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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04: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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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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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香

瑞香试读:

楔子

都说江南美,五分在淮扬。

扬州怪,七分在临俪场。

临俪场不是场,更不是园,而是一条弯弯折折九曲回肠的街。

表面看去,这条街与别的街道没甚不同,饭庄,酒肆,茶楼,各式各样的店堂铺子,可说是囊括了日常生活所需的林林总总。但地道的扬州人,尤其是平民百姓,平日里无论需要什么,是断不会去此处的。

临俪场,是城中之城。几百米长的一条街,自成一个国。上卷魑魅魍魉行第一章寒梅密陀僧

正是暮春时节。

过了晌午,日光晒得直晃人眼,抵在翘起的房檐,绕过漆成赭色的门柱,照进糊覆着冰蓝色觳纱的窗子,在美人榻上融成一团光晕,随着榻上斜倚着那人的动作,水波纹一般悠悠颤着。

萧瑞儿半眯着眼,懒洋洋坐起了身,唤了声“小眉”。

随着一声乖巧应声,冰蓝色水晶珠帘被人撩起又放下,发出一阵清泠泠的窸窣脆响。一个身穿黛色衣裙的少女捧着托盘碎步行至榻前,将几样东西一一放置在高几上。

少女细眉大眼,眸光粼粼,淡色的唇轻轻开阖,嗓音较同龄女子稍显低沉,却如同泉水般淙淙动听:“瑞儿姐姐,头疼好些了?”

揉了揉额角,萧瑞儿端起茶盏漱了漱口,将口中淡茶吐入一旁的青瓷小盂。又拿过沁的微冷的玫瑰露啜了一口,吁了口气道:“无大碍了。”

将一小盏玫瑰露饮下,萧瑞儿扶着小眉的手臂起身,将脚下趿着的软履换成在外惯穿的靴子,步子迈的轻飘飘的,转到前面铺子。

正巧一名身穿浅金色裙襦的女子施施然迈进门槛,旁边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婢子,皆小心翼翼搀着。那女子目不斜视一路行至萧瑞儿面前,黛眉一挑,微扬起下颌问道:“你就是瑞香的老板?”

萧瑞儿私底下并不是爱笑之人,可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在客人面前,总能及时绽开恰到好处的笑容。比这能刁难的客人她从前见多去了,因此萧瑞儿并不觉得怎样,只衔笑应道:“我是。不知这位小姐想要点什么?”

那女子看面相颇为娇纵,见萧瑞儿应下来,转了转眼珠,竟显出几分羞涩之态。只稍一犹豫,便拂开两侧婢子的手:“去门外候着!”接着又昂头看向萧瑞儿:“今天这店子我包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两人中间的木柜上:“够不够?”

萧瑞儿低眼一瞧,常记钱庄的银票,一千两。

翘了翘唇角,萧瑞儿抬首,眼都不眨一下,抬起左手,五指微张:“五千两。”

女子咬了咬唇,略有狐疑:“你真能……真能……”

萧瑞儿唇角微勾,伸出两指点向她身后某处:“小姐可事先看过店规了?只要合规矩,无论什么要求,瑞香都做得到。”

说着,略垂了手,指尖轻叩了下黑黢黢的木柜台面:“若做不到,十倍奉还银钱,瑞香即日搬出临俪场。”

那小姐又咬了咬唇,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系成纸卷的银票,解开红绳,数了四张出来,放在柜上,嗓音微颤:“你搬不搬的我无所谓,我只要你能帮我……”

萧瑞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扬声道了句:“关店。”

天色将暮,屋子四处亮起薄纱灯盏,青铜瑞兽的嘴儿吐出缕缕淡薄青烟。一身金色裙襦的女子捧着茶盏端坐交椅,面上看不出喜怒,纤长的睫却是微微颤着,略显出几分不安。

不多时,一只青葱玉手撩开半封冰蓝色珠帘,萧瑞儿浅笑盈盈踱步出来,手中擎一方暗红木盒,两寸见方,盒盖上绘着一朵梅花,左下方刻着“瑞香”小篆。

女子捧着茶盏的手微有些抖,侧过身来等萧瑞儿走近。

萧瑞儿浅笑盈盈在女子身旁坐下,打开盖子,并将木盒往中间推了推:“此香名为‘寒梅密陀僧’①,是以寒水石,梅片,密陀僧三样为主炼制而成,初用便能遮盖本体味道,长久用下来,更能祛湿散火,疏通窍络,最终达到彻底根治的效果。”

女子捧起木盒嗅了嗅,面上仍带狐疑:“真这么灵?”

萧瑞儿从旁捧起一碗温热莲子羹,舀起一勺慢慢品着,但笑不语。旁边小眉从一只枣红木匣取出两只浅蓝色小纸包,双手捧着送到女子面前:“此香名为‘安宁’,夜间入睡前半个时辰点上,能安眠好梦。寒梅外敷,辅以安宁点燃,对小姐求解之症效果更好。”

女子听闻,沉默的接过纸包,那唤作小眉的少女又接着道:“小姐尽管放心,只要瑞香接了的买卖,包管香到病除。若三日之内不见疗效,大可上门要求退还全数银钱。”

又是半晌沉默,女子面露踟蹰之色,牙齿轻叩内侧唇肉,偏过头窥着萧瑞儿面色。萧瑞儿却似乎浑然不觉,悠悠然吃完一碗莲子羹,又端过一杯清水啜了两口。双眸半垂神色怡然,仿佛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人似地。

女子咬了咬牙,攥紧手中木盒,双目死死瞪着萧瑞儿道:“听闻瑞香不仅能炼奇香,治百病,且接其他的买卖,只要雇主给的银子和理由合适,即便是杀人……”

女子喘了口气,嗓音微颤道:“即便是杀人,只要瑞香的老板点头应下这笔买卖,就一定办得到?”

指尖轻叩了两下交椅扶手,萧瑞儿翘了翘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的道:“就是小姐听闻的那样。”

年轻女子深吸一口气,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绷而略微扭曲:“我想萧老板帮我做件事。”

萧瑞儿微微一笑,一直没有转过头来看人,只是肢体与神情皆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我……萧老板刚也看过了,我自小就有这毛病,我娘亲在世的时候,私底下为我遍寻良方,终不得根治。我,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那人,是叔伯那边一个远亲的孩子,按理儿我该称呼一声堂兄……”“我这个毛病,天冷时还好,衣裳穿的厚些,再多搽些味道浓郁的香粉,我平常也不许人近身,这些年来,除却我父母姊妹以及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旁人都是不知的。”“只是有次夏日外出游湖,我不小心沾湿了衣裳,堂兄凑近帮我擦水渍时,便,便闻到了那股味道……”

女子说到这,原本平淡中带着少许凄哀的语气竟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意味,“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之前,我这位堂兄不止一次赞我貌美温柔,可打那次之后,虽不曾当面说过什么,却与我渐渐疏远,且转而与我妹妹打的火热……”“某日我听到妹妹央求父亲将我与堂兄的婚事作废,说他二人两情相悦……”女子说到此处,竟一时伤情,掩面哭了起来。半晌才止住哭声,未曾擦拭颊上水渍,转过脸凝视着萧瑞儿道:“我所言之事,句句属实,萧老板若不信,大可到我家打探一二。我金家虽半年前才迁居此地,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萧瑞儿之前一直不曾说话,此时却转过脸来,开口道:“南陵金家二千金,人称‘喙尖爪利金燕子’的金小燕?”

金小燕凄然一笑,目中又漾起水雾:“喙尖爪厉又如何,到底还是困在一个‘情’字里不得解脱。”

此人外号“喙尖爪厉金燕子”,说的正是金小燕平生三大绝学,核子钉②,袖里箭和燕子飞的轻功。与男子不同,江湖中成名的女子大多擅以轻功暗器,即便用什么兵器,也多是软鞭一类。

这金小燕在当今南武林年轻一辈里也算赫赫有名,人长得漂亮,出身南陵世家,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偏得了这么个不为外人道的隐疾——狐臭。又被族里早定姻亲的堂兄如此拂了颜面,想来若不是逼到绝境,断无可能找上瑞香帮忙的。

因此萧瑞儿也未多言,只淡淡问了句:“你是想我杀他?”

金小燕嘴唇颤抖,又落下两串泪滴,摇头道:“不用。无论如何,一个是我族里远亲,一个是我嫡亲胞妹……”

金小燕抹了把泪,抬眼看向萧瑞儿:“我只想,萧老板以擅制香粉闻名临俪场,不知有没有一种香粉,可以有与寒梅密陀僧相反的功效?”

萧瑞儿微一愣,转过弯来,心里不由冷笑两声,先前说的千般无奈万般不舍,到头来却是比要人性命还歹毒!

与寒梅密陀僧相反,那不就是被施以香粉之人周身恶臭,旁人无法近身么!无论这玩意是用在那两个谁身上,到头来都不免一场轩然大波,这金小燕不仅喙尖爪厉,心思也阴险的很!

金小燕见萧瑞儿不说话,当她是不愿意做这笔买卖,忙出声道:“萧老板若是愿意为我炼制此粉,价钱自是另加的。”

说着,从腰间又掏出三千两银票,叹息着道:“我也不想闹出人命,只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实在是……还望萧老板玉成。”

小眉蹙眉看向萧瑞儿,后者看也未看那三张票子,悠然笑道:“若金小姐所言句句属实,这笔买卖自然做得。”

金小燕闻言大喜,萧瑞儿抬手抽走一张银票,道:“先收三成为定金,三日后,请金小姐务必来此,再谈生意。”第二章似是故人来

当晚,送走金小燕,小眉打开店子大门,就见门口倏然飘走一道人影,身形瘦削步法奇诡,展眼就失去踪迹。最为怪异的是,那人竟是一头颜色鲜丽的红发。

临俪场是夜不闭户的。倒不是说此地治安多好,而是整条街做生意的,大多是萧瑞儿这种。

哪种?明面是卖香粉卖茶卖酒,实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甚至杀人越货,只要店老板同意,只要买家出的起银子,未尝不可。

这样的买卖,怎会分白天黑夜?只要有雇主上门,就是正与自家媳妇儿炕上打的火热,门外有人叫了也得出去迎人。自然,是接生意还是砍人,那又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了。

可能有人要说了,如此一来,整条临俪场不就是黑店一条街?

这便又错了。

临俪场中人,除了个个武艺超群,甚至连卖烧饼扫大街倒夜壶的都不例外,还有一点,就是都有至少一样的傍身绝学。比如萧瑞儿,是制作香粉。再比如有的人,就擅长做烧饼,做出的烧饼,十里外都能闻到芝麻香。

这样一群人,足可抵得战场上十万大军,试问若有这几百个祸害,朝廷怎会不问不闻听之任之,临俪场又如何能安然成为城中城,自成一方天地?所以这里面,自是有门道的。而能窥得此中门道一二的不二之处,便是“茗澜酒肆”了。

萧瑞儿翘着腿在里间轻啜着温润微凉的玫瑰露,小眉将门板两侧支好,转身进到里头:“瑞儿姐姐。”

萧瑞儿颔首:“我记得的。”

每月初一十五,各家都要到“茗澜酒肆”聚齐,听候上头传达令条。今日恰逢三月十五月圆之夜,怕又不会是个消停日子。

先时与她搭档的那位年前单枪匹马过了五关三阵,折断一把绝世好刃,声明从此退出临俪场。接下来三个月,她虽然照例按日子去到酒肆,却未曾接到一个活计,想来上面也在头疼,要给她安排个怎样的搭档。

饮下一小盏玫瑰露,萧瑞儿又靠在美人榻小憩半刻,吩咐小眉好生看着店子,便起身出了瑞香,往酒肆方向去了。

刚走出没多远,便站定在原地,在身后那道掌风袭至左肩的同时一个拧身,同时出手锁上对方喉头。

两人皆为女子。萧瑞儿一袭蓝衫,领口微敞衣料轻薄,勾勒出丰胸纤腰,下身裙裾开衩到膝部,露出半截白嫩大腿,一头青丝拢成一束,仅以与衣裳同色的缎带缠紧。反观对方一身素白裙襦,衣袂飘飘出尘若仙,发髻高盘白莲为饰,颈上裸露出一朵与发誓相匹配的白莲样式项圈,身材袅娜气质清丽,却是十里八场闻名江南的“一度楼”当家老板——焉如意。

说白了,就是两人身份与打扮截然相反,萧瑞儿本是良家子,一身装扮却如同青楼老板娘。而真正的青楼老板却一袭素裳如同富家千金,别说风尘气,半分江湖气都没有。走在街上吸引的绝非江湖人士,而是官宦子弟。

焉如意嫣然一笑,先收回袭至萧瑞儿胸口仅离一寸的亮银鹰爪钩,抚着缀着银色流苏的袖口垂目道:“数日未见,瑞儿妹妹还是如此见外呐!”“未如焉老板客气。”

萧瑞儿也松开捏着对方喉管的手指,转身又往前走。

焉如意却巴巴跟上前,眨巴着纯如稚子的双眼:“瑞儿妹妹这是怎么了?我听隔壁卖胭脂的小哥儿说,下午似乎刚谈完一笔大买卖,怎地还如此大的火气?”

萧瑞儿暗诽:一上来就遇到你这么个活阎罗,能不火气大么!

焉如意眼珠一转,抿唇笑道:“莫非瑞儿妹妹是为了待会儿的事心烦?”

见萧瑞儿未置一词,焉如意顿了顿,又接着道:“妹妹切莫烦忧,姐姐已经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这次来跟你搭档的,可是个厉害角色!”

萧瑞儿面上无波,气息未变,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没快慢分毫。

焉如意嘟了嘟嘴,有些不乐意:“没劲!”“全临俪场,除了那只姓郦的狐狸精,就数你逗起来最不好玩!”

萧瑞儿这回倒是笑了:“狐狸精?”

焉如意眨了眨眼,手抚鬓角一脸无辜:“对呀!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全一度楼都惯俪老大叫狐狸精的么?”

萧瑞儿无语,你自己就是一度楼的老板,你说叫谁狐狸精,手底下不还都跟着一气儿叫么!

焉如意丝毫不觉半分理亏,撇着嘴继续八卦:“她可不是狐狸精托生的嘛!不然哪有人能精明到那个份儿上,连当朝一品都被拐来咱们这儿当什么巡抚……”

萧瑞儿眼角往旁一瞥,笑着道:“既如此,咱们合该多谢俪老板才是,怎地能叫她狐狸精坏人名声呢!”

焉如意蹙眉看着萧瑞儿侧脸,小声嘟囔:“我怎么觉得你今晚上笑的次数比往常多呀!”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道平淡无波的女音:“瑞儿下午的生意谈的如何?”

焉如意眼角一抽腿一软,拧着萧瑞儿手臂咬牙切齿:“你个死丫头!早知道她在后头跟着了吧?”怪不得一路上就笑了足有三四次,把过去一月的份都笑光了。

萧瑞儿抬手拂开焉如意,转身朝郦茗澜躬身拱手:“尚未求证,三日后方能见分晓。”

郦茗澜说话时还在三丈之外,待萧瑞儿话音落下,已然行到两人面前:“如此甚好。最近周边几个州府都不怎太平,有几个买卖需要你们出去跑一跑。”

焉如意一听这话便双眼一亮:“真的?”

郦茗澜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没你的份。”

焉如意一蔫,扯着自己袖口期期艾艾:“老大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怂恿手底下的姑娘小伙儿每天早午晚三次的念叨你是狐狸精托世。

郦茗澜颔首:“知错就好。”

焉如意两眼冒绿光:“那我能出任务了?”

郦茗澜目视前方:“不能。”

焉如意愤慨:“为什么?”她都小半年没接到活儿,每天在一度楼闲的头顶长草,若非如此,她也没那功夫费力编排郦茗澜和那笑面虎黑心鬼的闲话。

郦茗澜已经往前走:“不适合。”

焉如意哀怨跺脚,发间白莲珠花跟着一颤巍:“老大你挟私报复!”

郦茗澜此时已滑出三丈远,背对两人勾了勾唇角,谁说不是呢?

焉如意扯着袖口生闷气,半晌都没说话。萧瑞儿落得清静,一路走得悠哉。

待行至酒肆门口,就见门窗大敞灯火通明,内里传来朗朗笑声,且伴随着杯盏轻碰的声响,显然内里众人饮的正酣。

焉如意原本有些蔫头耷拉脑,此时却突然眉尖一耸,竖耳倾听片刻,低咒两声,“蹭”一下就蹿了进去。手一拍已经敞开的门板,伴随着“嘭”一声巨响,人已经进到里头。

萧瑞儿还在门外,就听得里头一阵鸡飞狗跳,不由得掀掀唇角,无声微笑。无论何时,进到这间酒肆,总能体味到一种家里才有的温馨热闹。那些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三五不时来此闹的吧!

将被焉如意一掌拍得侧歪的门板扶正,底下木质转轴装上拧好,萧瑞儿拍拍手,起身往里走去。

酒肆里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恢复往常三五一群饮酒谈笑的情形。唯独一人,在屋子里格外显眼。明蓝衣衫,火红头发,眉眼风流唇角噙笑,左手握一把金鞘短刃,背后背一把长刀,独个一人坐在屋子当中饮酒。

萧瑞儿一见此人相貌,就先蹙了蹙眉,正仔细打量对方五官身材,男子却是蓦地笑出了声。

挑起一边眉毛,笑着道:“都说扬州怪,七分在临俪场,我今日是见识到了。”

屋子里很静,众人都没说话,似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男子却没有分毫自觉,只一径弯着眼笑得风流:“先个进来的分明是个鸨妈妈,却是一身宦家千金的扮相。现这个听闻是香粉店子的老板,怎地打扮的好似一度楼里的头牌娘子?”

屋子里一时不是安静,而是无人喘息的宁静,如若此时某人手上的牛毛针落地,怕也听得明晰入耳。

郦茗澜也在,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姿态,静坐一隅闲闲饮茶。

往常爱叽喳的几个人也都没有说话,连之前最爱跟萧瑞儿凑趣的焉如意此时都沉下面容,手掌紧紧扒着桌沿,一双美目怒目以视,目露杀机瞪着蓝衫男子。

萧瑞儿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男子半晌,只轻声问了句:“少侠贵姓?”

男子勾唇,面上露出一抹轻浪笑容:“怎地小娘子还真看上了本大爷,想要一度春|宵?”

接着,不待任何人出声搭话,男子一字一句的回答了萧瑞儿的问题:“鄙姓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苏州蓝湛是也。”

此言一出,先时各自猜测男子身份的众人有惊诧有不安也有疑惑不解。各自心中揣测思量之际,已经有人大胆问出了声:“可是京都六扇门排名第三的蓝湛蓝捕头?”

蓝湛亮出一口白牙,眼眸微弯:“不才正是在下。”

众人皆悚然。

与朝廷暗地里合作,临俪场出人办事,朝廷出钱出资,两方互不干涉和平共处是一码事;如今朝廷的人公然进驻临俪场里,坐下与众人饮酒谈天甚至在未来公事合作,完全是另一码事。

萧瑞儿不发一言,转眼看向郦茗澜。

后者放下茶盏,微一颔首。

萧瑞儿面色骤变,再看向蓝湛时,瞳孔微缩面上紧绷,周身各处已经进入大战之前戒备状态。

屋内众人都是练家子,谁人一举手一投足要飞暗器还是投毒,各自都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多数情况下出于事不关己互不干涉的原则,都装作没看见罢了。

可此时只有萧瑞儿是站立的,周身骤然散发出来与人决斗的气息自然十分明显,众人虽然没人出声点破,却不免都有些吃惊。

蓝湛却只眯了眯眼,一条腿大咧咧担在旁边长凳,下巴微扬看着萧瑞儿:“还未曾尝得销魂蚀骨妙滋味,娘子便要谋杀亲夫了么?”第三章蓝衫风流客

萧瑞儿不说话,只从腰间抽出一把缠裹腰上的软剑,剑一亮出,便抖擞了一室光华,如同春江破冰,又如同月华照水,不经意间,就晃花了人眼。

须知高手决斗并非话本所讲,大战三天三夜几千几百回合,高手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怎可能不吃不睡连战千百回合都分不出胜负的。真正的高手对决,往往转瞬间胜负已分。或许就在你为对方兵器一晃眼的瞬间,那把软剑已经抵上你的喉咙。

萧瑞儿却并未如此鲁莽。

只是执剑在手,面无表情看着对方。

蓝湛却悠然一笑,双目熠熠,脱口赞道:“好剑。”

众人此时都将注意力放在二人身上,有些资格老又明了内情的,于忙着看热闹之际,还将目光投向郦茗澜。见她只是微笑看着,一言不发,就知之前猜测不错了。

临俪场的规矩,无论哪边来的人,若想跟临俪场的人合作,定要比试一场。目的不是分出胜负高低,而是给两人充分了解对方的机会。试问,有什么能比命悬一线时,更能深刻了解你面前这个人呢?

无论是武功套路、看家绝学还是人品心地、胸襟气度,往往要到身处危难之际才能辨的分明。在合作之前将林林总总都了解清楚,总比合作一段觉得不合适要反悔的好。

毕竟,发给临俪场的任务,都是朝廷解决不了才派下来的,如此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孩童过家家,一个不合意,推到了还能从头来过。要知一个愚蠢如猪的伙伴,往往比一个奸诈似狼的对手还要致命。找到一个与自己契合的人做搭档,可以说任务已经成功了一半。

此时众人都注视着两人,萧瑞儿手执软剑岿然不动,面色平静看着悠然笑着的男子。

蓝湛静静打量半晌,搁在长凳上的腿一蹬一跨,人已经跃到萧瑞儿跟前,唇边仍挂着不羁笑容,抱着手臂道:“近看,勉强还看得过眼的。郦老板的推荐不错。”

说着话,已经微倾上身朝萧瑞儿身上压过去,却在上身弯到某个角度时乍然停住。不是身体能够自控的停滞,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僵硬姿势。蓝湛眉尖一耸,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萧瑞儿:“你——”

萧瑞儿此时已经退出三步,不慌不忙走到一张空桌子坐下,倒了杯水润口。

众人静默片刻,爆发出哄堂大笑。

蓝湛在哄笑声中,渐渐涨红一张风流俊颜。

被人下了药粉不可怕,被药粉定住身形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药粉在定住人的同时,还会让男人数日不振。

蓝湛并不十分通药理,却在转瞬间领悟了此种药粉的精髓。原因无他,他在看到萧瑞儿进门那刻,就硬了。待走到佳人面前,朝她缓缓贴近的过程中,软了。

蓝湛初入临俪场第一晚,以完败告终。

约莫一刻过后,定身的药效解了。酒肆的人散了一半,剩下的都等着瞧热闹。

蓝湛半眯着眼转过身,转了转脖颈,掰了掰手腕,走到萧瑞儿桌前,还未来得及开口,萧瑞儿突然出声问道:“自己冲开的?”

蓝湛眯眼看她,不自己冲开穴道,还能等她好心帮他解么?

萧瑞儿唇角一翘,这回是真的笑了。

屋子里众人屏息以待,蓝湛突觉不妙,都等着萧瑞儿解开迷题。

萧瑞儿喝下最后一口水,起身往外走:“强行冲开的话,药效会延长十天到半月不等。”

屋子里又是一阵拍桌子跺脚的声响,伴随着吭哧闷笑,这回连郦茗澜都勾起唇角笑了出来。蓝湛刚刚恢复正常颜色的脸,完成了由红到黑的转变。

离瑞香还有百来米距离,萧瑞儿渐渐放缓脚步,未曾转身:“临俪场里不少勾栏瓦肆,蓝捕头何故跟着小女子不放?”

蓝湛抱着手臂站定在一丈之外:“我没银子。”

萧瑞儿语调依旧平淡:“去找沈大人支。”

蓝湛歪着头将人背影从头看到脚,且不放过半点细节,连萧瑞儿腕上手串有几颗珠子都数的清楚,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跟他不很熟。”“我跟你更不熟。”“以后慢慢就熟了。”

萧瑞儿转身,目中透出淡淡愠怒:“蓝捕头,在第一个任务成功完成之前,你我并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伙伴。”

更何况他一个朝廷命官,干完一票还指不定去哪呢,两人不过在一起做一笔或杀人或救人的买卖,哪来的“以后”一说?

蓝湛似乎十分满意她转过身来的举动,一双眼格外露骨的盯着萧瑞儿半露在外的雪白胸脯:“话别说那么见外么,我很欣赏瑞儿姑娘……”

萧瑞儿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口吻有些恶劣的回道:“原先还真不知道,名满京都的‘惊艳一刀’蓝捕头是这样的下流胚子!”

都已经不行了还这样盯着女子瞧,要是身体正常的情况下,他还不直接扑上来了?

蓝湛摇摇食指纠正道:“是风流而不是下流。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萧瑞儿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蓝湛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

走到瑞香门口,小眉跑出来迎,一见萧瑞儿身后跟着蓝衫红发的陌生男子,不由惊咦出声,指着蓝湛道:“你——”

蓝湛俊眉一挑,媚眼斜飞:“这位一定是小眉姑娘了,果真钟灵毓秀,玉雪可爱。”

小眉跟在萧瑞儿身边多年,也潜移默化学了不少,且不比萧瑞儿能捺的住性子。见蓝湛一双眼贼溜溜盯着萧瑞儿打转,说话又挺轻佻,又想起此人之前的鬼祟行径,当即就狠狠白了他一眼,出声斥道:“哪来的登徒浪子,也不打听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心有去无回……”“小眉。”萧瑞儿轻声截断,朝她递个眼色,便往里头去了。

小眉乖乖住口,大眼一瞪,刀子一般剜了蓝湛一眼,重重阖上门板。

蓝湛却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抬脚一踢,抱着手臂跟着二人进到店子里面。

一般情况下,临俪场各家夜间皆不闭户,蓝湛也是吃准这一点,厚着脸皮跟萧瑞儿杠上了。

瑞香的铺子公分里外三间,外间厅堂地方不小,玄黑板柜围了半圈,且有几把供客人休憩等待的交椅,当中放一只青铜香炉,四下里摆了四盏薄纱灯。内里两间屋子,一间是萧瑞儿白日休息和看书的,另一间则是专门研香的地方。再往后走,连通着一座小院,萧瑞儿和柳眉各一间房,还有两间空着,分别是摆放杂物以及研制香粉所用。

因此外面铺子不关门,与萧瑞儿两人是无碍的,中间通往院子的门一落闩,任谁也进不来。要想从店子外头的房檐摸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蓝湛进到屋里,四处走走瞧瞧,见水晶珠帘后头似乎还有房间,毫不知避讳的掀开往里看了看。主仆二人都不知所踪,又瞧见中间紧闭的小门,不禁哑然失笑。

里外三间屋子转了几圈,蓝湛将包袱放在一旁高几,脱了外裳靴子,解开脑后蓝色发带,两把刀一长一短,照例长的放在左手边,短的枕在当作枕头的垫子下面。闭目将一整日的事在脑海里转了几圈,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蓝湛精神饱满坐起身,听到外间已经响起谈话声。

刚穿上一只靴子,帘子被人掀起,柳眉寒着脸走进来,手里端着水盆布巾等物。故意重重将东西放在高几,冷哼一声,拧身便走,将自己的不甘愿表现得十成十清楚。

蓝湛却咧嘴道了声谢,简单梳洗过后,套上外裳束好头发,精神奕奕步出内室。

外头厅堂里,郦茗澜和萧瑞儿各自坐在一方交椅,边吃茶边讲话。见蓝湛从里间出来,郦茗澜面上没有半点吃惊神色,只微一颔首:“蓝捕头早。”

蓝湛见旁边板柜上放着只托盘,内里摆着清粥小菜以及一盘包子,不禁勾唇一笑。

先回了声郦茗澜“早”,复又转眼看向萧瑞儿,挑眉笑道:“瑞儿姑娘不仅样貌好身材佳,人也体贴又贤惠呐!”

萧瑞儿皮笑肉不笑道:“蓝捕头无须客气。在瑞香里睡一宿,一百两。早饭,一碗粥十两银,两碟小菜,素的十两,荤的二十两,包子是肉馅儿的,五两一个。请蓝捕头用完后到门边结银子。”

蓝湛嘴里刚叼个包子,一听这话眼瞪的滚圆,囫囵将包子咽下,又匆忙喝了口粥水顺气,拍着胸口道:“瑞儿你也太无情了!昨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萧瑞儿面无表情:“哦?昨晚上我说什么了?”

蓝湛端着粥碗笑得流里流气:“昨晚上在茗澜酒肆,我说要跟瑞儿你一度春|宵,你没反驳。我跟着你一路走回来,你没拒绝。我跟在你后头进屋,你没赶人。今早上还让贴身婢子给我送了洗漱用具,水温都是事先调过的,如今又做了清粥小菜给我解饿,足可见瑞儿你对我一往情深无微不至。现当着郦老板的面,怎地就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了?”

蓝湛一副痛心疾首摧心折肺的模样,说完一长串话,开始大口喝粥吃包子,不时夹两口小菜,道几声赞语。

萧瑞儿从刚才起,每听蓝湛说一句,面色就沉一分。待到蓝湛说完,一张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神色阴沉瞪着尚不知死活的某人。

半晌,萧瑞儿蓦地一笑,慢声道了句:“好吃么?”

蓝湛拿过一旁搁着的白色巾帕擦嘴,点头:“好吃!”“香么?”

蓝湛继续点头:“香!”

头刚点到一半,香字话音刚落,也觉出不对来,先看了眼旁边空空碗碟,又转脸看向萧瑞儿。慢吞吞问道:“你该不会——”

萧瑞儿笑着睨他。“该不会——”

蓝湛“蹭”的蹿到两人面前,执起萧瑞儿的手神色激动道:“瑞儿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萧瑞儿一愣。

蓝湛一往情深道:“你不仅在粥饭里给我放了解药,还穿了跟我同色衣裳以表情衷,瑞儿你放心,我蓝湛不是薄情之人,既吃了解药,今晚上一定不辞劳苦做牛做马满足瑞儿你——”

话未说完,萧瑞儿已经一脚踹出去,同时手一撑交椅扶手,蹿身而起,被蓝湛握着的手沿着对方手腕一路往上点。

蓝湛连连倒退几步,松脱开萧瑞儿反手推刀。背后长刀出鞘,“刺啦”一声锐响,刹那间如同纷飞大雪,光华满室。蓝湛执刀站立门边,面上仍带着三分不羁笑容,目中却霜雪尽显。第四章胜负仍未分

萧瑞儿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尖一抖,举手便攻了过去。蓝湛倒退两步出了瑞香,两人便在临俪场当街打了起来。

认真说起来,昨晚上二人并未真分出胜负。萧瑞儿露了看家绝活,蓝湛却没使出半分本领。说不上公平与否,却肯定是不够的。临俪场的规矩摆在那,郦茗澜这个当家人又在旁看着,说要在合作前一决胜负,那便绝没有取巧走捷径的可能。

况且,萧瑞儿有何本领,临俪场的人都见识过。蓝湛虽然从前不了解,昨晚上也算是亲身领教。

可蓝湛到底有多强,“惊艳一刀”又有多“惊艳”,无论萧瑞儿、郦茗澜还是其他临俪场的人,在此之前都没见过的。

混江湖的人都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若蓝湛不战这一役,且不说萧瑞儿柳眉郦茗澜,其他临俪场的人也是要瞧他不起的。朝廷派来的又如何,当朝一品沈大人要进他们这条街,也得按规矩来,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想谈生意,也得看所求之人想不想接,更何况他一个六扇门的捕头!

蓝湛明白这一点,萧瑞儿更明白这一点,故而两人都打起十分精神,全力以赴这一战。不是比试,不是点到即止,是你死我活的战役。

只有将对方也将自己逼到濒死绝境,才能将对方看的清楚,也才能精确判断两人是否合适做搭档。因为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亲人,抑或你自己。

而是你的敌人!

故而当蓝湛双目被洒了药粉,左胸心脏以上半寸被刺入剑尖,整个人半倒在地的时候,他左手长刀也砍在了萧瑞儿左肩靠近脖颈的位置,另一把短刀则划破对方前胸衣衫,殷出一道淡淡血痕。

两人都拼尽全力,都使出将对方置诸死地的本领,也都手下留情,并未真的取对方性命。

若说狠,两人都不足够。

洒向蓝湛面门的不是什么毒害人的药粉,而是掺了少许解药的面粉,萧瑞儿手上软剑只刺入米粒大小的剑尖。

蓝湛虽然目不能视,砍在萧瑞儿肩侧的长刀却狠收住力道,连衣裳都未划破分毫,唯独用短刀那一下,因为是脱手而出攻向对方,眼睛看不到的缘故,才失手划伤了萧瑞儿胸口。

郦茗澜站在门口端着茶盏观战,见此情景不由低叹一声。

旁边小眉看着,见两人都再行动,忙上前去扶。走到正面才看见萧瑞儿胸口刀痕,不由得面色一沉,转头飞身奔回瑞香。

萧瑞儿低头看了眼胸口,衣料被横着划开一个巴掌大的口子,连带里头冰蓝色抹胸碎裂开来,艳红血滴沿着衣衫快速殷开,落了两滴在青石砖上。

蓝湛头一侧,眉间浮现一抹阴郁:“你受伤了?”

萧瑞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撤刀吧。”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都击中对方要害,也都及时收手,故而各自肢体都有一段时间的僵硬。

蓝湛闻言点头,刀脊一扬平蹭出去,同时萧瑞儿收回软剑,倒退几步才站稳身形。

蓝湛胸口渐渐透出一朵殷红血花,拇指大小,再未扩散。

以刀支撑着站起身,蓝湛刚抬起手,萧瑞儿便出声阻止:“别揉。待会儿用清水冲冲就好。”

蓝湛从刚才起就觉不对劲,听了这话便用指尖到眼睛周围沾了些,捻了捻,又放到鼻端嗅嗅。朝着萧瑞儿站立的方向抬眉:“面粉?”

萧瑞儿没说话。

转过身,就见郦茗澜无声摇了摇头。看向萧瑞儿的目光明显透着不赞同。

萧瑞儿一手挡在胸口,拖着软剑往里走。柳眉此时已经跑出来,拿了件袍子给萧瑞儿遮上。

走过郦茗澜身边的时候,就听她低声道了句:“瑞儿,你这样,迟早有一天要吃亏的。”

萧瑞儿脚步一滞,露出璀然一笑,没有说话。

郦茗澜却将她面上神情看的分明,不由一愣。就见萧瑞儿唇角噙笑,目中,分明映着薄薄水光。

郦茗澜转回视线,若有所思的看向闭着双目倚刀站立的蓝衫男子。

二人一战,临俪场众人看的分明。又有郦大当家在场亲眼见证,眼下只等二人各自决策。只要萧瑞儿和蓝湛各自点头,接下来直到第一个任务完成,两人便都是绑在一块了。

当日傍晚,萧瑞儿靠在美人榻上轻啜莲子羹,就听门口珠帘哗啦啦一阵窸窣脆响。蓝湛一袭干净蓝衫,背着刀走进来,双目微有些红,一头鲜丽红发衬着,本就俊美的面容更显出几分跋扈不羁。

进来第一句话,便问:“为何不愿与我搭档?”

萧瑞儿眼皮都没抬,咽下口中莲子肉,道:“不为什么。”

蓝湛沉默片刻,看着萧瑞儿覆得严实的胸口,道:“今早上的事,对不住。”

萧瑞儿垂着眼,语调平淡:“无碍。”

蓝湛静了片刻,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探向萧瑞儿胸口,眨眼功夫就解开侧边三枚扣子,系带也抽开来。

萧瑞儿侧身躲过,抬手要挡,被蓝湛单手止住。另一手还端着莲子羹,腾不开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蓝湛揭开自己衣襟。

萧瑞儿瞳孔一缩,厉声唤道:“小眉!”

同时仰脸瞪向蓝湛,咬牙道:“你敢!”

柳眉正在后院,听得萧瑞儿呼声飞身冲进来。蓝湛反手一推腰侧长刀,刀连鞘飞将出去,打着旋凌空扫在门板。门“嘭”一声撞上,长刀不偏不倚横在门被,充当门闩。

蓝湛手刚沾到衣襟,未防萧瑞儿低头一口,咬在虎口位置。

蓝湛轻声哼笑,反过手捏住萧瑞儿下颏:“倒真是倔强性子?”

萧瑞儿气的双目通红,水雾薄染:“你混蛋!”

蓝湛利落一倒手,换成正常手势捏着萧瑞儿两边脸颊,半眯着眼笑:“答不答应?”

萧瑞儿微怔。

蓝湛略扬下颚:“答应,我就不看。”

萧瑞儿咬牙腹诽,将这人祖宗十八辈问候个遍。再抬眼时,唇边含着淡淡笑意,眼中神色却是冷的:“好。”

入夜。

萧瑞儿坐在桌边喝粥。小眉站在一旁忧心忡忡:“瑞儿姐姐。”

焉如意摇着把素雅纨扇,笑得格外荡漾:“哎我说,这姓蓝的倒真有些本事嘛!谁不知道我们临俪场萧老板说一不二,十年不改,他居然有能耐让你转了向,这可真是——”

焉如意抖着肩呵呵笑了两声,不待萧瑞儿翻脸,突然一改之前幸灾乐祸神色,冷笑着道:“不过这姓蓝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鸟!”

小眉听出焉如意话里有话,目露询问神色。

焉如意瞟了眼一直沉默吃粥的萧瑞儿,抬手挽了挽发间那支新买的如意玉簪,又看了看手上昨儿晚上新涂的淡粉蔻丹。

见小眉愈加焦急,萧瑞儿却无半分波动,不由得长叹一声:“这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皇上不急,急死——”

话悠悠然说了一半,焉如意戛然住口。柳眉面色微变,萧瑞儿侧目而视,脚下狠狠碾过那只镶银边绣桃花的缎面绣鞋。

焉如意自知说错了话,只能咬牙强挨着。

柳眉淡淡一笑,权当没看到:“焉小姐还未说,那蓝湛——”

焉如意此时哪敢再拿乔,从萧瑞儿鞋底拔脚出来,一边低头看了眼鞋面脏污,一边答道:“今天日头刚落,蓝湛就到我那儿,拍了张一千两的银票,让我一度楼里所有姑娘都来,连带清倌都不放过……”“啧啧,那情景你们是没见着。”焉如意撇了撇嘴,又看向萧瑞儿:“这姓蓝的,绝对是个风流子,会玩啊!”

柳眉听了这话面色更沉:“瑞儿姐姐。”

柳眉暗道这蓝湛真是无耻至极。昨晚上还说身无分文没地方去,在瑞香蹭吃蹭住,且对萧瑞儿多方调戏,占尽了口头便宜。下午那时还差点真被他看了摸了去。如今才知,这人何止有钱,简直是大大的有,不过都留着和青楼姐儿做那风流事的!

萧瑞儿面无表情,喝完粥拿过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往外去了。

焉如意看了眼几碟一筷未动的小菜,露出一抹诡秘笑容。

柳眉却跟着萧瑞儿到门边,刚开口要叫,见她去的方向并非一度楼,才折身走回来。面上神情却有些阴郁。

焉如意抚着腕上玉镯,悠然道:“既喜欢,何苦为难自己。”

柳眉瞪她一眼,收拾好碗碟去了后院。

焉如意唇角轻翘,悠悠一叹。她哪,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乱着乱着,才能看出人心,试出感情,多有意思呐!第五章暗门端木澈

萧瑞儿的确不是去一度楼,而是进了“暗”,听名字可能猜不出是什么地方,看招牌就一目了然。玄黑色龙飞凤舞的“暗”字一旁,绘着云雾缭绕一盏茶。

暗是间茶楼。

也是全临俪场最静的一处地方。

原因无他,明面做的茶楼买卖,实则是养着一群杀手的暗门。故而名为“暗”,实在直白的很。

萧瑞儿一身冰蓝衣裳,立领,窄袖,开衩到膝部的裙裾,同色短靴,腰间缠一把软剑,无穗,无鞘。头发高梳一束,蓝色丝绳缠绕,耳垂各戴一只形状圆润的白色贝母,看上去是非常精巧的耳饰,除了萧瑞儿本人,迄今为止还没人知道其切实功用。

萧瑞儿一手叩剑柄,缓步拾阶而上。

刚迈过门槛,手腕一抖,拧身迈腿,剑尖直指一人心口,尚有一寸距离。那人手中的剑却已贴上萧瑞儿喉咙,只需手指稍一用力,瞬间就能要了她的命。

男子率先收回剑锋,萧瑞儿随之收回软剑,淡声道:“我输了。”

男子皂色劲装,头发高束成一束,窄腰长腿,身材劲瘦。五官不似中原人的深邃,灰眸薄唇。唇角微动,道:“你胸口有伤,身手自然会慢。”

萧瑞儿笑了笑,未置一词。

男子将剑背过身后,抬手扶上萧瑞儿手肘:“伤口裂开了,进屋敷药。”

萧瑞儿也没推拒,顺着男子姿势半依在他怀里,随他上了二楼。

斜对着暗的一处转角,一道瘦小身影紧紧盯着二人动作,转眼消失无踪。

屋里,萧瑞儿两指捏着染血纱布,另一手握着白瓷瓶,往裂开的伤口洒了些浅黄药粉。

尽管已经咬紧牙关,药粉快速融于伤口的同时,仍忍不住低哼一声。握着药瓶的手缓缓收紧,萧瑞儿皱紧眉心,睫毛连连颤了几下,半阖着眼挨过那阵剧烈疼痛。

身后,端木背对萧瑞儿,端坐在凳上擦拭剑锋。

一灯如豆,光火摇曳。

血红布巾,霜锋雪刃,剑尖微动,一道流光顺着剑脊抖落,碎落一地冰花般扎眼。

萧瑞儿放下药瓶,单手系着扣结:“帮我查一件事。”

端木没有说话,没说话就代表着应允。“南陵金家,金小燕,胞妹,远房堂兄。”

端木放下布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昨天下午到你店里谈生意的是她?”“嗯。”

萧瑞儿转过来,站起身走到端木身旁,将药瓶放在桌上,拿起另一杯茶。

世上最好的金创药在哪?不是皇宫大内,更不是神医世家,而在暗门这样的杀手阵营。

因为杀手每天面对着的,就是自己或敌人的伤口。

同样,要比消息灵通,查证准确,又有什么地方比得过这样一群人?

暗养着的人,不是收了钱财就盲目打杀的低级杀手。这样的人,在江湖中也不会有太大价值,又怎能进得寸土寸金的临俪场?

杀手这行,利润高,风险大,更新换代也比其他行当更快。暗不收留只懂杀人的行尸走肉,能进得这扇门,在熟谙如何杀人的同时,更要懂得怎样保命。命都没了,你拿什么杀人?人死了,又由谁来享用之前拼命赚来的银子?

故而临俪场各家,虽各有各的门路,很多时候为了保险起见,并不会自己动手,而是付银子给暗,将雇主的一切调查清楚。

都说人江湖上飘,哪能不挨刀。这一刀若是敌人戳的也就罢了,即便丧了命,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或者疏忽大意。可若是把戳刀子的机会留给自己的伙伴或者雇主,那就是你自己的过错了。

雇主挑商家,生意人也要挑买卖。双方都将对方摸清楚再拍板,才是一笔好生意的开端。

看萧瑞儿饮完一杯茶,端木道:“金小燕不是个简单角色。”“嗯。”能在南武林闯荡出些名声的,又怎会是简单角色?“这笔生意你非谈不可?”

萧瑞儿笑了笑:“她出手很大方。”

端木闻言,唇角轻翘。

萧瑞儿从袖里掏出一张一千两银票,搁在桌上。“这是她付的订金。”也是萧瑞儿付给暗的全部银钱。

和别家不同,暗从来都收全款。搁在端木眼前的银子,更是有去无回。

端木这回却没有出手,只抬起头看萧瑞儿:“那个蓝湛。”

端木看着萧瑞儿的眼道:“你对他,不一样。”

端木话不多,却字字见血。

萧瑞儿微微一笑,大方迎上端木端详视线:“如果不了解你,我会以为你问这话的意思,是与我有意。”

端木薄唇轻抿,绽出一抹浅笑,灰色眼瞳显出异彩:“未尝不可。”

萧瑞儿失笑:“算了吧。”“我可受不了和情人每天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比试谁的剑更快架在对方脖子上。”

端木缓声道:“如果你我是情人关系,自然用不着如此。”

萧瑞儿眉尖一跳,就听端木接着道:“如若你是我的人,即便你将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还手。”

萧瑞儿扬唇一笑:“我还真不知道,暗门门主原是如此痴情之人。”

端木今天似乎兴致不错,话比往常多了不少:“你不知道的,还很多。”

萧瑞儿没接这话,伸手去触茶壶握柄,却被端木拦下:“你身上有伤,不方便。”

为两人各自倒了杯茶,端木将银子收进怀里:“这笔生意我接,但她要你做的事,还是小心为上。”

萧瑞儿点了点头。临起身时,从腰间荷包取了两封小巧纸包,搁在桌上:“前日新炼出的香粉,名为‘境’。”“兑在任一种茶水里,指甲盖大小,便能迷晕一个成年男子,且能令人产生幻觉。”“何种幻觉?”端木问的问题,总是很毒。

萧瑞儿却早就习惯了:“美妙的幻觉。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想要的。”

端木微微一笑,将香粉收入腰间:“谢了。”

萧瑞儿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身后,端木看着萧瑞儿的背影,目中露出淡淡思虑。

第二日临近傍晚,萧瑞儿正握着一只青玉杵捣磨浆子,就听门外响起两声叩门声。

萧瑞儿皱了皱眉,放下玉杵,从旁拿过一块白布罩在案上,起身开门。

门外,蓝湛抱臂靠在墙壁,目光一直在萧瑞儿胸脯徘徊,笑着道:“出去走走?”

萧瑞儿面无表情松开门板,抬手就要落闩。

蓝湛一步跨到门前,伸腿挤进来,力道大的萧瑞儿连连倒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对方却没有一点被人厌恶的自觉,扶门勾唇,眉眼映笑:“总闷在屋子里多不好!”“况且咱俩也该趁着这两天清闲,好好熟悉熟悉。”

萧瑞儿一手扶着剑柄,咬牙瞪视,真恨不得将这人脸划花了,省得一天到晚晃来晃去的卖俏!

蓝湛看她神情,也将萧瑞儿心思猜准了七八分。颇为失落的低叹一声,眉间透出淡淡萧索:“都说姐儿爱俏,怎地瑞儿你如此不懂风情?”

萧瑞儿磨牙,一字一句的道:“我不是青楼里的姐儿。”

蓝湛惊讶挑眉:“我知道啊!”

接着又露出一抹邪气笑容,摸着下巴感慨道:“不过瑞儿你可比一度楼里那几个头牌有风韵多了……”

话音未落,萧瑞儿已经一脚踹上蓝湛两腿之间,同时挥臂反手抽向那张笑得欠扁的俊脸。

蓝湛早有觉悟的顺着萧瑞儿攻势倒退几步靠在墙壁,一只手明目张胆扣上纤细腰身,另一手则毫不费力的挡住横扫过来的手刀。同时抬腿一勾,架开萧瑞儿两条笔直雪白的大腿。

两人转瞬间就变成萧瑞儿双腿叉开跨在蓝湛腰侧,上身相贴额头轻抵,极是暧昧的纠缠姿势。不知情者还以为是痴情儿女互许终身天雷勾动烈火——

可眼下,郦茗澜柳眉端木澈都是知情者,且都看清萧瑞儿阴沉到要砍人的神情,尽管各自面上神情不尽相同,却都默契非常的没有出声。

蓝湛却还嫌不够似地,缓缓转过脸,故作不经意间蹭过萧瑞儿躲闪不及的唇瓣,笑得一脸风流看向呆愣原地的三人:“好巧啊,都来找瑞儿谈天?”

说着,眼角斜飞瞥了脸色苍白的萧瑞儿一眼,一副公事为重的严肃模样:“没事的,虽然瑞儿比较急,但还——”

萧瑞儿忍无可忍,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你混蛋!”

就听“啪”一声脆响,萧瑞儿这巴掌不偏不倚打个正着。

蓝湛肤色并不算白皙,可还是渐渐显出五个指印,嘴角也溢出星点血丝。面上仍是带笑的,目光幽深看着萧瑞儿:“小心胸口的伤——”

萧瑞儿先是一震,未曾料到蓝湛会不躲开。一听到那句话,又见蓝湛露骨打量自己胸脯的目光,登时气的浑身发抖,单手撑住墙壁怒叱:“放手!”

蓝湛搁在萧瑞儿腰侧的手不轻不重揉了两把,在萧瑞儿几近冒火的瞪视下,终于松开钳制。萧瑞儿足尖一蹬墙壁跳下来,转身往后院走去。

身后三人同时出声:“瑞儿。”

萧瑞儿牙根酸痛,身形僵硬的转过身。

小眉最先开口:“瑞儿姐姐,郦当家和端木门主找你。”

端木灰眸微暗,瞟了蓝湛一眼:“我不急。”

郦茗澜叹了口气,看着两人:“一个时辰前,城外盛兰山庄死了人,官府已经派人去看了。事有蹊跷,你们俩过去看看吧。”第六章盛兰双尸案

临出门前,端木未再多言,只轻轻点了下头。

萧瑞儿明了,朝小眉吩咐道:“案上药粉研磨仔细,旁边两只碟里的东西放进去,搅拌均匀,拔在冰水里十二时辰。”“雇主明日过来,记得跟她讲清瑞香规矩,另收余下七百两。”

小眉点头,看了蓝湛一眼,面露不豫:“瑞儿姐姐……凡事小心。”

萧瑞儿点头,又看了端木一眼,转身便走。

蓝湛半眯着眼在几人间来回打量,摸着下巴笑容轻佻。

萧瑞儿前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身后蓝湛说道:“小眉好好看家,我和你瑞儿姐姐今晚上就不回来了。”

萧瑞儿身形一僵,强忍住转身怒叱的冲动。就听端木凉凉接口道:“蓝捕头好好查案,瑞儿家中自有人照看。”

萧瑞儿握拳吸气,肩膀微颤。郦茗澜浅笑着道:“正事要紧。瑞儿出去执行任务,二位莫要后院起火。”

萧瑞儿忍无可忍,转头喷火:“郦茗澜!”

郦茗澜细眉一挑,乌黑眸子里分明是强忍笑意:“萧老板有事托付?”

萧瑞儿吸气再吐气,怒极反笑:“今早上沈大人来过。”

郦茗澜面色微变。

萧瑞儿接着道:“买走我一盒七色香丸。”

说完,转身便走,就听身后传来某人低声咒骂以及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一口恶气吐出,萧瑞儿终觉胸间舒爽!

蓝湛侧目扫了端木一眼,后者回以高深一笑。

两人各骑一匹快马,赶往城外盛兰山庄。

盛兰山庄的主人姓江。取名盛兰,一则此处兰花天下闻名;二则当年山庄第一人主人最爱的女人名字中有一“兰”字。

时值暮春,庄中处处鸟语花香,草木葱郁,夕阳余晖下,端的是一派盎然春色。

蓝湛和萧瑞儿并肩而行,看了眼前方领路仆役,低声道:“果然不简单。”

萧瑞儿知道他指的是那仆役脚下功夫:“天下第三大庄,自不能徒有虚名。”

对方知晓是临俪场过来人查探,派什么人出来相迎,也是有学问的。找个普通仆役打扮,却下盘功夫深厚的,既彰显盛兰山庄人才济济,又多少带了些轻视来客的意味。明面上礼数周全,实则有那么几分逐客的意思。

世家做派,大多如此。

蓝湛哼笑一声,侧目看她:“你对这里并不陌生么!”

萧瑞儿扬唇一笑,故意大方答道:“从前夜里来过几次。”

前方领路的中年男子明显身形一僵,脚步微滞。

给她二人下马威不要紧,拂了临俪场的面子,她若是不能及时找补回去,就是她的过错了。

蓝湛眉眼映笑,故作恍然:“噢——”

前面那仆役额角青筋抽动。

萧瑞儿唇角微弯,这厮气人的本领真叫一绝。

进到一处偏厅,先那仆役转过身,低眉敛目:“我家庄主过会儿就到,请二位稍候。”

蓝湛抬手拦住:“不必。我们到此是为查案,哪里出了人命,直接领我们过去即可。”

中年男子神情未变:“庄主吩咐过——”“是你家庄主大,还是扬州巡抚大?”蓝湛眼一眯,十足官大爷做派。“这——”男子面露为难。“呵呵,江某不过一介武夫,怎敢与巡抚大人相提并论。”门口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道人影,一袭暗绿华服,样貌俊秀举止斯文,没有半分自己口中“武夫”模样。

手一挥,先那人一低首,躬身退下。

绿衣男子手执折扇,朝二人拱手:“不才盛兰江亭,贵客到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见谅。”

江亭说的客套,细一听,话里刺儿却不少。不说“淮扬”、“扬州”,偏说“盛兰”江亭,暗指盛兰山庄在淮扬一带做大,不仅有百顷土地,偌大山庄,还与远近多处州府有着生意往来。

蓝湛一扬下巴,压根不吝江亭那套:“江庄主客气了。我们过来查案子的,咱们闲话少说,先看尸体吧。”

江亭笑容有些尴尬,修养却是极好的,仍客客气气的道:“既如此,请二位跟江某来。”

二人跟在江亭后头,穿廊过厅,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最终来到一片花圃。江亭走的不快,越临近花圃,举止行动间越显小心恭谨,仿佛带两人来的不是自家庭院,而是皇宫大内。

萧瑞儿则是初一进花圃,就微蹙了下眉尖。

擅调香粉的人,鼻子都特别灵,因为只要过程中味道稍有偏差,就需将先前步骤逐一检查,严重者须得调配比例从头来过。否则不单到最后香味失准,效果更会谬以千里。

蓝湛虽不如萧瑞儿嗅觉敏锐,却也大老远就闻到异常。做捕快这行,对两样东西最敏感,死人和鲜血。所以江湖上暗里骂六扇门那些人狼犬,也不是没道理的。

残阳如血,花圃中景色清丽,各色花丛皆笼罩上一层淡淡金色光辉。周遭弥漫着清幽淡雅的兰花芬芳,却遮掩不住那股子腥甜的鲜血味道。反而因着兰花特有的清香,让那股味道更添几分诡异。

江亭走到一片花色雪白的兰花圃前,姿态优雅的半转过身。唇边勾着抹礼貌微笑,目中神色却是沉郁之中透着几分讽刺,故而整张脸上的神情看上去颇为怪异。再看他脚边蜷缩伏倒的那两具尸体,配着边上雪白高洁的一茎九花,一袭暗绿华服的优雅贵公子,整个场景让人几乎不寒而栗。

因为那两具蜷卧在地的,已几乎不能算得人的尸体。

蓝湛依旧是唇角噙笑眉眼微弯的风流样儿,但那笑容却不再发自本心,而是一种近乎冷酷无情的伪装。行走间已从怀里掏出一副暗色手套,戴好时正好走到尸体旁边,蹲下,开始拨弄地上那两具——尸体。

萧瑞儿则在看到尸体死状时,有了一瞬间的怔愣。

虽只是一瞬,也掩饰的很好,但江亭还是捕捉到了。因此往旁边挪步给二人腾空的同时,便问:“这位……当家,从前有见到过这种死状?”

临俪场来的人,大多自己另有份营生,这在江湖里早不是秘闻。因此无论对方男女老少,叫声当家总不会有错。

萧瑞儿摇了摇头,看着尸体道:“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

萧瑞儿这话说的十分巧妙,回复江亭问题的同时,也等于解答他心中疑惑。没见过死的这么惨的,所以才有刚才那一愣神。

江亭闻言,也点了点头,这话确实半分不虚妄。

别说对方是个女子,饶是他这样自诩见识过不少世面的天下第三大庄庄主,初见尸体时,也几不忍睹。

两具尸体均面目模糊,且身上多处血肉溃烂,已经无法看出死因为何。胸腹处一团血污,大腿则露出森森白骨,与那雪色兰花衬着,仿佛是在嘲讽着什么。

两人沉默站在一旁,就听“咔嚓”一声,蓝湛竟然其中一具尸体的头颅生生扳了下来。

三人俱一皱眉,蓝湛低声纳罕:“竟已经腐化到骨头里……”

江亭上前一步,似乎不敢相信双目所见。死死盯着蓝湛手里头颅与颈项的接口处,连连摇头,开口时便先倒抽了口冷气:“……什么毒物,竟歹毒至此……”

萧瑞儿看着从蓝湛手里如烂泥般逐渐脱落的血肉,心中一惊,脱口道:“呆子!还不松手!”

蓝湛侧眸看了她一眼,另一只手连同污血秽物遍布的手套一同褪下,扔在地上。站起身,看着那两具尸体道:“这毒十分霸道,也不知是否会有什么遗留影响。待会儿仵作过来了,让人把尸体连同手套统统带回府衙,交由官府一并销毁。”

江亭点点头,皱眉看着地上那两摊血肉,似乎仍处在难以置信的惊惧之中,不能回神。

蓝湛又接着道:“两人面貌均难辨认,身上衣物也销毁大半。毕人竟死在贵庄,希望江庄主配合,尽可能提供多些线索,一则配合官府尽快破案,二则,也是为盛兰山庄好……”

蓝湛说话向来干脆利落,却半点不少官场中人的狡猾。十年前六扇门易主,四大捕快纷纷由新人顶上,变成六位,苏州蓝湛进门最晚,却排名第三。官场不比江湖,江湖上是比谁的刀子快,说白了,就是谁有本事谁上,强者为王败者寇,纯粹武力较量。官场上除了要有真本事,还要懂得做人,才能爬的快,混的顺。故而蓝湛这人,表面看着吊儿郎当没正形,说话行事总一副谁也不怕的大爷样,实则心思之敏城府之深,六扇门中无人敢小觑。

蓝湛简单几句话,就让江亭面色一连变了三变。那几句话几乎是车轱辘话滚着说,表面是寄望江亭与官府配合查案,实则是把整个盛兰山庄兜了进去。

傻子都看出这案子不好破,不然也不可能临时把他和萧瑞儿调过来。他从京城大老远跑这扬州来,着实是为了另个案子,按理若不是大事,姓沈的无论如何也不敢劳动他。更何况他和萧瑞儿连磨合期都没过。因此蓝湛这番话的深意就在,案子若不能及时勘破,那就是盛兰山庄藏私。人死在江家地界,又销毁面容捣烂尸体,若江亭再不好好配合,那这黑锅只好由盛兰山庄自个儿背下了。

这话其实说的挺无赖,可蓝湛看面相就不是个君子端方好相与的,且从之前言谈,江亭看出这人跟萧瑞儿分明是两拨来的。咬字间又带了些北地口音,且一副跋扈的不得了的大爷样儿,比巡抚大人还会端架子……心里这么一琢磨,江亭当场汗就下来了,这位别是京里派下来的吧!

萧瑞儿在旁看着好笑不已。对付这姓江的滑头奸商,还真得蓝湛这样的无赖最合适!第七章两方相委蛇

旁边已有仵作以及府衙捕役过来拾掇,三人遂移至不远处凉亭交谈。蓝湛与几人附耳吩咐几句,才跟在萧瑞儿身后一块过去。

江亭再开口时,明显比先前谨慎许多,也客套许多:“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不待萧瑞儿开口,蓝湛已经抢过话头,微微笑道:“这位萧老板,是临俪场过来的。鄙姓蓝,现归沈大人手下做事,这往后么,也算半个临俪场的人。”

说着,又朝萧瑞儿挤眉弄眼,那意思我说的不错吧?

萧瑞儿怎会听不出他话言话语里又在占自己便宜,可当着江亭的面,又在办案过程中,为免横生枝节,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因此只冷冷横了蓝湛一眼,没再说话。

江亭一听这话,更觉得自己先前判断不错,也不敢再往深了问,便温言与两人从新认过:“萧老板,蓝……大人。”

蓝湛对于这声大人相当满意,眯着眸子一挥手:“适才跟江庄主说的……”

江亭忙道:“这是自然。不如这样,眼下天色也不早了,二位今晚且在山庄住下,我差人置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聊。”

二人对此般安排均无异议,遂跟着江亭移步别处用晚饭。

华灯初上,夜色妖娆。

天候渐暖,江亭又有意讨好,便将用饭地点选在一处景致优美的凉亭。八角凉亭雕梁画柱,玲珑中不失华贵,外接一座精巧石拱桥,四周是漂浮着璀璨华灯的黢黑湖面。

冰蓝色睡莲与暖橘色花灯相映成趣,淡雅清香随着晚风徐徐袭来。萧瑞儿四下打量着,心中暗忖这江亭果真大手笔,一顿饭下来,光这些烛火花灯就不知费去多少银两,更别提盘内羹肴壶中美酒。

蓝湛却似乎很习惯这般排场,执着酒盏吃喝肆意,浑然不觉另两人的沉默。

旁边江亭则较少动筷,只一径觑着蓝湛面色。原本邀二人共进晚膳,就是想边吃边聊,也好摸摸这两人的底。可蓝湛似乎兴致正好,旁边萧瑞儿则垂着眼吃饭,礼仪举止都优雅的无可挑剔,且没有半点主动问话的意思。

一顿饭下来,江亭都懵了,不是说有话要问么?怎么这二位一个比一个坐得住,倒显得他这个东主小家子气了。

蓝湛饮下最后一盏酒,拿过旁边帕子擦了擦嘴。手指敲了两下墨石桌面,半垂眼眸寻思片刻,才悠悠然道:“江庄主没怎么动筷啊?”

江亭抽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江某中午吃的有点多,现下不太饿。”

接着又有些试探的道:“蓝大人可吃好了?”

蓝湛潇洒一点头:“挺好!”

江亭又转向萧瑞儿,见对方不知何时也放下银箸:“萧当家也用好了?”

萧瑞儿翘了翘唇角:“多谢江庄主盛情款待。”

江亭吁了一口气,跟这俩人打交道,都够累的!

蓝湛端起旁边婢子斟的淡茶,轻啜一口,缓声道:“既然大家都吃好了,咱们说正事。”

蓝湛抬眸看了江亭一眼,见对方脸色青不青白不白的,不禁皱了下眉毛:“江庄主似乎脸色不太好。”

江亭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心道你把我的话都抢着说了,能好的了么!面上却连忙挤出一抹笑道:“大概是这里灯火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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