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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7: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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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玛克西姆·高尔基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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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童年试读:

译者前言

马克西姆·高尔基(1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出生于

个细工木匠的家庭,早年丧父,寄居在经营小染坊的外祖父家里,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因外祖父破产而辍学。他从十一岁开始独立谋生,当学徒、做童工、在轮船上做仆役、在戏院里当配角等。1884年,他离开故乡到喀山,做工之余,勤奋读书,并接触到民粹派和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在工人和农民中进行革命宣传,为沙皇政府所监视和逮捕。他曾两度在南俄和乌克兰一带流浪,对于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愿望了解很深。

高尔基刻苦自学文化知识,并积极投身革命活动,探求改造现实的途径。1892年,发表处女作《马卡尔·楚德拉》,登上文坛。1901年,他创作了著名的散文诗《海燕之歌》,塑造了象征大智大勇革命者搏风击浪的勇敢的海燕形象,预告革命风暴即将到来,鼓舞人们去迎接伟大的战斗。此后高尔基的创作转向了戏剧,1901-1905年,先后写出了《小市民》《底层》等剧本,展现了现实生活中工人的新形象与新的精神面貌,表现了他们为自己权利而斗争的决心与乐观情绪。

1906年,高尔基写成长篇小说《母亲》和剧本《敌人》两部最重要的作品——标志着其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峰。《母亲》塑造了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批自觉为社会主义而斗争的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英雄形象,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作。

高尔基不仅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也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他组织成立了苏联作家协会,并主持召开了全苏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培养文学新人,积极参加保卫世界和平的事业。

高尔基的作品自1907年开始被介绍到中国,他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和论著鼓舞着艰苦卓绝斗争中的中国革命志士。

1913-1923年,高尔基陆续创作并发表了其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记述了作者

十岁以前的坎坷经历,并鲜明地描绘了俄国整个时代及当时底层人民贫穷、落后、愚昧而空虚的生活状况,是俄国文学史上一部宝贵的纪实性系列小说。

自传体小说在俄罗斯文学中自有其优良传统,特别像С.Т.阿克萨科夫和列·尼·托尔斯泰等都创造过类似的作品。只是他们的视野往往集中在其周围生活环境中,局限于贵族一类的“上层分子”。高尔基的着眼点则不同,他的作品几乎涉及俄国的各阶层,特别是底层的劳动人民和小私有者,不论是小作坊工人、庄稼汉、士兵、妓女,还是作坊的老板、古董师……对

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无不进行有详有略的描述。

早在1893年,高尔基就有写作三部曲的想法。当时起的名字是《使我心灵受创伤的事实和思绪》,但也许由于其他事情的耽误,或者因为考虑得还不够成熟,写了几个片断便搁下了。

1907年,高尔基去伦敦参加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五次代表大会时,见到列宁。交谈中,高尔基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父亲、外公、外婆、伏尔加河和自己的流浪生活……列宁听了后,竭力鼓励高尔基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认为“这一切都非常有益……”。高尔基欣然答应,表示“总有一天会写的”。《童年》是高尔基在1913年创作的,于同年下半年和1914年在《俄罗斯言论报》上发表。小说真实地描绘了19世纪三

年代所发生的事情,时代性很强。

在高尔基童年的生活中,呈现在他面前的现实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在父母身边的生活和在外公家的生活。后来,这种分裂的生活现实让高尔基感触越来越强烈,两者越来越不相容,与之相关的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外公和外婆两个人了。

小阿廖沙一到外公家就深深感到,外公“对我怀有敌意”。外公也是苦出身,他凭着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和精明能干,从一个拉纤的苦力,最后成了小作坊的老板。苦难的生活磨炼了他,同时又使他养成了一副

亲不认的铁石心肠,认为人生在世,无时不在四面受敌,形成了“人与人只能以邻为壑”的人生哲学。外婆就不一样了,她与外公性格迥异。他们心中各有各的上帝。在外婆心目中,上帝是大慈大悲、通情达理、宽以待人、和蔼可亲的。高尔基将人民身上的一切优秀品德都集中表现在了她身上。而外公心目中的上帝就不同了:凶狠残酷,心胸狭窄,有强烈的报复心。显然这带有外公自身的一些特点,他认为为了发财致富,对人刻毒残暴也是名正言顺的。这种自私和吝啬,完全是他作为小私有主的贪婪心理的真实写照。在童年的高尔基心目中,外婆与外公分别是善与恶的象征。

除外公外,童年的高尔基还认识其他一些人,其中就有小茨冈。小茨冈在内心里更愿意接近外婆,但他时时处处受制于外公,而这一点最终毁了他,他被活活砸死在沉重的十字架下。此外还有长期为外公卖命、最后双目失明被踢出门外、只能沿街乞讨的格里戈里师傅;而他们家的房客“好事儿”却有些与众不同,家里人都视他为“异类”,认为他是个“怪人”,不喜欢他,担心他把高尔基带坏,因此决心把他赶走。事实上他对高尔基确实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阿廖沙·彼什科夫终因母亲的去世、外公的破产,再也无法在这个家庭过下去了,尤其是这个家庭成员的种种作为,令年幼的阿廖沙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最后忍无可忍,只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投身到“人间”,去寻找另外的世界。

继《童年》之后,1916年,高尔基的《在人间》在《编年史》杂志上发表了。故事从1878年一直写到1884年,正是作者十到十六岁青春年少的记录。但这时高尔基面对的不是学习和憧憬,他必须想尽办法,自谋生路,应对命运的挑战。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得不出去找活干,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使他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他们、了解和体验他们的生活。所以《在人间》向我们揭示的不光是作者的所见所闻,而且还写出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的所思所想与切身感受。

高尔基的三部曲中最后一部《我的大学》是1923年完成的,也是他在十月革命之后写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小说叙述了十六岁的主人公满怀着上大学的愿望,告别了年迈的外祖母,来到了伏尔加河岸的喀山市。在那里,严酷的现实生活使他上大学的美好愿望化为泡影,因为他必须直面人生,必须首先为生存而去干活,于是他在码头、面包房、杂货店到处打工。后来,因接触大、中学生,秘密团体的成员及西伯利亚流放回来的革命者,思想发生了变化。他阅读革命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著作,直至参加革命活动。在革命者的引导之下,他摆脱了自杀的精神危机。喀山的四年使他在思想、学识、社会经验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1888年秋,高尔基离开了克拉斯诺维多沃村,三部曲就此告一段落。这时高尔基只有二十岁。四年后高尔基又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多年的耳闻目睹、亲身感受,极大地丰富了他的阅历,这为他后来成为俄国乃至世界文坛上的一名杰出作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自传体三部曲,为年轻的苏维埃文学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一

在一间半暗不明而狭小的房间里,窗口附近的地板上,躺着我的爸爸。他身穿一件白衣服,人显得异于寻常地长,光着双脚,脚趾叉开,怪怪的。一双原本令人亲切的双手温顺地放在胸口,手指扭曲着。一双本是欢快的眼睛,紧闭着,上面压着两枚圆圆的黑色铜币,他善良的脸庞乌青发黑,龇牙咧嘴,令人见了心惊肉跳。

我妈光着上身,下身穿着红裙子,跪着,用梳子把我爸那柔软的头发从前额往脑后梳。那梳子原是我常用来切西瓜的。我妈的嘴不停地念叨着,声音低沉、嘶哑。她灰色的眼睛红肿,泪珠儿像融化了的冰水,滴滴答答淌了下来。

我的手被外婆拉着。她长得胖胖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鼻子肌肉松弛,可笑地耷拉下来。她一身的黑衣黑裤,显得软绵绵的,挺讨人喜欢。她也在哭哭啼啼,像是与我妈的哭声和着拍。她浑身都在哆嗦,一手拉着我,把我往我爸跟前推。我硬是缠着外婆不敢往前去,干脆躲到她身后去。我既害怕又不自在。

我从没见过大人也哭哭啼啼的,也不明白外婆不停地念念叨叨着的是什么意思。“你跟你爸告个别吧,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去了,宝贝,走得不是时候,太早了……”

我曾病得很厉害——刚刚好起来。我害病的时候——这事儿我记得一清二楚——我爸快快活活地照料着我,可他突然就没了,照顾我的换成了一个古怪的陌生人——我的外婆。“你打哪儿来?”我问她。

她说:“打上头来,打下诺夫戈罗德来。可不是走着来,而是搭船来的。水上可走不了人,你这小鬼头儿。”

怪哩,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上头,我家上头不是住着几个染了发的大胡子波斯人吗?地下室里,待着的是一个卖熟羊皮的黄皮肤的卡尔梅克老头。倒是可以骑着楼梯的扶手,从上往下滑,要不就是一个跟斗翻下来——对这种事儿我很有一手。这关水什么事?瞧她说得多邪乎,全乱套了。“我干吗是小鬼头儿?”“因为你爱嚷嚷。”她也笑着答道。

她说起话来挺亲切,挺讨人喜欢,挺顺溜的。打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她了。这会儿我巴不得她这就带我离开房间。

我妈那模样儿让我感到很不自在。看她哭哭啼啼、泪流满面的样子,叫人很替她担心。她这副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人一向挺严厉,话不多,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理得油光锃亮,个头活像匹高头大马,身强力壮,手劲大得吓人。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她浑身浮肿,衣衫凌乱,整个人全都变了样。原本光可鉴人的一丝不乱的头发,披散到了裸露的肩上,耷拉到了脸上,原本编成了辫子的一半头发,摇来晃去,触到了睡过去的我爸的脸上。我早已来到房间,可她没瞧过我一眼。她边给我爸梳理头发,边痛哭流涕。

有几个穿黑衣的汉子和一名巡警往里探头探脑。巡警生气地说:“快点收拾好!”

窗子已被一条深色的大披巾蒙起来了。披巾被风一吹,像只帆,鼓了起来。有一次我爸带我坐帆船,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我爸笑着用膝盖夹住了我,大声道:“没事,别怕,葱头儿!”

我妈突然从地上费劲地爬了起来,可很快又仰天倒了下去,头发散乱了。只见她紧闭眼睛,苍白的脸发青,也像我爸,龇牙咧嘴。她用怕人的声音说:“把门关上……阿列克谢——走开!”

外婆推开我,直往门口奔,嘴里嚷嚷着:“亲人儿,别怕,别动她,看在基督的分儿上,请走开!她不是害上霍乱,是要生孩子了。行行好,好人儿!”

我躲到了房间角落的一只箱子后面。只见我妈躺在地板上,扭着身子,哼哼唧唧,牙齿咬得咯咯响,外婆围着她手忙脚乱,开心地说:“圣父圣子在天之灵!忍着点,瓦里娅!圣母啊,保佑她吧!”

我怕极了。我妈和外婆就在我爸的身旁折腾着,时不时碰到了他。两个人又是嚷又是哼哼唧唧的,可我爸一动不动躺着,像是在笑哩。两个人这么在地板上折腾了好一阵子。我妈不止一次站起来,又跌倒。外婆好几次像只黑色的软和的大皮球,滚出房间。后来,黑暗中猛响起婴儿的哭声。“上帝,大喜啊!”外婆说,“是个小子!”

她点起了蜡烛。

我也许在角落里睡着了——以后的事儿丝毫也不记得。

我记忆中留下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下雨天,坟地的一个荒凉的角落。我立在又滑又黏的斜坡上,眼望着墓穴,他们把我爸的棺材往里放。墓穴的底部积了不少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有两只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墓旁站着我、外婆和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巡警以及两个汉子。那两个汉子阴沉着脸,手里拿着铁锹。雨点细玻璃珠子般滴滴答答直往我们身上落。“填土!”巡警说罢,远远地走开了。

外婆用头巾的一角掩住脸,咿咿呀呀哭了起来。那两个汉子弯下身子,急急忙忙往墓穴里撒土,溅起了点点水花。棺材盖上的青蛙急忙跳到墓壁上去,落下的土块又把它们打落到了穴底。“离远点儿,廖尼亚。”外婆抓住我的肩膀,我挣脱开了外婆的手,就是不想离开。“瞧你,老天爷!”外婆嘟嘟哝哝,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上天抱怨起来。她低着头站着,久久一言不发。墓穴已被填平,可她还是一动不动站着。

两名汉子用铁锹噼噼啪啪敲打着墓穴上的泥土。突然吹来一阵风,刮走了雨。外婆牵着我的手穿过黑乎乎的一排排十字架,直向远处的教堂走去。“你怎么不哭呢?”出了教堂的院墙,外婆问,“你得哭几声才说得过去。”“我不想哭。”我说。“不想哭,就不哭得了。”她轻声答道。

你说怪不怪,我向来很少哭,只有受到委屈才哭,哪怕是哪里痛了也不哭。我爸见我流泪就取笑我,我妈见我哭就呵斥:“不许哭!”

接着我俩坐在一辆小马车上,沿着一条宽宽的很脏的大街跑起来。街两旁是一些深红色的房子。我问外婆:“那两只青蛙跑得出来吗?”“不,跑不出来。”她说,“愿上帝保佑它们吧!”

不论是我爸,还是我妈,提起上帝来,口气都没这样亲切。

过了几天,我、外婆和我妈坐上了轮船。我们待在一个小船舱里。我那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就躺在船舱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全身裹着白布,被用一根红布条扎了起来。

我挤在一些包袱和箱子间,眼望着窗外。舱窗圆圆的,向外突出,活像只马眼睛。湿漉漉的玻璃窗外,浑浊的河水冒着泡沫,没完没了流淌过去。有时候河水扑过来,拍打着玻璃窗,我吓得跌落在地。“别怕!”外婆说着,用柔软的双手把我抱起来,放回到了包袱上。

河上飘着湿漉漉的灰雾。远处呈现出一方黑乎乎的土地,很快又消失在迷雾和河水之中。周围的事物都在不停晃动着,只有我妈双手抱住脑袋,身子贴在舱壁上,直直立着,一动不动。她神情阴沉,脸色灰黄,紧闭眼睛,毫无表情。她始终一声不吭,整个人全变了样。我觉得她简直换了个人似的,连身上的衣服也显得非常陌生。

外婆不止一次轻声对她说:“瓦里娅,你好歹吃点儿,好吗?”

她还是不吭一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外婆跟我说话声音很轻很轻,跟她说时响了些,但不知为什么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说得也很少。我觉得她像是害怕我妈似的。这我能理解,所以我跟外婆的关系更亲近了。“萨拉托夫,”我妈突然开了口,说得很大声,怒气冲冲的,“水手哪儿去了?”

她这话挺怪,叫人莫名其妙:什么“萨拉托夫”,什么“水手”?

一个腰圆肩阔的花白头发男人,身穿蓝色的衣服,送来一只小盒子。外婆拿了过来,把弟弟放了进去。安顿好后,外婆摊开双手,抱着盒子向舱门走去,可因为她太胖了,只能侧着身子过了那狭窄的门。站在门前时她还滑稽地笑了笑呢。“唉,妈!”我妈过去拿过来“小棺材”,大声说道。后来两个人便走了,船舱里只剩下我。我不由打量起那穿蓝衣服的人。“怎么,死了的是你弟弟?”那人弯下身,问我。“你是哪个?”“水手。”“那‘萨拉托夫’是哪个?”“是座城市。瞧窗外,那儿就是!”

窗外的土地在移动,黑乎乎的陡峭河岸笼罩在浓雾中,活像刚切下来的大面包块。“外婆上哪儿去了?”“掩埋外孙去了。”“埋进土里去?”“你说能埋到哪儿去?当然是埋到土里去。”

我跟水手讲了葬我爸时活埋了青蛙的事。他把我抱了起来,紧贴着自己,亲了亲我。“唉,小老弟,你啥也不懂!”他说,“用不着操心青蛙,上帝会保佑它们的。好生疼自己的妈吧——她伤心着哩!”

船舱上面响起了呜呜声,跟着是一声汽笛声。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并不感到害怕。可水手急忙放下我,拔腿往外奔,边跑边说:“该跑了!”

我也想跑。到了门外,半暗不明的狭窄走道里见不到人影儿。离舱门不远处是舷梯,上面的铜条光闪闪的。朝上一望,只见不少人提着箱子,拿着包袱、行李。我很快就明白了:大家这是下船了。也就是说,我也该离开了。

我刚跟一班人来到轮船的甲板上,到了跳板前,大家就大声问我:“谁家的孩子?你是谁家的?”“不知道。”

大伙儿推推搡搡,挤挤挨挨,从我身边过去,过了很久,才来了那个花白头发的水手,他拉住了我,解释说:“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

他抱起我,把我送回了舱房,塞到大堆包袱上,自己跑掉了。临走时还伸出手指头吓唬我:“瞧我不好好收拾你!”

甲板上面的喧闹声渐渐地平息下来,船也不晃动了,不再像在行驶时那样噗噗作响了。船舱的窗子外像是竖起了一堵潮湿的墙,舱内变得又暗又闷,那些包袱仿佛膨胀起来,挤压起我来了。我感到难受极了。莫非要永远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空无一人的舱房里了?

我走到了门口,门打不开。铜把手怎么也拧不动。我拿来一只牛奶瓶,用力砸门把手,瓶子碎了,我的双脚沾满了牛奶,牛奶还流进了我的靴子。

我在无望中伤心极了,便躺在包袱上轻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又听到轮船呼哧呼哧响着。船又在颠簸了。窗子像个太阳,热烘烘的。外婆坐在我的身旁,在梳理头发。她眉头紧蹙,嘴里嘀咕着什么。她的头发出奇地浓密,把肩膀、胸口、膝盖全盖上了,头发还拖到了地上,乌黑乌黑,泛着蓝油油的光。她一手托起地上的黑发,悬空拿着,另一只手把一绺绺头发往没剩几根齿的木梳子里塞。她的嘴唇紧撇着,黑色的眼珠子气呼呼地转动着,闪闪发亮。她的脸庞在大堆浓发衬托下,显得小了许多,很是好笑。

今天,她的脾气很坏。我问她:“干吗留那么长的头发?”她便用过去那种温柔而亲切的口吻说:“瞧见了?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罚我好好梳它们,这些个该死的!打从小起,我一直为这些倒霉的东西得意哩,如今老了,恨死我了!你睡吧。早着哩,太阳刚从夜里醒过来……”“我不想睡了!”“得,那就甭睡。”她说罢便编起了辫子,眼睛不时张望着沙发。沙发上,我妈像绷紧的弦,脸朝天,直挺挺地躺着。“昨儿你干吗把奶瓶给砸了?悄悄跟我说说!”

她说起话来,就像精心唱出来的,如朵朵鲜花,字字句句,那么亲切,那么悦耳,那么甜美,即刻便被人牢牢记在心里。她笑起来时,乌黑的瞳仁像樱桃,圆润润的,泛着说不尽的令人快乐的光芒,同时露出一排结实白净的牙齿。虽说她的脸颊肤色有点黑,皱纹纵横,但还是显得年轻,有光泽。可惜的是她的鼻子塌陷,鼻孔过大,鼻尖发红,有点儿破相。她爱用一只镶有银饰的鼻烟壶闻鼻烟。外婆虽说一身黑色装扮,但她的内心光芒四射——透过她的双眼,射出一道道永不熄灭的快活而温暖的光。她的背有点驼,人很胖,但行动轻巧灵活,活像只大猫,而且她浑身柔软,也像这种可爱的动物。

外婆来以前,我似乎是躲在黑暗中昏昏沉睡,她一来就唤醒了我,把我领进了人世间,用一根连绵不断的带子,把我与周围的万物联在一起,共同编织成

彩缤纷的花环,从此她成了我终生的朋友,成了我最知心、最亲近、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人无私的爱丰富了我的人生,赋予我在艰难岁月中坚强的力量。

四十年前的轮船行驶的速度缓慢。我们很久才抵达下诺夫戈罗德,至今我仍清晰记得最初那美好的日子。

天气一直晴朗。自早到晚,我始终跟外婆一起待在甲板上。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金秋季节的伏尔加河岸景色如画。浅棕色的轮船,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缆绳,缆绳上挂着一条驳船。轮船的外轮片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懒洋洋地打着蓝灰色的河水,“扑通扑通”逆流而上。灰蒙蒙的驳船,像只灰褐色的海蛆。伏尔加河上空的太阳在不知不觉间挪动身姿。周围的景物时刻都在变化,时时出现新鲜的景象:翠绿的群山——

那是大地艳丽衣衫上色彩缤纷的皱褶;两岸的城镇村落——

是远处大地的雕饰;还有河面上漂浮着的金色的秋叶。“瞧,有多美!”外婆喜笑颜开,兴奋得睁大双眼,脚不停地从甲板这边跑到那边,时时惊叹道。

她常常出神地望着河岸,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她立在甲板边沿,双手抱胸,笑脸盈盈,不言不语,眼噙泪水。我却一手拉住她那深色的印花布连衣裙。“怎么了?”她打了个激灵,说,“我像是打了个盹,做了个梦。”“你干吗哭了?”“这是因为我太高兴了,也是人老了。”她笑着答道,“知道吗?我老了,我都六十出头了。”

她吸着鼻烟,给我讲起了古怪的故事来,说到那些善良的强盗、圣人、各种飞禽走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起故事来,声音轻轻的,挺神秘的,俯下身子,对着我的脸,睁大眼睛直视着我,恰如往我心中注入一股力量,使我精神得以升华。她说着,声音悦耳动听,字字句句,清晰顺畅,听得人无尽欢愉。我听了,还要求:“再说一个!”“就讲个讲过的:从前老家神,他坐在炉子前,一根面条儿烫伤了自己的脚,身子晃晃悠悠,嘴里哼哼唧唧:‘啊哟哟,小耗子,痛死我了,大耗子,我受不了啦!’”

她说着,抬起一条腿,双手抱住,悬空把腿摇来晃去,绷着脸,摆出痛苦的样子,真好笑。

四周围站着水手——都是些大胡子的好心肠的汉子,听着听着,笑个不停,不住地夸她,还央求说:“大妈,再讲一个!”

听完故事后,他们就说:“走吧,这就跟我们吃晚饭去!”

晚饭时,他们请她喝伏特加,给我吃西瓜和香瓜。不过他们是暗中让我吃瓜的,因为船上有个人不许别人吃瓜,如果见到就会夺了扔进河里去。这人像个巡警,警服上钉满铜扣子。他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大家避他都唯恐不及。

我妈很少到甲板上去,老不跟我们一起。她总是一声不吭一个人待着。她身高体胖,面色黑黑的,冷冰冰的,浅色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像只分量不轻的王冠。她强壮有力,坚定果敢。不过现在回忆起来也只有这点印象,像是透过迷雾或薄薄的云朵,她的形象有点模糊不清了。她那双灰色眼睛虽也和外婆的一样大大的,但我总觉得她是在远处看人,显得冷漠疏远。

有一次她没好气地说:“妈,人家在笑话你呢!”“老天保佑他们!”外婆满不在乎地说,“让他们笑去吧,笑得开心就是了。”

至今我还记得,一见下诺夫戈罗德,外婆活像个小孩,那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直往甲板边沿推,大声嚷嚷道:“瞧,瞧,多美!那就是下诺夫戈罗德,神仙待的地方!瞧那些教堂活像是在飞!”

她说着又求起我妈来了,差点没哭出来:“瓦里娅,瞧,那是茶林不是?我看你是记不起来了!该高兴高兴才是!”

我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轮船在美丽的城市对面的河面上停了下来,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挨挨,千百张帆樯尖顶直插蓝天。这时驶来一只满载人的大舢板,紧靠轮船,船上的人用挠钩钩住船舷,放下跳板,舢板里的人一个个上了轮船。飞快地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儿。他身穿黑长袍、一脸赤金似的,紫红色的大胡子,鹰钩鼻子,一双绿色的小眼睛。“爸!”我妈大声喊了起来,嗓音沉闷。她喊罢扑了过去,对方抱住她的脑袋,一双红通通的小手抚摸她的脸颊,尖声说道:“怎么啦,傻丫头?可不是……你们这班人哪……”

外婆忙得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把来人拥抱和亲吻了个遍。她把我推到大家跟前,急急忙忙介绍说:“这不,快点!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莉娅舅妈,这两个都叫萨沙,你的表哥,表姐卡婕琳娜,他们都是我们一家人,可多哩!”

外公对她说:“你身体还好吗,老婆子?”

两人相吻了三次。

外公把我从人群里拉了过来,按住我的头问:“你是谁家的孩子?”“阿斯特拉罕的,船舱里来的……”“瞧他说些什么?”外公问我妈,没等我妈回答,一把推开我,说:“颧骨跟他爹一个样……都下船吧!”

大家纷纷上了岸,三五成群向山坡去。上山的路是用大块的鹅卵石铺成的,两旁的山坡上是被践踏得枯黄的野草。

走在最前面的是外公和我妈。外公的个头只到我妈的肩膀。他迈的步子又小又快。我妈居高临下,像是飘浮在空中一般。跟在他俩后面的是两个舅舅,两人一言不发。米哈伊尔舅舅的头发乌黑,梳得平整溜滑;雅科夫舅舅的头发鬈曲,发色金黄。此外还有穿着鲜艳连衣裙的肥胖的妇女和六个孩子,这些孩子岁数都比我大,个个都不言不语。我跟外婆和身材矮小的舅妈纳塔莉娅一起。纳塔莉娅面色苍白,天蓝色的眼睛,挺着大肚子,走走停停,喘着粗气,老嘀咕:“哎呀,我走不动了!”“他们干吗这么折腾你?”外婆气呼呼地说,“这一家人全没脑子!”

这里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没一个让我喜欢的。我觉得自己落到了一群陌生人中,不知怎么的,连外婆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跟我的距离拉远了。

我特别不喜欢外公。我一眼就看出,他对我怀有敌意,所以我特别留意他,对他既害怕,又好奇。

一行人到了路的尽头。只见坡顶上,右手边坡的街口,有座低矮的平房,漆成了暗红色,屋顶低低压着,窗子突出墙外。从街上看,房子挺大,可一进屋,顿时另有一种感觉。几个房间都很小,半暗不明,显得十分逼仄。到处都像是船靠码头时,乱糟糟的,里面的人个个显得怒气冲冲的,孩子则像偷食的麻雀,窜来窜去,处处散发出一种陌生的刺鼻气味。

我悄悄到了院子。院子也不称人的心。满院子挂着一大幅一大幅湿漉漉的乱

糟的布料,到处放着一只只大缸,里面盛着浓稠的五颜六色的水,水里浸泡着布。一个角落里,有间半塌不倒的小披屋,里面砌着炉灶,炉灶里柴火烧得正旺,灶上的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只听得有人说着莫名其妙的一些词:“紫檀色……一品红……明矾……”二

一种沉重的、光怪陆离而难以言表的怪诞生活开始了。时间惊人地快速地流淌过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一个善良的天才所讲述的极真实而凶险的童话故事。如今,回首往事,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经历过的。有许多事我很想加以否认,推翻它,因为在那“愚蠢的家族”黑暗的日子里,充满太多残酷的事了。

然而事实毕竟高于怜悯心。因为我所叙述的并非我个人的私事;我所经历过的生活给人留下的可怕印象、那令人窒息的拥挤的环境也是现今普通俄国人所共有的生活环境。

外公的房子里充满了强烈的敌意,如烟似雾笼罩住了所有的成员。大人受其毒害,小孩也参与其中。后来我从外婆的叙述中得知,我妈来时,正是我几位舅舅要求分家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妈突然回娘家加剧了矛盾,他们要分家的愿望越发强烈了。他俩担心我妈提出要拿走依法该拿的那份嫁妆,因为我外公认为我妈跟我爸是“私奔”,违背了他的意志,便把嫁妆扣了下来没给。两位舅舅认为这份嫁妆该由他俩平分。此外,他俩早就为该谁在城里开染坊、谁去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村吵得不可开交了。

我们到来后不久,大人们很快就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争吵。冷不防两位舅舅跳起来,隔着饭桌,伸过身子,对着外公亮起嗓子大吼大嚷,龇牙咧嘴,活像两条猎犬。外公拿着汤勺敲着桌子,像只大公鸡,满脸通红,高声喊道:“给我滚出去讨饭去!”

外婆吓得脸无人色,她说:“全给了他们,老头子——给了就省心了,给吧!”“住嘴,都给你惯坏了!”外公眼珠子乱转,嚷道。怪的是,这么个小个子,居然吼得震天响。

我妈不急不忙站起身子,到了窗口,背对着大家。

冷不防米哈伊尔伸出手给了弟弟一记耳光,雅科夫舅舅一声大叫,揪住了哥哥,于是两个人扭成了一团,在地板上打起滚来,喘气声、咒骂声、喊痛声不绝于耳。

孩子们哭声四起,身怀六甲的纳塔莉娅舅妈绝望地呼天抢地。我妈见状,双手拥着她把她拖到屋外去了。乐天的麻脸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撵出厨房。椅子东倒西歪,腰圆肩宽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秃着头,大胡子,戴副墨镜,若无其事地用毛巾捆起了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长脖子,几根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磨来蹭去,可怕地喘着粗气。外公围着桌子团团转,伤心地嚷嚷着:“还是亲骨肉哩!嘿,你们这班人哪……”

吵架一开始我就吓得爬到炉炕顶上去了,待在上面提心吊胆而莫名其妙地看着外婆用铜脸盆里的水擦拭雅科夫舅舅被打破的脸上流出的血。舅舅又是号啕大哭又是跺脚,外婆则沉痛地说:“一班天杀的,全成了蛮子了。得明事理才是!”

外公把撕破的衬衣套上了肩,对她吼道:“你这妖婆,干吗生下这两个畜生?”

雅科夫舅舅一走,外婆自个儿待在屋角里号啕大哭,听来惊心动魄。“圣母娘娘,保佑我的孩子别再这么疯下去了!”

外公侧身对着她,眼睛望着饭桌,只见桌子上杯盘狼藉,汁水横流。他轻声说:“你,老婆子,多看着他们点儿,要不就有瓦尔瓦拉的苦吃了……”“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衣脱下来,让我给你补补!”

外婆双手抱住外公的脑袋,亲了亲他的额头。外公个头比她小,只好把脸靠在她的肩上。“得分家了,老婆子……”“得分家,非分家不可了,老头子。”

两个人商谈了很久。开始时谈得好好的,渐渐地外公的一只脚踹起了地板,活像准备斗架的公鸡,手指对着外婆比比画画,像是在吓唬她,提高嗓门说:“我知道你,最宝贝是他们两个。米什卡是个小滑头,雅什卡呢,是个花花公子,喝咱们的血,非败光……”我待在炉台上,翻了个身,不小心碰翻了熨斗,熨斗噼噼啪啪从炉前的台阶上滚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污水桶。外公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火炉的台阶,把我拖了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从没见过我这人。“哪个把他抱上炉台的,是你妈?”“我自己。”“撒谎。”“没撒谎,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极了。”

他一把推开我,手掌心轻轻敲了敲我的脑门。“全像他爹!滚——”

我高高兴兴跑离了厨房。

我清楚发现,外公那对聪明而厉害的绿眼睛一直盯着我,好不叫人胆战心惊。记得当年我总是想方设法躲着那双令人寒心的眼睛。我觉得外公很凶。他跟人说话用的是奚落人的口吻,始终千方百计挑逗人、激怒人、捉弄人。“我说,你们这班人哪!”他故意把“哪”字拖得老长,给人一种无聊、禁不住要打寒战的感觉。

休息时,晚饭前喝茶时,他、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个个已累得筋疲力尽,双手被颜料染成了红棕色,有时还被明矾灼伤,头发用带子捆扎着,活像是厨房角落里那些黑乎乎的圣像——

在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刻,外公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比起其他的孙儿,他跟我话说得多些,因而他们开始妒忌起我来。我外公身材匀称,说话尖刻,为人精明刻薄。他的缎子背心的小领口是用丝线缝的,已经十分破旧,印花布衬衣皱巴巴的,裤子上满是大块大块的补丁,煞是引人注目,可比起两个儿子来,他算是衣着讲究和干净的了。那两个儿子穿的是夹克和胸衣,脖子上围着三角形的丝巾。

我来后没几天,外公逼着我学祈祷文。其他的孩子岁数都比我大,他们已在圣母安息教堂执事处学过字。从家里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教堂金色的屋顶。

教我祈祷文的是那言语不多、胆小的纳塔莉娅舅妈。她长着一张孩子脸,看起来挺可爱的。一双眼睛晶莹剔透,我仿佛觉得透过她的眼睛能看透她脑袋深处的东西。

我喜欢久久盯着她的眼睛看,一直看着,眼睛不眨巴一下,她被我看得眯起了双眼,脑袋转过来又转过去,小声地,几乎是耳语般地求我:“我说,你这就跟我念:‘我们的在天之父……’”

我问她啥是“雅科热”,她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后,劝我:“你就别问了,越问越糟!跟着我念就是了。‘我们的在天之父……’,念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越问越糟呢?“雅科热”这三个字定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故意念成了:“雅科夫呀……”“这个人……”

舅妈被我逼得脸色发白,有气无力,但还是耐着心,断断续续纠正我:“不对,你只能简单地念:‘雅科热’……”

可她说的那些话就不简单,我听了有点儿着急,结果就很难记住祈祷文了。

有一次外公问我:“我说,阿廖什卡,你今天都干了些啥?尽玩儿!一看你脑门上的硬疙瘩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挣了个硬疙瘩算不了你有多大能耐!‘我们的在天之父’学会了?”

舅妈轻声说:“他的记性可不好。”

外公笑了起来,那棕色的眉毛随之开心地往上一扬。“要是记性不好,该挨揍。”

他又问我:“你爹揍过你吗?”

我没明白他说的话,所以不吭声,我妈便说:“没有。马克西姆从来不揍他,也不许我揍他。”“为什么呢?”“他说,棍棒教不好孩子。”“这个马克西姆是个十足的傻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愿上帝宽恕他吧!”外公显得很气愤,字字句句说得很清楚。

他的话深深刺痛了我。他也觉察到了。“你干吗噘起嘴来?瞧你这德行……”

他理了理头上那已发白的棕色头发,又说:“为了顶针的事儿,瞧我星期六不撕烂萨沙那小子。”“啥叫‘撕烂’?”我问。

大伙听了笑开了,可外公说:“你就等着瞧吧。”

我待在一边暗自寻思起来:“撕烂”,也就是说,把别人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得七零八落,明摆着跟“揍”和“打”是一回事。人们常常揍马、狗和猫。在阿斯特拉罕巡警还揍波斯人——

可我从没见过揍小孩子的。不过这里的舅舅用手掌拍过自己孩子的脑门,要不就拍后脑勺。可孩子们不当作一回事,只是揉揉被拍过的地方。我多次问:“疼吗?”

他们始终回答说:“不疼,丝毫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儿,家里闹得鸡犬不宁。这事我是知道的。傍晚,从喝茶到晚饭前的一段时间,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师傅把染色的布料缝成一捆捆的,然后在每捆布料上扣一个硬纸板的标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眼睛半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叫

岁的侄儿把格里戈里的顶针放在蜡烛上烧红。萨沙就用剪烛花的镊子夹住顶针,把顶针放到蜡烛上烧得通红,悄悄放到格里戈里师傅的手边,自己躲在炉子后面看究竟。恰好这时候外公过来了,坐下来干活,伸手去拿了那个顶针。

记得,我听到闹哄哄声,赶到厨房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外公用那被烫伤的几个手指抓住耳朵,跳过来跳过去,大声嚷嚷,好不可笑。“谁干的,你们这些个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身子俯在饭桌上,一个手指儿把顶针翻来拨去,还不时对着顶针吹气。格里戈里师傅没事儿似的缝着东西。他的大秃脑袋上有阴影儿在摇来晃去。雅科夫舅舅跑了进来,找到炉子的一个角落躲了起来,自个儿偷着乐。外婆在擦板上擦土豆。“是雅科夫的萨沙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开了口。“瞎说!”雅科夫从炉子上跳了起来,嚷道。

他的儿子待在角落里哭着,高声说道:“爸爸,别听他瞎说,是他教我干的!”

于是两个舅舅相互骂了起来。外公顿时消了气,把擦好的土豆糊糊粘到了伤口上,一声不吭拉着我走了。

大家都说是米哈伊尔舅舅不好,所以喝茶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挨揍,遭打?”“该揍!”外公斜视了我一眼,说。

冷不防米哈伊尔舅舅的手在饭桌上一拍,对我妈嚷道:“瓦尔瓦拉,管好自己的狗崽子,要不看我不拧下他的脑瓜子!”

我妈回答他:“你倒是试试,敢动他……”

大伙都一声不吭。

我妈说的就那么几个词,可就把对方镇住了,谁听了再也不敢吭声了。

我知道,大伙都怕我妈,连外公与她说话也比对别人说话时声音放低三分。我觉得挺开心,常常在表兄弟前挺得意。“数我妈力气最大!”

他们都不否认。

不料,星期六发生的一件事败坏了我对妈妈的态度。

星期六前,我也犯了个错。

大人们巧妙地让布料变色,我觉得这事儿挺好玩。你看他们拿来的是一块黄色的布料,往黑色的水里那么一泡,转眼就成了深蓝色,也就是所谓的“宝蓝”。灰色的东西在棕红色的水里涮了涮,就变得红艳艳的,也就是“波尔多酒红”。多简单,可我就是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我很想自己动手染样东西。我便把自己的想法跟雅科夫家的萨沙说了。他可是个认真的孩子。他常常跟大人混在一起,跟他们挺亲热,任谁叫他干什么,他都乐颠颠地去干。大人们夸他听话、聪明,可外公则斜眼看他,说:“好个马屁精!”

萨沙长得又瘦又黑,两只眼睛突出,活像只虾米。他说起话来声音低,却很急,字字句句断断续续,眼睛老是东张西望,像是要跑到哪儿躲起来。平时他那一对棕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一旦激动起来,就跟眼白一起抖动个不停。

我不喜欢他。我更喜欢米哈伊尔家那个不惹人注意、笨头笨脑的萨沙。他寡言少语,眼神忧郁,笑起来挺甜美,很像自家那温顺的妈妈。他长着一口难看的牙齿,只只露在了嘴外,因为上颚长着两排牙。他还觉得这样挺好玩,常常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使劲摇后排的那几颗牙,想拔掉它。谁想触摸他的牙齿,他都乐于让人来摸。不过除此之外,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更有趣的地方。家里有的是人,可他却独来独往,爱独自一个人待在半暗不明的角落里,晚上则喜欢待在窗口。我很乐意与他一声不吭地坐在窗前,身子紧贴窗子,默默地一坐就是一小时,眼望着傍晚时那一角红色的天空,看着黑色的寒鸦在圣母安息教堂金色圆顶上空盘旋。但见寒鸦一会儿冲上云霄,一会儿猛冲而下,突然像一张黑色的大网遮没了那暗下去的暮色,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虚空。此情此景,叫人看了什么也不想说,只感到胸间由安适顿转惆怅。

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像个大人,口若悬河,出口成章。他得知我对染色手艺感兴趣,便怂恿我从橱子里拿一条过节才用的白色桌布,把它染成蓝色的。“据我所知,白色最容易上色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掏出一条厚实的桌布,跑到了院子里。我刚把桌布的一边放进盛着“宝蓝色”颜料的缸里,小茨冈突然冒出来,跑到我跟前,一把夺过桌布,用他那双大手拧了起来,还对那躲在过道里看我闯祸的表哥大喊大叫起来:“快把奶奶叫来!”

小茨冈幸灾乐祸地摇晃着他那长着乱蓬蓬黑发的脑袋,对我说:“这下可有你好瞧的了!”

外婆跑了来,大呼小叫,甚至还哭哭啼啼起来,骂着我,挺好玩的。“好你个贝尔米亚克来的家伙,这么不听话!恨不得提起你摔你个半死!”

接着便劝小茨冈:“我说,瓦里亚,别跟外公去说,我得把这事儿瞒下来。兴许会对付过去的。”

瓦里亚一双湿淋淋的手擦着染成五颜六色的围裙,担心地说:“关我什么事?我不说就是了。当心那个萨什卡,他不多嘴多舌就好了。”“我这就给他两戈比钱。”外婆领着我回到屋内。

星期六晚上,晚祷前,有人把我领到了厨房。厨房里光线很暗,悄无声息。我还记得,当时过道和其他房间的门都关得很严实。窗外黑沉沉的,淅淅沥沥下着雨。黑洞洞的炉门前坐着小茨冈,他怒气冲冲,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外公立在角落里一只大盆前,从盛着水的盆子里挑选出几根细长的枝条,目测了枝条的长短,对齐后,将枝条放在一起,挥了几下,枝条发出了“嗖嗖”声。外婆待在暗处,大声地吸着鼻烟,嘴里嘟哝着:“还乐呢……害人精……”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厨房里的一张凳子上,攥起拳头揉眼睛,用一种完全不是自己的,而活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叫花子的声调,拖长声音说:“看在耶稣的分儿上,饶恕……”

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肩并肩,呆呆地站在凳子后面,像两个木头人。“抽完了,我再饶你。”外公手捏着那长而湿的枝条的一端,另一端伸了开来,说:“把裤子给我脱下来!……”

他说起话来不动声色,无论是他的声音、那坐在凳子上惴惴不安的孩子发出的叽叽嘎嘎声,还是外婆双脚蹭地时发出的沙沙声——什么也打破不了笼罩在昏暗厨房天花板下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解开裤带,把裤子褪到了膝盖上。他弯下身子,双手提着裤子,摇摇晃晃来到凳子前。看着他一路走过来,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我的两腿也在哆嗦。

更糟的是,萨沙顺从地脸朝下趴到凳子上,小茨冈则把他从腋下捆了起来,又用一条长毛巾绑住他的脖子,然后弯身用自己的那双黝黑的手按住他的脚踝。“列克谢,”外公命令道,“走近点!听到没有?瞧好了,怎么揍的……一!”

外公稍稍举起枝条,对着萨沙的光屁股啪地抽了一下,萨沙号了一声。“别装蒜,”外公说,“不痛!接下去更痛哩!”

这下萨沙只觉得火辣辣地痛,打过的地方顿时出现一道红印。我那表兄随之大声号叫起来。“不好受吧?”外公问,他的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喜欢吧?这一顿可不是为了顶针的事。”

外公的手一举起,我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他的手每次落下,我的身子也跟着一阵哆嗦。

萨沙那个叫喊哪,真叫人胆战心惊,又令人恶心。“我不了……我不是把桌布的事供出来了吗?我不是都说了吗?”

外公还是不动声色,像是在念圣诗似的说:“告过密——也抵不了罪!先挨揍的该是告密者。这一顿就是为了桌布!”

外婆跑到我跟前,抓住我的双手,对外公嚷道:“我不能把列克谢交给你,不给,你这魔鬼!”

她抬起脚踹起了门,大声喊道:“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公冲到她跟前,把她撞倒在地,抓住我往凳前拖。我在他手中拼力挣扎,扯他红棕色的胡子,咬他的手指。他高声嚷嚷,夹着我往凳子上一扔,摔得我脸面好痛。他那发了疯似的狂呼乱叫声至今犹在耳边回响。“把他绑起来!打死他!”

我妈妈那苍白的脸、那大大的眼睛至今仍历历在目。她沿着凳子跑过来跑过去,嘶哑着嗓子喊道:“爸,别打!……交给我……”

外公打得我昏死过去,病了好几天,整天只能背朝上俯伏在一张热乎乎的大床上。这是个小房间,开着一扇窗,屋角有个神龛,上面供着许多圣像,神龛前点着一盏红色的长明灯。

害病的日子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其间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异常的感觉。从此我对人往往产生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时时提防着别人。这种感觉仿佛把我的心撕去了一层皮,我开始对任何的痛苦和屈辱,自身的和他人的痛苦和屈辱,滋生出一种难以忍受的敏感。

首先,外婆和我妈之间的争吵令我非常震惊。在那逼仄的小房间里,外婆那穿着一身黑衣的庞大的躯体向我妈扑过去,把她逼到了角落里的圣像前,声音沙哑,低声问:“你干吗不把他抢过来?说呀!”“我怕。”“瞧你白长了一副好身板子!怎么不害羞,瓦尔瓦拉!我一个老太婆,还不怕哩!你害不害羞?”“别说了,妈。我恶心着哩……”“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这没爹的孤儿!”

妈妈万分痛苦,她大声说:“我自己就做了一辈子的孤儿!”

两个人坐在角落的箱子上哭了很久。后来我妈说:“要是没阿列克谢,我早走了,早就远走高飞了!我没法在这地狱里再生活下去了,没法,妈!没法再……”“你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心肝。”外婆低声道。

于是我想到了,我妈其实并不坚强,她像其他人一样,都怕外公。是我害得她离不开这个她生活不下去的家。这使我感到万分痛苦。不过,我妈很快就从这个家消失了。她上哪儿做客去了。

冷不防外公现身了,活像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他在床上坐了下来,用一只冰冷的手摸着我的脑袋。“你好,少爷……倒是说话呀,别生气……怎么啦?”

我真想拿脚踹他,可双脚一动就痛。他脸上的棕红色胡子和头发的颜色看上去比过去更深了,脑袋不安地左右摇晃着,明亮的眼睛盯着墙壁四处打量。他从口袋里掏出饼干、两块糖、一只苹果和一些葡萄干,放到我鼻子边的枕头上。“瞧,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

他弯下身子,亲了亲我的脑门,然后用他粗硬的小手摸了摸我的脑袋。他的手被染成了黄色,而那些鸟爪子似的指甲特别显眼。“我那时下手还是太重了点,小老弟。我的火气大了。可你又是咬又是抓的,把我惹毛了!不过你受点儿苦也好,这笔账咱们记下就是了。你得知道,揍你的是自己的亲人——这说不上受屈,算是接受教训!被别人揍了可不能答应,自家人没啥!你以为我没被揍过?我挨过的揍,阿廖沙,你做梦也梦不到。我受的那屈辱,上帝看了也会流泪的!结果怎么样?我这个孤儿,娘是叫花子,结果不是挺有出息了吗?成了我这一行的头儿,手下管着一大帮人。”

他把自己那精瘦而匀称的身子向我凑过来,讲起了自己的童年,说得坚定有力,字字句句虽然沉重,但清晰流利。

他一对绿莹莹的眼睛闪闪发亮,金黄色的头发欢快地竖起来,那高亢的嗓音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对着我的脸滔滔不绝地吹了起来。

你是坐轮船来,是蒸汽出的力,我年轻时是凭自己的力气,沿伏尔加河逆水背纤拉着大驳船过来的。驳船在水上,我人在岸上,光着脚,踏在锋利的碎石子上,从日出到黑夜不停地干!太阳烤着,脑袋热得像烤红的铁,可还得深深弓着腰,累得骨头咯咯响。拉呀,拉呀,路像是没尽头,眼睛里满是汗水,心儿在流泪,满身是汗——阿廖沙,这苦你向谁去说?拉呀,拉呀,纤绳脱落,一头栽倒在地,来个嘴啃泥——

这还算是好的。累得没半点气力,只盼着歇会儿,喘口气!瞧,在上帝眼前,在慈悲的主,耶稣基督面前,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就这样沿着母亲河伏尔加来回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到集市——

足足跑了成千上万里的路!到了第四年,我已混上了伏尔加河一条驳船的工长——让船主看到了我有多大的能耐!……

我听他说着,他的形象突然像朵云彩,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从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儿变成了力大无穷的童话中的人物——凭他的双手就能拉着一条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上……

有时候他从床上跳下来,挥动双手,给我演示纤夫是怎样背着纤索拉船,怎样排水,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一些歌,然后又像年轻人跳上床,令人惊奇地用更加洪亮的声音,又坚定地说了起来。“可,阿廖沙,夏天傍晚,休息的时候,我们在日古里,在绿树成荫的山脚下,常常生起篝火——熬起粥来。只要哪个受苦的纤夫唱起心爱的歌,大伙儿就跟着高声唱起来——就像寒冬的严寒直刺骨髓,伏尔加河奔流得更快了,简直像匹烈马,撒开四蹄直向云霄奔去!所有的苦难跟着烟消云散了。大伙儿唱得出了神,竟顾不得锅子里的粥溢出来。于是那个管熬粥的人的脑门该受勺子柄敲打了。玩归玩,可别忘了正事儿。”

好几次有人的脑袋探进门来,要他出去,可我求他:“别走!”

他笑了起来,对来人挥挥手,说:“等会儿……”

他一个劲讲到了傍晚,走前与我亲热地告别时,我意识到,外公并非恶人,也不可怕。不过一想起他下那么大的狠手打我,就难受得掉泪。我对这件事难以忘怀。

外公来过后,全家人都来看望我。从早到晚,我的床头总坐着人,想方设法逗我开心。不过我记得,并非每次我都感到称心满意。来得最多的是外婆。她常与我同床共眠。但那些日子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冈。他方脸庞,宽肩膀,大脑袋,一头的鬈发,通常都是在傍晚来我这里。他像过节似的穿得很讲究,上身是金黄色的绸衬衫,下穿棉绒裤,一双皮鞋像手风琴似的发出叽嘎响。他的头发精光锃亮,浓密眉毛下有一对外斜的欢快的眼睛,乌黑的小胡子,笑起来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长明灯柔和的红色光线照射下,金黄色的衬衫像是在燃烧。“你瞧,”他卷起袖口,伸出光手臂,只见上面布满通红的伤疤,“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之前肿得更厉害!”“我见老爷子气疯了,你准要挨揍了,就伸手去挡,以为这么一挡,枝条断了,老爷子会去拿另外的,你外婆或你妈会趁机救了你。可枝条没断,水浸过的,挺韧。不过你到底少挨了几下,可我受了不少罪。小老弟,我可机灵着哩。”

他笑了起来,笑得甜甜的,令人感到亲切。他又打量一番自己红肿的手臂,笑着说:“我那是可怜你,吓得我喉咙口像堵着东西,喘不过气来。我知道会出事!天大的祸事儿!他下的那狠手……”

他像匹马,打起了响鼻,晃着脑袋,给我讲起了外公的事。他讲着讲着,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只觉得他像孩子般单纯。

我对他说,我非常喜欢他。他回答得非常单纯,令人难忘。“我也非常喜欢你。就因为喜欢你,才心甘情愿挨打受痛。换了别人,才不干哩!”

后来他悄悄教我,说的时候,老朝门口张望:“听着,下次他再揍你,别缩起来,别把身子缩成了一团——记住了?身子一缩,就格外地痛。要把身子放松了,软软的,像果酱似的躺着!别死憋着气,呼吸要顺畅,拼命地大喊大叫。这些记住了,大有好处!”

我问:“难道还有下次吗?”“怎么没有?”小茨冈不动声色地说,“当然还有。等着瞧吧,挨揍是家常便饭。”“为什么?”“老爷子还怕找不到理由……”

接着又教起我来,显得提心吊胆的。“要是他自上而下抽打你,那你就软软地躺着,任他打;要是他一打再往自己身边一抽,他那是要抽下你一层皮,那就顺势往他跟前滚,明白吗?这么一来就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他斜着眼对我使了个眼色,说:“在这档子事上,我的能耐比警察局的局长还要精。我这身皮就是拿去缝手套也行!”

我看着他快快乐乐的脸,不由联想到外婆给我讲过的故事中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来。三

我伤好了后,知道小茨冈在家里的地位很特殊。外公并不像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那样对他,很少生他的气,不痛骂他。背地里,他总是眯起眼睛,晃着脑袋,说:“这个伊凡,有一双金不换的手,什么也难不倒他!记住我说的话:将来准会出人头地!”

两个舅舅对小茨冈也特别和气,很友好,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每晚他们都要找格里戈里师傅的碴儿,羞辱他,捉弄他,不是把剪刀放在火里烧得烫手,就是在他凳子的坐垫上塞只钉子,尖头朝上,要不就是在他身旁放一摞各种颜色的布料,欺他眼力不济,往往把五颜六色的布料缝到一捆里去,结果挨外公的骂。

有一次,格里戈里师傅吃过午饭,躺在厨房的高板床上睡着了,舅舅们用红颜料涂了他一脸。他很久没有发觉,走来走去,又好笑又怕人。灰白的胡子里有两只眼镜似的圆圆红斑点,呆呆地看着人,血红的长鼻子耷拉下来,像根死气沉沉的长舌头。

他们费尽心机,生着种种法子捉弄他,可格里戈里师傅默默地忍受下来,只是轻轻咳嗽几声。后来每逢见到熨斗、剪刀、镊子、顶针什么的,他总是委屈地先在手指上吐口唾沫试试,这都成了他的一个习惯。甚至在吃饭时,拿刀叉前,他也要先用唾沫濡湿手指,引得孩子一阵哄堂大笑。他一旦被弄痛了,大脸盘上就出现一道道波浪似的皱纹,脑门随之也细浪起伏,眉毛抬起,最终消失在光秃秃的脑袋上。

我已记不得外公是如何对待儿子的这些恶作剧的,但记得外婆往往握起拳头,对他们说:“不要脸的家伙,作孽呀!”

背地里两个舅舅说起小茨冈来,心里就有气,带着嘲弄的口吻,说他活儿干得不地道,骂他是贼、懒骨头。

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她一如既往,挺乐意给我解释明白。“明白吗?这两个家伙都想自己有了染坊,把伊凡拉过去,所以当着彼此的面,老编派伊凡的不是,说他活儿干不好。他们尽在说瞎话,耍滑头,担心伊凡不跟他们,留下来跟外公一起。你外公呢,脾气倔,他想跟伊凡再开一个染坊。这么一来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了,懂吗?”

她说罢轻声笑了起来,接着又说:“他俩这是在耍小聪明,捉弄上帝。可你外公一眼就看穿了,故意逗逗米什卡和雅什卡。他说了:‘我要给伊凡买张免役证,免得他被抓去当兵。我自己少不了他!’这下可惹恼他俩了。又不愿伊凡去当兵,又舍不得钱——免役证可贵哩。”

现在我又像在轮船上了,又跟外婆生活在一起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给我讲故事,要么讲她自己童话般的过去生活。讲到家里的一些事时——孩子的分家、外公给自己买房子——

她话里有一种嘲弄人的味道,好像她是外人,是远远的一个邻居,而不是家里的二当家。

我听她说到,小茨冈是捡来的。早春的时候,一个雨夜里,大家在门口的凳子上发现了他。“他躺在凳子上,裹着皮围裙,”外婆陷入了沉思,说起来挺神秘,“这孩子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只剩下一口气了。”“为什么丢弃孩子呢?”“他的娘要么没奶,要么没什么喂他了。她得知,不久前有人生了孩子,孩子死了,她便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这儿来了。”

外婆沉默了片刻,理了理头发,叹着气,眼望天花板,接着说下去。“都是贫穷害的,阿廖沙,穷得没法说。大家都认为,未结婚的姑娘千万不能生孩子——丢脸哪!外公原想把孩子送到警察局去,我劝他,自己养吧,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他知道我们家死过孩子。我一共生了十八个,要是全活下来,十八家人家,那么多人还不挤满整整一条街?知道吗,我十四岁就出嫁,十五岁就生孩子了。上帝喜欢我的孩子,一个个要了去让他们做天使。我又心疼,又高兴。”

外婆只穿一件外衣,坐在床边,黑发披了一身,亮晶晶的,胖大的身躯毛茸茸的,活像不久前大胡子的守林人从塞尔加奇牵到我家院子来的一头母熊。她在雪白的胸口画了画十字,轻声笑了笑,身子左右摇晃着。“上天把好的孩子带走,留给我的都是坏种。只有伊凡让我高兴。我对你们这些小孩子可喜欢了。于是我收留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就这样活了下来,活得好好的。最初我管他叫茹克——他发出的声音怪怪的,挺吓人,活像只甲虫,满地爬,嗡嗡叫。你要爱他——他的心肠可好哩!”

我喜欢伊凡,他的所作所为让我目瞪口呆。

每逢星期六,外公把一周来干过坏事的孩子全都揍了一遍后,自己就做彻夜祈祷去了。于是厨房里那热闹的场面就别提了。小茨冈从炉子里捉了几只黑黑的蟑螂,立刻用细线做了副马具,剪了一具纸爬犁。结果四匹“黑马”就在光滑的黄色饭桌上到处奔驰。伊凡则用一根细长的木条赶着它们,兴奋得高声尖叫:“拉着大马车去请大主教啦!”

他在蟑螂背上粘了张小纸条,赶着它追爬犁,说是:“他们忘了带袋子,修道士背着袋子在追哩!”

小茨冈用线拴住了蟑螂的腿,蟑螂往前爬时,点着头,磕磕碰碰,伊凡拍着手掌叫叫嚷嚷:“教堂执事从酒馆出来赶着去做晚祷了!”

他又表演起了小老鼠,在他的指挥下,小老鼠用后腿直立起来,身后拖着条长尾巴,走走停停,机灵的眼珠子,像两颗乌黑的弹珠子,滴溜溜地转,滑稽极了。他对自己的小老鼠珍爱有加,老放在怀里,用糖果喂它们,亲它们,自信地说:“老鼠可聪明哩,挺温顺的,家神爷别提有多喜欢它们了!谁喂养老鼠,家神爷就保佑谁平安有福……”

他会耍纸牌、钱币的魔术,喊叫起来,哪个小孩子也不如他,跟小孩喊叫声一模一样。有一次,几个孩子跟他玩纸牌,他一连输了几次,成了“傻瓜”。他非常伤心,委屈地鼓起了腮帮子,扔下纸牌不玩了。后来擤着鼻子,对我大吐苦水。“我知道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他们挤眉弄眼递暗号,在桌子底下换牌。这还算玩儿?要说捣鬼,我也会,不比他们差……”

他十九岁了,我们四个孩子的岁数加在一起,也没有他大。

每当节日的晚上,他的表现总会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外出做客的时候,满头蓬乱鬈发的雅科夫舅舅就带着吉他来到厨房。外婆沏好了茶,备下丰盛的点心和伏特加酒。酒装在绿色的瓶子里,一俄升装,瓶底有凸出的红色玻璃花,很逼真。小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忙碌碌。格里戈里师傅侧着身子,悄悄走了进来,墨镜片光闪闪的。小保姆叶夫根尼娅的麻脸红通通的,胖胖的身躯像只坛子,眼神狡猾,声音洪亮。有时候来的有圣母安息教堂的满头浓发的执事和几个别的人,他们的皮肤像狗鱼和鳕鱼,又黑又滑。

他们不停地唱呀,吃呀,大声喘着气,给孩子们吃的,每个孩子还分到一杯甜果子酒,渐渐地出现了一种火热而奇特的欢快气氛。

雅科夫舅舅动情地调起了吉他,调好了琴弦后,照例说了句:“我这就开始啦!”

他甩了一下满头的鬈发,对着吉他弯下身子,像鹅似的伸长了脖子。他那张无忧无虑的圆脸慢慢地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一双灵活而难以捉摸的眼睛在沉沉油雾中失去了光泽。他轻拨琴弦,弹出了撩人心魄的乐曲,人们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

乐曲再起,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寂静。乐声像急流,自远而近,穿过地板和墙壁,撩拨人的心灵,激起一种莫名的情感,既忧伤又不安。在这种乐声中,每个人,也包括他自己,都感到自己渺小而可怜。大人仿佛都成了小孩,大家都屏气静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陷入了沉思之中。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尤其紧张。他的身子一直探向雅科夫舅舅方向,眼望着吉他,张大嘴巴,嘴角流着口水。有时候他听得失神了,竟从凳子上掉落在地,两手撑着地板。于是他干脆坐在地上,张大眼睛听着。

大家全都听得入了神,凝然不动,只有茶炊在低声欢唱,但并不妨碍哀怨的琴声。房内有两扇方形的小窗,窗外是漆黑的秋夜。偶尔有人轻轻敲窗。桌子上两支蜡烛那尖尖的、茅尖似的火苗跟着摇曳起来。

雅科夫舅舅变得越来越木然不动,仿佛已酣然入梦。只见他咬紧牙关,唯有两只手还有活力,弯曲的右手指在黑暗的声孔上模模糊糊地颤动着,活像一只鸟儿,轻盈地展翅翻飞。而左手的手指在琴弦上迅速跳动,速度之快难以捕捉。

喝了酒后,他往往透过牙缝用一种刺耳的尖细嗓音唱同一首歌:假如雅科夫是条狗,从早到晚不停地嚎,哦,我多无聊!哦,我无限忧愁!修女在大街上行走,乌鸦歇在围墙上,哦,我多无聊!蛐蛐儿在炉后叫,蟑螂被叫得好苦恼,哦,我多无聊!叫花子晒出裹脚布,被另一个偷了去!哦,我多无聊!哦,我无限忧愁!

这样的歌我实在听不下去,舅舅刚唱到叫花子,我难受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全神贯注地听着,手指插在黑发中,眼望着角落,像是睡过去了,有时又出其不意地抱怨道:“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嗓子,我也能唱!”

外婆叹了口气,说:“够啦,雅沙,心都被你唱碎了!万卡,你还是跳个舞吧……”

他们不是马上接受外婆的建议,但弹琴的人往往手掌在弦上按了片刻,攥紧拳头,仿佛把一件看不见、听不到的东西用力摔到了地上,煞有介事地喊道:“滚吧,忧伤和烦恼!万卡,你跳吧!”

小茨冈理了理头发,整了整黄色的衬衫,像是踩在钉子上,小心翼翼地来到厨房中间,他那黝黑的脸颊红了起来,尴尬地笑着,请求道:“节奏快些,雅科夫·瓦西里伊奇!”

吉他声疯狂响起,脚步舞动,桌子和橱内的杯盘被震得丁当作响,小茨冈在厨房里像一团火在燃烧跳跃,时而伸出双臂,像鹰隼翱翔,不知不觉间变换脚步;时而一声尖叫,身子往地上一蹲,膝盖一弯,像只金黄色的雨燕,来回穿梭,身上的绸衣金光闪闪,如火焰,似钢花,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小茨冈忘情地跳着,无拘无束地跳着,像是只要房门一开,他就会跳到大街上,跳遍全城,不知会跳到哪里去……“起劲跳吧!”雅科夫舅舅跺着脚,嚷嚷道。

他吹起刺耳的口哨,用激动人心的声音唱道:哎哟哟!要不是可惜这双破草鞋,早就远走高飞,哪会对老婆孩子留恋……

坐在桌前的那些人也按捺不住了,有吆喝的,有高声尖叫的,火烧火燎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大胡子格里戈里师傅双手拍得秃脑门噼啪响,嘴里叽里咕噜嘟哝个不停,有一次,俯下身来,软软的胡子盖住了我的一只肩膀,像是对大人那样,凑近我的耳朵柔声柔气地说:“要是你爹,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这会儿也在,他准会烧起另一把火!他可是个快活的汉子,讨人爱。你还记得他吗?”“不记得。”“是吗?有时候,他和你外婆一起——别忙,等着瞧!”

他站了起来,高个子,神情憔悴,活像一尊神,他凑过身去,用异于寻常的低沉声音求起我外婆来:“阿库琳娜·伊凡诺芙娜,赏个光,跳个舞吧!就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常跳的那样再来一次吧。让大伙开开心!”“哪能呢,亲爱的?哪能呢,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先生?”外婆笑嘻嘻地挪动起身子,说,“我哪能跳呢?那还不笑死人……”

大家都请她跳,她突然生龙活虎般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挺起身子,昂起头发浓密的脑袋,在厨房里跳开了。边跳边嚷嚷:“你们笑吧,这就笑个够!我说雅沙,换首曲子!”

舅舅身子那么一挺,微微闭上眼睛,奏起了一首较慢的曲子。小茨冈停下了脚步,蹦蹦跳跳地来到外婆跟前,蹲了下来,围着她两脚轮番一伸一缩,跳了起来。外婆则两手摊开,眉毛上扬,乌黑的两眼望着远方,就像飘浮在空中,无声无息地翩翩起舞。我觉得挺好玩,不由扑哧一笑,格里戈里师傅用一个手指头狠狠吓唬我,让我别笑,大人全都用责备的眼光朝我看。“别跳了,伊凡!”格里戈里师傅笑着说。小茨冈听了停下脚步,退到门槛,坐了下来。保姆叶夫根尼娅扯起嗓子,唱了起来:星期六前整星期,小姑娘埋头编花环——活儿累得伤心怀,唉,苦挨苦熬苦日子。

外婆不像在跳舞,而是给人讲述什么故事。她轻手轻脚,陷入沉思,身子晃动,手搭凉篷,眼望四周,胖胖的身子犹豫不决地左右摇摆,双脚小心翼翼似在摸索探路。她突然被什么吓住了似的,停了下来,脸上肌肉抽搐起来,眉头一皱,但很快便愁容消失,重又现出慈祥而亲切的笑容。她时而身子一闪,给人让路,时而用手为人指路,时而垂下头,一动不动,细听起来,笑得更加欢快——

突然,离开站立的地方,旋风似的飞舞起来,整个人变得匀称高大。这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此时此刻,她变得如此美丽,有如怒放的鲜花,奇迹般地焕发青春!

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像喇叭呜呜地唱了起来:跳呀跳,从星期天祷起,跳到了深更半夜,最后一个回家门,可怜呀,节日那么少!

跳完了,外婆回到茶炊前的位置。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理了理头发,说:“得了吧!真正会跳舞的你们还没见过哩。我们巴拉赫诺村有个姑娘——记不得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别人看着她跳的舞,高兴得哭起来。只要看了她一眼,就像过节一样开心,都心满意足了!说来罪过,我好妒忌她哩。”“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棒——这样的人才是世上顶尖的!”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罢,唱起了大卫王的故事来,雅科夫舅舅拥抱了小茨冈,对他说:“你要是在酒馆里这么一跳,准把所有的人乐疯了!……”“我倒很想有副好嗓子!”小茨冈不无惋惜地说,“要是我有了好嗓子,就唱它十年,过后让我进修道院也不悔!”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格外多。外婆给他倒了一杯又一杯,倒酒时警告他:“留点神,格里沙,别喝瞎了眼睛!”

他认真地回答:“随它去吧!我再也不需要这双眼睛了——我什么没见过……”

酒一杯杯下肚,可就是喝不醉,只是话多了,老跟我说我爸爸的事:“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克是个有情义的汉子,我的好朋友……”

外婆叹着气,附和他说:“可不是,他是上帝的好孩子……”

当时的情景令我高兴极了,使我变得十分亢奋,这一切令我的心中渗入一股静悄悄而永不停息的愁思。快乐与忧愁会同时存在人的心中,以一种难以捉摸、不可思议的速度相互交织在一起,几乎难舍难分。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还没有全醉,却撕起自己身上的衬衫,疯狂地揪自己的鬈发、稀稀拉拉的胡子、鼻子和耷拉下来的嘴唇。“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他泪流满面,大声哀号,“都是干吗呢?”

他边号,边敲打自己的脸、脑门和胸口。“坏种,下流坯,狼心狗肺!”

格里戈里大声道:“啊哈,正是,被你说对了!”

外婆神志也不太清楚了,抓住儿子的双手,对他说:“得了,雅沙,别胡闹。上帝知道该怎样教训人!”

她几杯酒下肚之后,人变得更漂亮了。眼睛乌黑乌黑,笑起来时满脸的光芒让人看了心暖暖的。她挥起头巾扇着那涨红的脸庞,用那悦耳的声音说道:“上帝,上帝!全都那么美好!是呀,瞧吧,全都那么美好!”

这是她心灵的呼喊,是她一生的座右铭。

一向无忧无虑的舅舅居然流泪,发出呼号,令我十分吃惊。我问外婆:“舅舅为什么啼哭,为什么骂自己,打自己?”“你就别问了!”她一反常态,不愿回答,只说,“别问了,这些事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听了更加好奇,便到染坊去问伊凡,可他也不想说,只是轻轻笑几声,瞟了瞟格里戈里师傅,把我拉出染坊,大声道:“别问,快走!瞧我不把你扔进染锅,让你染上颜色!”

格里戈里师傅立在又大又矮的炉子前,炉子上架着三口锅。他正在用一根黑色的长棍搅着锅里的东西。他提出搅棍,看了看棍上滴落的颜色水。火烧得很旺,很热,他那件五颜六色的皮围裙像神父的法衣,下摆映出点点火光。锅中的水在咕噜咕噜作响,刺鼻的蒸汽像一团团浓雾,直向门口飘去,带起了满院的干雪。

格里戈里师傅那浑浊而发红的眼睛透过眼镜看了我一眼,气势汹汹地对伊凡说:“加柴火!瞎了眼了?”

小茨冈跑到院子后,格里戈里坐到一只装紫檀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这边来!”

他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那柔软、暖洋洋的大胡子盖住了我半个脸,对我说了起来,他的一番话令我永远难忘。“你舅舅把自己的妻子往死里打,折磨死她,现在良心责罚他了——明白吗?你都得知道,要不你会被糟蹋掉的。”

跟格里戈里相处,就像跟外婆相处一样,既随意,又令人提心吊胆。他那双眼睛透过眼镜把一切看得异常透彻。“怎么个打法?”他不急不忙地说,“自己跟她躺在一起,用被子把她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然后压她,打她。干吗要打?他自己也说不清。”

伊凡已抱来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前烤手。格里戈里师傅,当着小茨冈的面,绘声绘色地继续说下去:“兴许是她比他强吧,他眼红了。小老弟,卡希林一家的人没一个喜欢好人的。好人让他们眼红,容不下,非要灭了好人不可!你这就去问外婆,他们是怎样逼死你爹的。她全会告诉你的。她不愿说谎,也不会说谎。她像位圣女,虽然也喝酒,闻鼻烟。她像是有点儿傻头傻脑,你得紧跟着她不放……”

他说罢一把推开我。我来到院子里,心情沉重,惊恐万分。伊凡在过道里追上了我,按住我的脑袋,贴着我的耳朵,悄声说:“你别怕他。他的良心挺好。你得直视他,他喜欢别人这样看着他。”

一切都那么怪异,令人不安。我没经历过别的生活,但模模糊糊知道,我爸和我妈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他们说的是另一种话,体验到的是另一种快乐,他俩始终相伴而行,依偎而坐。晚上,他俩双双坐在窗前,久久地一起欢笑,一起高歌。到了街上,他俩引来许多人围观,那些仰头看着他们两人的脸,定然像饭后一只只脏碗碟,想来煞是好笑。这里呢,很少听到笑声。他们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而笑。经常遇到的是大呼小叫,相互谩骂,威胁。要不就躲在暗处交头接耳。孩子们都闷声不响,缩头缩脑,他们像雨打的尘土,服服帖帖,循规蹈矩。在这个家里,我感到处处格格不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我如坐针毡,时时提防,处处警惕,没有安宁的时刻。

我和伊凡的友谊越来越深,外婆起早摸黑忙于家务,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每当外公揍我,他总是用自己的手臂挡外公打过来的枝条。第二天,他就把红肿的手给我看,牢骚满腹:“不行,这不顶用!你没少受苦,我呢,落到了这样的下场!我不再这么干了,让你挨揍得了。”

可到了下次,他还是护着我,又一次受了不必要的皮肉之苦。“你不是说不想护我了吗?”“我是不想,可手还是伸了出去……不知怎么的,到时候手还是不听使唤。”

很快我又了解到小茨冈的一些情况,使得我对他越来越感兴趣,越发喜欢他了。

每到星期五,小茨冈都要在一辆宽体雪橇上套一匹叫沙拉普的枣红色的马。外婆挺喜欢这匹马,它调皮捣蛋,爱吃甜食。小茨冈穿上长及膝盖的短皮袄,头戴厚实的帽子,腰间紧紧扎着绿色的宽腰带,坐着雪橇上集市去买吃的。有时候很久还不见他回来,家里人为他担惊受怕,纷纷到窗口去,眼望着大街焦急等候着,他们哈出的气把窗玻璃上结的冰都融化了。“还没回来?”“没有!”

数外婆最焦急。“唉,”她对外公和舅舅说,“你们可害苦了一个人,害苦了马!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还有没有良心?自己的东西还少吗?嘿,一帮窝囊废,贪心的家伙,看上天怎么惩罚你们!”

外公没好气地嘟哝道:“得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有时候,小茨冈到晌午才回来。舅舅和外公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外婆像只母熊,跟在他们后面,狠狠闻着鼻烟,这时候她显得特别笨手笨脚。孩子们也跑出来,很快大家欢天喜地地卸起货来,买回来的东西真叫多:有猪崽,有家禽,有鱼也有牛羊肉。“要买的东西全买了?”外公锐利的目光瞟着满是东西的雪橇,问。“该买的全买了。”伊凡为了暖暖身子,边在院子里蹦跳着,手套被拍得啪啪直响,边高高兴兴答道。“别拍手套,那是花钱买的。”外公厉声喝道,“找回的钱呢?”“全花了。”

外公绕着雪橇慢慢转了一圈后说,声音不高:“捎回来的东西又是不少。可,听好了,是不是又有没付钱的?我可不愿你这么做。”

他说罢皱起眉头,快步走了。

两个舅舅兴高采烈地跑到雪橇前,拿起鸡鸭鱼、鹅肝、牛腿和大块大块的肉,用手掂掂分量,嘴里吹起了口哨,直夸小茨冈:“瞧这小子,真叫机灵,挑的全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显得特别兴奋。你看他围着雪橇起劲地蹦来跳去,腿上就像装了弹簧,又像只啄木鸟,拿起东西放到鼻子上,东闻闻,西嗅嗅,还垂涎三尺地咂巴嘴巴,美滋滋地眯起那双不老实的眼睛。他像自己父亲一样干瘦,个子比对方高,通身黑黑的,像根烧焦的木柴。他把冻僵的双手插在袖管里,问小茨冈:“我爸给了你多少钱?”“五卢布。”“这些东西就值十五卢布。你花了多少?”“四卢布十戈比。”“如此说来,你口袋里还有九十戈比。你看,雅科夫,钱是怎么多出来的?”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衬衫,微笑着站在严寒中,对着凛冽的天空眨巴着眼睛。“你,万卡,就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婆在卸马。“你这是怎么了,好孩子?这是怎么了,小宝贝?想淘气了?撒会儿欢吧,上帝的宝贝!”

高大的沙拉普挥动颈上浓密的鬃毛,雪白的牙齿蹭着外婆的肩膀,扯她头发上的丝巾,欢快的眼睛盯着她的脸,抖落眼睫毛上的白霜,轻声嘶鸣着。“想吃小面包了?”

她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的嘴里,在马的嘴巴下垫了自己的围裙,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东西。

小茨冈也像小马驹欢快地跑到外婆跟前。“老妈妈,瞧这小马儿,多漂亮,多聪明……”“滚蛋,别在我面前耍滑头了!”外婆跺起了脚,嚷道,“知道吗?今儿我不喜欢看到你。”

她对我说,小茨冈上集市说是买东西,还不如说他去偷东西。“你外公给了他五卢布,他只付三卢布,偷了十卢布的东西。”她伤心地说,“他就喜欢干偷鸡摸狗的勾当,都是给惯出来的!要是顺利得手,家里人开心了,夸他,他就养成了习惯。你外公从小就吃足了苦,懂得穷滋味。可到老变得贪得无厌,钱在他眼里比亲骨肉还金贵,喜欢占人家的便宜!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说到这里挥挥手,沉默了片刻,看着打开的烟盒子,继续说下去:“这种事就像编花边儿,阿廖沙,编花边是个瞎眼的娘儿,她哪里分得清花样儿?伊凡偷东西时要是被人逮住了,还不往死里打……”

她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唉!规矩有一大堆,可就是死不讲理……”

第二天我求小茨冈别再去偷了。“人家会要你的命的……”“没事,我有办法。我机灵着,马也跑得快!”他笑了笑,很快又皱起了眉头,一脸愁容,“我知道偷是不好,也很危险。可我觉得无聊,偷东西解解闷儿。钱我积不下。不出一星期我口袋里的钱准被你两个舅舅骗光的。钱我不稀罕,想拿就拿去吧。我没挨饿。”

他突然抱起了我,轻声说:“别看你身子单薄,没多少分量,可骨头硬,将来会成个大力士。听着,把吉他学好,跟你舅舅雅科夫学,真的!你现在还小,不走运。你人小,爱生气。你不喜欢自己的外公?”“我不知道。”“卡希林家的人,除了老妈妈,我全不喜欢。让魔鬼爱他们吧!”“我呢?”“你,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姓彼什科夫,另一个血统,另一个姓……”

他猛地紧紧把我抱住,几乎是声声呻吟:“哦,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天哪,那该多好!那我就唱得天下的人火辣辣的。去吧,小老弟,得干活了。”

他说罢把我放下,在自己嘴里塞了一枚细钉子,把一大块湿漉漉的黑布料拉直,钉在一块方形木板上。

不久小茨冈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的门边,围墙前,斜靠着一只很大、很粗的橡木十字架,上面有很多节疤,这十字架摆在那儿很久了。我来这里的最初几天就看见了。那时十字架还比较新,颜色黄黄的,但经一个秋天风吹雨打,变得黑黑的,橡木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在这原本狭小而肮脏的院子里显得很碍事。

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来的,原想安放在自己妻子的坟头,信誓旦旦说要在妻子去世一周年那天,亲自扛到墓地去。

这天是星期六,初冬时节。天寒地冻,冷风呼啸,屋顶上的积雪被纷纷吹落。大家从屋里来到院子,外公、外婆和三个小孙早就去墓地做安魂弥撒了。我因为犯了过错被留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全都穿着黑色短皮袄,把十字架从地上提起来,扛起了两翼。格里戈里和两个陌生人费力地抬起沉重的十字架的底部,放到小茨冈宽肩膀上。小茨冈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脚跟。“行吗?”格里戈里问。“说不上。挺重哩。”

米哈伊尔生气地喝道:“把大门打开,你这瞎鬼!”

雅科夫说:“亏你说得出口,万卡,我俩力气还没你大。”

格里戈里打开院门,特别关照伊凡:“留神,别硬扛着!愿上帝保佑你!”“别多嘴,你这秃头傻瓜!”米哈伊尔舅舅从门外嚷道。

院子里的人都笑起来,大声说起了话,像是因终于搬走十字架而显得很高兴。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拉着我的手进了染坊,说:“兴许今儿你外公不会揍你,他看起来挺和气的。”

到了染坊,他把我安顿在一堆整理好的准备染色的羊毛上,关切地用羊毛把我围起来,直围到了肩膀,然后闻了闻染锅里冒出来的汽,若有所思地说:“乖孩子,我认识你外公都三十七个年头了,他干的事从头到尾我全清楚。我跟他过去是好朋友,染坊的事儿还是我俩一起想出来的。你外公脑子是灵!如今他当上了老板,我可没这能耐。可谁也精明不过老天。只要老天一笑,最精明的人也成傻瓜蛋。有些话、有些事你还不懂,可你得搞明白。做个孤儿日子不好过。你爹,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可是个难得的好人,他什么都明白——所以你外公不喜欢他,不认你爹……”

听着这一席金玉良言,看着炉子里金色的火苗,锅里冒上来一团团乳白色的水汽,在斜屋顶的木板上沉积下来,形成一层灰色的霜,透过屋顶的缝看天空像一道道蓝色的带子——

这一切多么令人赏心悦目!风小了,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整个院子就像笼罩在纷纷撒落的玻璃细粒中。街上,雪橇过去,滑木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声。房子的烟囱里冒出袅袅蓝烟。雪地上摇晃着淡淡的阴影,也像是有人在低声交谈。

高而瘦的格里戈里长着大胡子,不戴帽,光着头,大耳朵,像个善良的巫师,边搅动沸腾的色水,边教导我:“要正眼看着人,就是遇见狗扑过来,也要盯着它看——它就不敢往前了……”

他的鼻梁上架着厚重的眼镜,鼻尖上布满青紫的血瘢。我外婆也是这样。“怎么回事?”他突然停了下来,细听着,然后用脚关上炉门,飞速奔到了院子,我也随后跟过去。

厨房的地板上仰天躺着小茨冈。小窗里透进来的宽宽的光线一束落在他的头上,一束落在胸前,另一束落在了双脚。他的脑门亮得怕人,眉毛扬得高高的,一双斜视眼紧盯着天花板。发紫的嘴唇不停地抽动,吐出粉红色的唾沫,鲜血从嘴角流出,流到面颊、脖子,最后到了地板。背部的血像一条浓稠的溪水滚滚流淌出来。伊凡的双脚不自然地伸出,身上肥大的灯笼裤明显已被血浸得湿透了,紧紧粘在了地板上。地板被砂子抹得光溜溜的,闪闪发亮。血水穿过一道道光亮处,向门槛流去,十分鲜亮。

小茨冈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摊在身子两侧的十个手指抓住地面,微微颤动,在亮光下染了颜色的指甲泛着光。

小保姆叶夫根尼娅蹲下来,把一支细蜡烛塞到伊凡的手中,但伊凡捏不住,蜡烛倒了下来,火苗被鲜血熄灭了。小保姆拿起蜡烛,用围裙的一角擦去血迹,想再次塞到那颤动的手中。厨房里的人窃窃私语,嗡嗡的人声像股风,把我从门槛上吹开,可我紧抓门把不松手。“他摔了一跤。”雅科夫舅舅脑袋不停地哆嗦,晃动,用阴沉的声音说。他整个人都阴沉沉的,发蔫了,眼睛失了神,不停地眨巴着。“他跌倒了,被压着——就砸在背上。幸好我们及时扔掉十字架,要不我们准遭殃。”“都是你们害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就算是,那又怎么样……”“是你们害的!”

血还在流,到了门槛下汇成了一大摊血,已经发黑,血洼似乎还在增高。小茨冈嘴里淌着粉红色的泡沫,发出梦魇般的哼哼声,慢慢地哼哼声越来越弱,他的身子伸得越来越直,紧贴着地板,像是快要陷进地板了。“米哈伊尔骑马上教堂找爸爸去了,”雅科夫舅舅悄声说,“我雇了马车赶快送他回来……我幸好没扛十字架的底端,要不就……”

小保姆还在忙乎着把蜡烛塞到小茨冈手里,烛泪和眼泪滴到了他手上。

格里戈里粗声粗气大声说:“你就放在他脑袋旁好了,你这蠢货!”“好吧。”“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小保姆脱下伊凡头上的帽子,伊凡的后脑勺重重地碰到了地板。这时他的脑袋歪在了一边,流出的鲜血更多了,但是只从一边嘴角流出。血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先是指望小茨冈能缓过气,抬起身子,坐起来,吐口唾沫,说一声:“嘿,好热……”每逢星期天,午饭后,他醒来往往这么做的。但是这次他始终没有站起来,人变得越来越虚弱。阳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变得很短很短,只落到窗台上了。他全身乌青,手指也不动弹,嘴角上再也没有鲜血了,他的天灵盖后和耳朵旁点了三支蜡烛,金黄的烛光摇曳,照亮了他那蓬乱的黑中带蓝的头发,黄色的烛光在他黝黑的脸颊上抖动,鼻尖和粉红色的嘴唇闪闪发亮。

小保姆跪着,哭哭啼啼,口中喃喃着:“你是我的宝贝,讨人喜欢的鹰儿……”

多恐怖,多寒冷,我爬到桌底下躲了起来。不久外公穿着熊皮大衣,脚步沉重地进了厨房。随后外婆穿着领子上有皮毛的宽大斗篷式的外衣,米哈伊尔舅舅、几个孩子和许多不认识的人都进来了。

外公脱掉大衣,往地上一扔,大声喊道:“坏蛋!多棒的一个小伙子白白被你们糟蹋了!五年以后,他可是个无价之宝……”

地板上摊着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便从桌下爬了出来,来到了外公的脚下。他一脚踢开了我,挥起那红通通的小拳头吓唬两个舅舅:“你们这两匹恶狼!”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两手撑在椅子上,呜咽着,用沙哑的嗓子说:“我知道,他碍你们的眼,唉,瓦努什切卡……你太傻了!你能怎么办呢?我说,你能怎么办?马是人家的马,缰绳烂掉了。老婆子,近年来上帝不喜欢咱们了,是不是,老婆子?”

外婆俯下身去,双手抚摸伊凡的脸面、脑袋、胸口,向他的眼睛哈气,抓起他的手,不断搓揉,碰倒了三根蜡烛。接着她艰难地站起身子,一身黑色的打扮,可怕地瞪起了眼睛,低声说:“都给我滚,天杀的!”

除了外公,其他的人都离开了厨房。

小茨冈被悄悄地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再也没人想到他。四

我躺在宽宽的床上,一条厚实的大被,叠了四层,压在我身上,我听着外婆跪着向上帝祈祷。她的一只手压在胸口,另一只手从容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严寒刺骨,窗玻璃上结满了横七竖八的冰花,绿莹莹的月光透过窗子,照亮了外婆的大鼻子。她那慈祥的脸庞神采奕奕,一双乌黑的眼睛发出磷火似的亮光,她头上的丝巾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黑色的外衣飘动,披散下来,如水似波,从肩膀一直流淌到地板。

她做完了祈祷,默默地脱下外衣,整整齐齐折叠好,放进屋角的衣箱里,走近床头,我便装着熟睡了。“你这强盗,莫不是在装睡吗?”她轻声说,“没有睡吧,宝贝?快,让出点被子!”

一想到她接着会怎么办,我忍不住笑了,她抱怨了起来:“啊,倒是跟自己的老外婆开起玩笑来了!”

她一把抓住被角,麻利而使劲地往自己身上一盖,害得我腾空弹了起来,翻了几个身,扑通一声跌到软绵绵的褥子上,她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坏小子,知道厉害了吧?”

有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睡的。

要是哪天遇到伤心事,或与外公吵了架,她祈祷的时间就长,这种时候听她祈祷挺有趣。外婆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跟上帝去诉说,她那臃肿的身躯跪在那里,像座小土堆,开始时只快速地嘟嘟哝哝,慢慢地声音变得低沉而絮絮叨叨。“上帝,你是知道的,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我家的老大米哈伊尔,他得待在城里,要他到河对面去委屈他了,再说到了那儿他人生地不熟,不习惯。怎么办呢——我拿不准。可他爹,偏爱雅科夫。对孩子有偏心,这好吗?我那老头儿可倔哩,上帝,你开导开导他吧。”

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着发暗的神像,给上帝想出了这么个主意:“上帝,你就给他托个梦,要他知道,该如何给孩子分好家!”

她又是画十字,又是磕头,大脑门在地板上磕得嘭嘭响,然后挺直身子,庄严地说:“你就让瓦尔瓦拉开开心,笑笑吧!她哪里得罪了你?她犯的哪条罪比别人重?一个年纪轻轻、健健康康的妇道人家,可过的是伤心的日子。上帝,别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坏了,眼看就要瞎了,那就得去做叫花子,这多糟!他一辈子都在为我那老头子卖命,我那老头子就不该帮他一把吗……啊,上帝,上帝……”

接着她久久地一言不发,垂下脑袋和双手,像是睡熟了,纹丝不动。“还有啥?”她忽然皱起眉头,又想起了什么,大声说,“救救所有东正教的教徒。宽恕我这个该死的傻瓜——你知道吧,我不是有意作的恶,我是一时糊涂,脑子不清……”

她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又亲切地、满意地说道:“你,亲爱的老天爷,全知道,你明镜似的全清楚。”

我喜欢外婆那个上帝。他对她那么亲切,我常常求她:“给我说说上帝的事儿!”

她说起上帝来挺特别: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句拖得长长的,始终坐着,微微闭上眼睛。她说着说着,站起来,又坐下,原来不戴头巾的脑袋又披上了头巾,说得我睡过去才停嘴。“上帝就待在山冈上,待在天堂里的草地中,那儿有一株株银白色的椴树,他就坐在树荫下蓝宝石的宝座上。那些椴树一年四季花儿不断,天堂里没有秋冬,鲜花永远不凋谢,讨得上帝的使徒欢心。上帝的周围,许多天使飞来飞去,多得像白雪纷纷,蜜蜂嗡嗡。要不那些一身雪白的天使就像鸽子从天堂飞临人间,再回天堂把我们,把人类做的事报告给上帝。这不,你、我、外公——

所有的人都有个天使看着,上帝可公平哩。管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谢对外公伸舌头做鬼脸了!上帝听了就下令:让那老头把他揍一顿!上帝人人、事事都管,赏罚分明——

让有些人吃苦,让有些人开心。上帝处理起事来妥妥帖帖,天使们欢天喜地,展翅飞翔,不停给他唱颂歌:‘上帝啊,光荣属于你!’上帝呢,亲爱的,冲着天使笑眯眯的——说是:‘罢了,罢了!’”

外婆说到这里,自个儿摇头晃脑,笑开了。“这些你全亲眼见到了?”“没看见,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她说到上帝、天堂和天使时,人就变得小孩子似的,变得更温顺了。脸庞越来越年轻,噙着泪花的眼睛闪动着温柔的光芒。我把她那沉甸甸的缎子般光滑的辫子拿在手中,绕在自己的颈项上,我一动不动聚精会神地听着她永远讲不完、我永远听不厌的叙述。“人是见不到上帝的——

见到了眼就变瞎,只有圣徒才能见到他的全貌。我就见到过天使。人的心灵干净时他们就会显现。我在教堂晨祷时,就见到祭坛上有两个天使在雾中走动。透过那层闪闪亮的雾,我看到他们长长的翅膀拖到了地板,翅膀像薄纱,花花点点,就像缀上了花边,他俩在神座前来回走动,帮老神父伊利亚。老神父抬起双手,向上帝祈祷时,天使就搀扶着他。老神父岁数已经很大了,眼也瞎了,走起路来磕磕碰碰,那以后很快就去世了。那时我一见天使,高兴得不知所措,心跳停了,泪珠儿滚滚而下——

啊,多好啊!哦,阿廖沙,心肝宝贝,不论是在天堂里,还是在人间,只要在上帝跟前,多好啊……”“我们这里也算好吗?”

外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托圣母娘娘的福——全都好!”

她这话让我犯糊涂了。说家里全都好,我说什么也不相信,我觉得这儿的日子越来越糟了。

有一天,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间门口经过,看见纳塔莉娅舅妈一身白衣,一手按在胸口,在房内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哝哝,声音不大,却非常可怕:“上帝,收回我吧,带我走吧……”

她说的这话我懂,后来格里戈里的唠叨我也明白:“说我会成瞎子,做叫花子,可那也比在这儿强。”

如此说来,但愿他快点成瞎子,到时候我可以给他带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要饭。我已把这话跟格里戈里说了,他听了摸着大胡子笑了笑,说:“好哇,咱俩一起要饭去!我就满大街吆喝:‘瞧他就是行会的头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他亲闺女的孩子!’那该有多好玩……”

我不止一次发现纳塔莉娅舅妈那呆滞的眼睛底下一块块的乌青,蜡黄的脸上胀肿的嘴唇。

我问外婆:“是舅舅打的?”

她叹着气,说:“暗地里打的,这该死的异教徒!你外公不让打,他便偷偷在半夜里打。他真叫狠毒,可她呢,又是个窝囊废……”

接着又激动地说下去:“如今他们算是不像过去那样常打骂人了!只照着牙齿打,耳朵打,揪会儿辫子,时间也不长。要说过去,一折磨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就在复活节,第一天日祷起到晚上,你外公不停地打我。打着打着,累了,歇一会儿接着打。用拴马的绳子打,见到什么拿起来就打。”“干吗打?”“记不得了。还有一次,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给吃东西——差点儿没命了。要不,还要……”

我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外婆的个头有外公两个大,他能对付得了她?“难道他的力气比你大?”“不是力气比我大,是岁数比我大。再说他是丈夫。上帝会替我讨这笔债的,上帝让我先忍着……”

看外婆给圣像擦拭灰尘、清洗法衣是件挺好玩、挺开心的事儿。圣像的打扮富丽堂皇,圣像的头冠缀满珍珠、白银和五颜六色的宝石。她双手灵巧地拿着圣像,笑嘻嘻地打量着,满怀深情,念念有词:“多俏的脸儿……”

她又是画十字,又是亲吻。“瞧圣像都积满了灰尘,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你呀,万能的圣母,给了我万世的快乐!你瞧,阿廖沙,宝贝,画得多巧妙,小小巧巧的人物,个个活灵活现。这幅叫《

十二

节》。立在中间的就是至圣至善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这幅说:‘圣母,别在我棺材前哭泣……’”

有时候我觉得她摆弄圣像时,就像受了委屈的卡婕琳娜表姐面对洋娃娃,非常认真地倾诉心曲。

外婆常常见到鬼怪,有时是一大群,有时只是单独一个。“大斋节期间,夜里,我从鲁道夫屋前经过。这一夜有月亮,朦朦胧胧的,我突然看到房顶上烟囱旁坐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挺高挺高,毛蓬蓬的,长着角,弯着身,对着烟囱口一个劲地嗅,鼻子发出呼哧呼哧声。他边嗅,尾巴不住地在屋顶上扫来扫去,沙沙作响。我一见惊叫了起来:‘愿上帝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他一听赶忙轻轻尖叫一声,一个倒葱从屋顶上栽了下来,落到院子里,消失得没影儿!兴许,那一天鲁道夫家在煮肉,鬼闻到了香味儿,高兴得……”

我一想到鬼怪一个倒葱栽下来,禁不住笑了起来,外婆也笑着说:“鬼怪也像可爱的小娃娃,爱淘气!有一次,我在浴室里洗东西,已是半夜三更了。突然,炉子的石板门猛地向上一蹿!炉里跳出一个个小鬼儿,一个比一个小,有红通通的,有绿莹莹的,有黑漆漆的,大小像蟑螂。我向门口奔去,路被堵死了。满浴室被小鬼挤得水泄不通,我困在小鬼中间,连个转身的地儿也没有。它们在我的脚下又是爬,又是拉,又是扯,我想画十字也办不到!这帮小鬼毛茸茸的,软和和的,热乎乎的,活像一只只小猫崽,可都是直立行走。它们有打转转的,有调皮捣蛋的,有龇牙咧嘴的。个个眼睛绿莹莹的,头上的角刚冒出点儿,鼓起了一个个小疙瘩,小尾巴像小猪崽的——哎哟,我的天!可把我吓死了。我刚回过神来,好不容易点上蜡烛,盆子里的水也凉了,满地扔着要洗的衣物。我心想,你们给我趁早滚蛋吧!”

我闭上眼睛,看见从炉门缝里,从鹅卵石上,涌出一帮毛茸茸、五颜六色的鬼东西,挤满小小的浴室,吹着蜡烛,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我也感到又好玩,又恐怖。外婆摇着脑袋,沉默了一阵后,突然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我还看见几个天杀的家伙。也是在夜里,冬天,正是暴风雪天。我正经过久科夫山峡谷。你记得吗?我说过你雅科夫和米哈伊尔舅舅想把你爹淹死在池塘里。那池塘就在那个地方。我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跌了一跤,从小路跌到了谷底。这时谷底响起了口哨声和喊叫声。我一看,冲过来一辆驾着三匹黑马的雪橇,驾雪橇的是一个高大的鬼,戴顶红色的尖帽子,像根一头削尖的粗棍子,戳在车座上,伸出双手,握着铁链子做的缰绳。山谷里哪来车跑的路?可雪橇飞也似的朝池塘冲去,消失在一团厚厚的雪中。坐在雪橇里的全是鬼怪,吹着口哨,叫叫嚷嚷,挥舞着帽子。接着来了七驾雪橇,急得像救火的消防车。拉雪橇的全是一身黑毛,全是被父母诅咒的人变的,它们是专为鬼怪取乐的。鬼怪就用它们拉雪橇,夜里让它们拉着鬼到各地玩乐。我兴许是见到了这些鬼赶着去参加婚礼……”

外婆说的事你不能不信——她说得简单明了,令人信服。

外婆念的诗歌十分动人,特别是讲圣母如何在苦难的世间巡游,训诫强盗别打延加雷切娃“公爵夫人”,别抢劫俄罗斯人。她讲述圣人阿列克谢、战士伊凡的诗歌。她还讲了聪明的瓦西里萨、公羊神父和上帝教子的童话。有的故事很恐怖,譬如说玛尔法夫人的故事。她讲了绿林女头领乌斯达的传说、罪孽深重的埃及女人玛丽娅的传说和一个悲惨的强盗母亲的故事。她讲的童话、故事、传说和诗歌多得数不胜数。

外婆不怕人,不怕外公,不怕鬼也不怕所有的妖魔鬼怪,偏怕小小的黑蟑螂,而且怕得要死,即使离得远远的,她也能感觉到蟑螂的存在。她常常在半夜三更把我叫醒,小声对我说:“阿廖沙,有蟑螂呢,快把它踩死。看在耶稣基督的分儿上!”

我睡眼蒙眬,点上蜡烛,下了床,寻踪追迹,可怎么也找不到敌人的踪影。这是常有的事。“哪儿也没有。”我说。她呢,用被子蒙着头,不敢动弹,勉强才听到她的央求声:“啊哟,有哩!你再找找,求你了!我知道,就在那里。”

她说得没错,我终于在离床铺老远的地方找到了蟑螂。在这方面她真的料事如神。“踩死了?谢天谢地!谢谢你了。”

说罢,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笑嘻嘻地喘着气。

要是我没找到,这一夜她就别想睡了。在这沉沉的静夜里,稍有一点儿响动,她便屏声敛息,浑身哆嗦,仔细听着,小声对我说:“就在门槛附近,箱子底下……”“你干吗这么怕蟑螂?”

她振振有词地回答:“我不明白,这些个家伙,它们有什么用?黑乎乎的,爬来爬去。上帝给万物都安排下使命,甲壳虫一出来,大家便知道,屋里太潮湿了;生了臭虫,就知道墙壁太脏了;生了虱子,表明提防着别害病。全都明明白白的。可这些个蟑螂,谁知道它们有什么能耐?它们活在世上干了些啥?”

有一次,她正跪着,诚心诚意地跟上帝交谈,外公打开门闯了进来,嘶哑着声音说:“老婆子,上帝找上门来了——咱们家着火了!”“你说什么?”外婆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问了一声。随后两个人趔趔趄趄朝前面黑洞洞的房间跑去。“叶夫根尼娅,快把圣像摘下来!纳塔莉娅,给孩子穿上衣服!”外婆坚定地厉声喝令道,外公则轻声哭泣起来:“哎哟……哟……”

我跑进了厨房,朝院子的那扇窗已被映得黄灿灿的,地面上黄色的斑点闪闪烁烁。雅科夫舅舅光着脚,边穿靴子,边在地板上蹦蹦跳跳,脚掌被火光灼痛了似的。他嚷嚷道:“是米什卡放的火,放完后跑掉了。没错!”“狗东西!”外婆说着使劲推了他一把,差点儿没把他推倒在地。

透过结了霜花的窗玻璃,只见染坊的屋顶在猛烈燃烧,敞开着的门里只见熊熊烈火像一团团旋风在腾挪翻滚,在静静的深夜里,如通红的花朵盛开着,不见烟雾。只有一朵乌云在红花的高处飘飘荡荡,但仍能看得见天边银白色的银河。白雪被映成光闪闪的紫红色,四周的墙壁在摇晃,仿佛要向被烧得火烫的院子一角扑过去。那里的火烧得正旺,作坊的墙壁宽宽的缝隙里满是通红的火苗,还有一根根被烧红、变弯的钉子露了出来。干燥屋顶上的暗黑的木板很快被扭扭曲曲的金红色的火舌裹住了。屋顶上细细的陶土烟囱噼啪作响,冒出弯弯扭扭的浓烟。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和如丝绸搓揉时一样的瑟瑟声。火越烧越猛,染坊烈焰腾腾,活像教堂圣像壁那般金碧辉煌。

我急忙套上厚实的皮短袄,匆匆穿上了别人的靴子,踢踢踏踏地直向过道跑去。到了台阶,我惊呆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冲天火光,外公、格里戈里、雅科夫舅舅的喊声和火灾现场发出的噼里啪啦声震耳,外婆的举动更是令人惊心动魄。只见她头上披着一只空袋子,身上裹着盖马的被子,直往火场奔去,一头扑进了火里,大声嚷嚷着:“硫酸盐,你们这帮傻瓜!硫酸盐会爆炸……”“格里戈里,截住她!”外公吼道,“哦,她没命了……”

可外婆已跑出来了,浑身冒烟,脑袋摇晃,弯着身子,伸出去的双手抱着一只水桶般大、装着硫酸盐的瓶子。“老头子,把马牵出去!”她喘着气,边咳嗽,边大声说,“把我肩上的东西拿下来——我都烧着了,你没看见?”

格里戈里拿下她肩上披着的马被子,弯下身,一锹锹把大块大块的积雪往染坊门里抛过去。雅科夫舅舅拿着斧头,围着他蹿来蹿去,外公拿着雪块在外婆周围奔来跑去,把雪块往她身上扔。外婆把瓶子塞进雪堆后,奔到门口,打开门,对着跑来的人直弯腰鞠躬,说:“街坊邻居们,帮着我们保住仓库吧!眼看火就要烧到仓库,烧到干草棚了——那我们家就彻底完了,也会殃及你们的!掀掉仓库屋顶,把干草扔到园子里!格里戈里,往上面抛雪,干吗往地上抛?雅科夫,别瞎转转,把斧头和铁锹给人家!各位街坊,一齐动手干吧——上天会帮忙的。”

看着失火挺有趣,外婆忙这忙那,也非常好玩。她全身被火光照得通亮,她浑身黑衣黑裙,像是被火缠住了,满院子忙活着,到处都见到她的身影,人人都听她的调遣,事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沙拉普跑到了院子里,抬起前蹄直立起来,把外公腾空抛了起来。火光刺痛了它的大眼睛,熏得双眼红通通的沙拉普前蹄落地,外公松开缰绳,从马背跳了下来,喊道:“老婆子,抓住马!”

外婆奔到腾空的马蹄下,像架十字架,伸出双手站在马头前,马儿抱怨似的嘶鸣了一声,瞟了火场一眼,挨近了外婆。“你就别怕了!”外婆用低沉的嗓子说着,一手拍了拍马脖子,拿起了缰绳,“我怎么能让你待在这儿受惊吓呢?你呀你,这只胆小的老鼠……”

说是小老鼠,身架比外婆还大三倍,沙拉普跟着她到了门口,打着响鼻,打量着她那红通通的脸。

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抱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大声哭哭啼啼的孩子,嚷嚷道:“瓦西里·瓦西里伊奇,列克谢不见了……”“你走吧,走吧!”外婆挥挥手,说。我正躲在台阶下,不愿被保姆带走。

染坊的屋顶塌了,几根细椽子戳向天空,冒着烟,被烧成炭的部分发出金黄的光。染坊内噼里啪啦声和轰隆声不绝于耳,同时腾起一股股绿的、蓝的、红的烈焰,火焰向院子和人身上直喷过来。他们面对着烈火,一锹锹朝火焰抛雪。染锅里的水在发疯似的沸腾,水汽和烟雾如一团团乌云升腾起来,满院子充斥着怪味,刺得人眼泪直流。我从台阶下跑出来,到了外婆身边。“走开!”她喊道,“你会被踩扁的,走开!”

一位骑着马、头戴鸟冠似的铜帽子的人进了院子。棕红色的马口吐白沫,马背上的人高举着鞭子,嚷嚷着,威风凛凛:“闪开!”

铃铛欢快地叮叮当当响着,一切都过节似的,漂漂亮亮。外婆把我推到了台阶上,说:“我没说吗?走开!”

这种时候,不能不听她的话。我去了厨房,再次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但院子里黑压压一大堆人,已看不见火了,见到的是在冬天戴的黑色帽子和一顶顶铜盔。

火很快被扑灭、浇熄、踩灭了。警察赶走了人群,外婆进了厨房。“哪个?是你?还没去睡,害怕了?别怕,已经没事了……”

外婆和我一起坐了一会儿,摇晃着身子,默默无语。夜,万籁无声,一切又恢复如初,我感觉良好,可惜的是火灭了。

外公走了进来,到了门口,停下脚步,问:“是老婆子吗?”“什么事?”“你伤了没有?”“没事。”

外公擦着了火柴,蓝莹莹的光照亮了他那沾满油烟、黄鼠狼般的脸。他看到了桌子上的蜡烛,不慌不忙地在外婆身旁坐了下来。“你还是去把脸洗洗的好。”其实她自己也满身散发着刺鼻的油烟味。

外公叹了口气。“上帝老对你慈悲,让你变得这么聪明……”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咧着嘴笑了笑,又说:“短短的一会儿,只一个小时,让你变得……”

外婆也笑了,想说些什么,可外公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这笔账得跟格里戈里去算——全是他太马虎造成的!这老家伙不中用了,活够了!雅什卡就坐在台阶上,哭哭啼啼……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她站了起来,一手放在脸前,对着手指头儿吹气,走了。外公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问:“整场火你都看到了,一开始就看到了?外婆怎么啦?这老婆子也真是……垮了,完了……还真行!你们这班人哪……”

说到这里他弯下了身子,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站起来,用手指掐去烛花,又问我:“害怕不?”“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外公气呼呼地脱掉衬衫,走到屋角,来到洗脸盆跟前,在黑暗中,跺了跺脚,大声道:“火灾——多傻!得当众给放火的一顿鞭子。他是个傻瓜,要不就是贼!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就不会有火灾了……睡觉去!干吗呆坐着?”

我睡去了,可这一晚我没有睡成。刚躺下去,一声惨叫就把我从被窝里惊起来。我再次奔到厨房。只见外公脱了衬衫立在厨房中间,手里拿着蜡烛。蜡烛不停抖动,外公用脚在地板上蹭着,嘶哑着嗓子问:“老婆子,雅科夫,怎么啦?”

我跳上炉子,躲在角落里,家里又像遭到火灾那样,忙乱起来。呼天抢地的号叫声有节奏地传来,波浪式的一波高过一波,声声冲击着天花板和墙壁。外公和雅科夫舅舅发了疯似的奔来跑去,外婆大声嚷嚷地赶他俩走。格里戈里忙着往炉子塞柴火,闹出很大声响。他不断往铁锅里加水,摇头晃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骆驼。“你该先把炉火生好!”外婆下令道。

他立马去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慌乱中问:“哪个?嘿,吓了我一跳……你老添乱……”“出了什么事了?”“纳塔莉娅舅妈快要生了。”他平心静气地说罢,跳回地上。

记得我妈生孩子的时候没这样呼天抢地地号叫。

格里戈里把铁罐放到了炉上,爬上炉台,到了我的身旁,从口袋里掏出陶土烟斗,递给我。“为了眼睛,我学抽烟了!你外婆劝我:闻鼻烟吧,我觉得还是抽烟斗好……”

他坐在炉边,双脚耷拉下来,眼朝下望着微弱的烛光。他的一只耳朵和半边脸全是油烟,衬衫的一边撕破了,露出了一条条宽宽的桶箍似的肋骨。他的眼镜一只镜片碎了,有一小半玻璃从镜框里脱落下来,透过碎玻璃洞洞看得见那只红通通、湿漉漉的眼睛,也伤了。烟斗里装满烟叶后,听着产妇的呻吟声,他像是吃醉了酒,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咕着:“你外婆被烧得真叫厉害,她怎么能接生呢?听你舅妈叫唤得好惨!大伙把她给忘了,她早在火起时就痛得抽了筋——是吓的……你瞧女人生孩子真够难的,可还受不到大伙的尊重!你得记好了:得尊重女人,也就是尊重妈妈……”

我打起了瞌睡,但多次被忙乱声、开关门声、醉醺醺的米哈伊尔舅舅的叫喊声惊醒。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这样奇怪的话:“得打开圣幛的中门……”“给她喝长明灯的灯油和甜酒,再加点儿烟油。半杯甜酒,一汤匙烟油,和在一起喝下去……”

米哈伊尔舅舅死活要求:“让我进去瞧瞧……”

他坐在地板上,摊开两条腿,口吐唾沫,手掌在地板上拍得震天响。炉子上热得难受,我爬了下来,刚到舅舅身边,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腿,猛一拉,我跌倒,后脑勺着地。“傻瓜。”我对他说。

他跳起身子,又抓住了我,摇晃我一阵后,嚷嚷着:“把你摔死在炉子上……”

我清醒过来后,发现人在厅堂,躺在圣像下外公的膝盖上。他摇晃着我,说着,声音不大:“谁都有罪孽,没人……”

我头顶上挂着长明灯,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点着蜡烛,屋外已是朦胧的冬天清晨了。

外公俯下身问:“哪里疼?”

浑身都疼。我的脑袋湿漉漉的,身子挺沉重。可我不想开口——

周围的一切显得很古怪,所有凳子上坐的几乎全是陌生人。有身穿紫衣的神父,有戴眼镜、穿军装的白发小老头等许多人。他们全都像木头人,一动不动坐着,愣在那里等着什么,听着附近什么地方哗啦啦的水声。雅科夫舅舅就站在门框旁,挺直身子,两手插在背后。外公对他说:“我说,带他睡觉去……”

雅科夫舅舅一个手指招我过去,踮起脚尖向外婆房间的门悄悄走去,我上了床,他悄声对我说:“纳塔莉娅舅妈死了……”

我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早就悄没声息地活着,既不到厨房,也不来吃饭。“外婆在哪儿?”“那儿。”舅舅手指了指,还像来时,光着脚,踮起脚尖走了。

我躺在床上东张西望起来。窗玻璃上贴着几张陌生人的脸,张张都长着浓浓的毛发,灰白胡子,瞎眼睛。屋角的箱子上挂着外婆的衣服。外婆的衣服我很熟悉,可这时看起来,衣服里像是躲着个人,在等待着什么。我把脑袋藏到枕头底下,用一只眼睛偷看房门,恨不得从绒毛褥子里跳起来逃之夭夭。人感到很热,浓重的气味令人窒息,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小茨冈和地板上流淌着的小溪般的鲜血,就出现在眼前;我的脑袋和心脏在膨胀;我在这房子里的所见所闻,有如冬天大街上的载重马车,从我身上驶过,碾压着我,要了我的命……

房门被慢慢打开,外婆走了进来,又用一只肩膀掩上了门,背靠门上,双手伸向长明灯蓝幽幽的灯光,孩子诉苦似的,轻声说了起来:“我的手儿,我的手儿可疼哩……”五

快到春天,两个舅舅分家了。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过河去,外公给自己在波里瓦大街买了座有趣的房子:石砌的底层是小酒馆,顶层是个舒适的小阁楼,花园下去就是峡谷,峡谷里满是柳树,这时候柳枝光秃秃的。“都可做抽人的好枝条!”我和外公沿着松软的、化了冻的小径一路过去,细看花园时,外公对我使了个眼色,欢快地说,“我不久就要教你认字,这些枝条就能派上用场了……”

整座房子上上下下全出租了,外公只留了个大房间自己住,兼做客厅,外婆和我就待在阁楼里。阁楼里一扇窗朝大街,把身子探出窗台就能看到窗外。傍晚和节日期间,喝醉酒的人从酒馆出来,跌跌撞撞,来到街上,咋咋呼呼,摔倒在地。有时,醉鬼像只袋子,被扔到外面的路上,爬起来又往酒馆里闯。店门被他们敲得砰砰响,玻璃碎了,发出哗啦啦声,铰链嘎嘎作响。有时还看见他们打起架来。从上面看下去,这些场面挺好玩的。外公一早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帮他们安排活计。晚上回来时筋疲力尽,但怒气冲冲。

外婆不是缝缝补补,做着针线活,就是在花园和菜园里忙活,整天像只被无形的鞭子抽着的陀螺,转个不停,不得空闲。她闻鼻烟,津津有味地打着喷嚏,手抹着汗津津的脸孔,说着话。“好啊,圣洁的人世,愿天长地久!我说,阿廖沙,心肝宝贝,这下咱们的日子可安稳了!全是你赐的,圣母娘娘,一切都变得太太平平了!”

可我并不觉得我们过的是安稳的日子。大清早到深更半夜,女住客在院子里、家里闹腾得不行,有时还来了女邻居,她们进进出出,急急忙忙,老是不守时,唉声叹气,要么急着要干什么事,大呼小叫起来:“阿库利娜·伊凡诺芙娜!”

外婆对谁都一律笑脸相迎,亲切有加,对谁都殷勤相待,用手指把鼻烟塞进鼻孔里,再用红格子手帕擦干净鼻子和手指,答道:“要提防虱子哩,我的太太,经常洗洗澡,用薄荷蒸汽蒸蒸身子,要是被虱子咬了,长了癣,抹些干干净净的鹅油,一茶匙氯化汞,三滴水银,放在小碟子里,用碎瓷片搅七下,搅匀后抹在身上,就没事了。要是用木勺或骨头搅,水银就不灵了。也不能用银器或铜器,那可伤皮肤哩!”

有时候,她摆出沉思的架子,劝人家:“老妈妈,您这就到佩乔雷修道院找苦行僧阿萨夫去,您这问题我回答不了。”

她给人家接生,插手家庭纠纷,替孩子治病,背诵《圣母的梦》,说女人学会了就“得到幸福”,还替别人的家务活出谋划策:“黄瓜自个儿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腌合适。黄瓜没有土腥气,不再有种种异味,那就该腌了。要使克瓦斯味儿浓,泡泡多,就得发酵。要是不喜欢克瓦斯太甜,放点儿葡萄干就行。想放糖,不要放太多,一桶稍稍搁点儿就好了。各地的酸奶都不一样,有多瑙河风味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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