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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21:2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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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占黑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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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江湖

街道江湖试读:

小官的故事

1

小官老来落了几粒牙,两块巴掌肉一下子豁进去不少,看上去丢了几分英雄气概。

小官爷叔,你笑个大点的给我看。我边说边咧嘴给他示范了一个。

死开,小畜生,老子炖了你。

小官啊,别想了噢,炖掉你也咬不动噢。水果摊的老黄趁机挖苦,笑出了自己一副齿轮牙,一只有,一只没,一只有,一只没,再往里就看不清楚了。后面沙发上一排晒太阳的老太婆也笑个不止,金牙银牙在太阳底下乱晃着光,只有最中间的徐爷爷还坚决抿着嘴,他早就没有牙了。

老畜生……小官白了老黄一眼,脚一蹬,椅子挪了个朝向,转头朝马路上的车看去了。

小官不长白头发,他剃光头,好像这样就不会老似的。可是我看着他的后脑勺,竟觉得不如以前那么精光锃亮了。冬天常常穿的一件紫红色唐装棉袄也渐渐褪成了浅红的。如今落了牙,又落掉了不少精气神。

原来不长白头发的小官和其他人一样,也是老人了。

我差点没注意到这件事。2

关于小官到底有没有英雄气概,我越来越存疑了。我总觉得,这种高大的印象是我自己造出来的。大约五六年前,我列了一个“街道英雄”清单,计划要把小区里各路人马写一遍,剃头店师傅、杂货店老板娘、水果摊老黄、彩票店主人、送牛奶的、卖鸭脖的、闲人和酒鬼,还有几只出色的狗。后来有的人搬走了,有的人死了,还有的,比如老黄做生意总是缺斤少两,我毫不客气地把他踢出了英雄名单。而小官作为小区看门人,理所当然成了他们中的一把手。

写小官的故事,我那时打听了交关人,给小官的狗买了交关猪肉肠。在大门口闲坐了几个月,混熟络起来,那故事总算凑集了几个关键词:严打,改造,救人,回家。按小官的说法,这辈子就是三条命:严打那会兄弟丢了一条命,改造那会救了一条人命,剩下家里老母一条命。至于自己的命,早就扔在大西北了。

那个故事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我们小区有只很乖的狗,叫小黑。每天晚饭后它都会独自出来散步,沿着马路慢悠悠地溜达,从不和路上的野狗搭讪,也不冲人乱叫。到了小区关门,它总能准时回来。大家都很喜欢它。小黑的主人是小区的看门人,他叫小官。

自我搬来这里,小官就一直干这个活,从过去的木栅门到现在的大铁门。早上五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小官说,这叫做朝五晚九。

小官是本地人,光棍,光头,双目浑圆,浓眉横挑,粗看让人很害怕,大晚上站在铁门边,不像看门倒像打劫的。后来听人说,他已经快六十了,我颇为惊讶。小官是低保户,白天给对面那条商店街看仓库,晚上来这里守门,钱不多,但也够他和小黑糊口。小官不抽烟,就爱喝口贤湖亭老酒,咂几粒花生米,配一只呀呀乱叫的半导体。他也不太说话,大家围着一朵吹不烂的苦菜花聊天,小官只坐在藤椅上默默地听,偶尔插几嘴。一开口,都是脏话。大部分时候,椅子上的小官沉默,椅子底下的小黑也不响,低着头伏在凉快的地上,只有眼珠转来转去,陪这一群人消磨夏夜的零碎时间。小官对小黑也是默默,从不表扬也不训斥,他们总是默契地生活,安静地守护小区的每一个夜晚。“街道英雄”写了几个人,我就离开小城去外地读书了。读完了书,又好像没读似的,继续回家闲着,和老黄摊上那些卖不掉的甘蔗一样。天黑了,就杵在人家车棚的门板前,看着我那张旧名单上的大人物和小配角来来往往。有些和从前一样招呼我,小王!有些拿异样的眼神打量我,有些完全没有看到我——他们的视力已经不足够注意到我了。

那些写了的英雄,现在都成了老掉牙的英雄;还没写的,大概因为没能在我的叙述里英雄过一把,就显得更加老掉牙了。作为一把手的小官,自从落了几颗牙,也露出了不太英雄的马脚。3

小官的家不在小区里,而在旁边一间拆迁后被废弃的老房子里。位置十分隐蔽,是我在某天晨跑时循着小黑的身影发现的。房很破旧,一楼有好多野狗,什么毛的都有,病的残的也有,一个个安静地倚在墙边。墙根堆着两三只盛着剩菜剩饭的旧搪瓷碗。我惊异于它们的沉默,也许跟小官在一起的伙伴都很沉默吧。从来没人知晓它们的存在,大家都以为小官只有小黑一个伙伴。

踩着吱呀乱响的楼梯,我把目光探进二楼,地板上裂缝很多,只有一张床和八仙桌,一台很小很过时的电视机。抬头撞上小官瞪我的眼神,吓得差点没掉下去。

后来带着一瓶黄酒,我和小官说上了话。

这样一个健壮老实的硬汉小官没有老婆孩子,原来是蹲过牢房。八十年代严打,流氓罪一定,小官头一批下放到青海去劳改,救了人缓了刑才回来的。小区里晓得这桩事体的人不多,但他们多少都晓得,小城里发展变化最快的那几年,小官在吃正宗的西北风。

小官的脸是黑黝黝的,和他的脑勺一样闪着亮光,小黑狗的皮毛也很油亮,他们俩看起来一般凶。现在小官的牙落了,表情和蔼了很多,圆眼睛一瞪,眉间的恶气却被干瘪的脸颊消解了。小区里的孙子孙女喊小官爷爷,小官爷爷也能颇为慈祥地笑一笑了。

但小黑狗却变得凶恶起来。不仅孙子孙女,过路的大人也都觉得可怕。它有时追着电瓶车后座的小孩狂叫,有时跟着汽车屁股一路猛跑。有人来投诉,居委会就让小官别把小黑狗带出来,小官不肯,老子的狗老子带,不然到时候抓贼你们覅来喊我!居委会就让他买根绳把狗拴在铁门上,只准叫,不准追着人和汽车跑。据说老黄打了个小报告,居委会又追加了一条,不准吃老黄摊上的半烂水果。

最近小黑狗不知怎么叫得厉害,遛狗的人都不敢把狗带到大铁门附近,胆小的更是要把狗抱出大门才敢放下来走。没办法,小黑狗太凶,小官态度也不好,大家惹不起。到了初冬,街道里又开始例行抓捕黑户狗,看见一只套一只,有钱没胆的赶紧主动去买个狗牌,没钱没胆的就把狗憋死在家里,夜里睡前放出来跑一圈。大家心里有数,挨过这大半个月就不要紧了。只有小官还是大摇大摆带着小黑出来值班,大门的一边蹲着吃中饭的老黄,另一边拴着站直的小黑狗,他俩差不多高。

老黄讲:你傻啊,放大门口叫人来套。

我王小官的狗谁人敢来套!它比警犬厉害!

警察也要上户口,不上户口那就是土匪……

老子四十年前就是土匪!

老黄不再说下去了。扒干净铁饭盒边角那最后几粒米,小声囔囔:这只戆蠹,就等牢叫人家套去好了哎……

过完半个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小官的小黑狗真的不见了。老黄吞吐着米饭,充当一只严肃的小区喇叭:大家莫惊慌,王小官的黑户狗已落入法网,现在大家都能好好开车、好好走路了,大家不要怕,现在大家……

小官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怕什么,我过几天再领过一只!他拿起手里的半导体,一拧到顶,声音大得在值班室旁边打露天牌的几个老头都听不清对家在叫唤什么。

做啥!开小点!他们大喊。

小官不理会,反倒往藤椅上一躺,跟着唱起来:浏阳昂昂昂昂河……小官的粗喉咙尖细起来,配上他那件掉色厉害的紫红唐装棉袄和凹陷的脸颊,真真像一个老年痴呆。

小官你阿是有毛病!打牌的阿金大骂。

可是过了几天,有消息传开了。最早是住小官隔壁的捉垃圾的人说的,小官的小黑狗不是叫人套去了,而是小官自己杀来吃了。

小官喜欢吃狗肉汤,很多人是晓得的。早就有人说,小官收那么多狗,专门拿去黑市上卖,再弄一点自己回来做汤吃。捉垃圾的人讲:你们不晓得,小官还捉过小区里自己人养的狗拿去卖呢!我那只花花,在屋前晒场上白相,天黑就不见了。他说自己隔天就闻到小官房子里飘着狗肉汤味,找上门去。被小官劈头大骂:帮帮忙,谁人要你们这种吃垃圾的狗!

可是捉垃圾的人一口咬定,他到处讲:你想啊,这狗天天带出来,肯定是要被街道里套走的,小官没钱上牌,又欢喜吃狗肉,索性就……这话一经传开去就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于是有人觉得,小官的狗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过冬吃肉而养的。你们以为狗一直都是这只啊,瞎讲噢,这狗每年都不是同一只呀,黑狗啥地方收不到,伊就是养来到了冬天吃了补身体的,你们看伊六十五六头皮发亮,一般人哪能做得到啊。

是啊,以前杀人放火的,什么不敢,吃点狗肉算什么啦……小区里好多人信了这说法,尤其是家里有狗的,相互关照要看牢一点。常常聚在小区门口的打牌的几个是不信的,阿金讲:狗肉现在谁人要吃啦,吃了要得肝病的啊,小官房顶上养了鸽子,他自家杀鸽子吃不可以啊……

对于这些说法小官并没有理会,他照旧坐在藤椅里跟着半导体唱曲。碰到几个硬要钻牛角尖的人斗胆上前问一问:到底吃没吃啊?小官圆眼一瞪,大嗓一吼:要你管!老子就算吃狗肉了,哪能样啊!

问的人如果是老黄恐怕会吓得连饭盒都落在地上。所幸的是,小官自从丢了好几粒牙,巴掌肉一凹进,说话也有点漏风,表情并不如从前那么凶神恶煞了。人们看到小官翻脸,此事再也不敢多提。

有目共睹的是,没过多久,小官又有一起值班过夜的小黑狗了。皮毛油亮亮的,只是个头比之前那只小一点。有人说这就是以前那只,不过在外面跑瘦了。有人说是新抓来的。总之小黑狗一上岗,就面临着约法三章的老规矩:只准叫,不准追着人和汽车跑,不准吃老黄摊上的半烂水果。4

小官年轻时是社会上颇有名气的大哥。在那个盛行拉帮结派、称兄道弟的年代,谁心肠铁、下手重谁就是头。小官就是凭着全身使不完的蛮力和动不动就提起的榔头,在旧城区几条街赫赫有名。不同于如今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们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也不像电影里那样收保护费扰民,只是凭着义气结弟兄,凭着义气干大架。后来碰上了严打,枪毙了好几个兄弟,他侥幸没撞上枪口。

小官说,那年头枪毙并不是秘密进行的,拖到郊外直接解决。全城大概有三个固定的地方,都在环城河外面。每回听到有枪毙的风声,一群年轻人就会骑自行车去郊外的林子里看热闹。对他们而言,枪毙不可怕,反倒新鲜。但这新鲜也不容易看,更多时候只能隔着密密的草丛,远远地看到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只听见“砰”的一声,跪着的应声倒地,殡仪馆的车从一旁径直开来,裹着尸体直送火葬场,家属不可拖回遗体。除了看新鲜的年轻人发出好奇和惊悚的叫声,四周并无哭声。很多时候,执行枪决的时辰是不准的,人还没来得及骑过林子,就听见一声枪响,便知道错过了时间,只能摇头折返,看看下次能不能碰上运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然而小官的骆驼只适用于小区里那些中老年良民,在年轻人眼里,一个落了牙的看门老光头和看门狗有什么差别呢。

狠什么狠,死老头子。一个被迫交完停车费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大门口出去。

说起来在收停车费这件事上,小官一向认真得吓人。尤其是对头一次开进来的车,他的态度比城管抓老黄还差,坚决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有一次过年,杂货店老板娘的亲眷就为此和小官大吵了一架,差点要喊警察。后来老板娘逢人便骂小官仇富,说小官是穷得有病才跟汽车过不去。

伊故意的,伊就是想寻点麻烦。

穷出毛病了,穷出毛病了。盘踞在杂货店周围的女人们跟着帮腔。

小官却不以为然:老子穷了一辈子,顶不怕口袋里没钞票!

有钞票不要面孔,老子顶看不起!小官隔着几栋楼大声喊回去。

喊归喊,瘦死的骆驼真的和人动起了干戈,那形势并不好看。有一次我刚下公交,见到三个年轻人围着毛豆师傅的臭豆腐摊排队,大概是他们的电瓶车挡道了,小官喊他们停到边上去。不知怎么一下,等我穿马路的时候,小官已经和他们吵了起来。

赤你娘!

小官说着就朝电瓶车踢了一脚,电瓶车呜呜呜地拉起警报,小黑狗也随之乱叫起来。一个年轻人二话没说,冲过来对着小官的肚皮就是一脚,赤你娘,敢动老子车子。另外两个也跟上去,围着小官的光头拳打脚踢,脑勺上爆发出一阵咚咚咚沉闷的敲打声。周边人吓得不敢说话,毛豆师傅停下了在油锅里翻着臭豆腐的长筷子,只有锅里的油和小黑狗在乱蹿。

三个年轻人把小官按在地上,看不清小官有没有反击,只听到此起彼伏的赤你娘赤你娘。

人群把他们拉开了,一个年轻人还是牢牢地扯着小官的领子不放,一副要做死他的表情。小官有点站不太稳,垂着头,那光头被打了那么多下,一定很疼很晕乎。他并没有说话,往值班亭里走进去了。

死老头子活腻了!

赤你娘,死都要死了横什么!

三个年轻人拿了臭豆腐骑着电瓶车离开了。

大概是因为小官先动脚踢了别人的车才遭来了这一顿灾祸,小区门口的人对于这一幕罕见的小打老并不敢多说什么,散开的人群中听到几位妇女略显后怕的感叹:

现在的小青头啊,火气太旺,吓也吓死人了。

就是讲呀,小官再凶,也是老人呀,怎么好打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官是个老人。

小官并不能威风凛凛地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小官被人打了不敢还嘴,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小官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街头英雄。

可是那些称霸街道的旧故事是真的,圆眼睛和光头也是真的,我听到过,看到过,小区的人们也时常抱怨过。只不过小官老了,街头不是他的地盘了,更可怕的是,现在连这扇大铁门周围也不听他的指挥了。

小官以沉默来面对这样一次不风光的斗殴。并没有人再提及那件事。尽管小官被小青年打了,人们还是出于畏惧那副凶恶的眼神而讳莫如深。这成了一个禁忌,大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人们心里早就有数了,小官打不过年轻人,单单在气力上就输了,这一点大家都看到了。

没有人知道小官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天晚上,年轻人走了以后,小官坐在藤椅上照旧听着广播,没有表情,也不唱歌,把整件事连同身上的淤青一道吞进肚子里去,他大概也想不明白,想不下去。

所有屈辱在闭口不谈的时日里总是会被人淡忘的。小官的表情渐渐自然起来,收音机里的小曲开始响起来。然而我还是会做白日梦,漆黑的夜里,小官的身影矗立在大门口,等着三个年轻人再次经过。他们停下车来,时间放慢,小官掀起那把藤椅朝他们脸上砸去,一个倒,两个倒,直到把他们都砸倒在地。小官不出声,不动表情地,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小官会不会做这样的梦。不过听说,人老了并不会像年轻时那么记仇了。5

虽然躲过了一枪,小官还是被送到西北去改造。刚去的时候,一下火车,小官就被眼前层层峦峦的山震住了。那山比桃木梳上一棱一棱的刺还麻密,天也空得叫人发怵。他们要开垦的地,几千年都没种出庄稼来,赤裸在日头下,晒出一道一道大口子,几十公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小官白天凿山开地,吃那些硬得可以扔死狗的饼,晚上就在灌进丝丝冷风的小屋里休息,透过阴森的月光听远处的嗥叫。他说那段时间很清静,不去想死掉的兄弟和远方的老娘,每天劳动,只求能吃能睡。晚上围着火炉,大家轮着讲过去的街头故事、义气的兄弟、风光的场面、懊悔的眼泪、不甘而紧紧攥住的拳头,此刻都托付给无尽的山,篝火边有愤怒、有神伤、有沉默,低头抬头,消磨一个又一个枯燥的夜晚。

直到一个灼热的夏天,劳动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因日照太强而昏厥,小官二话不说背起他就跑,跑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一家野地卫生院。小官放下人,伸出胳膊就要抽血,总算保住了那人的命。

又过了几个夏天,他提前回来了。

小官当了这么多年看门的,名声在外,却不见有什么朋友。他又凶又不好讲话,常年在大铁门周围的人、水果摊的老黄、晒太阳的老太太,都不敢跟他多搭话。连每天形影不离的小黑狗,也很少跟他有交流。小官总是坐着,上白天班就守一整个白天,上夜班就守一整夜。小黑狗有时趴在藤椅下面,有时自己溜达着玩。

侯哥大概是这大铁门周围出现过的唯一能和他称兄道弟的人,尽管在字面上小官喊他小侯,侯哥喊他小官师傅。

一年夏天,有个年轻的外地小伙每到晚上就推着一辆玻璃上写着“侯哥鸭脖”的简易餐车来到小区门口摆摊。六点半,路灯亮了,侯哥摆好三轮车里的砧板和菜刀,一次性纸盒和塑料袋挂在车头,支起一个小灯泡,夜市生意开始了。车里不仅有鸭脖,玻璃罩后面还摆着各式熟食和凉粉。刷刷刷一切,再加个调料包,为酒鬼们的晚餐增添不少滋味。他们习惯在自家楼下支一张小方桌,铺一碟花生米,再铺一碟鸭脖,就着黄酒或者啤酒,能喝上一两个小时。天热的时候,很多人喜欢吃鸭脖、鸭脚掌和带点辣的凉菜,下班回来顺手买一点。有的吃到一半听说侯哥鸭脖来了,又走出来买点加餐。

侯哥生意好是有原因的。戴着眼镜,讲话细声细语,不拿菜刀的时候极其斯文。据说他本身是个大学生,为了多赚钱,就和老乡合伙做个小生意,下班之后一个在家做,一个出来摆摊。侯哥态度好,又肯抹零,叫大家都很喜欢。他的侯哥鸭脖成了那个夏天大铁门附近重要的聚集地。

从晚饭卖到夜宵,快到十点,侯哥要收摊走人了,他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有时卖不完的鸭脖或凉粉,侯哥就十分客气地送点过去给小官:

小官师傅,你吃点滋味。

跟侯哥的斯文比起来,小官像个野人,又粗鲁又容易发怒。可是别人给了他东西,他就变得憨厚起来:

哎,哎……真不好意思……

吃了别人的夜宵,自然就要多帮帮忙。城管来扫街的时候,突然下雷阵雨的时候,小官就让侯哥带着餐车躲到传达室里来。外面的车停得不好,堵住了侯哥的生意,小官就过去疏通。收摊走人的时候,小官就帮侯哥搭一把手,推过一个上坡。侯哥养了一只小白狗叫乐乐,时常带出来一起做生意,乐乐就一直和小官的黑狗处在一起。

后来天凉起来,侯哥鸭脖在小区摆了个把月,人们的吃喝热情逐渐退散开去。没生意的空当,侯哥就把车推进来,和小官聊聊天。侯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上一支,又给他拿一支,小官甩甩手。

不抽。不抽,兄弟。

这些是侯哥告诉我的,那时他也是我英雄榜上一条好汉。小官上白天班的时候,我给侯哥点上一支,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听他讲讲自己的事体。比如他刚有了一个女儿,想多赚一点钱。比如他已经两年没回老家了。比如那个和他一起卖夜宵的老乡被网上的女朋友骗去了所有的钱。那时,值班室的另一个老头在打瞌睡,我们谈起小官,侯哥说:小官师傅人好啊,上路,关照我们外地人。

原来在很多个夜里,小官帮侯哥修过三轮车,赶走过喝醉闹事的酒鬼,还在他回家拿原料的空歇里帮忙看过餐车,回头却坚决不收工钱。这些事体发生的时候,小区里的人,老一点的回房睡了,年轻的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小区门口不再像白天一样人来人往。侯哥守着他的鸭脖摊,在小官的眼皮底下,安心地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小官地盘上的事,小官关心得很。

后来天渐渐冷了,听说侯哥的搭档回老家了,侯哥鸭脖停产。东山再起的时候,侯哥在附近一家医院摆快餐了,乐乐也跟着去了。小区门口再没有陪伴小官的年轻人了。几次夜里我跑完步回来,看到小官坐在大门口,或是把自己关在值班室里面,收音机隔着窗户很小声地唱着。小官心里会不会想他的地盘上再来几个新的年轻人?6

小官在遥远的地方度了十来年与世隔绝的日子,错过了最精彩的年头,一回来,小城里面目全非。房子拆了,亲人散了,唯一牵挂的老娘也去了,一起驰骋街头的兄弟,有的下海经商,赚得盆满钵满,有的仍在酒肉中浑噩潦倒。风沙吹老的小官,没有酒肉,没有女人。他在这栋危楼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收容流浪狗,种点野花杂草,在房顶上养一棚鸽子,和另一个穷困的孤老头轮流看守小区大门。这样的值班没有对讲机,也不用穿制服,只是坐在公厕旁的传达室里,亮一盏昏暗的灯,用微弱的光守护每一个安谧的夜晚。

回来这些年,小官依旧保留了在大西北的习惯,冲冷水澡,睡硬板床,一天不落。六十了,身板依然硬朗,头顶光亮,眉宇间不减凶相。去年冬天他和小黑合伙抓了两个过年贼,人家要送他钱,他不要,结果便宜了小黑和它的兄弟,吃了两个礼拜好罐头,那罐头盒现在还放在墙边盛水用,狗弟兄们喜欢。

小官从西北回来的时候,老娘已经没了,小官说他这辈子欠老娘一条命,心里过意不去。

老娘死了,家里亲戚散了,没人帮小官谋划讨老婆的事。他们眼里,大西北回来的,等于是个废人。小官一把老骨头了,竟然还打着光棍,从来也没见他身边有什么女人出现过。

不过有人说见过小官上美容院,就是小区对面的商店街,那些外地大妞做生意的地方。她们清一色很白很胖,那胖是真的,白是搽出来的,染黄头发,露大胸脯和粗腿,歪坐在光线幽暗的沙发上。房间里灯光的颜色,红不红,粉不粉,效果是在日光灯的管子外包一层半透的彩纸,那么做出来的。

没人管那叫红灯区,警察也不去管,大家都叫它批发市场,好像外地大妞们也只能批发,不能零售似的。有人说:王小官哪会有钱啦,伊这种样子肯定寻不到老婆的,有一点小钱么,就花到批发市场去了……

小官怎么会没有相好呢?要说那年头蹲过牢房的人也并不少,大家都改头换面过日子了,单单他一直打光棍?这问题常常被拿到暗地里来讨论。居委会还给他联系过相亲,多半是找些家里老头子走得早的孤苦老太太。女干部对小官说:人都是要老的,找个伴老来相互照应,怎么样……

小官皱着他毛毛虫一样的粗眉毛,大手一甩。老子顶怕人管,老太婆烦得要死!那口气简直是要吓坏人。

这事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再后来人们讨论出了结果:小官怎么不想讨老婆!伊么是穷!自己吃喝都不够,哪里养得起老太婆!

谁跟了小官倒大霉,生了病怎么办,吃口西北风治一治……

对对对,吃口西北风治一治,哈哈哈哈哈……小官上夜班的那个白天,人们围在大门口笑得停不下来。

小官的地盘每天只有十二个小时是小官的。余下的时间,他管不住。

捉垃圾的人住得离小官最近,很多消息都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他每天带着一条很脏的狗到小区各处的卫生房里捉垃圾,休息的时候,就把垃圾车停在一边,和路口的人们闲聊几句。

有是肯定有的,以前看到过有老太婆到那间矮棚棚里去,偷偷摸摸的。要是结婚,那肯定没有的。

呦……吓死人,哪里来的女人傻得会跟上小官啊。

外地人,外地人。捉垃圾的人说得好像自己有多么本土似的。

这几年广场舞风靡,每天吃好晚饭,小区篮球场上就来了一群老阿姨。占了中学生打球的地方,两方常常为此吵起来。但是老阿姨肯定比小青年要厉害,这块地皮最后还是落到了老阿姨手里。她们放起广播,散开在篮球场各处扭起来。有一个篮筐底下还围着五六个中学生在活动,但不能越过半场线,年轻人的喊叫总是被广场舞音乐彻底盖过去。

这种时候,小官总会把藤椅挪出来一点,挪到铁门外面,正够看到篮球场的盛况。小官好像很喜欢听广场舞曲,没过多久,小官的收音机里也开始放些鼓点强劲的歌曲了。

小官,不得了啊,会唱流行歌曲了。过路人夸了他一句。

哈哈哈哈,老子欢喜,劲道足!

小官在夕阳下的藤椅里边听边抖脚,脸上被照得金光亮,褪色的唐装也照得耀眼起来。好像整个人年轻起来了。

小官,过来跳一个!女人交交关!吃完饭正前往篮球场活动的杂货店老板娘动员他一起去。小区已经有好几个老头被动员着饭后去跳舞了。还有个住在篮球场后面的老头不好意思挤在老太婆堆里,就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每天跟着楼下的人一起伸腿一起扭腰。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不去,大老粗扭来扭去像什么样!

小区文艺表演,篮球场的广场舞分队盛装出席。小官在大门口值班,偷偷也跑过来看表演了。我回头看到了他。挤在人群当中,小官的大光头在冬天的傍晚戴上了土灰色的毛线帽,只剩下一张瘦瘪的脸盘,显出土黄色。他张着大嘴,停在这个笑僵了的表情,露出了缺斤少两的牙,嘴唇也凹下去了。那么远远地望着,小官和周围其他老人的脑袋毫无差异。小官没有白头发,小官戴了帽子也没了光头,小官的脸变成了一张老人的脸。

我想到小官曾经和我说过他年轻时爱听的歌曲。他爱听有鼓点的,节奏性强的,能叫人跳起来的舞曲。

老子欢喜听,劲道足。

他也爱听邓丽君,那些优美的歌常常和他年轻时的回忆捆绑在一起。广播里放《美酒加咖啡》,那时候他的唐装棉袄还很新很扎眼,我还没离开小城,我们坐在夜晚的值班室里,收音机里放,小官跟着唱。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

小官背不全整首歌,唱着唱着就开始重复那仅有的几句记住的歌词,却是最要掉眼泪的几句。他唱得并没有感情,却让我觉得要掉眼泪。

好啊,邓丽君,好啊……小官讲。7

说一件好笑的事,最近要建设文明城市,小区里人手不够,就委托小官去每幢单元楼的小黑板上写宣传标语:建设文明城市,共创和谐社区。小小的方块字,很重很规整,像小学生的手笔。据说小官是沿着直尺写的,这些字与他的硬汉形象很不搭,每次我下楼看到都忍不住要笑。

夜里起来尿尿,看到传达室的小灯依旧亮着。我仿佛看到小官坐在门口的藤椅里,望着天空想他的兄弟和老母。小黑趴在椅子下,不知看着哪里。他们的背后,是一座安宁的小区,一片安宁的梦。

我们都在等待明天到来。

那个故事是以“明天”收尾的。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们都在等待的明天”里,会有小官落光的牙齿和凹陷的脸颊。不长白头发的小官总是让小孩子以为他永远也不会老。

我记不清后来把这个故事寄去了哪里,总之并没有收到来自任何地方的回音。在那之后,我从大铁门走出去,离开了小区,离开了我的小城。手里捏着那张街道英雄名单,我却没能在别处把他们一一写下来。只有小官的故事是完整的,就叫《小官》,没办法,谁叫他是街道英雄的一把手。

小官是不论退休年纪的,他没有单位。看门不过是个临时的活,不讲究太多。可是我最近听说,社区里打算着等今年合同到了,值班室要换个人来做。一来是小官岁数确实大了,二来是他的岁数大起来,脾气也跟着大起来,总要和进进出出的人啊车啊闹点别扭,搞得社区里常常收到投诉。

真真吃不消小官,人家都说老了想得开,就太平起来,伊这副狗脾气,怎么越老越难搞。

等伊牙落光了,看他哪能横。

老黄和剃头店师傅坐在长凳上嗑瓜子,瓜子壳落了一地,落在老人们剪下来的灰白头发上,那里面没有小官的头发。小官戴着土灰色的毛线帽,坐在大门口的藤椅上,怀里躺着那个响得不得了的收音机。他耳朵越来越差了。

下午三点是经典老歌节目。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哎哎,等的里的灯的灯,路边的野花啊,你不要采,等的儿里的灯,等的儿里的灯。

水果摊故事

1

老黄从不在我的街道英雄名单里,他太……不英雄了。

三伏天,下雪天,路上连只野狗都不见,老黄照样支起他的大型广告伞,水果纸板箱一只一只摆开来。你如问他,他讲,怎么没人买,路过看到了么,总要顺手买点回去。这是他一贯的经营策略。那印着中国电信商标的遮阳伞,就这么不知疲倦地立在小区铁门边。

当年人家做完充值活动忘了收,老黄偷偷捡回来,插在一只灌了水泥的实心铁桶里,从此给自己的摊位封上了顶。那伞替老黄扛了风,淋了雨,面上褪了色,布头也稀松了,却不见哪处有新的伞忘了收。于是哪里戳破一块,老黄就往哪补上一块,狗皮膏药越贴越多,早已看不出是谁赞助的了。老黄仍稳稳地躲在它的荫庇下,每天看着人、狗和汽车在小区门口走过来,走过去。

人们上班去,老黄已经出来了。人们下班了,老黄还在摊上。

人们散步回来说,老黄,差不多啦,好跑路啦。

老黄躺在摇椅里摆摆手,等一歇,再等一歇。他心里总盘算着下一个生意。

有人就嘲笑他,你这块根据地嘛,要比小官值班时间还长了,不如两份生活一道做。

小官不乐意了,伊敢来抢我劳动人民饭碗,我就砸掉伊资本家的店面!

老黄笑嘻嘻不响。

老黄的店面小得好比孙猴子临走前给唐僧划出的一个圈,一把伞撑开,底下几只篮筐,几只纸板箱,提桶,蒲扇,收音机,摇椅上面躺着老黄,底下躺着老黄的宝贝性命铁皮盒。人们路过就要戏耍他,诶哟!小金库怎么不见啦!老黄便像触电了似的从躺椅上弹起来,立刻俯下身去摸。铁皮盒摸到了,嘻嘻笑一下,回去躺好。屡试不爽。2

老黄不单固守根据地,还叫他老婆,一个矮个黑皮的中年妇女,每天蹬一部人力小三轮出去打游击,在桥下、路口、菜市场,或是车站拐角卖点散装水果。多了不行,跟城管打埋伏的关头跑不利落,万一罚下了还亏本,只能像蚂蚁搬家似的拿一点卖一点。卖得好那几天,傍晚就能看到夫妻俩坐在大伞底下吃饭,有时七八点了,老太婆还没回来,老黄就自顾吃起了夜饭。

几个男人就说他,老黄老黄,自家不吃苦,叫老太婆出去打游击。

老黄嘴里含着一口饭,伸长头颈,大腿一拍,你将我这只脚从大兴安岭捡回来么,我也出去打游击好了。跛脚总是能让他理直气壮。当年建设兵团的那点旧事体,人们也都听得厌弃了。

人家不响,他就哼哼两下。老黄笑起来阴阳怪气,他不像小官那么火爆,也没有徐爷爷的威严。缺边少角的太阳伞底下,老黄戴着一顶乌黑的鸭舌帽,两手交叉在胸口,遇到什么小小的胜利,就不痛不痒地哼几声。最要命的是,买水果的人但凡问他点什么,他也向来如此,笑里藏刀,十句话里九句假。

你问他,哪几样水果新鲜一点。他说,新鲜!都新鲜!

你问他,这批西瓜甜吗。他说,怎么不甜!保准甜!

你买回去,就上他的当了。

一般的水果摊主,新不新鲜,碰到回头客总会多少透露一些实情,近来哪些好,哪些不要上当。不好的,就卖给那些偶然光顾的客人、年轻人和外地人。老黄不是这样,他对待所有顾客都一视同仁,你问他什么,他都说好,怎么不好!买回来一尝,就晓得老黄又在卖假药了。

熟门熟路的人有时多逼问一句,老黄,讲良心话,香蕉哪串好一点。老黄不正面回答,他悠悠地指一下,这几串,便宜点一道带走。对方就晓得这几串不大好了。几次买下来便知,老黄所谓好的那些,其实也并不怎样。按质量来说,老黄的水果摊出售着一些极为平庸的水果;按信用来说,老黄实在是个隔着肚皮的黑心店家。久而久之,人们心里就有数了。老黄这个人做生意不是那种地道做法。一次客也好,回头客也好,在他眼里都是葱头。

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再熟的客人他也绝不肯给你抹零。老黄总是说,一毛钱也是钱呀,盖房能少一块砖吗。若是换作你急着回家,懒得收找头,他就会立马停下在铁皮盒里摸索的手,堆起满面笑意,客气客气!毕竟你家的砖他不心疼。大家说,迟早有一天,老黄得像老菜皮那样,丢了点小钱就能活活把自己气死。老黄抿着嘴,那你们捐款给我呀,我就不去寻死了。

小官讲,老黄这种小气卵子,但凡铁皮盒里还有一分钱,哪能舍得去寻死。小官的眼睛是很毒的。3

摸清楚老黄的套路,小区里的人不再去找他买水果,宁可穿两条马路走十多分钟去菜场里买。即便这样,老黄的水果摊竟然不声不响地在小区大门口这黄金地段摆了有七八年的时间。每当人们掐着手指头算出这个可怕的事实,都带着一股见不入眼的嫉恨大声叹气道:哪可能啦!

人们问他,老黄,你的水果这么蹩脚,谁人来买啊。

老黄就苦着一张脸,好像汰碗池里一只用久了的丝瓜精,皮皱皱的。他讲,没人买啊,生意差,吃不起饭啊。

可是大家分明有数,这些年老黄硬是靠一只铁皮盒里的铜钱买下了两套房,一套在小区里,一套在外面。

老黄扒分这么凶,自然有眼红的人要跳出来,讲老黄赚的都是黑心钱。有人总结说,老黄这个摊位好比码头出来第一爿杂货店,食堂里唯一的饮料窗口,下了船的犯烟瘾,放了学的嘴巴干,没办法,再贵也得咬牙买了。

人们讲来买老黄水果的,都是小区前门进后门出的过路人,他们下班经过,或是偶尔进来看个亲戚,就顺手买一点。老黄盯准了这群目标客户,狠命敲人家竹杠。

还有人说,老黄的水果蹩脚,不是他不懂行。伊门槛不要太精哦,农贸市场去一趟,专门问人批便宜的、快要熟的那种水果,纸板箱装装好,拿回来高价卖,闷声做坏生意,哪能不发洋财。于是有人特意关照来做客的亲眷朋友,小区进门口那家水果摊不要买,老板不上路,物件也推板。

此等风言风语,老黄一概不理。你若问他,老黄,生意好吗?他定要对你诉苦,日子过不下去啦。你若问水果好不好,他必拍着胸脯跟你保准新鲜。你若不问,他就坐在那里,看人来人往,上班下班,看住自己身下一只顶顶要紧的铁皮盒子。

小区里的人不爱买老黄的水果,可这丝毫不妨碍大家在水果摊聚众碰头。早上,午后,夜里,人们借他的地盘,搬几只凳子,乘乘凉,扯扯闲话,打打牌,偶尔也当着老黄的面骂他奸商。老黄并不介意,按他的生意经,摊上人越多,过路人越要轧闹猛,于是总有人会顺手买点走。他躺在摇椅里,朝外眯缝着眼。闲人们则捧着茶杯,抓一把香瓜子,挤在水果摊四周,像一根一根卖不掉的甘蔗,你倚着我,我倚着你,从早上站到晚上,走掉一根,又插进来一根,互相看看,互相盗取些新鲜见闻。他们叽叽喳喳地聊,老黄的水果生意,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做着。

唯有草鸡蛋,大家是要找老黄买的。老黄老婆有一帮乡下亲戚,定时定点要送好几篮子货真价实的草鸡蛋来。大家说,宁可信老黄的乡下亲戚,也信不过老黄批来的水果。老黄并不反驳。在他看来,凡能做买卖的,就没有拒绝的道理。鸡蛋好卖,鸡蛋就是最上乘的水果。每到月头,老黄便会在水果摊旁边支起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一行字:草鸡蛋来了。

看到草鸡蛋来了,甘蔗们也便一根一根走过去了。4

老黄名声这么臭,连小孩也不亲近他。小区里有那么多大伯伯,印象里我从没叫过他一声老黄大伯伯。路过点个头就算数了,大人绝不怪罪你不讲礼貌。也许在他们眼里,尊重老黄是一种浪费。可我还是要讲讲他。没办法,哪个电视剧里没个丑角、反派、糙皮脸呢。老黄就是这么个款式,在小区里待了十来年,没几个人讲他好话,他不还是过得挺适意,大家不还是照样吃完饭朝水果摊聚拢过去。进一步说,不是老黄要紧,而是老黄的水果摊对这部电视剧实在是太要紧了。不管怎么拍,镜头都躲不掉这块背景。

小区进大铁门两边,外面报亭,里面朝左是小官的传达室,朝右是毛豆的臭豆腐摊、巧星美发屋,中间夹着一栋外地人开的房屋中介,底下便是老黄的水果摊。这摊头自树立以来,聚集过多少人,打过多少副牌,飞过多少唾沫星子,流传过多少件轰动小区的喜报或丑闻,谁也讲不清楚,老黄自己也不知道。他两只手能掰算清楚的,大概就是这些年在水果摊前发生过的大型战役了。

小区里的人吵架是很奇怪的,那是一种流动的战役。两个人在屋里吵着吵着,就要开窗通风,叫大家都来听一听。吵着吵着,又要从自家屋里挪出来,站到楼道上,叫大家都来看一看,顺便吸收几个帮腔的。再吵下去,就要挪到室外了。杂货店门口、停车场拐角,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吵。那吵架的双方尽管势不两立,在位移的方向和时间点上却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几经辗转,双方已经裹挟了一大群忠实的围观者,像一朵积雨云,黑压压的,缓缓地蠕动着。战役升级至顶峰,在前往居委会评理的路上,也就是转移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演员和观众便自觉停下来,好像前者找到了自己的斗兽场,后者找到了最佳天象观测点一样,准备在人口流动最汹涌的台面上大干一场。

大家听听看,这种人有吗?

破烂货,覅面孔!

谁人不讲道理,自家心里有数!

婆婆埋怨媳妇在家不劳动的,五楼浇花弄湿一楼晒干衣服的,狗咬了隔壁老人不肯赔偿的,统统都在小区门口吵。这是一个相当要紧的关子,谁会吵,谁就能吸引人驻足聆听,有人听,就有人来评理,这是吵架的人最需要的武器。

啧啧啧,这就是年轻人不对了。

有钞票搬出去呀!覅住底楼啊!

这年头人还不如狗了!

可是一朵乌云老堵在大门口叫车来车往的怎么过,小官就会把人群赶到旁边去。久而久之,要吵架的,来帮腔的,想围观的,就自动挪到老黄水果摊前面。老黄呢,就像个县太爷似的,稳稳地坐在躺椅里,跷起一只瘸了的脚,眯着眼听大家吵架、评理,自己从来不多说一句。

有些人骂到嘴巴干,就借老黄的热水瓶倒满一茶杯继续骂;有些人站着听累了,就坐下和老黄讲起闲话来,草鸡蛋啥辰光来啊。也有人干脆转头去围观打牌了。路人呢,一看水果摊前如此热闹,便要挤进来挑挑新到的货色,或者问问,西瓜啥时有啊。等乌云完全转移到居委会,老黄门前恢复平静,便留下了一地的瓜子壳、话梅核,不小心还会踩到几口愤怒的老痰。这就到了老黄发言的时候了。

后面几天,那些因为上班错过好戏的人,谁要来听故事,就去老黄那里坐一坐,几个人描摹气氛,你演一句我演一句,高度还原现场给他看。老黄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就等诸位七嘴八舌讨论某个细节的时候,幽幽地说上一句,是伊先动手的,我看到了。大家便信服了。毕竟凡是发生在小区门口的战役,没有哪一桩是老黄不曾见证的。

老黄不是居委会,概不断案,可是他眼门底的战火绝对不比居委会的少。如果把他见过的战斗统统记录下来,也许能编一部《小区战斗大全》,可惜他只记自己一个小小水果摊上的生意经。这么想来,一个小区和一个世界的历史是毫无差别的。日复一日,经年累月,小战役渐渐被遗忘了,只有那几桩反复被人说起的大事,常说常新,版本多变,终于被人们口口相传而垂于史册。有时刚见证完一场争吵,人们便要拿它同从前几场类似的比较一下,看看谁更厉害,说着说着,忍不住就要回味起那些经典战事来。

近几年里,大家公认的,发生在水果摊前称得上“经典之战”的事体大约有三桩。老子对儿子一桩,女人对女人一桩,还有一桩,是唯一一次老黄亲自披挂上阵的水果霸权之争。5

先讲前两桩给老黄的事迹作个兴。

大不同和小不同在小区里的名声,跟怪脚刀小刀父子不相上下,都是子承父业,家传流氓。大不同早年在大不同牛肉店里切牛肉,故得此名。他儿子从小顽劣不堪,到初中已经是本地杰出小混混头目了。我对小不同了解不多,只记得为了保障其他同学的安全,他的课桌被单独摆在讲台旁边,由老师专门看管。做眼保健操,全班唯有小不同瞪着一双圆眼看来看去,也没哪个检查员敢上前纠正他,更不敢扣分。印象最深的是军训喊口号,教官在上面喊“向右看齐”,他在下面喊“酱油蘸鸡”,搞得整个队伍笑得颤抖失形,教官气得半死。后来小不同毕业参军(不知他还蘸不蘸鸡),大不同改行去医院当食堂师傅,在住院部发盒饭的时候,认识了和小不同一样年纪的小护士,被小不同他妈抓了现形,他就要和家里彻底了断。

那天大不同回来分家当,被小不同带着一帮兄弟截住,两人僵持在水果摊前,摆出了要决斗的架势。甘蔗们哪见过这杀气四伏的场面,一根根纷纷聚拢过来。父子俩瞪着血缘铸造的如出一辙的凶狠大圆眼,沉默,不动,伺机等待某一时刻,忽然开始对骂,污言污语喷涌而出,骂着骂着就变成了互相骂娘。

赤你娘!

赤你娘个×!

可是操小不同的娘就是操自己的老婆,操大不同的娘就是操自己的奶奶,这叫甘蔗们听了笑得颤抖起来。何况细想,大不同早就不想操自己的老婆了,不正是一心想操小护士才非要离婚的吗,这么骂下去多少尴尬。人群中发出了不耐烦的窸窸窣窣,仿佛这场面辜负了他们的期待似的,两人倒全然没察觉。在另一个要紧关子,大不同骂了句你娘也不是好东西,小不同猛扑过去,父子俩顿时扭打到一起。谁也没带武器,好像这场肉搏纯粹为了拼脸面似的。战火升级,后排小兄弟冲过去要把两人扯开,可是大小不同就像胶水一样牢牢黏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最后一道摔进了老黄的水果摊。香蕉落了一地,老黄过去捡,被小不同一声怒吼,吓得他抱起铁皮盒就往外蹿。两人被分开的时候,脸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了。站定,还要打,硬被拉住,便继续对骂起来。至于他们最后的对话,好像是:

你不是我儿子!

我没你这个老子!

父子打架人们并非没见过,可像这样带着江湖味道的公然决斗,不在场的人恐怕都感到遗憾。看完一场露天黑帮片,甘蔗们有的骂大不同不得好死,有的怪小不同太不给老子面子,最后在世风日下的叹息中陆续散开。结果是大不同净身出户,小不同和母亲一道住,两人断绝父子关系。老黄叫了半个月的冤枉,谁也没有赔偿他那些摔烂的香蕉。

小官却说,你的香蕉太生,摔熟了更好吃。

谁也没有不得好死。后来大不同和小护士结婚,没几年就生了新的小不同。小不同不久也讨了老婆,生了小小不同。老黄的水果摊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6

另一桩是两个文艺团体之间的战争。自从广场舞兴起,小区篮球场上的中学生便销声匿迹,这里很快变成了广场舞阿姨的地盘。每日夜饭后,篮球场就像吸铁石一样吸进了各式各样的老阿姨,收音机一放,队列一排,半个小区都能跟着晃起来。小区里最初仅一支舞队,后来不知怎么闹了分歧,独立出一支小分队,七八个人抢下后门一块空地,跳不一样的舞蹈,老死不相往来。

导火索是元宵表演,两支队伍都报名了,可是上头规定,每个小区只能选送一支代表队伍。为首的阿姨一个是小区干部,一个是本地富婆,双方便明争暗斗起来。原本说好群众投票,结果篮球场战队提前宣告胜出,搞得后门战队怒火中烧,一口咬定敌方头领徇私枉法。于是在一个本该广场舞曲四起的傍晚,后门战队风风火火地朝前门走过来。

按道理说,女人和女人的战争如果不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一般是不会发生正面冲突的,她们只会选择在背后戳脊梁骨,靠口耳传话过去,来来回回制造间接袭击。一旦正面开火,基本上就是灾难片了。

那天双方头领,一个高大胖,一个小精溜,各拎一只放着舞曲的录音机,往地上一扔,叉着腰就对骂起来。她们彼此站得很远,完全够不着肢体冲突,像小学生接力比赛必须保持的距离,看得清脸,看不清表情,这有助于发起攻击而不受干扰。更重要的是,她们得留出空间向围观者控诉对方的罪行。什么下三滥呀、破烂货呀、不要脸呀,喷薄而出,可是在录音曲巨大的轰鸣声中,再高级的称谓都被淹没了。每个人脚上仍摆着斯文的舞步造型,胳膊却一只只都伸出去指指点点了。过路人反应不及,只觉得分贝很高,节奏很快,头脑晕眩,好像有一根根冒着火星的手指头在空中飞来飞去。汽车过不去,小官不敢劝,老黄的收音机变成了蚊子叫。

头领互相攻击,队员们则负责同身边的围观群众演讲,一方说对方如何舞弊,另一方指责对方毁人清白。她们说得可响了,让你感到嘴巴虽然朝着观众,枪火分明是冲着对岸的。观众不敢发言,稍有点历史经验的都深知,女人群战如同浑水,切莫乱蹚,到时死在乱葬岗也未可知。何况人群中有好多是广场舞姐妹们的老公,哪个敢评理,回家必定死得很难看。大家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那些本是同根生的粗粗的黑色打底裤、花花绿绿的裙子、银手镯、金耳环和珍珠项链们如何厮杀,如何收场。

末了,高大胖头领开腔:不服,大家现场投票。支持我们去表演的举手!

人群中不见一只手。

小精溜头领见势立刻接话,支持我们的请举手!

人群中仍无动静。大家好像都是断臂膀的残疾人。气氛很严肃,饭后活动的小孩和狗都不敢乱叫了,只有录音机还在激动地播送下一首舞曲。

后门造反无效,选送代表团不可变更。居委会来人总是像港匪片里的警察、古装片里的侍卫一样,人死了再冲过来救场。还救什么,只能安慰几句:覅恨覅恨,下次机会有的是!拍着肩膀把她们送回后门去跳舞。

人走光了,老黄摇着蒲扇说,跳舞?跳啥舞!劳民伤财。还是我老婆,做做生意,多少省心。以后每次有人反刍起这场惊心动魄的广场舞大战,老黄总会拿这一句点评收场。

跳舞?跳啥舞!劳民伤财。出来做做生意,多少省心。实业家老黄的收音机里从来只播新闻,不放歌曲。7

广场舞一役,说到底还是那句老古话:一山不容二虎。老黄的水果摊摆了近十年,对这道理高悬于心,一双小眼睛时时监控着小区门口的每一个陌生小贩。卖蔬菜就算了,但凡有什么人试图骑个三轮车溜进小区来卖点水果,老黄立刻驱逐,概不手软。他学着小官的喉咙吓唬人家,哎,进来做啥,出去!出去!这里不好摆摊。有时还戴一个假冒的红袖章充当城管,挥起手臂把人统统赶出去。他说,赤逼,再来,罚款噢!好像他自己不是个摆摊的小贩似的。

不知哪一天起,老黄的天罗地网里漏进来一个叫齐光荣的乡下人。此人开一辆小卡车,卖些自家种的当季蔬菜,早上来,晚上走,和老黄一样待得久,肯吃苦。也许老黄当时以为不过是个种菜的,卖完一季就走,不想短短几天就被他扎下了根,还飞快扩展起了本地水果业务。齐光荣的摊子就和老黄隔开两个拐角,彼此勉强能望到个影子。他高高瘦瘦,一副老实人面相,和善态度底下,其实很有一套生意经。袋子,随便拿。零头,一律抹去。怕不新鲜,开一个角给你尝尝。种种讨好顾客的举动都和开霸王店的老黄形成了鲜明对比。何况乡下人自己种的东西本身就比农贸市场里批来的可信。几周下来,人人都体验过了小区里新的水果摊子。

齐光荣会做生意,聊天也聊得好。问他水果怎么挑,他要从怎么种开始讲,买点时令蔬菜,他要跟你探讨怎么做最好吃。渐渐地,甘蔗们也喜欢围到他那里去了。他们在他那里倒水喝茶,嗑瓜子聊天,很快分走了老黄门前一半的热闹。最要命的是,齐光荣也带草鸡蛋来卖了!活活将了一军!老黄的王牌生意眼看着要被人抢走了。老黄不干了。

傍晚齐光荣收了摊,将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下来跟几个熟人打招呼。只见老黄拿起一把水果刀从自己伞底下走出来。

下来!

老黄那副阴阳怪气的笑脸早就不见了,好像变了一个人,神情严肃,走到齐光荣车头前。一声怒吼,吓得齐光荣老老实实落了车。

人们知道大事不妙了,老黄那张脸黑得像快要下雨的天,前所未有的恐怖。甘蔗们赶紧往回跑,召唤相邻们出来看。几个过路人匆忙驶过,生怕卷进莫名其妙的战火里。

老黄说,先来后到,不懂是吗?不讲规矩是吗?

齐光荣虽然老实,要紧关子倒一点也不,只回一句,做生意要讲道理。

两人不冷不热的话来回扔了几句,没见谁会示弱,气氛颇为可怕。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黄可是能编撰小区战斗大全的人,战火到什么节骨眼可以升级,他脑子里明白得很。

后来上演的,是一场著名的中老年肉搏战。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男性,穿着拖鞋和汗背心,垂着松弛的奶,头顶心滋着汗珠,在下班人最多的小区大门口打起架来了。人们缩在两边,手心手背都是熟人,哪个都不能轻易偏袒,只得悄悄把水果刀移走,然后任由他们打着。每一回合都叫人捏把冷汗,生怕一个给另一个撞出高血压,打出心脏病来。

最后并非像电视剧那样,某一方道歉,或是双方打出感情来,从此称兄道弟,和平共处,那都是扯。一山不容二虎的事,自古就有,居委会来管也没用。这场战役堪称小区战斗史上的皇冠大战,因此它的结局要符合历史上大战役的尺寸和规格。两国互不罢手,国际组织插不上嘴,但毕竟耗时耗力,气喘吁吁,只能靠一份口头协议约束彼此。从此你摆你的,我摆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条件是齐光荣要搬到老黄看不见的后门去。因为老黄嘴里一直说,畜生,别让老子碰见你!居委会就在这句话里钻空子,下功夫。

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定了这个协议,这场战役基本上就等同于老黄输了,他承认了齐光荣在小区里做买卖的一席之地,从此不再具有码头出来第一家烟酒杂货店的垄断优势了。

齐光荣是个成功的商人,在后门摆了没多久,他就问小区某户租了车棚,搭一长排放水果的小架子,在面朝马路的交通要塞支起了自己的新店面。蔬菜、水果、草鸡蛋,一样不落地卖着。白天他就坐在车棚里,比伞下的老黄适意很多。人们搬来乘凉的凳子,到夜里就锁在车棚里,久之就有了固定的位置。

老黄的地盘越来越空旷,收音机里的新闻也因此变得响亮了。老黄的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了。8

某一天起,老黄突然又笑了。他讲,同志们,我要打翻身仗了。

老黄说,小区门口要大改造,破破烂烂的店面一律拆光。

人家问,你这破摊子就没人管?

不要紧,不要紧,我上面早就烧好香了。

老黄门槛精,消息灵通,他笑眯眯地给大家描绘未来的图景:房屋中介拆掉,臭豆腐摊取缔,剃头店关门,门口剩下传达室和翻新后的水果摊,有棚有顶有样子,一间清清爽爽的黄记水果超市。老黄说,不要讲我抠门,到时候开业大放送,大家来抢便宜货啊。此言一出,闻者都很激动,终于有得拔千年铁公鸡身上的毛了。

执行方案一公布,傻眼了,门口两席赫然写着:值班亭和报亭。人们问,老黄老黄,你的超市呢!老黄气得跳脚,转头就跑去社区讨说法。答他,都是街道办事处决定的,我们也没办法。老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服从指挥,顾全大局,一周内把自己的地盘清空,腾出来让给报亭。至于这摊位该去哪,除了老黄自己,谁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整整一周,老黄都躺在伞底下抱怨,到晚上九十点钟还不肯走。他想不通,两手抱着铁皮盒子捂在胸口,闷得一张脸都豁进去了。他试图像所有在他眼前吵过架的人那样,边诉苦边到处找人评理。可是哪有人来帮腔,比起一个干净的报亭,谁会觉得缠绕着瓜子壳和麻将牌的水果摊更体面呢,何况有了齐光荣的车棚卖场,老黄分明是多余的了。

人们猜他必定是心疼自己烧出去的香,勉强安慰说,算了算了,人都退休了,不差这点钱。老黄吃了哑巴亏。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大广告伞收回家去了。9

没过几天,老黄重出江湖。几只脸盆盛着水果一字排开,竖起小黑板:清仓大优惠。趁着还没施工,老黄在旧地盘搭起了违章建筑。

老黄自从吃了亏,悄悄转型打起了亲民牌。他冲着路过的小孩笑,招招手,宝宝来呀,公公给你吃东西。就把小孩招呼过去尝点鲜头。尝了几口,大人们觉得不好意思,又看便宜,只好买一点带回去。买零的,就往脸盆里称一些,买整箱的,老黄就带人回家去搬。人不在的时候,他把小黑板竖在座位上,“回家搬货”或是“有事外出”,底下留一串电话号码。

人们心里都晓得老黄水果积压太多,心软的老太婆,常来聊天的熟面孔,大家厢里厢邻,路过就买他一些,替他分担。下班的人从车窗里探出头,算了算了,不要找了。老黄的生意竟在关张之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红火。

很快大家发现,就像街上那些“最后十天!跳楼甩卖!”的店面一样,老黄的清仓水果怎么卖了好久都没卖完,才知道老黄又偷偷去外面进货了。人们讲,这个黑心老黄又拿我们当葱头啦!失业了还想捞一笔!于是渐渐就不买了。

等到门口施工,老黄的脸盆阵再也摆不开了,这下是真的货物过剩了。老黄空着手,搬只躺椅往传达室旁边一坐,别人问他,他说,没啥,我就是来乘乘风凉。实际上老黄的眼睛牢牢盯住门口,一见到陌生的过路面孔,就像个黄牛一样凑近问一句:

水果要吗,水果要不要?

这可把人给吓坏了,好像什么毒贩子的接头暗号似的,人们举报他,扰乱小区治安,不准他在门口追着人促销。于是老黄又像办证一样,印了几十张小广告,从自家门口到传达室贴了一路,希望有人能按图索骥找过去。

人家嘲笑他,老黄卖黄金宝贝咯,藏了一屋,画了地图,大家都过去看看。

进去一看,满屋子都是纸板箱,迎面一股腐烂香蕉的味道,他还舍不得扔。老黄的黄金积压太多,卖不出去就要蚀本了,只能靠老婆半天半天出去打游击。有人敲边鼓,趁没坏,老黄你做回好人,分给大家算了。老黄死活不肯。社区问他讨来办活动,他也只卖不送,宁可看着坏掉,这下大家都骂他了。

老黄做人太不上路了!他们走过骂过,就到齐光荣那边去乘凉了。

老黄的地盘很快建起了报亭。报亭光秃秃的,四周毫无倚靠之处,老师傅戴着老花眼镜,一个人静悄悄的,不同人啰唆。人们视觉上不太习惯,但没几天也就适应了。

这是当然的,谁没搬过家呢,谁家没扔过东西、没死过人呢,一个嗑嗑瓜子聊聊天的别人的水果摊,有什么好去回想的呢。没了就没了。

老黄的水果卖了,还是烂了,后来没听谁提起过。毕竟捞不到便宜,大家也就不再关心了。只看到他家窗台底下不声不响地又挂出来那只黄金招牌,灰黑底,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草鸡蛋来了。

看到草鸡蛋来了,好像老黄的水果摊还魂了,甘蔗们便像从前那样一根一根围过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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