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全两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3 13:4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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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兰Lady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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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帝姬(全两册)

柔福帝姬(全两册)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柔福帝姬(全两册)作者:米兰Lady排版:吱吱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11ISBN:9787208100237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一曲哀感顽艳的悲歌东方龙吟

历时数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总在一个个类似的旋涡里打转转——其中堪称“酷毙了”的一轮循环,便发生在公元十世纪以后的一百九十年内。

公元937年,一个先似羊一般温顺、得势后却如虎似狼的阴谋家徐知诰,利用殚精竭虑多年而得到的兵权,将割据江南一隅的吴国幼主杨溥废掉,然后宣称自己是唐玄宗的后裔,名为李昪,在金陵续起“大唐”香火,这便是历史上的“南唐”。李昪即位之后,积极改革弊政,缓征赋税,兴利除害,休养生息,数年之间,使江淮大地出现相对安定的局面,接着国家即呈现“旷土尽辟、桑柘满野”的繁盛景象。无奈天不假年,七载之后他便病入膏肓。最让其痛心的是,能征善战的儿子已战死沙场,他只能将国祚传给文采斐然的儿子李璟。后者在位十九载,政治上最大的举措就是对北方迅速崛起的后周政权俯首称臣,放弃帝号,自称“唐主”,倒是他的“小楼吹彻玉笙寒”一词,与其宰相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笑傲群芳,一时风靡。没想到几个颇有出息的儿子同样先他而亡,“主”位只能传给那个生于祖父得国之年、却终日在温柔乡里厮混、以写淫靡喋喋之词见长的第六子李煜。此时赵匡胤刚刚演完酷似李昪的那出黄袍加身闹剧,他用“大宋”旗号将后周小皇帝柴氏屏蔽,随即便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由,派大将曹彬攻破金陵,灭了南唐,并将女人堆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后主捉到汴京,封为“违命侯”,极尽羞辱之能事。李煜身处“蒿莱”,方恨前半生的“一晌贪欢”,身上遗存其祖父的一点“壮志”微露端倪,并将“沉埋”之“金剑”现于词章。宋太宗见此情形,便将“牵机药”搀于酒内,赐给“违命侯”——可怜本是风流词家、误踏国君之位的李煜,竟以手脚抽搐如同织机穿梭之状,惨死在北国强主面前。

公元997年,恰是李昪得国之后的一个甲子,勇武、阴鸷而又自诩“好色”的宋太宗一命呜呼于“万岁殿”。赵匡义违背了曾对兄长许下的“兄终弟及”“长者当立”誓言,将皇位传给了貌似英伟的儿子。然而赵匡义连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不肖子孙们会像李后主一样,将祖宗们的勇武血性弃绝殆尽,只有“好色”基因被他们承袭并恶性膨胀着。终于,一个名叫赵佶的“龙种”才子接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稀里糊涂地继承了国祚。他的斐然文采、精湛书艺、绘画天才一点都不亚于李后主,而在骄奢淫逸、任用佞臣、昏聩无度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同样来自北方的铁骑从百姓的血泊中一路踏来。赵佶最大的本事,是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温柔乡和花鸟窝里,把暴露着的屁股和祖先的牌位一道交给同样昏聩的儿子赵桓,任由金人的马鞭抽击。

公元1127年,也即宋太宗死后的一百三十年后,岁在丁未,是个羊年。这年春夏之交,金国大将斡离不(完颜宗望)押着14000多只“丁”类弱“羊”从汴京向北国迤逦而去,这群“弱羊”的首领就是46岁的宋徽宗赵佶、28岁的宋钦宗赵桓。他们被掳到金廷后,太上皇被封“昏德公”,皇帝则为“重昏侯”,父子二人共享着李煜当年的同等待遇,赵佶也在哀词中续写着“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的凄凉。可悲的在于,李煜当年“金剑已沉埋、壮志蒿莱”之思在赵氏后裔们的话语中浑然不见,这种血性早被“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的阳痿综合征所淹没了。

在九百七十八年前的那个长长的“羊群”里,最孱弱、也最值得人们怜悯的,莫过于那些在宋廷皇宫内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弱女子了。在《续宋编年资治通鉴》中,曾有这样触目惊心的记载:

金人取二王宫,以近属宗室赴军前。开封府解发宫嫔一千二百人,亲王二十五人,帝姬、驸马四十九人,宗室南班官等络绎道路凡数十里。

宋代皇帝之女,向来与前朝一样,称作公主。宋徽宗政和三年闰四月,蔡京等人为了掩饰他们不学无术、缺乏情采的拙劣文辞,便突发奇想,建议将公主之称改为“帝姬”,据说这是恢复周朝“诸女言姬”的古制。宋徽宗共有34个女儿,从此无一例外地都称“帝姬”,比如下嫁给蔡京之子蔡鞗的延庆公主,便被改为茂德帝姬。

宋代有个无名氏,保留下了一份当年详细记载被掳北上的亲王、后妃、帝姬、驸马及宗室贵妇详细名录,叫作《开封府状》,其中标名金国主帅副帅掳获北行的有皇子23人(康王赵构当时不在京城),近支郡王7人,皇孙15人,另有徽、钦二帝的皇后、嫔妃、贵人,以及后来成为宋高宗的赵构之母韦氏、妻邢氏、妾田氏、姜氏等在内,共有嫔妃83人,王妃24人,帝姬、公主22人、嫔御98人,宗姬52人,御女78人,近支宗姬195人,族姬1241人、宫女479人,采女604人,宗妇2091人、族妇2007人,歌女1314人、贵戚和官民之女3319人,以上女性总数多达11607人,竟占被掳的14000余人总数的83%以上!金人掳掠她们前往北国,还有个最充分的理由:宋朝支付不起投降协议中犒赏金国军队的银钱,于是这些女人就被明码标价、充抵犒赏金银的数目。如此一来,出卖她们的罪人便是无能的宋国君主——难怪徽、钦二帝和他的降臣们眼见自己的妻女被人任意蹂躏,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了。

说到这儿,不免让人想起当年“大宋”灭掉西蜀时,蜀主孟昶所宠幸的花蕊夫人所写下的《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一百多年之后,这首诗稍加改动后,置于宋廷身上才能恰如其分:“汴京城上竖降旗,姬在深宫那得知?千万囚徒齐北上,更无一个是男儿!”

确实,宋廷举朝为虏、仓惶北上之时,那些平时标榜效忠的臣子,罕有人露出男儿血性,以身殉国,恰恰相反,卖主求荣的却大有人在,驸马都尉刘文彦等便曾诬告徽宗谋反,想以此换取金人的青睐,结果成全了另一位被掳驸马蔡鞗,他在《北狩行录》中不提妻子茂德帝姬被金人霸占处死之事,却大谈他为太上皇辩诬的“功绩”……

只因亡宋无男儿,方叫巾帼压须眉。正是这些柔弱的女子,她们不愿忍受金人的凌辱蹂躏,以羸弱之躯抗拒虎狼之威,据金人李天民《南征录汇》记载,在完颜宗翰强命宋宫嫔妃侑酒之时,便出现以下血溅穹庐的场面:

是夜,国相宴诸将,令宫嫔等易露台歌女表里衣装,杂坐侑酒。郑、徐、吕三妇抗命,斩以殉;入幕后,一女以箭镞贯喉死;烈女张氏、陆氏、曹氏抗二太子意,刺以铁竿,肆帐前,流血三日……

郑氏、徐氏、吕氏;张氏、徐氏、曹氏,还有那位连姓都被忽视了的宫女,只不过是些寻常嫔妃、宫人。到了金国腹地,被分配金国帝王、大将做侍妾的宋室后妃、帝姬、公主们,接着也开始了殊死反抗。宋钦宗的朱皇后羞愤自杀,宋高宗的原配邢秉懿先是坠马损胎,后因盖天大王完颜宗贤相逼而以自尽相搏;更有宗女赵玉箱在金主面前强颜欢笑,以取信任,然后逼迫金国“皇后怒忿,自缢而死”,接着谋杀金主另一宠妃,又“以雪水调脑脂以进,因此金主亦发疾”,最终事败,被金主“手刃杀之”!(《南渡录》,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以往的历史杂录、稗说佚闻,乃至小说演义,谈及靖康之难这段历史,总把笔触放到康王泥马渡江、岳飞立志直捣黄龙、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奋力杀敌、秦桧卖国求荣、张俊助纣为虐、李清照家破身离的凄凄惨惨戚戚上,很少有人留意那些身陷虎狼之口的弱女子是如何受难、如何应对的。《柔福帝姬》一书,恰恰从人们遗忘之处着手,以柔福帝姬的故事为线索,较全面地展现了那个苦难年代里,一群羊一般的柔弱女子为了自身尊严所撑持、所搏击的历史。《柔福帝姬》所展现的,就是这样一曲哀感顽艳、让人魂销心碎的血泪史。

关于柔福帝姬,《宋史•后妃传》称为徽宗王贵妃所生,在其之前,王氏已生郓王赵楷、莘王赵植、陈王赵机和惠淑帝姬、康淑帝姬、顺德帝姬,柔福之下,尚有冲懿帝姬(即贤福帝姬)。《宋史•公主传》将柔福列在二十位,记载只有一句:

柔福帝姬,初封柔福公主,后改帝姬。《开封府状》则提供了补充信息:

柔福帝姬,十七岁,即多富嬛嬛。

本书中柔福乳名,采用了《三朝北盟会编》《宋人轶事汇编》中的说法:

韩世清破刘忠,得一妇人,自称是柔福帝姬,小名瑗瑗。

据《开封府状》,我们知道,柔福生于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比宋高宗赵构小4岁。但《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又有不同记载:

和国长公主,徽宗第二十女也。母曰懿肃王贵妃,政和三年夏,封柔福公主,寻改帝姬。靖康二年春,从驾北狩。绍兴十二年,太母归自北方,言帝姬以去年夏死于五国城,年二十九。

由此推算,柔福也可能生于政和二年或三年。本书中作者顾及柔福及笄情节,将柔福的出生年份定为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

其他关于柔福在靖康年间的记载,最详赡的是《南渡录》中的一段文字:(靖康元年十二月)十九日,京师雪深数尺,斗米千钱,贫民饥饿死者盈路。金人又纵兵剽掠,有一将在天津桥上扎甲士千有余人,民莫敢过。时有柔福帝姬侍从三十余人将欲入内,贼叱止之,呼令出轿。帝姬泣曰:“吾贵家子,天子为吾兄,安可出见金兵?”金兵使人曳出之,使前徒行,笑曰:“美妇人也。”问曰:“汝有夫乎?”帝姬曰:“今两国已和,汝等安得无礼?”其人曰:“吾兄为北国大臣,富贵无比,若能为之妻,不异汝南朝富贵也。吾有香缨一枚,可以代兄为聘物。”遂取怀中真珠香囊,手持以献。帝姬不肯受,金人执帝姬手令受之,金人乃笑而退。其后竟为金将兄所得,盖粘罕之次弟也。粘罕兄弟三人:长粘罕,为金国元帅;次泽利,为金国北部大酋长;次野利者,灭契丹首擒天祚者即其人也。

这则史料除了向人们提示了准确的时日、事件、人物外,还昭示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柔福当时深受宠爱,随从众多,而且生性倔强,敢于在金兵陷城之后率众出入;二是柔福后来被迫嫁给了金国大将泽利。

至于香囊一事,《南征录汇》中记载略有不同,其中赠香囊的是金将野利,作者选用这段内容,改写进小说中:

野利代聘多富帝姬(柔福),见归帅府,求赐释付。二帅大诧,询帝姬,云:“出城轿破,时番将胁入民居,令小番传语云:‘兄为北国大王,不异南朝富贵。’使受香囊,未解其意。”二帅怒,斩野利于南薰门。

其后史料皆付阙如。倒是有关“伪柔福”的事件,一再被人提起。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乙编•卷五》中说:

靖康之乱,柔福帝姬随北狩。建炎四年,有女子诣阙,称为柔福,自虏中潜归。诏遣老宫人视之,其貌良是,问以宫禁旧事,略能言仿佛,但以足长大疑之。女子颦蹙曰:“金人驱迫如牛羊,跣足行万里,宁复故态哉?”上侧然不疑其诈,即诏入宫,授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荣。汪龙溪行制词云:“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充于禁脔。”资妆一万八千缗。绍兴十二年,显仁太后回銮,言柔福死于虏中久矣,始知其诈。执付诏狱,乃一女巫也。尝遇一宫婢,谓之曰:“子貌甚类柔福。”因告以宫禁事,教之为诈。遂伏诛。前后请给锡赉计四十七万九千缗。

这段文字详细标明“柔福”南归年月,以及当时词臣所行制词言语、赏赐之数,颇为可信。考诸《宋史》《宦者》列传也有类似史料可作为印证:

先是,伪柔福帝姬之来,自称为王贵妃季女,益自言尝在贵妃閤,帝遣之验视,(冯)益为所诈,遂以真告。及事觉,(冯)益坐验视不实,送昭州编管,寻以与皇太后连姻得免。(绍兴)十九年,卒于家。

看来有关“柔福回归”的事件,在南宋初期确实是件颇为轰动的事。问题在于,宋高宗对这位比自己只小四五岁、仅别四年的妹妹,唯有“足长大”一点值得怀疑,而身为“康王邸旧人”的老宦官冯益,为何也会被轻易瞒过?

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柔福帝姬”条更是耐人寻味:

柔福帝姬,先自金闲道奔归,自言于上,上泣而具记其事,遂命高士荣尚主。一时宠渥,莫之前比。盖徽宗仅有一女存,上待之故不忍薄也。及韦太后归自北方,持高宗袂泣未已,遽曰:“哥被番人笑说,错买了颜子帝姬。柔福死已久,生与吾共卧起,吾视其敛,且置骨。”上以太母之命,置姬于理。狱具,诛之东市。或谓太后与柔福俱处北方,恐其讦已之故,文之以伪;上奉母命,则固不得与之辩也。然柔福自闻太后将还鸾驭,即以病告。尝以尼师自随,或谓此尼曾事真帝姬,故备知畴昔帝姬俱上在宫中事。伪帝姬引见之顷,呼上小字,尼师之教也。京师颜家巷髹器物不坚实,故至今谓之“颜子生活”。

这就是说,所谓“伪柔福”事件,全凭宋高宗生母韦太后一人之言。叶绍翁的“或谓太后与柔福俱处北方,恐其讦已之故,文之以伪;上奉母命,则固不得与之辩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只要我们将上面两段文字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后来冯益之所以承认自己当初“验视不实”,原来是他已得到将来会有补偿的承诺。果然时隔不久,他就与皇太后韦氏“连”起“姻”来。一个痛遭贬谪的宦者,竟能与皇太后结为亲家,从此轻而易举地进入国戚之列,不仅罪过得以豁免,还享受着一般宦官做梦都想不到的富贵荣华,难道此中没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吗?《宋史•公主传》在徽宗诸女之后,专门记载了所谓“伪柔福”的来历,依据应是当年的结案文字:

又有开封尼李静善者,内人言其貌似柔福,静善即自称柔福。蕲州兵马钤辖韩世忠送至行在,遣内侍冯益等人验试,遂封福国长公主,适永州防御使高世荣。其后内人从显仁太后归,言其妄,送法寺治之。内侍李忄癸

自北还,又言柔福在五国城,适徐还而薨。静善遂伏诛。柔福薨在绍兴十一年,从梓宫来者以其骨至,葬之,追封和国长公主。

只要将这段文字与《南渡录》对比,就会发现疑窦重重。既然柔福帝姬后归金将泽利所有,如何又嫁得汉人徐还?“显仁太后”(高宗母韦氏)之“归”与徽宗“梓宫”之“来”系在同时,为何要分两处立论?官方结论矢口不谈柔福与韦太后的纠葛,却以“内人”“内侍”的举证为凭据,更有欲盖弥彰之嫌。

另有《随国随笔》,也曾直言道破韦太后诛杀柔福的原因:

柔福实为公主,韦太后恶其言在虏隐事,故亟命诛之。

由此益发证实,所谓“伪柔福”事件,分明是一桩让人难以信服的扑朔迷离之案。

人为遮掩让历史蒙上烟尘,史料缺失更让人扼腕而叹。

正因为此,小说家才有了极为广阔的想象和推断空间。楔子

宋建炎四年八月戊寅,高宗赵构下旨,以长公主之仪仗在临安迎在三年前的“靖康之变”中随徽宗赵佶、钦宗赵桓及数千宗室子女、后宫嫔妃一起被俘北上的柔福帝姬回行。

朝散郎、知蕲州甄采亲自护送这位自金国逃归的帝姬入宫。当侍卫内臣层层地把柔福帝姬车舆已至皇城正门丽正门的消息,传到坐于正殿中等候的赵构耳中时,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走到殿外,朝柔福将来的方向望去。

丽正门外,两名宫女走至柔福所乘的云凤肩舆前,先一福行礼,再自两侧牵开绯罗门帘,又有两名宫女上前请安,并请端坐在软屏夹幔中,朱漆藤椅红罗裀褥之上的帝姬下舆入殿。

肩舆中的女子轻轻款款地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移步下来,弯腰低首间头上的九株首饰花所垂珠翠与两镶金博鬓及身上所系白玉双佩碰撞有声、丁当作响。下舆时她小心翼翼地略略拉起珠珞缝金带的朱锦罗裙,露出一点凤纹绣鞋,以足点地拾级而下。

扶她的宫女相视一眼,心下都微觉诧异:这位帝姬的双足不像皇女们缠过的纤足,尺寸似乎要大许多,在她精致的装扮和高贵的气度映衬下显得并不和谐。

柔福甫下舆便有两位美人迎了过来,双双含笑欠身问安。

她们是赵构的嫔妃,婕妤张氏和才人吴氏,遵赵构旨守候在丽正门内以迎帝姬。

柔福还礼,再缓缓打量她们,从她们的服饰上猜出了她们的身份。在把目光移至吴才人脸上时,她忽然浅浅地笑了。“婴茀,”她对吴才人说,“你成我的皇嫂了。”才人吴婴茀面色微微一红,道:“我只是服侍官家的才人吧了,官家一直虚后位以待邢娘娘。”

柔福点点头,不再说话,然后在一位尚仪和两名嫔妃伴随下向皇帝赵构所处的文德殿走去。

赵构立于文德殿外,看着他妹妹柔福渐行渐近。这日天阴,不见阳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她轻柔地行走在殿前正道上,衣袂轻扬,朱锦罗裙的身影忽然显得有点凄艳而奇异,宛如一朵自水中慢慢浮升上来绽放着的血色芙蓉。

她终于走至他面前。看清她面容后赵构暗暗长舒了口气——那五官与他记忆中的相符,她是他的妹妹柔福帝姬。

柔福郑重下拜,向皇帝哥哥行大礼。赵构马上双手相扶,道:“妹妹免礼。”

她也并不受宠若惊,只淡淡道:“谢官家。”

她的口吻和神情与赵构预计的全然相异。赵构略一蹙眉,又温言唤她小字,对她说:“瑗瑗,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称呼朕的。”

柔福抬头看他,片刻后轻吐出两字:“九哥。”她的语调中没有他期待的温度。他有些失望。再细看她,发现她的眼角眉梢衔着一种应与她十九岁韶华全无干系的淡漠与幽凉。她的身形消瘦,皮肤嚣张地苍白着,并且拒绝精心着上去的胭脂的侵染,使那层艳粉看上去像浮在纯白瓷器上的红色浮尘。

但是,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下,她的美丽仍与她的憔悴一样咄咄逼人。第一章 康王赵构•华阳花影

1.芳诞

哲宗赵煦崩后,向太后在神宗赵顼诸子中选择了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便是赵构与柔福的父亲徽宗。赵佶深受其姑夫、贤惠公主驸马王诜影响,从这位汴京风流才子那里继承和发扬了三大爱好:绘画、蹴鞠和食色。他号称继承父亲赵顼与哥哥赵煦的遗志,像他们那样推行新法以强国,但借皇权之便及时行乐的热情很快胜过了即位之初的满腹壮志。他做不到如父亲赵顼那般锐意改革不事游幸,而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寻花问柳上的造诣就远非父亲可比。他为数众多的妃嫔共为他生下三十一个儿子和三十四个女儿,赵构是第九子,柔福是第二十女,同父异母,在偌大的宫廷中照理说应像其他皇子与皇女那样,各自与自己的母亲居住,甚少有接触的机会,虽有兄妹名分,关系却大多是疏远的,即便相逢也未必相识。

但是,柔福对赵构来说却与别的妹妹不一样。自她诞生之日起,他便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赵构记忆中的母亲韦氏是位非常温柔娴静的女人,像后宫许多女人一样,以一种仰视而崇敬的态度卑微地爱恋着他的皇帝父亲。她常常在黄昏之后立于所居庭院之中赏园圃内的春兰秋菊,目光却不时有意无意地飘出影壁朱门,似在寻觅某人的身影。往往如此一站便是许久,直到月上柳梢,目中的希望渐渐燃尽。

长大之后,赵构开始明白了母亲赏花的含义,也看懂了她并不受父皇宠爱的事实。与父皇别的妃嫔比起来,母亲缺少能吸引他的优点。出身不及王皇后,姿色不及大小刘贵妃,口才不及乔贵妃,“资历”不及王贵妃与后来被册封为后的郑贵妃,若真要寻值得一提之处,母亲唯剩的便是那寒微出身造就的一脉温顺的性情了,可是这在一身风流才子习气的父皇看来却也未必是什么亮点。

在众妃中,赵佶尤其宠爱王、郑二贵妃,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因聪明伶俐又乖巧,颇得太后欢心,太后遂命她二人为慈德宫内侍押班,赵佶还在做端王时,每次入宫向太后请安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赵佶见她们姿容娇艳妩媚,人也聪慧而善解人意,便有了爱悦之意,时时与她们眉目传情。这一切向太后都看在眼里,待赵佶即位之后就把她们赐给他为妃。

也许在两人之中赵佶更爱郑贵妃一些,所以在原配王皇后崩后即册封郑贵妃为后,但对王贵妃的宠爱也绝非普通宫人可比。王贵妃所育儿女不少,她先后生下郓王楷、莘王植、陈王机及惠淑、康淑、顺德、柔福和贤福五位帝姬,柔福生于政和二年,是王贵妃的第四个女儿。

赵构的母亲韦氏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而且,这已经是很意外的结果了。她起初只是服侍郑皇后的宫女,与皇后阁中另一宫女乔氏十分要好,两人遂结为姐妹,并约定若以后谁先获皇上宠幸必为他引荐另一人,共享天子恩泽。后来还是活泼喜人能言善道的乔氏先吸引了赵佶的目光,得宠之后她一路升至贵妃,而她也并未忘记当初誓约,在赵佶枕边说尽好话,劝他纳韦氏为妃。这事对赵佶来说自然何乐而不为,不过临幸之后转头便忘,只给了韦氏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平昌郡君”的封号。幸而韦氏颇有运气,寥寥几夕侍寝之后便怀了身孕,并于大观元年生下了赵构。

韦氏此后一生的尊荣全由此子带来。

因生了赵构,她很快被晋封为婕妤。随着赵构的成长,赵佶逐渐发现这个儿子有不同于其他诸子的智慧与胆略,于是对他的母亲也格外施恩,再晋封为婉容,不过韦氏的地位始终难与其他宠妃相比。

赵构第一次感觉到这点是在政和二年母亲生辰那天。

那时他年仅六岁,但异常早慧的他已能清楚地记住那日发生的事,并在将来的几年中理解了这事透露出的讯息。

当他父皇赵佶黄昏之后果真走入母亲韦婉容的庭院时,她竟全然没反应过来,一时忘了请安,只愣愣地望着她的皇帝夫君,木然呆立,不发一言。直到赵佶笑着对她说:“韦娘子可是不认识朕了么?”她才满面晕红地拉着儿子赵构施礼。她习惯了黄昏后的无望的等待,却早已忘了若真等到了人来的时候她该如何面对。

随后的她笑得仓促却喜悦。她的玉颜在流逝时光中悄然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终于给了她重焕容光的机会。多年以后赵构仍然记得很清楚,母亲那时目中闪现的神采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日的母亲异常美丽,在父皇命人点亮的华灯光线之下,她温柔地依在父皇身边,听他语笑晏晏,间或轻轻抬目视他,脉脉含笑。

她的笑容在赵佶不经意地说起一个事实时忽然有凝结之感。他说:“朕记性真是不好,若非乔贵妃提醒,险些就忘了今日是韦娘子生辰。”

但是,她那一瞬间的失望神色很快消失,重又微笑开来,连声谢官家的眷顾垂爱和礼物赏赐。后来赵构猜测,也许,母亲是很清楚,能在生辰之时得到皇帝的临幸已是意外之福,她本无资格计较这个恩典是发自他本心,还是在别人劝说提醒之下出于怜悯施舍才施于她的。

可是她这难得的幸福时光也并未持续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吧,便有王贵妃的宫女跑来禀告王贵妃即将早产的消息。

王贵妃本次预产之日是在五日后,没想到竟会在这日便出现早产迹象。宫女说贵妃似乎深感痛楚,恐是难产。

赵佶闻声大急,立即起身向外走去,连向韦氏道别都没想到。韦氏也惶然站起,不敢挽留,只默默一福恭送。倒是赵构追着出去拉住了父皇的衣服,对他道:“今天是母亲的生辰,爹爹必须走么?还会回来么?”

赵佶低头和言道:“爹爹现在必须去看看。一会儿会回来看你和你母亲的。”

然后决然离去,这晚再也没回来。

赵构与母亲对着残席等至深夜,才有宫人来报:“王贵妃生下一位小公主,官家很喜欢,又见贵妃产后虚弱,所以留下照料,请韦娘子不要再等了。”

赵构闻言再问母亲:“爹爹是不是不来了?”

韦氏默然片刻,然后轻轻把他抱起,微笑着对他说:“你又多个妹妹了,喜不喜欢?你爹爹要照顾你的新妹妹,所以今天来不了了。但是没关系,我们不可以怪他。”

从此赵构便记住了,他有一个生于政和二年,与他母亲一天生日的妹妹。

政和三年,赵佶仿周朝称公主为王姬之旧制,改称公主为帝姬,用二字美名替换以往的国名封号,郡主称宗姬,县主为族姬。

赵构记得那个妹妹的美名是从乔贵妃口中听来的。某日乔贵妃前来与韦氏聊天,其间谈起王贵妃的女儿时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姐姐见过王贵妃的四女儿么?就是跟姐姐一天生日的那个。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而且一见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官家赐她美名为柔福,是所有帝姬中最好听的了。”

韦氏一听也笑着说:“真的么?那我什么时候也去看看,顺便准备点礼物送给她。”

她们继续闲聊着,都没在意一旁玩耍的赵构,也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并记下了那与母亲一天生日的妹妹叫柔福帝姬。

2.缠足

临安皇宫内,在几句礼节性的淡然寒暄之后,柔福随赵构步入殿中。

她的步态自小时起就很优美,尤其是如现在这般安静地移步的时候。赵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影渐渐自记忆深处浮现而出,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头上戴着九翚四凤冠,微微笑着应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那是什么时候?她行笄礼之时吧。他郁然叹息,为她旧时模样。

但,当柔福迈过门槛进殿时,他注意到她探出罗裙的足。

这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纤纤金莲。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归来前,他曾命以前认识柔福的内侍省押班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前往越州验视,看甄采所发现的这个姑娘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两人回来说:“眉眼完全一样,只是略瘦弱了些,问汴京宫中旧事也答得无一错误,不过双足比以前大了许多。”

的确大了许多。

赐座之后,他仍反复思量着这事,目光不由长久疑惑着停留在她的罗裙边上。

柔福观之了然,淡淡问道:“九哥是觉得我的双足比以前大很多吧?”

听她直言问出,赵构不免有些尴尬,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

柔福恻然一笑,对他说:“九哥知道当初我们这些原本鞋弓袜小的帝姬妃嫔是怎么被送往上京的么?金人羯奴呵斥着驱逐我们,便如逐赶牛马一般。到了金国,再不是金枝玉叶,终日如普通奴婢一般劳作,也没人再服侍我们缠足。而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归来,行程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她说着这些凄惨故事,却无哭诉之色,眼中不见丝毫泪意,神情倔强得全然陌生。

那是她么?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眼前的苍白红颜。恍惚间这两个美丽的影子悄然重叠又分离,赵构忽然觉得悲伤。

他强以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想引她忆起一些美好往事:“瑗瑗,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九哥时的情景么?与你缠足之事有关。”

她闻言抬目看他,双眸闪着一缕奇异的幽光,说:“若非九哥提醒,我倒是忘了我缠足之事与九哥有关。”

赵构第一次见到柔福时,她已经六岁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贵妃薨。一次艰难的生育损害了她的健康,死亡先于衰老降临在了她身上。临死前,她把年幼的几个子女托付给郑皇后照顾,其中,也包括柔福。

十一岁的赵构也把这事记住了。从柔福诞生以来,他所听见的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能一下子记住,也不知是为何,十一岁以前,他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郑皇后的生辰“千秋节”那晚见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盛大的庆祝仪式。白天,皇后在坤宁殿接受妃嫔、帝姬和命妇们的重重朝拜,黄昏之后,又在赵佶扩修的新宫城“延福宫”设有舞台的宴春阁内宴请众皇亲与命妇。教坊司仿百鸟齐鸣奏乐后开始入席,众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寿。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特别的表演,例如唱歌、献舞、乐器独奏、杂技百戏和杂剧等等。节目礼仪繁多,总要持续到深夜。

赵构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透过花团锦簇的贺寿情景和皇后在大家拥簇奉承之下的笑颜,渐渐想起了母亲那年生辰苦等父亲的形状。皇后的生辰是大家都应该庆祝的千秋节,而母亲的生辰就只能那样惨淡地过么?

他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他会把母亲的生辰也列为节日,让她可以在这一天接受天下人的祝贺。

开始演杂剧了,他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对年幼的他来说晦涩无趣的对白,便随手从桌上取了个寿带龟仙桃的面点,然后悄悄自母亲身边溜了出去。

延福宫很大,东西各十五阁,雕栏玉砌与水景园林相结合,嘉花名木,幽胜宛如生成。此时处处华灯相映,照得园中如白昼,但出了设宴的宴春阁,外面却很幽静,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阁中了。

一只蟋蟀忽然鸣叫着在百无聊赖的赵构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时兴起,把手里仙桃揣入怀中,便追了过去。那蟋蟀十分灵活,引得他疾走拨草,左扑右按,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绕过了几处园门曲径。

待他终于捉住蟋蟀,放进随身带的金丝笼中时,忽然听见一阵啜泣声冲破远处喧嚣的锣鼓声传出,清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细细的哭声,与今日的喜乐气氛完全相异。于是他大感好奇,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探去。

又穿过两重门,他走到一处殿阁前,门上题字曰“绛萼”。里面有烛光,他辨出那哭声是由女孩发出的。

门未锁,走进去,穿过小厅,进入里面的卧室,然后他看见了那哭泣的女孩。

约五六岁的小小女孩,穿着白绸睡衣,披着过肩的整齐秀发,坐在床上嘤嘤地哭,见他进来立即警觉地看着他,有点惊恐之意。“你是谁?也是宫女吗?”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见她否认,又注意到了卧室内的精致陈设,他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儿吧?是哪位帝姬?”“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讶异,全没想到现在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柔福。“你为什么哭?”沉默片刻后,他问她。

柔福低头,揉着红红的双眼说:“我醒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原来她是害怕了。当日父皇离开母亲要去照顾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和她的母亲。想起这点,他有点淡淡的不悦,但转头一看眼前的柔福忽然间所有的不快近乎烟消云散了。原来她是这么个小娃娃,皮肤细白,五官精致,可怜兮兮,会流泪的瓷娃娃。

她的确是需要人照顾的,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原谅了父皇当初对母亲的轻慢。

他走到她床边,告诉她:“服侍你的宫人大概见你睡着了,就跑去看皇后的寿宴杂剧了,不过没关系,我是你九哥,我可以陪你说话。”“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惊喜地笑了:“母后把我接到这里来后我的哥哥们都不能经常来看我了……”

赵构点头道:“那你是不是很闷?来,下床,我带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应,掀开被子下床,岂料脚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轻叫出声。

赵构忙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说:“我的脚好疼啊!”

赵构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足被条状白绫一层层地紧裹着,而且还用针线密密缝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缠足吧?”当时的宫廷贵族女子已有缠足的习惯,赵佶也喜欢小脚女子,因此规定每个帝姬都要缠足。

柔福点点头,神色委屈,泪光莹莹闪动。“很疼么?”赵构虽知缠足之事,但对过程和女子对此的感受并不了解,也没听人说过,因此觉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说:“又痛又热,疼得很难睡着,我刚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赵构一边说一边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帮你拆。”

柔福迟疑地说:“是母后要我缠的……”“可是弄得你这么痛苦就应该拆了啊。”赵构说完便直接去挑她足上缝合白绫的针脚。

柔福虽有些害怕,但能解除这个束缚毕竟是快乐的,便也不再说话,任他为自己拆走白绫。

赵构花了不少时间才完全解开一圈圈反复缠绕着的白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红肿的小脚。

她小腿上的皮肤粉嫩可爱,但双足被裹得通红肿胀。此前足掌被人紧压密缠,以求尽可能地抑制生长,使足形显得纤直。解开之后柔福似乎觉得有点痒,便伸手挠了一下右足,足背上立即被抓破,显出一道血痕。

赵构忙拉开她的手,说:“不要抓,现在这层皮肤很薄,再抓就血肉糢糊了。”

柔福又不禁掉下泪来,说:“我见过她们给我顺德姐姐缠足,到最后每次都缠出好多血,布跟皮肤都沾在一起了。”

赵构同情地看着她问:“你缠了多久?要缠成什么样?”

柔福道:“我才缠了两个多月。好像最后要把足部多余的血肉化去,仅以皮肤裹骨才行。”

仅以皮肤裹骨?赵构惊讶道:“那脚还能走路么?”

柔福点头说:“我三个姐姐都是这样缠的。爹爹说,裹足后虽然走路会慢些,但步态很好看……”

赵构简直提前替她感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安慰泪水涟涟的妹妹道:“我去劝爹爹和皇后不要让你缠足吧。”“真的么?”柔福一喜,问道。

赵构称是,她便浅浅而笑。看到她笑,他也觉得很开心。

忽然注意到她房中桌上有一桌未动过的饭菜,看样子放了很久,已经凉了,赵构便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嗯,”柔福说:“脚太疼,我哭了一下午,然后睡着了。”

赵构记得从宴上带出的仙桃,对她说:“那些饭菜凉了不能吃,给你个点心吃吧。”

岂料伸手摸出,却发现仙桃在适才他蹦蹦跳跳捉蟋蟀时已经被挤压碎了。尴尬地笑笑,然后道:“这样吧,我去御膳房给你找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她摇摇头,担心地问:“你要出去么?那么我就不吃了。”

赵构知道她是害怕一人待着,就安慰道:“我去去就来。给个小玩意陪你。”探入袖中把装着蟋蟀的小金笼取出递给了她,然后飞快地朝御膳房跑去。

那时寿宴上的菜已经上齐了,宴席又还没散,所以御膳房中厨师都已出去小歇去了,只有个厨娘坐在门前打盹。赵构自她身边走进去她一时也没醒来。

因逢皇后生辰,御膳房里的各色点心自然十分齐全。赵构按自己最爱吃的挑了几样,用一个大碟子盛了便出门回去。不想刚走出几步那厨娘却醒了,一见他施施然自房中取走了食物立即大怒,一边迈步冲了过来一边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小黄门竟敢在老娘面前偷食!”

赵构闻声转身,冷冷道:“你看我是谁。”

那厨娘一愣,看清了他的服色,马上硬生生地收回了即将挥到他脸上的手,试探着问道:“不知小官人是……”“广平郡王。”他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出自己那时的封号。

厨娘忙跪倒在地,赔笑道:“原来是九大王。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王,请大王恕罪。大王取的点心够么?要不要奴婢再送些过去?”

他漠然打量着这个足下的奴婢,见她皮粗肉糙,举止粗鲁,长得甚是丑陋,而且说话间有一丝难闻的蒜味自她口中散出,心下颇觉得厌恶,便对她道:“不必。你走吧。”

她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低头退后几步才敢转身回御膳房。

赵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位厨娘长着一双未曾缠过的天足。

3.绛萼

这个发现令他想起了一个以前未曾留意的事实:宫中女子,但凡身份高贵的多半都有一双纤纤小脚,连略有点地位的宫女也都缠足,父皇有些妃子出身寒微,进宫之前是天足,便常常沦为小脚妃嫔的笑柄,因此这些妃子往往不顾年长双足已定型还强行再缠,想尽方法就是要让脚看起来更小些。而真正从未想过缠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为耻的就是那些如眼前厨娘一般的粗使奴婢了。

原来对女子而言,双足的尺寸直接代表着她们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样娇贵的帝姬,他的妹妹,怎么可以不缠足,日后任双足长得跟这个粗陋的厨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着这个问题走回绛萼阁,尚未走近便听见柔福惊惧的哭声自里面传出。他立即快步冲了进去,却看见她的卧室早已站满了许多人:郑皇后,及大大小小数位奴婢。

柔福的床前坐着两名仆妇,正在伸手去捉缩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缩着拉着被子边躲边哭,拼命摇着头哭着说:“我不缠,我不缠……”

赵构跪下向皇后请安。郑皇后见他突然出现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让他起来,然后又转头对柔福说:“唉,哪有帝姬不缠足的呢?趁着没人就自己把白绫解开,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对仆妇命道:“还不快些请帝姬伸足出来!”

仆妇答应着强行把柔福抱了出来。柔福一声尖叫,挣扎着朝赵构投来求助的目光。

赵构见状重又跪下,对郑皇后说:“母后请不要责怪柔福妹妹,刚才是臣帮她解开白绫的。臣知错了,这就去劝妹妹接受缠足。”

郑皇后略感意外地凝视他半晌,最后颔首道:“好,你去跟她说说。”

赵构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还没明白他适才所说的意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喊道:“九哥……”

赵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沉默许久后说:“妹妹,父皇的女儿都必须有一双纤小的脚,这是不可以改变的事,你长大后就懂了。现在虽然会疼,但忍忍就好。如果疼得睡不着,你就听听蟋蟀的叫声,听着听着便能睡着。”

他把点心递给一旁的仆妇,然后从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挣扎时散落的蟋蟀笼,默默地放在她手里。

柔福低头看着笼中的蟋蟀,两滴眼泪委屈地掉下来,惊得那蟋蟀开始在一时鸦雀无声的阁中无休止地鸣叫。

仆妇见她不再抵抗,遂让一名宫女过来抱着她,然后一人捉住一只脚,拭净之后在上面撒上一层明礬粉,再重新用白绫紧紧地包裹起来。

郑皇后笑了,和言对赵构说:“九哥年纪虽小却十分明理,真是难得。现已晚了,你快回去吧,你母亲一定在急着找你呢。”

赵构只得告退,出门前回头看看柔福,只见她疼得不断蹙眉叫喊,脸上满是泪水,手里紧攥着他给她的小金笼,看来疼痛之下用力不小,那笼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他不忍再看,掉头离去。

他在临安皇宫中为柔福准备的殿阁也赐名为“绛萼”。当他带她至绛萼阁时,她久久凝视着门上的匾额,若有所思。

这时宫院内的桂花正开得盛,微风一吹便有阵阵郁香袭来,她感觉到了,略略回首含笑道:“桂花很香。”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不仅有桂花,这院中种满了四时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蔷薇、牡丹、百合、萱草、栀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季皆有花可赏。”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妹妹很喜欢樱花,已命人去寻最好的品种了,明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必能开得如华阳宫中的樱花那般绚丽。”“哦?我曾跟九哥说过我喜欢樱花么?”柔福问道,却没看他,目光悠悠地飘浮于院中花草之上,语调风淡风轻。“你忘了么?”赵构怅然道,“你以前常在华阳宫中的樱花树下游戏。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荡秋千……”

她穿着淡淡春衫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那粉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轻柔地依附在她的头发、脸庞和衣裙上,色彩清艳柔和,与她春衫之色一样。

柔福静静听着,像是颇入神,却见他不再说下去,便追问道:“然后呢?”“然后?”赵构十分讶异,看着她蹙眉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柔福一笑,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记得。”

她怎会变得如此陌生?连这段记忆都抛弃了,仿佛只留下了这个依然美丽的躯壳,而里面的灵魂已全然改变。

赵构与柔福默然伫立在绛萼阁前的桂花树下,相距不过咫尺,他却无奈地感觉到三年多的时光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涯的距离。

自那年千秋节后,一连数年赵构再未见过柔福。柔福由郑皇后抚养,管教甚严,不许她轻易外出与兄弟接触。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五岁的赵构被晋封为康王,次年行冠礼之后,赵佶赐他府第命他出宫居住,他与柔福就更无见面的机会了。

宣和七年,金军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汴京,形势十分危急。赵佶急得手足无措完全没了主意。群臣建议先命太子监国,皇上南幸暂避,待危机解除后再返回京城。李纲则以血书相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陛下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赵佶也早没了治国御敌之心,遂同意禅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下诏召太子赵桓入宫即皇帝位。赵桓涕泣推辞,赵佶不许,于是赵桓受禅,接手治国,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赵佶与郑皇后便出居龙德宫,不再过问政事。

次年赵桓改元为靖康元年。这年春正月,金人再次大举进犯京师,驻军于城西北,金帅完颜宗望(斡离不)遣使入城,邀大宋亲王及宰相前往金军寨议和。赵桓先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人使金。那李棁胆小如鼠,一踏入金军寨瞧见金军将士便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发抖,哪里还能“议和”,金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只剩了点头的份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带回来了金人提出的四条屈辱和约:一、向金纳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宋亲王及宰相为人质,前往金营,送金军过河。

赵桓无奈之下几乎完全接受,但在派哪位亲王前往金营为质时不免踌躇。召了几位一向号称有胆识的弟弟前来商议,他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他们,却无一人敢坦然相应,都一味低头默不作声。

赵桓摇头感叹:“如今国难当头,贤弟们竟都难为朕分忧么?”

这回话音刚落便听殿外有人朗声应道:“请陛下准许臣出使金军寨,为陛下分忧。”

赵桓一喜,抬目望去,见一位少年昂然迈步入殿,神情坚毅,镇定自若。

那是他的九弟,当时十九岁的康王赵构。

4.出使

赵构缓步进来,向赵桓行礼请安后再次出言请求赵桓遣他出使金营。赵桓见他主动要求自然长舒了口气,但真要决定下旨了,念及兄弟情谊却又神情恻然,满含歉意地对赵构说:“九哥,此行事关重大,须万分小心,若非金人逼迫甚急朕也不会答应让自己弟弟冒如此风险。唉,是朕御敌乏术,连累于你。”

赵构毅然道:“敌人必要亲王为人质,臣为宗社大计,岂能推辞避让!”

赵桓连连称赞道谢,遂封赵构为军前计议使,少宰张邦昌为副使,再派两三名官员随他们同行前往金军寨。从金军寨归来的李棁听说后,还道是赵构请命出使意在贪功而不知凶险,悄悄拉他过来对他说:“大金国恐南朝失信,所以要求亲王送他们过黄河后才可以回来呢,大王可知此情么?”

赵构冷冷掠他一眼,正色道:“国家现处于危难之中,就算是以死报国也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闻者悚然,都暗暗佩服他的勇气与气概,而李棁早已面红耳赤,窘迫得只恨无处藏身。

赵构暂时没把这事告诉他的母亲韦婉容,但这消息毕竟惊人,很快传遍整个大内。当韦氏初闻此讯时几欲晕厥,立即起身朝龙德宫太上皇寝殿奔去,找到赵佶,扑倒在他膝下,泪落涟涟地求他让赵桓收回成命,不要让她唯一的儿子赵构前往敌营冒此生命之险。

赵佶却只不断长吁短叹,反复安慰她说此去不消几天即可归来,待赵构回来后定对他厚加封赏,赐兵马实权予他。

韦氏拼命摇头,仍坚持哭求,赵佶还是不允,她就跪在他面前,也顾不得珠翠簪发不便叩头,连连以头磕地,边磕边泣道:“求你了,太上!”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直磕到额上血迹斑斑、发髻散乱、花钿委地,而赵佶几番制止之下见她不听也就不再理她,转头闭目一言不发。

这便是赵构闻讯赶来时看见的情景。

他默默走过去一把把母亲搀扶起来,轻声对她道:“母亲,是我自己请行的,与父皇无关,我们不要打扰父皇了,回去吧。”

韦氏依然悲泣着不愿离去。赵佶看见儿子在此,也颇过意不去,便劝她道:“九哥很有胆略,此行无异于为国立了一大功,婉容教子有方,朕心甚慰,特晋封你为龙德宫贤妃,居于朕寝殿之侧,你看如何?”

韦氏凄然道:“太上有三十一个儿子,臣妾却只有九哥一个,臣妾珍视他尤甚于自己的生命,若他此去不能安然归来,臣妾必不能活,再要这些虚名又有何益?太上若能劝官家收回成命,即便是把臣妾废为庶人,为奴为婢,臣妾也心甘情愿。”

赵佶闻之十分尴尬,赵构则立即劝道:“母亲切勿如此说。”又在父亲面前郑重跪下叩首,道,“臣替母亲谢父皇封赏。”然后站起,重又扶着母亲,微笑道,“母亲,你以后是贤妃了。”

贤妃与贵妃、淑妃、德妃一样,居宋内命妇一品之列。能获晋封为妃是韦氏多年来的心愿,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来。此刻全无欣喜之感,只越发悲从心起,搂着自己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

赵构也轻轻搂着母亲,心下郁然而感伤。慷慨请行,固然是由一腔报国热忱促生的决定,但多少也是为了改变他们母子相对卑微的地位。他从小见惯了母亲的哀愁与眼泪,现在,他长大了,他会设法保护母亲,靠自己的力量给她十几年来渴望而不可得的荣光,为此他列出了一系列计划,出使金营是第一步,就算是一场豪赌,他也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临行前,赵构密奏于赵桓:“朝廷若有用兵计划,尽可实行,勿以一亲王为念。”副使张邦昌听他如此说,担心赵桓依言不顾他们生死贸然出兵,只觉前景堪忧,不由涕泪交流。赵构见了一蹙眉,慨然道:“出使,是男子分内事,相公不可如此。”一言说得张邦昌倍感惭愧,当即默默拭干了泪痕不敢再露忧戚之色。

在城门外,赵构对依依送别的母亲郑重许下承诺:“为了母亲,我也必会平安归来。”然后跃身上马决然朝金军寨驰去,再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韦氏心中又是一恸,虚弱地跌跪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一任无尽的泪水泛滥在她刻满痛苦的容颜上。

金帅完颜宗望见宋果然遣亲王前来,有心给个下马威,便以迎接为名令营中精兵持利矛坚盾雪亮钢刀两行列开,排出一里有余等待他们入军寨。赵构见状毫不惊慌,缓缓策马行至寨前,然后从容下马,健步朝宗望主帅帐中走去,如遇有人有意阻拦挑衅,他便侧目冷对,直到那人生怯闪开,他再继续前行。张邦昌等人瑟瑟缩缩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入见宗望之后,张邦昌等人忙恭恭敬敬地呈上赵桓拟好的誓书,行礼之后又朝北面再拜,向金国皇帝致敬,然后小心翼翼地侧立于旁,再不敢多发一言。一行人中唯有赵构只朝宗望一揖为礼,并不再拜,然后昂然直立,待宗望请他入座后便自然坐下,无论宗望说话是大声威慑还是暗含机锋他都从容应对,面不改色,不露丝毫畏怯之态。

宗望见他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却身入敌营而不惧,不免暗暗称奇。留他们在寨中住下后,派人日夜密切监视。张邦昌终日胆战心惊,频频探问宗望何时过河返金,而宗望见宋朝廷虽接受了和议,但金国要的金银目前缴纳到寨中的尚不足十分之一,而且割地也未缴出,因此也不急着回国,只每日派遣些骑兵在京城外烧杀抢掠。

赵构与张邦昌全然不同,从来不问他们归期,除了偶尔出去观寨中金军蹴鞠杂技,就只坐在帐中看书,意气闲暇。宗望有时会入他帐中观察他的行为态度,赵构见了也颔首为礼,却不会多搭理他。

某日宗望再度来到赵构帐中,见他又在看书,便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赵构答:“《孙子兵法》。”

宗望冷笑道:“你们宋人就会纸上谈兵,实际却总是手无缚鸡之力,别说真正领兵打仗,就连挽弓打猎都不见得有此力道呢。”

赵构闻言抬头看他,见他身后背有一张漆黑铁弓,便微微一笑,道:“元帅可否借我此弓一观?”

宗望哈哈大笑,道:“你想拉开这张弓?这弓跟随我多年,非常人能使,就连金国最勇猛的将士都未必能拉满呢!”一面说着一面把弓解下来,并取了一支箭,一并握着递给赵构,又说:“给你见识见识,不过要小心,别折了手。”

赵构起身接过,略看一眼,便引箭上弓,伸手展臂,缓缓拉开。

渐渐拉满,而宗望的笑容也随之渐渐凝固。

赵构直视前方,紧闭双唇,神色肃然。忽然一转身,刹那间将按在弦上的箭对准了宗望。

宗望悚然大惊,立即侧身躲避。

赵构见状朗然一笑,抬首引弓朝天,右手一松,那箭“嗖”的一声离弦而出,刺破了穹顶一飞冲天。

然后赵构把弓掷在桌上,重新坐下,又拿起书静静阅读。他此刻一身轻袍缓带,发上绾着白色丝巾,面容俊朗,看书神情宁静而闲适,那弓莫名地躺在他面前桌上,仿佛从未与他有关。

宗望默然呆立半晌,最后冷面喝令道:“来,跟我射箭比试比试!”

赵构也不推辞,搁下书卷缓步随他出帐。

待到了习射之地,宗望先自引弓,一箭射去,高于耙心约寸许,第二箭则低寸许,第三箭射出才刺透耙心。三箭一行列下,不偏不斜,恰好呈一直线状。宗望颇自得,乜斜着眼睛瞧赵构,抬手把弓递至他面前。

赵构接弓后取箭,侧首闲闲地挑了三支,都握在右手中,再挽弓瞄准,不待宗望看清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箭依次发出,连珠不断,且三箭呈品字聚拢,正中靶心。

瞬间的静默后,一旁观看的金兵也忘了他的身份,纷纷脱口叫好,而宗望脸色青白,面对从容提弓而立等他发话的赵构,好一阵才想出一句话:“你真是南朝皇帝的弟弟?”

赵构颔首,清楚答道:“我是教主道君太上皇帝的第九子,当今圣上的九弟,康王赵构。”

宗望又凝视他许久,再接过他手中的弓,不语离去。

到了二月,尚书右丞李纲见和议虽成金人仍不退兵,便奏请赵桓派兵夜袭金军寨,将其歼灭或逼退。赵桓遂命会京畿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领兵夜袭,不想金人提前得知风声,已有准备,两军交战之下各有死伤,而金军也未能如愿退去。

宗望见宋押亲王为人质却暗中袭击金军,顿时勃然大怒,召宋诸使臣至他帐中,厉声诘问南朝为何违誓用兵袭寨。张邦昌恐惧之极涕泣如雨,一字也不敢吐,而赵构则神色不变地从容答道:“我们身在金军寨,哪里能知朝廷的战略计划,恕构不能答元帅的问题。”转视一侧泪流不止的张邦昌,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为国家,死便死了,何必如此惜命。”

宗望见他在这种情况下都能不为所动,举止言谈仍是不卑不亢,越发怀疑他的身份。怒气冲冲地挥手令他们退出后,对左右诸将道:“这个康王根本不像是南朝的亲王。若是亲王,生长于深宫之中,岂能像他那样精于骑射!定是将门虎子,假冒康王之名来作人质。若是南朝那软弱不堪的太上皇所生的亲王,身入敌营后怎还会有如此胆略?也难怪南朝皇帝毫不顾及他的安危,居然敢违誓袭寨了。”

于是派人通知赵桓,要求另换个亲王为人质。赵桓又反复思量挑选劝说后,派五弟肃王枢入金军寨替换康王构。几天后肃王至金军寨中,正式许割三镇之地,并带来赵桓的诏书,晋封张邦昌为太宰,继续留质军中,宗望便点头同意,放赵构返回了汴京。

5.艮岳

赵构自金军寨归来后,赵桓果然对他厚加封赏,晋他为太傅及静江、奉宁军节度使,除此外还特别予他一大殊荣,许他策马入皇家宫苑艮岳,并将其中的萧闲馆赐他做白天休憩之所。

修造艮岳,是徽宗赵佶一生认真去做的几件不多的大事之一。以前扩建的延福宫与神宗之前皇帝居住的旧宫相比已是巧夺天工尽善尽美,但在蔡京等人的怂恿鼓励下,赵佶从不会停止对一切更美好事物的追逐。在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研习推敲着他的书画诗词技艺的同时,他也寻觅打造着可供他消遣欣赏的人间极品,例如美女和宫苑。

政和七年,道士刘混康建议说,皇城外东北隅地势低下,皇嗣因此不广,如能填高,当有多子之福。于是赵佶愉快地找到了再次大兴土木的借口。是年十二月,他下旨让人在景龙门外动工修筑一片园林式大型宫苑。园林中有一人工主峰,仿杭州凤凰山而建,取名为万岁山,其后又改名为艮岳。“艮”属八卦之列位,而“岳”是众山之总名,艮岳之意就在于要取天下名山之妙汇为一园之中。为此赵佶不惜大兴劳民伤财的花石纲,命人从江浙、两广、四川、山东、湖南等地选取花木奇石,千里迢迢地运送到汴京。那些花木都是各地的极品植物,本就价值不菲,但路途遥远,中途枯死的不计其数,运至京城后尚能存活的不过十之一二。而奇石更为麻烦,那些造型奇异的太湖石大块的往往高至数丈,需千人拽之,并载以大舟,为方便运送,官吏过河拆桥毁堰也再所不惜。有时候光运一块大石前后用度就达三十万缗钱。

宣和四年,艮岳在这种扰人害物的花石纲辅助下建成,前后共用了六年的时间。周围十余里,主峰高九十步,兼有天台、雁荡、凤凰、庐阜诸山之奇伟,及二川、三峡、云梦等水景之旷荡,果然是把天下名胜的优点皆汇集其中。园内名花异香盈风,佳木繁阴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冠绝天下。艮岳园林正门榜曰“华阳”,因此艮岳又称华阳宫。

靖康元年暮春,赵构第一次使用皇兄赐予他的特权策马入艮岳的时候,樱花正开得如欲坠轻云。

那天心情莫名地好,骑在马上时而飞驰时而缓行,马蹄没在浅草之上,迎面而来的春风和着花香充盈着衣袖,而散布园中的宫人们喜悦地朝他微笑着,恋恋目光不时吻上他的发际眉梢。

行至凤池边上,他看见那岸边绚丽的樱花。

艮岳中的花品种甚多,国内名品应有尽有,无论花本来习性如何,植入园中后都能生长得很好。其中赵佶最喜欢的是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称之为“艮岳八芳”,但在这个时节,樱花显然艳盖以上八芳,揽尽其间所有华美风致。

每朵花都有轻薄如绢绡的层层花瓣,那花梗像是承受不住如此繁花的重量,以一脉恹恹的姿态慵懒地低垂着。而那一树树粉色构成花团锦簇的景象,映在凤池中,竟像是把那一泊碧水都染成了樱花的色泽。

他策马缓行在那一列樱花树下,风一吹便有花瓣如雪飘落,然后,透过阵阵花雨,两个年轻女孩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她们年约十四五岁,穿着宫女统一的日常浅绿春装,梳着一式的小鬟髻,正在面对面地踢毽子。

稍大的女孩正面对着他,面容清秀,看得出踢毽技艺很好,毽子翻飞在她绣鞋之上,她总能接住,舞弄自如。那一双脚虽是天足,但也不算大,形状也颇纤直。

她踢了几下后把毽传给对面的小女孩,小女孩慌忙提着裙子伸足去接。那小女孩背对赵构,他看不清楚她模样,但她侧身行动间伸出的右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纤小秀美,玲玲珑珑的异常动人,鞋的颜色也是浅绿的,却不是普通宫女的式样,要精致得多,绣着漂亮的花纹。

如此小脚还能踢毽?他颇有兴味地观察下去。

纤小的双足想必会使她连走路都难以走得稳当,可这女孩像是非常活泼,最可爱的是总有一种活动的欲望,双手提着裙子伸足踢毽,鞋帮只一些些,纤松细滑不自持,要接住毽已十分勉强,而且连带着令她几乎难以站立,身体摇晃欲跌,不过却更添了几分娇俏可人的盈盈之态。

她勉力踢了几下,最后一脚毽子落点离她稍远,她着急之下伸足猛踢,以脚背将毽子高高踢飞,而人也应声跌倒在地。

她的同伴轻呼一声,忙跑去扶她起来,她却浑然不顾,目光始终追随着毽子飞行的轨迹。

那毽直直地朝她们身后的赵构飞来,他看准伸手,一把便接住了。然后持着毽子,朝她们微微一笑以示意。

那两个女孩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都没说话。

他看清了适才关注的小女孩的容貌。剪水双眸,雪肤仿若柔嫩花瓣,豆蔻年华的她已娇艳如华阳宫青山碧水间盛开不败的樱花。

他暗自诧异,心想不知如此美丽女孩服侍的会是哪位主子,谁又会忍心以她为奴。

他下马,走去把毽子递还给她。

她接过,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倒是她的同伴先反应过来,想是此前见过他的,朝他一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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