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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21: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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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斯当达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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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再版精装)轻经典:红与黑

(2016再版精装)轻经典:红与黑试读:

译书识语

名著须名译。名译者,名家所译也。对广大受众,本书译者愧非名家;只在同行中,薄有虚名,恒以“没有翻译作品的翻译家”(traducteur sans traductions)相戏称。性好读书,懒于动笔,只译得《特利斯当与伊瑟》《列那狐的故事》及《栗树下的晚餐》等中短篇,《红与黑》为生平第一部长篇译著。朝译夕改,孜孜两年,才勉强交卷,于译事悟得三非:外译中,非外译“外”;文学翻译,非文字翻译;精确,非精彩之谓。试申说之:

一、外译中,是将外语译成中文——纯粹之中文,而非外译“外”,译成外国中文。此所谨记而不敢忘者也。

二、文学翻译,非文字翻译。文学语言,于言达时尤须注意语工。“译即易”,古人把“译”声训为“换易言语”之“易”;以言文学翻译,也可以说,“译”者,“艺”也。译艺求化,只恨功夫不到家。

三、艺贵精。但在翻译上,精确未必精彩。非知之艰,行之维艰耳。

比起创作,翻译不难。难在不同言而同妙,成其为名译也。罗新璋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四日

敬告读者

本书行将付梓之际,适值重大的七月事件,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的思路不大肯朝想象这一路走。我们有理由相信:原稿当写于一八二七年。

上卷

真实,严酷的真实。——丹东第一章小城

置千百生灵于一处,

把坏的剔除,

笼子里就不那么扑腾了。——霍布斯

弗朗什-孔泰地区,有不少城镇,风光秀丽,维璃叶这座小城可算得是其中之一。白色的小楼,耸着尖尖的红瓦屋顶,疏疏密密,星散在一片坡地上;繁茂粗壮的栗树,恰好具体而微,点出斜坡的曲折蜿蜒。杜河在旧城墙下,数百步外,源源流过。这堵城墙,原先是西班牙人所造,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了。

维璃叶北面,得高山屏障,属于汝拉山区的一条余脉。每当十月,浚汛初临,维赫山起伏的峰峦,便已盖上皑皑白雪。山间奔冲而下的急流,流经维璃叶市,最后注入杜河,为无数锯木厂提供了水力驱动;这是一种简易作坊,大多数居民与其说是市民,还不如说是乡民,倒借此得到相当的实惠。然而,这座小城的致富之源,却并非锯木业,而是靠织造一种叫“密露丝”的印花布,使家家殷实起来:拿破仑倒台以来,城里的房屋差不多已修葺一新。

一进城,就听到噪声四起,震耳欲聋;那响声是一部外表粗粝、喧闹不堪的机器发出来的。二十个笨重的铁锤,随着急流冲击水轮,忽起忽落,轰隆轰隆,震得路面发颤。每个铁锤,一天不知能冲出几千只钉子。铁锤起落之间,自有一些娟秀水灵的小姑娘,把小铁砣送到大铁锤之下,一转眼就砸成了铁钉。这活儿看起来挺粗笨,初到法瑞跨界山区来的游人见了,不免少见多怪。别看这钉厂把大街上的行人震得晕头转向,假如这旅客进入维璃叶地界,问起这爿光鲜的厂家,是谁家的产业,别人准会拖腔拉调地回答:“嗬!那是属于我们堂堂市长大人的。”

维璃叶这条大街,从杜河岸边慢慢上扬,直达山顶。游客只要在街口稍事停歇,十之八九,准会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一副要事在身的样子。

一见到他,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他头发灰白,服装也一身灰,胸前佩着几枚勋章。广额鹰鼻,总的说来,相貌不失为端正。第一眼望去,眉宇之间不仅有一市之长的尊贵,还兼具半老男子的和蔼。

但巴黎客人很快便会对他沾沾自喜的神情,看不入眼,发觉他那自得之态,不无器局褊狭与临事拘执的成分。最后会感到,此人的才干,只在向人索账时不容少给分文,而轮到要他来偿债,则能拖就拖。

他就是维璃叶市的市长,特·瑞那先生。市长先生步履庄重,穿过街道,走进市政厅,便在旅人眼中消失了。假如这外地人接着遛达,再走上百十来步,便会看到一座外观相当漂亮的宅邸,从与屋子相连的铁栅栏望进去,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远眺天边,则见勃艮第山脉峰峦隐约,赏心悦目。竞逐蝇头微利的俗气倘令人觉得憋闷,那么对此情景,自有尘俗顿忘之感。

遇到当地人,便会告诉他:这就是特·瑞那先生的府邸。正是靠铁钉厂的大宗赢利,维璃叶市长才盖起这座巨石高垒的漂亮邸宅;整幢房屋,还是新近才完工的。他的祖上,相传是西班牙人,算得上是旧家世族;据称远在路易十四把维璃叶收入版图之前,就已定居于此了。

一八一五年,特·瑞那先生夤缘得官,当上了当地市长,从此,他对自己的实业家身份常感愧恧。须知花园各部分的护墙,也是靠他铁业经营得法才起造得起;如今,这鲜丽缤纷的花园,层层平台,迤逦而下,已一直伸展到杜河之滨。

在德国,诸如莱比锡、纽伦堡、法兰克福等工业城市,这类明丽怡人的花园,多似繁星环抱;而在法国,却难望找到。弗朗什-孔泰地区内,谁家的庭院围墙造得越长,石基垒得越高,就越受四邻尊敬。瑞那先生家的花园,围墙重重,格外令人叹赏,尤其因为有几块圈进来的地皮,是出了金价买来的。且说雄踞杜河岸边的那锯木厂,一走进维璃叶,劈面就会看到。那屋顶上,你会注意到有块横板,上面写着“索雷尔”三个大字。该厂六年前的原址,如今已划入瑞那先生家的花园,正用来造最下层第四道平台的护墙。

索雷尔老头,是个固执己见、不可理喻的乡民。市长先生虽很高傲,可为了叫老头儿把锯木厂迁走,也不得不跟他多次打交道,摸出大把大把的金路易。至于那条推转轮锯的公共水流,瑞那先生凭他在巴黎的关系,才得以喝令河流改道。不过这份恩典,也是在一八二几年大选之后,才谋取到的。

市长是用杜河下游五百步远的四顷地,换得索雷尔这才一顷的小块地。这个地段,虽然于索雷尔老爹(他发迹后,地方上都这样称呼)的松板买卖更有利,但他门槛精,利用邻居的急性子和地产癖,居然敲到一笔六千法郎的巨款。

这桩交易,事后颇遭当地精明人的奚落。有一次,一个礼拜天,这事也有四年了(il y a quatre ans de cela),瑞那先生身着市长的礼服,从教堂出来,老远瞧见索雷尔老爹身旁围着三个儿子,望着他暗笑。这一笑,在市长心里投下一道阴影;此后,他不免常想,那次换地,本来可用更便宜的价钱做成的。

每年春上,有一帮泥水匠,穿过汝拉山谷,前往巴黎。在维璃叶,如想赢得众人敬重,最要紧的是造围墙时切不可用这伙泥水匠从意大利带来的图样。哪位业主一时不慎,用了这种新花样,就会永远落个“没头脑”的名声;这在明哲稳健的人眼里,就体面扫地了。而在弗朗什-孔泰,臧否人物左右舆论的,正是这批不偏不倚的聪明人。

事实上,这类聪明人言论霸道,令人生厌。大凡在巴黎这个号称伟大的共和之邦住惯的人,再到内地小城来栖身,就会觉得不堪忍受,原因就该到这个坏词儿里去找。专横的舆论——这算什么舆论?——无论在法兰西小城镇,还是美利坚合众国,其愚顽都是一样的。第二章市长

权势!老兄,盖可忽乎哉?足以引起傻瓜的敬重,孩童的惊诧,阔佬的嫉妒,贤哲的轻蔑。——巴纳夫

杜河之上,大约百步之高,沿山坡有一条公共散步道。道旁修一条长长的挡墙,实属必要;这对沽名钓誉的地方长官特·瑞那先生来说,真是万幸之事!山川形胜,此处成了法兰西最美的景点之一。但是每当春上,雨水刨出条条沟壑,路面给冲得坑坑洼洼,简直无法通行。人人都感不便,倒成全了特·瑞那先生:修筑一堵六米高、六七十米长的挡墙,他的德政自可流芳百世。

为这堵挡墙,特·瑞那先生御驾亲征,三赴巴黎,因为此前一任的内务部长公开表示,他死也要抵制维璃叶造这条步行道。如今,路墙已砌得有一米多高了,而且,好像为了气气所有的前任和现任部长,此刻正用大块石板在装贴墙面。

有多少次,前胸靠着青灰色的累累巨石,心里犹念昨宵抛别的巴黎舞场,一面纵目四望,俯瞰这片杜河流域。在那一方,在河左岸,有五六重曲折的岩壑,巉岩间依稀能见无数细小的溪流。这些小溪,遇到多处落差,便像瀑布似的飞泻而下,汇于杜河。山里的阳光,十分酷热。烈日当空的时候,游人坐在这平台上寂然凝想,梧叶桐影便足可荫蔽他的清梦。这些梧桐长势很快,绿得发蓝的浓荫,是市长派人在长长的路墙后面运泥壅土的结果,因为不顾市议会的反对,他径自把散步道拓宽了两米(虽然他是保王党,我是自由党,这件事还得称赞于他)。无怪乎维璃叶丐民收容所走运的所长——瓦勒诺先生,跟市长所见略同,都认为这片平台,堪与巴黎近郊的圣日耳曼-盎蓝长道(terrasse de Saint-Germain-en-Laye)相媲美。

至于我,对这条“信义大道”,只有一点责难,尽管有十七八块大理石上镌刻着路名,而这些路牌,又为特·瑞那先生赢得了一枚勋章;我所要指责于当局者,是路政上的蛮横做法:替壮健的梧桐修枝打杈,甚至削去冠梢。梧桐本应长得亭亭如盖,像在英国看到的那样;现在却给修剪得低低的、圆圆的、平平的,跟菜园里的蔬菜一个模样。但是,市长大人的意志违逆不得;凡市府辖区内的树木,一年两次,必遭无情的剪削。当地的自由党人声称,也许是言过其实,说自从助理司铎马仕龙做下规矩,剪枝所得,归他所有,一班替公家干活的园林工人,下手就更狠了。

这位年轻司铎,是省城贝藏松前几年派来的,用以监视谢朗神甫和附近几位本堂神甫。有一位已故的老军医,他曾参加过征意战争,退伍后息隐维璃叶——照市长的说法,此人生前既是雅各宾党,又是拿破仑派。某天,竟敢当面对着市长,抱怨说不该定期刈夷嘉木。“我喜欢树荫,”特·瑞那先生答复的口气,高傲得适可而止,因为对方是得过荣誉勋章的外科大夫,“我喜欢树荫,我的树只有这样修剪,才能树茂荫浓。我想不出,一棵树除非像胡桃树那样有用,倘不能提供收益,种了干吗?”

在维璃叶,“提供收益”是权衡一切的金科玉律。这四个字,概括了四分之三以上居民的习惯想法。“提供收益”,在这座风光绝胜的小城,成为决定一切的理由。外地人来到这里,进入凉爽而深秀的山谷,醉心于林壑之美时,首先会想到,当地居民对美一定特别敏于感受。其实,家乡风物之美,他们固然谈得不少,不能说不受重视,但那是因为能招揽游人,游人花钱能喂肥客店老板,客店老板则通过纳税,给小城提供收益。

这天,秋日晴朗,特·瑞那先生由妻子挽着,沿着信义大道闲步走去。特·瑞那夫人一边倾听丈夫语调庄重的谈话,两眼却盯着三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不无担心。大儿子约莫有十一岁,常常跑到路墙那边,样子像要爬上去。只听得娇音嫩语的一声喊:“阿道尔夫”,孩子才放弃胆大妄为的打算。特·瑞那夫人,看上去是位年约三十许的少妇,依旧相当娟秀。“他说不定会后悔的,这位巴黎来的漂亮人物,”特·瑞那先生气呼呼地说,脸色显得比平时苍白,“要知道我在宫里也不是没有三朋四友……”

关于内地生活,不才尽管可以写上两百页,想我还不至于那么蛮不讲理,忍心让读者诸公受罪,领教一番内地人极其啰唆而又老于世故的谈话。

这位令维璃叶市长头痛的巴黎人物,不是别人,正是阿拜尔先生。两天前,居然给他动出脑筋,不仅进入监狱和丐民收容所,而且还参观了市长等社会贤达开办的赈济医院。“不过,”特·瑞那夫人怯生生地说,“既然你们办慈善事业,清正廉明,那位巴黎先生能找什么茬儿呢?”“他是专门来散布流言的,然后再写成文章,登在自由党的报纸上。”“那种报纸,你不是从来都不看的吗?”“但是那些雅各宾派的大作,老有人在提起,分散我们精力,妨碍我们行善做好事。至于那个本堂神甫,我是一辈子也饶不了他的。”第三章穷人的福星

一位品德高尚、不耍阴谋的神甫,是一村的造化。——弗勒利

维璃叶的本堂神甫,已年届八旬;由于山区空气清冽,身体像铁打一样结实,性格也如铁一般刚强。这里应该交代一下,作为本堂神甫,他有权随时出入监狱、医院,甚至丐民收容所。阿拜尔先生是由巴黎方面介绍,来见这位神甫的。来人很机敏,选准清晨六点,抵达这座喜欢打听的小城;而且一到,便直奔神甫的住处。

信是特·拉穆尔侯爵写来的,侯爵身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是富甲一省的大财主。谢朗神甫看着来信,颇费沉吟。“想我偌大一把年纪,在这里人缘也不错。”临了,他低声自语道,“谅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便转过身来,望着巴黎来客。虽说神甫年事已高,两眼依然炯炯有神,闪耀着神圣的光辉,表示只要是高尚的事,即使担点风险,也乐于助成。“请随我来吧,先生。不过当着狱卒,尤其是收容所看守的面,希望你对看到的一切,不要妄加评论。”阿拜尔先生明白,他遇到了一位热心人。于是跟着这位可敬的神甫,参观监狱、收容所、济贫院等处,提了许许多多问题,听到奇奇怪怪的答复,即便如此,他也一点儿没责怪的意思。

这次参观,一连持续了几小时。神甫想请来客一同回家吃中饭,阿拜尔先生推说有信要写,实际上是不愿更多连累这位好心的陪伴。三点光景,两位先生视察完丐民收容所,又折回监狱。这时,在大门口碰到一名狱卒;那是个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汉,生了一双罗圈腿,相貌本来就不雅观,加上凶神恶煞的样子,面目显得格外可憎。“啊!先生,”他一见神甫便问,“跟您在一起的这位,可是阿拜尔先生?”“是又怎样?”神甫答道。“我昨天接到一道严令,是省长专差宪兵连夜骑马送来的,吩咐不准阿拜尔先生踏进监狱。”“我要明白告诉你,努瓦虎,”神甫说,“这位同来的客人,正是阿拜尔先生。我不是有这份权力吗?不论白天晚上,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进入监狱,愿意叫谁陪就可以叫谁陪。你说是不是?”“是的,神甫先生,”狱卒低声下气地说,像巴儿狗怕挨揍,不由得垂下头来,“不过,神甫先生,我也有妻儿子女的,一有告发,我就会丢掉饭碗,可我全靠这差事养家糊口哩。”“我要是丢了差事,一样也会不高兴的。”善良的神甫说来很动感情。“那可不一样呀!”狱卒紧接着说,“您嘛,神甫先生,谁都知道您有八百法郎收入,那块好地……”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两天里,你言我语,添油加醋,竟有了二十种不同说法,挑起了各种仇恨情绪,把个小小的维璃叶搅得满城风雨。此刻,瑞那先生与他夫人有点语言争论,也是由此而起的。这天上午,市长先生由丐民收容所所长瓦勒诺陪同,上神甫家兴师问罪,表示他们的老大不满。谢朗先生在这里无根无蒂,觉出他们话里的分量。“好呀,你们两位!我活到八十岁上,竟成了附近第三个给革职的神甫。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五十六个年头。来的当初,这儿还是区区小镇。城里的居民,差不多全由我来施礼。我天天为年轻人主婚,就连他们爷爷奶奶的婚礼,当年也是我主持的;维璃叶,就是我的家。看到这个来客,我心里也想过:巴黎来的这个人,可能真的是个自由党,眼下自由党人不是满街走吗?但是,那又能碍着我们穷人犯人什么事呢?”

瑞那先生的责问,特别是收容所所长瓦勒诺的非难,越来越咄咄逼人。“得啦,那就革我的职吧,”老神甫声音颤巍巍地嚷道,“可是我还得住在这儿。谁都知道,四十八年前,我继承了一份田产,每年有八百法郎的收益。我就靠着这笔进款过活。你们两位听着,我嘛,任职多年,没有什么来路不明的积蓄,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丢掉差事我也不怕。”

瑞那先生与夫人,生活得相当和美。这时,瑞那夫人娇怯怯地问了一句:“这位巴黎先生,能碍着囚犯什么呢?”瑞那先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正想发发他的威风,忽听得妻子一声惊叫:原来看到二儿子爬上平台的胸墙,在墙头上奔跑起来。要知道这堵墙比一旁的葡萄园要高出五六米。瑞那夫人怕吓着儿子,一分神会摔下去,所以连话都不敢对他讲。孩子觉得自己十分了得,嬉皮笑脸地好不快活。后来瞧见母亲脸色煞白。才跳下来。朝她奔去。这一下,可结结实实挨了顿骂。

经这件事一打岔,夫妻俩也随之改变了话题。“我一定得把锯木匠索雷尔的儿子于连雇来,”瑞那先生说,“这几个孩子越来越淘气,得叫他来管管。他是个年轻修士,反正跟这差不离吧,拉丁文特棒,要是肯来教,孩子的功课准能上进;因为,此人个性很强,这是本堂神甫说的。我出三百法郎,兼管膳宿。只是对他的品德,叫人有点放心不下,他是老军医的宠儿。老军医得过荣誉勋章,推说是表亲关系,就寄居在索雷尔家;这老军医很可能是自由党的密探。他说有哮喘病,咱们山区的空气,有益于养病;只是这一层,并未得到证实。他参加过破屋那八代(Buonaparté)的历次意大利战役;据说,后来拿破仑称帝,他还签名表示过反对。是这个自由党,教于连念拉丁文的,还把随身带来的一大摞书留给了他。按说,咱们家的孩子,我根本不会考虑要木匠的儿子来照看,但是正好在我们吵翻的前一天,神甫告诉我,说索雷尔家的这孩子研习神学已有三年,还打算要进神学院。这么说来,倒不像是自由党分子,竟是个拉丁文人才了。”“这样安排,好处还非止一端。”瑞那先生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情,瞟了他夫人一眼,“瓦勒诺为他的敞篷马车,刚配备两匹诺曼底骏马,就神气活现的。可他的孩子,就没有家庭教师噢。”“说不定他会把我们这位抢走呢。”“这么说,我的计划你是赞成的喽?”瑞那先生对他夫人的慧心巧思,报以微微一笑,“好吧,事情就这么定吧。”“啊,老天!你这么快就拿定了主意!”“我就是这脾气,想必神甫已经领教到了。不必躲躲闪闪,我们周围尽是自由党。那帮布商就在嫉妒我,我心里明白得很;其中有两三位眼看要成巨富了,听便!我倒愿意让他们见识见识,瑞那家的少爷,由家庭教师带领散步。那才气派呐。我爷爷常讲,他小时候就有家庭教师。不过,这样一来,得多花一百银币;但是,身份攸关,这笔费用该打入必要的开支。”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倒使瑞那夫人上了心事。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秾纤得衷,照山里人的说法,也曾是当地的美人儿。又有那么一种淳朴的情致,步履还像少女般轻盈。风韵天成,满蕴着无邪,满蕴着活力,看在巴黎人眼中,甚至会陡兴绮思。如果知道自己有这种优点,瑞那夫人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的,因为她从未有过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的念头。收容所的阔所长瓦勒诺先生,据说曾向她献过殷勤,结果一无所获;此事给她贞淑的品德增添了异样的光彩。须知这位瓦勒诺,脸色红润,颊髭浓黑,长得身高马大,粗壮健硕,又兼为人粗豪、放肆、聒噪,在内地也算得是上台面的人物了。

瑞那夫人非常腼腆,表面上性情平易,看到瓦勒诺一刻不停地走动,大声喧哗地说道,觉得很不受用。维璃叶地方的所谓娱乐,她都退避三舍,因此得了个名声,说她太傲,矜持于自己的出身门第。别人的毁誉,她并不在意,看到家里来客越来越少,反倒高兴。不过,有一件事,我们不必为她掩饰,那就是在太太们眼里,她不过是傻瓜一个:因为对丈夫一点儿不会耍心眼,本来可以要丈夫替她从巴黎或贝藏松捎几顶漂亮帽子来的,这类良机,她都白白放过了。在她,只要能在自己美丽的花园里安闲徜徉,就无所抱怨了。

她心地淳朴,从来没想到要去品评丈夫,嫌他讨厌。在她,虽未明言,但想象中,夫妇之间也不见得会有更温馨的关系了。她尤其喜欢听丈夫跟她谈教育孩子的事;瑞那先生希望大儿子当军官,二儿子能做法官,小儿子进教会。总之,在她认识的男子中,瑞那先生比他们都强,没他们那么讨厌。

妻子对丈夫的这一评断,不是没有道理的。维璃叶市长之所以博得为人机智、谈吐高雅的美名,是因为能讲五六个从他伯父那里听来的笑话。已故特·瑞那上尉,大革命前曾在奥尔良公爵的步兵团效力。这位老伯一到巴黎,便可随意出入亲王的沙龙,从而得以拜识特·蒙德松夫人,拜识名噪一时的特·尚莉夫人,以及王宫建筑师杜克雷先生。这几位人物,都一再出现在现任市长瑞那先生搬弄的掌故里。但是,这些琐闻,微妙难言,讲久了,倒成了苦差事,如今也只有逢到重大场合,市长先生才叙说叙说有关奥尔良王室的轶事珍闻。此外,只要不谈钱财,瑞那先生都不失君子之风;他被认为是维璃叶最有贵族气派的人物,实属理所当然。第四章父与子

事若如此,其罪在我?——马基雅维利“我太太倒真是很有头脑!”第二天一早六点光景,维璃叶市长这样自语着,朝索雷尔老爹的锯木厂走下去。“索雷尔家这小神甫,听说拉丁文特有天分。我跟太太说起雇他,无非是为保持我们的身价地位。并没想到,我要是不请,说不定那个瞎折腾的收容所所长,也会有同样想法,把于连从我手里抢走。果真如此,以后瓦勒诺谈起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来,口气不知该有多狂呢!……这家庭教师,请来之后,是不是还穿一身黑袍?”

瑞那先生心里揣着这疑问,远远望见一个乡民:那人个子不高,还不满六尺,一大早就在忙乎着丈量木材。杜河沿岸堆着大批木材,把拉纤道都给占了去。乡民见市长走来,并不显得很高兴,因为木材这么堆放,堵塞道路,本属违章。

此人,就是索雷尔老爹。瑞那先生提出,要聘用他的儿子于连;这提议有点怪,老木匠始而惊愕,继则欣喜。不过,他听的时候,拉长着脸,装得很淡漠;这一带山民最擅长装聋作哑,以掩饰他们的精明。在西班牙长期统治下做惯了顺民,他们至今还保留着古埃及佃农的这种面部表情。

索雷尔老爹的回答,先来上他背熟的一长串客套。颠来倒去搬弄这套废话,伴着呵呵傻笑,越发加重了他长相上原有的那种虚假狡诈之态;同时,老头儿拼命寻思,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位显赫人物,会把他的无赖儿子弄到家里去。恰恰是他最不喜欢的于连,瑞那先生竟肯出重金雇用,光工资一年就有三百法郎,外加膳宿,甚至四季衣服。这最后一项,是索雷尔老爹灵机一动,临时提出来的,而瑞那先生居然一口答应,同样照准。

这项要求,引起市长的警觉。“按理说,索雷尔老爹对我的提议,应当大喜过望,心满意足才是,然而却不然,显然,有人跟他。提过。假如不是瓦勒诺,又会是谁呢?”瑞那先生催索雷尔老爹当场把事情定下来,但是不成。这乡下佬诡谲多端,一味婉拒。推说回家要跟儿子商量商量,好像在内地,有钱的老子真会向一文不名的儿子去讨主意,而不只是当幌子而已。

所谓水力锯木厂,就是依河而造的一座敞棚。棚顶,由四根粗柱托起;棚的中央,约莫三四米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把上下起落的大锯,同时安有一个极简单的装置,把木材朝锯子推进去。河水的冲力,推动水轮,水轮带动机械,起到双重作用:一种是使锯子上下起落,一种是把木材缓缓推向锯子,锯成薄板。

索雷尔老头走近作坊,拉直嗓门喊于连,可是没人答应。只见两个儿子,魁梧得像巨人,举起笨重的铁斧,劈去枞树的枝杈,然后把整段整段的木材送到锯上去。哥儿俩正全神贯注,斧头对准墨线砍下去,削去大块大块的木片,所以没听见父亲的喊声。老爷子朝敞棚走去。进到棚里,在锯子边,没找到于连,却见他在离地两三米高的地方,骑在一根横梁上。于连没去照看机器,却在那里埋头读书,这是索雷尔老头最恨不过的了。于连身子单薄,不宜干力气活,比不上两个哥哥,这还情有可原;唯独读书成癖,最最可恶,因为老头儿自己一字不识。

他又喊了两三遍,于连还是没答应。比锯子噪声更碍事的,是这小伙子全部心思都放在书本上,竟一点没听到他爸吓人的喊声。临了,老头儿不顾年迈,轻轻一跳,踩在正要锯开的树干上,再一步,跳上托着棚顶的横梁。一拳挥去,把于连手上的书打掉,飞进河里;第二下,出手也同样狠,一掌扇在于连头顶,打得他摇摇晃晃,险些掉下三四米去,摔在正在转动的杠杆之间,只差把他碾碎;亏得老头儿动作利落,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揪住。“好呀,懒鬼!叫你看锯子,你偏看这种混账书?晚上到神甫家耗时光去,再看也不迟呀!”

于连给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鼻血直流,还是连忙回到锯旁,坐在他的法定位置上。他眼泪汪汪,为的是失落了心爱的书本,皮肉上受点苦倒还在其次。“下来,畜生,我有话对你说。”

这道命令,由于机器的噪声,于连还是没听到。他爸已经下到地上,不想再费劲爬到机械上去,便找了根打核桃的长竿子,去敲于连的肩膀。等于连脚刚着地,索雷尔老头就粗手粗脚,把他拱在自己面前,往家里赶。“天知道,他会怎样训我!”小伙子心里嘀咕。一面走,一面看河水,书就掉在那里,教人好不痛心;这是所有书中,他最喜欢的一本:《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他两颊红红的,低头看着地。小伙子有十八九岁年纪,外表相当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却很清秀;鼻子挺尖;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沉静的时候,显得好学深思,热情如火,此刻却是一副怨愤幽深的表情。深栗色的头发,发际很低,所以前额不高,发起怒来,便呈凶恶之状。人的相貌,固然千差万别,就勾魂摄魄而言,恐怕无出其右了。他身腰很好,只略嫌瘦削,看上去壮实不足而轻捷有余。少年时代,他常常遐想出神,加上脸色十分苍白,他爸总以为养不大,即使活下来,也定是家里的累赘。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就恨上了父亲和兄长。礼拜天,在公共广场嬉闹,他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的漂亮面孔,赢得妙龄少女的几声赞许,还是近年来的事。给众人当作无能之辈而备受奚落的于连,就崇拜敢于争一日之长,向市长抗言不该剪伐梧桐的老军医。

这位军医有几次还要出钱给索雷尔老爹,才买得他儿子的读书时光,好给于连讲拉丁文,讲历史;而所谓历史,仅限于老军医自己所知的一些,即一七九六年拿破仑的征意战役。临终前,老军医把自己的荣誉勋章,半饷的余款,以及三四十本书,统统遗赠给了于连。这些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刚才已掉进河里,掉进市长凭借其权势使之改道的公共河流。

于连刚走进家门,就感到肩膀被父亲有力的手按住,他浑身一哆嗦,等着挨揍。“老实回答,不许撒谎。”老头儿粗声粗气,冲着于连耳朵使劲嚷嚷,同时用手一拨,像小孩子摆弄铅皮兵一样,将他身子拨转过来。于连又黑又大的眼睛,含着一泡泪水,劈面碰见老木匠灰溜溜恶狠狠的小眼睛,老木匠恨不能把儿子的心思一眼看透。第五章讨价还价

尽量拖延,挽救局面。——恩尼乌斯“能回答,就老实回答,不许撒谎,你这只知啃书本的狗东西。瑞那夫人,你是怎么认识的?跟她说过什么话来着?”“我从没跟她说过话,”于连答道,“除了在礼拜堂,我从来没见过这位太太。”“那你眼睛准盯着她看,不要脸的东西!”“绝对没有的事!你知道,在礼拜堂里,我眼睛只看天主。”于连补上一句,带点虚伪的表情,这样可以免得再挨耳光。“不管怎么说,这里面必定有什么名堂。”狡猾的乡下佬顶了一句,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的事儿,别人就甭想弄清楚,要不得的伪君子。得啦,我可以甩掉你这个包袱了;没你,我的轮锯只会转得更顺溜。神甫还是谁,受了你笼络,给你谋了个好差事。滚去把铺盖卷收拾好,回头领你上瑞那先生家,给他们孩子当家庭教师去。”“叫我去,有什么好处呢?”“管吃,管穿,还有三百法郎的薪水。”“当用人,我可不干。”“畜生,谁跟你说去当用人,难道我乐意叫自己儿子去当用人?”“那我跟谁一起吃饭呢?”

一句话把索雷尔老头问住了,感到再谈下去,保不定会说错话儿。他就索性发脾气,把于连骂得狗血喷头,说他嘴馋贪吃,接着扔下他不管,跑去跟另外两个儿子商量。

过了一会儿,于连看到他们仨支着斧头,在那里密谈。看了半天,仍猜不出究竟,便溜到轮锯的另一边,免得自己给他们发现。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会使他的命运为之改观,倒要好好想想,但觉得此刻无法审慎考虑,因为一心揣想着瑞那先生漂亮的府第会何等纷华盛丽。“这一切我宁可放弃,”他转念又想,“也不能降格跟用人一道吃饭;爸要是强迫我,我就去死。我手头有十五法郎八个苏的积蓄,还不如今夜就逃。走小路不用怕宪兵,两天就能到贝藏松,去入伍当兵;不得已,就越过边境到瑞士去。不过这么一来,前程就谈不上了,抱负也完了,更甭提教士这份权尊势重的美差了。”

与佣共食的羞恶心理,在于连并非与生俱来的;为了出人头地,再难堪的事,他都肯做的。这种厌恶情绪,是读卢梭的《忏悔录》读来的;他就是凭借这本书,臆想着世界的千态万状。此书,可与拿破仑大军的《帝国军报》及《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鼎足而三,成为他的全部经典。为这三部书,他可以舍生忘死。别的书籍,他一概不信。听了老军医一句话,便认定天下其余的书,都是连篇累牍的谎言,都是宵小之徒以求荣进的杜撰。

于连除了一颗炽热的心,还有一副常见痴子才有的惊人记忆。他看出,自己日后的出息,都要仰仗谢朗神甫;为了博得这位老教士的欢心,他把拉丁文的《新约》背得滚瓜烂熟。默思得(M.de Maistre)的《教皇论》,他也能背得。但无论《新约》,还是《教皇论》,要谈信仰,他都甚为淡薄。

索雷尔和他儿子,仿佛彼此有过默契,这天都回避着互不说话。黄昏时分,于连到神甫家去上神学课,对这项出格的提议,他认为还是保持谨慎,不露口风为好。心里想:也许是个骗局,要装得忘记才对。

瑞那先生在第二天一清早,就派人来叫索雷尔老爹。老头儿让人家等了一两个钟头才到,一进门就连连道歉,频频鞠躬。表示过种种异议之后,索雷尔才弄明白,他儿子将跟先生太太同桌用膳,遇有宴请,才单独与几位少爷在另外房间进餐。看到市长大人急切的心情,索雷尔本来就爱节外生枝,这时就愈发吹毛求疵,加上心里不无疑虑和惊异,便提出要看看儿子来后的卧室。房间十分宽敞,家具也十分雅洁,几个用人正忙着把三个孩子的床具搬进去。见此情形,这乡下佬灵机一动,这次更有把握了,马上提出要看看给他儿子穿的衣服。瑞那先生打开写字台,取出一百法郎。“你把这笔钱拿去,让你儿子上杜朗先生的铺子定做一身黑礼服。”“万一我把他从府上领回去,”乡下佬这时把客套礼数都忘了,“这身黑礼服还能归他吗?”“那不成问题。”“唉,那敢情好!”索雷尔拖长了声音说,“这里还有一桩事,要合计合计,就是你先生能出多少钱。”“怎么!”瑞那先生吼了起来,“昨天不是已经谈妥了吗?我出三百法郎。这数目已经很高,甚至太高了点。”“这是你出的价,我不否认,”索雷尔老头一字一句,说得更慢了。他突然福至心灵——只有对弗朗什-孔泰农民不甚了解的人,才会感到惊讶——眼睛直勾勾看着瑞那先生,补上一句,“咱们在别处,可以要到更多。”

一听这话,市长脸色大变。不过,他马上镇静下来。经过长长两个小时的钩心斗角,那是每个字都不能随便说的,乡下佬的奸猾,终于战胜有钱人的精明,因为阔佬不一定非诡诈才有活路。最后,有关于连新生活的诸多条款都一一谈定:年薪不但定为四百法郎,而且还得在月初预付。“得啦!那就算三十五法郎。”瑞那先生说。“您市长大人又有钱又大方,凑个整数儿,”乡下佬用谄媚的口吻说,“就给三十六法郎吧。”

瑞那先生愤然作色:“好,一言为定,别再啰唆了。”口气很硬,乡下佬心里明白,不能再一意孤行,现在该打住了。接下来,风势变了,瑞那先生看出索雷尔老头急于要代儿子领钱,这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他就无论如何不肯先交。市长先生蓦地想到,自己在讨价还价中的手段,等会儿大可以向太太吹嘘吹嘘。“刚才给的一百法郎,请你退出来,”瑞那先生发起他的老爷脾气来,“杜朗先生还欠着我点儿钱呢。你儿子来了,我会领他去选衣料的。”

见市长先生态度强硬,索雷尔不敢造次,又恭恭敬敬客套起来,足足啰唆了一刻钟。临末,看没什么别的便宜可占了,便抽身告退。老头儿最后一鞠躬,用这句话结束:“我这就把犬子送到公馆来。”

市长先生的下属,每当想讨个好,就把他的住宅称作“公馆”。

回到锯木厂,索雷尔满处找儿子,也没找到。前途未卜,心存疑惑,于连半夜里就出门了,想给书籍和荣誉勋章找个存放之处,便把所有这一切,统统送到他朋友家。那朋友叫傅凯,是年轻的木材商,住在俯临维璃叶的高山上。

等于连一露面,做父亲的就骂开了:“懒骨头,你吃了我那么些年,天知道,我垫的饭钱,你将来顾不顾面子,会不会还我!把你的破烂提上,给我滚到市长家里去。”

没挨打,于连颇感意外,便匆匆走了。一俟看不到父亲可怕的身影,就立刻放慢脚步。他觉得到礼拜堂弯一下,对自己的虚伪手段,也许不无好处。“虚伪手段!”这话你觉得奇怪?须知这个可憎的字眼,这位年轻的乡民也是摸索了一阵,才若有所悟的。

还在孩童时期,于连看到第六团的龙骑兵,身披长长的白大氅,头戴饰有黑鬣毛的亮银盔,他们刚从意大利凯旋,把坐骑往他家的窗栏上一拴。从那时起,他对当兵这一行,就疯魔上了。之后,老军医跟他讲起拿破仑战役,大败奥军于洛迪桥、阿尔科拉、里沃利等地,听得他热血沸腾。他注意到,老人谛视自己的十字勋章时,眼睛里依然闪着灼热的光芒。

但是,于连十四岁那年,维璃叶开始造礼拜堂;对区区小城而言,这礼拜堂算得美轮美奂了。尤其是那四根大理石柱子,于连见后,徊徨三叹。其柱子名播遐迩,是因为治安法官与助理司铎为此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位年轻司铎,是贝藏松派来的,被认为是圣公会的密探。治安法官,为了一点纠葛,险些丢了差事,至少公众都这么说。谁叫他胆敢跟教士抗衡的呢?须知这位教士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要上贝藏松,据说是去觐见主教大人的。

这一时期,膝下儿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判了几宗案子,看来有欠公正:误判都是针对看《立宪报》的那部分居民。实权势力一方,大获全胜。其实,所争也不过是三五法郎的小数目;其中有一笔小款子,罚到于连教父的头上。这位制钉匠,怒不可遏,大声嚷道:“世道真的变了!二十多年来,大家都把治安法官当正派人,如今怎么说呢!”成为于连忘年交的老军医,正是在这时去世的。

于连马上收篷,从此缄口不谈拿破仑;并宣布要去当教士,常看到他在乃父的锯木厂里,捧着神甫借他的拉丁文《圣经》暗诵默记。这位善良的老人,见于连进步神速,惊叹不已,常整夜整夜教他神学。于连在他面前流露的纯是一片宗教热诚。看他脸那么苍白,那么温顺,像个女孩子,谁能猜到这样的外貌之下竟藏着百折不挠的决心,哪怕九死一生,也要活出个名堂来,求个飞黄腾达。

照于连的想法,要想飞黄腾达,第一步就得离开维璃叶,所以,对故乡就深恶痛绝起来,这里的所见所闻都使他心灰意冷。

少年时代,常有遐思万千的时候。想得最为快意的,便是有朝一日,能有幸被引见给巴黎的美女,以自己什么辉煌的事功,博得她们的青睐。怎见得就没一位美人儿看上他呢,拿破仑寒微时,不是就为玉丽珠辉的约瑟芬所钟爱?多年以来,于连几乎无日不想,谅拿破仑当年也是默默无闻、穷无分文的下级军官,还不是凭手上的一把剑,终于成为世界的主宰。这个想法,使他在痛苦中——他把自己的痛苦想得很深重一一深感慰藉,在高兴时则倍感欢快。

大兴土木修建教堂与治安法官徇情判案,这两桩事,一下子擦亮了于连的眼睛。他由此产生一个想法,一连疯癫了几个礼拜,就像一颗狂热的心自以为石破天惊,得了第一等的好主意,抱着不放。“拿破仑为世人称道之时,正是法兰西遭强邻侵凌之日;那时武功成了时务,缺少不得。如今,四十岁的司铎,就有十万法郎的年俸;论收入,等于拿破仑名将的三倍。他们也需要有人帮衬。就说这位治安法官吧,头脑如此聪明,为人素来正派,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却怕得罪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司铎,竟至于做出使自己名誉扫地的事。由此可见,应该去当教士。”

有一次,于连进修神学已有两年,正感怀一种新的宗教虔诚,不料让一直在他内心燃烧的烈焰进突了出来,泄露了天机。那是在谢朗先生住处,神职人员聚在一起晚餐,好心的神甫把他当作神童介绍给大家,他却忘乎所以,把拿破仑大大颂扬了一番。事后,他把右手绑在胸前,推说是搬大木头,不慎手臂脱了骱;两个月里就悬着手臂,教自己不舒服。只有经过这样的惩罚,他才能原谅自己。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外表十分文弱,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七岁,此刻腋下夹着一个小包,正走进维璃叶宏伟的教堂。

他发觉教堂阴暗而空寂。这时适逢节日,所有彩窗都遮着深红色的帷幔,阳光映照之下,令人目眩神夺,一派庄严的宗教气氛。于连不禁战栗了一下。他独自坐在教堂的长凳上,这条长凳最为漂亮,上面刻有瑞那家的爵徽纹饰。

跪凳上,于连注意到有一张字纸摊在那里,好像要让人看似的。他的视线落到纸上,读道:“路易·尚雷尔在贝藏松伏法,行刑经过及临终详情……”

纸片破残不全,背面有一行字,开头二字是:“起步。”“这张纸是谁放在这儿的呢?”于连叹了口气,“可怜的倒霉虫!他的姓,后面两个字倒跟我的一样……”随即把纸片揉成一团。

出门的时候,在圣水缸旁,于连以为看到一摊血,其实是洒在地上的圣水,因光线透过绛红窗幔,照在上面,才显得殷红如血。

于连对自己心存畏怯,终究觉得是可耻的事。“难道我真是懦夫?”他对自己说,“拿起武器来!”

老军医讲起浴血战斗,屡屡引此《马赛曲》语,于连听来,觉得英气勃勃。想到这里,他立刻挺直腰板,快步朝瑞那先生家走去。

虽说决心十足,但是,还隔着二十步路,一看到那高门华屋,先就胆怯得不行。铁门洞开,煞是气派,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因走进这户人家而感到心慌意乱的,倒不只于连一人。瑞那夫人原极羞怯,一想到这陌生人,由于职务关系,要时时置身于她和几个孩子之间,就感到踌躇不安。小孩子惯常睡在她卧室里。这天早上,看到他们的小床搬进家庭教师的套间,就不知流了多少泪。她求丈夫把小儿子斯丹尼斯拉斯-萨维耶的床搬回她房里,也只是徒费唇舌。

女性的细腻,在瑞那夫人身上,已达于极点。在她想象中,家庭教师是个粗俗讨厌、蓬首垢面的人物。之所以请他来管教孩子,就因为他懂拉丁文,为了这种荒古的语言,说不定小孩子还会挨打呢。第六章烦闷

我已不知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莫扎特《费加罗》

每当远离男人的目光,瑞那夫人便任活泼与优雅的天性尽情流露。这天,带着这份活泼优雅,从客厅的落地长窗出来,朝花园走去,看到大门旁站着一个乡下小伙子——模样差不多还是个孩子,面色非常苍白,脸上依稀带着泪痕,身穿雪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干净的紫花呢短外套。

这乡下小伙子,皮色那么白嫩,眼睛那么和顺,竟使爱想入非非的瑞那夫人,以为说不定是小姑娘扮的男孩子,来向市长讨什么恩典的。这可怜家伙站在大门口,显然是不敢伸手去拉门铃,她不由得怜惜起来。瑞那夫人走过去,霎时间倒把家庭教师要来的这桩烦心事忘了。于连对着大门,没看到有人走来;耳边忽听到柔美的声音,禁不住浑身一凛:“你来这儿干吗呀,孩子?”

于连急忙回过头来,看到瑞那夫人明慧可人的眸子,心中的怯意先就去掉了一半。俄而,惊异于她的美丽,便把什么都忘了,甚至连为什么到这儿来也忘了。瑞那夫人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夫人,我是来当家庭教师的。”临了,才这么回答出来。他为自己还挂着眼泪难为情起来,一边尽量抹去。

瑞那夫人一时里说不上话来,两人离得很近,四目相视。于连从来不曾见过一位穿得如此漂亮,特别是容颜如此娇艳的女人,这么轻声软语地跟他说话。瑞那夫人望着乡下小伙子脸颊上的大颗泪珠,那脸颊刚才还那么苍白,现在已涨得通红。她不觉大笑起来,像少女一般欢快之中带点儿疯劲。她笑自己,想不到竟会这么开心。怎么,来人就是家庭教师!她曾把家庭教师想成是一个穿得又脏又破的教士,来管教和打骂她孩子的。

末后,她问:“怎么,先生,你懂拉丁文?”“先生”这一尊称,使于连受宠若惊;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答道:“是的,夫人。”

瑞那夫人高兴之下,大着胆子对于连说:“我几个小孩,你不会过分训斥他们吧?”“我,训斥他们?”于连听了觉得奇怪,“为什么呀?”“你会好好待他们的,是不是,先生?”她停了一下又说,语气里含有更多的感情,“你能答应我吗?”

再次听到人家郑重其事喊他“先生”,而且还出自一位服饰如此讲究的夫人之口,在于连是万万没想到的。他少年时代的幻想里,觉得自己除非身穿漂亮的军装,否则任何名媛贵妇都不屑与他一谈的。至于瑞那夫人一方,看到于连鲜亮的皮色,又大又黑的眼睛,漂亮的头发,发觉自己完全想错了。尤其是于连的头发,比平时更为卷曲,因为刚才路过广场上的喷泉,他把头在水池里浸了一下,想借此凉快凉快。瑞那夫人尤感快慰的,是发现这迟早要来的家庭教师,有如少女一般的腼腆;她曾为孩子捏了一把汗,怕教师管束太严,样子太凶。以前的种种担心,与眼前的事实迥然不同,对性情平和的瑞那夫人而言,算得上是件事儿了。临了,她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站在大门旁,和这个差不多只穿件衬衣的少年男子挨得这么近。她很不好意思,便说:“咱们进去吧,先生。”

瑞那夫人有生以来,还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清然纯然的愉快之感,也从未遇到这样一位可意的人来驱散她的疑惧。这么说来,一向由她细心照料的宝贝孩子,不会落到又邋遢又唠叨的教士手里了。刚走进门厅,她侧过身去,见于连怯生生地跟在后面。看到这么华美的住宅,于连惊愕之状,落在瑞那夫人眼里,就显得别有一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因为觉得家庭教师按理该穿黑礼服才是。“不过,先生,你懂拉丁文,可是真的?”她又停下来问,因为大喜过望,生怕别弄错了。

这句话,大大刺伤了于连的自尊,一刻钟以来那种飘飘然的感觉,顿时消失殆尽。“不错,夫人,”他竭力摆出一副冷面孔,“我拉丁文的程度,可以说与本堂神甫不相上下;有几次,承他好意,还夸我比他强哩。”

瑞那夫人觉得,于连的表情里带有某种恶意,看他在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便走过去低声对他说:“开头几天,小孩子功课不懂,你不会打他们吧?”

声调如此柔和,差不多近乎恳求,而且出诸这样一位美妇人之口,顿使于连忘了自己拉丁语内行的身份。瑞那夫人的脸蛋离得很近,他都能闻到女式夏衫的香气,对一个穷小子来说,此事实在非同寻常。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乏力似的说:“不用担心,夫人,我一切都听你吩咐。”

瑞那夫人为孩子担的那份心,总算放了下来;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于连的确非常漂亮。这副近乎女性的相貌和局促不安的窘态,在一位自己也极腼腆的妇人眼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男性之美,通常认为必须带点雄壮之概,反会使瑞那夫人望而生畏。“先生,你多大岁数了?”她问于连。“快十九了。”“我的大儿子已十一岁,”瑞那夫人接口说,情绪完全安定了下来,“他差不多可以跟你做伴了,你要跟他讲道理。有一回,挨了他父亲打,那孩子就足足病了一个礼拜,其实,也只轻轻打了一下而已。”“跟我真是天渊之别呀,”于连心里想,“就在昨天,我爸还揍我呐。这些有钱人,真是好福气!”

家庭教师心里的些微波澜,瑞那夫人已能觉察得到;她把他一时的感伤认作羞怯,便想鼓励鼓励他。“你叫什么名字,先生?”问话的声调和神情是那么柔媚,于连心醉神迷而茫然不解。“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走进一份陌生人家,所以心里很惶恐,需要你多多照应;初来乍到,有些事也求你多多包涵。因为穷,我从来没进过学校。除了我的表亲——得过荣誉勋章的外科军医,还有谢朗神甫,我从来没跟外人说过话。我的人品谢朗先生可以担保。我两个哥哥三天两头打我,如果他们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你千万别信。我有什么过错,也要请夫人你原谅,我永远不会有坏心思的。”

这段话很长,于连越说越有信心,开始端详起瑞那夫人来。女性的风韵倘若出自天性,不求风韵而风韵自现,那才美妙绝伦。于连对女性之美尚少识见(qui se connaissait fort neu en beauté féminine),所以敢发誓说,瑞那夫人才不过二十妙龄。蓦地,他萌发一个大胆的念头,想拿起她的手来亲一下,但随即对自己的念头害怕起来。少顷,他心里嘀咕:“我还是怯懦,没有胆量。须知这一举动,对我会有好处,能减轻对我的蔑视;像这样一位美貌的夫人,对一个刚刚离开锯木厂的苦工,多半会瞧不起的。”也许“漂亮小伙子”的称呼,给他增添了点勇气,因为这半年来,每逢礼拜天,于连常常听到年轻姑娘这么称他。正当他内心这么交战着,瑞那夫人嘱咐了几句,开导他一上来该怎么对待孩子。于连因为拼命克制自己,脸色变得煞白,只窘促地说:“绝对不会,夫人,我绝不会打你孩子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说话之间,他斗胆抓起瑞那夫人的手,举到自己的唇边。这个动作,使她大吃一惊;略一思索,更觉不成体统。这天很热,她的披肩遮着光胳膊,于连把她的手举到唇边——举手之间,玉臂全露。她随即痛责自己,怪自己没有当即施以眼色。

瑞那先生听到说话声音,便从书房走出来。他拿出在市政厅主婚时那种庄严与和蔼相兼的口吻,对于连说:“没见孩子之前,我有话要跟你先谈一下。”

他把于连让进书房,要妻子也留下,女主人原想让他们两人单独去谈的。瑞那先生关上门,庄重地坐下。“听神甫先生说,你年轻有为。这儿,大家都会尊重你的。要是我满意,日后少不得会帮你成家立业。你那些亲朋好友,包括你的父亲和兄长,希望你不要再见,因为他们的谈吐举止,对我的孩子不太合适。这里是第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你要保证,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你父亲。”

瑞那先生对那老头儿十分恼火,因为这场交易中,老头儿的刁滑胜他一筹。“现在,先生——因为我已吩咐下去,这儿大家都叫你先生,你会感到进入上等人家的好处——现在,先生,你这身短打,不宜让小孩子看到。家里的用人看到他没有?”瑞那先生问他夫人。“没有,亲爱的。”夫人答道,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那再好没有,把这个穿上,”说着,递去自己的一件燕尾服,小伙子愣了一愣,“现在,咱们一起上杜朗先生的呢绒铺去。”

过了一个多钟头,瑞那先生领着一身黑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发现妻子还坐在原来位置没动。看到于连再次出现,她已安之若素,打量他衣服时,也忘了害怕这回事。于连压根儿没想她。虽则对天命人事心存戒惧,但他此刻,就跟小孩子的心情一样。三小时之前,他还在教堂里战战兢兢,打那以来,好像已经历了几个年头。他注意到瑞那夫人神情冷淡,心里明白她在生气,为的是他胆敢吻她的手。由于穿了一套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服装,他忘乎所以起来,同时又想掩饰心头的喜悦,举手投足反显得莽莽撞撞,疯疯癫癫。瑞那夫人望着他,满眼惊异。“先生,你如果想得到孩子和用人的尊敬,就得放稳重点。”瑞那先生嘱告道。“大人,”于连答道,“穿上这身新装,我浑身不自在;我原是乡下穷人,一向只穿短打。你如允许,我想暂时回房间去独自待一会儿。”“新物色来的这个人,你觉得怎样?”瑞那先生问他夫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瑞那夫人肯定连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竟向丈夫隐瞒下真实的想法。“对这个乡下小伙子,我不像你那样如获至宝。你待他体贴入微,只会引得他傲慢无礼,不出一月,就该把他打发走了。”“好吧!即使是打发走,也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到那时,维璃叶人已看惯瑞那家的少爷,外出由家庭教师带领。假如让于连仍穿得像个小工,咱们的目的不是白白落空了吗?一旦叫他开路,刚才在呢绒店替他定做的一身黑礼服,当然得扣下。至于裁缝店里买的成衣,他现在穿在身上的那套,就让他穿走,赏他算了。”

于连在自己房里消磨的一些时间,依瑞那夫人的感觉,只是片刻工夫而已。三个孩子得知新来了家庭教师,围着母亲问长问短。最后,于连出场了,他完全变了一个人。说他稳重,还不够;应该说,他就是稳重的化身。一一介绍给孩子之后,他开始讲话,那神气连瑞那先生看了都吃惊。“各位少爷,我来这儿,”他结束开场白时说,“是来教你们识拉丁文的。想来你们都知道什么叫背书。这是部《圣经》,”他说着拿出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书中特别讲到吾主耶稣的事迹,通常把这一部分称之为《新约》。以后,我会经常布置功课,要你们逐段背诵。现在你们就先来考考我吧。”

最大的孩子阿道尔夫,把书取了过来。“请随便翻开一页,”于连接下去说,“无论哪一段,你只要说出第一个字,我就可以把这本作为吾人行为准绳的圣书一直背下去,背到你叫我打住为止。”

阿道尔夫翻开书,念出一个字来,于连随即将整个一页背了下来,流利得像讲法语一样。瑞那先生颇为得意,瞟了夫人一眼。孩子看到父母惊讶之状,也都睁大了眼睛。有个仆人走到客厅门口,听于连拉丁文说个不停,起初呆呆站着,后来不见了人影。过了一会儿,夫人的贴身侍女,厨娘,都跑来站在门边;这时,阿道尔夫已翻了七八处,于连都背得一样流畅。“啊,我的天,多漂亮的小修士。”厨娘大声嚷道,她是个极虔诚的老姑娘。

瑞那先生出于自尊,有点坐立不安了,倒不是要考考教师学问的深浅,而是忙于搜索枯肠,想找出几个拉丁字来撑撑自己面子。临了,好歹念出贺拉斯的一句诗来。于连懂的拉丁文,只限于一部《圣经》。他皱皱眉头说:“我准备献身的圣职,不允许我阅读这样一位世俗诗人的作品。”

瑞那先生趁机又引了几句据说也是贺拉斯的诗句,还向孩子解释贺拉斯是何许人。但三个孩子对于连钦佩不已,根本不理会父亲的讲解,眼睛只盯着于连。

下人都还站在门口,于连觉得这项当场试验应尽量拖长才好。便对最小的孩子说:“小少爷斯丹尼,也可以翻开《圣经》,指一段给我背。”

小斯丹尼便神气十足,挑了一段,结结巴巴念出起头一字,于连接下去背了一整页。使瑞那先生大感得意而了无缺憾的是,正当于连咿咿呀呀背诵之际,备有诺曼底骏马的瓦勒诺与专区行政长官莫吉鸿两位先生不期登门来访。这个场面,使于连当之无愧获得“先生”之尊称,下人对他更是不敢怠慢。

当天晚上,瑞那先生府上可谓群贤毕至,全维璃叶都想一睹奇才。于连一一应对,神情看上去有点抑郁,对客人则敬而远之。他的名声很快传遍全城,瑞那先生怕他给人抢走,几天后,提出要签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先生,恕不从命,”于连冷冷答道,“你倘要辞退我,我还能不走?这合同拴得住我而约束不了你,并无公平可言,我只得拒签。”

于连处事得体,进门不到一个月,连瑞那先生也对他尊重有加。本堂神甫既已跟瑞那与瓦勒诺两位失和,于连昔日对拿破仑的狂热,这一天机就无从泄漏了;而于连自己提到拿破仑,言下总似不胜厌恶之慨。第七章缘分

必先伤其心,方能动其情。——一现代人

三个孩子把个于连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于连对他们却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心思在别处。不管小家伙多顽皮,于连倒从来没有不耐烦过。冷淡,公正,无动于衷,但却颇受爱戴,因为他的到来,可以说把公馆里的长日沉闷扫了出去:作为家庭教师,他堪称称职。但于连对所厕身的上流社会,只有仇恨和厌恶;之所以如此,或许从他在饭桌上忝陪末座,可以找到解释。有几次盛宴,他强自克制,才没有露出对周围的憎嫌。特别是圣路易节那一回,瓦勒诺在瑞那先生家大放厥词,于连险些儿要发作出来,便推托要照看孩子,一人溜到花园里去了。“廉洁奉公,说得多好听!”他愤愤不平地嚷道,“还说什么唯有清廉才是美德。可此公自从掌管赈济款以来,自家的财产倒翻了两三倍,大家还对他表示赏识、尊重,真是将肉麻当有趣!我敢打赌,就连救济孤儿的钱,他也要刮;比起别的穷人来,没爹没娘的小可怜儿,苦难更重,岂容侵夺!啊,畜生!畜生!我也跟孤儿差不多,见弃于父亲,见弃于兄长和家人。”

圣路易节前几天,于连独自在小树林里散步,一边念着经文。这片小树林俯临信义大道,俗称“观景台”。这时,他远远望见两个哥哥从一条幽僻的小径走来,想避已避不及。这两个粗坯,看到弟弟一身漂亮的黑服,整洁的外表,以及对他们毫不掩饰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上来便是一顿揍,把他打得七荤八素,头破血流,才扬长而去。瑞那夫人,正跟瓦勒诺和莫吉鸿一起散步,碰巧走近小树林,看到于连直挺挺躺在地上,还以为他死了。见瑞那夫人惊惶之状,瓦勒诺便大发醋意。

其实,瓦勒诺的疑心疑得早了一点。于连看瑞那夫人觉得异常秀丽,也正因为秀丽,他才恨她:这是使他几乎覆辙的第一道暗礁。他尽量少跟女主人说话,免得神魂颠倒,像第一天那样捧起她手来吻。

瑞那夫人的贴身侍女艾莉莎,也少不得对这位年轻教师倾心起来,时常在太太面前提起。艾莉莎的恋情,惹得府中另一男仆暗妒起于连来。一天,于连听到这听差冲着艾莉莎说:“打那邋遢先生进门之后,你就懒得理我了。”这种侮蔑,真冤枉了于连。但出于英俊后生的本性,于连此后对自己的仪表倒格外留意起来。瓦勒诺的忌恨也随着潜滋暗长。他公然扬言:过分爱俏打扮,于年轻修士,大非所宜。其实,于连的服装,跟教士的道袍,也相差无几。

瑞那夫人发觉,于连跟艾莉莎说话多了一点,接着了解到,这类交谈多半因于连衣物不足引起的。他只有两三件衬衫,得经常送出去洗,才能替换。在这类琐事上,艾莉莎对他就不无用处。于连的捉襟见肘,瑞那夫人先前是不曾想到,如今却牵肠挂肚起来。很想有所馈赠,但又怕冒失,心里只觉得左右为难,于连第一引起她的就是这种为难之感。此前,于连的名字,对她是一种纯属精神上的愉悦。想到于连的困窘,瑞那夫人心痛如绞,忍不住对丈夫说,应该送点衣物给他。“真是开玩笑!”丈夫回答,“怎么,送礼给一个好好干活,我们也感到满意的人?只有当他工作怠慢,要提提他的劲头,才需要送礼。”

这种处世之道,瑞那夫人感到不是味儿,换了于连到来之前,根本不会注意到的。每次看到于连十分简朴,却相当整洁的衣着,心里不免要想:“真难为了这孩子,不知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渐渐的,对于连的缺这缺那,不但不以为怪,反而十分怜惜。

瑞那夫人,是那种头半个月里会被人当作傻瓜的内地女人。她毫无人生经验,也没多少话要说。但生性优雅而自视颇高,那种人所共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在她身上,往往表现为对凡夫俗子的不屑理会,因为造化弄人,打发她与凡庸之辈为伍。

她那淳朴的天性和灵敏的头脑,要是能多受一点教育,就大足称道了。但是,这位独养女儿,是在修女院教养长大的;那些修女是狂热的“耶稣圣心会”会员,对反对耶稣会的法国人恨之入骨。瑞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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