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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16: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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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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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套装全3册)

萧十一郎(套装全3册)试读:

萧十一郎

火并萧十一郎.上

火并萧十一郎.下[1]

写在《萧十一郎》之前

写剧本和写小说,在基本上的原则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却不一样,小说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思想,剧本的表达却只能限于言语、动作和画面,一定会受到很多的限制。

一个具有相当水平的剧本,也应具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萧伯纳、易卜生、莎士比亚甚至徐吁……这些名家的剧本,不但是“名剧”,也是“名著”。

但在通常的情况下,都是先有“小说”,然后再有“剧本”,由小说而改编成的电影很多——由《飘》而有《乱世佳人》,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除此之外,还有《简·爱》《呼啸山庄》《基督山伯爵》《傲慢与偏见》《愚人船》,以及《云泥》《铁手无情》《窗外》等。《萧十一郎》却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萧十一郎》是先有剧本,在电影开拍之前,才有小说的,但《萧十一郎》却又明明是由“小说”而改编成的剧本,因为这故事在我心里已酝酿了很久,我要写的本来是“小说”,并不是“剧本”,小说和剧本并不完全相同,但意念却是相同的。

写武侠小说最大的通病就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将武侠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就变成是一种很吃力不讨好的事,谁都无法将《绝代双骄》改编成“一部”电影,谁也无法将《独臂刀王》写成“一部”很成功的小说。

就因为先有了剧本,所以在写《萧十一郎》这部小说的时候,多多少少总难免要受些影响,所以这本小说我相信不会有太多的枝节、太多的废话,但是否因此会减少了“武侠小说”的趣味呢?我不敢否定,也不敢预测。

我只愿做一个尝试。

我不敢盼望这尝试能成功,但无论如何,“成功”总是因“尝试”而产生的。[1] 刊载于1970年6月12日香港《武侠春秋》第28期,原名《写在〈萧十一郎〉之后》。同年7月更名为本篇的标题,并刊载在春秋本《萧十一郎》第一集中。目录

写在《萧十一郎》之前

第一章 情人的手

第二章 飞大夫的脚

第三章 夜半歌声

第四章 割鹿刀

第五章 出色的女人

第六章 美人心

第七章 沈太君的气派

第八章 鹰王的秘密

第九章 倾国绝色

第十章 杀机

第十一章 淑女与强盗

第十二章 要命的婚事

第十三章 秋灯

第十四章 雷电双神

第十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第十七章 君子的心

第十八章 亡命

第十九章 奇计

第二十章 玩偶世界

第二十一章 真情流露

第二十二章 最长的一日

第二十三章 吓坏人的新娘子

第二十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第二十五章 夕阳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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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情人的手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好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脚高高地跷在盆上,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她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奔驰之后,世上还有什么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愉快的事呢?她整个人都似已融化在水里,只是半睁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一双脚。

这双脚爬过山、涉过水,在灼热得有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也曾在严冬中横渡过千里冰封的辽河。

这双脚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踩死过无数条毒蛇,还曾经将盘踞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但现在这双脚看来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足迹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

她心里觉得满意极了。

炉子上还在烧着水,她又加了些热水在盆里;水虽然已够热了,但她还要再热些,她喜欢这种“热”的刺激。

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别人常说:“刺激最容易令人衰老。”但这句话在她身上并没有见效,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三十三岁的女人。

这三十三年来,风四娘的确从没有亏待过自己,她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中穿什么样的衣服,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吃什么样的菜时喝什么样的酒,也懂得用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

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对自己也几乎完全满意了——只除了一样事。

那就是寂寞。

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这份寂寞。

现在,连最后一丝疲劳也消失在水里了,她这才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洗擦自己的身子。

柔滑的丝巾摩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她却不知多么希望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无论多么柔软的丝巾,也比不上一只情人的手,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代替情人的手!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说不出的忧郁……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个脑袋伸了进来,每张脸上都有双贪婪的眼睛。

有人在咯咯地怪笑着,有人已看得眼睛发直,连笑都笑不出了;大多数男人在看到赤裸裸的美女时,都会变得像条狗——饿狗!

窗子上的那个洞位置最好,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这人满脸横肉,头上还长着个大肉瘤,看来就像是有两个头叠在一起似的,那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其余的人也并不比这人好看多少,就算是个男人在洗澡时,骤然见到这许多人闯进来,只怕也要被吓得半死。

但风四娘却连脸色都没有变,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轻地洗着自己的手。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只是凝注着自己春葱般的手指,慢慢地将这只手洗干净了,才淡淡地笑了笑,道:“各位难道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吗?”

七八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眼睛瞪得最大,笑得最起劲,抢着大声笑道:“我不但看过女人洗澡,替女人洗澡更是我的拿手本事,你要不要我替你擦擦背?包你满意。”

风四娘也笑了,媚笑着道:“我背上正痒得很呢!你既然愿意,就快进来吧!”

小伙子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大笑着“砰”地闯开了窗子,就想跳进来,但身子刚跳起,已被那长着肉瘤的大汉一把拉住;小伙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铁青着脸,瞪着那大汉道:“解老二,你已经有好几个老婆了,何必再跟我抢这趟生意?”

解老二没等他话说完,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掴着飞了出去。

风四娘嫣然道:“你擦背若也像打人这么重,我可受不了。”

解老二瞪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又阴又毒,就像是一条蛇,他的声音却比响尾蛇还难听,一字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来的?”

她又笑了笑,才接着道:“这里是乱石山,又叫作强盗山,因为住在山上的人都是强盗,就连这小客栈的老板看来虽很老实,其实也是强盗。”

解老二厉声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来?”

风四娘道:“我又不是来惹你们的,只不过想来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解老二狞笑道:“你什么地方不好洗,偏偏要到这里来洗?”

风四娘眼波流动,柔声道:“也许我就喜欢强盗看我洗澡呢,这岂非很刺激?”

解老二突然又反手一掌,拍在窗台上,成块的木头竟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显见铁砂掌的功夫已练得很不差了。

风四娘却似乎根本没瞧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我没叫这人来替我擦背,粗手粗脚的……”

解老二怒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还不老实说出来?”

风四娘又笑了,道:“你倒真没有猜错,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自然不会只为了要洗个澡。”

解老二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有人派你来刺探这里的消息?”

风四娘道:“那倒没有,我只不过想来看个老朋友而已。”

解老二道:“但这里并没有你的朋友!”

风四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我就不能跟强盗交朋友?说不定我也是强盗呢?”

解老二脸色变了变,道:“你的朋友是谁?”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这几年混得很不错,已当了关中群盗的老大哥,不知你认不认得他?”

解老二脸色又变了变,道:“关中黑道上的朋友有十三帮,每帮都有个老大哥,不知你说的是谁?”

风四娘淡淡道:“他好像已当了你们十三帮强盗的总瓢把子。”

解老二怔住了,怔了半天,突然又大笑起来,指着风四娘笑道:“就凭你这女人,也配跟我们的总瓢把子交朋友?”

风四娘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交朋友?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解老二的笑声停住了,眼睛在风四娘身上打了几个转,冷冷地道:“你是谁?你难道还会是风四娘那个女妖怪不成?”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两头蛇’解不得?”

解老二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狞笑道:“不错,无论谁见到我这两头蛇都得死,谁也解不得!”

风四娘道:“你既然是两头蛇,我就只好是风四娘了。”

两头蛇的头像是突然裂开了,裂成了四五个。

坐在洗澡盆里的,这赤条条的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着都头疼的女妖怪?

他简直不能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他的脚已开始往后退,别人自然退得更快。

突听到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等别人真的全都站住了,她脸上才又露出一丝微笑,笑得仍然是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她柔声地笑道:“你们偷看了女人洗澡,难道就想这样随随便便地走了吗?”

两头蛇道:“你……你想怎样?”

他声音虽已有些发抖,但眼睛还是瞪得很大,看到风四娘赤裸裸的胸膛时,他的胆子突又壮了,冷笑道:“你难道还想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些不成?”

风四娘笑道:“哦——原来你是欺负我没有穿衣服,不敢跳起来追你们?”

两头蛇怪笑道:“不错,除非你洗澡时也带着家伙,坐在洗澡盆里也能杀人。”

风四娘叹了口气,抬起了手道:“你们看,我这只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这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像是兰花。

两头蛇道:“不像。”

风四娘道:“我看也不像,奇怪的是,有时它偏偏会杀人!”

她两只手轻轻一拂,指缝间突然飞出了十余道银光。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惨呼,每个人的眼睛都插上了一根银针,谁也没看到这些银针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谁也没有躲开。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偷看女人洗澡,会长‘针眼’的。这句话你们难道没听见过?”

七八个人都用手蒙着眼睛,疼得满地打滚。

七八个人的惨呼声加在一起,居然还没有让风四娘掩上耳朵,因为她还是在看着自己的这双手。

看了很久,她才闭上眼睛,叹息着道:“好好的一双手,不用来绣花,却用来杀人,真是可惜得很……”

突然间,惨呼一齐停止了,简直就像是在同一刹那间停止的。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木叶,簌簌地响。

过了很久,才听得“嚓”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地泛起一丝微笑,道:“我就知道是你来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在一瞬间就杀死七个人!还有谁能使这么快的刀!”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风四娘道:“我知道你杀他们,是为了要让他们少受痛苦,却不知你的心几时也变得如此软了。”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风四娘?”

风四娘笑道:“难得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还没有忘了我。”

花平道:“除了风四娘外,世上还有谁在洗澡时也带着暗青子!”

风四娘吃吃笑道:“原来你也在偷看我洗澡,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在洗澡的?”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道:“你要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进来看呢?”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出关六七年,大家都觉得很太平,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想你。”

花平的嘴又闭上了。

风四娘道:“你不相信我想你?我若不想你,为什么来找你?”

花平又在叹气。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要叹气?你以为我来找你一定没有好事?一个人发达了,连老朋友的面都不想见了么?”

花平道:“你穿上衣裳,我等会儿见你。”

风四娘道:“我已经穿上衣服了,你进来吧。”

花平的人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脸本来就很白,看到风四娘还是赤裸着坐在澡盆里,他的脸就像是突然又白了一倍。

风四娘咯咯笑道:“有人存心想来偷看我洗澡,我就要杀了他;你存心不想看,我倒反而偏要让你瞧瞧。”

花平其实很矮,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矮子,因为他看来全身都充满了一股劲,一股慑人之力!

他穿着件很长的黑披风,却露出了刀柄上的红刀衣。

花平能为关中群盗之首,就因为这把刀!

风四娘道:“听说你前几年杀了‘太原一剑’高飞,是吗?”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听说‘太行双刀’丁家兄弟也是败在你刀下的,是吗?”

花平道:“嗯。”

他非但不敢看风四娘,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

风四娘笑道:“高飞和丁家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你居然能将他们杀了,可见你的刀法已愈来愈快了。”

花平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风四娘道:“我这次入关,就为的是要看看你的快刀!”

花平的面色骤然变了,嗄声道:“你真的要看?”

风四娘嫣然道:“你也用不着紧张,我不是来找你比画的,因为我既不愿死在你的刀下,也舍不得杀你。”

花平的脸色过了很久才复原,冷冷地道:“那你就不必看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平道:“因为我的刀只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给人看的!”

风四娘眼波流动,带着笑道:“我若偏偏要看呢?”

花平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你就看吧!”

花平话虽说得很慢,但一共才不过说了五个字,无论谁说五个字,都用不了很久,可是等他这五个字说完,他的刀已出鞘,又入鞘,刀光一闪间,摆在门口的一张木板凳已被劈成两半了。

花平的快刀果然惊人。

风四娘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想看的是你杀人的刀法,不是劈柴的刀法,在老朋友面前,你又何苦还要藏私呢?”

花平道:“藏私?”

风四娘道:“你的刀法虽然是左右开弓,出手双飞,但江湖中谁不知道你用的是左手刀?你的左手至少比右手快一倍。”

花平脸色又变了变,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你一定要看我的左手刀?”

风四娘道:“看定了。”

花平苦苦叹了口气,道:“好,你看吧!”

突然用力扯下了身上的披风!

风四娘正在笑,笑音突然僵住,再也笑不出。

以“左手神刀”名动江湖,号称中原第一快刀的花平,他一条左臂竟已被人齐肩砍断了!

过了很久,风四娘长长吐出了口气,惊骇道:“这……这难道是被人砍断的?”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对方用的是剑?还是斧?”

花平道:“是刀!”

风四娘动容道:“刀?还有谁的刀比你更快?”

花平闭上眼道:“只有一个人!”

他的神色虽然凄凉,但并没有悲愤不平之意,显然对这人的刀法已口服心服,觉得自己伤在这人的刀下并不冤枉似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花平目光遥注着远方,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这四个字说出来,风四娘面上立刻就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也分不出究竟是愤怒,是欢喜,还是悲伤。

花平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总该认得他的。”

风四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

花平的目光自远方收回,凝注着她的眼睛,道:“你想不想找他?”

风四娘的眼睛突然瞪了起来,大声说道:“谁说我要找他?我为什么要找他?”

花平叹了口气,道:“你迟早总是要找他的。”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花平道:“其实用不着骗我,我早知道你这次入关是为了要做一件事。”

风四娘瞪眼道:“谁说的?”

花平道:“我虽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却知道那必定是一件大事,你生怕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想找个帮手。”

他很凄凉地笑了,接道:“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只可惜你找错人了。”

风四娘冷笑道:“就算你猜得不错,我还是可以去找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萧十一郎?武林中的高手难道都死光了吗?”

花平道:“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帮你的忙?”

风四娘赤裸裸地就从盆里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没有,我现在就去找个人给你瞧瞧。”

花平的眼睛立刻又闭上了,缓缓道:“你想去找谁?莫非是飞大夫?”

风四娘道:“不错,我正是找他!”

她眼睛发着光,道:“飞大夫有哪点比不上萧十一郎?他不但轻功高绝,指上的那份功夫,十个萧十一郎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

江湖传言,说“飞大夫”公孙铃只用一根手指的力量,就可以力挽奔马,那手“燕子三抄水”的独到轻功,更可说是冠绝天下,再加上医道高绝,着手回春,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尊之为“公孙三绝”!

公孙三绝住的地方也绝得很,他住的屋子是个用石块砌成的坟墓,睡的床就是口棺材。

他觉得这样子最方便,死活都不必再换地方。

他家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个应门的童子,长得也是怪模怪样的。风四娘问他:“公孙先生在不在?”又问他:“公孙先生哪里去了?”再问他:“公孙先生今天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风四娘问了五六句,这孩子一共才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共才两个字:“不在。”

风四娘气得真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其实她也知道飞大夫出门只有一件事:替人看病。

飞大夫的脾气虽然怪,但心肠却不坏。

她也知道飞大夫晚上绝不会睡在别的地方,一定要睡在棺材里,那么就算这一觉睡着就不再醒,也不必费事再搬地方了。

风四娘本可坐着等他回来的,但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坟墓里,坐在棺材上,那滋味总不好受。

她宁可坐在路口等。

暮色沉沉,秋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在路旁的山崖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来,望着暗淡的穹苍,等着第一颗星升起。

很少有人看到第一颗星是如何升起来的。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能找到件有趣的事来做,她绝不浪费她的生命。

唉,世上又有几个人懂得这种生活的情趣?

夜已深了,星已升起。

暮色中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抬着顶软兜小轿沿着山路碎步跑过来,上边坐着个大布青袍的枯瘦老人。

老人的神情很萧索,很疲倦,正闭着眼在养神。

抬轿子的两个人更似累极了,牛一般的喘着气,走到山坡前,前面的轿夫就扭转头,道:“前面好长的一段山路,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再往上爬吧。”

后面的轿夫道:“这两天我精神不继,上山时咱们换个边吧。”上山时在后面的人自然要吃力得多。

前面的轿夫笑骂道:“好小子,又想偷懒,莫非昨晚上又去报效了小甜瓜两次,我看你迟早总有一天死在她肚子上。”

两个人说说笑笑,脚步已放缓了下来,那老人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没有听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到了山坡前,轿夫就停住了脚,慢慢地放下轿子。

突然间,两人同时自轿杠中各抽出了两柄又细又长的剑,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前心,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后背!第二章 飞大夫的脚

这老人正是飞大夫。

两个轿夫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手之快,如电光石火,四柄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刹那间已将飞大夫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无论怎样闪避,身上都难免被刺上两个洞。

风四娘虽然是老江湖了,却也未料到有此一着,再想赶去阻拦也来不及了,只道这次飞大夫只怕就要变成死郎中。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飞大夫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已贴着他身子擦过,另两柄剑堪堪已刺入他衣服,却又被他以两根手指夹住;这两根手指就像是铁铸的,两个“轿夫”用尽全力也扳不动。

只听“咯”的一声,两柄剑竟被他手指生生拗断。

轿夫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

飞大夫连眼都没有张开,双手轻轻一挥,手里的两截断剑已化作了两道青光飞虹。

然后就是两声惨呼!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轿夫人虽已死了,但去势未遏,身子还在往前冲,鲜血在地上画出两行血花。

惨呼之声一停,天地间立刻变得死一般静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疏疏落落地响了起来。

飞大夫厉声道:“谁?”

他眼睛一张开,目光如闪电,闪电般向风四娘藏身的山崖上射了过去,就瞧见了风四娘动人的笑脸。

飞大夫皱了皱眉,道:“原来是你!”

风四娘嫣然道:“一别多年,想不到公孙先生风采依然如昔,武功却更精进了。”

飞大夫眉头皱得更紧,道:“四娘对老朽如此客气,莫非是有求而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对人客气,人家就说我是有求而来的;我若对人不客气,人家就说我无礼。唉,这年头做人可真不容易。”

飞大夫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四娘道:“其实我只不过是经过此地,忽然想到来看看你,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飞大夫还是静静地听着,毫无反应。

风四娘一掠而下,拍了拍衣裳,道:“你看,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受伤,为何要来求你?”

飞大夫道:“现在你已看过了我么?”

风四娘道:“看过了。”

飞大夫道:“很好,再见。”

风四娘眨了眨眼,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果然是条老狐狸,谁也骗不了你。”

飞大夫这才笑了笑,道:“遇着你这女妖怪,我也只好做做老狐狸。”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你可知道这两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飞大夫淡淡道:“老夫一生纵横天下,杀人无算,别人要来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又何苦要去追问他们的来历。”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若被一些后生小子不明不白地杀了,岂非冤枉得很,你难道不怕一世英名扫地?”

飞大夫目光闪动,盯着风四娘,良久良久,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风四娘背负着手,悠然道:“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将仇家打听出来,你总该知道打听消息是我的拿手本事。”

飞大夫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找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四娘正色道:“但这次却是件好事。”

她在飞大夫的轿前蹲了下来,接着道:“不但是好事,而且还是件大事,事成之后,你我都有好处。”

飞大夫沉默了半晌,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道:“我本来也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风四娘皱眉道:“来迟了一步?为什么?”

飞大夫没有回答,却将置在他腿上的一条毛毡掀了起来,风四娘就像是突然被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僵住。

飞大夫的一双腿竟已被人齐膝砍断了!

飞大夫轻功高绝,“燕子三抄水”施展开来,当真可以手擒飞鸟,但现在他的一双腿却被人砍断了。

风四娘简直比看到花平的断臂还要吃惊,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飞大夫黯然一笑,道:“自然是被人砍断的。”

风四娘道:“是谁下的毒手?”

飞大夫一字字地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不想找他,你们为何偏偏要我去找他?”

飞大夫道:“你本该去找他的,只要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风四娘道:“你呢?你不想找他复仇?”

飞大夫摇了摇头,道:“他虽然伤了我,我却并不怨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飞大夫阖起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好,你既不肯说,我就送你回去吧。”

飞大夫道:“不必。”

风四娘道:“谁说不必,你这样子怎么能上得了山?”

飞大夫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动大驾,四娘你请便吧。”

风四娘瞪眼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从来也没有将自己当作女人,从来也不管这一套。”

她也不管飞大夫答不答应,就将他抱了起来。

飞大夫只有苦笑。

遇着这样的女人,他也没法子了。

夜色凄迷,那石墓看来更有些鬼气森森的,诡秘可怖,墓中虽有灯光透出,看来却宛如鬼火。

风四娘道:“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种地方,你真不怕鬼吗?”

飞大夫道:“与鬼为邻,有时比和人结伴还太平些。”

风四娘冷冷道:“不错,鬼至少不会砍断你的两条腿。”

墓室中虽然有灯,但却没有人,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最怪的是,那口棺材也不见了。

这种地方难道也会有小偷来光顾?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小偷倒也妙得很,什么不好偷,却来偷棺材,就算他家里死了人,也不必到这里来……”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突然发现飞大夫的身子在发抖,再看他的脸,竟已沁出了冷汗。

风四娘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皱眉问道:“你那口棺材里莫非有什么秘密?”

飞大夫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你绝不会是守财奴,自然不会把钱藏在棺材里,那么……”

她眼睛突然亮了,道:“我知道了,你认为世上绝不会有人来偷你的棺材,所以就将你的医术和武功心法全都刻在棺材上,将来好陪你的葬。”

飞大夫又点了点头,他似乎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自私,为什么不肯把自己学来的东西传授给别人……”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喘息声响了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已回来了,正站在门口。

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鲜血染红,右臂也已被砍断,两眼发直,瞪着飞大夫,以嘶哑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他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说完了这句话,他人已倒下,左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靴子,他抓得那么紧,竟连死也不肯放松。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想不到他……他竟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我从来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飞大夫道:“这绝不是他做的事。”

风四娘目光落在那只靴子上。

靴子是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手工很精细,还镶着珠花,非但规矩人绝不会穿这种靴子,江湖豪杰穿这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长长吐出口气,道:“他本来的确不穿这种靴子的,但鬼知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样子了。”

飞大夫道:“萧十一郎永远不会变的。”

风四娘虽然板着脸,目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道:“这倒真是怪事,他砍断了你的两条腿,你反而帮他说好话。”

飞大夫道:“他堂堂正正地来找我,堂堂正正地伤了我,我知道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绝不做鬼鬼祟祟的事。”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了。可是,这孩子临死前为什么要说出他的名字来呢?”

飞大夫目光闪动,道:“这孩子不认得萧十一郎,但你却认得他的,你若追着那凶手,就可查出他是谁了。”

风四娘失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我去替你追贼。”

飞大夫黯然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腿。

风四娘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好,我就替你去追,但追不追得上,我就不敢说了,你总该知道我的轻功并不太高明。”

飞大夫道:“那人背着口棺材,必定走不快的,否则这孩子就不至于死了。”

这孩子想必已追上了那人,而且还抱住了他的腿。

风四娘咬着嘴唇,喃喃道:“他为何要冒十一郎的名?为何要杀这孩子?否则就算偷了八百口棺材,我也绝不会去追他的。”

冷月,荒山,风很急。

风四娘是一向不愿迎着急风施展轻功,因为她怕风吹在脸上,会吹皱了她脸上的皮肤。

现在她却在迎风飞掠,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快些追上凶手,而是想借这扑面的冷风吹散她心上的人影。

她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雷霆的急流,冲上龙湫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

他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峰,站在峰头拍手大笑。

从那一次起,风四娘的心头就有了萧十一郎的影子。

无论多么急的风,也吹不散这影子。

风四娘咬着嘴唇,咬得很疼;她从不愿想他,但人类的悲哀就是每个人都会常常想到自己最不愿想到的事。

地上有个人的影子,正在随风摇荡。

风四娘满腹心事,根本什么也没瞧见,她垂首急行,忽然间看到了一张脸,这张脸头朝下,颚朝上,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几乎已凸了出来,正瞬也不瞬地瞪着风四娘,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无论胆子多么大的人,骤然见到这张脸,也难免要吓一跳;风四娘大骇之下,退后三步,抬起头。

只见这人被倒吊在树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风四娘刚想用手探探他的鼻息,这人的眼珠子已转动起来,喉咙里咯咯直响,像是想说话。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暗算?”

那人想点头也没法子,只有眨了眨眼睛,嗄声道:“是强盗……强盗……”

风四娘道:“你遇着了强盗?”

那人又眨眨眼睛。

他年纪并不大,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茬子,身上穿的衣服虽很华丽,但看起来还是满脸凶相。

风四娘笑道:“我看你自己倒有些像强盗,我若救了你,说不定反被你抢上一票。”

那人目中露出了凶光,却还是赔着笑道:“只要姑娘肯出手相救,我必有重谢。”

风四娘道:“你既已被强盗抢了,还能用什么来谢我?”

那人说不出话了,头上直冒冷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怎么看你这人都不像好东西,但我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大喜道:“谢谢……谢谢……”

风四娘笑道:“我也不要你谢我,只要我救了你之后,你莫要在我身上打歪主意就好了。”

那人还是不停地谢谢,但一双眼睛已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风四娘倒也并不太生气,因为她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这种轻骨头。

她掠上树,正想解开绳索,忽然发现这人被绳索套住的一只脚只穿着布袜,没有穿鞋子,上面还染着斑斑血渍。

再看他另一只脚,却穿着只皮靴。

小牛皮的靴子上,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呆住了。

只听那人道:“姑娘既已答应相救,为什么还不动手?”

风四娘眼珠一转,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那人道:“有什么不妥?”

风四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不能不分外仔细,现在半夜三更的,四下又没有人,我救了你之后,你万一要是……要是起了恶心,我怎么办?”

那人勉强笑道:“姑娘请放心,我绝不是个坏人,何况,瞧姑娘所施展上树的身法,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风四娘道:“但我还是小心些好,总得先问你几件事。”

那人显然已有些不耐,嗄声道:“你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不知道你贵姓呀,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迟疑着道:“我姓萧,从口北来的。”

风四娘道:“害你的那强盗,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道:“不瞒姑娘说,我连他的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已被他吊了起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你偷来的那口棺材呢?也被他黑吃黑了么?”

那人面色骤然大变,却勉强笑道:“什么棺材?姑娘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风四娘忽然跳下去,“噼噼啪啪”给了他七八个耳刮子,打得他脸也肿了,牙齿也掉了,顺着嘴角直流血,大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打我?”

风四娘淡淡一笑,道:“我正要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偷飞大夫的棺材?是谁主使你来的?假冒十一郎的名是何用心?”

那人就好像被砍了两刀,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目中露出了凶光,瞪着风四娘,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风四娘悠然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那么我告诉你,我就是风四娘,落在我手上的人,没有一个能不说实话的。”

那人这才露出惊怖之色,失声道:“风四娘,原来你就是那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今日竟遇上了你这女妖怪,好,好,好,好……”

说到这第四个“好”字,突然一咬牙。

风四娘目光一闪,立刻想去夹他的下颚,但已来不及了,只见这人眼睛一翻,脸已发黑,嘴角露出诡秘的微笑,眼睛凸了出来,瞪着风四娘,嘶声道:“你现在还有法子让我说话么?”

这人竟宁可吞药自尽,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显然是怕活着回去后,受的罪比死还难受。

风四娘跺了跺脚,冷笑道:“你死了也好,反正你说不说都和我全无关系。”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将这凶手吊起来的人是谁呢?那口棺材到哪里去了?

棺材赫然已回到飞大夫的墓室中了。

这口棺材难道自己会走回来?

风四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蹿了过去,大声道:“这棺材怎会回来的?”

飞大夫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人送回来的。”

风四娘道:“是谁?”

飞大夫笑得似乎很神秘,缓缓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萧十一郎?又是他!原来那人就是被他吊起来的!奇怪他为何不追问那人的来历呢?”

飞大夫淡淡道:“他知道,有些人的来历是问也问不出的!”

风四娘怒道:“那么,他为何还要将那人留在那里?难道是故意留给我的吗?”

飞大夫笑而不语。

风四娘目光四扫,道:“他人呢?”

飞大夫道:“走了。”

风四娘瞪眼道:“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不等我?”

飞大夫道:“我说你不愿见他,他只好走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冷笑道:“不错,我一见这人就有气……他到哪里去了呢?”

飞大夫微笑道:“你既不愿见他,又何必问他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怔了半晌,突然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大声道:“你这老狐狸,我希望他再来砍断你的两只手!”

话未说完,人已飞一般奔了出去。

飞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孩子,这倒也真是怪事……”第三章 夜半歌声

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月已圆,人呢?

风四娘脸红红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她抬起头,望见了明月,心里骤然一惊。“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岁。“三十四!”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只有等着凋零。

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不知不觉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岁月为何如此无情?

墙角有面铜镜,她痴痴地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人看来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笑起来眼角都没有皱纹,谁也不信这已是三十四岁的女人。

可是,她纵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她扭转身,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心里忽然想起了两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以前从来也未感觉到这句诗意境的凄凉。

门外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以前她最讨厌孩子的哭声,可是现在,她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她多么希望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哪里来的泪光?

最近这几年来,她曾经有好几次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青春就这样消逝,再过几年,以前她觉得恶心的男人只怕也不会要她了。唉,三十四岁的女人!

门外又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

笑声很粗豪,还带着醉意。“这会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这男人一定很粗鲁、很丑、满身都是酒臭。

但现在,这男人若是闯进来求她嫁给他,她说不定都会答应——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四,对男人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像二十岁时那么苛刻了?风四娘在心里问着自己,嘴角不禁露出凄凉的微笑。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单调,但人的生命却已在这种单调的更鼓声中一分分消逝。“该睡了。”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起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这凄凉而又悲壮的歌声听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同的曲调,那时,他神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风四娘心里只觉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蹿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长街静寂。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摊摊已烧成灰的锡箔纸钱,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鬼魂正在等着攫取。

七月十五,正是群鬼出关的时候。现在鬼门关已开了,天地间难道真的已充满各式各样的鬼魂?

风四娘咬着牙,喃喃道:“萧十一郎,你也是个鬼,你出来呀!”

但四下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

风四娘恨恨道:“这人真是个鬼,既不愿见我,为何又要让我听到他的歌声?”

她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落寞,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改变了。

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种温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一个人回到家里,关起门,就好像可以将所有的痛苦隔绝在门外——这就是“家”最大的意义。“但这真是我的家么?这不过是家客栈的屋子而已。”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有个人在曼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风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已忘了我吧?”

风四娘全身都骤然热了起来,一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这鬼……你终于还是露面了!”

桌上的酒樽已空了。

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已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根蓝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但却还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跷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他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脏,谁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然说我脏……”

风四娘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一把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远远的,道:“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究竟变得多丑了?”

枕头虽已被甩开,床上的人却已用手盖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带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子一缩,整个人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似的贴在墙上,偏偏不会掉下来。

他发亮的眼睛里仍充满了笑意,他的眉很浓,鼻子很直,还留着很浓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的确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有变,简直连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个大混蛋。”

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个混蛋哩,看来我只怕表错了情。”

风四娘涨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从墙上滑下,“扑通”坐到床上,笑着道:“老实说,听到你找我,我本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亲,也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说……”“锵”地,她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剑。

一眨眼间她已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

萧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墙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顶,就像个大壁虎似的贴在屋顶上,摇着手道:“千万莫要动,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老,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只有四十岁。”

风四娘拼命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又“扑哧”笑了,摇着头道:“幸好我不常见着你,否则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萧十一郎笑道:“拍你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个人气气你,岂非也很新鲜有趣?”

他人已飘落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风四娘手里的剑。

那是柄一尺多长小短剑,剑锋奇薄,发着青中带蓝的光,这种剑最适女子使用,唐代最负盛名的女剑客公孙大娘,用的就是这种剑,连大诗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长歌赞美她的剑法:“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大娘虽然身在教坊,其剑术之高妙,看了这几句诗也可见一斑了,但她身子却很单薄,用的若非这种短剑,也难如此轻捷。

萧十一郎在凝视着这柄剑,风四娘却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剑,向桌上的酒杯削了过去。

只听“锵”的一声,那只绿瓷杯竟被削成两半。

萧十一郎脱口赞道:“好剑!”

风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柄剑虽然不能真的削铁如泥,却也差不多了,逍遥侯一向将之珍如拱璧,连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一眼。”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睛,笑问道:“但他却将这柄剑送给了你,是么?”

风四娘昂起了头,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他是看上你了?”

风四娘冷冷地笑道:“难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老?”

萧十一郎望了风四娘一眼,叹了口气,道:“能被逍遥侯那样的男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却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几房小老婆?”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剑又扬起,萧十一郎又缩起了脑袋。

风四娘的剑却又缓缓落了下来,用眼角瞅着他,道:“你既然这么能干,总该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吧?”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好像是公孙大娘首徒申若兰所用的‘蓝玉’。”

风四娘点了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萧十一郎道:“但这‘蓝玉’却是柄雌剑,你既有了‘蓝玉’,便该有‘赤霞’才是,除非……”

风四娘道:“除非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遥侯舍不得将两柄剑都送给你。”

风四娘瞪眼道:“莫说这两柄剑,我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双手捧上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如此说来,那柄‘赤霞’现在在哪里呢?”

风四娘道:“就让你开开眼也无妨。”

萧十一郎道:“其实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气了。”

他笑嘻嘻接着道:“你可记得那年十月,天气还热得很,你却穿了件貂裘来见我,虽然热得直冒汗,还要硬说自己着了凉,要穿暖些……”

风四娘笑骂道:“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献宝?”

萧十一郎笑道:“有宝可献,总是好的,像我这样无宝可献,就只好献献现世宝了。”

风四娘笑啐道:“你真是个活宝。”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剑,剑鞘上镶着淡红的宝玉。

萧十一郎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女人用的东西果然都脱不了脂粉气。”

他嘴里说着话,手已在拔剑。

这柄“赤霞”竟是柄断剑!

风四娘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奇怪吗?”

萧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会断的?”

风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断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是什么刀?怎会如此锋利?”

风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见有好刀,心就痒了,但是这次我就偏偏不告诉你,也免得你说我献宝。”

萧十一郎眼珠子一转,突然站起来,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饿了,走,我请你吃宵夜去。”

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

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已摆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

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为就算回家老婆不开门,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面汤,挂在摊头的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像是他的脸。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全无表情,除了要账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说一句别的话。

萧十一郎笑道:“就在这里吃怎样?”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好吧!”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皱眉,这里的牛肉面,包你从来没有吃到过。”

他就在面摊旁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来,大声道:“老张,今天我有贵客,来些好吃的。”

老张头也没有抬,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这碗汤再说。”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悄声道:“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惹他。”

名震天下的萧十一郎,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风四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盘菜,一壶酒过来,“砰”地摆在桌子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账么?”

萧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已还清了。”

风四娘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江湖中人都说萧十一郎是五百年来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光最准的大盗,又有谁知道萧十一郎只请得起别人吃牛肉面,而且说不定还要赊账。”

萧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这还不够吗?……来,喝一杯。”

萧十一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有人骂他,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但却很少有人了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了解,从未替自己打算过。

你若是风四娘,你爱不爱他?

风四娘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眼变得模模糊糊,蒙蒙眬眬的;但她喝得愈多,眼睛反而愈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实并不好,但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第四章 割鹿刀

现在她眼睛亮得就像是灯,一直瞪着萧十一郎,忽然道:“那把刀的故事,你不想听了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听了。”

风四娘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萧十一郎板着脸道:“因为我若想听,你就不会说出来;我若不想听,你也许反而会忍不住要自动告诉我。”

他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大笑起来,笑骂道:“你呀,你真是个鬼……别人常常说我是个女妖怪,但我这女妖怪遇见你这个鬼,也没法子了。”

萧十一郎只管自己喝酒,也不搭腔,他知道现在绝不能搭腔,一搭腔风四娘也许又不肯说了。

风四娘只有自己接着说下去,道:“其实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告诉你的,那柄刀,叫‘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割鹿刀?”

风四娘道:“不错,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这名字倒新奇得很,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风四娘道:“因为这柄刀出炉还不到半年。”

萧十一郎皱眉道:“一柄新铸成的刀,居然能砍断古代的利器?铸刀的这个人,功力难道能比得上春秋战国时那些名匠大师么?”

风四娘先不回答,却反问道:“继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大师之后,还有位不世出的铸剑冶铁名家,你可知道是谁么?”

萧十一郎道:“莫非是徐夫人?”

风四娘笑道:“不错,看不出你倒真有点学问。”

徐夫人并不是女人,他只不过姓“徐”,名“夫人”,荆轲刺秦王所用的剑,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的。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忽然道:“那柄割鹿刀莫非是徐鲁子徐大师铸成的?”

风四娘讶然道:“你也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徐鲁子乃徐夫人之嫡裔,你此刻忽然说起徐夫人,自然是和那柄‘割鹿刀’有关系的了。”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赞赏之意,道:“不错,那柄‘割鹿刀’确是徐大师所铸,为了这柄刀,他几乎已将毕生心血耗尽,这‘割鹿’两字,取意乃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唯胜者得鹿而割之。’他的意思也就是唯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能得到这柄割鹿刀!他对这把刀的自豪,也就可想而知了。”

萧十一郎眼睛发亮,急着问道:“你自然是见过那柄刀的了。”

风四娘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那的确是柄宝刀!‘赤霞’遇见它,简直就好像变成了废铁。”

萧十一郎仰首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拍案道:“如此宝刀,不知我是否有缘一见!”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你当然有机会能见到。”

萧十一郎叹道:“我与徐大师素昧平生,他怎肯将如此宝刀轻易示人?”

风四娘道:“这柄刀现在已不在徐鲁子手里了。”

萧十一郎动容道:“在哪里?”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次真的怔住了,端起酒杯,又放下去,起来兜了个圈子,又坐下来,夹起块牛肉,却忘了放入嘴里。

风四娘扑哧一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让你着急的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你说我是年轻人?我记得你还比我小两岁嘛。”

风四娘笑骂道:“小鬼,少来拍老娘的马屁,我整整比你大五年四个月零三天,你本该乖乖地喊我一声大姐才是。”

萧十一郎苦笑道:“大姐,你记得当真清楚得很。”

风四娘道:“小老弟,还不快替大姐倒杯酒。”

萧十一郎道:“是是是,倒酒!倒酒!”

风四娘看着他倒完了酒,才笑着道:“哎——这才是我的乖小弟。”

她虽然在笑,但目中却忍不住露出凄凉伤感之色,连眼泪都仿佛要流出来了,仰首将杯中酒饮尽,才缓缓道:“那柄割鹿刀已在入关的道上了。”

萧十一郎紧张得几乎将酒都洒到桌上,追问道:“有没有人沿途护刀?”

风四娘道:“如此宝刀,岂可无人护送?”

萧十一郎道:“护刀入关的是谁?”

风四娘道:“赵无极……”

她刚说出这名字,萧十一郎已耸然动容,截口道:“这赵无极可是那先天无极门的掌门人么?”

风四娘道:“不是他是谁?”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似已胸有成竹。

风四娘一直盯着他,留意着他面上神情的变化,接着又道:“除了赵无极外,还有‘关东大侠’屠啸天,海南剑派硕果仅存的唯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苦笑道:“够了,就这三个人已够了。”

风四娘叹道:“但他们却认为还不够,所以又请了昔年独臂扫天山,单掌诛八寇的‘独臂鹰王’司空曙。”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风四娘还是盯着他,道:“有这四人护刀入关,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敢去夺刀的了。”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激我去替你夺刀。”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笑道:“我替你夺刀,刀是你的,我还是一场空。”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他们护刀入关,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萧十一郎摇着头笑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也不会是为了要将刀送给我。”

风四娘道:“就算你不敢去夺刀,难道也不想去见识见识么?”

萧十一郎道:“不想。”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我若是看到了那柄刀,就难免要心动,心动了就难免想去夺刀,夺不到就难免要送命。”

风四娘道:“若是能夺到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夺到了,你就难免会问我要,我虽然舍不得,却又不好意思不给你,所以倒不如索性不去看的好。”

风四娘跺着脚站了起来,恨恨道:“原来你这样没出息,我真看错了你。好!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没有你看我死不死得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这看见好东西就想要的脾气,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得了。”

这市镇并不大,却很繁荣,因为它是自关外入中原的必经之路,由长白关东那边来的参商、皮货商、马贩子,由大漠塞北那边来的淘金客,胡贾……经过这地方时,差不多都会歇上一两个晚上。

由于这些人的豪侈,才造成了这地方畸形的繁荣。

这地方有两样最著名的事:

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这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足各种男人的口味。

这里的涮羊肉甚至比北京城的还好、还嫩;街尾“五福楼”做出来的一味红烧狮子头,也绝不会比杭州“奎元雨”小麻皮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这里也应该可以一快朵颐了。

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

一个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人的脚。“恩德元”是清真馆,老板马回回不但可以将一条牛做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菜,而且是关外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恩德元”的门面并不大,装潢也不考究,但腰上系着宽皮带、秃着脑袋、挺着胸站在门口的马回回,就是块活招牌,经过这里的江湖豪杰若没有到“恩德元”来跟马回回喝两杯,就好像觉得有点不大够意思。

平常的日子,马回回虽然也都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今天马回回看来却特别的高兴。

还不到黄昏,马回回就不时走出门外来,瞪着眼睛向来路观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贵客光临似的。

戌时前后,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到了这条行人极多的路上,也并未缓下来,幸好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是以车马虽然奔驰甚急,却没有出乱子。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虽多,但像是这种气派的巨型马车还是少见得很,大伙儿一面往路旁躲闪,一面又不禁要去多瞧几眼。只听健马一声长嘶,赶车的丝缰一提,车马刚停在“恩德元”的门口,马回回已抢步迎了出来,赔着笑开了车门。

旁观的人又不禁觉得奇怪,马回回虽然是生意人,却一向不肯自轻身价,今天为何对这马车上的人如此恭敬?

从马车上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已渐发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极合身的青缎圆花长袍,态度温文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

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了,请里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马掌柜的太客气了,请,请。”

站在路旁观望的老江湖们听了马回回的称呼,心里已隐隐约约猜出了这中年人是谁,眼睛不禁瞪得更圆了!

这人莫非就是“先天无极”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气,八十一路无极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那么第二个下车来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个下车的是个白发老人,穿得很朴素,只不过是件灰布棉袄,高腰白袜系在灰布棉裤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袋,看来就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头子,但双目神光闪动,顾盼之间,威棱逼人。

马回回弯腰赔笑道:“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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