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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4 22: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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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项静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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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散地

集散地试读:

欢乐颂

这是今年第五次参加婚礼。庄雅丽从超市里买的一打红包还剩下一半,老罗戴着老花镜,大白天特地开了台灯,颤颤巍巍地用欧体写上:恭贺新禧、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落款是罗育才、庄雅丽夫妇。庄雅丽从手提包里抽出折好的五百块钱,一遍又一遍抻直,等在老罗旁边。老罗打量了一分钟,摇了摇头,问庄雅丽,这样写是不是不妥?顺序反掉了。就那几句话,写了这么些年了,怎么会出错?真老了呀。庄雅丽扫兴地拿起来看了看,婚礼上,没人会仔细看红包上的字,就这样吧。

两个人关了灯,换了鞋子,下楼。到了在楼底下,老罗还是叹了口气,那样写传出去,叫人笑话,我还是个大学生呢。庄雅丽刚说出“你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话头,老罗的脸色就有点变了,甩开她一个身子的距离,抬高了嗓门说,我不比正规的大学生差。庄雅丽小碎步赶上去,拽拽他的西装袖子说,罗大人,我又说错话了,今天是去参加婚礼呢。庄雅丽还把“婚礼”两个字加了重音,老罗还是一路绷着脸,加快步伐跟她拉开一两步的距离。俩人像两只长脖子鹅一样,一路摇晃着肚子小跑,直到到达白天鹅酒店,进旋转门的时候,大步流星的老罗停下来,庄雅丽用脚后跟都能猜出老罗和解的意图,两个人牵着手一起进去。

婚礼是老罗同事老周为儿子小周举办的,参加婚礼的有一半都是住在3号楼的老同事,婚礼也算是他们这些老人的聚会。以前住配件厂宿舍的时候,小周还穿开裆裤呢,比老罗儿子罗良还小5岁,每天都像跟屁虫一样黏着罗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的,三不五时地就屎尿迸发在老罗家门口。罗良从小就有点洁癖,动不动就回来说,那个小周真臭,又随地拉屎了。庄雅丽禁不住就哈哈大笑,罗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后来搬到厂里筹建的3号楼,两家是楼上楼下,两个男孩子最爱玩在一起,打打闹闹地长大了。如今,小周都结婚了,那个皱着眉头说他臭的罗良却还荒着号,这是老罗两口子的一个心事。

小周学习一般,没少让家长丢脸,老周和老婆沈红多少年都因为这事被3号楼的下岗的女人们夹枪带棒地酸:上一辈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脑子都被用光了,下一辈就不灵光了吧。但小周的性格算是这一拨里比较乖巧的,不打架、不惹是生非,尤其是在婚姻问题上没让他爹娘操心使劲,老周和沈红在3号楼里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3号楼住得差不多都是原来配件厂的员工,后来有卖房置换新房的,有做生意发达离开的,也有赌博亏空卖房还债的,剩下来的都是稳定居住的,差不多从20岁开始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算起来这缘分比亲爹娘还足呢,这样论起来,谁家的孩子不是互相看着长大的呢。住在这里一辈子的,身价撑死了就是个丰衣足食,除非孩子出息,不然谁肯嫁到退休工资几百块的老工人家庭。

老罗和老周都做过配件厂的副厂长,正厂长老李时不时地当着两个人面说,以后配件厂要靠你们两个了。一开始老罗是很紧张的,好像要迎接重任一样,他偷瞥一眼老周,也是一副肌肉拉紧的样子,后来听得多了耳朵就起了茧。几年过去了两个人谁都没接班,老周还是副厂长,老罗出了点岔子,庄雅丽又怀孕了,死活不肯服从计划生育的指导精神,头发长见识少,她要孩子,老罗就得退出接班队伍。庄雅丽生了女儿罗好,儿女双全,老罗下调到后勤部门,采买食品、节庆拜访、分发福利都是他的事,多多少少还是个肥差,大院里人并不因他降职而冷淡了他,反而更热络殷勤了,都是有奶就是娘的主儿。老周对老罗的热络,另一方面源于多年的革命感情,另一方面源于共同的爱好。老周三不五时地上门探讨书法,每次都说学习,其实不过是来聊聊天,看他练字。后勤毕竟是闲职,忙起来一阵风,闲下来有时候就是一段路,闲来无事,老罗就写写毛笔字。他的书法外行人都觉得不错,不过他自己心里还是不满足,于是买了几本字帖,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的字帖都买到了,写来写去,还是觉得自己适合欧阳询,老罗是那种从一而终的性格,认定了欧阳询就是一辈子的事。老周看多了似乎也有了些见识,他说不如柳公权有骨头,老罗不争论,只说自己适合,柳公权当然也好,自己学不来。老周知道,他这是不愿意和自己争论,于是以后就只看不说,得着空闲,也跟着老罗拜访周遭会写字的朋友,不知不觉就成了一对铁朋友,秤砣不离秤杆。

1999年年底,全世界都鼓捣着庆祝踏入新世纪,配件厂倒闭了,老罗53岁,不上不下,内退,庄雅丽和他风雨同舟,这事也没落下。火烧眉毛的是,罗良上大学,高校第一年扩招,读了个一本,真正的大学生。不过自费这事让两个年过半百、内退在家的夫妻饶是头疼,何况家里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儿。第一年还能吃老本,后面三年就是年年亏空,庄雅丽性格开朗,拉得下脸面尝试了各种生意,卖过化妆品、理过发、卖过早点,在老罗的记忆里,那是不人不鬼的几年,庄雅丽忙得连头发都懒得梳,看到原来广场上一起跳舞的朋友都躲着走,老罗的宣纸、笔砚放哪都忘记了。不屈不挠的庄雅丽最后开了一个小超市,立住了脚,需和求总是拧着劲儿走,这个时候的罗良早已毕业留在上海做了外科医生,家里也不那么缺钱了。老罗这些年一直端着架子,毕竟做过后勤主任,去看厂房他不情愿,扛麻袋他没力气,支个小摊他张不开嘴吆喝,工厂招保安却嫌他老。最后他泄了气,跟在庄雅丽屁股后边打打杂、整整货架,老罗仿佛人矮了半头,见了老周就绕着走,两家的关系淡了许多。老周运气不错,工厂改制后还是副厂长,老婆沈红是医生,一切还在原来的轨道上,老罗好像被甩出去一大段,如果没有小周的婚事,两家几乎都快结冰了,不是有什么隔阂,而是日子越过越远,碰不到一起了。

小周结婚的请帖是老周夫妇亲自送上门的。那天晚上,老罗夫妇正在看电视剧,为了省电,电灯都没开,两个人安静地盯着荧光屏。电视上,一男一女在街上吵架,女的边吵边哭,男的有一搭无一搭地安慰她,试图平息她的怒火和怨气。听到几声咚咚咚咚,有人敲门,老罗看了眼庄雅丽说:“是我们家吗?这么晚了,谁会来?”庄雅丽也不确定,欠身起来,按住遥控器上的音量键,又听到了几声咚咚咚,“是咱家。”老罗这才起来开门,看到老周夫妇,窘住了,老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拉了一下皱褶的大背心,随手开了灯。“老周,有事?”“小周要结婚了,给您二位上喜帖。”沈红递上红色喜帖,还有一盒糖果。

庄雅丽赶紧让二位进门:“都是老邻居了,这么客气,过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还亲自送喜帖过来,这时候你俩得多忙啊。”老周两口子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毕竟好多年不怎么热络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问罗良的工作情况,一会问罗好的恋爱问题,还问老罗老家亲戚情况。前半场老罗夫妇像两个疲于应对的小学生,有一说一,后半场庄雅丽反过来问老周夫妇,小周的大学、工作、恋爱等问题,这反倒让老周夫妇敞开了话匣子,聊起小周来,仿佛憋了一肚子话。这时候,有点困倦的老罗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他觉得老周夫妇来送喜帖是假,找个人抱怨小周的事是真,整个破旧的3号楼上,他们差不多找不到能闲扯的人家了。

跟小周结婚的姑娘是省城的,虽然之前小周也哩哩啰啰谈了几次恋爱,不过这个是一开始就定下了结婚调子的。女孩坚持住在娘家,小周没意见,老周和沈红却很难过心理上的这一关,怎么养了个孩子住人家去了?

老罗和庄雅丽就开导他们,这不是省了房子钱嘛,得了便宜卖乖,人家住省城,孩子住她家不是方便吗?不用自己做饭做家务。

沈红说,以后我们去一趟,住亲家家里总归不方便。

那就叫他们回来看你们呗。

小周住她家会不会受气?

多虑了吧,就一个女婿疼还疼不过来呢。

电视剧里都说没有犟得过孩子的父母,沈红和老周终归还是认同了孩子的做法,不过婚礼的举办权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渡的,说到这里,老周夫妇露出开心的神色。老周说:“说起来婚礼也不是件小事,我还忙于工作,婚礼的事能否麻烦二位帮忙出谋划策?”

老罗送走老周夫妇,回到卧室的时候,庄雅丽悠悠地说了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以为我们是闲人?”“哎,还说出谋划策?不就是缺个打杂的吗?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嗨,别说那么多了,老周家也没什么亲戚,找咱那是把咱们当朋友。能帮就帮,权当演练,以后咱们不也得用得着他们,咱们孩子结婚在后边呢。”

喜欢参加婚礼,是老罗40岁以后的一个爱好,说起来让人都不理解。每次参加婚礼,老罗都很兴奋。这些年罗育才和庄雅丽总共参加了孩子辈的三十五场婚礼,同辈二婚的六场,夕阳红的婚礼两场,每一场,老罗都做了记录。做记录的心理一开始是奔着好玩去的,老罗那个年纪的人结婚都简单,没什么仪式,后来他就觉得记录是为了实用,各种婚礼不都得有个程序吗?以后孩子结婚用得着。不过老罗记着记着就偏了方向,不是朝着实用去的,反而有了一些社会学价值。他不仅仅是记录时间、地点、参加人数,而且是事无巨细,他所能了解的、应该了解的都记下来了。前几年,还有记者听说这事来看过他的记事本,说这是反映时代的民间语文,复印了一本拿走了,后来还付了稿费给他,稿费菲薄,不过却鼓励了他记录的热情。他所记录的有乡土风的婚礼——庄雅丽的侄子的婚礼:半夜从新娘家摸黑接过来,用一顶花轿,新郎新娘都是大红绸缎的龙凤装,几时点灯、几时放炮、几时鼓乐齐鸣,吃的小点心、闹洞房的方式,他都记录下来。有简约婚礼——亲戚朋友一起在饭馆吃个饭。新人穿得跟平常一样,接了红包。父母辈聊着聊着就哭起来了,怎么这么寒酸啊?新人很不解,不是你们同意了吗?父母也自我解嘲,新时代了,随他们怎么喜欢吧。不过要是热闹点,多好呀。新人边吃边尴尬,要不重新来一遍?老罗回家整理的时候一边记录一边笑。

这些记录老周和沈红当然知道,还借回去研究,好像这婚礼就是一个科研项目。

沈红是婚礼的总掌柜,从婚礼的风格、举办的地点、酒店、人数、主持人、菜色、酒水、糖果、邀请函的样式、伴手礼的选择,到礼服定制、租借,她足足忙碌了半年。半年里,庄雅丽抱怨归抱怨,却完全贯彻了老罗的思想,几乎是舍了自己家生意为她出谋划策。罗育才有时候觉得庄雅丽太过投入,庄雅丽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全程参与地预演一次婚礼操办流程,就像以前上学一样,预习跟不预习完全是两种格局,家里有一双儿女,预习一下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庄雅丽不仅自己参与,每天回到家都会把一些细节絮絮叨叨讲给老罗听,老罗一开始不怎么感兴趣,觉得人家的婚礼,我们在家讨论买什么糖果、送什么伴手礼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听得次数多了,难免插言几句,一插话就要对话,还要辩论,谁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谁都认为自己更有发言权,战线一拉长,辩论就换成上阵,不参加都不行。

以前工厂天天吆喝劳动最光荣,老罗没一次相信过,不过这一次他有点动摇,为小周婚礼的奔忙让老罗活脱脱变了一个人,尤其是亲手操刀了老周作为一个父亲的婚礼致辞。婚礼致辞这种事按说难不倒老周,即使他写不出,不还有秘书嘛。但是老周不那么想,他认为作为朋友,没有人比老罗更了解自己和自己一家,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有感情的致辞。老罗几乎是两天两夜没有休息,酝酿情绪,在网上查阅了无数个被转载的感动人的婚礼致辞的视频和讲稿,终于完成了一篇接近五千字的文章。老罗先打印了一份让庄雅丽过目,庄雅丽泪点低,看着看着就哭了,她说,要是罗良、罗好听了也会感动吧。老罗倒是没这么想过,他还真拿不准罗良的反应。

从无到有制造一个大场面就像生了一个崭新的孩子,沈红说这话的时候,是婚礼的前一天,尘埃落定,她靠在沙发上,气定神闲。老周说,老罗你不自己办一场,无法体会。老罗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得看罗良、罗好脸色啊,不能逼孩子,让他们自由发展吧。沈红疲沓的眼睛睁得大了一圈,老罗,咱都是身子一半进了黄土了,他们等得起,咱等不起。多少人的教育理念一开始都是西方那一套,到最后不还是咱土方管用吗?你就让他马上结婚。老罗笑着打哈哈,还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姑娘呢。庄雅丽不示弱地说,别的不敢说,姑娘肯定有。沈红就说,趁热打铁,定了也就定了,让他自由起来哪还有够啊。

小周的婚礼真是别出心裁,草坪婚礼老罗是第一次参加,每一个程序他都照旧做了详细的记录:婚礼的规模、大小、结婚蛋糕的尺寸、伴手礼等。婚礼进行的时候他还去询问了司仪,要了人家的电话。这一次不同的是,人家司仪还留了老罗的电话,并且当场打了一下老罗的手机,说我叫易彬,叔叔,您是不是家里孩子也快结婚了啊?老罗点了点头。您存到手机上备用。老罗说,这个孩子不错,有生意头脑。庄雅丽只是对着易彬浅笑,并不接老罗的话。等老罗回到桌子上吃饭,庄雅丽就开始嘀咕,怎么能随便把电话给陌生人?老罗说易彬早晚用得上,难道罗良、罗好不结婚?那也不一定在这里结婚啊。庄雅丽担忧地说。老罗不理她,就是在别处办了,也得回家再补办一场。

老罗心里惦记的是上台讲话,稿子可是他写的,虽然写的是老周家的事,那情绪可都是货真价实老罗跟自己儿子的。老周是踩着《欢乐颂》的音乐上台的,他念了老罗写的《给即将迈入婚姻殿堂的儿子的一封信》。

信的内容其实就是一般的父子对话,观众看起来并没有老罗想象中的那么感动,大家还是照吃照喝,小孩子满地飞奔。不过老周不愧是做领导的,他抬高了声音,压过了嘈杂。“……儿子,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你爸爸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演讲,作为领导、作为优秀青年学生、作为先进代表,可是这是我最重视的一次讲话。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世界发生了改变,无论我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要看到你的笑脸,我都能松弛精神……可是,儿子你也带给我无数的苦恼,我们越来越不了解彼此,你长大了,离我们越来越远。”讲到这里,老周还适时地哽咽了一下,“儿子,我希望你忘记爸妈的唠叨,轻松上路,一路去捡拾你们自己的珍珠。儿子,请你爱你身边的女孩,就像爸爸爱你妈妈一样,相伴终生。我们什么都不能给你,给你的只有今天的祝福。”

老周一早就看过要念的这份稿子,但他没想到在台上念的感觉完全不同。灯都关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一个光晕里。老周的光脑壳在灯光的映衬下,更加光亮,也许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念着念着可能过于伤感了,小周上去抱住他,大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老罗多么希望台上的那个人是自己,他也禁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失态了。庄雅丽说你太夸张了,那是人家老周的儿子。老罗说,自己太投入了,毕竟从小看小周长大的,跟自己儿子没差。

回到家,老罗把稿子重新看了一遍,改了几个错别字,把小周的名字一个一个都划掉,改成自己儿子的名字。他把房门关上,对着电脑小声念了一遍,语速放慢,跟老周那个语调差不多,耗时二十分钟。他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像老周一样当着这么多人讲过话,他担心罗良或者罗好结婚时,自己表现未必有老周那么从容。

不过,婚礼真美好,他临睡前给庄雅丽赞叹。

两个人的生活,做加法才能有质感,这是老罗的人生格言。几十年下来,老罗的欧体在附近的书法圈也算是声名显赫了。这个显赫的意思,不过是参加了几次市书法协会的比赛,拿过好几个搪瓷缸子,后来是镀金的奖杯,近几年能拿到一些奖金,也在各个文化馆里展览过,比如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书法比赛什么的,偶尔也被邀请到中小学书法班做做指导。书法就是老罗生活中的高级调料,让他的生活越来越有味道,跟吃喝拉撒睡不一样,带着金边的光亮。自从参加完小周的婚礼,老罗好像重新临摹了一种字体,从头到尾的手感都变了,别扭而新鲜,跟只记录一下不一样,投入的感情成分不同。

庄雅丽的加法跟老罗不一样,没生孩子的时候,跳舞是第一位的,她的舞姿以老罗的眼光看,似乎还有点不好看,跳什么都像国标,肌肉绷紧、不自然,可是她不管,她一门心思学习跳舞,跟着录像带学,跟着舞蹈协会的人学,50岁以后还能每天坚持跳两个小时,害得老罗整天担心她得关节炎。后来生了孩子后,她就一门心思扑在儿子女儿身上,跳舞成了业余爱好。她主动从实验室调到后勤,为的就是挪到老罗手下,时间可以自由安排,早点回家接送孩子。她早上比老罗起得早,陪着孩子走路上学,在路上跟孩子交流思想、交流学习;等钟表指针到达下午4点半,她立刻倒好热水,绝不用冰箱冰水,而是自然冷却到温水,等到孩子回家可以立刻入口。儿子吃的虾每一个都是她剥好的,女儿吃的苹果都是用凉水泡五分钟,拿细盐摩擦过才能入口,甚至到了初中她还拉着儿子帮他洗手,女儿的内衣内裤一律都是她手洗。老罗了解老婆的性格,就是干预也没有用,何不趁着这个时机,享受不被注视的自由。改天,庄雅丽万一火力对准了自己,可能想喘口气都难。

庄雅丽和老罗结婚的时候,除了按照家乡风俗举办个婚礼,大部分都是双方简单请下客,但是沈红鹤立鸡群,和老周是去上海旅行了一趟,不仅如此,还留下了两张铁证——西洋风情的婚纱照,其实就是一个有背景的婚纱照。照片上的沈红比现实中还要高雅、大方、贵气,透着一股不可沾染的风情。庄雅丽肯定羡慕过沈红的婚纱照,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盯着看了好久,拉不动腿似的不肯走。女人的忧伤有时候像竹筒的豆子似的直不笼统倒出来,有时候又藏得很深,连自己也不知道机关在哪里,只有不小心碰到了按钮,它才会爆发出来。老罗爱书法,庄雅丽要跳舞,相安无事,也不是那种追求生活情致的人,所以也就没什么矛盾。有时候两个人夜深人静睡不着躺在床上聊聊天,老罗说这日子过得跟白开水似的。庄雅丽就说是啊,不咸不淡,没滋味。人不能静下来,天天跟发动机似的就不会想东想西。同床异梦除了别有心思,估计就是罗氏夫妇一样,老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罗良也不小了,怎么还不带个姑娘回来,添点喜气?罗好要是能跟哥哥一样读个好大学就好了。庄雅丽就在忧伤自己的人生,年轻时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办,稀里糊涂就嫁给老罗,一辈子平淡无奇,转眼就老了。她这个时候会抚摸下自己的脖子,好像能感觉到千沟万壑一样,搓一把脸,似乎也没有一点弹性了。庄雅丽不羡慕老周的官运亨通,也不羡慕沈红的贵气,她唯独羡慕老周夫妻的婚纱照,老罗第一次发觉她的羡慕时说,不然咱俩补拍一下。庄雅丽指指老罗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脸,捋一把自己的头发、撵撵发梢,叹口气说算了。

老罗听到这里肯定是转身就睡着了。庄雅丽肯定睡不着,她觉得老罗要是个有情趣的男人,怎么着也得把老婆抚平了才能睡,他二话不说,不就是认同了她的老态吗?再说,你要是夸赞老婆两句,或者意愿再强烈点,没准两人就真去补拍照片了。好几次话到这里停下,她都是辗转难眠,看着熟睡的老罗,越想越气,索性起来看夜间剧场。

这也算是家庭生活的老篇章了,有时候走岔了道,庄雅丽包抄到从前去,跟老罗抱怨两人以前的婚事粗糙简单,就是两个人到供销社买了床被子、暖水瓶、脸盆就结婚了。老罗就觉得庄雅丽重提这事挺可笑的,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你早干吗去了?庄雅丽就扑簌扑簌掉眼泪,这更让老罗摸不着头脑,并且恼火,怎么还哭了?庄雅丽就恨恨地说,儿子女儿结婚,每一个都得办得像模像样的,绝不凑合。这句话总算走到老罗的轨道上,两个人就暂时放下个人恩怨,讨论一下儿子女儿的未来,尤其是婚事。

儿子读初中高中的时候,老罗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早恋,耽误了考大学不划算,罗良也不知道是根本没这心思,还是对老周的担心不屑一顾,冷笑了几声。为了这几声冷笑,两个人还担心了一阵子,不过罗良那边始终没有异常表现,并且出人意料地考上了一所211高校,整个小区也就这么一个,还是去大城市,真是一件要撒欢放鞭炮的事。读了大学,老罗一个劲地撺掇罗良谈个女朋友,罗良置之不理,明显是不愿意交流这个话题,回绝就是一声拉长腔的“爸——”老罗就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小家子气,说不定孩子志向高,暂时不想理会男女之事呢。可是他会不会不正常?庄雅丽对这个怀疑特别不满,他比谁都正常,这是一个妈妈悍然的护犊之心。儿子在大四暑假带回来过一个女朋友。接到这个消息两个人好像有一肚子的能量没处发泄,于是两个人大扫除,角角落落都清理到,这也是两个人最快活的一段日子,鼓往一处打,锤往一处敲。姑娘来到家的那个下午,到现在想起来老罗还是有点提不起精神,她个子不如庄雅丽高,连皮肤都不好,肤色像个烟民。“可是儿子喜欢”,他把这句话作为每一次抱怨的结束语。于是他和庄雅丽在无数次关上卧室门的密谈后,准备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推了一下庄雅丽,庄雅丽清了清喉咙说:“我和你爸同意你俩结婚。”

罗良和那女孩都有点不知所措,谁说我们要结婚了啊?女孩子耸了耸肩膀表示认同儿子的话。那个女孩就再也没来过。再后来,过年的时候儿子带回来一个,隔年又带回来另一个,老罗的惊恐程度不亚于发现了好友的婚外恋,不说心里闹哄,说了怕里外不是人,他毕竟自己认为是文化人,不能发飙骂人,他也知道那解决不了问题,他怕孩子叛逆。庄雅丽倒是无所谓,她只怕小区里人多口杂,不过沈红倒是开解她,罗良又不会找本小区的姑娘。

说这话的时候,庄雅丽已经参与了小周的婚礼,沈红大事已了,好像也是无事生躁,老爱掺和到老罗家的生活中来,不请自来地出谋划策。老罗夫妇的情绪起起伏伏,有了女朋友盼结婚,吹了就追问怎么不合适。罗良每次的官方说法都是没缘分,不做多余的解释。每次都是哑炮,老罗夫妇先是担心是不是没房子人家不结婚,于是掏空积蓄,还发动了所有关系,凑够了首付给儿子,结果儿子给了声“谢谢”,另加几张房子的照片,女主人依旧空缺中。老罗夫妇慢慢就放弃了,沈红也不那么热心了,他们都像出了一口大气,年轻人的事就随他去!由此,庄雅丽就由着他去。这么一拖,罗良居然32岁了,这让老罗想想都有点害怕,罗良毕业十年了,再不过问,怕是要40岁也没指望了。他一年到头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超不过十天,他到底怎么想,罗育才和庄雅丽都没有谱,别单身了啊,他们好像一起向上天许了个心愿。

除了自己心慌,这些年,老罗已经组织了一套应对外人的辞令,但凡有熟人问起罗良和罗好的婚事,老罗嘴上说,我们要做现代父母,不干涉儿女的婚恋,可是落实到行动上就像走路外八字一样,别人都看得出难看,他自己浑然不觉。小周婚礼后,罗氏夫妇的失落感像流感一样,一个冬天发作了好几次。让病人痊愈的有时候不是药,而是更大的疾病——正在读书的罗好怀孕了,她的肚子不用看都是接近临盆了。老罗夫妇错愕了一下午,连骂人都没来得及。罗好的意愿很简单,要休学结婚,婚礼不办了,以后孩子大点再补办,现在穿婚纱不好看。庄雅丽说,你怎么这么不把父母放在眼里,怎么能这么让爸妈难堪?罗好说,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才不愿意告诉你们。罗好说话的架势好像她占据了高地一样,罗育才和庄雅丽很失望,而且感觉抬不起头来。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出格的大事,可是他们的失望点更多在女儿没办婚礼上,这是他俩唯一的女儿!

庄雅丽恨铁不成钢,你早晚会后悔!

妈,我又不是不办了,不是说以后补办吗?

那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

庄雅丽说不过她,委屈就像抽穗的稻谷一样随风荡起巨浪,好像那个没办婚礼就大了肚子的女人是她自己。那一段时间,老罗把多年积攒下的好酒都喝光了,每一瓶酒老罗都做了记录,哪一年谁送的。最早的一瓶是罗好出生那年,去茅台厂参观时买的,当时可是花了大价钱的,两个月工资,但作为得女的纪念,他觉得值得。老罗逢喝必醉,他原本打算等女儿出嫁的时候喝的,现在用不上了,老罗不像庄雅丽那样直接,他只是怪自己疏忽了对女儿的关心,越想越觉得自己失职,只有抿几口烈酒,他才觉得舒畅。空瓶子卖给收废品的老王,老王都有点不相信,你们家多少年也没卖过几个酒瓶子,这是怎么了?

女儿婚礼的失算让老罗夫妇更紧张儿子,9月底罗氏夫妇去了一趟上海。罗良住在那套举众人之力购买的二室的房子里,对他们两个突然的到访很不适应,一直追问,到底有什么事?老罗说,出来散散心,一直待在老家,跟个棺材似的,没意思。罗良安排他们市区一日游,老罗说休息几天再说吧。罗良说出去吃个大餐。老罗说,你妈在还去什么餐厅。

罗良好不容易卸下防备,老罗说,你记得小周吗?

记得啊,跟屁虫似的。

这个小周非常不靠谱,谈了多少个朋友啊,够一个球队了,让你周叔头疼死了。

噢,这样。

小周跟隔壁那个谁也交往过……

爸爸,那是人家隐私。

上个月小周结婚了,新娘是个好孩子,庄雅丽,你说是不是啊?

庄雅丽说,还不错。

什么叫还不错?打着灯笼没处找了。

爸爸,我还没结婚的打算,结婚不是那么简单,还有一堆后续的事,养家、生孩子……

这个你别管,先说有结婚的人选没?

罗良不说话。

那就是有咯。

罗良说,太晚了,我先睡会。

罗育才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们想讨一个答案,我们年纪都大了。庄雅丽还上演了一段苦肉计,哽咽了一次,似有若无地擦了一次眼泪。罗育才问,我只想知道,今年可以筹备婚礼吗?我们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件事了。罗良肯定是觉得不点头不行了,才勉强吐了个“行”字。

得着这口令,罗育才和庄雅丽几乎当天就想杀回老家。庄雅丽要求跟女孩子见个面,罗良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再等等,等我慢慢跟她讲好,一下子见面说结婚太突然。罗育才和庄雅丽也认同,心里太高兴,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回家后他们打电话给易彬,易彬第二天就上门讨论方案。这一次沈红和老周也都加入进来,一是老周也光荣退休了,二是儿子结婚住在省城,闲在家里也不习惯,他们的主要功能就是能提供真实的得失经验。相比小周的婚礼,这一次更像是无中生有,老罗夫妇除了知道女孩叫宋雨,基本上算是不知道新娘是谁,长相、面貌倒是其次,罗良房间里有照片,但是人品、工作、家世等等就不了解了。不过这都不打紧,凡是涉及新娘的事,一个电话,罗良都会给予答复。比如婚纱的颜色、戒指尺寸,罗良说,这个我自己解决。庄雅丽就在后面拉老罗的衣角,他知道庄雅丽的小算盘,她肯定是有便宜的门路。罗良的立场并不强硬,随你们,别弄太山寨了。庄雅丽上前一步抢白到,怎么会,什么都是有档次的,就你一个儿子。

新娘父母的名牌也得准备起来,婚前是不是得亲家会面?罗良说,我问下。不知道是问女孩,还是女孩的父母,两天后给的回复是,不用见面,父母都在国外旅游。压雅丽虽然有点失望,可是一听说他们去了国外,还是有点小虚荣:出去玩一趟不容易,别为这事折腾回来了,等你们结婚那天再见也不迟。可是婚姻大事啊……老罗声音刚一上扬,还没有展开,罗良那边的电话响起嘟嘟嘟嘟的忙音。

过了几天,老罗又打电话给罗良,要不要跟女方父母通个电话?不然失礼啊。

罗良还是说,我问下。

当天晚上,罗良回电话说,你也不会说普通话,对方父母也不会说,交流起来困难,别在乎形式了,反正早晚得见面。

我们是没什么,就怕人家在意,说咱不懂规矩。

罗良说,不会,已经问好了。

老罗说,日期没变化吧?婚礼顾问易彬问婚礼举办的日期,我说年底之前肯定能办,查了农历,宜婚嫁的比较多,就定腊月二十,这天各方面都特别好。

罗良说,好。

腊月初十那天,老罗又跟儿子确认了一遍,罗良还是原来的答复,好。剩下的十天,老周夫妇、老罗夫妇差不多是四位一体了,所有的流程都按照方案上的一一落实。一进腊月,易彬有满把的婚礼要去赶场,罗家的婚礼准备工作基本都要靠自己了。沈红安慰庄雅丽说,自己处理也有好处,省钱放心。他们四个还专门挑出一天,写了五百多封请帖,都是老罗一笔一笔写的,老周要参与,也只能是糊信封。女方家的请帖,老罗其实最在意,但罗良说不必了,他自己已电话通知。

不到最后的关头,即使一切都有条不紊,准备妥当,老罗还是不能安心睡觉。他经常半夜起来在屋子里转一圈又一圈,然后给罗良打个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罗良一开始都说马上回去。后来老罗就逼问,马上是哪天?罗良被这种半夜电话吵得差点发火,后来晚上再打过去,罗良的电话已经关机。

腊月十九那天,老罗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无着无落,最后一天了,新郎新娘到哪里了?老周说,别担心,结婚又不是儿戏,他还能不回来?老罗不出声。庄雅丽跟沈红在新房里贴喜字,老周无事可做,在老罗书房里待着看字帖。电话响起的时候,都没人去接,都以为会有人接,结果等老罗准备接的时候,电话就不响了。

过了十分钟不到,电话又响起来,老罗一个箭步跑过去,回来了吗?

罗良说,要不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

结不成了。

你给我一个理由。

罗良说,分手了,时机没到,缘分没到。

老罗说,罗良,这不能说服我,这个理由不行,我们忙活了大半年了……

罗良挂了电话,他最后一句话是“我也很烦”。

罗育才咆哮着告诉屋子里的另外三个人,明天的婚礼主角不来了。庄雅丽立刻就不行了,号啕大哭,一遍哭一边骂,罗良,你这个坑爹害娘的孩子,早不说晚不说……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犯了什么错,生了这么个孩子……罗育才,你的好种子!老周夫妇十分尴尬地坐在旁边,沈红一遍又一遍抚摸庄雅丽的脊背,老周无神地盯着老罗,他在等老罗掐掉嘀嗒嘀嗒的钟表。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四个人没有眼神交流,只有钟表的嘀嗒声一声响过一声。沈红最先打破了沉默,要不,明天你俩上场吧,雅丽不是抱怨没举办过婚礼吗?结婚35周年纪念,什么都准备好了。老周嘟囔了一句,别添乱了。

这一句话好像每个人都听到了。

第二天9点,所有宾客陆续到场,迎接他们的是西装笔挺、头发灰白,眼镜腿锈迹斑斑的老罗,旁边站着全身发福、绷得喘不过气来才塞进白色婚纱中的庄雅丽。他们迷惑不解,互相询问,边走边议论,坐到圆桌上交头接耳,接下来装着谅解和惊喜的样子,祝贺他们结婚35周年快乐。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去洗手间,处理一下红包,也有当场抽出几张,吐口唾沫再数一遍的。老周热情洋溢地准备上台致辞,他希望自己能幽默一点,让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大家笑开了,也就没什么大事了。他默默地在脑子里寻找伉俪情深、携手不易、祝愿白头偕老、恩爱更上一层楼这些词语,希望能组织得合理一些,让人听起来舒服一些。沈红热情的眸子盯着他们,背景音乐播放老罗一直有点厌弃而庄雅丽热衷的《欢乐颂》,庄雅丽迈着国标步子,挽着老罗的胳膊。

天气预报上说,明天整个北方都在下雪,雪花微微地穿过云层在飘落,落在黑沉沉的康王河上,落在郁郁苍苍的鲁西平原大地上,落在灰扑扑的楼顶上,落在白天鹅酒店门前枯萎的草坪上,老罗鼓凸的额头却沁出点点汗珠。

集散地

我叫她尹小跳,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名字,用红色的笔圈出来拿给她看,送给她,她很开心。她说她不会循规蹈矩地走路,她喜欢跳来跳去地走在路上,肩膀耸动的频率与时钟的秒针一样。她偶尔会失踪一天,骑单车在老城区转来转去,老城区的地下全是挖空的矿坑,有的地方裸露在外面,沉降的地方像一个个张开的黑色大口,似乎随时都会吞没大地。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集体搬迁到新城区两年了,这里是乞丐、二流子出没的地方,爸爸、妈妈还有戴眼镜的班主任对她这种举动暴跳如雷。

尹小跳的理想是做一个护士,因为她喜欢一个给她打针的男医生。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交换过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个邮局的职员,可以每天码那些厚厚的信封,把它们送到街道上的各个角落。尹小跳喜欢把额头亮出来,决不留一丝刘海,把马尾巴辫子扎得高高的,走路的时候合着步伐一耸一耸。她在每一堂语文课上都睡觉,但从不打呼噜。她喜欢吃泡泡糖,站在窗台前不厌其烦地吹,然后在某个时刻把它堵在办公室的锁眼上。

我喜欢尹小跳,因为她是我所不能成为的那种人。就像延伸的自己的片断,无论自己还是他人,都没有酣畅淋漓的人生,总是打成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在某某某头上,落在头上的都是缺陷,永远失去另一种可能性。尹小跳不讨厌我,她说从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们迟早是一路人。第一次,下着大雨,在伞的世界里碰碰撞撞遇的那个人就是我,她说她轻易地就感觉到了将来的样子,这些话,我们只说过一次,便不再提起。我们在夏天的午后一起去镇上的书店买那种过期杂志,我喜欢一个叫作《民国春秋》的栏目,远一点的时间,哪怕琐碎的东西都带着光芒,她什么杂志都不喜欢,除了租武侠小说就是喜欢和卖书的老板起腻。尹小跳不讨厌我,我们在冬天的夜里,沿着与校门平行的马路,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再返回。我们偶尔会说到未来,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考上大学,她说如果她将来很穷就没意思了。她说到未来的穷困生活就叹一口长长的气。我说我是一定要考上大学的,我赚了钱,一定保证你衣食无忧。我把读大学与赚很多钱画上等号,对于多年以后的事我没有什么预见能力。

我相信自己说这些话完全是受了《夏洛的网》的蛊惑,从第一次看到它,我就迷上了这本书,一直随身携带着它,我对前途有一种悲观的预计,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独自去闯世界的春天的猪,幻想有一只叫作夏洛的蜘蛛与我在一起。但是,有时候我也会角色混乱,一会儿是威尔伯,一会儿是夏洛,一会儿是那个弗恩的小学生,这个幻想第一个打动的人就是我自己,我经常被自己幻想的故事打动。然后,就是尹小跳,她说,我相信你。

那年夏天,她分了我五本特藏的武侠小说,带我去了一趟老城区,去了瓦砾、石子、拆迁的店铺,还有上了水的农田,废墟之上有不少过来访旧的人:拄拐杖的老爷爷、牵手的情侣,还有一队小学生。我们在接吻的情侣面前装作看不见,侧过头去,对视着挤一下眼睛。

我不喜欢学习生活,可是我很努力地把学习成绩弄成前三名;我不喜欢学数学,我总是努力偶尔把数学考个第一名,这是一种惯性运动。这都预示了我的前程,一边讨厌教育制度,一边努力考上大学,读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学位。尹小跳聪明,所有的课程都她都可以对付,偶尔也有不俗的成绩,然后她就喜欢说:“一切都他妈没劲极了。”二

尹小跳叫我赵朗,这是我妈妈取的名字,她在怀孕的无聊日子里听到的一个广播剧里的名字。尹小跳说,赵朗,你陪我去一趟医务室,我病了。她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一次,用鼻音很重的腔调和我说简单的话,然后就开始咳嗽,拿一块白色的手帕遮住嘴巴说,不要靠近我,我是重感冒患者。

我和尹小跳的友谊在漫长的夏季里经历了彼此的互相验证,熟悉地就像面对自己,这个时刻,聊天大部分是在重复,一次次地去明确第一次表达不到位的意思。我们喜欢说点关于唯一的话题,朋友中,你是唯一的XXXX,像一个填空题,根据彼时彼地的情势填补上。

在有的年纪,希望有一种秘密与别人分享,那些看起来不成为秘密的秘密——在黑暗中吹口哨的男生是谁,那些在传说中的人与事,用这些传闻丈量着友谊或者其他东西。

尹小跳希望能和那个医生多交谈几句,那个医生每天都很忙碌,他很少抬起头看病人,总是低着头写病历,怎么了?感冒了。发烧吗?有一点。几天了?两天。咽喉痛吗?还好。他唰唰地写一张纸,然后递一个体温计给尹小跳。尹小跳回到长沙发上与我一起等待温度升起来,屋子里有一种冷清的阔大感,大概是因为洒了太多的来苏水。我对来苏水比较敏感,鼻子一阵一阵发痒。

尹小跳喜欢与我讨论那个医生。我觉得那是个没有什么魅力的人,像黑白片里下来的人,瘦长的身体,瘦长的手指,瘦长的脸,而且我看不出他的年纪,20岁、30岁、40岁。我一点都不明白尹小跳为什么喜欢这个医生。大部分时间,我怀疑这只是一个儿童期的朦胧崇拜,我在幼年时代曾特别崇拜一个兽医,因为他背着一只带红十字的大箱子,我每次见到他,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喜欢悄悄跟在他屁股后边,看他的背影辗转走远,像等待一个将要打开的潘多拉宝盒,始终等不到,后来就是一杯白开水。

后来尹小跳说,她只是喜欢那种来苏水的味道。

那时,我和尹小跳已经疏远了,像一张被风吹得破碎的蜘蛛网。

尹小跳有一个读大学的亲密朋友。他来找她,用单车载着她,在傍晚的小镇上向西去了。这是一个阻隔了我们的忠诚关系的秘密,我隐约感觉到她在走向别处。她写了无数的信,一个人去扔进邮筒里,我也开始交往一些时好时坏的朋友。这些事我详细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以后了,尹小张写信告诉我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那一年我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用那种很煽情的信纸,粉色调。尹小跳只给我讲那个虚假的医生的故事,这件事像梅雨天气一样让我不能呼吸。

疏远是反方向同时匀速行驶的列车。三

尹小跳离开学校,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许多人都觉得她惹了麻烦被迫退学,我不这么想,我一直觉得她迟早会离开学校的。她靠在走廊的窗口,身子斜斜地倚在上边,手里在把玩一个钥匙扣,是一个金鱼钥匙扣,上翻下翻。我走过去,觉得她应该是在等我。

有事找我?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先去开一家鞋店,我爸爸说随便我。

我知道她喜欢跳舞,她从前说过曾经梦想开一家全是舞蹈鞋的店,她爸爸有一家大鞋店,还有许多分店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以后来找我,我最近会在新野路上的店里。

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要来找我。她很郑重地讲了这句话。

我很羡慕尹小跳,哪怕是出于少不更事的虚荣,我还是羡慕她。我爸爸对尹小跳却没有什么好感,他说下次不要带她来我们家。我妈妈好像与他意见一致,她习惯沉默不语。这样的孩子,我看多了,哼,到最后还不是……我爸爸自从武警部队退伍以后就邋遢得不成样子,我经常拿着影集在别人面前炫耀他年轻时代挺拔的身姿和俊秀的面庞。在他成了配件厂的保安主任10年后,啤酒肚已经限制了他看到自己脚的视线,夏天他就光着上身在家属院路灯下和人下棋,他的脾气和工资保持同样的起伏。他生气的时候就摔任何随身携带的东西,有时候是杯子,有时候是热水瓶或者凳子。他对我的口头禅是,你这个死丫头。偶尔他也打我的妈妈,但是,凭良心讲,他不是经常打,我记得的只有两次,但因为打架之后长期的冷战,让我觉得有许多次。而第二次的时候,我决定离开家。我在小区门口的成衣店看了两眼我的妈妈,她并没有觉察我的反常,赵朗,赶快回家学习,不然你爸爸看见要发火了。我说,好的。然后我就把藏在冬青后边的拉杆箱提出来走了。

我去找尹小跳的时候,店里的人说她休息,住在寺北柴。那天一切都像刚洗了个热水澡。我打了一辆车从白马桥一直向东,第一次到达了这个叫作寺北柴的地方。这儿有一个工业园一样的铁门,进门之后就是相似的一排一排的两层的小楼房,这里是新扩增进城市的郊区。我先看见的尹小跳,她做了新发型,剪去了走路时跳动的马尾,短得过分,打了耳洞——从前她说永远不打的,永远这东西没多远——提着宝丽龙便当盒从第一条街的便利店出来。

然后她看见了我。想起我来了?我有点腼腆地看着自己的拉杆箱,投奔你来了。

晚上,房间里热得像澡堂,我们就出去散步,坐在郊区的过街天桥上,下边是一辆辆白天禁止通行的巨型货车。手攀着栏杆,我说,真想跳上一辆车去远方。她说,无论你到了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在街边的小店买罐装的啤酒,喝干了就把罐扔在呼啸而过的车上,有时是哐的一声,有时易拉罐就直接掉在柏油马路上被碾成纸一样的薄片。尹小跳有男朋友,我不知道是谁。我不太关心,也没有问过,从那次闹掰以后,有一段路总是磕磕绊绊地走得很小心谨慎。每到周五我就对自己的词汇感到捉襟见肘,不知道如何说话,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的小心,不知道是该装作睡着还是醒着。

今天,你有事吗?

没有呀,哦,晚上有朋友一起出去聚会。

每个周五她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在房子里转来转去,风扇呼啦呼啦地响个不停,趿拉着拖鞋到楼下的小店里买东西,店门前的灯箱发出水银般的颜色,老板光着脊梁躺在竹椅上摇扇子。街灯下边有搓麻将的一堆人,看的人都摇着扇子。我买了一把扇子,站在那里,我觉得房间里又热又冷清。小店一直不打烊,我就一直待在那里,看那些围观的人一一散去,搓麻将的人清理桌子,光脊梁的店老板加上了一件背心,夜色开始微凉,像冰镇啤酒。夜色宝蓝宝蓝的,我就在房间里看外边寂静的世界,这个夏天我就想这么安静而焦躁地混过去,作为对我爸爸的惩罚,或者还是其他,我并不是那么清楚。

我一早就起来了,那天,天气是最热的,广播里说,有很多老人热得发病住进医院,有些流浪狗驻守在自来水管前不走。我自制了柠檬汁,加冰块,无聊地搅着麦管,冰块叮叮当当地碰着玻璃,猛一抬头就看见尹小跳已经进来了,她穿着紫色的吊带衫,手腕上有红色划痕,在这个时间遇到她,我有一种卡壳的感觉。她把我的柠檬汁拿过去一饮而尽,然后坐在那里咬自己手上的肉刺,我看见鲜血冒出来,我的喉头升起一股咸腥。

尹小跳说,你还要不要上学?

我说,不知道。

那就是还想上的意思,想继续上学的人才说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

你迟早要离开我的。

我沉默。我没有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一句废话。

我们说点别的吧,有意思的事,今天天气这么热,我们说这些干吗?

尹小跳就不说话了。

那一天,尹小跳一定有什么事,可是她不会跟我讲,我知道。

暑假还没有结束,爸爸就找到了我,他带着我的妈妈蹲守在门口,看见我的时候,两个人都哭得像天塌了一样。爸爸说,赵朗,你瘦了。其实他好像瘦了,这话我没有说。他们拉着我就走,我说还要和尹小跳告别。爸爸说,我已经跟她讲过了,她说不用告别了。

爸爸见过尹小跳。四

在我刚进大学的秋天,人生第一次沉浸在不由自主的快乐之中,我的世界被连根拔起,被移植到一个新的世界中,这种虚幻的快乐,让人快速地交到朋友,加速度地成长。在回寝室的路上我想起尹小跳,有些悲伤,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

梦你的梦,

想你的想,

不在一起的日子,

或才能开始懂得你。

我收到一封信,是通过一个朋友传过来的,没有地址,没有电话。之后我与尹小跳竟然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一直在懵懂中期望着,在一个地方我们还会偶然相遇。她说过,无论我在哪里,她都会找到我。我就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我在一本学术书上看到了那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寺北柴,在边上做上紫色的记号。

多年以后,我在传闻中听到过尹小跳的消息,迅速滤过其他的一切杂质,知道她过得很好,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没有做最美丽的鞋店老板,她成了年轻的酒水零售商。多年以后,我在另一个城市继续读书。这个城市庞大得像巨人,积聚了很多人的梦想,这个城市很繁华,是我所不曾梦想过的那种远方。

一天,我收到一条短信:23点11分,我经过你所在的城市。尹小跳。

23点11分,我站在窗前打了一个哈欠。

我感到有一些液体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落下去,好像一下子回到集散之地,人们来来往往,不会驻留,它让你情不自禁,无处藏匿。我极其不满意自己这种婆婆妈妈的态度。“我——想——念——你——尹小跳——”

明亮的星

1993年夏天,普集镇中学发生了一件大事,即将退休的校长老戴在全校1000多名教职工和学生面前,让早恋的女生在全校游行。早恋的事情哪个学校都有,老戴也不是老顽固,睁只眼闭只眼,混到学生毕业拉倒。

教导处主任老王根据各种线报和收缴的信件,叫来了一批女孩子在办公室教育了一上午,苦口婆心、唾沫乱飞。据说老王是站了整整一上午,挥手比画,拍桌子砸板凳,整个楼道都能听到,老戴就在隔壁办公室,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好不容易结束了一上午的战斗,老戴也清静了会儿,收拾一下准备去食堂吃饭,迎头碰上从老王办公室出来的几个女生,她们打打闹闹,不知道说到什么事哈哈大笑起来,从老戴身旁绕过去时,声音都没有减小一分。老戴火起来了,觉得她们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饭也不吃,回去布置开大会,他隔几分钟就重复一句,要让这些女孩子知道什么是耻。

老戴站在会场上把开会原因复述一遍,他回头看了看那几张红扑扑的脸蛋,又凝重地看着台下的少男少女,加重了三分力气吐出一句话,我觉得她们这种行为是不要脸。会后,那几个女孩子被老王带着,在课间操时间,排着队伍绕着校园走了一圈,每一层楼的栏杆上都挤着看热闹的黑脑袋,因为老戴在前面带着,看热闹的也都是哑着,没有平时的骚动和叽喳。

事情过后,校园里消停了一阵子。放学时没人敢晚走了,老校工也不用敲打着脸盆去犄角旮旯里赶人了。小昭她们这种初一新入学的,离主席台太远,连那几个女孩子的面孔都没看清。小昭她们与那几个女孩子的教室隔着两个教学楼,连厕所都不在一处,根本不知道她们是谁,在老戴、老王等校领导那里的大事,到小昭班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小昭最近浑身刺痒,好像是过敏,又没有明显症状,妈妈说这是她心理作用,小昭认定这刺痒跟校园里漫天的蝎子草的怪味道有关。密密麻麻橘褐色的结实的花朵,连成一片,跟传染病似的往外扩散。鲜草的清新与浓厚的中药混合的味道,天气温暾、氤氲不开,让人一进校门就像被罩住了一样;又像热腾腾的一锅粥,要把校园跟外面隔开似的。太阳当空,白杨树上的知了叫唤得让人心烦,男生们的瞌睡虫却爬得毫无障碍。午后自习课上,坚持不住的倒头就睡,也有用手支撑着头勉强看书的。女生一向都有精神,朱朱在课本上一边画线,一边打喷嚏。可恶的蝎子草味,她压低嗓子,你们不知道吧,蝎子草底下藏着美女蛇。两边的女生同时转过头来,贝贝耸耸肩膀、伸舌头,呃呃呃,太吓人了。小昭说,放学后得赶紧走,不敢落后边,被蛇咬死就悲剧了。贝贝说,咬死了就不用写英文作业了。朱朱说,那几个游街的女孩肯定是魂被什么勾走了,不然哪来那么大胆子?小昭看看窗外,白花花的世界好像醒不过来,那些蛇嫩着呢,花坛才建了几年?贝贝说,她们就是妖精。

朱朱继续翻书,上周六操场上杀人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来?一枪打偏了,打在白杨树上,那棵树蹭了一块皮,冤死了。贝贝看看小昭,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她从桌洞里拿出杯子喝了口水,你看见死人了?朱朱说,挤不过去,没看清楚,啪一下倒地上了,穿着黑棉袄。小昭用铅笔抵着下巴,那是打在后脑勺上了,看到血飞溅出来没?贝贝又呃呃两声,夏天怎么穿棉袄?可能是害怕吧,才18岁,我不想死那么早,朱朱说,拉着警戒线,站着一圈警察,挡得严丝合缝,什么都没看到。

一节自习的时间真够长的,贝贝问朱朱,还往上挤,你就不害怕?怕什么,我的理想就是当医生,我爸妈可是天天看死人的。小昭说,你别夸张了,咱们这里有那么多死人吗?还天天看。朱朱说,还真没有,都是头疼脑热的、咳嗽发烧的,人都到大医院死去了。你们的理想是干吗?小昭说我将来是要做大明星的。

上次讨论课,语文老师问大家的理想,答案都是要做老师、护士、医生、科学家等等的,小昭好像说要做新华书店的售货员。朱朱继续翻书,贝贝在把玩自己的指甲和肉刺,她们俩间隔着抬头微笑着看了小昭好几次,第一次可能是疑惑,第二次是认真打量一下她的眉眼,也许还有羡慕,自己说不出来的话,而被小昭说了。小昭说完,抚摸着自己饱满有光的额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朋友们,等着她们的反应。朱朱因为爸妈是医生,家里注重营养搭配,脸蛋像面包一样鼓鼓的,可爱是可爱,但不算好看,就跟她的学习一样,成绩太好了反而有点憨憨的样子,她压根不会有当明星的想法。贝贝长了一张洋娃娃的脸蛋,猪油脂一样的皮肤,两个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美中不足的是有点挺胸,而且脑子掉链子。按照她自己的说法,以前她学习很好的,此言非虚,朱朱她们都可以作证。贝贝的伯伯是普集镇中学的副校长,但她没什么便宜好占,成绩不好,给你的三好学生也不敢接。老师多关注几次,反帮倒忙,回答不上问题来,脸色灰灰的,嘴欠的老师还会奚落要给副校长带句话。

我表姐说,巩俐就是在大街上走的时候被星探发现而成明星的。看大家没反应,小昭又补了一句。朱朱眼皮都不动一下,继续翻了一页书,点了几个重点符号。贝贝说,明星得要长得好看。朱朱说,小昭你还不如贝贝好看呢,再说咱这也没星探啊。

小昭也开始翻书,是不经意地翻,哗啦啦一会翻完又重新来一遍。小昭皮肤黑,是天生的,黑得有点油亮感,看久了也自有她的美感,黑黝黝的牡丹,高贵、纯正。她有一辆漂亮的弯把小型女士白鸽自行车,崭新得亮眼,银白色的车筐里放着她的背包。她腕上有一块绿色表盘的坤表,淡绿色的毛背心,里面的白色吊带衫若隐若现,她就是普集镇上的明星。

小昭普通话说得流利,英语发音也标准,关键是自信敢说,英语课代表就是她了,谁也没异议。每天早上她准时把一摞英文作业送到办公室,从初一(七)班到办公室这条长长的走廊里,总有夸张的男生,趴到窗子边喊“小昭小昭,黑牡丹黑牡丹”。她的步子急促起来,难免踉踉跄跄的,压着脚步稳着心性走到底,这一程心慌又很享受。心里有事时也会生出厌恶的情绪,起哄的人里头没几个好人,混世魔王居多,一天到晚没正事,找个影事儿就没完没了。窗户后边的女生们被打扰了难免皱眉头,也有爱热闹的,抛个笑脸出来,也有看见也当作看不见的,心里不以为然,但不表现出来,继续干自己的事。凡事耐得住性子的人总是不会缺少。

小昭成了学校的明星,跟这些起哄的声音也不无关系。包括老戴,都直呼她为小昭,别的同学见到老戴都躲远远的,小昭总是迎上去聊几句。女生们晨读的时间也说悄悄话,别人都扯着嗓子读,聊个闲天就相对安全,电视剧、明星八卦什么的,讲那些隔着书本和电视屏幕的故事总是那么有劲头。小昭跟她们不一样,她一说话总带着很多真人真事,她知道所有学校里和镇上的风云人物的逸事。镇上的理发店里的矮个男人为什么娶了一个高个子女生;初二年级的烫头发的漂亮女老师离婚了,她老公是政府大院的;卫生院里的护士正在跟隔壁班的语文老师约会。最激动人心的是,她见过普集镇中学声名赫赫的“青蛇帮主”,他给自己的女朋友写血书这样的事情,仿佛她在旁边看过一样,说得有模有样、神乎其神。小昭的故事里太多真人真事了,朱朱、贝贝听了之后下次见到故事里的人难免要多看几眼,相视一笑,知道一个秘密心照不宣还是蛮开心的。

小昭的妈妈是个兽医,小镇上牲口交配、打针吃药是大事,四里八乡的钱袋子都在牲口身上,牲口身上必有一道钱要落到小昭妈妈手里。班里的男生经常意味深长地说到兽医站,小昭都会佯怒追打他们。班上男女关系两极分化,文静的一声不吭,见面说话都脸红,闹哄一点的毫无隔阂,追追打打、肆无忌惮,小昭属于后一种。

小昭的妈妈本事挺大,可不仅仅是负责给黄牛冷冻交配的,她妈妈的影响遍布整个镇上。镇中心小学的校长是小昭妈妈说的媒,镇上唯一的水泥厂需要用的煤炭都是她经手的,从中抽一道钱。麻雀点大的镇上,听说没有人不认识小昭妈妈,他们叫她“徐能人”。东西街上有配件厂、卫生院、镇政府、百货大楼、中心小学、第一中学,屈指数来就这几个像样的单位。南北一条街上有几家老店,新华书店、理发店、鞋店、种子站、广播站、茶庄,镇东头有烧饼铺和炸油条、喝汤的小饭馆。单位人头、店主人常年不变,住上一年,人人都是熟悉的,知根知底。去年小昭的妈妈在兽医站门口开了一家饲料店,大家谈起这事都有点艳羡,“徐能人”是会挣钱的主。小昭在镇上走到哪里都是明星待遇,人人都会跟她打招呼:小昭,好久不来买东西啊,给你妈妈问好,说阿姨想她了。小昭啊,越来越漂亮了,过星期的时候来这里吃饭呀。小昭也是聪明伶俐,一句话掉不到地上,样样回话说得都在线上。

和一腿泥巴的村里孩子比,镇上的孩子穿着整洁,毕竟不用干活。他们中午能回家吃上热饭,村里的孩子就只能吃大锅饭,拿个搪瓷缸子打一勺菜,加两个馒头,汤都没有。小昭的班是全镇重点班,按照成绩从上到下截取的。村里的孩子进不了重点班正常,镇上的孩子进不了就是个事件,除了证明孩子学习差,也明示家长没本事。镇上的家长挤破头也要找关系,塞进重点班的孩子也瞒不住人,谁真谁假,镇上一点秘密都没有。

成绩好坏没两个月就水落石出。老师指着关系户的孩子说,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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