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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20: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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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松本清张(著),徐建雄(译)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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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苍白的轨迹

松本清张苍白的轨迹试读:

女作家

1

椎原典子坐上了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从新宿开出的“小田急”电车,前往箱根。

列车驶过多摩川铁桥时,可以看到河里浮动着的人和船只。七月的太阳虽然已经偏西,可在河面上的倒影依然像在燃烧着一般。电车继续向前,没过多久,相模绿色的原野就展现在眼前了。火辣辣的阳光透过车窗直泻进来,坐在典子这一边的乘客,纷纷手忙脚乱地放下了窗帘。

这一阵骚乱也惊动了典子,她从文库本的译著上抬起了双眼。

或许是这么个时段的关系吧,车厢里的一些乘客看样子是要去箱根过夜的。有年轻的情侣,也有中年的、却不是夫妇的伴侣。他们全都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而一些要在小田原下车的上班族,则是满脸倦容,一声不吭地紧闭着双眼。

典子身旁坐着的一个男子好像就是个下了班要回家的人。他将套在衬衫袖子里的胳膊搁在窗框上,又将自己的脸搁在胳膊上,睡着了,脸上渗出了一层油汗。典子要去的地方是箱根的宫之下,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兴奋。因为,她是为了工作才要去那里住两个晚上的。

虽说都是在箱根过夜,可内容却和那些成双成对的旅客决然不同。

去年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典子就进了一家名叫阳光社的出版社。这个出版社既出版文艺类图书,也出版一本名为《新生文学》的杂志。她到出版社上班后,立刻就被分派到了该杂志的编辑部。经过了半年左右校对、排版的见习后,从去年秋天起就开始做外勤了。工作内容是跑到撰稿人的家里,请他们写稿,再者就是催稿并取回他们写好的手稿。

典子在那些撰稿人之间的评价不错,都说她蛮有灵气的。“我这里以后就一直叫椎原来跑吧。”

一位畅销书作家甚至特意这样要求杂志主编。“椎原啊,稿子晚一点拿回去也没事吧,今天晚上就留下来陪陪我嘛。”

一位女评论家曾经强行将她留下,还请她吃饭。“不就是因为你的脸蛋长得讨人喜欢嘛?”主编白井曾经挠着花白的头发,扬起长长的下巴笑道,说得典子满脸通红地赶紧躲开了。典子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匀称的四肢从体内向外喷发着青春活力。她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富有弹性,像是在跳芭蕾似的。

事实上,典子工作起来也是风风火火、干净利落。一到临近截稿的日子,她就马不停蹄地在撰稿人和编辑部之间、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来回跑。

因此,典子虽然还是个新手,却已经承担了三四个对该出版社来说较为重要的撰稿人的联络任务了。有几个比她早入社的男编辑在私下里感叹道:“白井可真宠阿典啊。”

可他们对典子并无不满。他们将椎原典子这个名字压缩了一下,作为爱称,叫典子为“阿典”。“难听死了。什么‘阿典’‘阿典’的,像个酒吧女郎似的。”

典子抗议过两三次,可那些年轻的编辑觉得很好玩,把她的话只当是耳边风,根本听不进去。不过,说实话,这个别名也确实能够反映出典子年轻活泼的个性。

然而,此刻坐在“小田急”的电车中赶往箱根的典子,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因为她负责联络的女作家村谷阿沙子拖稿拖得很严重,预定交稿的日期都过了两天了,说好是今天中午前交稿的,可赶到她那位于世田谷的家一看,却发现铁将军把门。典子顿时就慌了,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大门旁用图钉钉着一个信封。她看到信封上用钢笔写着“椎原典子收”就赶紧打开来看。信上是村谷阿沙子的笔迹,只见她写道:“稿子迟了,非常抱歉。这个月我很累,想暂停一次。我去箱根的宫之下了,住在杉之屋饭店。”后面还很仔细地写了电话号码。似乎在说:要找我的话,就打到这里来吧。

典子拿着这封信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出版社。主编白井听了汇报,立刻就噘起了长下巴,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开什么玩笑!到现在还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想干吗?我这里可是开着天窗傻等了两天了。好吧。我这就往箱根打电话。”

主编恨得牙直痒痒的,可他给箱根的杉之屋打通了电话,听到了村谷阿沙子的声音后,语调立刻就变了,完全是一副既吹捧又哀求的调子:“是村谷老师吗?我这里不行了,帮帮忙吧。这个月进入苦夏了,收不到得力的稿子啊。您的稿子就是我们的顶梁柱啊。啊?哪里、哪里,拐棍也好正梁也好,反正就指望您了。今晚我就叫椎原上您那儿去,到明天傍晚之前您可得交稿啊。啊?来不及?哎哟,那到后天中午之前您无论如何也得完成啊。我们正等米下锅呢。拜托了。要是没了您的稿子,这一期杂志还出个什么劲儿呢?”

女作家村谷阿沙子今年三十二岁。原名麻子,丈夫村谷亮吾在某证券公司工作。

三年前,村谷阿沙子的作品在某出版社的小说大赛中得了奖,立刻引起了媒体的关注。那部获奖作品的文学性并不怎么高,可题材独特,情节跌宕起伏,叫人一拿起来便撒不开手。看看她的身世,发现她竟是活跃在大正末期昭和初年的法学博士宍户宽尔的女儿。宍户宽尔博士是当时的自由主义法学家,写得一手好文章,以数量众多的优美随笔而闻名。阿沙子是他的第四个女儿。

之后,那个出版社就对她产生了兴趣,约她写第二个作品。谁知她寄来的第二篇,质量竟超过了前一部获奖作品,语言表达也老到多了,这似乎是她从已经过世了的父亲那里所继承的天赋。而这一点,又给她的身上增添了不少光彩,即所谓的名门出才女。而这种血统论正好符合日本人的偏好。媒体自然也难免。不,应该说最看重出身的就是媒体。

果不其然,第二部作品发表后,再次大获好评。作品本身精彩动人,作者又是个女作家,并且是有名的宍户宽尔的女儿,这一切都形成了一股不容置疑的绝对优势。于是,她的人气就逐渐旺盛起来了。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村谷阿沙子就红了,成了一名畅销作家。她的作品虽然并不太多,但每出一部都会获得一片好评。读者觉得宍户宽尔的名字在她的背后发着淡淡的光辉,烘托她的形象,这种血统关系,对她来说是有益而无害的。

村谷阿沙子在写作上算不得快手。似乎可以归为性情古怪的一类之中。在作家中,有人可以让编辑在隔壁房间里等着,自己开一个夜车就能完成一篇小说;甚至有人能一边跟客人说笑一边写作;但也有人在大白天也必须紧闭门窗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这样就写不出一个字来。村谷阿沙子比较接近于后者,不论自己的稿子怎么拖欠,也绝不会让编辑进屋来坐下等她的。“只要有人在家里等着,我的精气散了,就更写不出来了。”她曾经摇晃着微微发胖的脸蛋,皱着眉头这么说道。她长着婴儿般的双层下巴,小眼睛,低鼻梁。那张颇有光彩、老带着不紧不慢表情的脸,总叫人怀疑:这人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啊!但人们马上会自己打消疑虑:毕竟是个作家嘛,有点古怪也很正常。

据说她在写作时,就连她家的女佣也不可以冒冒失失地拉开她的房门,有事叫她的时候要按喇叭通知她。听到喇叭声响,她那个发胖了的身子才会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踱出来,满脸不耐烦地听女佣说事。虽然她还没到在大白天就紧闭门窗搞得黑咕隆咚像晚上一样的程度,可也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一般来说,越是笔头慢的作家这种倾向就越严重。

其实,村谷阿沙子在媒体上崭露头角之后的两三年之内,也写过不少作品,可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她的写作速度明显下降了。跟她约了稿,也总是赶不上月份,有时竟会拖上一两个月。“低潮啊。怎么也写不出来。”

她曾经皱起眉头对上门来取稿件的编辑发过牢骚。可随即她又说:“不过,马上会走出来的。以后我肯定会写出好东西来作为补偿。下次要写稍稍长一点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鼻翼上油光光的,满脸斗志昂扬,然而,下一部作品必定又会流产。

实际上,《新生文学》就是在听了村谷阿沙子不知第几遍的表态后才满怀信心的。当时觉得这个月总该没有问题了,甚至连杂志的目录都已经定好了。所以,主编白井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村谷说了,明天傍晚之前会写好的。如果再落空就真不好办了,因为没有备用的稿子。阿典,你今晚就赶到箱根,住在那里,拿到稿子再回来。”白井主编就是这样命令典子的。

可尽管这样,椎原典子仍觉得这将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村谷阿沙子虽说在电话里已经答应了,可明摆着稿子有没有还两说呢。今晚住在那里也就算了,可要是明晚也得住在那里,恐怕结果还会是一场空。为了不发生这样的事情,今晚就必须着力催促,因为付印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可能的话要在明天傍晚之前将稿子拿回来,好让主编放心。然而,要将笔头很慢的村谷阿沙子逼到那种地步是需要非凡的努力的。

正因为典子的内心有这样一份担心,所以她坐在电车里用眼睛瞄过文库本,可上面那些铅字根本没有进入她的脑海里。她无法使自己沉浸在读书应有的纯明境界之中。

当电车到达终点站箱根汤本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背后去了,车窗被夕阳照得通红通红的。在这里下车的旅客,一会儿就会坐上巴士或雇车分散到箱根山中各地的温泉旅馆中去。可典子所坐的是靠后的车厢,从前面的车厢中下车的旅客这会儿还拥在站台上,正摩肩接踵地朝前走着。一眼望去,还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占了大多数。

站台比较高,可以俯瞰车站建筑物和站前有巴士通过的大马路。当典子正疾步朝出口处走去时,无意中朝下面看了一眼,却在从出口处涌向大马路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田仓。

她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个人瘦瘦的,高高的,身子有些向前弯曲,而最明显的特征是他手里提溜着的黑皮公文包。他正迈开那特有的、像是每一步都要把地面踩结实似的步伐朝前走着。

估计跟他坐的不是一节车厢吧,所以在电车上典子没看到他。他肯定也不知道典子跟他乘坐了同一辆电车。不然的话,他一定会主动来跟典子搭话的。

幸亏没跟他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典子内心暗自庆幸。

她不太喜欢这个人。这个名叫田仓义三的男人只在一个名叫S社的不怎么出书的三流出版社里挂了一个名,实际上他总是立了个不伦不类的媚俗课题后,就自己去采访、收集材料,然后兜售给几家杂志社。有一次,《新生文学》为了出一期内容介于小说和评论之间的轻松读物,也向他买过材料。但因为他的爆料太厉害了,结果没敢用。

尽管如此,田仓还会时不时地上出版社来,跟主编聊上几句后再回家。就这样,他也认识了坐在编辑部里的椎原典子。有时,还会跟她招呼一声“怎么样?忙着哪?”,并莫名其妙地笑一笑。记得有一次,典子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去了有乐町,走在路上时突然遇到了田仓。田仓非要请她去喝茶,使她格外尴尬。因为田仓这个家伙稍稍有点死乞白赖的无赖劲儿,拒绝了他的邀请后,典子心里也仍是气鼓鼓的。正因为这样,今天虽然和他同乘一列电车,但毕竟不是在同一节车厢,所以典子觉得谢天谢地,总算免了一番麻烦。

下车后,典子故意在站台上慢慢地走着,同时也居高临下地观察着田仓。如果出站太早,被他缠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是箱根,典子又是孤身一人,给他缠上的话什么麻烦事都有可能发生啊。再说了,田仓到底是跟谁一起来的呢?对此,典子也颇感兴趣。她觉得田仓绝不会单身一人来箱根的。

然而,事与愿违,看样子田仓还真是只身一人。他身边根本就看不到一个像是同行的女性。这时,出了车站的旅客们都已经散了开来,各奔东西了。田仓站在巴士站前,衬衫的袖子挽得老高,还时不时探头探脑地看一下小田原方向的巴士过来了没有。车站上也有七八个人在等同一班巴士,但怎么看其中也不像有田仓的同伴。

典子如果现在出站的话,很可能会和田仓迎面相遇。于是,她便留在了候车室里。远远望去,只见田仓一手抱着上衣和皮包,一手扇着扇子。他的年龄只有四十来岁,但脸上阴气沉沉的,显得较为苍老。看来职业上的阴暗特性也同样反映到了他的脸上。

这家伙,要去哪儿呢?

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田仓不是来玩的,肯定是来打探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或许是来探访最近箱根温泉旅馆里什么内幕的吧?典子心中这样那样地猜想着,耐着性子等待田仓坐车离开。

典子叫了一辆出租车朝宫之下赶去。出租车在半路上赶超了田仓所乘坐的巴士,典子觉得很开心。这辆巴士是开往元箱根的,那么,田仓今晚会住在那里吗?

典子在宫之下的杉之屋饭店下了车,见到各扇窗户中都射出耀眼的灯光。箱根的黄昏已经降临了,散落在黑色的山谷以及山坡上的大大小小的旅馆都已次第亮起了灯光,闪闪烁烁,争相辉映。

典子来到饭店的前台,说了要见住店的客人村谷阿沙子后,一个带着领结的男侍给客人的房间里打了电话。“她说马上下来。”

典子点了点头,在一张放置在红地毯上、供候客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过多久,大堂靠里的电梯门打开了,身材肥胖的村谷阿沙子只身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是从来不穿西式服装的,今天也只穿着一件浅色的薄和服,腰间系着一条博多腰带。但是,与其说腰带系在她那圆滚滚的腰上,还不如说是松松垮垮地绕在那里更准确。

典子赶紧站了起来。“大老远的,真是难为你了。”

村谷阿沙子像脸盆一般溜圆的面庞上露出了笑容,低矮的鼻梁两侧出现了几丝皱纹。“哪里哪里,老师您好。”典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说道,“一直追到您静养的地方来,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这个月要是拿不到您的稿子,杂志可真的出不来了呀。”“真拿你们没办法啊。”女作家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表情,却又将眉头皱了起来,“我可不是有意要逃过来的。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最近写东西又有点力不从心,才想到来这儿散散心的。我家那口子也来了。”“啊呀,您先生也在啊?”“嗯,连女佣也带来了,全家人都来了。”

村谷阿沙子的丈夫据说是某证券公司的职员,典子上她家去时也见过两三次。是个三十八九岁左右的中年人,个子又高又瘦。性格似乎很内向,出来打招呼时也是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编辑们私下里都说,无论是在经济上、性格上还是名声上来看,他在妻子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典子见到他本人后,心中立刻赞同了这种说法。

听说是全家人都来箱根游玩,典子不由得又为稿子的事担起心来。“稿子没有问题。”村谷阿沙子似乎已经从典子脸上的表情一直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承蒙白井先生的电话激励,正发奋开着快车呢。看样子明天午后就能完稿了。不过这样的话,今天晚上就不得不干个通宵了。”“哦,那就太好了!”典子不禁欢呼起来,“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老师,我们主编要是知道了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虽说我不应该要求您通宵工作的,可还是要拜托您啊。我今晚就住在附近的旅馆里,明天中午之前我会打电话给您的。”“哦,是吗?嗯,那就这样吧。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村谷阿沙子说着将一只手搭在了典子的肩膀上。“啊,不。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典子撒了个谎。因为必须尽快将村谷阿沙子赶回到稿纸跟前去。再说,和她面对面吃饭也够叫人感到压抑的。因此,典子说了声“拜托了”,又鞠了三个躬,就赶紧离开了杉之屋饭店。

一走出饭店的大门,黑黑的山野轮廓就立刻耸立在眼前。河里的水流声也从下方传来。强罗一带的灯光,在左侧的高山山顶上闪耀着。

今晚住哪里呢?典子站在听得到水流声的道路上,犹豫了起来。女孩子家孤身一人难免有些心中发慌,但与此同时,人在旅途的孤独感又使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

最后,典子拿定了主意,朝灯光逐渐稀少的前方走了过去。很久以前去仙石原时曾了解到,那里的溪谷中有一家十分安静的温泉旅馆。

一路上,男男女女们身穿旅馆提供的薄单衣,在昏暗的山道上悠闲自在地游荡着。可典子此刻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一心只想早点到达饭店,好泡在温泉里。

当她以急匆匆的脚步穿行在那些身穿薄单衣优哉游哉的游客之中时,忽然发现了一个酷似田仓的男人身影,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2

或许是气温开始下降了的缘故吧,空中出现了薄雾,缠裹着路灯,形成了光晕。

椎原典子已经认出迎面走来的那个穿着和服薄单衣的人就是田仓义三。然而,狭路相逢,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坡,根本无法躲避。掉头往回走吧,也是一百个不情愿。

典子想佯装不知跟他来个擦肩而过,谁知田仓倒停下了脚步。他透过淡淡的灯光窥探似的打量着典子的脸,但似乎是因为逆光的关系又看不太清。典子心想“糟了”,可是还是想硬闯过去,但毕竟没有成功。“嗯?这不是《新生文学》的椎原小姐吗?”

典子还是被他叫住了。

没办法,典子只得转过头去。可这么一来两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田仓处在逆光的位置上了。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可听他的话音似乎就可以想象到他脸上那种近似猥亵的窃喜。“还真是椎原小姐啊。想不到会跟你在箱根见面啊。”说着话,田仓又向前凑近了两三步。“你好。”典子无可奈何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对方的脸部处于阴影之中,自己却全部暴露在灯光之下,明显处于劣势地位。

田仓抖了抖身上穿的不知是哪家旅馆的薄单衣的袖子,显得十分舒适凉爽。这个动作让典子重又感觉到了自己套装下面汗涔涔的肌肤。“怎么了?这个时候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吗?”田仓一边问,一边还眼珠子滴溜乱转,扫视着典子身前身后的路面。显然是在观察典子有没有同伴。“是为了工作来的。”典子回答道。“工作?”田仓反问了一句,随即自顾自说了下去,“哦,是为了村谷吧?”

听他立刻提到了村谷阿沙子的名字,典子的直觉告诉她:这家伙该不会也是为了阿沙子才来箱根的吧?不过在这时,典子仅仅是觉得诧异而已——他又是怎么知道阿沙子来箱根的呢?

田仓义三对于作家、艺人们的动静可谓是了如指掌。因为他写的东西基本上就是用这些信息加工出来的。一旦发现了有意思的线索,他就利用这些素材加工成爆料性花边新闻卖给杂志社。“追稿子追到了这里,还真是难为你了。哦,对了,你们已经派人去印刷厂校对了。那自然得盯紧一些了嘛。”

想不到田仓连这些情况都掌握了。“村谷女士的稿子难产了吧?”“嗯。”典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因为她觉得对于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没必要正面回答。“这下可麻烦了。白井又是个急性子,你的日子不好过吧?”田仓说道。看样子他还真想就这么站着长谈下去了。典子一心只想早点甩掉他。被这么个身穿薄单衣的田仓得寸进尺地纠缠着,心里直发毛。更何况田仓似乎在旅馆里已经喝了点酒,身上还散发着酒气。看来他就住在附近的某家旅馆里。“不好意思,我就此告辞了。”典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谁知田仓赶紧追问了一句:“等等。你不跟村谷女士住同一家旅馆吗?”“嗯,不住在一起。”“是啊。村谷女士是绝不和编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嘛。”

典子抬腿便走,不料田仓也跟了上来,和她肩并肩一起走着。典子心中十分懊恼:这在旁人眼里,岂不成了一对来温泉游玩的情侣了吗?“最近村谷女士好像比较艰难啊。没写出什么好卖的东西来,发表的作品也不多啊。”田仓似乎非常乐意与典子一路同行,“那可不是什么惜墨如金,是江郎才尽了吧?”

田仓的语调有些装腔作势。就是那种信息灵通人士常有的冷嘲热讽的口吻。典子对这种男人十分反感。

道旁的路灯星星点点的,更显得四下里静悄悄、黑魆魆的。远处高山上闪耀着的灯火给人一种空旷的距离感。这个田仓到底想跟到什么地方呀?他脚下发出的“呱唧、呱唧”的木屐声刺激着典子敏感的神经。典子看看自己要去投宿的旅馆快要到了,正要坚决地跟田仓说“再见”的时候,田仓又开口了:“村谷女士好像从不参加什么演讲会、座谈会嘛。”

田仓又说起了村谷的事情,根本不想离开典子。“村谷老师不喜欢那种场合呗。”无奈之下,典子也只好搭理他一句。出不出席演讲会、座谈会本来就是人家的自由。看来田仓又要对此大放厥词了吧。“是啊。女作家一般都对演讲会敬而远之的。”

不料田仓这次倒是很坦率地接受了她的说法。“不过,座谈会大家还是乐于出席的。座谈嘛,不像演讲那么刻板,也就是聊聊天罢了。可村谷女士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田仓最终还是批评了村谷。“不过呢,读村谷的小说,也并不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清高呀。”

典子觉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再跟他这么漫无边际地应酬下去自己真要吃不消了。于是,她站定身子,用终结谈话的口吻说道:“那么,我就此告辞了。”“哦,是吗?”田仓也停下了脚步,似乎也知道不能再跟着人家了,“旅馆定了吗?”“嗯。”“哪家?”“就在前面。”

田仓朝前方看了一眼,说道:“哦,是木贺啊。那里倒确实是个清静的所在。”

典子担心一接他的话头,他又会恬不知耻地跟过去,就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了。

田仓愣在原地。走了一段路,典子回头望了望,见黑暗之中田仓身上的薄单衣成了一团朦胧的白色。薄雾,在四周轻轻地飘荡了起来。

典子入住的旅馆并不大,据说,这家原本并不是旅馆,而是不知什么人的别墅。不带一点旅馆的气息倒也不错,房间也十分宁静宜人。

洗过了温泉,换上旅馆提供的浆好的薄和服单衣后,就立刻感到神清气爽。遇到田仓义三后所感到的不快也基本上烟消云散了。

旅馆里客人很少,这一点也正合典子的心意。没有团队客人来正好。因为自己是一个单身女客,要是在走廊上被男客们评头论足一番的话就讨厌了。

照料她吃晚饭的女侍是个中年妇女,对她十分关心。“要是在白天的话,就能看到前面的溪谷了,真是美极了。”

女侍给她介绍了周围的地形。典子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以前经过时见过的、河流之中水落石出的景色。

吃过了晚饭,典子去旅馆门前的路上散步。悬崖下面传来了阵阵水流之声。由于天色已晚,这片令当地人颇为自豪的“木贺溪谷”的壮景已经不在视野之内了。

夜晚的空气已是相当的清冷。山中特有的那种凉飕飕的空气在黑暗之中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毕竟是箱根啊,果然名不虚传。如果是在东京的话,这个时候依然闷热无比,估计家家户户都躲在蚊帐中苦熬着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呢。典子觉得自己身处如此胜地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这当然是在杂志社工作带来的职务之便了。不,应该说是多亏了作家村谷阿沙子才有这次机会。托她的福,自己才得到这样的稍嫌奢侈的享受。四周静悄悄的,但山道上也有不少汽车在上上下下,传来阵阵喇叭声,车灯射出的光芒在黑夜中飞驰着,时而接连不断,时而交错相映。高低错落地分布在山坡上的众多旅馆都亮起了灯,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只只怪虫。一种静谧的奢华,笼罩着这一带的山野。

雾,浓重起来了,四周一片白茫茫的,远处的灯光穿过浓雾淡淡地洇漫开来,恍惚间,直令人有置身于梦境的感觉。

典子觉得就这么回旅馆睡觉太可惜了。虽说姑娘家孤身一人难免有些发慌,但还是想再走上一段。不,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散步了。浓雾的梦幻效果在引诱着她继续前行。一种飘飘荡荡的情感在二十三岁的典子的胸中渐渐地弥漫开来。

她继续朝前走着。这条路偏离了箱根的主干道,很少有汽车通过,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更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典子信步走在夜雾之中。这一带算不上是漆黑一片的深山野林。因为尽管相隔甚远,这儿那儿的还看得到许多闪闪烁烁的灯光。白雾飘荡流转,冲淡了凌厉的夜气。

心里觉得走到这里差不多该回去了,可脚步并没立刻停下,不知不觉间又走出了一大段。

她不知道已经走到了哪里,看看别的旅馆的灯光已经近在咫尺,内心估摸着大概又回到了宫之下附近了吧。

典子忽然想到,村谷阿沙子眼下正在奋力写作吧?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胖胖的阿沙子鼻翼上油光光的,伏倒着身子奋笔疾书的模样。不过,她也可能因为一筹莫展,正手支脑门绞尽脑汁呢。不管怎么样,总是自己把她逼到这种地步的,而此时此刻自己却在优哉游哉地闲逛,想想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然而,如果不能在明天傍晚之前将稿子带回去,自己也没法交差啊。白井主编现在肯定也是手拢着长发坐立不安。一想到这里,典子刚才那份诗情画意的心情一下子就破灭了,强烈的现实意识在她的面前展露出粗犷狰狞的本来面目。说到底,游山玩水的心情是不现实的。职业责任感像一根长长的皮带将她的意识牢牢拴住。

典子心想,要不要潜入村谷阿沙子下榻的杉之屋,去侦察一下她写作的进展情况?但又想到人家是带着丈夫和女佣一起来的,况且这位女作家最讨厌编辑上门打扰,所以还是作罢了。反正今晚阿沙子是要干个通宵了,还是明天中午时分在旅馆里打电话过去吧。

典子正想转过身原路返回时,不经意地朝前方看了一眼,不料在夜雾中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两个人影。那两人都穿着旅馆提供的和服薄单衣,无疑是住店的客人。

在这一带看到前来洗温泉的游客自然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是其中的男人特别像阿沙子的丈夫。

典子以前跟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见过三四回,在脑中留下了他又高又瘦的印象,跟又矮又胖的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两人在性格上的差别似乎也是如此。妻子是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丈夫则是个平庸的证券公司小职员。在妻子忙碌于写作以后,丈夫亮吾似乎辞掉了工作,专给妻子的创作活动打杂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和颐指气使的妻子相比,丈夫亮吾就是个唯唯诺诺的窝囊男人。

典子又看了看那个男人,心中愈发确定:这不就是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吗?因为那人也是高个子,身形姿态都很像,并且,这地方离阿沙子下榻的杉之屋旅馆也很近。

但走在他身旁的女子却难以辨认。因为四周太暗了,看不清长相,再加上薄雾,更显得迷蒙不清了。

如果那男的是村谷亮吾,那他的身边自然应该是妻子阿沙子了。但是,那女的一点也不胖,是位苗条纤细的女子。他们两人没发现典子,正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慢吞吞地走着。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快乐的情侣。

典子仿佛看到了坏事一样,扭头就往回走。走着走着,她心里就犯起了嘀咕:那个男的真是村谷亮吾吗?当然,那人的脸没看清楚,是他的身材引发了典子的直觉。但是,村谷亮吾怎么可能带着别的女人在夜里闲逛呢?在妻子面前那么窝囊的男人,又是和妻子一起来温泉胜地的,怎么想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啊。

这么说,果然是看错人了?看到了一个相像的人,产生了错觉?典子觉得自己被夜雾搞得有些迷糊了。

典子加快了脚步,因为她越来越感到这条路在夜里还是挺吓人的。路灯稀稀落落的有些靠不住。说不定田仓那家伙又会从哪里冒出来呢。

回到旅馆后,女侍笑呵呵地对典子说道:“去散步了吗?今夜起雾了。”

典子回到自己明亮的房间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女侍也跟了进来。“到了明天早上您就看吧,这一带的朝雾会铺满山麓、深谷,真像水墨画一般好看啊。”说着,她放下茶具,退出去了。

典子上了床,拿出塞在行李箱中的书读了起来。然而,她无法沉浸到书中去。一会儿想到要是村谷阿沙子真能在明天傍晚前完稿就好了,一会儿田仓那家伙又在脑海里冒出来,一会儿想起了夜雾中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的那一对男女,这一切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书上的铅字阻挡在她的眼帘之外。

村谷女士好像从不参加什么演讲会、座谈会嘛。

田仓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又回响了起来。说来也是啊。像她那样讨厌座谈会的作家真是很少见。典子所在的编辑部邀请过她两三次,也总是被她一口拒绝。典子也确实没听说过她出席演讲会的事。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田仓他是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但不喜欢出席演讲会、座谈会的作家并不在少数。村谷阿沙子不愿在那种场合抛头露面的原因肯定在于她的性格,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一会儿,典子就睡着了。

早晨六点,典子起床了。

昨晚的那个女侍跟她道了早安,并问道:“要出去散步吗?”

典子回答说“是的”。那女侍又道:“今天早晨雾也很浓,景色一定很好。”

典子换上了套装出门。虽然女侍说穿薄单衣也无所谓,但典子不喜欢在天光大亮的地方穿着旅馆的衣服。

雾景确实非同一般。或许是地处深山的缘故吧,没有朝阳晨辉,雾气呈现出沉重的乳白颜色,铺天盖地,像汪洋大海一样。这已经不是昨晚所见的轻烟一般的薄雾了,而是具有厚重感的浓雾,甚至遮蔽了对面的高山和溪谷。

与晚间不同,今天早上典子十分轻松地一路走着。只见近处的树木呈现一片湿漉漉的墨绿色,空中也渐渐地明亮起来了。

神清气爽。典子脚步轻快地走着。早起的游客不少,典子也遇到了五六位。由于浓雾,他们都是从十米左右的前方像影子一般“呼”的一下冒出来的。这样的现身方式真是十分有趣。

走了一阵之后,典子觉得老走大路很无趣,于是就上了一条岔开的小路。这条小路当然是开不进汽车的,也见不到行人。树木、草丛全都被露水浸湿了。

典子沿着小路不停地往上走。心想:总能走到大路上的吧。前方依然被白雾笼罩着,走上前去之后,才现出路径和树林。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树林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海之中了。典子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样。

这时,白茫茫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色的人影。那两人并不是在散步,只是肩并肩地站在那里。

典子将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后,双脚就像被钉住了一样,挪不开步了。因为这两人的身影都很眼熟。不仅如此,连他们的声音也很熟悉。

浓雾中两个淡黑色的剪影,一个是肥胖的女人,一个是瘦高的男人——女作家村谷阿沙子和向各杂志兜售猛料的田仓义三。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女人的声音里则有一种金属般的音泽——确切无疑,就是阿沙子。

典子赶紧转身顺小路跑了下去。到底为什么要跑,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凭直觉感到了空气中诡秘的气氛了吧。

夸张一点说,典子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逃进了旅馆的房间里。

那个中年女侍见她反常的脸色,给她倒了一杯茶,皱起了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吗?”“不,没什么。”典子嘴上若无其事地回答,内心却极不平静。

她不明白,村谷阿沙子怎么会跟田仓义三大清早并肩站在浓雾里呢?同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了这幅景象就这么慌张呢?也许是昨晚在夜雾中看到了阿沙子的丈夫亮吾和不明身份的女人在一起的缘故吧,当时他们两人也是影影绰绰的,像皮影戏一般。也就是说,这两对雾中的男女之间存在着某种原因不明却令人不安的联系。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昨晚、今晨这两对不同的男女拴在了一起。3

整个上午典子都无所事事。不过,这也并非是游手好闲的意思。她很想给村谷阿沙子打电话,向她了解稿子的进展情况,但眼见得人家是开了夜车的,怎么好意思打搅人家呢?所以只好耐住了性子。至少也要等到十一点左右才能挂去电话。

约好今天交稿的,可到底写好了没有呢?典子心急如焚,却又一筹莫展。她知道,尽管自己心里火烧火燎的,但也只能耐心等待。因为作家是说什么都不能得罪的。

典子看了会儿报纸,又翻了翻书,再次打开报纸,翻来覆去的,等着时钟上的指针一格格地往前挪。虽然什么也没干,可精神十分疲惫。典子想起了外国电影里人像狗熊一般在屋子里绕圈子的场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正处于这种状态。

十一点终于到了。典子鼓起勇气,拿起了电话听筒。

她让总台拨通了杉之屋后,对方立刻有了回音。典子刚说了一句“请接村谷阿沙子的房间”,电话中的男侍马上说:“对不起,您是椎原小姐吗?”

典子回答“是”后,对方接着说道:“哦,那么这里有给您的留言。村谷女士在今天早晨离开本店,住到坊岛的对溪庄去了。她说如果椎原小姐来电话的话,就请转告一声。”“什么?!”典子大惊失色。她做梦也没想到村谷阿沙子会在今天早晨临时改变住处。“那个坊岛的,对……”“是对溪庄。”“哦,那个对溪庄,在哪儿啊?”“就在附近不远。在溪谷的下面,有专用缆车直达那里。”

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

听到村谷女士新入住的旅馆离开这里不远,典子被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人家是安排了留言才离开的,说明她并非无故逃避。可一换地方,稿子的进度又叫人担心了起来。

典子马上要总台将电话接到对溪庄。“请问贵店有一位名叫村谷女士的客人吗?”

电话接通后这么一问,典子的耳边立刻响起了女侍的声音:“是的。已经入住了。请稍等。”

没过三秒钟,电话里就传来了村谷阿沙子本人的声音。“啊呀,是椎原小姐啊,昨晚睡得好吗?”

典子心想:我倒是睡得很好,你又为什么突然换旅馆了呢?更要命的是你的稿子到底写得怎么样了啊?“啊,村谷老师,早上好。您辛苦了。”

典子跟她道了早安后,阿沙子的声音就一股脑儿地压了过来。“是啊,椎原小姐。事情有些麻烦了。”

典子听了,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啊?”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村谷老师,怎么了?”“说好是今天交稿的,可怎么也进展不下去啊。对不住了,能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呢?等不了了吗?”村谷的语调显得十分为难。

不祥之感还是应验了。其实,正因为有这种预感,才多留了一天的余量。但这已经是最后的防线了。如果明天再落空的话,就万事休矣。“这可不行啊。村谷老师,我可以等到今天晚上,还请您务必抓紧啊。”典子恳求道。还有一天余量的事是绝不能说的。否则,对方吃了这颗定心丸,说不定会要求再延长一天。“今天是怎么也来不及了。还有一半没写呢。椎原小姐,我也求你了,宽限到明天早晨吧?明天不管你多早过来拿都行啊。”“不行啊。”“真是对不住了。求你了。”“不行啊,村谷老师。”

两三个来回下来,典子终于让步了,但她还是反复叮嘱:明天早晨交稿,一定要说话算数哦。现在她的话里也没有一点水分了。“啊呀,谢天谢地。”

村谷阿沙子的话音里夹杂着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叹气声。

典子给村谷阿沙子打完电话后,随即向东京汇报了情况。作为取稿责任人,这是应尽的职责。如果明天早晨拿到稿子依然来不及又该怎么办呢?她感到走投无路了。

电话接通后,白井主编直接跟她通了话。“换旅馆了?她又想干吗?”白井主编不耐烦地说道。问过了村谷新入住的旅馆名字后,他又说道:“好吧。我亲自给她打电话。不过,你也不能松手。你不能住在别的旅馆里,你也住到村谷老师的旅馆里去。”“可是,村谷老师是非常讨厌编辑粘在身边催稿子的呀。”“嗯,这倒也是。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主编咂了一个响舌,继续说道:“那就算了,你住到她隔壁的旅馆里去。村谷老师要是溜出来闲逛,你就把她给堵回去,叫她把稿子写完了再出门。还有,你每隔三小时给她打一个电话,查问稿子的进展情况。”“就是说,要盯住她,对吗?”“算是吧。明天早晨要是还没有稿子,印刷厂就不等我们了,所以我们也是焦头烂额啊,懂了吗?”“嗯。”

典子受到了主编的申斥,不免神情沮丧、垂头丧气的。

真是的,村谷阿沙子为什么要在早晨突然换旅馆呢?难道原先那家旅馆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吗?

典子突然想起了今天早晨在雾中看到的那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就是村谷阿沙子,另一个是专门打听内幕消息的田仓义三。连他们的说话声都听见了,不会错。他们谈话的内容虽然没听清,但说话时的腔调绝不平常,不像是在散步时偶然遇见了闲聊几句的样子。这是凭当时的直觉就知道了的。她的眼睛和耳朵所感觉到的是某种诡秘的东西。正因为这样,典子才头也不回地一路逃了回来。

村谷阿沙子和田仓义三在一起,这事情本身就有点莫名其妙。一个是小说家,一个是不入流的记者,两人虽不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大清早的一男一女站在那里说话也够古怪的了。村谷阿沙子昨晚为了赶稿子应该是工作到很晚才睡的吧,那么又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起个大早和田仓义三见面呢?

典子忽然又想起,昨天来这里的路上遇到田仓,当田仓在知道了自己出于工作目的来这里时说过的话。

哦,是为了村谷吧。

当时典子就想到他是知道村谷阿沙子在箱根的,而现在想来,莫非他是为了什么事才特地来见村谷的?典子总觉得就应该是这么回事。

阿沙子见到了田仓,之后又换了旅馆——看来其中不无关联啊。

想到这里,典子又想起昨晚在夜雾中看到村谷的丈夫亮吾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不,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村谷亮吾还不能断定,不过,大致是不会错的。

这样说来,昨晚和今晨的两对男女以及阿沙子变更旅馆的事不能说毫无因果关系,怎么看也不像是绝对偶然的。

难道还真是身处迷雾中,让自己浮想联翩了?那个田仓义三又到底住在哪里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住进村谷阿沙子隔壁的旅馆里去。

典子叫来了当班的女侍。“坊岛吗?那里只有两家旅馆。”中年女侍微笑道。“哦,这么偏僻吗?”“不,不是偏僻,是在谷底啊。要从宫之下的温泉浴场那儿坐缆车下去。”

典子对箱根不熟悉,这种事以前从未听说过。“一家叫对溪庄,一家叫骏丽阁。他们都有专用缆车的。”

村谷阿沙子住在对溪庄,典子当然就只能住进骏丽阁了。女侍说:“我来给您联系一下吧。”

她向对方一打听,对方说恰好还有空房间。“要换到那里去吗?唉,还真叫人依依不舍啊。”女侍说道。

由于路程不远,典子一路步行前往。早晨的雾气早已散了,探身往下看,能一直望到谷底。对面是明星岳,像一堵墙似的耸立着。迎面开来两辆高级轿车,估计是去仙石原打高尔夫的。

因为旅馆有两家,所以旅馆专用的缆车也是各自分开的。先出现的一架是去对溪庄的,自然就是村谷阿沙子上午住进去的那家旅馆了。

典子看了一眼写着旅馆名的牌子,又向前走了百十来米,看到了去骏丽阁的缆车招牌。“您是椎原小姐吧?”一个年轻的旅馆男侍站在招牌前,看到典子后躬身问道。看来是旅馆已把客人入住的信息通知他了。

典子点头称是之后,那人便拿过典子的行李箱,领她朝缆车走去。

缆车小巧玲珑,十分可爱。虽说可以坐六个人,但实际乘客只有典子一个,那个小伙子站在驾驶台边。典子一跨进箱子一般的缆车后,就感到晃晃悠悠的。

摇身变成驾驶员的小伙子“叮、叮”地鸣响了两声铃声,算是发车信号。下面的旅馆处随即传来回复的信号。于是,这个小小的“箱子”就顺着钢缆滑下去了。

典子朝窗外一看,见悬崖大约有四十米深,旅馆的屋顶显得很小,在阳光中闪闪发亮。旅馆旁有一条名叫早川的溪流,像一条窄窄的衣带,蜿蜒流淌着。而缆车在空中的急速滑动,让人难免心跳加快。“以前发生过事故吗?”唯一的乘客典子惴惴不安地问道。“怎么可能呢!”驾驶着缆车的小伙子笑道。

说话间,下面的景色就扑面而来了,刚才看着很小的景物也越来越大。树木变大了,房子也变大了。终于,缆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旅馆里的一个女侍前来迎接典子。典子问她缆车下降花了多长时间,女侍答道:“三分钟左右吧。”

典子被领进一间看得到溪流的房间里。这家旅馆的院子原本是河滩,溪水顺着满是白色小石子的地面中间穿过。对面的山脚处是一道陡峭的红色悬崖,但四周其他地方都被深橄榄绿的树木覆盖着。

打开侧面的窗户一看,视线被高及房檐的木板围墙挡住了,隔壁的对溪庄只看得见一个屋顶。

别的暂且不管,首先要将自己已经住到这里的事告诉村谷阿沙子,同时也要催一催她的稿子。

典子从旅馆打电话过去,这次村谷阿沙子也是很快接听了起来。“村谷老师,稿子写得怎么样了?”“啊呀,你们的白井先生刚刚来电话给我鼓气呢。”阿沙子的声音激昂清脆。“是吗?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么,还剩下几页呢?”“什么几页啊?一半还不到呢。”阿沙子随口答道。这让典子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因为要求对方写五十页的,现在连一半还没有写满,这样的话到明天早晨能完成吗?“村谷老师,其实,我已经住进您隔壁的旅馆了。我马上过来拜访您一下,可以吗?”“啊呀,你就在隔壁?真没想到啊。”阿沙子似乎也感到很意外,“是来督战的吧?是白井下的命令?”

看来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意图。“嗯……”她在电话的那头稍稍考虑了一下,又说道,“那就来吧。我们一起吃个午饭。”

典子问送来替换用的和服薄单衣的女侍:“我想去一下隔壁的对溪庄,该怎么走呢?”

女侍苦笑道:“抱歉。从这儿去不了对溪庄。”“啊?怎么会这样?”“是啊。以前曾发生过不少矛盾,结果通道就变成那样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竹篱笆,“断绝交通,不相往来了。”“这就是说,要到隔壁去就只能坐缆车上去,然后再乘他们的缆车下去了?”“不错。实在是对不住您了。”

典子心想,虽说这里只有这两家旅馆,到底还是难免发生冲突。可为了到隔壁去,却不得不坐缆车上上下下地折腾,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典子坐着骏丽阁的缆车出了溪谷,又走了百十来米的路,然后坐上对溪庄专用的缆车下到了谷底。

这边的缆车大小和骏丽阁那边的差不多,下降的时候,也是“叮、叮”地响了两次铃。听到这铃声典子才想到,刚才从骏丽阁上来时,响了三声铃声。下降时两声、上升时三声似乎就是缆车的发车信号了。现在对溪庄的缆车下降时是两声,那么上升时会是三声吗?

到了对溪庄的大门口,除了旅馆里的女侍,那位见过三四次的村谷家的女佣也站在那里迎接。“欢迎光临。村谷老师正等着您呢。”村谷家的女佣对典子微笑道。这女佣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小巧玲珑,头发的式样似乎不太讲究,眼眉之间也有几分妩媚。典子对她颇有好感。

典子在这位女佣的引导下走过铺在走廊上的长长的红地毯,来到了一间单独的耳房似的屋里。“客人到了。”女佣站在拉门的外面对里面说道。天气这么热,村谷阿沙子还是把门关得紧紧的,独自在屋里工作。“请进。”

有了阿沙子这一声,拉门才拉开了。屋里有一间三叠大小的会客室,里边则是八叠大小的大房间,阿沙子那肥胖的身体正悠悠然地坐在矮桌前。“村谷老师,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典子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低头说道。“欢迎啊。来,过来吧。哦,对了,广子。”阿沙子呼唤她的女佣,“客人到了,叫他们把准备好的东西端出来吧。”“是。”

估计是指午餐吧,典子慌忙说道:“不好意思,若是午饭的话,我已经……”“啊呀,怎么?你用过餐了?”

阿沙子那对小眼睛里放出了光芒,典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跟这么个使人感到不自在的人在一起,还是不吃饭的好。“是的。”

阿沙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了。“那我也等会儿再说吧。”随即她又对女佣说道,“不叫你,你也不用进来。”“是。”

女佣刚要离开,阿沙子又将她叫住了:“对了,广子,先生呢?”“正在洗澡。”“又在洗澡?”阿沙子略带不满地说道。“村谷老师,稿子的事……”

典子怯生生地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矮桌上的稿纸。见摊开的稿纸上被整整齐齐的文字填满了一半。村谷阿沙子的稿子绝少涂改,这在编辑中间是有口皆碑的。虽说她的字写得很蹩脚,但这样的稿子整理起来很方便。“嗯,差不多一半了,估计没问题。”阿沙子将脸凑近典子说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典子着实松了一口气。“你说你住在隔壁来着?”阿沙子的塌鼻梁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哦,那真是辛苦你了。一想到你在一旁瞪大眼睛盯着,我也不能无动于衷啊。今晚我会发奋用功的。”

典子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多少有些揶揄的成分,知道自己不可久留,便赶紧鞠了一躬,说道:“那么,就拜托了。”

老实说,典子觉得自己和这个村谷阿沙子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走进走廊时,典子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身穿薄单衣手里提着毛巾的男人。她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发现那人正是阿沙子的丈夫村谷亮吾。

亮吾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典子本想跟他打个招呼的,但见他两眼看着地面,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想对方或许不会发现自己的,就一声不吭地跟他错身而过了。所幸走廊十分宽敞。

回头看去,只见村谷亮吾的背影像是在风中摇晃似的,十分憔悴落寞。典子想起了雾中那个灰黑的身影:看来还真是没有看错啊。

典子在门口换鞋时,听得身后有人说:“您这就回去了吗?”

回头一看,是村谷家的女佣。她正跪坐着,脸上挂着微笑。

典子坐进了上升缆车。确实和骏丽阁的缆车一样,响了三声信号铃。

从缆车车窗里往下看,只见对溪庄的屋顶正在往下沉,变得越来越小。隔壁的骏丽阁的屋顶也像是它的同伴似的跟着一起缩小了。

看着这么一道不断下沉的风景,典子忽然想到:田仓又住在哪里呢?

死于非命

1

典子在骏丽阁吃了晚饭。

照料她用餐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侍。“小姐,您单身一人出来旅游不觉得寂寞吗?”女侍问道。“我不是来旅游的,是为了工作。”“哦,是这样啊。”

女侍口中敷衍着,她似乎也看不出对方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还是附和地说道:“那多没意思啊。您结婚的时候,当作蜜月旅行一定要再来一次哦。”

典子淡淡一笑。新婚旅行的景象浮现在她的眼前,但马上就消失了。这对她来说,还是遥远的将来。“来这里度蜜月的客人多吗?”“多啊。在旺季的时候真是多得不得了啊,有时每天要接待好几对呢。虽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但马不停蹄的,还是会把人忙得晕头转向。”

典子笑了,说了一声“多谢款待”,表示晚饭已经吃好了。女侍鞠了一躬,收拾起桌上的碗筷。“不管怎么说,结婚总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啊。不过,夫妻生活在一起久了也会有种种矛盾的。哦,对了,就说最近吧……”女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住在‘枫之间’耳房里的那对夫妇,吵得可厉害了。先是先生入住的,随后夫人就追来了,闹了个天翻地覆。”“哦,那男的带了别的女人来了吗?”

典子好歹也是杂志社的编辑,觉得这事或许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参考意义。“不是的,他是一个人来的。”“那又有什么问题呢?”“嗨,您是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凶得很呢。我是赶紧逃出来的,只听得三两句,好像是做妻子的担心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才赶到箱根来查探的。”“还有这样的事啊。”“他们已经是中年夫妇了。男的一声不吭地生着闷气,女的有些歇斯底里,真是够呛啊。看到他们这种样子,谁还想结婚啊?肯定是那个做丈夫的在外面拈花惹草,结合我的经历,我是非常理解妻子的心情的。”“啊?”“我也为那口子受够了罪啊。最后还是离了。”

典子对女侍不幸的婚姻经历没兴趣,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女侍知趣地退下去了。

典子看手表还有另一层含义。时间将近八点了。主编说过,要每隔三小时问一下村谷阿沙子写稿的进展情况。从现在起过三小时的话,就是十一点,到那时必须打电话了。可再过三小时就凌晨两点钟了,在那个钟点打电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还是在十一点的时候打过就算了吧。并不是不理解主编的心情,可仔细想想,作家也不容易啊。典子有那么一点点同情村谷阿沙子了。

典子泡完温泉回来一看,见床已经铺好。在十一点之前无事可做,于是,她就躺下来看书,没看满三页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白天忙了一天,毕竟是很累人的。

没过多久,典子醒了,她本能地看了看手表:十点半。她放心了。

但是,自己怎么会醒的呢?典子觉得自己不是自然睡醒的,而是受到了某种外部的刺激才惊醒的。由于睡前她正在看书,所以台灯还一直亮着。看看周围,见拉门还是关得紧紧的,四下里也没什么异常现象。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她重新开始看书后没过十分钟,就听到“叮、叮、叮”的三声铃声。随后又听到了微弱的缆车开动的声音。

典子觉得这“叮、叮、叮”的铃声刚才好像也听到过。对了,肯定听到过。虽说是在梦中听到的,但那声音却是从现实世界中传来的。典子这才明白,自己正是被铃声惊醒的。“叮、叮、叮”的三声铃声,是缆车上升时的信号。对此,典子问过旅馆里的人。这么说来,在十分钟之前,也就是将她惊醒的时候,缆车已经上升过一次。然后,这次又上升了。在这之间,缆车应该下降过一次,但没有响起两声铃声,看来是没有乘客。因为在没有乘客时,缆车升降都不敲铃。

典子心想:这么晚了,还真有客人出去啊。到底是回去的客人还是出去的客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间隔十分钟,缆车两次载客上升过。

典子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四十多分。虽说离十一点还早,但也没必要掐准了钟点打电话啊。再说了,晚打不如早打,对阿沙子也没坏处。想到此,典子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听筒。

到了这么晚的时候,旅馆的总台也不会马上应答了,大约过了三分钟才有人接听。“对不起,请接一下对溪庄。”“知道了。”

对溪庄那边也没人接听,又过了三分钟左右,听筒里才传来昏昏欲睡的声音。“喂,这里是对溪庄。”“我叫椎原典子,麻烦接一下村谷老师的房间。”“知道了。”

过了五秒左右,同一个声音答复道:“村谷老师现在不在房间里,她外出了。”

听到“外出”两字,典子顿时大吃一惊。这么晚了还会出去散步吗?对溪庄的缆车铃声,在这儿是听不到的,所以那边有客人出去,这边也无从得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呃,请稍等。”

停顿的这当儿,估计是去问当班的女侍了吧。不一会儿,声音又来了:“据说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出去的。”“三十分钟之前?”

这么说来,在前一批客人出入骏丽阁,也就是惊醒典子的第一次铃声响起之前十分钟,村谷阿沙子就从对溪庄坐缆车上去了。“喂,那就请村谷老师的先生接一下电话。”

先得知道她去了哪里啊。白井主编特意叮嘱过:她要是出去了就把她抓回来。“她先生在她出去后不久也出门了。”

夫妇两人都出去了,典子顿时就慌了。稿子写好了没有呢?不会写好的吧。约好是明天早晨完成的,阿沙子又是笔头慢的作家,怎么会这么快就写好了呢?肯定是写了一半不耐烦了,扔下不管出去玩了。“这可怎么办呢?”典子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声。

这时,“叮、叮”地传来了两声铃声。看来是有客人下来了。“那么,麻烦叫一下村谷家的女佣吧。”

典子心想,女佣总该知道主人的去向吧。不过,她又想错了。“女佣也跟村谷老师的先生一起出去了。”

真是全家出动啊。典子不知所措。直觉告诉她,村谷一家回来时肯定很晚了。“你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我真的有事要找他们啊。”“稍等。”

女侍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随即传来几句低低的询问声。“很抱歉,他们出去时什么也没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吗?”“对不起了。”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一筹莫展。典子的心头乱成了一锅粥。要是稿子完不成怎么办呢?耳边似乎就要响起白井主编的怒吼声了。

要是崎野在这里就好了。

典子想起了编辑部的同事崎野龙夫,真想向他求救了。平日里典子总是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可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虽说多少有点强人所难,但这种时候就得仰仗他的跑腿热情了。他要是在的话,肯定会立刻冲出去,跑遍整个箱根的山头去找人。尽管很懊恼,典子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缺乏行动能力正是女性的软弱之处。

既然已经黔驴技穷,也只好过三十分钟后再给对溪庄挂个电话问问情况了。如果还没回来,那就再等三十分钟。

这个女作家怎么这么烦人呢?以后再也不跟村谷打交道了。典子心中愤懑不平,但对眼前的危机却毫无办法,真让人坐立不安。

不过,用不着她等三十分钟了。

电话意想不到地响了起来,典子立刻扑了上去。“喂,是椎原小姐吗?”听筒里传来的毫无疑问是阿沙子的声音。“啊,村谷老师。”“你打过电话来?”

或许是典子的心理作用,村谷阿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似乎很不高兴。“嗯,是的。因为我担心稿子的事嘛。”典子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刚刚落地,立刻又惴惴不安起来了。“稿子没问题啊。用不着老打电话来问,明天上午十点左右来拿就是了。”“是。”

随即听筒中传来了对方挂断电话的“咔嚓”声。这声音十分刺耳,和阿沙子的强势语气倒是一脉相承。“发毛了。”典子想起男编辑们常说的这句话。

不管怎样,典子感到胸中已是风平浪静了。她情不自禁地吁了一口气。稿子总算来得及了,接下来,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已经过了八点。典子觉得外面有些乱哄哄的,走廊上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听得到人们的说话声,语调慌张急切。

典子洗完了脸,昨晚的那个女侍就端来了茶水。可她并不好好地道早安,开口便道:“不好了,小姐,出大事了。”

她的脸上露出异常兴奋的神情。“今天早晨有人自杀了。有早晨出去散步的客人看到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河滩上,一个人脑袋撞在石头上,鲜血淋漓的。啊呀,都嚷嚷开了。”

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气氛怪怪的呢,典子皱起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从崖上摔下去的。”“崖上?”

悬崖大约有四十米高,和缆车的落差高度一样。典子坐缆车时也探头朝下张望过,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感觉,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也去看了,可看了一眼死人就怕得不行,赶紧逃回来了。死人身上还穿着我们店里的薄单衣,看着就更怕人了。”“是这里的客人?”“是啊。我说,小姐。”女侍严肃的脸上略显苍白,“就是‘枫之间’的客人。昨晚我们不是还说起来着?就是夫妻吵架那家的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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