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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00: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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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道司·赫胥黎(AldousLeonardHuxley)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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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新世界(双语译林买中文版送英文版原著)

美丽新世界(双语译林买中文版送英文版原著)试读:

第一章

一座低矮的灰色建筑,仅仅有三十四层。大门之上写着几个大字:“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大字旁边的盾形图案上刻着世界国的座右铭:“集体,同一,稳定”。

一楼的这个大房间是朝北的。薄薄的一束强光直射入窗户,尽管窗玻璃外就是夏天,尽管房间本身异常炎热,但光线依然清冷,它似乎在贪婪地搜寻着室内某个身穿大褂的人体模型,某个做学术研究而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苍白形象,可是,它只发现了实验室里常见的玻璃器皿、镍器和泛着冷光的陶瓷。室内的冰冷感映衬着光线的寒意。工作人员们的罩衫是白色的,他们手上戴的橡胶手套是死尸般的惨白。于是,光线冻住了,死了,成了幽灵。只有当透过显微镜的黄色筒身后,它才获得了某种丰富的、活生生的实质,看上去如同黄油一样,映在擦得锃亮的试管上。这些试管便呈现为一道接一道的明亮光线,向工作台的远处延伸开去。“这里,”主任推开了房门,“就是受精室。”

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的主任进屋时,三百个孕育员正俯身在仪器上忙碌着,大家都全神贯注,屏息静气,间或有人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般哼出声来,或者吹声口哨。一大群学生刚刚来到这里,他们都很年轻,脸蛋红扑扑的,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他们紧张地、噤若寒蝉般跟在主任的身后,每个人都拿个笔记本,只要这个大人物一说话,他们就马上拼命记下来。这可是直接受教于权威人士啊,是不可多得的特权。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的主任一向认为必须亲自带领新生们参观各个部门。“只是为了让你们有个大概的了解。”他总是这样向学生们解释。如果要让他们将来工作得明白,当然必须得有个大概的了解,可是,如果他们将来只是要成为驯服而快乐的社会成员的话,那么,这个了解还是越少越好。因为,众所周知,具体细节有助于造就德行和幸福,而总体概况只是学习过程中的必要之恶。构成社会脊梁的不是哲学家们,而是那些细木工和集邮的人。“明天,”主任接着说,他对学生微笑着,和蔼之中透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你们就要安下心来,正儿八经地工作,没有多少时间了解全局了,同时……”

同时呢,这可是一大特权呀。从权威人士之口,直接记到笔记本上。学生们发疯般地做着笔记。

主任进入房间,他高高瘦瘦的身子非常挺拔。他长着长长的下巴,大而突出的牙齿,不说话的时候,丰满红润、曲线优美的嘴唇刚刚能够盖住他的牙齿。他是年老还是年轻?是三十还是五十?还是五十五?很难说。反正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提出来。在这个安稳的年代,在福特纪元632年,没有人想得起要问一问年龄问题。“我就从头说起吧。”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主任说,于是那些更积极的学生就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他的意图:“从头说起”。他挥了挥手说:“这些就是孵化器。”他打开一扇绝缘门,向他们展示一架架编了号的试管,并解释道:“这些是本周供应的卵子,保持在血液的温度,而那些雄性配偶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打开另一扇门,“它们必须保持在35度,而不是37度。正常的血液温度会使它们失去生育能力。”包裹在发热器里的公羊是繁殖不了小羊羔的。

主任身子仍然靠在孵化器上,他给学生们简略介绍了现代的受精过程,同时,铅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字迹潦草难辨。当然,主任首先谈到整个受精过程的开端——外科手术:“为了社会的利益自愿进行的手术,更不用提做这个手术可以拿到相当于六个月工资的奖金”;接着,他比较详细地介绍了使已经剥离的卵巢存活并持续发育的技术;转而谈到保持最佳温度、盐度和黏稠度方面的考虑;又谈及保存那些分离出来且已经成熟的卵子的液体。主任把学生们领到工作台前面,给他们示范了如何从试管里提取这种液体;如何将液体一滴一滴地注到专门加过温的显微镜载玻片上;如何对液体里的卵子进行检查,以防有异常,之后又如何进行计数,并将它们转移到一个透气的容器里;如何(他带他们去观察这项操作)将这个容器浸没到一种含有自由游动的精子的温暖肉汤中——他还特别强调,这种肉汤中的精子浓度至少要达到每立方厘米十万个;十分钟之后,又如何将容器从液体中取出,重新检查其中的物质;如果有卵子没能成功受精,如何将这个容器再一次浸到液体中,如果有必要,还要重复一次;如何将受精卵放回孵化器;阿尔法们和贝塔们将要待在孵化器里,直到最后装瓶;而仅仅三十六个小时之后,伽马们、德尔塔们和艾普西隆们就要再次被取出,进入波卡诺夫斯基程序。“波卡诺夫斯基程序。”主任重复了一遍,学生们也在各自的小笔记本上给这个词划上线。

一个卵子,发育成一个胚胎,长成一个成人,这是正常情况。但是,一个经历了波卡诺夫斯基程序的卵子会萌芽,会增殖,会分裂,会形成八个到九十六个胚芽,每个胚芽都会发育一个完整的胚胎,每个胚胎可以长成一个完整的成人。过去只能长成一个成人,而现在是九十六个。这就是进步。

中心主任总结道:“归根结底,波卡诺夫斯基化就是指人工干预抑制卵子正常发育的一系列生长阶段。我们抑制正常的发育,但奇怪的是,卵子的反应却是萌芽。”“反应是萌芽”。铅笔忙着记录。

主任指点着。在一个缓慢移动的传送带上,一个摆满试管的架子正在进入一个巨大的金属柜,另一个满载试管的架子则正从柜子里冒出来。机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主任告诉他们,这些试管通过柜子需要八分钟。八分钟的X光强光照射是卵子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了。有些卵子死去;其他的呢,最不敏感的卵子会分裂为两个;大多数分裂为四个;有些则是八个;所有卵子会返回到孵化器,在孵化器里,这些分裂出来的胚芽开始发育;两天后,给这些胚芽突然降温,降温后,它们的发育受到抑制。于是,这些胚芽再次分裂,两个,四个,八个;分裂后,给它们用上酒精,它们的生长再次受到抑制,几乎死去;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再次萌芽,就这样,新胚芽中又分裂出新胚芽。完成这些之后,就要让这些胚芽自由生长了——因为若还对它们的发育加以抑制的话,它们可就真死掉了。此时,最初的一个卵子变成了多个胚胎,从八个到九十六个不等——不得不承认,这可真是对自然生长过程的一大改良啊。一模一样的多胞胎,不是古老的胎生时期那可怜兮兮的双胞胎或三胞胎,那是卵子偶然分裂时出现的情况,而现在呢,每个卵子每次分裂为几十个,甚至百十来个。“百十来个,”主任重复了一遍,同时伸展开双臂,好像在慷慨地分发赏金,“百十来个啊。”

但是,一个学生却愚蠢至极,竟然提问这么做的好处是什么。“我的好孩子!”主任突然转身面向他,“你真看不出来吗?难道你真看不出来吗?”他抬起一只手,表情庄重,“波卡诺夫斯基程序是维持社会稳定的一大利器呀!”“维持社会稳定的一大利器”。

标准化的男人和女人,每一批都一模一样。整个小工厂的工人都是由一个经历了波卡诺夫斯基程序的卵子发育成的。“九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多胞胎操控九十六台一模一样的机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几乎有些颤抖,“你们现在真正了解你们所处的时代了吧。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啊。”他引用了一下全球座右铭,“集体,同一,稳定。”至理名言。“如果我们将波卡诺夫斯基程序无限进行下去,所有问题就都能得到解决了。”

这些问题在规范一致的伽马们、一成不变的德尔塔们和一模一样的艾普西隆们身上得到解决。数以百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多胞胎。大规模生产的原则终于应用到了生物学上。“不过,唉,”主任摇了摇头说,“我们无法将波卡诺夫斯基程序无限进行下去。”

九十六个似乎就已经是上限了,七十二个就是很不错的平均数。使用同一个卵巢和同一个男性的精子,生产出尽可能多批次的完全一样的多胞胎,这就是他们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绩了(遗憾的是,这仅是第二好的成绩)。即便要取得这个成绩,也是非常困难的。“这是因为,在自然状态下,两百个卵子要发育成熟,需要三十年。但是,我们的任务是维持目前的人口数量,就是当前的这个数量。如果我们在二十多年里才能零零星星地培育几个多胞胎,那又有什么用呢?”

显而易见,毫无用处。但是波兹耐普技术已经大大加快了卵子的成熟进程。他们现在能够做到在两年内使至少一百五十个卵子发育成熟,然后,给它们受精,再进行波卡诺夫斯基程序,换句话说,乘以七十二,这样就可以生产出一百五十批一模一样的多胞胎,这些兄弟姐妹的数目平均几乎可以达到一万一千个,他们的年龄大致相当,最多也相差不过两岁。“在极例外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用一个卵巢培育出一万五千多个成人。”

主任向一个脸色红润、一头金发的年轻人招招手,他正巧从这里经过。主任叫住他:“福斯特先生。”年轻人走了过来。“福斯特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单个卵巢的最高纪录吗?”

福斯特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中心的最高纪录是一万六千零十二个。”他语速很快,长着一双活泼的蓝眼睛,很明显,他以引用数字为乐。“一万六千零十二个,一百八十九个批次的多胞胎。当然,在一些热带地区的中心,他们做得比我们好得多。”他继续侃侃而谈,“在新加坡,他们经常能够超过一万六千五百个,蒙巴萨那里实际上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个的水平,但他们有优势啊,这对我们不太公平。你们真应该看看黑人的卵巢对垂体制剂的反应!如果你们在工作中习惯了这些欧洲材料,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不过,”他笑了一声(但他的眼睛里闪着战斗的光芒,下巴也挑战般地微微抬起来),接着说,“不过,我们还是想尽量超过他们的。我目前就正在(1)培育一个超级棒的德尔塔-卵巢呢,刚刚十八个月,可是已经有了两千七百多个子女,有的已经换瓶了,有的还是胚胎呢。这个卵巢还很健壮呢,我们一定会超过他们的。”“这才是我喜欢的精神!”主任喊道,他拍拍福斯特先生的肩膀,“跟我们一起来,给这些男孩传授一下你的专业知识吧。”

福斯特先生谦逊地笑了笑:“荣幸之至。”他们一块往前走。

装瓶室里一片繁忙,但一切都井然有序。切成适当大小的新鲜母猪腹膜片正通过小电梯,从位于地下室二层的器官库里一片片地运送上来,嗖的一声,然后,咔嗒!电梯上的小口打开,装瓶人员只需伸出手,抓住腹膜片,塞到瓶中,把它按平。已经装好的瓶子还没有沿着传送带走出多远,嗖,咔嗒,另一片腹膜片又从下面冒出来,只等着装入下一个瓶子,无穷无尽的传送带上没完没了的行列中的下一个环节。

装瓶员旁边站着的便是录入员。传送带缓慢行进着,卵子被一个一个地从试管里转移到瓶子里。录入员们动作娴熟:剖开腹膜片,植入桑葚胚,倒入盐溶液……这时,瓶子已经移开了,下面的工作就由标签员来做。遗传情况、受精日期和波卡诺夫斯基组别等详细信息从试管上转移到了瓶子上。这些卵子不再是无名小卒,有了名字,标明了身份,然后,行列继续缓慢前行,通过墙上的一个开口,慢慢进入社会命运预定室。

他们边往里面走,福斯特先生边津津有味地介绍:“这里有八十八立方米的索引卡片。”“包含了所有的相关信息。”主任补充道。“每天上午进行信息更新。”“每天下午进行信息协调。”“在协调信息后,他们进行各种计算。”“计算共有多少个体,属于哪一种品质。”福斯特先生说。“以什么样的数量进行分配。”“某一时刻的最佳换瓶比率。”“如有未能预见的损耗,立即加以弥补。”“立即。”福斯特先生重复了一遍,“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上次日本地震后,我得加多长时间的班啊!”他快活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命运预定员把他们算出的数据传送给孕育员。”“孕育员就把命运预定员需要的胚胎交给他们。”“那些瓶子就来到这里,对胚胎的命运进行详细设定。”“之后,胚胎就被送到胚胎库。”“我们现在就要去那里。”

福斯特先生打开一扇门,领着他们下了楼梯,走向地下室。

这里依然酷热。他们走下去,周围光线越来越暗。通过两道门,之后又沿一条通道拐两个弯,这就保证了地下室里即使在白天也不会有一丝光线射入。“胚胎就像胶卷一样,”福斯特先生开玩笑地说,推开了第二道门,“它们只受得了红光。”

实际上,学生们跟着他步入的这个房间既闷热又黑暗,但是,这却是一种看得见的深红色的黑暗,就如同夏日的午后,当我们闭上眼睛后,依然能够感觉到的那种暗红。这里,一排又一排、一层又一层地码放着数不尽的瓶子,瓶身饱满,熠熠闪光,如同数不清的红宝石。一些男男女女的模糊身影如同幽灵一般,在这些红宝石中间走来走去,他们的眼睛呈现紫红色,仿佛患了红斑狼疮一样。机器的嗡嗡声和咔嗒声微微地搅动着空气。“告诉他们一些数字吧,福斯特先生。”主任说,他自己已经厌烦讲话了。

这正合福斯特先生之意,他巴不得引用一些数字呢。

这个房间有两百二十米长,两百米宽,十米高。他向上指了指。学生们就像喝水的鸡崽,一起抬头望向远处的天花板。

共有三层架子:地面层,长廊一层,长廊二层。

蜘蛛网状的钢架长廊一层上面还有一层,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直到消失在黑暗中。长廊附近,三个红色的人影正忙着从传送梯上卸下一些细颈大肚瓶。

这是从社会命运预定室过来的电梯。

每个瓶子都分别被放在一个架子上,共有十五个架子。每个架子实际上都是一个传送带,以每小时三十三又三分之一厘米的速度移动,虽然这一点看不出来。每天移动八米,共需要两百六十七天,移动距离总共是两千一百三十六米。在地下室的巡回路线中,一条线路在地面层,另一条在长廊一层,还有半条在长廊二层。在第两百六十七天的早上,日光进入换瓶室。胚胎们从此有了所谓的“独立生命”。“在这期间呢,”福斯特先生总结道,“我们可以对胚胎做很多事情,啊,非常多的事情。”他的笑声中带着心照不宣的得意。“这才是我喜欢的精神。”主任又一次说道,“我们四处走走吧,你把一切都给他们讲讲,福斯特先生。”

于是,福斯特先生就给他们讲开了。

给他们讲了着床在腹膜片上的渐渐长大的胚胎;让他们尝了一下胚胎赖以生存的营养丰富的代血浆;解释了为什么需要用胎盘素和甲状腺素来刺激胚胎;告诉了他们什么是黄体提取物,并带他们参观了在从起点到两千零四十米处的进程中,每隔十二米自动给胚胎注射这种提取物;讲解了在最后九十六米内要逐渐加大垂体腺素的剂量;描述了在一百一十二米处安装在每个瓶子里的人工母体循环;展示了代血浆储存库,以及使代血浆不断流入胎盘、穿过合成肺和废物过滤器的离心泵;提及了胚胎容易患贫血的麻烦毛病,以及胚胎必需的大量猪胃提取液和马驹肝提取物。

带他们参观了一个简单的装置,这个装置在每八米的最后两米内,会自动地晃动所有胚胎,让胚胎熟悉运动的感觉;向他们指出了所谓的“换瓶创伤”的严重性,列举了通过对瓶中的胚胎进行适当的条件训练尽可能降低这种危险震荡的各种措施;告诉了他们在两百米左右进行的性别测试;解释了贴标签的方法——字母T表示男性,圆圈表示女性,而对那些被命运预定为不孕女的胚胎,则在白底上标上黑色的问号。“当然,”福斯特先生说,“在绝大多数胚胎那里,有生育能力只不过是一件麻烦事。对我们而言,一千两百个卵巢中,有一个具有生育能力就完全够用了。但是,我们想要更大的选择性,当然了,我们总得留下足够大的余地,因此,我们就允许百分之三十的女性胚胎正常发育。至于其他的胚胎,在剩下的进程中,每隔二十四米就给它们注射雄性荷尔蒙。结果就是,换瓶的时候,它们就成了不孕女,身体构造上是完全正常的(只有一点,他必须承认,她们比较容易长胡子),但却没有生育能力。保证她们没有生育能力,这一点,”福斯特先生接着说,“终于让我们摆脱了对大自然的奴隶式的模仿,进入了更有趣的人工干预的世界。”

他搓了搓手。当然,他们并不会仅仅满足于孵化出胚胎,连母牛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呢。“我们还预定胚胎的命运,并进行相应的条件训练。在给婴儿们换瓶时,它们就已经成为社会化的个体了,不管是阿尔法还是艾普西隆,是未来的下水道工人还是未来的……”他刚要说“未来的世界控制官”,但马上改口说“未来的孵化中心主任”。

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主任微微一笑,接受了这个恭维。

他们现在正在走过十一号架的三百二十米处。一个年轻的贝塔-机修工手拿螺丝刀和扳手,在一个正在通过的瓶子的代血浆泵上鼓捣着。他每拧一下螺丝,电动马达的嗡嗡声就变得更低沉一点,低点,再低点……最后又拧了一下,他瞅了一眼转速表,大功告成。他沿着传送带向前走了两步,在另一个泵上开始了同样的操作。“他在减少每分钟转动的圈数,”福斯特先生解释道,“这样,代血浆就流得慢一点,流过肺部的时间间隔也就更长一点,提供给胚胎的氧气量便相应减少。没有什么做法比减少氧气量更能降低胚胎的标准了。”他又搓了搓手。“可为什么要降低胚胎的标准呢?”一个心直口快的学生问。“哎呀!”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主任开腔了,“难道你没有想到过吗?艾普西隆的胚胎不仅需要艾普西隆的遗传基因,也需要艾普西隆的环境啊。”

显然,这个学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立即变得惶恐不安。“种姓等级越低,”福斯特先生说,“氧气供应时间越短。”首先受到影响的器官就是大脑,之后是骨架。如果只提供正常氧气量的百分之七十,最后形成的就是侏儒;当氧气供应量低于百分之七十,形成的就是没有眼睛的怪物了。“那就毫无用处了。”福斯特先生总结道。

而同时呢(他的声音变得急切,又有点透露秘密的意味),如果他们能够找到一种缩短胚胎成熟周期的技术,对社会来说,那将是多么大的胜利,多么大的贡献呀!“想想马的情况吧。”

他们便开始考虑马的情况。

马六岁就成熟,大象则是十岁成熟。而人类呢,十三岁时还没有达到性成熟,二十岁时才真正成熟。当然,人类的迟缓发育有一个成果——较高的智慧。“但是,在艾普西隆身上,”福斯特先生说得很对,“我们并不需要人类的智慧。”

不需要,自然也就得不到。虽然艾普西隆的头脑在十岁时已经发育成熟,但是他们的身体却需要等到十八岁才适合工作。这么多年的待成熟阶段都是多余的,白白浪费掉了。如果能够加快他们身体的发育,比如做到和母牛的发育一样快,那对社会将是多么了不起的节约呀!“了不起!”学生们喃喃地念叨着。福斯特先生的热情非常具有感染力。

他的讲解变得更加专业,他谈起了导致人类发育迟缓的内分泌失调问题,以及造成这种现象的基因突变方面的假设。能否消除这种基因突变的不利后果?能否通过适当的技术手段,让单个艾普西隆胚胎倒退回狗和母牛的正常发育水平?这就是问题所在,还亟待解决。

蒙巴萨的皮尔金顿已经培育出四岁达到性成熟、六岁半就完全长大成人的胚胎个体。科学界的一大胜利啊,可惜对社会来讲一无是处。六岁大的男女还太愚笨,连艾普西隆的工作也干不了。这个研究过程可谓“不成功便成仁”:要么一点也改变不了,要么就全盘改变。他们仍然在努力寻求二十岁成人和六岁成人之间的理想平衡点,但至今为止毫无进展。福斯特先生叹了口气,摇摇头。

他们在暗红的阴影里走动着,来到了九号架的一百七十米处附近,从此处开始,九号架就被围起来,那些瓶子会在围成的隧道里走完随后的行程,每隔两到三米,隧道会有一个开口。“耐热训练。”福斯特先生说。

热隧道与冷隧道交替出现。在低温之上,还要加上强烈X光照射带来的不适感。等到换瓶的时候,这些胚胎已经对低温产生了恐惧。它们的命运已经被预定,要被移民到热带地区,做矿工、醋酸人造丝纺织工人或钢铁工人。稍后,会对它们的头脑进行条件训练,使其适应身体的感觉。“我们的训练会让它们在高温下也茁壮发达,”福斯特先生总结道,“我们楼上的同事会教它们喜欢高温。”“这个,”主任简短地说,“这个就是幸福和德行的秘诀呀——喜爱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也是我们所有条件训练的目的——让人们喜欢上他们不能逃避的社会命运。”

在两条隧道的间隙处,一个护士正在将一根细长的注射器小心地插入一个经过的瓶子中的胶状物质。学生们和为他们讲解的两个向导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嗨,列宁娜。”福斯特说,他看见她终于把针头拔出,站直了身子。

女孩吃惊地转过身。尽管光线令她显出患红斑狼疮的模样,眼睛还呈现出紫色,人们还是能够看出来,她可不是一般的漂亮。“亨利!”她对他咧嘴笑笑,一个红色的微笑,露出一排珊瑚般的牙齿。“迷人,真迷人。”主任喃喃自语,轻轻地拍了她两三下,她这时露出的则是颇为恭敬的微笑。“你在给它们注射什么?”福斯特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哦,就是那些常规的伤寒和睡眠疾病疫苗。”“在一百五十米处,就开始给热带的工人们注射疫苗了。”福斯特先生对学生们解释道,“胚胎们还长着鳃呢,我们给这些‘鱼’进行免疫,避免它们将来长大后染上疾病。”他转过去对列宁娜说:“下午四点五十分,楼顶上见,照旧。”“真迷人。”主任重复了一遍,又拍了她一下后,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在十号架上,未来的化工工人正在接受条件训练,学着忍受铅、烧碱、焦油以及氯等的怪味;有两百五十个将来要成为火箭飞机技工的胚胎,它们中的第一个正在通过三号架的一千一百米处,一个特殊的装置不停地转动瓶子。“提高它们的平衡感。”福斯特先生解释道,“当火箭在半空飞行,在火箭的外部做修理工作可是件棘手的活儿。当胚胎头朝上的时候,我们减缓血浆的循环速度,让它们处于半饥饿状态;等它们头朝下的时候呢,我们就加倍供应代血浆。它们将学会将舒适感与倒立状态联系起来,实际上,它们只有头朝下的时候才真正开心呢。”“现在,”福斯特先生继续说,“我想给你们看看对阿尔法+知识分子们进行的非常有趣的条件训练。五号架上有一大批。在长廊一层上。”他叫住了两个正要往地面层走的男生。“他们在大约九百米处。”他解释道,“只有等胚胎的尾巴退化以后,我们才能对他们进行一些智力方面的训练。跟我来。”

但是,主任看了看表,说道:“差十分三点,恐怕我们没有时间看知识分子胚胎了。我们必须趁着孩子们还没有从午睡中醒来,赶紧去趟育婴房了。”

福斯特先生有点失望。“至少得去换瓶室看一眼吧。”他央求道。“好吧,”主任大度地笑笑,“就看一眼。”

(1) 本书中世界国的人口分为阿尔法、贝塔、伽马、德尔塔、艾普西隆五大种姓,每个种姓又可在名称后面附上加号或减号进行更细的区分,后文还会涉及阿尔法+,阿尔法++,贝塔-等。

第二章

福斯特先生留在换瓶室。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主任和学生们步入最近的电梯,来到了五楼。(1)

布告牌上写着:“育婴房,新巴甫洛夫训练室”。

主任推开一道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空旷的大房间,阳光明媚,非常亮堂,因为它的整面南墙就是一扇大窗户。六七个护士穿着那种黏胶纤维的白色制服,上衣加长裤,在忙碌着,为避免细菌污染,她们的头发塞到了白色护士帽里面。她们正在地板上把一盆盆玫瑰花摆成一长排。花盆非常大,里面满满当当地盛开着花朵。有成千上万片花瓣,饱满,如丝般光滑,就像无数个小天使的脸蛋,不过,映照在明亮的阳光中的,不仅有雅利安小天使的粉红脸蛋,还有中国和墨西哥小天使们光洁的脸蛋,也有一些小脸蛋似乎因为吹奏天国的喇叭太多而有点中风的症状,显出死亡般的苍白,大理石般的惨白。

看到中心主任走进来,护士们站直了身子。“把书摆上。”主任简短地吩咐。

护士们默默地听从他的吩咐,在玫瑰花盆中间摆上了书籍——一排四开本的儿歌图画书,每一本都翻开来,露出颜色鲜艳的动物,或者鱼儿,或者鸟儿,非常诱人。“现在,把孩子们带进来。”

护士们匆匆离开房间,一两分钟之后,每人都推着类似小型升降机的那种小车进来,小车上面有四个网眼状的隔层,每个隔层上都满载着八个月大的婴儿,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很明显,属于一个波卡诺夫斯基组别),全都穿着卡其色的衣服(因为他们的种姓属于德尔塔)。“把他们放在地板上。”

婴儿们被放了下来。“现在,让他们转过身,能看到花和书。”

转过身后,婴儿们立即安静下来,然后开始往那些一簇一簇的漂亮色彩爬行,爬向那些白色页面上的鲜艳图案。他们爬着爬着,被云彩暂时遮蔽的太阳冒了出来,于是,玫瑰花显得更加绚烂了,好像由一股从里到外焕发的激情照耀着;那些闪亮的书页也仿佛充满一种崭新而深沉的意义。从正在爬行的婴儿行列里传出一阵阵兴奋的欢叫声、愉快的咯咯笑声和叽喳声。

主任搓了搓手。“太棒了!”他说,“这太阳出的,好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样。”

爬得最快的婴儿已经到达他们的目标前面了,小手颤巍巍地伸出来,碰到了,抓住了,把容光焕发的玫瑰花瓣弄掉了,把闪亮的书页弄得皱巴巴的。主任等待着,看到所有婴儿都高兴地忙碌开了,才说:“仔细观察。”接着,他举起一只手,发出了信号。

护士长正站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个配电盘旁边,她按下了一个小小的杠杆。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接着,警报器呜呜地响起来了,一阵比一阵尖锐,警铃也突然开始发狂般地乱叫。

孩子们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小脸儿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现在,”主任喊道(因为此时的噪音已经震耳欲聋),“现在,我们再给他们稍微用上点电击,让他们彻底记住这一课。”

他再次挥挥手,护士长按下了另一个杠杆。尖声哭叫的婴儿们突然变了一个腔调,开始抽搐着发出一声声短促尖厉的号叫,透着绝望,近于疯狂。他们小小的身躯抽动起来,变得僵硬,四肢也痉挛般地抽动,好像被看不见的电线牵扯着。“我们可以把那整块地板都通上电。”主任喊着解释,“不过,这就够了。”他向那个护士做了个手势。

爆炸声停止了,警铃停止了,尖锐的警报声渐渐平息,一切都归于沉寂。孩子们僵硬的四肢停止了抽搐,慢慢放松了,他们像小疯子一样的抽泣和惊叫再次变成了婴儿受到惊吓时通常发出的那种嚎啕大哭。“再把花和书给他们。”

护士们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但是,玫瑰花刚拿近一点,刚刚看到书页上那些色彩鲜艳的猫咪、大公鸡和咩咩叫的黑羊,孩子们马上吓得向后躲,哭叫声也突然变大。“看吧,”主任得意地说,“注意观察。”

书籍与巨大的声响,花朵与电击,孩子们的头脑已经把二者给联系起来了,并且是对前者不利的联系。同样或类似的教训重复两百次之后,这个联系就密不可分了。这种人为的联系,大自然根本无力解开。“他们长大以后,会对花和书有一种心理学家们称之为‘本能’的憎恶。这是经过条件训练后的本能反应,根本无法改变。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书和植物了。”主任转向护士们:“把他们带走吧。”

依然哭叫着的卡其色婴儿们给装上小车推走了,身后留下一股发酸的牛奶味,一阵令人愉快的宁静。

一个学生举起手来,虽然他完全能明白为什么不能让种姓低贱的人读书,因为这会浪费集体的时间,他也明白他们读到的内容总有可能会破坏他们被训练出来的某个本能反应,这当然是一大危险,是不可取的,但是,他不懂关于这些花儿的训练。为什么大费周章地让德尔塔们从心理上不可能喜欢花儿呢?

中心主任耐心地进行解释。让孩子们一见到玫瑰花就尖叫,那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不太久之前(大约一个世纪前吧),伽马们、德尔塔们,甚至艾普西隆们,都是要受到条件训练,去喜欢花儿的,具体讲是喜欢花儿,大致来讲就是喜欢野外的大自然。当时的观念是,让他们一有机会就想去乡间,这样就可以逼着他们在交通上消费。“难道他们不在交通上花钱吗?”那个学生问道。“非常多,”中心主任回答,“但除此之外,他们不花别的钱。”

他指出,报春花和美丽的风景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它们都是免费的。对大自然的热爱不会让任何一家工厂一直忙碌生产。人们决定,至少在下层阶级,要消除这种对大自然的热爱,但是,不消除他们花交通费的倾向。当然,尽管他们讨厌乡间,还是必须要让他们不断地往乡间去。可问题是,如何找到一个除了喜爱报春花和风景之外的理由,一个从经济学上来讲更合理的理由,让他们仍然在交通上花钱?后来,这个理由被找到了。“我们训练大众憎恨乡下,”主任总结道,“但是,同时呢,我们却训练他们热爱所有的乡间运动。我们还保证所有的乡间运动都需要使用极其复杂的设施。这样,他们不仅在交通工具上消费,还要在工业产品上消费。正因为如此,才对婴儿们采用电击训练法。”“我明白了。”那个学生说完,陷入沉默,心里佩服得不得了。(2)

一阵沉默后,主任清清嗓子,说:“很久以前,我们的福帝还在人世的时候,有一个叫鲁本·拉宾诺维奇的小男孩,他的父母是说波兰语的。”主任自己打了个岔,问,“你们应该知道波兰语吧?”“一门死的语言。”“和法语、德语一样。”另一个学生好事地插了一嘴,卖弄着自己的学问。“那‘父母’呢?”主任又问。

一阵不安的沉默。几个男孩子脸都羞红了。他们还不能体会淫词秽语和纯粹科学之间那条至关重要但经常非常微妙的界限。最终,一个学生鼓足勇气,举起了一只手。“人类过去是……”他迟疑着,血液一下子涌上了他的脸颊,“嗯,人类过去是胎生的。”“非常正确。”主任赞许地点点头。“当婴儿们换瓶的时候……”“出生的时候。”主任纠正道。“这样,他们就成为父母了,当然,我指的不是婴儿,是那两个人。”这个可怜的孩子慌乱得不知所措。“一句话,”主任总结道,“父母就是父亲和母亲。”对男孩们来说,这实为科学的淫秽词语,犹如晴天霹雳,炸开了他们的沉默,他们的眼神因害羞而躲躲闪闪。主任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大声地重复了一句“母亲”,为的是让孩子们记住这个科学道理。“这些,”他严肃地说,“是令人不快的事实,我知道的。但是,大多数史实都令人不快呀。”

他又接着讲起小鲁本。有一天晚上,小鲁本的爸爸和妈妈(霹雳,又一声霹雳!)疏忽了,忘记关上他房间的收音机。(“你们必须记得,在那些粗俗的胎生繁殖的日子里,孩子们总是由他们的父母养大的,而不是在国家训练中心长大。”)

这个小孩睡觉时,伦敦的一个广播节目突然开始了。第二天早晨,让他的“霹雳”和“霹雳”震惊的是(胆子大些的男孩子竟然开始对着彼此咧嘴笑了),小鲁本醒来后,居然开始一字不差地重复那个古(3)怪的老作家的长篇大论,那个萧伯纳(“作品获准留给我们的不多的作家之一”),他当时正在讲述自己的天赋,这个讲自己天赋的传统经考证确实曾经存在。小鲁本自然是一点都听不懂这个讲座,他一边背诵还一边挤眉弄眼,嘻嘻傻笑,他的父母以为这个孩子突然发了疯,赶紧请了医生。幸运的是,这个医生懂英语,他听出这是前一天晚上萧伯纳的广播讲座,并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意义,于是马上给医学杂志写了一封信。“在睡眠中进行教育的原则,或曰,睡眠教育法,就这样被发现了。”中心主任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原则被发现了,但是,好多年过去之后,这个原则才真正为人所用。(4)“小鲁本的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福帝的首辆T型车推向市场后的第二十三年。”(说到这里,主任在肚子上划了个T字,所有的学生也都恭恭敬敬地照做。)“可是……”

学生们拼命地记着笔记。“睡眠教育法,福特纪元214年首次正式使用。为什么之前没有运用呢?两个原因。一……”“那些早期的实验者,”中心主任继续讲着,“走错了路子。他们以为睡眠教育可以用作知识教育的手段……”(一个小男孩向右侧卧着在睡觉,右胳膊伸着,右手软软地垂在床沿上。透过一个匣子侧面的圆格栅,一个声音轻柔地讲述着。“尼罗河是非洲第一长河,全球第二长河。虽然其长度仅次于密西西比-密苏里河,但从流域的跨度来看,尼罗河居于所有河流之首,其流域跨越了35个纬度……”

第二天早餐时,有个人问:“汤米,你知道非洲第一长河是哪条河吗?”摇摇头。“你难道不记得那句话了吗?尼罗河是……”“尼罗河是非洲第一长河,全球第二长河。”这些话脱口而出,“虽然其长度仅次于……”“那么,非洲哪条河最长呢?”

眼神空洞。“我不知道。”“尼罗河呀,汤米。”“尼罗河是非洲第一长河,全球第二……”“那么,汤米,哪条河最长呢?”

汤米哇哇大哭起来。“我不知道。”他呜呜哭着说。)

这种嚎啕大哭,主任说得很明白,令最早期的实验者们非常气馁。实验被放弃了。再没有人尝试在孩子们睡觉时教他们诸如尼罗河的长度之类的知识。放弃实验是非常明智的。你不懂科学是什么的时候根本学不了科学。“哎呀,如果他们当时开始道德教育就好了。”主任说,领着他们走向房门。学生们在后面跟着,一边走一边使劲记着,在电梯里也一路记着。“道德教育,在任何情况下,都永远不应该诉诸理智啊。”“肃静,肃静。”他们刚刚踏出电梯,上到十四楼,就听见扩音器在低声叮咛着。“肃静,肃静。”每隔一会儿,沿每条走廊安放的喇叭口就不知疲倦地重复一遍。学生们,甚至主任自己,都不自觉地踮起了脚尖。当然,他们都是阿尔法,但即使是阿尔法们,也是受过良好训练的。“肃静,肃静。”整个十四层的空气中都回响着这个命令。

他们踮着脚尖走了五十码,来到一道门前,主任谨慎地推开门。他们跨过门槛,进入一个昏暗的宿舍,百叶窗全拉得严严实实的。八十张婴儿床靠墙摆成一排。人们能够听到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和不间断的喃喃声,好像从远处传来的窃窃私语。

看到他们走进来,一个护士站了起来,在主任面前立正站好。“今天下午是什么课?”他问道。“前四十分钟我们学习了基础性知识,”她回答,“现在,已经调到基础阶级意识了。”

主任沿着那排婴儿床缓缓地往前走。八十个小男孩和小女孩躺在那儿,平静地呼吸着,他们睡着了的小脸蛋非常放松,两颊红扑扑的。从每个枕头下面都传出轻柔的声音。中心主任停下来,弯下腰,凝神听着。“你刚才说的是基础阶级意识吗?把喇叭声音稍微调大些吧。”

房间尽头,一个扩音器从墙上伸出来。主任走过去,按下一个开关。“……都穿绿色,”一个轻柔但清晰的声音说,正说到一句话的中间,“德尔塔孩子们穿卡其色。哦,我才不愿意和德尔塔孩子们玩呢。艾普西隆就更糟了,他们太笨了,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况且,他们还穿黑色,那么糟糕的颜色。我是贝塔,我太高兴了。”

短暂的停顿后,这个声音又开始了。“阿尔法孩子们穿灰色。他们比我们工作努力得多,因为他们聪明得吓人。我是贝塔,我真是太高兴了,因为我不用那么努力地工作。并且,我们比伽马和德尔塔们强多了。伽马们很笨,他们都穿绿色,德尔塔孩子们穿卡其色。哦,我才不愿意和德尔塔孩子们玩呢。艾普西隆就更糟了,他们太笨了,既不会……”

主任把开关按回原位。声音消失了,只有细细的余音还继续在八十个枕头下面萦绕着。“在孩子们醒来前,这些内容还会重复四十或五十遍,然后星期四一次,星期六还有一次。每次重复一百二十遍,每周三次,持续三十个月,之后,他们会升入更高级的课程。”

玫瑰花和电击,德尔塔们的卡其色和一丝阿魏树脂的气味,在孩子们还不会说话时,这之间的联系就已经密不可分了。但是,这种无言的条件训练是非常粗略的,而且是大批量进行的,并不能让孩子们真正掌握更细微的差别,也不能教会他们更复杂的行为。为此,必须要使用话语,毫无理由地使用话语。简而言之,实施睡眠教育法。“有史以来,这是进行道德教育和社会教育的最伟大的力量。”

学生们在小笔记本上记下来了。直接受教于权威人士嘛。

主任又按了一下开关。“……聪明得吓人,”轻柔的声音正在说着,充满暗示,丝毫不知疲倦,“我是贝塔,我真是太高兴了,因为……”

这些话语,与其说像水滴,水滴确实也能在最坚硬的大理石上磨出洞来,倒不如说更像一滴滴液态封蜡,能够粘上、包覆并融入它们滴落到的物质,直到岩石也变成猩红色的一团。“到最后,孩子的头脑就是这些暗示,这些暗示就成了孩子的头脑。不仅仅是孩子的头脑,也是未来成年人的头脑,并且终其一生。能够判断、产生欲望和做出决定的头脑,就是由这些暗示构成的。但是,所有这些暗示都是我们的暗示啊!”主任得意得几乎喊出来,“来自国家的暗示。”他敲打着离他最近的桌子,“因此呢……”

一个声音使他转过身来。“哦,福帝!”他换了个声调,“我把孩子们给吵醒了。”

(1) 伊万·彼得罗维奇·巴甫洛夫(Ivan Petrovich Pavlov,1849—1936),俄罗斯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医师。其关于狗的条件反射的实验非常著名。

(2) 指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1947),美国汽车工程师与企业家,福特汽车公司的建立者。他是世界上第一个使用流水线大批量生产汽车的人。他的生产方式不但革新了工业生产方式,而且对现代社会和文化有巨大影响。本书中世界国的国民尊福特为精神领袖,如同基督徒信仰上帝,因此,把“福特”译为“福帝”。

(3) 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爱尔兰剧作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

(4) 福特T型车(Ford Model T)是福特汽车公司于1908年至1927年推出的一款汽车产品,它的生产是当时先进工业生产技术与管理的典范,为汽车产业及制造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第三章

大楼外面,花园里,正是孩子们的玩耍时间。六七百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六月温暖的阳光下,光着身子,尖叫着在草地上跑来跑去,或者在玩球,或者三三两两静静地蹲在花丛中。玫瑰花正在盛开,两只夜莺在灌木丛中自鸣自唱着,一只布谷鸟正在酸橙树上走调地唱着。空气中弥漫着蜜蜂和远处直升机发出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

主任和学生们站了一小会儿,看他们玩“狗狗离心碰碰球”游戏。二十个孩子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座镀铬钢架塔。一个球给抛上去,落到塔顶的平台上,滚入塔的内部,一直滚到一个快速旋转的盘子上,然后,从圆柱形的塔身上的无数小洞中的一个给甩出来,孩子们必须得抓住球才行。

他们走开时,主任自言自语般地说:“真奇怪,想想吧,即使在福帝那个年代,大多数游戏都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设施就能玩,至多需要一两个球和几根棍子,或许还有一块网子,这多奇怪呀。想想这有多么愚蠢吧,允许人们玩那么繁琐复杂的游戏,却根本增加不了消费。简直是发疯。现在,控制官不会批准任何新的游戏了,除非能够证明,游戏至少需要使用和现存最复杂的游戏差不多的设施。”他说着又岔开了话题。“那两个孩子可真讨人喜欢。”他说,指点着。

在两丛高大的地中海石楠之间,两个孩子,一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一个大概比他大一岁的女孩正在玩最初级的性游戏,他俩表情严肃,聚精会神,好像科学家正在专注地进行某项科学研究似的。“讨人喜欢,真讨人喜欢!”中心主任动情地重复了一遍。“讨人喜欢。”男孩子们礼貌地应和着。但是,他们的微笑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他们自己不久前刚刚放弃了这类幼稚的游戏,所以,当看到别的孩子在玩,他们不可能不带几分鄙夷。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只不过是两个孩子在闹着玩,仅此而已,就是小儿科罢了。“我总是想啊……”主任的话里还带着刚才的那种感伤语气,突然,一阵嘈杂的哭闹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一个护士从附近的灌木丛里走出来,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小男孩边走边哇哇大哭。一个神色焦急的小女孩一路小跑着跟在护士后面。“怎么回事?”主任问。

护士耸了耸肩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回答,“就是这个小男孩好像不太愿意加入那种常规的性游戏。我以前就注意到了一两次。今天又发现了。他刚才还开始哭叫了……”“说实话,”一脸焦急的小女孩说,“我并没有想伤害他或怎么样,真的。”“你当然不会伤害他了,亲爱的。”护士安慰她。“那么,”她转向主任,接着说,“我现在带他去看看心理总监助理,看看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你做得很对,”主任说,“快带他去吧。小姑娘,你留下。”他等护士带着仍然在哭闹的男孩儿走了之后,对小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波莉·托洛茨基。”“名字也挺好听。”主任说,“赶快过去吧,看看能不能另外找个小男孩一块玩儿。”

小女孩一下子就跑进灌木丛,没影儿了。“可爱的小家伙!”主任看着她的背影说。然后,他转向学生们。“我现在要跟你们讲的,”他说,“可能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当你们不熟悉历史的时候,过去的大多事实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他讲出了令人震惊的真相。在福帝诞生之前很久的时候,甚至在福帝诞生之后的很多年里,人们认为孩子们之间的性游戏是不正常的(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不仅不正常,而且是不道德的(不会吧!),因此,要受到严厉的压制。

他的听众们脸上现出既震惊又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居然都不让可怜的小孩们自娱自乐?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即使是青少年,”主任还在说着,“即使是跟你们一般大的青少年……”“不可能吧!”“除了一丁点偷偷摸摸的自慰行为和同性间的娱乐,其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的,直到他们二十岁之后。”“二十岁?”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大声问道,一脸质疑。“二十岁。”主任重复了一遍,“我都告诉你们了嘛,你们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的。”“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结果很糟糕。”一个低沉响亮的声音突然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他们扭头去看。在他们这一小群人的旁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他中等个子,一头黑发,长着鹰钩鼻、饱满红润的嘴唇和锐利深邃的眼睛。“很糟糕。”他又说了一遍。

中心主任这时已经坐到了一个钢架橡胶凳子上,这些凳子就散放在花园各处,非常方便。主任一看到这个陌生人,马上跳了起来,疾步上前,两只手向前伸着,整张脸都堆满了笑容,露出满口牙齿。“控制官!真令人惊喜呀!孩子们,你们还在想什么呢?这是控(1)制官啊,穆斯塔法·蒙德福下。”

中心的四千个房间里,四千座电子钟同时敲响了四点钟。喇叭口里传出了合成的声音:“主白班下班,第二班换班。主白班下班……”

在人们上楼去更衣室的电梯上,亨利·福斯特和命运预定中心的主任助理转过身去,非常不客气地背对着心理局的伯纳德·马克斯——避开那个名声不佳的人。

胚胎库里,机器轻弱的嗡嗡声和咔嗒声依然搅动着那里暗红色的空气。换班的人也许会来来去去,一张犹如患红斑狼疮的脸也许会替代另一张,但是,传送带依然将庄严地缓慢前行,满载着未来的男男女女。

列宁娜·克朗步履轻快地走向房门。

是穆斯塔法·蒙德福下!学生们敬着礼,眼睛几乎都从脑袋上蹦出来了。穆斯塔法·蒙德!西欧的常驻控制官!十个世界控制官之一,十个之一……他和中心主任一起坐在凳子上,他要停留一会儿,停留一会儿,是的,他居然开始跟他们讲话……直接来自大人物之口啊,直接来自福下之口啊。

两个皮肤晒成红棕色的孩子从附近的一个灌木丛中钻出来,张着大大的眼睛,吃惊地盯了他们一会儿,之后又回到树叶中间,继续他们的游戏。“你们都记得,”控制官以他低沉有力的嗓音说,“你们都记得吧,我们福帝那句金玉良言:历史就是废话。历史,”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废话。”

他挥了挥手,好像在用一把看不见的羽毛掸子轻轻地拂去几粒灰(2)(3)尘,而那些灰尘就是哈拉巴,是迦勒底的乌尔城;又像轻轻掸掉(4)了几丝蜘蛛网,它们就是底比斯、巴比伦、卡诺索斯和迈锡尼。拂(5)(6)(7)啊,掸啊,哪里还有奥德修斯?约伯又在哪里?朱庇特、乔达(8)摩和耶稣呢?拂啊,掸啊,那些叫作雅典和罗马、叫作耶路撒冷和中央帝国的星星点点的古代微尘都消散了;拂啊,掸啊,曾经叫意大利的那个地方变得空旷;拂啊,掸啊,大教堂消失了;拂啊,掸啊,(9)李尔王和帕斯卡的思想消失了;拂啊,掸啊,激情没有了;拂啊,掸啊,安魂曲没有了;拂啊,掸啊,交响乐没有了;拂啊,掸啊……“亨利,晚上去看感官电影吗?”命运预定中心的主任助理问(10)道,“我听说阿罕布拉那里放的新电影超级棒。有一场在熊皮地毯上的性爱戏,据说非常美妙。熊身上的每根毛发都栩栩如生。最惊人的技术效果。”“这就是没有教你们历史的原因,”控制官在说,“但现在,是时候了……”

孵化与条件训练中心主任紧张地看着控制官。有一些奇怪的流言蜚语,说控制官书房的保险柜里藏着古代的禁书。圣经啊,诗歌啊,都有些什么,福帝才晓得。

穆斯塔法·蒙德注意到了主任忧虑的眼神,他红润的唇角略带嘲讽地轻轻上扬。“别担心,主任,”他语含讥讽地说,“我不会教坏他们的。”

中心主任顿时慌乱得不知所措。

那些觉得自己被鄙视的人通常都会做出一副鄙视他人的姿态。伯纳德·马克斯脸上的微笑就颇有几分轻蔑。熊身上的每根毛发,真是的!“我会专门记着去看看的。”亨利·福斯特说。

穆斯塔法·蒙德身子前倾,向他们摇着一根手指。“试着想象一下,”他说,他的声音径直穿透他们的横膈膜,让他们产生一阵奇怪的震颤,“试着想象,如果有一个怀胎生了你们的母亲,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又是那个脏词,但是,这一次,他们连做梦都想不到要笑了。“试着想象‘和自己的家庭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

他们努力试着,但是,很明显,没有丝毫的成功。“你们知道什么是‘家庭’吗?”

他们摇摇头。

列宁娜从她暗红色的房间里走出来,乘上电梯,很快上升了十七层,她出电梯向右拐,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过去,打开一扇写着“女更衣室”的门。她一下子就步入了一个喧闹的世界,乱糟糟的,满眼望去,全都是胳膊、胸脯和内衣裤。热水哗哗地溅入成百个浴盆,又汩汩地流淌而出。八十台振动真空按摩机同时在工作,隆隆隆,嘶嘶嘶,在八十个堪称完美的女性身体上揉捏着,吮吸着,这些肉体都非常结实,给太阳晒成了棕色。每个人都在尖着嗓子大声说话。合成音乐机里正在悠扬地播放着一支超级短号独奏曲。“嗨,范妮。”列宁娜对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孩说,她们两个人的挂衣架和储物柜紧挨着。

范妮在装瓶室工作,她也姓克朗。但是,考虑到全球二十亿个居民一共只有一万个姓氏,那么这个巧合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惊喜的。

列宁娜唰地拉开上衣的拉链,双手并用地拉下了长裤的两条拉链,又一直向下松开了内衣裤。她还穿着鞋子和袜子,就径直走向洗浴间。

家,家——几个小房间,里面挤着一个男人,一个定期怀上孩子的女人,和一群吵吵闹闹、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没有空气,没有空间,简直就是一个消毒不彻底的监狱,充斥着黑暗、疾病和臭味。(控制官的讲述太生动了,在听到这番描述之后,一个比较敏感的男孩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几乎要呕吐了。)

列宁娜走出洗浴间,用毛巾擦干身体,抓住嵌进墙壁的一根长长的软管,把管口对准胸脯,好像要自杀的样子,摁下了开关。一阵热风喷涌而出,在她身上撒上了一层细细的爽身粉。洗脸池上方有八个龙头,提供八种不同气味的香水和古龙水,她拧开从左数的第三个,(11)在身上涂抹了一点西普香水。然后,她拎着鞋子和袜子走出去,想看看有没有振动真空按摩机闲着。

家是肮脏的,这种肮脏不仅指外部,还包括心理层面。从心理上说,家就是一个兔子窝,一个大垃圾堆,因为拥挤,人们的身体互相摩擦碰撞,加上总是涌动着情感,这个家变得热烘烘的。多么令人窒息的亲密!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危险、疯狂而淫秽!妈妈发疯般地看护着自己的孩子们(她的孩子)……就像老猫看护着幼崽儿,但这是一只会说话的猫,会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的猫,她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的宝贝,哦,在我的胸前,这些小手儿,看他饿成什么了,这难以言传的感觉,痛苦中的快乐!终于,我的宝贝睡着了,我的宝贝睡着了,嘴角还沾着一滴白色的奶汁。我的小宝贝睡……”“是的,”穆斯塔法点点头,“真够让你们恶心得打个激灵的。”“你今天晚上和谁一起出去呀?”列宁娜问,她刚刚做了真空按摩出来,皮肤泛着粉红色,就像一颗从内部被照亮的珍珠一样。“不和谁出去了。”

列宁娜的眉毛吃惊地挑了起来。“我最近身体感到不太自在。”范妮解释道,“威尔斯医生建议我服用一些代孕片呢。”“可是,亲爱的,你才十九啊。代孕片最早也要等到二十一岁才是必须服用的呢。”“我知道,亲爱的,但有些人早点服用更好。威尔斯医生告诉我,像我这样,骨盆宽大、棕色头发的人,应该到十七岁就第一次服用代孕片。所以,我已经晚了两年,而不是早了两年。”她打开储物柜的门,指了指上层隔板上的一排盒子和贴着标签的药瓶。“黄体素糖浆,”列宁娜大声念着那些药名,“卵巢素,保证新鲜:福特纪元632年8月1日到期;乳腺提取液:每天三次,饭前服用,以水冲服;胎盘素:每三天注射五毫升……哦!”列宁娜打了个哆嗦,“我多么讨厌静脉注射啊!你呢?”“我一样。但是,它们对我们有好处……”范妮这个姑娘特别明事理。

我们的福帝,或者说,我们的弗洛伊德,因为,每当他说起心理学方面的事情时,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他总是会这么称呼他自己。我们的弗洛伊德是第一个揭露家庭生活可怕危险的人。这个世界上充斥着父亲,因此才有那么多苦难;充斥着母亲,因此才会有施虐狂和贞操狂等种种变态行为;充斥着兄弟姐妹、叔伯姑姨,因此才会有疯狂和自杀。“但是,在萨摩亚的野蛮人中间,在新几内亚海岸外的个别岛屿上……”

热带的阳光如同温暖的蜂蜜,沾在孩子们赤裸的身体上,他们在木槿花丛里打着滚,玩闹着。他们的家就是棕榈树叶覆盖的那二十座房子中的一座。在特罗布里恩岛上,怀孕就好像是古代鬼魂们所做的事情;没有人听说过父亲。“这两种极端情况同时存在,”控制官说,“极端情况同时存在也是应该的。”“威尔斯医生说服用三个月的代孕片对我以后三四年的健康有好处。”“嗯,希望他是对的吧。”列宁娜说,“可是,范妮,你真的是说,在以后的三个月里,你都不能……”“不是的,亲爱的,只要一两个星期,就这样的。我晚上会待在俱乐部里,玩玩音乐桥牌。你要出去吧?”

列宁娜点点头。“和谁呀?”“亨利·福斯特。”“还和他?”范妮满月形的脸上流露出既痛苦又吃惊的表情,似乎有点不满,这表情与她的善良显得颇有些不协调,“你的意思是说,你还在和亨利·福斯特交往吗?”

爸爸和妈妈,兄弟和姐妹。而且,还有丈夫、妻子、情人。还有一夫一妻制,有浪漫爱情。“不过,你们很可能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意思吧?”穆斯塔法·蒙德说。

他们摇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浪漫爱情。每一个都具有排外性,都要集中注意力,都将本能与精力禁锢到一个狭窄的渠道内。“可是,人人彼此相属。”他总结道,引用了睡眠教育中的谚语。

学生们用力点点头,他们对这个说法再同意不过了,因为,他们都曾经在黑暗中听到这句话重复过六万两千遍,不仅早就接受了它的真实性,而且认为这句话就像格言一样不言自明,丝毫不容置疑。“毕竟,”列宁娜反驳道,“我跟亨利在一起才刚刚四个月。”“刚刚四个月!我倒喜欢听你这么说。另外,”范妮接着说,伸出一个指头对着她,好像在指责她,“这四个月里,除了亨利,你就没有跟过其他人吗?有没有?”

列宁娜的脸涨得通红,但她的眼睛和说话的腔调依然咄咄逼人。“没有,没有别人。”她没好气地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还要跟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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