷糊糊,口中不住胡话:“继于……快逃……大明朝……靠不住了……”

沙沙突然明白:此人是眼中钉杨继于的眷属!这是向大同的杨继于报信的!

沙沙心中一动:若将这女子带回蒙古大军,那杨继于还能有什么作为?就算能逃得明朝皇家处置,总不会不顾妻子再与蒙古为敌吧?

于是,等鲁慧儿略微清醒之时,沙沙这样介绍自己:“小人乃大明赴西域行商,路见夫人坠落马下,怎能见死不救?夫人不必隐瞒,小人已知夫人乃我朝英雄杨继于提督眷属,定当服侍夫人一路,只是夫人身体已经不能再受马匹颠簸,这如何是好?”

鲁慧儿就是再聪明,也想不到会遇上蒙古暗探,心中不由相信了八成。想到大同前线杨继于危在旦夕,鲁慧儿咬牙起身:“我行囊中有银两,劳烦义士雇辆马车来,我不能在此歇息!”“夫人有什么急事,不能由小人代劳么?沙某绝不会有负所托!”沙沙虽然能大体估计出何事,还是想证实发生了什么。

鲁慧儿摇摇头:“义士莫怪,确实事关重大,鲁慧儿求义士莫要再问了。”

沙沙不好再说什么,恰好这客栈就有专门赶脚的马车,便不惜银两雇了一辆,搀扶鲁慧儿子车中躺下,自己骑马引路,直向大同方向驰去,鲁慧儿的波斯神驹却是被拴在了车后随行!

沙沙的目的极为简单:等马车将到大同城之时,转弯驰向大草原就是了。到那时,杨继于夫人成了大蒙古战俘,向那杨继于报仇的时刻也就到了!

大军赶路不同于一般行人,前方侦察布营,后队收容掉队者,诸多杂事再加上士卒饮水举炊,道路也要分兵并进,正常一天能赶路六七十里就算不错了。但这次刘钧以兵部尚书衔接管大同,却是非正常进兵,在刘钧的严令催促下,大军日行已超过百里。

就是这样,刘钧也暗暗担心:那大同杨继于若得知五万大军接防大同,怎能没有疑心?若纯粹是调一个提督回京,还用得着这般动静?一个钦差带十来名随从既能搞定。越是当成大事,越是说明事有蹊跷。一旦惊动了这手握军权的边防大将,那可不是玩的!

刘钧也是在官场战场厮混了半生之人,知道该当如何处理这般难事,提前依照常规派出了传旨钦差,十来匹轻骑,速度当然快了部队主力许多。

大同议事厅里,杨继于正与众人议事,门外士兵来报:“有京城使者来见提督!”

杨继于带众人将天使接入城内,使者宣旨:“大同提督杨继于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杨提督于大同城下大破蒙古重兵,劳苦功高,朕甚感欣慰。特旨召杨提督回京封赏,大同军务由新任总督刘钧接收。钦此!”“领旨!万万岁!”杨继于站起来接过圣旨,询问使者:“不知刘大人什么时候到?”“明日就可到达大同。”“这么快?哦,大人一路辛苦,请移步行馆歇息!”

使者拱了拱手:“皇上等咱家回复,圣旨已经传到,下官告辞!”

天使出了大厅,王恭、柴胜等人欣喜非常:“恭喜杨大人!”

杨继于笑笑:“多谢诸位!在下回京后定当请皇上封赏诸位有功将士!”

王恭代表诸将请示:“杨大人明日就要回京,吾等为杨大人饯行如何?”

杨继于点头首肯,心里却飞向了北京:“慧儿,你还好吗?”

杨继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刻心爱的妻子慧儿已经就在城外不远,而且已经成了蒙古暗探沙沙的俘虏,身体极度虚弱的鲁慧儿此时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已几乎奄奄一息!

眼见离大同已经不远,沙沙吩咐车夫掉头向北,鲁慧儿在车中却是认得大同四周,惊问为什么不直接进入大同。

沙沙回答得甚是随意:“夫人,前面有尘土飞扬,显然有军队正在厮杀,我们只能绕行。”

鲁慧儿随军年余,对大同四周地理透熟,怎会不明白事情有变?就算有战事也应该在大同城北呀,假如东南发生了战事,那岂不是大同已经被围了,哪还来的什么大同大捷?

但此时却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马车绕过了大同城,眼见是直奔大草原深处!

慧儿身边藏有一把短小倭刀,名字也是“菊一文字”,与杨继于的“菊一文字”本来就是一对,眼看双刀即将成对,现在却要越离越远!鲁慧儿暗暗决定:就用它与这不怀好意的“商人”拼了!

鲁慧儿估计现在离大同已十里有余,再不动手,一切都迟了!于是呼唤沙沙:“义士,我腹中饥饿,实在嚼不动肉干,能取火煮饭么?”

沙沙不愿增多麻烦,也知道鲁慧儿小产后虚弱无比,确实应该补充营养,最起码也要有口热汤,便停车挖灶,用车上的小铁锅煮起了肉干,心中倒不担心什么,此地无驻兵,沙沙是知道的。

鲁慧儿却是这样算计的:趁这人双手端碗给自己之时,将“菊一文字”尽力插进此人的胸膛!至于车夫,大明子民,还是应该向着自己的。

其实,鲁慧儿是因为不知道沙沙身手,沙沙刀尖上滚了半辈子,别说鲁慧儿此时身体虚弱,就是再多上几个身强体健的鲁慧儿也无济于事,暗算老到的沙沙?实际上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肉汤煮好了,沙沙果真端碗走向在车上坐起的鲁慧儿,鲁慧儿这才发现:一碗肉汤将这人遮挡得毫无破绽,自己出刀几乎没有可能!

就这样接过来,然后将热汤连碗扣在这人脸上?

鲁慧儿思想已定,正待实施,却见沙沙将碗恭敬地放在大车前板上,双手抱拳好似在施礼,退了两步:“夫人请用。”

鲁慧儿没招了!只得端起肉汤,借汤热不能下口,暗暗拖延时间,心中越寻思越觉得无望,这肉汤再可口,又怎能咽下?

彻底心灰之刻,突然听到一声大喝:“什么人?要赶车去往哪里?”

鲁慧儿不用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救星到了,抬头看,果然是托克带两名士兵策马来到了不远处!

原来,托克按照西方人的警戒方式,向杨继于建议:在大同城外三十里范围之内,设立三人一组的暗哨若干,遇有意外敌情,即以响箭通知远处暗哨,只片刻敌情便能传到大同城内,如此大同也就能真正无虑了。

杨继于接受了托克的建议,按大同城外地势设立了十几处暗哨,今天的托克就是亲自出城设置暗哨,到了城北十里,看见沙沙举炊的烟火,策马过来盘查。

托克下马越走越近,沙沙心中大震!托克的西方人特征太明显了,而且沙沙为了寻找这家伙,整整费了二十多年时间,做梦时托克也不时出现在梦中,此时陡然遇上,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还管什么杨继于的夫人?

机灵的托克也发觉了事情不对:这不是在上次大战前见到过的那个蒙古人么?这家伙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今天讨不得便宜了。

两名亲随不知道情形有变,只是见托克突然紧张,而且手按鞘中佩刀微微发抖,立即赶在了前面——这两人是奉杨继于严令,专职保护托克通事的。托克一见大惊,喝道:“快退下!”

迟了,只眨眼间,两名历经血战的亲兵已经头颅落地!车上的鲁慧儿甚至没有看清这“商人”是如何拔刀收刀的,等两名亲兵没出一声倒下之时,杀人者刀已入鞘!

鲁慧儿在车上却认为正是机会,抽出“菊一文字”,从沙沙身后就是一刀!

只觉得眼睛一花,眼前的“商人”老者已经不见,鲁慧儿一刀砍空,身体扑倒在车板上。

一旁看傻了车夫,直吓得抱住辕马脖子,全身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鲁慧儿耳听雨点似的兵器相交之声,抬眼看时,那老者已经与托克厮斗在一起,只见刀光滚滚,犹如两股旋风,至于双方出手的是什么招式鲁慧儿哪里能分辨得出?只是暗暗吃惊:没想到年迈的托克竟然还是位如此高手!

其实,此时的托克正暗暗叫苦!

鲁慧儿动手的同时,托克也发觉了马车中人是鲁慧儿,本来欲上马一走了之的打算行不通了,为了主帅的妻子,也要再次拼命!

几乎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再现,现在的托克更像是个劫车杀人的,沙沙一时也难以想到托克如今就职于大明军中,依旧如同昔日,拔刀尽力保护自己的俘虏鲁慧儿。

不知多少个回合,时间却是眨眼间,托克眼见步步后退,没有了还刀之力,走又走不得,进也进不得,托克竭力接招,就连想大呼鲁慧儿快逃也出不得口了!

危急时刻,托克突然发现,这沙沙似乎极力阻挡自己扑向马车,好似接受了昔日教训一般,怎么周旋也不肯离开马车一丈范围。托克灵机一动,几乎是准备同归于尽一般,一个就地翻滚,挥刀砍向了车上的鲁慧儿!

鲁慧儿吓得花容失色,却是沙沙挥刀格开托克的利刃!

托克明白了:这蒙古人怕自己伤害鲁慧儿!

索性不顾自身安危,刀刀直劈鲁慧儿!沙沙果然大怒:怎么又是二十年前的无赖战法?但也只能全力护住鲁慧儿。这下格斗局面大变:托克自身压力立时缓解了不少。

现在的态势成了托克招招进攻,招招不离鲁慧儿要害,而沙沙反而被逼得竭力防守,竭力维护鲁慧儿的安全!

突然,托克死命急砍几刀,趁沙沙全力护住鲁慧儿之时,纵身后退,一下跳上战马,用刀背在马屁股上重重一击,战马长嘶狂奔,眼见奔向了正北方!

哪里走?沙沙再也不能放过这寻找琪都王子的唯一线索了!此时别说一个鲁慧儿,就是杨继于本人就在马车之上,沙沙也绝不会理睬!转头看见车后所拴鲁慧儿的波斯神驹,挥刀扫断缰绳,飞身跳上马,尾追托克而去。

直到这时,鲁慧儿才明白了托克的真实用意,还等什么?用尽全力招呼车夫:“快,去大同城里,去找杨提督!”

话音刚落,已经昏迷过去。

刘钧大军已到大同城外,刘钧挥手止住大军入城,骑在马上吩咐:“王保、刘安,你们进城告诉杨继于,叫他马上出城迎接!”“是!”两个军士拍马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刘钧回头下令:“待会儿杨继于来到,看我扬鞭为号,尔等刀剑齐上,死活不论!”“是!”

此刻的大同城内,一家酒楼上,众人正为杨继于饯行。

杨继于举杯谢部将:“这一年来,承蒙各位关照,杨继于在此谢过大家了!”

柴胜端起大碗:“与杨提督携手杀敌,真他奶奶的痛快!”

王恭颇为遗憾:“不知杨提督什么时候能再来大同?”

杨继于一饮而尽:“在下也舍不得众位好兄弟!”

柴胜一碗酒下去,红着脸:“兄弟,回到京城别忘了我们这帮粗鲁弟兄!”

杨继于放下酒碗:“如果柴兄不嫌弃,在下愿意与柴兄结为异姓兄弟,生死与共!”

王恭大笑:“好!好!”回头喊:“小二,布置香烛!”

柴胜爽快:“不用香烛,你我兄弟歃血为盟!”

杨继于点点头,抽出短刀划破手指,将血滴到斟满酒的碗里。

柴胜将手指在口中使劲一咬,血顺着手指滴下……

柴胜先喝了半碗血酒,杨继于接过剩下的一半一饮而尽!

杨继于一声:“大哥!”

柴胜一声:“兄弟!”

两人就此成了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生死兄弟!王恭看着这场面,却不愿参与其中,也许是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只是勉强与众人笑着,举杯祝贺。

一个士兵进来报告:“启禀杨将军:总督刘钧大人已到城外,传命杨将军立即出城迎接!”

杨继于站了起来,拱拱手:“各位,在下要出城迎接刘大人,你们去议事厅等候吧!”

杨继于随王保、刘安快步走向城门口,一个亲兵急忙跑上来:“杨提督,慧儿小姐来了!”

杨继于突然站住:“什么?”

亲兵语气沉重:“她一身是血,生命垂危!”

王保催促:“杨将军,刘大人正在城外等着呢!”

杨继于应道:“知道了,你们先禀告刘总督,请大人歇息一会儿,我过会儿就来迎接!”回头匆匆随士兵而去。

王保、刘安只好眼看他走远,急忙出城回报刘钧。

提督府,杨继于匆匆跑进来,大呼:“慧儿!慧儿!”

鲁慧儿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从怀里掏出了太监张采的密信:“夫君……”顿时不省人事。

大同城外,亲兵头目王保向刘钧禀报,刘钧勃然大怒:“进城,马上接收城防!见到杨继于,杀!”

大同城内,一队队士兵奔跑着,百姓纷纷躲进家里,关门闭户。王保大喊:“刘大人有令,立刻关闭城门!”

杨继于抱着鲁慧儿策马冲了出来,守城士兵还是杨继于的部属,又怎会当真阻拦?杨继于二人得以冲出城门,扬长而去。

大同议事厅内,刘钧居中坐下,宣布皇命:“诸位将军辛苦了,本总督奉旨前来接防大同,并捉拿叛贼杨继于!”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柴胜大叫:“不可能,杨提督不可能背叛我大明!”

刘钧冷冷一笑:“这是皇上旨意,诸位将军常年镇守大同,如今皇上开恩,赐你们回京城驻防。”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刘钧大喝:“尔等即刻动身!”

野外,战马载着杨继于、鲁慧儿急驰,此马却不是托克所赠波斯改良神驹,杨继于自己的那匹神驹被杨继于强迫托克骑乘去城外布置暗哨去了。

鲁慧儿虚弱地靠在杨继于怀里,低声问:“我们去哪?”

杨继于无法回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投奔何处,大明皇上缉拿自己,这天下虽大,却没有了容身之地!只得含糊回答鲁慧儿:“我们先离开大同,越远越好。”

鲁慧儿凄然而笑:“我们没地方去,不是吗?”

鲜血从鲁慧儿下体不断冒出,杨继于一阵心痛:“坚持一下,我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鲁慧儿又笑了:“那里是不是只有你和我,一辈子在一起?”

杨继于大呼:“是,一辈子!”

鲁慧儿再笑一笑:“嗯……”把头贴在杨继于胸口。

马儿绝尘而去,路上留下了一串血迹……杨继于终于发现一条小河,急急滚落马下:“慧儿,慧儿,你渴了吧!”

慧儿没有回话。他抱起慧儿放在河边,手忙脚乱地打水,再回来:“慧儿……”

仍然没有回答。杨继于手中的水壶掉落在地上!

鲁慧儿不知何时已经咽气在了杨继于怀里,那神情既像是幸福,又像是满足……杨继于欲哭无泪,肝肠寸断!紧紧抱着慧儿尸体,走上一个高坡,口中喃喃:“慧儿,你暂时在这儿歇歇脚,我会回来找你……”

一棵白杨树下,杨继于颤抖着拔出“菊一文字”,急急地在地上挖着塞外黄沙!

大树下,一个新起的坟头。前面插着一个木桩,上写:“爱妻鲁慧儿暂栖于此”。

杨继于静静地立在坟前,心里说:“我们都要死的,不是吗?可是……可是……告诉我,慧儿,为什么……为什么?”

杨继于终于崩溃,眼泪涌出:“慧儿!你怎么能舍我而去?”

杨继于伏在坟头失声痛哭……许久许久,终于无力地坐在地上,仰天大叫:“为什么?为什么父亲、义父还有慧儿……都死了?”

旷野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朱祁镇,最该死的是你!”

草原之夜,一匹马狂奔,马上人大呼:“命由天乎?为什么?为什么啊——”

终于,马匹支持不住了,哀鸣一声,倒毙在了草原上。

去哪儿?哪儿能容下自己?谁能助自己向这大明的混蛋皇帝复仇?荒漠无边,草原无涯,杨继于蹒跚地走着,毫无目的,更没有信念。至于实际复仇?杨继于更清楚:几如痴人说梦!

内心已经一摊死灰,双眼已经枯干无泪,杨继于连仰天长呼也没有了力气……

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杨继于面前!上书:“草原有雄鹰,中原有英雄。向中原英雄于谦致敬!”

杨继于现在已经是爬着前行了,此刻惊讶万分:“父亲?怎么会……”口中喃喃:“不管是谁为父亲立碑,至少这里还有正义、有是非!”

杨继于无力地跪倒在石碑前:“父亲,儿子不肖,没做引颈就戮的忠臣!”

他嘭嘭嘭对石碑磕头!石碑不能回答什么。杨继于咬破手指,在石碑上写下几个大字:“何谓忠?何谓孝?”

远处传来蒙古牧民苍凉的歌声:“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世情如霜。天意难测,狼心独怆……”

第十二章 有时候死对头一样可以成为朋友

万不儿设身处地,以自己类比,替杨继于思索:“那可难说了,大概是杨继于把蕊珠公主的肚子搞大了,完了又不理人家了!”

清晨,一个蒙古士兵急急地闯入达延汗大帐:“大汗,发现杨继于的踪迹!”

达延汗大惊:“什么?他带了多少人马?离此地多远?”

士兵却喜笑颜开:“恭喜大汗,他孤身一人,已经被达尔罕将军包围在大汗所立的那座石碑下了!”

达延汗一面狐疑,一面急急赶往石碑。于谦石碑前,数十个全副武装的蒙古士兵正紧张地围成一个大圈,中间正是无力站起的杨继于!

虽然见杨继于拄刀鞘坐在地上,蒙古兵却无一人敢上前半步。两个为首的头领大声道:“等大汗来了再作定夺!”

达尔罕大步冲了上来,大叫:“巴特儿老哥,今天我为你报仇了!”

达尔罕抽刀狠狠向杨继于砍去,杨继于下意识地用手臂一挡,蒙古弯刀深深地嵌在杨继于披甲的手臂上。突然,达尔罕的身躯定住了,脸上又惊又怒,“菊一文字”已经抵在他的咽喉处。“住手!”达延汗飞马赶到,“达尔罕,退下!如果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

达延汗靠近杨继于,周围人想阻止,达延汗摆摆手,赤手空拳走到杨继于身边,杨继于此刻疼得几近昏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达延汗弯下身,撕破自己衣服,亲手给杨继于包扎伤口:“回你的大同,养好伤,带兵与我决一死战。英雄应该死在战场上!”

杨继于怔怔盯住达延汗,左臂一阵剧痛,垂头昏死过去。

达延汗抬头看了看石碑,石碑上几个刺眼的血字:“何谓忠?何谓孝?”

达延汗吩咐:“把他抬回去,好好照料!”

蒙古包内,杨继于昏迷不醒地躺在卧榻上,两个大夫给他包扎伤口。

达延汗关切地询问:“怎么样?”

一个大夫转身回禀:“回大汗,这个人极度伤心疲劳,加上失血过多。不过好在年轻体健,休养一阵便可痊愈。”

达延汗点点头:“好,达尔罕!”“在!”身边的达尔罕躬身回应。

达延汗:“你速速派人潜入大同,探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达尔罕却挺身自荐:“大汗,我亲自前去打探就是了!”

杨继于昏迷在蒙古包内已经十余天了,口中喃喃,似乎陷入痛苦回忆,一会高呼慧儿,一会高呼父亲,把两个蒙医忙得团团乱转,却是不敢擅离一步,就连吃饭睡觉也是两人换班,因为大汗已经下令,杨继于假如有了什么不测,那他们两人就会被打折双腿,逐出草原!

杨继于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蒙古帐篷里面,伸手一摸,竟然发现“菊一文字”还在身边!蒙古人为什么不收缴自己的武器?这是自己的那把长刀,短刀“菊一文字”杨继于舍不得让其与爱妻分开,让它陪伴在了爱妻鲁慧儿身边!

杨继于立即抓住刀柄,身边的蒙医发觉动静,探身观看,杨继于大叫一声,装作昏迷过去。

蒙医上前仔细察看伤势,杨继于迅速坐起,将刀抵住他的咽喉,沉声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蒙医惊恐解释:“我……我是大夫,是大汗叫我照料你!”

杨继于吃惊了:“大汗?达延汗?”

大夫连连点头:“是……是……你已经昏迷半月了,大汗每天都来看望你!”

杨继于缓缓收起了刀:“我知道了,多谢足下照顾,也请转告你家大汗:救命之恩,杨继于受之有愧!”

大夫长长舒了口气:“你也不必……”话说了一半,不料杨继于反手用刀柄在他后脑敲了一记,大夫顿时昏迷过去。

杨继于换上大夫的衣服,悄悄溜出帐篷外,随便拉了匹马,跳上就走!走了好远,却突然不解:怎么自己帐篷周围没有任何警卫?

帐篷内,醒过来的大夫向达延汗叙述:“他叫我转告大汗,说什么救命之恩,受之有愧,然后就把小人打晕了!”

达延汗默默站起来,走到帐篷外面,传令:“带马!”

达延汗跳上马:“他骑的是我的坐骑,蹄印已经留给了我,我要去给大蒙古追回一位善战的将军!”

左右将领们大惊:“大汗,让我们去!”

达延汗下令:“你们都不要去,违令者斩!”

左右人大喊:“大汗,小心!”

只听得马蹄声噔噔,达延汗早已远去!

杨继于策马草原,不时地遥望天际,仔细辨别着方向;达延汗单骑独驰,偶然下马,分辨足迹,确定方向后继续追赶……

白杨树下,鲁慧儿坟前,杨继于静静地坐着。突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杨继于倏地立起来,抽出“菊一文字”,冷面相对来人!

达延汗飞奔而来,叫道:“杨将军——”

达延汗下马与杨继于对面而立:“我就是达延汗!”

杨继于冷冷地相问:“既落到你手里,为何不杀我?”

达延汗傲然回答:“那里不是战场,若是沙场相见,必定取你人头!”

杨继于冷笑:“既不杀我,为何又来追赶?”

达延汗呵呵笑了:“据闻你们中原曾有个月下追韩信的故事,你看,我不是独自追来了?”

杨继于咬紧牙关:“杨继于的命是大汗救的,本当一死还了这个人情,不过在下还要去做件事,这件事做完后,一定回来把头颅送上!”

达延汗紧紧盯住杨继于的双眼,似乎在猜测杨继于准备做什么大事,突然开口:“你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杀得了明室皇帝?”

杨继于震惊,不能置信地盯着达延汗。

达延汗看了看坟头,道:“她就是你的夫人鲁慧儿小姐吧?”

杨继于不由低下头,惨然回答:“是!”

达延汗却突然走到墓前,朝鲁慧儿坟施了三个蒙古弯腰鞠躬大礼!

杨继于更加震惊:“大汗!这是做甚?”

达延汗抬起头:“你和鲁慧儿小姐的事我都知道了,本大汗钦佩慧儿小姐,所以拜她!”

杨继于把倭刀收回刀鞘:“可你是堂堂蒙古大汗!”

达延汗爽朗地笑了:“大汗不是人吗?”

杨继于拱拱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听达延汗继续说道:“如果慧儿小姐在,她能让你去北京城刺杀皇帝么?”

杨继于摇摇头:“但我一定要去,因为我是慧儿的丈夫!”

达延汗直截了当:“要杀他,除非投入本汗麾下,我与你联合,天下再无敌手,便可直捣北京城,活捉朱祁镇!”

杨继于也同样盯住达延汗双眼:“在下杀了不少蒙古人,大汗敢把我留在身边?”

达延汗笑了:“战场厮杀是将军本分,那不是什么个人恩怨。杨将军,我敬重你的才华,也敬重你的为人,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什么?”

达延汗一字一句说道:“良禽择木而栖,眼下的大明王朝可不是什么良木!”

杨继于低头不语,只听达延汗继续述说:“看看于谦、杨韬的下场……”

没想杨继于立即大声回答:“别说了!我跟你去蒙古!”

达延汗开心地笑了,心中暗忖:“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天这趟遛马收获最大!”

正欲上马,杨继于忽然勒住马缰:“且慢,我有一事要跟大汗言明!”

达延汗高兴之际,还管杨继于提出什么条件?还没问杨继于所言何事,便断然答应:“将军请讲,达延汗无有不从!”

没想到杨继于说的是:“眼下我走投无路,只是暂时栖身蒙古。他日若逢大赦,我还要回到父母之邦!”

达延汗傻眼了:“这……”

杨继于却语调决绝:“若不应允,杨继于宁死也不随你前往!”

达延汗无奈地:“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杨继于开始躬身行礼:“多谢大汗!”

达延汗暗忖:“我达延汗从此赤诚相待于你,还能得不到你的真心?”

两人上马,慢慢远去。此刻,大草原上却还有二人正在穷尽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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