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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06: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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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勺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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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的沧海

姑妈的沧海试读:

第一章

1

说实在的,祖母早就不想活了。祖母刚过完七十大寿,又整天死呀活的喋喋不休,毫不忌讳。祖母一头银发,额上的几道皱纹刀刻斧凿一般坚定不移,绝不虚伪,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她活得过分,按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我相信她能够活到八十岁,甚至更长。但她总是流露出死的念头。当然,祖母真想死的话,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分分秒秒待在她身边,况且家里让她丧命的物器很多,找根绳子,或拿把菜刀就能完事。她甚至可以来到绵水河边,在周围没人的时候跳下去,咕咚一声便与这个世界挥手告别了。祖母最终坚持活下来,那是因为姑妈还活着。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的行动一直都是诡秘的,她的内心想了什么,或者没有想什么,我们更是无从知晓了。但唯独她对生命的轻视,把生命看作浮云一般的思想,我们却是了解得清清楚楚的。问题是,祖母的身体一向都好,甚至好到年轻小伙也妒忌的程度,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连我们都很难赶上。有一次我跟她去钟表店买台挂钟,一路上把我落下很长一段距离,直到店门前她站住了,一会儿我才追上。我略略喘着气问:“奶奶,地球一年三百六十天慢慢悠悠地转,地球都不急,你有什么好急的?”祖母回答道:“像你那样,连蚂蚁都会踩死。”祖母不太懂我话中的含义,同样,我也不明白她的意思,走得快与走得慢不是照样会把蚂蚁踩死吗?再说踩死了蚂蚁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实在病得不轻,祖母就在楼下的诊所包点西药丸子,一般的伤风感冒,便自己弄些姜汤,要么就叫姑妈拿个碗,在她背部刨几圈了事。因此,祖母常常抱怨,老天怎么不开眼,为什么不突降一场恶疾在她身上,让她迅速死掉。“眼睛一闭,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祖母老这样说。

其实,祖母也没有太多要管的东西。至于吃穿用度就更不用她操心了,就算她想操心,我认为也没这个能力了。父亲做了幽城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虽然算不上很有意思的职务,但起码可以照应全家每月的开销,再说我也参加工作了,祖母只管宽心地过着。家务活她也可以少顾一些。然而祖母习惯唠唠叨叨,看谁都不太顺眼,指这不是,指那又不行,实在没谁好出气了,便责怪起自己来,仿佛缺少了她,这个家就会散架一样。

祖母这辈子似乎被某种东西压迫着。

2

无人搭理她的时候,祖母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吃完晚饭,她就不打招呼悄无声息地走了。当然,她一般选择的路线是,从羊水街下去,然后横过三金路,再从康辉大道回来,虽然路途相对漫长,但这几条街道都是幽城繁华的地段,我们便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理解祖母的这种选择,她希望沿途能碰上故友,聊点经年往事,尽管她的故友绝大部分已不在人世。无论她能不能碰到聊天的对象,每次央视一套连续剧开始时,她准会回来。所以,我们从来就不考虑祖母的安全问题。

可是有一次,祖母的行为让我惊呆了。那是大学毕业实习结束在家。当时正值暮春时节,一场雨接着一场雨,整个幽城被雾气笼罩着,路面、墙上发出暗绿色的光来。夏天迟迟不来,天空像被一块厚布遮住了似的,阳光变得异常珍贵。有人感叹“太阳兴许发毛了”。这样的气候,最容易使人抑郁不快,甚至走向某种极端,一旦遇到想不开的事,麻烦可就大了。偏偏是在这种环境下,祖母没有按正常的时间回家。

晚饭吃得潦草,祖母急着要出去。连日的淫雨之后,突然停歇了下来,或许困住了一些时日,祖母早就想跑到外面透透气了,因此她的一举一动并未引起我的警觉。“没准过会儿下起雨来,真要散步,带把伞吧。”我提醒她。“会下雨,这时候能下多大呢,要是下大了,我躲躲便是。”祖母固执地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你操心,你照顾好姑妈吧。”

那天晚上在客厅等候祖母归来的,只有我一人。父亲在邻县任职,姑妈刚刚喝完一碗汤药,早早地睡了。我耐着性子观看电视里的演员矫情作态,倘若不是祖母还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这种剧情捆着我也不会瞧一眼的。我看了一下壁上的挂钟,快九点了。我的心开始悬起来。

我已经说了,祖母身体硬朗,腿脚十分灵便的,很难出什么意外;她的思维也非常敏捷,拿个主意比我还来得快,老年痴呆症之类的根本就沾不上边。祖母肯定见着了多年未见的旧交,我这么想。时间就是在我这么想的过程中消耗掉的。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我猜想,即便是有哪个非常健谈的故友,祖母也会很客气地打断她 ( 他 ) 的话,转身离开,因为确实太晚了,祖母知道我肯定要惦记她的。祖母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随手拿了把雨伞,我火急火燎地出门了。街灯在雨雾的笼罩之下,显得有气无力,隐隐约约散发着灰黄色的光,如絮一般轻飘的雨丝,在迷蒙的灯光中飘来飘去,行人稀少,他们的步子又是那么的夸张,为了躲过脚下的积水跳来跳去的,像是在舞蹈,其实积水不多,只是天气还有些冷,他们怕弄湿了鞋子。我沿着祖母习惯走的线路,一路找寻。我不必用心向四处观看,只要她一出现,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祖母身材高大而笔挺,有着男性一般的身姿,岁月似乎永远不会把她压弯。这种背影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了。在祖母必去的三条街道走了一圈,却未见着她的身影。

我站在一盏街灯下,反复思考着祖母的去处。我清楚,这个时候心急是没有用的,打电话告诉家人也是没有用的,报警那就更没有用了,不仅耽误时间,还可能惹来一身的麻烦事,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我忽然想起,我曾经陪祖母去过一次望月亭,重新整修过的一个景点,当时游人很多,声音嘈杂,虽然祖母喜欢清静,但那次她还是说了一句“这地方好”。她此刻会在那吗?我朝着望月亭的方向一路奔跑。

望月亭建在绵水河畔。我来到亭子里,只见一对小青年相拥着狂吻,噗啄之声嘹亮而动人,兴许他们过于投入,对我的到来熟视无睹。我走出亭子,向河边的方向张望,惊异地发现祖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回吧!”我有点生气地说。“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

那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个异样的祖母。她显得有些疲惫,来不及脱下被毛毛细雨淋湿的衣服,就一屁股坐在厅子里的沙发上。壁灯渐渐地明亮起来,我瞧见祖母的那张脸,不仅变得更加苍老,而且还有点变形,眼睛里始终流露出一种哀怨的目光,两个大眼袋上,不知是集结的雨水,还是眼泪的缘故,发出微弱的反光。她左眼角下方的那枚褐色浅痣,此刻变得那样的突出。听大人们说,痣长在这个地方不好,一辈子就是愁苦的命,所以祖母用了许多民间的方法,却始终没把它弄掉。

祖母为什么要在那个晚上独自一人去河边,并且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我无法理解。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回来之后,竟然如此一种落魄的表情。是的,祖母心头一直存在轻生的念想,但她又强调她“不会跳下去”,这样看来,她的内心世界一定有着难以释怀的东西。这东西就如一块巨石,压迫着祖母,让祖母有时候无法喘息。这么厉害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祖母缄默不答。后来我埋怨起她来,河水日夜就那么流着,你看它做什么,又偏要晚上去,几条街道跑遍了,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祖母突然问道:“曼子还好吧?”“睡下了。你只晓得惦记着姑妈。”

我知道,我这样回答祖母,对姑妈孔曼显然是不敬的,我不该对她心生醋意,倘若祖母把我的埋怨当成一回事的话。在姑妈的心里,我就是她的儿子。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小时候,如果月亮可以摘下来,她肯定会爬到天空上去的。我自己也记得她疼我的点点滴滴。如今姑妈老了。事实上姑妈早就老了。去年中秋节后的一场大病,差点将姑妈击倒了。从此,病魔赶集似的找上她,她患有高血压、咽喉炎、冠心病、痛风,耳朵有一只失聪了,肠道也不太好。百病缠身的姑妈却依然很爱我。一旦同我说话,她总是保持着那种微笑,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过。她的微笑看起来是甜甜的,迷人的,使得本就漂亮的脸蛋更加和蔼可亲,光彩夺目。只是长大以后,我觉得姑妈的笑意中包含着一丝苦涩。这又是为什么呢?“安子。”祖母见我沉思不语喊了我一声,问道,“今天是

3

月21日吧?”

我想了想,然后吃惊地反问道:“是呀,有什么事吗?”

祖母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3

多年以后,当我知晓了家中的一些秘密,我才真正理解,祖母为什么无视自己的生命,一会儿想生一会儿想死的。那是一个传统节日,我们家所有成员在传统节日肯定要聚集起来的,这也得归功于祖母的严厉,你无论多忙,逢年过节你不回家的话,绝对被祖母骂得狗血淋头。高高兴兴吃完团圆晚饭后,照样坐在厅子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物价、天气、邻里关系什么的,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他们就争吵了起来。我就在他们的争吵过程中,掌握了些许家庭早年变故的信息。他们或许吵得过于认真,放松了对我的警惕;或许觉得这样支离破碎的表述,不足以让我懂得事情的全貌,但是他们想错了,我已长大成人,而且走入社会,对世事有着自己独立的见解了,况且一直以来,我对家中怪异的气息充满了好奇。他们的争执不温不火,好像对某种观点的一再强调,我注视着他们的手势变化和脸部表情,并且洗耳恭听,可他们谁都不重视我,自顾自地说着话。总之,我略略知晓了姑妈为何一辈子待在祖母的身边,独身一人。还有我的母亲,一个叫许琴的女人,并非是那个生我的人。

多年以后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4

强子,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在我最艰难的时刻,他总会陪伴在我左右,送上安慰和温情。我的另外一些朋友,都认为强子不好相处,因为某种原因集会,譬如逢上谁的生日,同学多年不在一起,强子一般打声招呼,最多礼貌性地敬每人一杯酒,他就会毫无歉意不再回头地离去。在单位也是,他说那些同事要么神经兮兮的,要么就是太过古板,至于领导,他觉得最好不要同他们搭话。唯独对我,强子却毫无芥蒂,无所不谈。

尽管如此,关于强子的身世我知之甚少,可以说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下水道专修工,那是刚刚兴起建商品房的年景,也跑过不少生意,贩卖药材,摆摊卖鞋帽之类物品,年轻时还鼓捣过棺木的活,南下打工潮兴起,他同样挤上了拥挤嘈杂的火车。直到几年前,单位里招人,强子通过一个当了官的远房亲戚进来了,从此结束了他所说的“漂泊的生活”。当然,这些我是从别人的口中听来的。强子的经历像一道难解的谜,让我费心思考又无可奈何。

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往。

在许多原则性的问题上,强子一般都是听我的。但有一次,他提出了自己的主张,那是有关对婚姻的看法。那年冬天,强子的婚姻遇到了一点麻烦,他说,夫妻俩总是吵嘴,有时只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几次打算分手。我力阻道:你现在有了稳定的工作,自然就感觉她配不上你了吧,应该想想过去,那些飘忽不定的日子她都跟着你过来了,人要念点旧情的。强子气得满脸涨红,说:我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吗,有些事情你不懂,两人凑在一起过,须得志同道合吧?当然,强子最终没有离成,我也懒得再去追问。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懂,强子的“志”指什么,“道”又作何解释。

强子喝茶的声音是非常响亮的。这种喝茶方式给人的感觉,仿佛他是个很忙的人,趁热胡乱喝上几口,没工夫坐下来慢慢品味。其实强子也没什么好忙的。我说:“难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聊聊天,你却大口大口地喝,显得多么俗气。”“我就这德行。”他笑着说。

夏日的清晨空气清新,一切景物都透亮透亮的,这样的景致很适宜人们好好享受生活。可惜幽城人不大爱喝茶,更不愿意花钱在外面喝,所以清雅茶庄的生意不怎么好。整个店内,除了一对老年夫妇坐在靠墙角的地方低头品尝外,就我和强子了。听说茶庄老板是外省人,他把本地人的习惯放到幽城,实在是一个错误的想法。

有那么一会儿,我老盯着强子的脸看。强子的左脸颊有一道不短的疤痕。这道疤痕的来历有几个版本,说是小时候摘桃子从树上掉下来弄破的,又说是在沿海打工时跟人斗殴造成的,究竟是哪一种说法更准确,我不想去探究。我只知道,强子有了这道疤痕,就很能够显示男人的沧桑感了。

强子似乎早已忘记了脸上有个光荣的印迹,我也没有想看他疤痕的意思,他相当自然地问:“我的脸色不好?”“我倒觉得你的脸色挺难看的,昨晚没睡踏实?”强子接着又问。

经他这样一问,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把脸,说,“还不是给家事闹的”。“好端端的,你家会有什么事?”“你知道吗?”我捂住胸口,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说,“她不是我母亲。”

强子开始可能没听明白,或者是我突然提出这种问题使他无所准备,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昨天晚饭后,他们好像因为处理某件事观点不同而争执了起来,就说到了过去,虽然只是片言只语,但我敢肯定,生我的母亲绝对不是她。”“那她是谁?”

我一时语塞。这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许琴,这个让我叫了几十年母亲的女人,此刻变得虚幻起来。是的,她是谁呢?我甚至有时候不能记起她的面容。她并不漂亮,但声音却很柔,又带有点娇气,如果不见面只在电话里听,是很容易被迷倒的。现在她一把岁数,音质也没变化多少。尽管我多半待在祖母和姑妈身边,祖母也总是要求我待在她俩身边,但父亲和她一起带着我时,她会表现出很快乐的样子。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似乎是幸福的。我不仅不止一次地憧憬过,要是我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多好,而且无数次地央求过她,她总是露出十分难看的笑容说,以后会有的。以后有多后?直至我长大了,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你管她是谁,是你父亲的老婆就可以了。”强子平静地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本以为强子会为我这个秘密感到诧异,继而追问其中的缘故,毕竟我们是很投缘的朋友,没想到他心如止水,甚至可以说消极慢怠。

看来强子也是不太重视个人历史的人。

5

夏天是一个没有阴谋的季节。它既不像春天一样细雨绵绵,让人感觉周身湿漉漉的,迈不开步子,让人立于窗前,目光凄迷,心生哀怨,还会滋生起种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不像冬天一般沉郁,把人们困在房间里,显得孤独和无助。夏天的幽城似乎被冲洗过,阳光是鲜嫩的,树叶也稠密起来,并且发出耀眼的绿,一切仿佛是新的开始。在长长的街道上,他们不慌不忙地行走着,独自一人,或者三五成群。虽然还未到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就是说夏天还不稳定,偶尔会遭遇一场寒流,但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脱去了毛衣和外套,穿起了短袖,姑娘们干脆穿着裙子出门,她们可能对温暖期待太久了。花花绿绿的裙子迎风舞动,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无限生机。

他们从商场里出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满脸挂着笑容,步伐十分坚定,展现出他们对生活的自信和从容。在这个晴朗的夏日午后,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我心事重重,没有目标,走得很犹豫,所以我似乎不是自己在行走,而是被他们推着走的。

随着人流,我来到了一处花坛边。我走不动了,因为那开得浓艳无比的花朵吸引了我。他们很快地散落到花坛的四周,他们找到想看的东西,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鲜嫩的阳光照着,花朵散发出扑鼻的芳香,蜜蜂在其间飞来飞去,其实,说“吸引”有些过了,只是我的视线中出现了异样的东西,我没有心情看,春天滋生的连强子也闹不明白的家事,困扰了我多日,很有可能还要让我困扰下去。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耳边回荡着他们的说话声,夹杂一些笑声。一辆洒水车开了过来,我没察觉,身边一阵惊呼过后,一道道水流便喷向了我,使我的下半身几乎湿透。我抬头望了望开车的司机,司机目光注视着前方,不顾及左右两边的情况,更不会考虑后面怎么样,当然也不会在乎我。我想前去理论一番,考虑到他也是在为人民服务,我就原谅了他。

这时候,我想回家了。在我刚要迈开步子的一刹那,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并指着我追问:“你不就是孔曼的侄子吗?”

我张开嘴巴,惊诧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你姑妈还是一个人过吧?”问过之后,她马上又说:“我想应该是的。”停顿了几秒钟,她开始埋怨起来:“孔曼也真是,人这一辈子哪有什么事都顺顺利利呢?碰到一个坎就迈不过去了,到头来还是苦了自己。”

姑妈的事与你何干?我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见我不吭声,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这个妈对你还好吧?”“这个妈”是何意思?我发觉她在有意侮辱我,我愤怒地说:“你认错人了。”

她被我的愤怒吓得一怔,半天都未回过神来。她最终觉得无趣,转身走了。可刚走几步,她回身说:“我错把你当成我同事的儿子了。”“神经兮兮的。”我内心暗暗地说了一句。

我想我该回家了。

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个小孩,迎面慢悠悠地走来,一边欣赏着周围五花八门的广告,一边议论着什么。小孩走路的姿势笨拙而可爱,还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他们不该受到伤害。”我默默地说,“他们应该敞亮地活着。”

6

在我未进门之前,祖母就已经在生气了。祖母生气是常有的事,但这次她的情绪好像有些失控。姑妈依然坐在那张福建出产的藤椅上,一言不发。在我的印象中,那张椅子从来没谁去坐过,哪怕是祖母。如今椅子像姑妈一样衰老不堪了,颜色几乎变得灰暗,不少地方长出了虫眼,靠背和座位换上了几根新藤,四脚也被铁丝绑着。一开始我以为祖母和姑妈之间发生了摩擦,听了她几句气话后,我才弄清祖母指的是母亲许琴,姑妈是因为劝不住而不想说话的。

唯一的一个儿媳究竟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使她的家母如此气愤,我不知道,他们也没打算让我知道。但我想,大家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即使当初有点磕绊,也让时间给消弭了。时间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一切愉快和不愉快的事统统会被吞噬掉。何况母亲因为一场车祸靠着轮椅出行,正需要人同情和照顾。

由此我敢断言,祖母心中也有一道坎难以迈过去。

然而,我对家事不甚了了。从初中起,我就寄读在几十华里外的地区中学,大学毕业后又在省城工作。母亲出车祸后,父亲要求我调回幽城。姑妈弱不禁风,祖母也到了古稀之年,一家人这种境况,如果我再考虑个人的前途,那实在是忤逆不孝了。“全给孔令祥惯坏的。我就想不通,当初孔令祥怎么会鬼迷心窍……”祖母还在发泄着,“若不顾及他的面子……”

祖母生气的时候,就会直呼我父亲的名字。父亲“鬼迷心窍”?我正要搭话,祖母转过脸来对我说:“你也是,少和他们黏黏糊糊的,告诉你多少次了,照顾好你姑妈,就是不听,老天爷不收拾我,到头来会让你给收拾掉的。”

虽说与强子的交谈无果而终,但只要与他单独在一起,又在那么好的环境下,我的心情是好的。走在街上,心情也是好的。本来好好的心情,却给祖母无端地一顿教训毁了。父母住在县里安排的“领导楼”里,平日里我都住在家里,母亲行动不便,每天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我何来与他们“黏黏糊糊”呢?我知道祖母心疼姑妈,毕竟我端着公家的饭碗,单位的事又多,总不能天天待在家中,再说姑妈有个头痛脑热的,我哪一次不是心急如焚?祖母一定是被气糊涂了。“你看看,裤腿全湿了,又瞎跑到哪里,还不赶紧去换一条,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祖母突然注意到了我的两条腿,更加气愤了。“安子打小懂得孝道,这哪能怪上他呢?他回来的时间不长。”姑妈赶忙劝道,“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儿媳,我们不去照顾都说不过去,你还不让安子去吗?”姑妈的“她”当然是指我的母亲许琴。

姑妈一说,好像点中了祖母的脉门,祖母无奈地坐到沙发上,不再吭声。

然而我清楚,一言不发的祖母心里肯定如翻江倒海一般。

祖母在想着什么。

祖母是在重拾那些发黄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吗?

第二章

1

有人说,春天是躁动不安的季节。那个春天也是如此。那个春天有点让人热血沸腾。悬挂在空中的喇叭日夜响彻着 《 大海航行靠舵手 》,山岗上刻着“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鲜红大字。人们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走路时总是甩动着手臂。他们每天的任务是劳动和斗争。他们认定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走到了一起,所以激情洋溢,干劲十足。在那个欣欣向荣的春天,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一位声音很柔有点娇气名叫许琴的姑娘,向幽城驶来。

阳光多么美好。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红花草长得翠绿茂盛,宛如紫云。它们蛰伏了一个严冬,或者说忍受了一个严冬,开春了,就毫无顾忌、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可惜的是,它们不久就会被埋葬,埋在泥土之下,作为水稻的肥料。所以,它们兴高采烈地向上延伸,目的是为了被埋在地下。在那个年代,在南方,化肥是个稀罕物,作物主要靠池塘底下的泥,牲畜的粪便,再就是这密密麻麻的红花草作为养料。同时,漂亮的红花草也成为耕牛的粮食。春天,青草才刚刚露芽,黄牛、水牛一看见红花草,便奔腾起来。那时候,农业机械化还只是口号,翻耕田地还得靠耕牛,因此没有谁会阻止它们的行动。

若干头黄牛散落在红花草中间,埋首疯啃。一个冬天,它们吃着干燥的禾秆,有了这嫩葱葱的食物,就由着性子痛痛快快地吃一场。它们干瘪的肚子渐渐隆起来。一头黄牛也许饿得慌,也许缺乏经验,它不知道红花草进入胃后还会膨胀,吃过了头。吃着吃着,突然一声闷响,肚皮裂开了,内脏和鲜血铺了一地。它倒下了,倒在春天里,倒在魅惑无穷的红花草面上。

没有人为这头黄牛伤心疼惜,其中的原因不是由于它过于贪食,而是因为它是集体的,公有的。相反,集体的黄牛死了,他们心里暗暗高兴。他们好不容易等来了一顿美餐。一年到头,他们是难以闻到什么腥味的。于是,一群人开始忙活起来,在村小学门口架起了一口偌大的铁锅。

几个小时之后,香喷喷的气味便在村庄上空飘散开来,飘到了公路上,飘进了那辆军用卡车里面。

卡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许琴从车内跳下,然后向那群人走去。

他们手里拿着牛骨,低头专心致志地吃着。几小时前,这头黄牛还在埋头啃着红花草,现在轮到村民啃它了。尽管它以前多么勤劳,作出了很多贡献,如果不死的话,以后还得继续为他们服务,问题是它死了,死了,就没有以前和以后的事了,这就是一头耕牛的命运。他们脸上满是油垢,还沾着肉末。有的骨头实在没有肉了,但他 ( 她 ) 还不放手,拿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查看着。

许琴向他们走去,不是为了蹭口吃的。她的父亲是个“老革命”,虽然算不上锦衣玉食,但荤物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她是来问路的。

对于陌生人的到来,村民们表现得有些诧异,何况是一个气质不凡的姑娘。不过此刻他们的注意力更愿意投放在锅里。他们的权利至多是分食牛骨,皮、肉、内脏之类的东西必须归属于公家,公家怎么处理那是公家的事了,他们不想追究,也没有兴趣追究。能吃上骨头也是好的,比过年的感觉都好。

许琴走到一位肚子稍稍隆起的女人跟前,问道:“幽城是不是朝那个方向去?”

女人停止了吃食,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是的,不远了,走路有半个小时就足够了。”“走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到,我还以为走错了,兴许我心急了。”许琴笑了笑。她正要离开,又忽然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她觉得这个女人长得眉清目秀的,穿着干净得体,就禁不住地问了一声:“你也是这个村的?”“我是村小学的老师。”“怪不得,我还以为是村里的妇女。”

这句话似乎有点奚落的意味。但她不和许琴计较,只是微微一笑。2

这位乡村教师名叫陶乐乐,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日后的我。然而,我明白这个结果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我想说的是,这两位在我人生中极其重要的女人,竟然是以如此的方式相识的。在一个非常久远的年代,在离幽城不远的村庄,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村民的一场盛宴中,两位都做了我母亲的女人见面了。

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城市之间,对一个孕妇来说,确实是一件既辛苦又危险的事。作为丈夫孔令祥不得不为此付诸行动,况且母亲多次催促。几个月后,陶乐乐调往幽城人民医院办公室,整理文件什么的。其实那时候,她已经行动不便了,多数时间在家休息。

孔令祥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在那条乡村公路上,人们总能看见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后面带着一个姑娘弓背前行的身影。有时候,他的白衬衫全部湿透,到了学校门口又一刻不停地转身回去上班。他的母亲也对儿媳疼爱有加,怀孕后更是百般呵护。食物相当紧缺,母亲便常常悄悄地跑到乡下,偷偷地从村民那里购回鸡蛋,再去供销社买来红糖,只隔餐不隔日地炖给陶乐乐吃,而洗衣做饭这些杂活,陶乐乐根本沾不上手的。“妈,你对我真好。”陶乐乐多次这样表达自己的谢意。“什么好不好的,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我就心安了。”母亲说:“我还想早日抱上孙子呢。”“很快就会有的。”“你现在最需要增加营养,有些城里买不到,我多去乡下走走。”

陶乐乐就半开玩笑地说:“妈对我这么好,死都值了。”

母亲一听,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啐了口痰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这些细节表明,母亲是把陶乐乐当成自己孩子来对待的。这位左眼角下方长痣,面目却十分和善的女人一直觉得,儿媳生在“大户人家”,她能来到孔家,是孔令祥前生修来的福分。

许琴从大城市来的,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所以她在询问陶乐乐的过程里,显出了居高临下的架势,当然这不敢说她厌恶乡村,相反,正是由于她热爱“广阔的天地”,才义无反顾,不惜与父亲斗争,甚至用绝食相逼来到了幽城。

选择幽城,许琴完全是听了一位同学的蛊惑。这些年来,去乡村插队成了一种风潮。“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大街小巷,红旗飘飘,那一群群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胸前佩戴大红花,坐在卡车上,高喊着口号,当汽车缓缓开动时,他们就像奔赴前线的战士,让送别的亲人和在场的观众难舍难分,又羡慕不已。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一直浮现在许琴的脑海中,她渴望有一天,自己也是一名光荣的“战士”,与他们一道踏上骄傲的征途,但父亲成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母亲英年早逝,父亲不会再让心爱的女儿从他身边离开。父亲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参加过三大战役,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在他的心灵深处刻下了一道道伤疤。他失去过很多,失去了战友,失去了妻子,他再也无法经受住“失去”女儿的痛楚了。父亲想方设法阻止她,同时想方设法顶住来自外部的压力。

无可奈何之下,许琴按兵不动,等待机会。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虽然没有红花,没有高喊革命的口号,也没有鼓掌欢呼的人群,但她一样兴高采烈,并且十分顺利地来到了幽城境内。3

幽城县委坐落在城东头。

与现在比较起来,那时候的城也不算什么城,就相当于一个集镇,甚至还不如。所以从县委过去不到一百米,便是村民的田地了。当时繁华的地段是羊水街,这后来进行了改扩建,而康辉大道是新开发出来的。关于城市的变迁,强子比我更能够说出其中的道道。他说当初在县委大门的左侧有一幢大门,叫跃进门,上世纪90年代初期拆除了。往东一百米外的庄稼地,一般不种水稻,种的都是蔬菜、红薯类的旱作物,为了省事,一些“坏分子”便直接押到那里处决,为了给革命节约子弹,处决的工具多半是用梭镖。强子说,这吓人的事是他父亲透露给他的。他父亲还讲过,有一次黄昏回家,一个可能未刺中关键部位的“坏分子”醒了过来,捂着肚子在红薯沟滚动着,并哀求着要救他。那目光相当恐怖,他父亲肝胆俱颤,一连几个晚上噩梦连连。

多年以后,他父亲的感受在强子身上发生了。那是在“严打”期间的一个上午,强子正在羊水街闲逛,突然一辆敞篷的警车呼啸着开了过来,车上押着两个被执行枪决的犯人,车的后面紧跟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听到有人说“又有好戏看了”。为了看一场“好戏”,强子自觉地加入到队伍中去。不过,这次的地点不是蔬菜地,而是绵水河畔的一棵大樟树下。强子庆幸自己占据了一个视角良好的位置。其中一个打枪的可能是新手,他的子弹稍稍偏离了犯人的心脏,于是他又在犯人的头上补了一枪,犯人的脑袋就像一处打开了阀门的喷泉,鲜血和脑汁从中喷涌而出,强子顿时吓得两腿发颤。

强子回忆说,他追到跃进门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幽城县委就在跃进门的侧旁。

那天,许琴非常顺利地找到了她要找的县委地址。

车子行驶的目的地不在幽城,许琴是走路进入县城的。

许琴在街道上行走的过程中,或者在询问的时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是很正常的。她长得不是很出众,但肤色白,泛白泛白的那种,容易同周围的人区分出来。她的打扮也是那些人很少见过的。她喜欢穿军装,因为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都穿着一套草绿色的布军装,她看过这样的照片,看过 《 解放军报 》 这样描述:一位身穿军装,臂戴袖章,肩挎语录包的红卫兵正在指挥广场上的解放军战士和同样装束的红卫兵高唱 《 大海航行靠舵手 》。那个晚上她捧着报纸一夜未眠。多年以后,她告诉孔令祥,她来幽城报到的那天为什么没穿军装,而是穿一套学生时代的格子衣服,原因是走得太匆忙。

在跃进门前,许琴站住了。她头上是厚重的门顶,门顶上方是朗朗的晴空。她正要找个人问路,侧身一望,发现了她所要找的目标。她真是喜出望外。

办公楼是苏联式建筑,过道在房子中间,所以办公室显得有些幽暗。一位上身穿白衬衫,下身穿草绿色军裤的年轻人正在文件柜前,忙着整理文件。许琴站在他身后,他也没发觉。许琴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于是咳嗽了一声,以此来提醒他一下。年轻人这时才转过身来,面前站着的原来是个陌生的姑娘,还有点与众不同。不过,他对此泰然处之,没有表现出面对年轻异性应有的兴趣。倒是许琴怔了怔,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少的时间,直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才问了一句:“是在你这里报到吗?”

父亲孔令祥和许琴的第一次照面,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

许琴对孔令祥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是难忘的。4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

孔令祥的家跟众多家庭一样,也是幸福的。那些年,他确实过着一种堪称幸福的生活。他有一个慈祥善良的母亲,有一个懂事可爱的妹妹,有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一家人总是相互照应,其乐融融。妹妹孔曼在幽城纺织厂上班,正值青春花季,为祖国贡献力量的大好年华。每天,她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上路,骄傲地踏进工厂的大门,然后专心致志地工作着,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样的日子比蜜甜”。母亲是操持家务的能手,又把儿媳和女儿当成掌上明珠,一个家被她经营得温暖而祥和。妻子陶乐乐温柔孝道,结婚的时候人家开玩笑说他俩是一对“金童玉女”,渐渐大起来的肚子装着他们的未来和希望。孔令祥自己有个比较理想的岗位,虽然没日没夜地忙,但他觉得很充实,从不抱怨什么,有时候还感到非常惬意。

外面的事情看起来是好的,却充满变数,不确定,可是一家人从未为此担心过。有什么值得他们担心的呢,想一想,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所以,在春光烂漫的时节,在假日里,孔令祥、陶乐乐、孔曼就会结伴而行,去一个叫桃花岛的地方。天空干净得让人吃惊,阳光照在脸上,像少女酥软的手在抚摸;花木释放着无限的活力,在微风中相互致意;蜜蜂总是飞来飞去,却不停留在人的身上,更不会做出恶意的行为。在这如诗如画的景致里,他们的心情是愉悦的。

在桃花丛中,孔令祥一直拽着陶乐乐的手,不敢放下,也不想放下,好像是热恋的那会儿,事实上他们结婚都快一年了。这种举动使孔曼的心中逐渐地产生了醋意,能不吃醋吗?小时候,哥哥拉着她的手,一起逛街,上学。她是个相当感性的人,明白地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种人在情感世界里,往往是很难走出来的。“哥,你老牵着嫂子的手,不嫌累吗?”孔曼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陶乐乐笑着对孔令祥说:“你那只手牵着她嘛。”“她又不是小孩了。”

他的这句话似乎又一次唤醒了妹妹儿时的记忆,孔曼有些不高兴了:“我才不要人家牵呢,一个人走走看看,多自由!”“等以后你结婚了,自然就有人牵你的手了。”陶乐乐安慰道。

孔令祥附和说:“是呀,你赶紧找个男朋友吧,省得每次出门都闹着过来。”“嫌我碍手碍脚吗?我回去好了。”

见孔曼真生气了,陶乐乐赶紧解释说:“你哥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希望你早点成家。”“我才不结婚呢。”这当然是孔曼的一句气话。对于男女之间的这种依恋,她有过朦朦胧胧的体验。那是在她读初一时,班上一位长得帅气的男孩,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孔曼是文艺委员,所以班里搞演出活动,她和男孩便在一起商量事情,排演节目。每到下午放学,两个人都会自觉地留下来,共同做作业,探讨学习上的问题。然而,学年没结束,男孩就转学了。男孩是外地人,随他父亲一起来的,那年冬天他父亲突然调回家乡工作。离别的头天晚上,男孩专程去看了她。当时天空飘着雪花,两个人相顾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这其中更多的成分是友谊。随着时光的流逝,和男孩之间那些美好的记忆变得散乱和斑驳了。如今,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心底必然会憧憬未来甜蜜的生活。当她第一次和哥哥来到这桃花岛,一眼看见如此美丽的景色时,她便幻想将来某一天,她也会与自己的“白马王子”手牵手地徜徉其中。“别说气话,等你出嫁那天,我还要雇一顶大花轿呢。”孔令祥开玩笑地说。“老封建。”孔曼批评哥哥,但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又喜上眉梢了。

那天上午,孔曼折了一枝开得正茂的桃花带了回去。“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孔曼想起了杜秋娘 《 金缕衣 》 中的诗句。5

吃午饭的时候,孔曼又在嫂子面前嬉皮笑脸了。她完全忘记了在桃花岛中的不快,这并不说明她是个丢三落四,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或许,她使点小性子,是在提醒陶乐乐,自己的哥哥是多么地爱她,谁知道呢?孔曼把那枝桃花插到陶乐乐的头上,并禁不住哈哈笑起来,还命令陶乐乐不许摘下来。

陶乐乐还真听她的话,一个劲地跟着傻笑。“你真是傻得可以,由她摆布。”坐在一旁的孔令祥又急又气,正要伸手去摘。

孔曼阻止他,开玩笑地说:“你莫不是怕嫂子走桃花运?”

正在他们闹腾的时候,母亲端着汤从厨房里出来,一看这情形,赶紧放下汤碗,将她头上的桃花取下,丢在地上,并且用脚踩了几下。

母亲的这一举动,孔曼为之一怔,而后生气地说:“这么好看的花,你弄碎它干什么。”“不好好吃饭,做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来,你还责怪我,看我怎么打你。”说着,母亲举起手,正往她背部打去,陶乐乐慌忙站起来阻止家母的行为。

其实,母亲舍不得打女儿的,真要打也会是轻轻地,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她之所以如此,是她迷信了这桃花会带来不好的兆头。老辈们不是经常说吗,桃花生女,李花生子。一个怀孕的女子,如果经常梦见桃花,那多半生下来是个女儿了。对于上辈留下的经验,她总是信以为真,你譬如怀上孔令祥那会儿,梦里老是出现大片大片的白花,她就想,这肯定是个男孩了,结果真如她所愿。凡事都有因果,种瓜得瓜,结不出豆来。所以,她是很信佛的,甚至到了迷恋的程度,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她就会在灶台点上香烛,祈求一家人平安。不过外面的风声紧了,她只好心里默念着。城外西头山的妙化寺,以前她是常客,后来被一群年轻人砸得稀巴烂,连佛像也被扔到绵水河去了。她很难理解他们的这种作为,佛祖碍他们什么事了?母亲对佛的执着,孔曼觉得好笑。母亲每每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孔曼就会咯咯地笑出声来。然而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孔曼像母亲一样求神拜佛,成了一名心诚的香客。

闹腾过后,一家子正儿八经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饭了。母亲也炒完菜,解下了身上的围裙。要说做饭,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做的,除了炒两个青菜,再就是早备好的豆豉、豆腐乳、萝卜干之类的咸菜了。相比于现在,那时的日子是过得相当的紧巴。但那时候的人们,并不觉得穷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因为大家都好不到哪里去,人们之间不会因为生活上的差异,而产生妒忌和怨恨。在物质短缺的年代,孔令祥的家因为有一位能干的母亲,日子也比别人家里过得从容。同样的食物,母亲能够变出一些花样来。譬如红薯,蒸、煮之外,她还会把蒸熟的红薯拿到火笼里去烤。到了冬天,她就把红薯切成条状,用清水煮好后,放到屋外晾干。那煮过的水是不能倒掉的,再用它文火慢煮整个儿红薯,等水干了,锅中的红薯一丝一丝的,像用红糖熬过了一般。

虽然没多少吃的,母亲总是把桌上有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夹到陶乐乐碗里去。“妈,我要呢,也帮我夹一块。”孔曼全然忘了刚才母亲的教训,又同她开起玩笑来。“等你嫁人怀小孩的时候,妈自然也照顾你。”“我才不嫁呢!”“胡说。”母亲瞪了女儿一眼,然后摸了摸儿媳的背,说,“乐乐打小人人都疼着,到了我们家可不能吃亏。”“妈,我也吃过苦的,没那般金贵。”陶乐乐笑笑。

在她看来,儿媳陶乐乐就是旧时所说的千金小姐。陶乐乐的父亲是幽城最大的盐商,家中光雇来的挑夫便有十来个,孔令祥的父亲也在其中。所以,孔令祥第一次把陶乐乐带回家里的时候,向母亲一介绍,母亲异常惊讶,“一转眼长这么大了。”那时候,母亲常常去商埠给丈夫送饭,她是见过襁褓中的陶乐乐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陶乐乐的父亲一次去外地进货,再没有回来。有人说,遇到暴雨,江水猛涨,陶掌柜和货船一起沉了;有的说,陶掌柜在回的路上遭人暗算,尸首被扔到江里再也找不到了;也有的说,他跟一个开始从良的妓女过了,这女子也是他以前的老相好,每次进货都玩得天昏地暗,不舍分手,有人还说在某个城市见过他。总之,陶掌柜再没有回到幽城,一个“大户人家”也由此慢慢地败落了。陶乐乐所回答的“吃过苦”,大概便是家道中落后的事了。“是呀,乐乐的身子骨和我们一样,没什么区别,你自己吃好。”孔令祥道。“你懂什么,根本不晓得如何疼媳妇。”母亲责怪道,又给陶乐乐碗中舀了几勺汤,而后好像想起了什么,面对儿子问道,“你单位是不是来个女的?”

经她一问,陶乐乐放下手中的碗筷,好奇地望着孔令祥。

那是昨天中午,母亲去菜市场买菜,刚到一个拐角处,发现孔令祥身边陪着一位女的,那女的看起来没点顾忌,与儿子不仅靠得很近,而且老看着他的脸笑嘻嘻地说话。“哦,她叫许琴,省城来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孔令祥回答说。6

然后,起风了。

春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的,黄昏时天空还没有多少云彩,一到夜晚,乌云便从四周向空中奔跑,那轮明月一会儿就被遮住了。月光收回,外面显得暗了许多。孔曼正伏在书桌旁写着什么,风从窗户灌进来,有劲道,有些凉,把她的书本吹得哗哗直响。孔曼起身把窗户关了,本来她想打开透透气的。

通荡巷的历史跟幽城一样古老,也就是说除了房子上面的瓦有时翻新外,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房子都是木结构,一共才两层,墙体全是木板做成,楼梯安置在底层房间的一角。因此,多年以后,幽城开始大拆大建,尽管文化部门的同志以保护历史文化遗产为由进行阻止,但还是没能逃过被改建的命运。

他们家一共有两间,虽然不算宽裕,但还是能安排妥当,孔曼住在二楼。

幽城的夜晚相对是安静的。她听到隔壁房间里时高时低的声音,那是哥哥和嫂子在说着什么。不会是在议论哥哥单位那个叫许琴的同事吧?她有什么好讨论的呢?的确,陶乐乐在饭桌上听到家母那么一问,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碗,好奇地看着孔令祥,也的确在好奇的目光中夹杂了那么一点点忧虑,这一细节只有孔曼捕捉到了。但这又能算什么呢?难道嫂子会因为一个陌生女子的到来,对丈夫不满?哪个单位会没有异性,她以前的学校也有男教师,而且大部分是男教师,孔令祥就从来没有和妻子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他俩不太可能议论她,陶乐乐根本不认识她,孔令祥与她相识的时间也不长。也许在争论其他问题吧,比如对时事的看法,对生活的理解,对名人的格言,夫妻俩会在饭桌上争来争去,这倒是常有之事。有一回,母亲跑去倒垃圾了,他俩为一个伟人的话当中的某个词,争得不可开交,气得陶乐乐泪水都流了出来,幸亏母亲回来及时制止:“你祥子认识几个瞎字,就在媳妇面前逞能啦?”在某种问题上,陶乐乐就是那么固执。

不久,隔壁的声音变得平缓了,细小了。这是夫妻间甜蜜的私语。那些话是零碎而模糊的,孔曼听不清楚,也没想要听清楚。

于是,孔曼回到座位上,继续抄写那些语录。

孔曼觉得,抄写语录,这是她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从小母亲便教育她,一个人要懂得感恩,知恩图报。去纺织厂上班前夕,母亲专门拉着她的手,说:“兄妹俩都参加工作了,现世好哇,你在厂里得听话,不可像以前那样任性了。特别不要怕苦怕累,年轻人多做点事没有坏处,不勤勤恳恳做事,怎么对得起他们?”“知道啦,唠唠叨叨的。”“你看看,说着你还顶嘴,我看你这种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迟早是要吃亏的。”母亲脱开手,在她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母亲的话,孔曼当然记住了。母亲说“现世好”“知报答”,这是母亲站在自己认识的层面上,对兄妹俩工作来之不易的理解。如此理解也不算错,但孔曼毕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她的理解必须赋予政治意味。况且,进厂的第一周,厂里对新来的员工进行了政治教育,坐在小礼堂内,听贫苦农忆苦思甜,听领导谈大好形势,孔曼的心灵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结果,抄写语录成了孔曼每天必须完成的课业。孔曼规定自己每次抄写十页的任务,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的劲头十足,抄着抄着就停不下来了,现在都二十多页了,有的句子还翻来覆去抄过多遍。譬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句话,她反反复复写了满满的一页。

7

从车间里出来,孔曼耳朵里好像依然响着机器的轰鸣声。

刚下过一阵大雨,天空的云变得稀薄了,太阳时不时地从云缝中钻出来,向大地挥洒万道金光。厂区也被洗过一般,光亮无比。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着,成为厂区一道美丽的风景。他们的步子是轻快的,脸上写满了自豪和幸福。孔曼夹在其中。从进厂的那天起,她就爱上了这份工作,心里暗暗表示要为国家奉献青春和热血。消极、懈怠是可耻的。孔曼没有迟到的记录,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旷工,有一回高烧三十九摄氏度,同在一个车间的姜甜劝她回去休息,说自己帮她顶班。孔曼说死不了,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她觉得最可耻的事情莫过于对工作的消极懈怠。孔曼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给姜甜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她们由此成了一对知心朋友。

周围的说笑声挤进耳朵,慢慢覆盖了机器的轰鸣声,可是他们说了些什么,孔曼一句也没听清楚。现在,她在考虑是先回家呢,还是直接去医院找他们。昨晚陶乐乐腹部幽幽地痛,母亲急得上蹿下跳的,一会儿烧热水,一会儿做姜汤,说明天不用去上班了,得赶紧找医生查查,怕动了胎气。瞧着母亲如此着急的神态,孔曼哪能撒手不管呢?“有人找你。”姜甜告诉孔曼。

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姜甜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沈师傅找你。”

这个被大家尊称为师傅的人叫沈天宝,是厂里的技术员。一称师傅就让人感觉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起码是个经历世故思想成熟的人,其实,沈天宝只比孔曼大三岁,在女人面前还有些腼腆。沈师傅是上个月进厂的,一般也在他们下班后才去车间检查,除非生产时机器突然出现故障,所以大家都对他不太熟悉。

生活呢,时时会遇上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好比你走过花圃时,那些花忽然一下就开了;你要出门时,天突然晴了,沈天宝前来,是带孔曼去厂长办公室的,说林毅厂长有重要的工作交代。作为一名普通的工人,平时是很难见到厂长的踪影的,正常情况下,如果被林厂长叫去,多半有什么喜事了。

更重要的是,从这一刻起,沈天宝悄悄地走进了孔曼的内心,影响了她的一生,让她收获了惊喜、甜蜜和终身的悔恨。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建立某种关系,往往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它可能来自于长久的合作,来自于某天聚会上的美丽邂逅,来自于人群里的一次偶然回眸……为什么我们总是相信命运,相信命运的恩宠、残忍和诡异,因为我们无法把握它。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我们是无法把握的,我的姑妈孔曼也一样。

孔曼跟在沈天宝身后,绕过那棵香樟树,离他们愈来愈远的时候,她仿佛听见后面有人窃窃私语,还伴着嘻嘻的笑声。假设他们真的笑了,那么,孔曼就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是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头吗?还是他?或者两个人这样走着,让他们感到好笑?孔曼心里惴惴不安起来,为了舒缓一下气氛,她低声地问了一句:“厂长找我什么事?”“可能是让你做组长吧。”“他和你说了?”“林厂长问起车间的事,我便介绍了你。”沈天宝顿了顿,然后说,“我说你很优秀。”“你怎么知道我的情况?”“我关注你很长一段时间了。”

沈天宝这么一说,孔曼的心脏突然一阵扑扑地狂跳。这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应有的反应,孔曼的脸上出现了两朵幸福的红晕,想不到自己被一个男孩子暗暗盯上了。沈天宝长得不俗,甚至称得上帅气的一种,而且言谈举止非常得体,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这是刚才跟他走时留下的第一印象。难怪姑娘们会一齐看着他,露出别样的目光,难怪身后会传来窃窃私语和嘻嘻笑声。现在,她注目的是沈天宝的背影。男人的背影是最能引起女人注意的,它一方面可以透露出男人的某种信息,另一方面又装着男人的神秘感。在上楼的那刻,沈天宝很有礼貌地退到一侧,并且手一摆,意思让她先上。不过两个人还是互相推让了一番,两双眼睛对视了几秒钟,真的只有几秒钟……

8

林毅厂长确实让孔曼当组长。林毅厂长也确实对她说了好多话,关于国内形势,关于厂情,关于员工对她的评价……好多好多,但她唯独记住了当组长一事。至于厂长本人,她只知道他还算正派的一种人,其他的就不想去探究,或者说不想去理会,因为这些似乎与她没什么关联。孔曼惦记着的是那眼神,虽然只有短短的那么几秒钟,它可印在她的脑海中了。因此,在厂长办公室门口,沈天宝转身离去后,她还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

为什么心跳不止?为什么双颊发红?为什么看他远去……难道这就是爱的萌芽?孔曼心里不停地追问着。她想有个答案,又想不要答案。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喜欢上了沈天宝,或者爱上了沈天宝,她会很难堪。第一眼就看上人家,这是不是一种轻浮,一种浅薄呢?所以她宁愿不要答案,她想把这份美好留在心中,去回忆,去品味,去分享。

畅风拂面,孔曼在羊水街上一路前行。同样的季节,同样人来人往的街道,她感觉此刻的景象与往日,甚至与来时完全不同。为何会有这么一种感觉呢,她没工夫去想,而真正让她想的话,她也想不出来。她的脚步迈得轻盈,嘴里低声哼唱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街道两旁垂柳青青,枝叶在轻微地摆动着,有鸟跳来跳去。原来世界竟如此美好!连街上的行人都变得那样的亲切。孔曼边走边唱,不时有人停下来看看她。但她不会停下来,也好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在这个初夏的上午,孔曼内心怀着难以言状的喜悦,迈着轻盈的步子,行走在羊水街上。她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个场景,差点忘记赶去医院看嫂子的事儿了。

9

孔曼最终选择直接去医院。当她急急赶到医院一打听,医生告诉她,陶乐乐老早就回去了。医生还说,这种现象很正常,你们不必过分担忧。

是的,陶乐乐老早就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大门时,陶乐乐对家母反复强调自己不会有事,去街上随便走走,真的不会有事的,医生都说了,多散步对胎儿发育有好处,她只想一个人随处逛逛,买点小物品什么的。陶乐乐没想告诉家母去哪里,尤其不敢说要去孔令祥的单位。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家母冷不丁吐露出孔令祥身边来了个女同事,她便有了好奇心。仅仅是好奇,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好奇是女人的天性。

所以说,陶乐乐因为好奇,才去找孔令祥的,或者说解决了昨晚为何“腹部幽幽地痛”的问题后,顺便去县委办公室瞧一瞧的。走到跃进门前,陶乐乐碰见了学校的一个同事,这位同事哭丧着脸说:“我的老婆被人告了,正想找人说理去。”“告了?”陶乐乐露出诧异的神色。

同事接着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妻子前天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人家去公社告发了,究竟说的什么话他也不太清楚,结果上面派人来把妻子抓走,那些人气势汹汹的,看架势弄不好妻子性命难保。“你老婆到底说了什么?”陶乐乐听后也无可奈何,这种事情你好找谁说理呢?“我哪知道?”同事说,“放学回到家里,一进厨房,我发现冷灶冷锅的,就四处寻她,邻居告诉我,被一伙人绑走了,我问凭什么绑她,邻居说好像是说错了话。”“这事就有点难办了。”“她也是个本分人,平时从不和别人拌嘴,怎么可能乱说话呢?打死我都不信。”同事相信自己的妻子是无辜的。“那你找他们说说。”陶乐乐是个性格柔弱,做事谨小慎微的女人。她也不好怎么评价,更拿不出像样的主意,便以同情口吻宽慰了同事几句。这个年代,除了同情,还能做什么呢?

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孔令祥的办公室。

果然是来了个女的。陶乐乐进去后,发现那个女的正站在孔令祥的身边,低着头,左手腕撑在桌上,右手的食指在一张纸上指指点点的,好像是向孔令祥汇报工作。指指点点的那只手的手肘触及了孔令祥的左肩,那是相当自然的触及,但在陶乐乐看来仿佛是故意的。陶乐乐咳嗽了一声,陶醉于工作的两个人抬起头来。孔令祥感到有点意外,仿佛妻子从天而降,他连忙站起来。

陶乐乐感到更加意外。当然,意外之处不是“手肘触及左肩”,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因为工作触碰就触碰吧。令她意想不到的,这个女的竟然是那天前来问路的。

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起来,同时张大了嘴巴。“这是我爱人,陶乐乐。”孔令祥向许琴介绍说。

许琴的身体微微怔了一下。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向前跨了几步,伸出右手……她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你好福气,嫁了这么优秀的老公。”许琴笑着说。她笑得有点勉强。“她就是我跟你们提到的,新来的许琴。”孔令祥看到这样的场面,便向妻子介绍说。

似乎事先有了约定,陶乐乐和许琴彼此未提及她们曾经见过面,是不想提呢,还是认为没什么好提的,抑或是在这种场合,不太适合表现认识对方。就这样,孔令祥无端地分享着她们之间的秘密。紧接着,孔令祥将陶乐乐请到身后的椅子上,问长问短的,说即使没什么事,也要注意些,真出了事的话,母亲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那关心、体贴的劲儿,让站一旁的许琴醋意横生。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许琴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了。

10

“昨晚我梦见我父亲了。”吃完午饭,陶乐乐对坐在一旁的丈夫说。

孔令祥没有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时候你还小,父亲长什么样子都没印象,怎么会梦见他呢?”“骗你做什么,我梦见他穿着破衣服,披头散发,拄个拐杖。一开始我不敢认他,等他喊了声我的乳名,我定睛一看果然是父亲,结果我被他的样子吓醒了。”陶乐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梦里的他那么真切,莫不是他的灵魂还在?所以我坚信人是有灵魂的,人死了,魂还在。”“哪来什么鬼呀魂的,我们都是读书人,是个唯物主义者,人死了,作为一种物质便消失了。”“那我们怎么还会梦见死去的亲人?”“梦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经历过什么,可能在晚上睡觉时便会梦见什么。”孔令祥有时觉得和妻子讲道理有点费劲。“你刚才不是说父亲在时我还小吗?没什么经历呀!”陶乐乐不依不饶。她就喜欢看丈夫争论事情时那种可爱的样子。有时候她明知道丈夫是对的,但她偏偏要找出些借口来反驳他。“我指的是记忆,你有经历,但不记得了。”孔令祥说。夫妻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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