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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4:5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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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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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试读:

【琼瑶作品集自序】浴火重生的新全集

我生于战乱,长于忧患。我了解人事时,正是抗战尾期,我和两个弟弟,跟着父母,从湖南家乡,一路“逃难”到四川。六岁时,别的孩子可能正在捉迷藏,玩游戏。我却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走在湘桂铁路上。眼见路边受伤的军人,被抛弃在那儿流血至死。也目睹难民争先恐后,要从挤满了人的难民火车外,从车窗爬进车内。车内的人,为了防止有人拥入,竟然拔刀砍在车窗外的难民手臂上。我们也曾遭遇日军,差点把母亲抢走。还曾骨肉分离,导致父母带着我投河自尽……这些惨痛的经历,有的我写在《我的故事》里,有的深藏在我的内心里。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我已经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也看尽人性的善良面和丑陋面。这使我早熟而敏感,坚强也脆弱。

抗战胜利后,我又跟着父母,住过重庆、上海,最后因内战,又回到湖南衡阳,然后到广州,一九四九年,到了台湾。那年我十一岁,童年结束。父亲在师范大学教书,收入微薄。我和弟妹们,开始了另一段艰苦的生活。我也在这时,疯狂地吞咽着让我着迷的“文字”。《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这时看的。同时,也迷上了唐诗宋词,母亲在家务忙完后,会教我唐诗,我在抗战时期,就陆续跟着母亲学了唐诗,这时,成为十一二岁时的主要嗜好。

十四岁,我读初二时,又迷上了翻译小说。那年暑假,在父亲安排下,我整天待在师大图书馆,带着便当去,从早上图书馆开门,看到图书馆下班。看遍所有翻译小说,直到图书馆长对我说:“我没有书可以借给你看了!这些远远超过你年龄的书,你通通看完了!”

爱看书的我,爱文字的我,也很早就开始写作。早期的作品是幼稚的,模仿意味也很重。但是,我投稿的运气还不错,十四岁就陆续有作品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成为家里唯一有“收入”的孩子。这鼓励了我,尤其,那小小稿费,对我有大大的用处,我买书,看书,还迷上了电影。电影和写作也是密不可分的,很早,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可能什么事业都没有,但是,我会成为一个“作者”!

这个愿望,在我的成长过程里,逐渐实现。我的成长,一直是坎坷的,我的心灵,经常是破碎的,我的遭遇,几乎都是戏剧化的。我的初恋,后来成为我第一部小说《窗外》。发表在当时的《皇冠杂志》,那时,我帮《皇冠杂志》已经写了两年的短篇和中篇小说,和发行人平鑫涛也通过两年信。我完全没有料到,我这部《窗外》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我和这位出版人,也会结下不解的渊源。我会在以后的人生里,陆续帮他写出六十五本书,而且和他结为夫妻。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小说,或是好几本小说。我的人生也一样。帮皇冠写稿在一九六一年,《窗外》出版在一九六三年。也在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鑫涛,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生贫苦,立志要成功,所以工作得像一头牛,“牛”不知道什么诗情画意,更不知道人生里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直到他见到我,这头“牛”突然发现了他的“织女”,颠覆了他的生命。至于我这“织女”,从此也在他的安排下,用文字纺织出一部又一部的小说。

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写出六十五本书,十五部电影剧本,二十五部电视剧本(共有一千多集。每集剧本大概是一万三千字,虽有助理帮助,仍然大部分出自我手。算算我写了多少字?)。我却做到了!对我而言,写作从来不容易,只是我没有到处敲锣打鼓,告诉大家我写作时的痛苦和艰难。“投入”是我最重要的事,我早期的作品,因为受到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影响,大多是悲剧。写一部小说,我没有自我,工作的时候,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我化为女主角,化为男主角,化为各种配角。写到悲伤处,也把自己写得“春蚕到死丝方尽”。

写作,就没有时间见人,没有时间应酬和玩乐。我也不喜欢接受采访和宣传。于是,我发现大家对我的认识,是:“被平鑫涛呵护备至的,温室里的花朵。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听了,笑笑而已。如何告诉别人,假若你不一直坐在书桌前写作,你就不可能写出那么多作品!当你日夜写作时,确实常常“不食人间烟火”,因为写到不能停,会忘了吃饭!我一直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是“书房里的痴人”!因为我坚信人间有爱,我为情而写,为爱而写,写尽各种人生悲欢,也写到“蜡炬成灰泪始干”。

当两岸交流之后,我才发现大陆早已有了我的小说,因为没有授权,出版得十分混乱。一九八九年,我开始整理我的“全集”,分别授权给大陆的出版社。台湾方面,仍然是鑫涛主导着我的全部作品。爱不需要签约,不需要授权,我和他之间也从没签约和授权。从那年开始,我的小说,分别有繁体字版(台湾)和简体字版(大陆)之分。因为大陆有十三亿人口,我的读者甚多,这更加鼓励了我的写作兴趣,我继续写作,继续做一个“文字的织女”。

时光匆匆,我从少女时期,一直写作到老年。鑫涛晚年多病,出版社也很早就移交给他的儿女。我照顾鑫涛,变成生活的重心,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停止写作。我的书一部一部地增加,直到出版了六十五部书,还有许多散落在外的随笔和作品,不曾收入全集。当鑫涛失智失能又大中风后,我的心情跌落谷底。鑫涛靠插管延长生命之后,我几乎崩溃。然后,我又发现,我的六十五部繁体字版小说,早已不知何时开始,已经陆续绝版了!简体字版,也不尽如人意,盗版猖獗,网络上更是凌乱。

我的笔下,充满了青春、浪漫、离奇、真情……各种故事,这些故事曾经绞尽我的脑汁,费尽我的时间,写得我心力交瘁。我的六十五部书,每一部都有如我亲生的儿女,从孕育到生产到长大,是多少朝朝暮暮和岁岁年年!到了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受尽委屈,奉献所有,无须授权……却不能让我这些儿女,凭空消失!我必须振作起来,让这六十几部书获得重生!这是我的使命。

所以,在我已进入晚年的时候,我的全集,再度重新整理出版。在各大出版社争取之下,最后繁体版花落“城邦”,交由春光出版,简体版是“博集天卷”胜出。两家出版社所出的书,都非常精致和考究,深得我心。这套新的经典全集,非常浩大,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分批出版,第一批是“影剧精华版”,两家出版社选的书略有不同,都是被电影、电视剧一再拍摄,脍炙人口的作品。然后,我们会陆续把六十多本出全。看小说和戏剧不同,文字有文字的魅力,有读者的想象力。希望我的读者们,能够阅读、收藏、珍惜我这套好不容易“浴火重生”的书,它们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呕心沥血而生的精华!那样,我这一生,才没有遗憾!写于可园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日绿草苍苍,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不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这客厅里所充满的欢愉的气息已悄然而逝,这黑色的女孩把冬天带了进来,把寒流也带了进来,把那雨雾和阴暗也都带了进来。

我永远无法忘怀第一次见到杜小双的那一夜。虽然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虽然这之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但是,那夜的种种情景,对我而言,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得恍如昨日。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雨季特别长,那年的杜鹃花开得也特别早。不过是阳历年以后的几天,小院子里的篱笆边,已开遍了杜鹃花。雨点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地打在花瓣上,没把花儿打残,反而把花瓣染艳了。只是,随着雨季,寒流也跟着而来。我和奶奶,是家里最怕冷的两个人,从年前起,就在屋里生了个炭钵子。奶奶口口声声怀念着她在大陆的火盆,在台湾长大的我,可怎么样也闹不明白那火盆的样子。“外面是木头的,里面是铁的,外面是方的,里面是圆的。”我给奶奶下了结论,她永远无法当画家或作家,因为她毫无形容及描绘的天份。

我们的火钵是绿色的,像个大缸,里面垫着灰,灰上燃着旺旺的木炭。我常把橘子皮埋在炭灰里,烤得一屋子橘子香。

那夜,我们全体都围在火盆边。奶奶在给我打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毛衣,妈妈帮着绕毛线团。姐姐诗晴和她那位“寸步不离”的未婚夫李谦在下象棋,当然诗晴是从头到尾地赖皮,李谦也从头到尾地装糊涂,左输一盘,右输一盘,已经不知道输了第几盘了。棋虽然输了,却赢得诗晴一脸甜甜蜜蜜的笑。男人就有这种装糊涂的本事,知道如何去“骗”女人。但是,哥哥诗尧不同,诗尧是君子,诗尧是书呆子,诗尧深藏不露,诗尧莫测高深,诗尧心如止水,诗尧不追求女孩子,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就是朱诗尧!现在,我这位哥哥朱诗尧,燃着一支烟,膝上摊着一本刚从美国寄来的《世界民谣选集》,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电视机,那电视的荧光屏上,罗伯特·瓦格纳所扮演的“妙贼”又在那儿匪夷所思地偷“世界名画”了。

我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拨着炉火,心烦意躁地说了句:“哥哥,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就非看不可!电视机上设着开关,开关的意思,就是可开可关也!”

诗尧微锁着眉头,喷了一口烟,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妈妈却接了口:“诗卉,别打扰你哥哥,人家干了这一行,不看也不行呢!”“干了哪一行?小偷吗?”我故意找麻烦。“诗卉这小丫头有心事。”奶奶透过老花眼镜瞅着我,“她是直肠子,心里搁不了事,八成,今天雨农没有给她写情书!”“奶奶!”我恼火地叫,“你又知道了?”“哈!我怎么不知道!”奶奶一脸得意兮兮的样子,“一个晚上,冒着雨跑到大门口,去翻三次信箱了!”“人家是去看爸爸有没有信来!”我脸上发热,强词夺理。“哎哟!”奶奶笑着叫,“世界上的爸爸,就没有这样吃香过!”“妈!”我急了,嚷着说,“你看奶奶净胡说!”“诗卉,你糊涂了!”诗晴回过头来,“你在妈妈面前告奶奶的状,难道还要妈妈去管奶奶吗?”“反正咱们家,没大没小已经出了名了!”我瞪着诗晴,“等你和李谦结了婚,生下小李谦来,我保管奶奶会和你的小李谦抢糖吃!”“妈!”诗晴红了脸,“你听诗卉说些什么!”“别叫我!”妈笑着转开头去,“我不管你们的糊涂账!”

奶奶捧着毛线针,笑弯了腰,毛线团差点滚到火盆里去。诗晴转向了李谦:“李谦,你看到了,我们家里,妈妈宠哥哥,奶奶宠诗卉,我是没人要的!”“所以我要你!”李谦一本正经地说。

这一下,我们可全都大笑起来了,笑得前俯后仰的。奶奶一边笑,一边直用毛线针敲李谦的肩膀,说他“孺子可教”。诗尧终于看完了他的妙贼,关上电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慢吞吞地说了句:“你们在闹些什么?我似乎听到奶奶提到信箱,这信箱嘛,我今天上班的时候开过的,对了,有封给诗卉的信,我顺手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了!”“哥哥!”我大叫,“还不拿来!”

诗尧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的信封来,可不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封信吗!雨农从马祖寄来的!我一把抢过来,气呼呼地嚷:“哥哥,别人的信,你干吗放在你口袋里,你瞧,揉成咸菜干了!”

诗尧瞅着我,皱了皱眉,歉然地说:“我不是有意的,诗卉,只是心不在焉,希望不会误了你的事,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看到诗尧那一脸的歉意,和他那副郑重的样子,我反而不安了,扭了扭头,我低低说了句:“也没什么重要。”“怎么不重要。”奶奶又接了口,“如果真的不重要,诗尧,你以后尽管把她的信藏起来!”“奶奶!”我喊着,直揉到奶奶怀里去,“你专门跟我作对,你最坏,你最捣蛋,你最……”“哎哟,哎哟,心珮!”奶奶叫着妈妈的名字,“你不管管你女儿,简直没样子!哎哟,闹得我浑身痒酥酥的,心珮!你还不管!你瞧!你瞧你女儿……”“你们静一静!”妈妈忽然说,“我听到自耕的声音了,大概是他从高雄回来了!”

我们顿时都安静了,果然,大门口传来爸爸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些什么,接着,是门铃的响声。李谦第一个跑出玄关,到院子里去开大门,我们全站在客厅里,伸着脖子望着。爸爸这次去高雄,足足去了十天,是为了他一个老朋友赴丧去的。本来,我们预料,爸爸三天就会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而且,连封信、电话、电报都没有。我站在玄关处,引颈翘望,爸爸进来了,李谦手上拿着个小箱子也进来了,然后,我们大家的视线都被一个瘦瘦的、修长的、浑身黑衣的少女所吸引了。

她站在那儿,一件纯黑的大衣裹着她的身子,黑色的围巾绕着她的脖子,大衣上附带的黑色帽子,罩着她的头和脸颊。雨珠闪耀在她的帽檐上和睫毛上。在大门口的灯光底下,我只看到她那裹在一团黑色里的面孔,白晳、瘦削。而那对闪烁着的眼睛,带着一抹难解的冷淡,沉默地、忧郁地、不安地环视着我们每一个。“进来吧!”爸爸对那少女说。于是,他们走进了玄关,在爸爸的呵护下,她又轻步地移进了客厅。爸爸的手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爸爸的目光严肃而郑重地掠过奶奶、妈妈、诗尧、诗晴和我,他静静地说:“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妹妹,她的名字叫——杜小双。以后,她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妈妈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爸爸,爸爸迎视着妈妈,镇定而坚决地说:“心珮,原谅我没和你商量,敬之死了,我再也没料到他身后萧条到如此地步。他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带走了满腹才华,留下的是满身债务,和一个女儿——小双。我无法把她留在高雄,敬之的同事们已经凑了不少钱,为敬之付医药费、丧葬费,大家都是穷朋友,尽心而已。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把小双带回来。她自幼丧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我想,我们该给她的,是一个真正的家。”

杜小双站立在灯光下,背脊挺得很直,当爸爸在叙述她那悲惨的身世时,她那半掩在帽沿下的面孔显得相当冷漠、相当孤傲。好像父亲所说的,是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人,她只是一个旁听者。

一时间,大家都被这个意外所镇住了。室内,有一刹那的沉寂。在几分钟前,这客厅里所充满的欢愉的气息已悄然而逝,这黑色的女孩把冬天带了进来,把寒流也带了进来,把那雨雾和阴暗也都带了进来。但是,朱家家传的热情不容许哀愁的侵袭。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是奶奶,她把毛线针和毛线团都扔在沙发上,立即冲到杜小双的面前,伸出手去,她推开了小双的帽子,大声地说:“我要看看你的模样!”

帽子一摘下去,小双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就披散了下来,顿时,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有张好清秀好清秀的脸庞,皮肤白而细致,鼻梁小巧挺直,眉毛如画,而双眸如星。在电视上,我看多了艳丽的女孩子,杜小双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却与“美艳”无关,而是清雅孤高。本来,人类的审美观念就因人而异,我不知道别人对杜小双的看法如何,而我,我是被她所眩惑了。“哦!”奶奶退后了一步,似乎有些惊讶,她不假思索地说,“好单薄的样!”说着,她握住了小双的手,又叫了起来,“怎么小手冻得这么冷冰冰的!哎呀,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接着,奶奶就张开了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小双一把抱进了她的怀里,给了她紧紧地一个拥抱和热烈的一声允诺,“小双!三个月以内,我包你长得白白胖胖的!”

经过奶奶这样一闹,我们才都回过神来,妈妈也赶了过去,帮她脱下大衣,诗晴搬了张小椅子在火炉边,强迫她坐下来烤火,李谦忙着搬运她的箱子,我则是跑前跑后,忙不迭地对她介绍:“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姐姐诗晴,我是诗卉,这是我未来的姐夫李谦,这是我哥哥……”我一回头,没看到诗尧,我愣了愣,忍不住问,“诗尧呢?”“他走了!”妈妈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别去管他,他累了,让他先睡吧!”

我哼了一声。“看妙贼的时候,他可不累呵。”我嘴快地说,“等到要见人的时候,就要犯毛病,难道……”“诗卉!”妈妈打断了我,“我看,让小双和你睡一间屋子吧,你房里反正是上下铺。”妈转向小双,“上下铺睡得惯吗?”

小双点了点头。“你十几岁了?”奶奶问。“十八。”这是小双进房门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哦!比诗卉还小两岁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又摇头,又抿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样子还不到十六岁呢!”

小双低垂着头,凝视着炉火,默然不语,似乎对自己的胖瘦问题并不关心。事实上,我不觉得她对任何事情关心,她好像永远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局中人。“我看,心珮,你安排小双去休息吧,这些天来,也真够她受的了!”爸爸说,“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车,她才十几岁,别熬出病来才好!”于是,家里又是一阵忙碌,我、妈妈、奶奶、诗晴,忙成一团,给她铺床,给她叠被,给她找枕头床单,又帮她开箱子、挂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们忙得团团转,她却始终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等我把一切布置就绪,到客厅去找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正仰着脸,专心地注视着我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好像那钢琴是件很稀奇的东西,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你家有钢琴。”她简短地说,这是她来我家说的第二句话。“是的。”我说,高兴她肯开口,就迫不及待地要告诉她许多话了,“是我哥哥的,我家虽然没有钱,但是,爸爸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培养我们的兴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叹了口气,及时咽下了要说的话,“将来你就会懂了。走吧!洗澡睡觉去!”

她没有多问,也不再开口,只是顺从地站起身来,跟我去浴室。我们的房子还是日式建筑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纸门改成墙壁,浴室只有一间,而且很狭小,必须全家轮流用。她洗好澡,我带她进了我的卧室,安排她在下铺上睡好,一面笑着告诉她:“我本来和姐姐睡一间,分睡上下铺,后来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边妨碍谈话,总是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去,于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间卧室给姐姐,让他们好谈情说爱,你瞧,咱们家有多开明!”

小双躺在床上,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忽然觉得一阵扫兴,她是个冷淡的小怪物,她不会成为朱家的一分子,她浑身没有丝毫的热气!我摇摇头,说了声:“好了,你睡吧!”

我溜出房间,走到客厅去,爸爸和妈妈正在里面谈话,我刚好听到爸爸在说:“……这孩子也真奇怪,从她父亲开吊、出殡、下葬,她自始至终就没掉过一滴眼泪,我从没看过如此倔强的女孩子!”“我担心……”妈妈在说,“她是个硬心肠的孩子,你瞧,她对我们连称呼都没有喊一句!”“得了!”奶奶嚷着说,“十七八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够可怜了,别对人家要求太高吧,她还小着呢!”

那夜,我们没有再谈什么,爸爸太累了,诗尧犯了牛脾气,躲在卧房不出来,李谦走了之后,诗晴也睡了。我在奶奶房里赖了半晌,才回卧室来睡觉。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看到小双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那张脸特别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来有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们家,父母兄妹,祖母孙儿,一团和气,竟不知世上也有像小双这样的女孩子。一时之间,对她的冷淡也忘记了,我悄悄地走过去,把棉被轻轻地拉上来,盖好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肩头,我的手无意地触到她的面颊,好冷!我爬上上铺,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来,再轻悄地盖在她的棉被上,然后我爬上床去,钻进被窝睡了。

夜半,我忽然惊醒了过来,感到床架子在轻微地颤动,恍惚中,我以为在地震,接着,我就听到一阵隐忍的、战栗的、遏抑的啜泣声。顿时,我醒了!我听到小双那断续的抽噎,她显然在尽全力克制自己,以至床架都震动起来。立刻,我不假思索地爬起来,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虑地就钻进了小双的棉被,把她紧拥在我的胸前,我热烈地说:“小双,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尽情地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紧了我,把头紧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来。她的热泪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带泪的声音在我胸前哽塞地响着:“你……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无法回答,只是更紧地搂着她,因为我眼里也涌上了泪水。呵,杜小双!我那时就知道,她是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又多么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却不知道,在她未来的道路上,命运还安排了些什么!

她有多么奇怪的个性,热情的时候像火,温柔的时候像水,寒冷的时候像冰!

那夜,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彼此拥抱着。我记得我一直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地喃喃劝慰。在家里,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宠我,自然而然养成一副爱撒娇撒赖的习惯。而这夜,第一次我发现我成了姐姐,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着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地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的本能了。

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地依偎着我,闭着眼睑,就这样睡着了,睫毛上还闪着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这一觉睡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着客厅里的琴声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地折叠着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凌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着他常练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忙不迭地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副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地望着屋里,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声在响着,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地在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双。小双穿着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着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着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着,于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瓷塑像。太细致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地掠过琴键,仿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

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征询地望着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着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学了多久的琴?”“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了。爸爸教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都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都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

诗尧瞪着她。“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我是下过苦功的。”“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

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浩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着说:“我听说琴是你的。”“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少!”

小双迅速地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褪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大睁着,直视着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你是残废吗?”

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着说。

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慌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状况,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就从一座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座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地直说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做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地大叫了起来:“闭嘴!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骄傲的东西!如果你对于别人的缺憾毫无顾忌,那么,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双被打倒了,她直直地坐在钢琴前面,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面前的琴键,嘴唇毫无血色,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再按捺不住,直冲了出去,我叫着:“哥哥!”

同时间,奶奶也闻声而至,她挪动着她那胖胖的身子,像个航空母舰般冲了出来,大叫着说:“怎么了?怎么了?诗尧,你又犯了什么毛病了?有谁踩了你的尾巴了吗?这样大吼大叫干吗呀!”“我吗?”诗尧喊着,眼睛仍然冒着火,“我一清早起来就撞着了鬼!”“呸呸!”奶奶慌忙呸了两声,奶奶是最矛盾的人物,她有最开明的时候,也有最迷信的时候,“大清早胡说些什么?哪儿来的鬼?”“我就是!”杜小双站起身来,静静地说。这一下,奶奶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嘴巴也张成了O形。我赶快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揽住小双的肩膀,急急地说:“算了算了,小双,你别跟我哥哥怄气,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完全……是给奶奶惯坏了!”“哎哟!”奶奶喊,“我看你才给我惯坏了呢!”“我们统统给你惯坏了!”我慌忙接口。“哈!”奶奶对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却最擅长糊里糊涂地跟人扯不清,“你们这一个个小火暴脾气,看样子还是我闯的祸呢……”“当然啦!”我嚷着,“你生了爸爸,爸爸生了我们,不是你闯的祸,是谁闯的祸呢!”

奶奶被我绕糊涂了,倚着门槛,她笑着直发愣。我趁机转向诗尧,现在,他的脸色发青了,满脸的懊恼和烦躁,看样子,他是真的动了肝火,我笑着说:“哥哥,人家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一个晚上,好歹你也是个主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诗尧还没说话,我身边的杜小双却开了口,她仰着脸儿,静静地看着诗尧,轻声地说:“我不是客人,不必对我客气。我不懂的,只是一点,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它就不存在了?是的,我无父无母,我是孤儿,或者是命定的,我不知道,我从不了解上天的意旨,不过,我也不认为孤儿是可耻或可怜的。”她垂下头,声音又轻又柔又脆,“我遇到了你们,我被收容了,是不是?和别的孤儿比起来,我仍然是幸运的。我刚刚提到瞎子哑巴,并不是为了刺伤你,只是想说明,这世界上,还有更不幸的人呢!”说完,她转过了身子,不再对诗尧看任何一眼,就自顾自地走到里面去了。

不知怎的,我是怔住了。站在那儿,我有好一会儿没有动,也没说话。奶奶是越搞越糊涂,也站在那儿发愣。诗尧呢?他僵住了,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阴晴不定的。而且,逐渐地,一种沮丧的、狼狈的神情,就浮上了他的眼底眉端,他蹙着眉,出起神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客厅里虽有三个人,却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妈妈拎着菜篮子从外面买了菜回来,一眼看到这副局面,她惊愕得篮子都差点掉到地板上。“怎么了?”她问,“发生了什么事?诗卉,你今天没课吗?诗尧,你不上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一句话提醒了我,今天还要期终考呢!而我头发没梳、脸也没洗,我慌忙叫了一声:“不得了了,什么都忘了。”就直冲进浴室去盥洗,再也没心情来管杜小双和诗尧的这段公案了。

下午五点左右,我才从学校回到家里。家中静悄悄的,奶奶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打毛衣,一盆旺旺的炉火,燃烧了满屋子的温暖。她身边的针线篮里,白毛线团和蓝毛线团都绕好了,堆了满满一篮子。我四面望望,就腻到奶奶身边去,在地板上一坐,伸长了腿,把头靠到奶奶腿上,伸手去火盆边烤火,一面问:“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小双呢?”“哎呀!”奶奶叫,“别乱挤乱挨的,当心毛线针扎了你,瞧,一头发雨水,又没打伞,也不穿雨衣,着了凉就好了。可不是,脸冻得像冰块了……”

奶奶一啰唆就没完没了,我打断了她:“人呢?都到哪儿去了?问您话也不说!”“你爸爸请了十天假,今天总得上班了。诗尧去电视公司,还没回来呢。诗晴下了班就直接去李家了。小双呀……”奶奶的兴致全来了,“那孩子才能干呢,一整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儿,洗洗烫烫,针线活儿,全都会,哪像你们姐妹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会吃,不会做……”“她现在到哪里去了?”“在厨房帮你妈烧饭呢!”

我跳起身子,往厨房跑,奶奶直着喉咙嚷:“扯了我的毛线团了,跑什么跑?女孩子也没一点文雅样,瞧人家小双,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哪儿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

我等不及听奶奶的长篇议论,就一下子冲到了厨房里,妈正在那儿切肉丁,小双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剥着玉米粒,妈妈一边切肉,一边不知在对小双说些什么,看样子说得蛮开心的,我进门就喊:“好啊,妈妈,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你就欺侮人家,尽让人家做苦工。”

妈妈回头瞅着我笑。“看样子,你和小双还真有缘,你妈做了一辈子饭,也没听你心疼过。好吧,小双,把你的玉米交给诗卉去剥,免得她说我欺侮你。”“剥就剥!”我端起小双面前的篮子,“小双,我们到屋里去剥,我有话问你!”“怎么的?”妈妈笑骂着,“女孩子就是这样,每天神秘兮兮的,刚见面,怎么就有秘密话了?”

我不管妈妈,拉着杜小双,到了卧室里,关上房门,我们在书桌前坐下来,我一面剥玉米,一面开门见山地说:“小双,今天早上,你到底和我哥哥怎么吵起来的?我上了一天课,也打了一肚子的哑谜,你好端端地弹钢琴给他听,他为什么说你考他来着?”

小双垂下头去,长发半遮着面庞,好一会儿,她没说话,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而坦白,她低低地说:“你问我,我就说。从小,我爸爸教我弹钢琴、抄乐谱、学作曲,还学了好几年的小提琴。三年前,爸爸得了癌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他更把他一生所学,完全教给我。他常对我说,小双,你什么都没有,可是,你有才华、有实学,那么,你就不贫穷。爸爸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音乐,有几个人知道他也可以成为名钢琴家或名作曲家?他死得安心吗?我不知道。爸爸对我,却期望很高。因此,当我发现你家有钢琴,又有个学音乐的哥哥……”“你错了。”我打断她,“哥哥学的并不是音乐,在国内,他学的是新闻,大学毕业后,他到美国去专攻大众传播,被电视公司看中,高薪聘回来当企划部副理的。音乐,只是他从小喜欢的一种爱好而已。他说音乐只能用来陶情养性,假如用来谋生,非饿死不可。”

小双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了句:“哦!原来他不学音乐,怎么会懂那么多呢!”“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考他的?”我急着追问。“也没什么。”小双低叹了一声,“我只是故意弹错了几个音,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她继续剥着玉米,“他说我骄傲,也是真的,除了音乐,我没有第二样可骄傲的东西了。而现在,即使是音乐……”她咽住了,又低叹了一声,“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人了。”“哥哥是个多方面的奇才。”我忍不住要帮诗尧吹嘘和解释,“音乐、绘画、文学,他都很有研究。可惜小时一场小儿麻痹症,使他跛了一只脚,成为他一生的恨事。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感到遗憾,难免就特别宠他,因此,把他的脾气弄得又古怪又难缠又暴躁,可是,他的心是很好的。小双,你可别因为早上这一闹,就和他生起气来。将来你跟他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很和气的。”“和气吗?”小双睁着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我立即又在她那白皙的脸庞上,看到了昨晚的那种冷漠和孤傲,“我不认为他很和气,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再吵,我会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她站了起来,拿起剥好的玉米,径自走往厨房里去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忽然间,有股寒意从我背脊上冒了出来,在那一刹那,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杜小双,这个女孩,会和我们家结下一段恩怨,或者,会带来什么阴暗的影子。因为,她有多么奇怪的个性,热情的时候像火,温柔的时候像水,寒冷的时候像冰!晚餐前,爸爸回来了,诗尧也回来了,我注意到,他回家后就进了卧房,和小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彼此不认识似的。直到吃晚饭,他才从卧室出来。诗晴和李谦也一块儿回来了,围着餐桌,我们家一到晚上,总是热热闹闹的。席间,妈妈和奶奶都不住口地夸小双,爸爸却沉静地看着小双,一直皱着眉在想心事,半天,才突然下了决心地说了句:“进补习学校,今年夏天考大学!”

小双一愣,立即抬起头来。“我不考大学。”她简短地说,“我要找工作。”“小双!”爸爸喊,“你才十八岁,能找什么工作?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一定会要你念大学。”“我爸爸在世,也不会让我念大学。”小双坚决地说,“他常说,大学里教我的,不会比他教我的更多。”“可是,你爸爸已经死了,不再能教你了,是不是?”爸爸忍耐地说。“是的。”小双垂着眼睑,恭敬而坚定,“朱伯伯,请您让我自己决定我的未来,我明白我在做些什么。你们已经给了我太多,我生来孤苦,不敢多做苛求,命定给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幸福太多,只怕反遭天忌。”

爸爸呆了,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嘴里吐出来的,只是愣愣地看着小双。我心中一动,就不自禁地对诗尧望去。诗尧的脸色发白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眉头紧锁着,他一个劲儿地伸筷子在汤碗里夹菜。奶奶发觉空气有点沉闷,就不解地嚷了起来:“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念大学就不念大学吧!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我老古董不开明,女孩儿家念书也不过念个幌子吧,有什么用呢?心珮,你还不是大学毕业,学了个什么什么语文……”“东方语文学系!”妈妈笑着说。“管他什么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奶奶倒水似地说,“我看你和冬瓜西瓜南瓜北瓜还接近得多。女人嘛,持家带孩子最重要,念了书还是会恋爱,恋了爱就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大肚子,孩子一生啊,去你的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孩子就是全世界了!”“奶奶!”诗晴笑着嚷,“你怎么这么啰唆啊!”“别嫌我啰唆。”奶奶指着她,“赶明儿你还不是会生孩子!去年才大学毕业,明年就要结婚……”“奶奶!”诗晴喊。“好,好,好,不说,不说。”奶奶笑着转向小双,“小双,我给你撑腰,别念那些厚嘟嘟的洋文书,把好好的一双眼睛念成大近视眼,有什么好?你就跟着奶奶,学学打毛衣啊,做做针线啊……”“我要去找工作。”小双轻声说,“我不能在家闲着。”“我不信你找得到工作。”爸爸说。

诗尧咳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我或者可以去问问电视乐团,他们会需要抄套谱的人。”他轻描淡写地说。

小双紧紧地望着他。“不劳费心。”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自己会找。”

诗尧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整晚,他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

我不能不佩服小双,一星期后,她果然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音乐社专教钢琴。我曾建议她干脆利用家里的钢琴,在家收学生,免得大冷天往外跑,她只简单干脆地说:“学生穿来穿去,会影响朱家的生活。而且,我不动你哥哥的钢琴。”

我闷了。小双一进朱家,就和诗尧闹了个势不两立。以后呢?以后会怎样呢?

杜小双,她好像就是歌中的那个女子,依稀仿佛,似近还远,追之不到,觅之无踪,真要去婉转求之,她却在水一方!

那一段日子,小双的闯入,成为我们家的一件大事,家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小双的影响。本来嘛,一个家庭忽然增加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总要受到若干影响的,何况是像杜小双那样特殊的女孩子!特殊,是的,杜小双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勾画出来的那种人,她很沉静很安详,常常一整天不说什么,但是,每当她有意见的时候,她也会侃侃而谈。在家里,她努力帮忙家务,没几天,就成为妈妈的左右手,成为奶奶心目中的淑女典型。私下里,她是我的闺中腻友,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连雨农给我的信,我也和她分享。她才十八岁,我不相信她能够体会爱情,可是,当她以欣喜和祝福的眼光望着我的时候,我体会到她深深懂得雨农对我的那份挚情。

说真的,那段日子正是我情绪上的低潮,我不能忍受离别,而雨农却在受预备军官训练,要七月才能退伍。我和雨农是同校同学,我念大一的时候他念大三,新生注册的时候他就盯上了我。他常对我说,姻缘簿上,三百年前就注上了我们这一笔,所以他在一大群新生里,一眼就找到了我。雨农学的是法律,他倒是个律师人才,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反正爱人的世界里,管他真话假话,甜蜜的话总是动人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雨农一天一封信,逐渐地,我给雨农的信里充满了“杜小双”的名字,而雨农给我的信里,也充满了他在营中新交的一个好友的名字:卢友文。

不记得雨农怎样第一次提到卢友文的,这名字是渐渐出现的,一次又一次,这名字充塞在每封信里,卢友文是学文学的,他是个写作上的奇才。卢友文今天一个人包办了全连的壁报。卢友文有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梦想,如果你和他谈话,会谈上一百年也谈不完。卢友文被选为全连最漂亮的预官……

我握着那些信,对小双大惊小怪地说:“小双,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发疯了?怎么一个劲儿地卢友文卢友文,现在全世界流行什么homosexuality,他们不会也闹上同性恋了?”

小双翘着嘴角,对着我直笑,偏偏第二天,雨农给我的信里说了一句:我开始和你的杜小双吃醋了,我计算了一下,上封信里,你提到她的名字达十二次之多,你最好对我老实招来,你是不是在和她闹同性恋?

这一下,小双大笑了。小双是难得一笑的人,本来嘛,像她这样早年丧母、新近丧父、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女孩子,要笑也不见得笑得出来。可是,雨农的信却博得她一场好笑,笑完了,她握着我的胳膊说:“诗卉,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左雨农,但是,我知道,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奶奶常说我们家的女孩是不害羞的,说恋爱就恋爱。诗晴和李谦,那时打得火热,李谦原是诗尧的中学同学,和诗晴倒也算是青梅竹马,在诗晴念高中时,李谦常帮她补习英文,反正,这种补习是最容易变质的,一补二补,就把我这个碍事鬼赶出了屋子。李谦是政大外文系毕业的,本想拿奖学金出国,谁知念文学的根本别想弄到奖学金,他家只是中等家庭,更谈不上自费出国,再加上诗晴又不想出国,于是,李谦毕业后找工作就颇费周章,最后只能到中学去教英文。直到诗尧从国外回来,进了电视公司,才给李谦找到一个赚外快的好方法:写电视剧本!这竟成了李谦现在的主要收入。随着连续剧的发达,三家电视公司的竞争,李谦的财源也滚滚而来,竟然小有积蓄,计划明年年初和诗晴结婚了。话扯回来,杜小双走进我们的家庭了。我说过,几乎每个人都受了她的影响。自从第一天早上,她和诗尧吵翻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像冤家似的,见了面就躲开,即使都在客厅里,两人也不说话。爸爸和妈妈对这种情况也无可奈何,爸爸只不满地说了句:“论年龄,诗尧足足比小双大了十岁,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人家小姑娘怄气,真是越活越小了!”“不是这么说。”妈妈毕竟有点偏心儿子,“别看诗尧在公司里当上了副理,年龄也不小了,但他那骡子脾气,却是从小养成的,已经根深蒂固,没办法改了!何况小双年纪虽小,说起话来也很锋利呢!”“还是诗尧不对,人家是客,投奔到我们家来,心先怯了,又是女孩子,天生心眼就小些,诗尧不好好招待人家,还去刺激人家,难怪小双要生气了!”奶奶说,这才堵住了妈妈的嘴。不是我偏向小双,我倒觉得奶奶说的才是一句公道话。

可是,家里有两个见面不说话的人,总是相当别扭的。好在,这僵局在有一天晚上,总算是打破了。

那天晚饭之后,大家都在客厅里坐着,奶奶还是在打我那件蓝白格子的毛衣。电视机开着,饭后无事,大家自然而然地看着电视,那正是电视广告界所谓的“黄金时间”,三家电视台都在比赛似的播连续剧。小双一向对连续剧的兴趣不大,因为大家都看,她也就跟着看看,忽然间,她纳闷地说:“为什么剧中人说话都要说两次?”“怎么讲?”诗晴不解地问。“你瞧。”小双说,“那老太太说:‘这是怎么的啦?怎么的啦?’那姑奶奶就接一句:‘是呀,咱们是得罪谁啦?得罪谁啦?’那老太爷就跟着说:‘真是的,真是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大小姐就说:‘我宁愿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二小姐又说:‘姐姐,你就认命了吧,认命了吧!’你们瞧,他们每个人都要说两次,这是什么道理?”

她不说,我们也不觉得,她这一说,我们就都听出来了。刚好电视里的一个饰泼妇的女角正在哭着嚷:“你们把我杀了好了!杀了好了!不杀的就不是人!不杀的就不是人!算你们没种!算你们没种!”

爸爸第一个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对小双说:“你不知道吗?这才叫作双声带!”

奶奶和妈妈也都笑了起来,诗尧尤其忍不住要笑。诗晴却瞪着眼睛,有些不高兴,对小双说:“你不懂,那个时代的人,讲话就是这样的!”“胡说八道!”奶奶接了口,“它演的是民国初年,就是我年轻的时代,没听说过讲话要这样讲的!”

妈妈回头望着诗尧,边笑边说:“诗尧,你们电视公司怎么弄的?别看小双提出的是个小问题,倒也值得研究!”

诗尧极力忍住笑,说:“别问我,我可管不了连续剧的台词,要问,去问编剧!”说着,他用手指着李谦。

这一来,别说有多尴尬了,大家都望着李谦,又要笑,又要忍。李谦呢,涨红了脸,直着脖子,瞪着眼珠子,鼓着嘴,也不知是在生气呢,还是在不好意思。小双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慌忙对李谦说:“我不知道是你编的,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你!真的,他们干吗要说两次呢?”

李谦可没办法沉默了,他挺了挺胸,一脸的无可奈何,声音里充满牢骚,大声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个连续剧又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我们有五个编剧,第一个就写成了双声带,跟下来的只好援例,这问题我早就发现了,提出来讨论的时候,我们那位编剧前辈对我说:‘小老弟,你省省吧!咱们编一集剧本拿多少钱?每一句对白都求干脆了当,你有多少情节来发展?这么单纯的故事,如何去拖它个一年半载?’好吧,他们拖,我也拖,这对白就成了这个样儿了!”李谦直视着小双,又坦白地加了句,“这集还只有双声带,你还没听过三声带四声带的呢!”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李谦自己也笑了个不亦乐乎。诗晴最没骨头,先前还护着李谦讲话,现在看到李谦笑,她就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成了一团。笑,是一件最具传染性,也最能化解尴尬和别扭的东西。我注意到诗尧一面笑着,一面瞅了小双一眼,小双正好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眼光就碰了个正着。诗尧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几分,这种情况下,小双可没办法绷脸,她的脸微微一红,接着就扑哧一笑,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是对着李谦,眼光却对诗尧溜了一圈。“所以我们的电视节目总不能生活化。”她说,“你看,他们演的是民国初年的事,女演员还都画了眼线、涂了眼影膏,病得快死时也照样漂漂亮亮的。”“我们的电视是唯美派!”诗尧说,嘴角却带着股浓厚的、自嘲的意味。“唯美吗?”小双清脆地接口,“我昨晚看到一个综艺节目,有个男演员化装成女的,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腰上系了一条草裙,扭呀扭地出来跳草裙舞……”“对了,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说得还太文雅了点,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两条大毛腿……”“哈!”我也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说,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一定就要看,开关者也,可开可关也。”“讲起我们的电视节目……”诗尧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也实在有很多难言的苦衷。我刚回来的时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负、多少计划,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难重重。公司里最看重的是广告客户,什么洗发精、口香糖的老板都是大祖宗,这些祖宗们绝不会去看什么电视乐府,或者自然奇观,他们就喜欢大毛腿,就喜欢草裙舞,就喜欢尖声嗲气的对白。这些广告客户已经够影响电视节目进步了,偏偏管得着电视节目的机构又特别多。这个说一句话,那个说一句话,公司全要应付,一会儿男演员的头发太长了,一会儿女演员的裙子太短了,一会儿说暴力武打的节目太多,一会儿又说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这样弄下来,电视节目是动辄得咎,简直不知何去何从。到现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无法解决:电视,到底是个娱乐工具,还是个教育工具?”我望着诗尧,我这个哥哥,如此长篇大论地发表谈话的机会还实在不多,难得他今晚有这种兴致!

我也正想发表几句意见,还没开口,小双已经清清楚楚地说了:“难道我们不能寓教于乐吗?在高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清苦,家里没电视,我也不觉得。到了这儿,看到你们天天看电视,我也跟着看,觉得最好的节目,莫过于沃特·迪士尼的彩色世界!那是娱乐,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画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这种节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节目呢!人家沃特·迪士尼做得出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出来?如果有这种节目,我包管广告客户要看,普通观众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说得好!”诗尧激动得往前迈了两步,连他的“跛脚”都没有去掩饰,“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沃特·迪士尼?你知道人家为了一个电视片肯花多少制作费?别说我们缺乏一个像沃特·迪士尼这样的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在制作费的限制下,在各种规定下,在许多忌讳下,恐怕也没办法行得通!”“我不懂。”小双说。“拍摄一朵花的绽放,要拍摄几十个小时,拍一只蝴蝶的蜕变,要拍摄上一两个月,试问,我们有这种魄力吗?我自己在企划部,我所企划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被否决,太深了,制作费太高了,没有广告客户提供!我想弄一个新闻人物专访,专门访问最深入的问题,别人所不谈的问题,上面说有揭人隐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摄一些有关渔民、盐民、山地居民的介绍,却又要申请入山证,申请批准,麻烦万状!好吧,我说,做一点类似《家有仙妻》和《太空仙女恋》那种纯娱乐性的东西吧,结果剧本写了六个月,完全不伦不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烦了,伸着懒腰,她大声地说,“诗尧,你怎么有这么多牢骚?”“奶奶。”小双温柔地叫,“你别打断他,我听得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电视界那么复杂!”“你不知道。”诗尧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刚刚你说李谦写的剧本是双声带,这还是有剧本,现场临时写剧本的事还多着呢!”“哦!”小双的眼珠睁得圆圆的,“那么演员怎么体会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所以啊……我们的演员都是天才!”

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仰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唉,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说,“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

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垆,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红,还有绍兴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地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地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同公司!”

那晚,大家就围绕着电视这个题目,谈论了整个晚上,谈得又愉快又热闹,把我那哥哥和姐夫赖以为生的电视给骂了个一塌糊涂,而骂得最厉害的,就是我那专学电视的哥哥!最后,李谦告辞回家了,奶奶早已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回房睡觉了。妈妈和爸爸也回房了,诗晴明天还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地睡了觉。客厅里只剩下我、小双和诗尧,电视还没关,一个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小薇,小薇,天衣无缝。”

小双愕然地问:“这又是什么歌词?小薇是件衣服吗?”“别傻了,当然是个女孩的名字。”我说。

小双困惑地摇摇头,再仔细地研究那歌词。“可以用‘天衣无缝’四个字来描写一个人吗?”她问,望着诗尧。“你如果要这样子去研究歌词,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难道不能写一点好的歌词?”“谁去写?”“我记得……”小双沉吟地说,“我爸爸生前曾经作了一支曲,他把诗经里的词句改写为白话,写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们为什么不学着用这种办法来做呢?”

诗尧的眼睛深深地盯着她。“我能听吗?”

小双犹豫了一下,眼光轻轻地掠过了那架钢琴。诗尧走过去,先关掉了那吵闹的电视机,再走到钢琴边,他揭开了琴盖,身子靠在琴上,他凝视着小双,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如果我得罪过你,我的钢琴可没得罪你啊!”

小双低下头去,悄然一笑。我忽然发现,她的微笑是那么清丽、那么动人。再看我哥哥那份专注的眼神、那份郑重的表情,我就心中猛然一跳,有种又意外又喜悦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室内是多余的了。悄悄地,我移向门口,室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轻轻地弹了几个音符,我无法离开了,那优美的音浪淹没了我。在门边的角落里,我毫无声息地蜷缩在那儿。“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方’。”小双低语,手指熟练地滑过琴键,“是《诗经》里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据《诗经·蒹葭》改写的。”然后,她低低地、柔柔地、慢慢地抚琴而歌: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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