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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19:3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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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泰戈尔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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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泰戈尔集)

纠缠(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泰戈尔集)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

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

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

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与此同时,上海三联书店得悉“文库”出版计划,则主动提出由其承担“文库”的出版任务,以期为优质文化的积累贡献一份力量。眼见又有这样一家有理想追求的知名出版社,积极参与“文库”的建设,颇呈现“珠联璧合”、“强强联手”之势,我倍感欣喜。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一】

阿夏塔月的第七天,恰是阿维那什·考什尔的生日,他度过了整整三十

个年头。从清早起,祝寿电报络绎不绝,喜庆的鲜花纷至沓来。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但这则饶有兴味的故事开始之前,还应有一个开端,点燃黄昏之灯前就得准备清晨的灯盏。

揭开这则故事往世书时代之幕,人们就会明白,考什尔家族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黄金时期,它像座美丽的森林屹立着。后来,它日渐衰落,黯然失色。无法断定,究竟是外界的葡萄牙人的入侵,还是内部社会的打击,迫使它落到那般境地。但是,那些被迫抛弃破旧家宅的人,有着很快安置新家的能耐。所以,从考什尔家族历史的创始时期,人们就会发现,他们的土地财富、牲畜耕牛、用人奴仆,从未匮乏过。节日盛典的庆祝活动更是连绵不断、豪华奢侈、热闹非凡。然而今日,坐落在他们古老的什亚古利乡村里的十丈方圆的考什尔湖池,从湖水的薄薄面纱里,只能用淤泥哽咽的颤音,诉说着昔日的骄傲。仅有那个湖池,还铭记着那个家族的名字,然而它却被吉特尔纪家族的地主们占有着。考什尔族人为什么迫不得已地埋葬掉自己祖先的荣耀,有必要探个究竟。

打从考什尔家族发展历史的中期起,他们就与吉特尔纪家族的地主们发生着冲突,冲突的原因不是财富的争夺,而是对神明的膜拜。具有争强好胜心的考什尔族人所塑造的神像,比吉特尔纪族人所塑造的神像高出二分;吉特尔纪族人马上给以回击,他们在运送神像的大道上,日夜兼程地修筑了一座座巨大的拱门。于是,考什尔族人所塑造的神像头颅,一次次撞在这座座拱门上,难以通过。运送高大神像的人们急忙组织人力,捣毁座座拱门;运送低矮神像的人们奋起阻击,打烂了对手的头颅。这样,神明在那次冲突中获取了比限定的贡粮更多的鲜血。从此,为神明塑像的殴斗事件,接二连

地发生,直到考什尔家族濒临毁灭边缘才偃旗息鼓。

大火熄灭,一枝干柴也不会残留,一切都已化成灰烬;吉特尔纪族人的石头女神塑像的面庞也变得丑陋不堪。双方不得不缔结和约,但从未平静过。一会儿那方占上风,一会儿这方失了势,但无论是谁胜谁负,双方都不情愿化干戈为玉帛,至今热血沸腾,怒气冲天。吉特尔纪族人使用社会习俗的利剑,给予考什尔族人以最致命的一击,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考什尔族人曾是堕落的婆罗门,他们来这里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如今蚯蚓却装扮成蛇形,借以唬人。面对那些财大气粗的制造流言的人,人们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这样,在富有贵族书香气息的乡村里聚集起一批吹鼓手,加入了这种毁誉的宣传行列里。那时刻,南方的考什尔族人拿不出足够的证据来洗刷被人强加的莫须有的罪名,慑于强大教派社会的舆论的压力,他们迫不得已第二次抛弃自己的土地财产,背井离乡,艰辛地徙涉到勒吉伯布尔安家立业。

死去的人是容易被人遗忘的,但人们不会轻易地忘掉辱门败户的事儿,他们手中已不握有棍棒,但内心却念念不忘;手已冰冷,而他们家族的精神棍棒却始终挥舞着。一桩桩战败吉特尔纪家族的真假相掺的传奇故事,在这里传播着。阿夏塔月黄昏时分,孩子们经常坐在茅屋里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传奇故事:当吉特尔纪家族的闻名遐迩的达什武头深夜熟睡时,几名武艺高强的悍汉从天而降把他掳走,然后他在考什尔家族的私堂里销声匿迹了。一百多年来,这则引人入胜的故事,至今仍在考什尔家族里流传着。当警察来调查这桩案件时,考什尔家族的管家波恩直言不讳地相告:是的,他曾为自己的事来过这里的私堂,我获得了机会教训了他一番。听说,他羞愧难当,怀着难以言状的苦楚,抛弃了家庭,远走他乡。警察无奈地相信了他那一套谎言。管家波恩还信誓旦旦地说:倘若年内我得不到他行踪的信息,我的名字就倒着写。天晓得,他从哪儿寻觅到达什那个模样的人,他被直接派往达卡。在那里,他偷了一只小壶,在警察局里他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达什勒梯·门达尔,被处罚一个月的囚禁。他获释时,管家波恩向县政府报告达什武头被囚禁在达卡的一所监牢里。查询后获悉,达什确实在监牢里蹲过,但已把自己的棉被扔在监牢外的院子里逃之夭夭了。唯一证据是那棉被委实属于达什武头的,以后,他去向何处,提供这个消息则不是属于波恩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了。

这类故事宛如当今过期的透支支票,荣耀的日子已逝去,荣耀的古老性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只是它的余音萦绕在人们心头。

油尽灯灭,黑夜终将会遁去。考什尔家族也将随着默吐苏登命运的变化而东山再起。【二】

默吐苏登的父亲阿南德·考什尔在勒吉伯布尔经纪人那儿谋到一桩文秘差事。他们一家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家庭主妇的手腕只戴着廉价的贝壳手镯,男人颈脖上挂着敬神的青铜护符和用茉莉枝藤搓成的粗厚圣带。婆罗门尊严的印记愈来愈淡薄,圣带的尺码却与日俱增。

默吐苏登在城市一所学校完成了初级教育,同时,在河畔商品经销处的庭院里,趴在黄麻包上获得了免费教育。穿梭在买卖货物的人和吆喝牛车的人之间,他觉得有一种无比的自由感。那儿有堆积如山的洋铁罐头、黑糖罐子、烟草草包,成垛的英国汽油桶,成堆的芥子、大豆以及大天平和秤砣。他在堆积的货物之间逍遥自在地转悠,比逛公园还要惬意百倍。

父亲思忖,怎样安排好孩子的归宿呢?一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凑凑合合通过两三次考试,就可谋取教师、经理、律师等自由而神圣的职业,那里肯定洒满甘露美酒。有些孩子的命运已经与经纪人职务绑在一起,有的搞货物批发,有的做房地产买卖。而现在,默吐苏登只能靠着阿南德·考什尔的一些破旧家产,去加尔各答一个公共餐厅谋取一个职位。

老师希望,这个孩子将通过考试谋取学院文凭。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他父亲突然仙逝,默吐苏登卖掉了所有课本与笔记本,发誓说他将干事谋生。于是,他把书本卖给同学,开始外出进行求职活动。母亲伤心哭泣。她满怀着希望让孩子通过大学考试,进入优等人的行列,然后,英国高级职员的胜利旗帜将在考什尔家族的下一代头上高高飘扬。如今,一切都成为泡影。

从幼年起,默吐苏登就擅长挑选货物,同样,他也擅长选择朋友,他在这方面从未受过骗上过当。他最亲密的同学是肯哈依·古伯德,古伯德的祖先是许多大商人的代理人,他父亲是一家闻名的煤油公司办公室的高级职员。

默吐苏登十分走运,定下了与这个殷实家庭的一个女儿结成秦晋之好。默吐苏登束紧腰带,挽起袖管,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修缮屋顶,用鲜花绿叶绑扎喜庆棚,赴印刷厂印刷烫金的请帖,租定轿子和雇请乐队等;订婚礼之日,他更使出浑身解数,忙里忙外,一会儿在路口笑脸迎客,一会儿穿梭于宴会厅招呼上菜。这样,他给人一种办事干练、思路敏捷的好印象。勒吉尼老爷十分满意。他善于慧眼识人,认定这个孩子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的。他慷慨解囊,疏通关系,把默吐苏登安排在勒吉伯布尔城的煤油经销处工作。

幸运的车轮开始飞速转动,在那朝圣大道上的煤油站已像一个小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默吐苏登的双脚踩在厚厚的资本账簿上,其生意日甚一日地兴隆发达。从狭小胡同搬到康庄大道,从零售到批发,从商店到办公室,从工业庆典到升天庆典,生意之车一日千里地挺进着。人们都赞不绝口地说:“这一切都是命运!”换言之,由于前世的“蒸汽”才会有现世的车子风驰电掣般地飞跑。但是,默吐苏登心里明白,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命运车轮,压根儿没有什么本领,施展任何阴谋诡计都不能迷惑住他。他从未忘记精确计算,因此主考者在生活考验的账簿里从没有获得刻上不成功记号的机缘。那些站在因遗忘计算而落第者面前的人对主考者偏袒而赐予的福祉是不屑一顾的。

默吐苏登是位具有学者风度的性格严肃的人,他行事谨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真情实况。但那些擅长预卜的人认为,干涸的河床终将会涌进水流。生活在这块具有家庭观念的孟加拉土地上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会考虑婚姻大事,一种强烈意识会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现世的财富如何传接到死亡之后的遥远的未来家族身上。那些深受女儿出嫁重负的人,在促成与默吐苏登完婚的热情方面是不会有丝毫差错的。但默吐苏登经常婉言推辞说:“先要很好地喂饱第一个肚子,然后才能担起填饱第二个肚子的重负。”显然,不管默吐苏登心里如何盘算,肚子对他来说不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勒吉伯布尔城,默吐苏登小心谨慎地做着黄麻生意,站稳了脚。突然,默吐苏登抢先购置了河滩边的全部荒芜土地,价格十分低廉。开始烧砖窑,从尼泊尔运来粗圆的木头,从西尔赫特贩运来石灰,从加尔各答装满铁矿石的牛车络绎不绝驶来。市场上的人们眼巴巴地望着这一情景,惊愕不已。他们暗忖:“瞧!手上刚刚攒了些钱款,却没有耐心让它们停留些时辰!犯了消化不良症,一切事业将毁于一旦。”

但是,默吐苏登这次也没有忘记精细盘算,眼看着,他在勒吉伯布尔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经纪人来这里聚集,马尔瓦拉客商登门拜访,招来成百上千的苦力,把机器安装好;高入云霄的烟囱中蹿出团团黑烟,向天穹远远飘散而去。

现在,无需查询账簿,默吐苏登的名声已远近显赫。如今,他成为整个市场唯一的大老板,在

周围墙圈住的二层洋楼大门的石碑上镂刻着赫然入目的“默吐吉格拉”几个大字,这个名字是由他学院的古典梵语老师起的。此刻,他内心蓦然间对默吐苏登升腾起比从前更多的慈爱之情。

此时,默吐苏登的守寡母亲担惊受怕地说:“孩子,现在我的死期快来临了,难道我没有福分见上儿媳的面?”

默吐苏登神情严肃,简短地答道:“结婚要浪费时间,婚后也会出现那种后果,我哪有为这些琐事操心的闲暇时光?”

他母亲没有勇气纠缠不休,何况,时间都明码标着市场价格。大伙都明白,默吐苏登是个固执己见的人。

光阴如梭,不觉一段时光又飞逝过去。在进步浪潮的冲击下,经营办公室从小城镇搬迁到加尔各答大城市。而他母亲不久溘然长逝了,她抱孙子的幸福幻想也随之彻底地破灭了。如今,考什尔公司的显赫名声已威震海内外,他的经营已与英国公司并肩前进,他雇用了一个个英国佬,承担公司每个部门的经理。

此刻,默吐苏登自个儿宣称:现在他有时间谈情说爱,举办婚礼了。那时,他的信用在姑娘市场里是最昂贵的,他拥有摧毁任何骄傲自恃家庭的尊严的能力。从四面八方拥来的门第高贵的、德操高尚的、容貌漂亮的、富裕殷实的和学识渊博的姑娘,频频向他递送秋波,他揉揉眼睛说:“我只喜欢吉特尔纪家族的姑娘。”

负伤的家族与负伤的绵羊一样是多么可怕。【三】

现在,让我们了解一下姑娘方面的景况。

那时,蛰居在努尔那卡尔乡镇的吉特尔纪家族的景况是十分令人担忧的,昌盛繁荣的堤坝早已四分

裂。祖宗分配好仅有的少许财产,就撒手归了西天。如今,他的子孙们借助外力,为巴掌般大的土地争吵不休,一场为罗摩神庙以及有关的土地按四

开抑或三

开的分配比例的阴谋正在酝酿着。看来,其中一部分土地将会落入律师和辩护人的手里,他们的文书也不会甘愿寂寞的,对自己应得的利益早已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当今,努尔那卡尔古老的优良遗风早已荡然无存——进款稀少、开支成倍增加、入不敷出。按百分之百利率放高利贷的

只脚蜘蛛殚精竭虑地在土地四周编织着债网。

家里有两个兄弟和五个姐妹。多女儿罪孽的债务至今没有偿还清,四位千金在父亲在世时已嫁到高贵门第家。这个家族对财富的调配是现时代的,而对名誉的器重却是旧时代的。他们迫不得已地对女婿不折不扣地付清陪嫁费,那陪嫁费是按高贵门第的巨大价值以及虚假名誉的巨大架势估算决定的。因为他们不擅长计算,往往按百分之九十利率的借款最终要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利率还清债务。小弟捶胸顿足地说:“我得去英国,获得律师文凭再回来,不擅长经营是不行的。”他倒是去英国了,而家庭这副重担却落在了大哥维帕勒达斯肩上。

恰在这时刻,考什尔家族与吉特尔纪家族之间又一次发生了麻烦,事情原委是这样的:

他们拖欠大市场一位名叫登苏卡达斯甜食商的一笔巨款,他们正按规定去付利息。那时还没有发生什么事,然而恰逢祭神节日,维帕勒达斯的旧日同窗阿莫勒叶腾驾临贵地,显示异常亲热之情。阿莫勒叶腾是一家法律事务所的高级职员,这位戴眼镜的青年四处暗察,熟悉了努尔那卡尔的情势,他一回加尔各答,登苏卡达斯就向维帕勒达斯讨债:“我要开拓新的糖生意,银根紧,需要钱。”

维帕勒达斯抓耳挠腮,露出一副尴尬相,瘫坐在那里。

在这危急关头,吉特尔纪和考什尔两个家族之间发生了第二次碰撞。就在不久前,默吐苏登获得了“政府英雄”和“罗摩英雄”的称号。上面提到的同学阿莫勒叶腾热心推荐道:“这位新受爵位者此时此刻心情特别好,可向他以优惠条件借款。”吉特尔纪终于获得了贷款,得到百分之七利息的

十一

万卢比款项。这样,吉特尔纪的一切债务顿时还清,维帕勒达斯松了口气。

古姆迪妮是吉特尔纪家的未出阁的最小的姑娘。此刻,她家的景况已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想到筹划陪嫁,物色新郎,心中不由战栗不已。古姆迪妮长得十分出众,高挑个儿,纤细身材,犹如檀香树花枝那般婀娜多姿。眼睛不大,但异常漆黑,神秘莫测。鼻子线条优美无比,毫无瑕疵,仿佛它是从花瓣中长出的柔嫩蕊茎。肤色像天鹅般洁白,滑润。一双手娇嫩圆润,谁要赢得她那双手的服侍,犹如得到女神的恩赐一般。一种混杂着含有痛楚的怜悯与忍耐的神情笼罩着她的整个脸庞。

古姆迪妮由于自身缘故显得十分拘谨,她内心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她是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她深谙世上道理:男人通过自己的力量维持家庭,女人则依赖自己命运的力量邀请吉祥女神莅临家庭,但这一切没有为她打开大门。从她懂事的年龄起,她所见所闻尽是些不幸的罪孽景况;她未出嫁的状况又犹如一块巨石压在这个家庭上,使家人透不过气来,这种情况下遭受的巨大侮辱和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家里人除了敲打自己的脑门外,一筹莫展。造物主没有为妇女提供寻觅任何出路的办法,仅仅给予妇女那种逆来顺受和忍受痛苦的能耐,难道不可能发生意外的变化?难道不会出现奇迹:霎时间获得神的礼物,抑或财神所持的秘密财富,抑或祖宗遗留的财物?她经常在深夜从床上爬起,目不转睛地凝视花园里那飒飒作响的树枝,自言自语道:“我的白马王子在哪儿?你七个王朝的财富在哪儿?救救我的哥哥!我将永远甘心情愿地当你的顺从女奴。”

她越是面对家庭贫穷的状况自责自己为罪人,她内心的思绪越是翻腾起伏,越是把无尽的温柔洒在兄长身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越是难以淹没她那种如水的柔媚。她的兄长也思忖,他没有对古姆尽到自己的职责,他常以痛楚的心情使她沐浴在慈爱的光芒中。父母双逝,古姆没有享受到双亲慈爱的抚触,兄长渴望能够弥补这个缺憾。她尽管犹如月儿,使夜晚的黑暗变成甜蜜,却不时自责把不幸带进了这个家。那时,维帕勒达斯笑呵呵地说:“古姆,你的存在就是我们的幸运——倘若没有你,吉祥女神能待在家的哪个旮旯里呢?”

古姆迪妮只待在家里读书写字,探求对外界的认识超出她的能力。她蛰居在两个时代的新与旧、阳光和黑暗之间。她的世界是幻影似的——那儿由众多民间女神统治着。在那个世界的特殊日子里偷窥月亮是罪恶之举。吹奏海螺,就能驱散占有的邪恶视线。一个特殊时辰里只要喝牛奶,就能消除对凶恶蛇蝎的恐惧心理。在那里,人们虔诚地念着咒语,遵守着用羊做祭品的祭祀活动,还用槟榔、米饭和五个铜钱祭祀着神明。那个世界的一切环绕着吉祥与不吉祥运转,那儿在幸运卜星术的作用下存在着改变命运的希冀,但是诸如此类的希冀无以数计地被证明是徒劳的,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很清楚:在吉祥的火苗里是开不出吉祥之花的,尽管现实世界里没有力量可以拿出证据,消除这种梦想的痴迷。梦游世界里没有理智的思想,只有幻觉的认同。这个尘世里的神不具有逻辑思维、理智职责和识辨优劣的能力,这样一种令人忧伤的悲悯神情,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笃信神的古姆迪妮的脸上。其实,她晓得:即使没有罪孽,她仍要被欺凌被侮辱的。八年前,她孤立无援地接受了那种被污辱的事——那是发生在她父亲逝世的时刻。【四】

古代,旧式富裕家庭往往居住在十分坚固的城堡式建筑里,新的时代必须通过不少门槛才能抵达那儿;但是,长期蛰居在那儿的人们墨守成规,蹉跎岁月,迟迟才进入新时代。维帕勒达斯的父亲莫根德拉尔奔波了一生,也没有跟上新时代的列车。

他身体修长,肤色洁白,头发像乌鸦羽毛那般油黑、浓密;他那双大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一种不屈不挠的性格的光芒。当他以威严的口吻召唤仆人,仆人们就会吓得魂不附体。他雇请了一位摔跤士,按时进行摔跤训练,练就了一副硬朗体魄,力大无穷,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疲惫印记。他喜穿棉布衣衫,达卡围裤。当他走动时,一种名牌香水的芬芳从他服饰中飘逸出来。手里托着盛水的金罐的管家,紧随他身后;胸前挂满奖章的听差,无时无刻不严守在大门口。大门口的长凳上还坐着一位年迈的领班,不时搓着烟草,把大麻子碾成粉末,有时又把自己的长胡须分成两撇,一次次拧成两卷绑结在两个耳朵旁,以此消磨时光。低级的看门人手执着宝剑,来回巡逻。大门墙上悬挂着钩形宝剑,千奇百怪图案的盾牌,旧式的长枪、长矛和梭标。

莫根德拉尔坐在客厅里的软垫上,背靠着靠枕。门徒们盘脚坐在他下面,左右两旁站着的装烟袋的仆人知晓用什么样的烟草维护那个门徒的尊严——提供成束的烟草,或不成束的烟草,或椰子的水烟;对穿着衬衫的贵族王孙要供奉粗大形状的烟叶,那些烟草会飘逸出玫瑰水的芳香。

屋宇的另一端是一间美国式的客厅,十八世纪的古董点缀着室内空间。迎面有一面大镜子,金黄色镜框两翼的雕像的手里执着烛台。下面桌子上置放着一座错彩镂金的石钟、一个由玻璃做成的英国玩具;厅内还放置着靠背的椅子、沙发,屋顶上垂挂着一盏吊灯——所有一切物件用布罩着;墙上挂着祖宗的油画和家族里几位功名显赫的男子的肖像画。地上铺着英国式地毯,上面镂织着朵朵暗色的花。在特殊的时刻或场合,像邀请地区的英国长官时,这间客厅的大门才开启。所有建筑物里只有这座客厅的装饰显得有现代气派,但乍一看,这座客厅似乎过于陈旧,缺乏生气;由于不经常使用的缘故,屋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气味,它仿佛割断了与日常生活的联系,成了个哑巴似的。

莫根德拉尔的嗜癖是那个时代文明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因子。在他眼里,挥金如土是维护财神尊严的标志,换句话说,财富没有成为压在他头上的重负,而成为踩在他脚底下的脚垫。他嗜好慷慨乐施,也嗜好奢侈享受,两种嗜好都并行不悖地维系着。他一面对庇护者慷慨大度地施以仁爱,一面对残忍施暴者表示一种不可抑制的不安。富裕的邻居为一星半点儿的过错,会突然而至,揪一下园丁孩子的耳朵,他就会花费一大笔钱教训那位施暴者。同时,他也不放过园丁孩子,用鞭子强迫他躺在地毯上,在短暂气愤之下用鞭子抽打他几下,使他获得上进的教训。因此,今天他能够自如地从事管理事务。

依照旧时代有钱人的习惯,莫根德拉尔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一方面过着严于律己的传统家庭生活,一方面过着富有浪漫情调的生活,也就是说一面过着德行完善的生活,一面沉湎于声色犬马的非道德的生活。在家里有家神和主妇,在那儿有膜拜庆典的活动,也有款待客人的安排;在那儿有庆祝名目繁多的节日的活动,给不幸的贫困人以施舍,给婆罗门享用食物;在那儿祖贤先哲、修道士与左邻右舍高谈阔论,结交情谊。而浪漫情调的生活在家庭之外,在那儿隆重而热闹地举办着盛大的沙龙集会,在那儿来往走动的全是极端自由公民,他们是这个时代富有社会地位且素有文化教养的阶层。家庭主妇以最大的忍受力,接纳了这两股截然对立的行为与思维方式的人群。

莫根德拉尔的妻子嫩德拉妮是位十分高傲自恃的人。她却能够容忍一切,究其原因是她清楚地知道,她丈夫不管走得多远,他总归是家庭支柱,家庭的诱惑总会使人心驰神往的;只有当她丈夫对她的爱漠然置之,她才不堪忍受。现在,一切都依然如故。【五】

又逢黑天牧女节日,家内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人们从加尔各答或达卡赶来欢聚一堂,寻趣找乐。庭院里,一会儿举办黑天的朝圣膜拜典礼,一会儿,人们高声诵读黑天的赞美诗文。庭院里挤得水泄不通,多数是妇女和左邻右舍。通常,客厅被布置得昏暗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人们犹同在夜里从睡眼惺忪中睁大眼珠,才能依稀辨清物件。那时,人们往往带着心灵的痛苦颤抖的话语,一次次从门隙中传送出令人痛楚的伤感声调。然而,这次造物主却专心致志于河畔的篷船里安排的精彩歌舞。那儿撞钟击鼓、舞衫歌扇、鲜衣美食,美不胜收,犹如人间天堂。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嫩德拉妮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她的心灵哭泣着,凄凄怆怆地、焦虑不安地啜泣着。尽管如此,她仍在脸上挂满笑容,操持着家务——安顿好客人食宿,观赏游玩。然而,她内心痛苦的针刺,无时无刻不颤动着扎在那儿,局外人是不会知晓那种致命痛苦的,在局外人那边不时传来带着满意嗓音的声音:“女王母亲万岁!”

末了,庆典活动终于结束,整幢屋宇空无一人。只有乌鸦、狼狗在杯盘狼藉的残羹剩饭间飞旋盘转,啼鸣嗥叫。仆人们扶着梯子,打开吊灯,取下布罩。街坊的孩子们欢叫着,相互抢夺着摘下的低吊灯上未燃尽的蜡烛和做假花用的缨子。从那嘈杂的人声中隐隐约约传出痛苦的饮泣声,犹同烟花火箭冲向云霄。庭院里剩菜残羹的酸臭味污染着空气。到处显示出一派疲惫、污秽、衰败的景象。当莫根德拉尔今天仍没有归回时,那种空虚更使人无法忍受,这时嫩德拉妮忍耐的堤坝突然崩裂了,嘤嘤啜泣起来。

她唤来管家迪文,在屏风后面说:“请通知主人,我即刻动身去沃伦达文娘家那儿,我母亲身体不佳。”

迪文管家抓耳挠腮,良久才用平缓的声调说:“夫人,我会派人告诉主人的。不过,我已获悉,大人将在今天或明天回家。”“不行,我不能再耽误了,必须即刻动身。”

其实,嫩德拉妮也知道,丈夫在今明两天将回家,所以她急于要走。她十分明白,一方哭闹,一方哀求,争吵的闹剧准会自然而然地偃旗息鼓的,每每都是如此结局。适当的惩罚总是不能兑现,但这次决不能姑息。安排好惩罚的措施,她将迫不得已逃之夭夭。但在离开的一刹那,她却犹豫不决,止步不前,倒在床上蒙头号啕大哭,最终还是下了走的决心。

印历八月的一天,中午两点,骄阳炙人。道旁树叶飒飒作响,枝丫上乌鸦破着嗓子,发出“啊,啊”的叫声;道路伸展的远方是一片还在抽穗的广阔稻田,稻田那边一条河流汩汩流淌着。嫩德拉妮无法止步,只能不时掀开轿子门帘,朝远方的河流眺望。一条船在河中缓缓行驶,桅杆上方的一面小旗迎风飘扬;远远望去,仿佛久已熟悉的牧女信使端坐在大船的篷顶上,耀眼的阳光在她头巾奖章上闪闪发光。那时刻,嫩德拉妮使尽力气,关上轿子的门帘,她的心无可名状地变得像石头似的冷漠。【六】

莫根德拉尔好像受到暴风雨狂肆,桅杆被折断,风帆被撕破,丧魂落魄地带着一颗羞愧之心,跌跌撞撞赶回本德尔伽赫宅邸。犯罪的重负使他颓唐沮丧,花天酒地的浪漫生活的回忆犹如宴席散尽,杯盘狼藉,教人心烦意乱;倘若此时此刻,那些鼓吹和操办那种淫奢生活的纨绔子弟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掴耳光教训他们。他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这样胡闹了。

见他蓬乱的头发、急红了的双眼、干裂的嘴唇,谁也不敢声张女主人出走的消息。莫根德拉尔胆战心惊地蹑手蹑脚进入内室:“大媳妇,请宽恕我,我犯了弥天罪过。今后再也不如此胡作非为了。”他内心不断地背诵着这些话语,在卧室门前迟疑了一会儿,想悄悄潜入屋内。他满以为,可怜的女人正躺在床上哭泣着。于是,他辍步踌躇起来,末了壮大胆量迈过门槛,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他的心顿时冷了半截。倘若嫩德拉妮躺在卧室里,他就可揣想,嫩德拉妮会宽恕他的罪责,飞身迎过来;但当他发现大媳妇不在,人去楼空,他立刻明白,他赎罪的路将会是漫长的、艰难的。很可能,他今天不得不等到深更半夜,或许要苦苦挨过更长时辰。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么长时间苦苦待着,他思忖,为获得宽恕,准备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切惩罚,不然,他就滴水不进,自我戕害。如此夜深,他还没淋浴、进餐。见到他这般可怜景象,忠贞的妻子能不动容?

他从卧室走出,瞧见一个名叫帕娅莉的贴身丫头,戴着面纱站在长廊的一个角隅里。他问她:“你的女主人在哪儿?”

她胆怯地答道:“她去沃伦达文看望自己的亲娘。”

莫根德拉尔好像没有听明白似的,哽咽地说:“她去哪儿了?”“去沃伦达文,她母亲病了。”

莫根德拉尔扶住长廊的圆柱伫立着。而后,他飞快走开,独个儿坐在外面客厅里,沉默不语,谁都没有勇气走近他。

迪文管家走过来,胆战心惊地问:“派人去叫夫人回来?”

莫根德拉尔一声不吭,摆了摆手,示意禁止派人。管家迪文知趣地走了。莫根德拉尔叫唤拉吐厨师,说:“取白兰地!”

全屋的人惶恐不安,怔怔地待着。当地震从大地深处的胚胎里探出头,站立起来,任何企图压住它的举动,都是徒劳无益的;只能无所事事地默默地容忍它暴戾恣睢的破坏,别无他法。

他日以继夜地狂饮不掺水的白兰地,空着肚子干喝。身体早因过度悲伤支持不住,当这可怕的不寻常举动突然爆发,情况无以复加地恶化,终于使他导致咯血的严重事态发生。

管家急忙从加尔各答请来医生。医生把冰块日夜敷在他头上来降低体温。瞧着莫根德拉尔这般景况,谁都会料到,他的病情正在恶化。而莫根德拉尔却内心暗忖着:家里所有的人都施展着阴谋残害他。他内心不由发出抱怨:“你们这些浑蛋为什么允许女主人离家?”

只有一个人有胆量走近他,她就是古姆迪妮。她坐在他身旁,莫根德拉尔怀着不安的神情凝视着她——仿佛他可以在她眼眸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寻觅她母亲的影儿。有时,她脸贴近自己胸,闭着双眼,默然无语地躺着;有时,泪水从眼角里淌下,但一字不提她母亲的事儿。早已拍电报去沃伦达文,回电说女主人将翌日赶回,但据说什么地方火车轨道断裂了。【七】

第三日,傍晚骤然起了风暴,花园里树木摇曳不定,树枝“咔嚓咔嚓”不时被折断;不一会儿,倾盆大雨愤怒地狂虐大地,招待客人的宴会厅的铁皮屋顶也被高高掀起,刮掉在水池里。暴风雨像受箭伤的老虎一样咆哮着、呻吟着,尾巴拍打着天空,并不断旋转着;蓦然,一阵狂风吹来,门窗咯吱咯吱剧烈摇晃着。莫根德拉尔紧握着古姆迪妮的手,梦呓般喃喃说道:“孩子,古姆,不用害怕——你没有犯下任何罪,但你听见咬牙切齿的声响了吗?它们是来打我的。”

古姆迪妮用冰袋摩娑着父亲的额头,安慰地解释道:“为什么要打您?暴风雨马上就会停息的。”“沃伦达文?沃伦达文……嫩德拉妮……吉格拉沃尔迪!父亲年代的祭司——他早已死去——在沃伦达文变成魔鬼。谁说他将要来?”“爸爸,不要作声,安静睡一会儿!”“你听,他正在跟谁说话——当心!当心!”“这里没有他的影儿,是风暴摇晃着树叶的声响。”“为什么?他为什么事而大发雷霆?你说,女儿,难道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没有,爸爸,您没有犯过任何罪过,安静睡一会儿!”莫根德拉尔唱道:

拉塔女使者?春天拥有者正扮演着她,

为什么要撒谎作假,可耻,

噢,拉塔黑天—

莫根德拉尔闭上双眼,又低吟起来:

在春天欢奏起芦笛,

女友,我怎能使心灵保持沉静呢!“拉吐,拿白兰地来!”

古姆迪妮低头望着父亲的脸孔,说:“爸爸,您胡说什么呢?”

莫根德拉尔眼睁睁地望着她,闭起嘴沉默下来。尽管理智没有完全恢复,然而他没有忘记,在古姆迪妮面前不能举起酒杯。

隔了一会儿,他又唱道:

女友,抛掉黑天的芦笛,

或者抛弃沃伦达文!

听到如此颠三倒四的歌曲片段,古姆迪妮的心仿佛撕裂似的。她内心对母亲的行为表示一种不安与责难,她把自己的头放在父亲脚旁,好像她代表母亲请求宽恕。

莫根德拉尔突然呼叫:“迪文管家!”

迪文不敢怠慢,马上跑来。莫根德拉尔说:“我怎么听到敲门声响?”

迪文回答说:“那是风吹动着门的声音。”“喂,那位老头儿从沃伦达文来了——秃着头,手执拐杖,肩披丝绸披巾。你来听一下,听到了那咔嗒咔嗒的声音吗?这是拐杖的敲门声,还是印度木屐触地的声响?”

莫根德拉尔咯血停了一段时间,深夜又发作。他用手抚摩着床四周,用斜歪的舌头发出不清晰的声音:“大媳妇,家里一片黑暗,为什么不叫人点燃烛灯?”

从大篷船回家后,莫根德拉尔第一次呼唤自己的妻子——也是他最后一次呼唤妻子。

嫩德拉妮从沃伦达文回到家,一跨进门槛,就晕倒过去,女佣们好不容易把她扶到床上。现在,她对世上一切东西都漠然置之,她的眼泪完全哭干了;连见到孩子,她的心也难以获得慰藉。祭司来诵读经典颂词,但嫩德拉妮一直背着脸,打开手说:“看手相的人说过,我的幸运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这话怎么不灵验了呢?怎么会是虚假的呢?”

远方亲戚奈奈德一面用衣襟擦拭眼泪,一面劝慰:“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命中注定。现在应该操守家务!家主去之前曾问道:‘大媳妇怎么不点燃烛灯?’”

嫩德拉妮从床上起身,目光凝视着远方,说:“我去,我去点燃灯盏。现在还不迟。”说着,她蜡黄且消瘦的脸庞突然闪出光泽,仿佛现时她擎着烛灯,映照脸面,出外巡游。

太阳神抵达南回归线,凉季降临。天空透亮,万里如洗。嫩德拉妮用朱砂的粗线勾勒了自己的额头,全身裹着贝拿勒斯的红色纱丽。她不看世界一眼,脸上不带一丝笑容离去了。【八】

父亲亡故后,维帕勒达斯发现,给人荫蔽休息的大树,其根部已被虫蛀空;债台高筑的财富沙滩,如今渐渐地在塌陷着。不削减社交活动,不降低生活水平,是无法维持生计的。关于古姆的婚事仅仅作为问题提出,对于解决它的任何意向,谁都缄默不语。最后,举家迁往努尔那卡尔,居住在加尔各答一个花园市场旁边的一所简陋的屋子里。

这所陈旧的住宅具有古姆迪妮所青睐的富有生命的环境。住宅四周盛开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种植着品种繁多的果树,还有畜牧园、祭祀小屋。一望无际的稻田伸向远方,近处有人声沸腾的集市。院内小花园里,她时而采集鲜花,装满篮子;时而用生枣搅和着盐、辣椒、椰子叶做成的有损健康的食物;时而捣碎坚硬的果子。或在七八月的雨季,从杧果树上摘下杧果。花园东侧有一条逶迤曲折的长廊,姑娘们在节假日聚集在那儿,她也偶尔加入她们的戏谑打闹的行列。窗户下水生植物翠绿欲滴,绿荫掩映下依墙的水池幽雅僻静。黄莺、云雀、燕雀、布谷鸟,浅吟低鸣或引吭高歌,委婉动听或清丽嘹亮。每日,古姆迪妮信步闲庭,采撷花朵。抑或端坐在河边台阶,任凭思想飞翔,做着白日梦;抑或孤寂地坐着,带着忧伤的神情,编织着什么。在那儿,适逢每个季节,每个月的自然节日,人们接二连三策划着庆祝典礼,从上年二月艺术女神节到本年三月洒红节之间,天晓得有多少节日要庆祝,人们像染织各种形状的艺术品,描摹着整个岁月。很难断定,那儿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赏心悦目的优雅。在分配鱼肉、膜拜赏钱、主人偏袒、为孩子护短等琐碎的事体里,令人厌恶的妒忌、挖苦、责备、侮辱层出不穷,屡见不鲜。而最令人头痛的是,日常忙碌中人们内心总怀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不知主人何时无故挑起事端,不知何时在大庭广众面前突然与人发生争吵。一旦发生争端,全家都会被闹得鸡犬不宁,古姆迪妮的心吓得怦怦直跳,母亲躲在屋内偷偷哭泣,孩子们吓得脸色发白,魂不附体。这一切幸运与不幸、痛苦与欢乐所组成的风暴,就是这个大家庭世界的经历。

古姆迪妮终于从类似梦魇般的生活中脱身,来到了加尔各答安身立命。加尔各答犹如一个辽阔无比的大海,但它哪儿有能解渴的一滴水呢?乡村有一张人们久已熟悉的天空和气候的面孔,乡村边缘有一座座浓密的森林。故乡有一望无垠的沙岸,涓涓流水的河道,闪闪发光的寺庙尖顶,逶迤远去的荒无人烟的原野,野生的灌木丛林。这一切缤纷的线条,五彩的色调,使那里的空间成为一个独特的空间,也成为古姆迪妮内心所拥有的空间。那儿的阳光也特别灿烂、光亮。在水池、在灌木丛、在渔船褐色的风帆、在滑腻碧绿的嫩叶、在柔弱的波罗蜜的绿荫、在彼岸淡黄色的沙滩里——那个空间融化着那一切色调和线条,勾勒成久已相识的奇特形态。而在加尔各答鳞次栉比的陌生的屋顶和围墙里,在那些生硬的、不柔和的线条打击下,那些散乱的寻常日子的天空和光线,仿佛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局外人那般瞧着古姆迪妮;这里的众神似乎也不助她一臂之力,排斥着她。

维帕勒达斯挪过安乐椅,坐定说:“古姆,你感觉如何?”

古姆迪妮笑盈盈地说:“不错,哥哥!”“你参观过博物馆?”“嗯,我准备去参观。”

她鼓足了勇气回答说:“去参观。”倘若维帕勒达斯不是位男子,就会明白,这“去”字说得是极不自然的。其实,不去博物馆,她才感觉到自由,因为她不习惯加入外界人群的活动。在人群里她觉得十分拘束,手脚冰冷,眼睛不敢正视。

维帕勒达斯教她下棋。他是位下棋高手,在与古姆迪妮对弈中轻易取胜让他获得极大乐趣。后来,经过磨炼,古姆迪妮棋艺大有长进,以致维帕勒达斯与她对弈时,不敢怠慢轻敌。在加尔各答,古姆迪妮没有同龄女友,兄妹俩犹同两兄弟相处着。维帕勒达斯对梵文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古姆迪妮向哥哥专心致志学习语法。自从读了《鸠摩罗出世》,古姆迪妮在对湿婆的膜拜里开始发现真实的湿婆——伟岸的苦行者,他应是女苦行者雪山女神乌玛的严酷苦行的财富;而在对鸠摩罗童子的关注中,古姆迪妮在圣洁的妙不可言的光芒照耀下,勾勒了未来丈夫的具体形象。

维帕勒达斯酷爱摄影,古姆迪妮也向其兄学习这门技艺,兄妹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位照相,另一位洗相。维帕勒达斯还喜欢射击运动。每逢节假日,他回故乡,怀着浓厚的兴趣练习射击,他把湖池里的肉豆蔻、拘舍草、贝壳等漂浮的水生物作为靶子,进行射击练习。他对古姆迪妮说:“古姆,你来试试看?”

凡她兄长喜欢的事,她都亦步亦趋地潜心学着做。她还向哥哥学习弹奏印度弦琴。她聪明过人,不仅学到了兄长所掌握的弹奏技艺,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维帕勒达斯往往赞叹道:“我对你甘拜下风,服输了!”

从童年时代起,她十分崇敬自己的兄长。兄长是她居住在加尔各答期间的最亲近的人,给予她无比的关切与抚爱。这样,她在加尔各答过得顺畅、舒坦。古姆迪妮天性内向,喜欢独个儿待着。像乌玛终年蛰居在雪山山巅,她也仿佛独居在坐落于喜马拉雅山麓的玛纳斯湖畔的古老净修林里。仿佛从降生起,她这位孤僻人就需要自由自在的苍穹、渺无人迹的地隅,在天地广袤的宇宙之间,她用全部身心膜拜着一个人。这种甘于远离周围尘世的心态,不适宜寻常姑娘的脾性,左邻右舍的姑娘们不喜欢她,认为她恃才自傲、冷若冰霜。因此,在乡间,她与女友们也相处得不融洽,关系不亲密。

父亲在世时,维帕勒达斯的婚事大致敲定,但在身上涂抹姜黄的礼仪前夕,姑娘发高烧,不幸死去。那时找人看了维帕勒达斯的星相图,获知驻足在婚姻地方的倒运星辰还没有消失。他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耽搁下来。这期间,父亲溘然长逝。以后,适宜新婚的吉祥日再也没有降临维帕勒达斯的家宅。有一次,说媒人提出能够获取丰厚陪嫁费婚事的诱人的馊主意,但事与愿违。那天,媒人用颤抖的手把水烟袋慌慌张张地扔在墙角,夺路而逃。【九】

从英国来的苏鲍塔的信件,一向按时收到,现在不时地间断起来。古姆迪妮常常怀着渴望的心情盼等邮件。有一天,她率先得到邮差送来的信札。那时,维帕勒达斯正站在镜子前刮脸。古姆迪妮气喘吁吁地跑到维帕勒达斯跟前,说道:“哥哥,小哥来信啦!”

维帕勒达斯停止刮脸,坐在安乐椅上,提心吊胆地缓缓地展开信札。读完信,他把信抓在手心里,仿佛感受到一种剧烈的疼痛。

古姆迪妮胆战心惊地、关切地问道:“小哥是否病了?”“没有,他安然无恙。”“信中写了什么,说说行吗,哥哥?”“写的是有关他自己学习的事。”

好长一会儿,维帕勒达斯没有让古姆迪妮读苏鲍塔的信。往常,他总是兴致勃勃地又读又讲信中的一些段落,而这次他一声不吭,不读一字。古姆迪妮没有勇气开口要求阅读信件,她的心像小鹿似的怦怦直跳。

起初,苏鲍塔精打细算过日子,对家庭不景气的境况还记忆犹新,但随着时间的推延,对每况愈下的家境日益淡忘了,他的开销成倍地递增着。他写道:不增加生活消费,不可能跨入上流的英国社会。不跨进上流社会的门槛,来英国就枉然,白搭工夫了。维帕勒达斯几次迫不得已电汇额外款项,寄往英国。这次,他又要求再寄一千英镑以解燃眉之急。

维帕勒达斯喟然长叹,把手按在额头上,说:“这笔钱从哪儿筹措?”他自言自语道,“我为古姆迪妮出嫁,积蓄了一笔血汗钱,难道这笔款项就这样轻易地被他消耗掉?倘若古姆迪妮的前程毁于一旦,他能偿还如此巨大的损失吗?苏鲍塔的律师地位能够抵得过吗?”

那天深夜,维帕勒达斯在长廊里踱来踱去,忧心忡忡,一筹莫展。他不晓得,那天深夜,古姆迪妮也未能安心合上眼睡一觉。古姆迪妮委实忍受不住了,跑到维帕勒达斯身边,一把抓住兄长的手,急切地说:“说实话,小哥怎么啦?我向你行触脚礼,不要向我隐瞒任何事!”

维帕勒达斯明白,隐瞒会更将加重古姆迪妮的忧虑。沉吟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苏鲍塔要求寄一千英镑。然而,寄如此大一笔款项,已超出我的能力。”

古姆迪妮握紧维帕勒达斯的手,说道:“哥哥,我说一句话,您不会生气吧?”“惹火的事将发生,我不发火如何甘休?”“不,哥哥,不许讥笑,听我一句话!妈的全部首饰都为我留下,它们可以……”“胡说!住嘴!我怎能居心伸手攫取你的首饰?”“我能伸手!”“不,你也不拥有这个权利。不要理这些事了,去睡觉吧!”

随着鸟儿的啁啾声、旅行车的轰鸣声,黑夜渐渐褪去,加尔各答出现了黎明的曙光。远方,不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石油机械的轰隆声。一个人肩上扛着梯子,为张贴退烧药的广告奔忙着。一辆空牛车在赶车人的鞭子策驱下,疯狂地飞奔起来。一个讲奥利萨语的婆罗门正为提汲自来水,与一位操印地语的妇女争吵着。维帕勒达斯手握水烟管,坐在长廊里,地毯上铺着一张未读过的报纸。

古姆迪妮走来说:“哥哥,别说‘不’字!”“你想干涉我心灵的自由?在你的统治下难道让我把黑夜说成白天,把‘不’说成‘是’?”“您不要作声,静静听我一句忠言——取了我的首饰,您的全部忧虑将会化为乌有!”“我简直可称你为多嘴的老太婆。取了你的首饰,我的忧虑就会烟消云散,如此的糊涂话你是从哪个脑子里想出来的?”“我是不谙世事,但您如此忧心忡忡,我无法忍受。”“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会寻出一种办法,驱赶掉忧虑的。倘若用自欺欺人的办法掩饰忧虑,只会适得其反。耐心点,我总会有锦囊妙计来解脱困境的。”

维帕勒达斯拍了一份电报,电文写道:为了筹措你所需要的钱,染指古姆迪妮的陪嫁,这万万不是上策,天道不允。

没隔多久,复电到府。苏鲍塔写道,他不想鲸吞古姆迪妮的陪嫁费,但祖传的遗产有他的一半,把它们变卖后寄钱给他。同时,他寄出一份律师的判决书。

苏鲍塔这份电报,犹同一把利剑穿透了维帕勒达斯的心。苏鲍塔竟然写出如此冷酷无情的电文!这时,维帕勒达斯唤来管家迪文,问道:“波什朗拉易想要卡利姆哈迪的地产契约,他出多大价格?”

迪文答道:“大致出二万卢比。”“请波什朗拉易老爷来,我想同他说件事。”

维帕勒达斯是这个家族的大儿子,他出生时,父亲就把这份地产单独赐给他。波什朗拉易是位巨富,他做着二三百万卢比的生意。他的出生地就是卡利姆哈迪,所以,他一直处心积虑地企图占有卡利姆哈迪这块土地。每当危急关头,维帕勒达斯不时露出同意出让的意向,但佃户们呼天抢地,乞哀告怜:“我们从来不认波什朗拉易为自己的领主。”这样,成交动议一次次被推延。这次,维帕勒达斯终于下了决心。他早就确切无疑地料到,苏鲍塔的贪求不会到此打上句号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地产的钱是为苏鲍塔保存着的,以后将等着瞧吧。”

迪文望着维帕勒达斯铁青的脸,不敢吱声。他偷偷地来到古姆迪妮身边,说:“大姐,大老爷对您是言听计从的。您要千方百计阻止他干那类蠢事。这样做是极其不合适的。”

家里所有的人都喜欢维帕勒达斯,大老爷对某桩事失去主见,大伙都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堪忍受。

晌午时分,维帕勒达斯忙于研究地契,不思饮食,忘了洗澡。古姆迪妮一次次遣人催促他。末了,他带着枯萎的脸色,进入里屋,仿佛被闪电烧灼了的树叶似的。古姆迪妮见了,犹如万箭穿心,痛苦不堪。

用毕午餐,维帕勒达斯躺在床上,靠着枕头,咕嘟咕嘟地抽起水烟。这时,古姆迪妮在他床头边坐下,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头发,劝他说:“哥哥,您不能轻举妄动,把自己的田产卖掉!”“你是否魔鬼着了身?在所有的事上,你总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不对,哥哥,您不用隐瞒真相!”

维帕勒达斯激动得无法自制,挺直了身子坐着,叫古姆迪妮坐在自己跟前。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苏鲍塔写了些什么,你知道吗?看信吧!”

说毕,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苏鲍塔的信件,递到古姆迪妮手里。古姆迪妮读了信,双手捂住脸说:“天哪!小哥怎会写出如此蛮不讲理、不通人情的信呢?”

维帕勒达斯叹道:“他发现在我与他的财产分配中存在着差异,在如此曲解人意的情况下,我能独占这份田产吗?今天父亲已不在人间,在这危急关头,我不向他提供帮助,谁向他馈赠呢?”

古姆迪妮无法再说什么,默默地淌下了伤心的泪。维帕勒达斯斜倚在枕头上躺着,不作声地擦拭着眼睛。

良久,古姆迪妮摩挲着大哥的双脚,启齿道:“哥哥,妈妈的财产今天仍旧属于妈妈。她的首饰留着,您为什么……”

维帕勒达斯又一次坐起,说:“古姆,你至今仍不明白,倘若苏鲍塔拿着你的首饰,在英国出入剧院、音乐厅,观赏戏剧、音乐、歌舞,把它们挥霍殆尽,难道我还会宽恕他吗?抑或他能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吗?你为什么要给他如此巨大的惩罚呢?”

古姆迪妮无言对答,低垂着脑袋,一筹莫展,找不出锦囊妙计摆脱困境。她头脑里又重新浮现从前几次曾出现过的幻想——难道亘古未有的奇迹,今日不可能出现?苍穹中的星辰难道无能为力,瞬间消除天下的全部危境?抑或向她暗示一下吉祥的征兆?几天以来,她的左眼一次次扑棱扑棱地跳动。从前,她的左眼也跳过几次,但那时,她没有必要如此殚精竭虑。如今,她如何刺探那种暗示征兆?她向苍天祈求,让这个征兆开出吉祥的花朵。它绝不会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她暗自想着。【十】

天空彤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维帕勒达斯身体不适,他身上缠绕着一块克什米尔柔软的细羊毛毯,半躺着读报纸。古姆迪妮所宠爱的猫儿,占据毛毯的一角,蜷缩着躺着,不时发出“咪咪”的叫声,仿佛不让人侵犯;维帕勒达斯所豢养的狗,迫不得已忍受它的挑衅,躺在自己主子的脚下,不时也发出“汪汪”的吠声。

此刻,一位不相识的新媒人不期驾临。“您好!”“您是谁?”“大人,令堂大人十分熟悉我(谎话),那时,你们还是孩子。我名字叫尼尔默利,是已故更伽默利老媒人的儿子。”“您有何贵干?”“送来一封吉祥信札。幸运之神将莅临您家。”

维帕勒达斯慌忙坐起,媒人提到拉贾伯哈杜尔·默吐苏登·考什尔的尊姓大名。

维帕勒达斯有些惊愕,问道:“他有贵子?”

媒人咬着舌头,说:“不,他还没有拜堂结婚。他是位巨富,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如今,他视事业为粪土,把注意力转向家庭小天地。”

维帕勒达斯沉吟了一会儿,坐着咕嘟咕嘟抽了几口水烟。不一会儿,他蓦地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我这里没有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但是,媒人可不是那种容易被摆脱的人,新郎家有万贯,他可以自由出入省长官邸,那种富有、荣耀,谁能比得上。媒人在屋里踱着方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反反复复地开导。

维帕勒达斯忽儿呆若木鸡地坐着,忽儿莫名激昂地嚷道:“年龄不合适!”

媒人不动声色地说:“请再仔细斟酌斟酌,隔三两天,我再来贵府拜访。”

维帕勒达斯倒抽一口冷气,又躺下来。

古姆迪妮端着热茶,来到哥哥屋子门外。见到一把湿漉漉的破旧布伞,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一双沾满污泥的拖鞋,她不由愣住了。他俩的大部分对话,传到她的耳畔。那时,媒人正说着:“拉贾伯哈杜尔年底前将获得王公爵位。我亲耳听总督大人说的。正因为如此,这些日子以来,他觉得是该操办婚事了,没有王公夫人是办不成事的。而现在,这个位置正空缺着。我与你家的基努·帕达伽尔叶是远房亲戚,我曾与他坐在一起,瞧过女孩子的生辰图。我曾经看过城里许多女孩子的生辰图,但没有一个能与他相配。我把话说多了,您瞧着办吧。您应该意识到:这个姻缘早就命中注定了!这是创造之神的执拗!”

恰在这时,古姆迪妮的左眼又一次跳动。难道吉祥预兆的奇迹即将出现?基努大叔不知多少次不厌其烦地看过她的手相,说过类似的话语——她将成为王公夫人。手相的生辰图转化的成果,今日自己显示在她面前。前些日子,他们老家的一位占星家来加尔各答,缴付年田租金。他曾说过,今年阿夏塔月期间,金牛星座将获得王公荣耀,通过某个女子将获得利益,敌对势力将消除。这个星座不好的结果只是害病痛,抑或妻子病逝。维帕勒达斯恰是金牛星座。他不时身上发疼,明显的例证是,昨晚,寒冷抓住了他。阿夏塔月已过,可以不必考虑妻子病逝之事。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维帕勒达斯沉思着。

古姆迪妮走到兄长身边,怯怯地说:“哥,是否头疼?”

兄长回答:“没有。”“茶已凉了。您屋里坐着一个人,我不敢进门打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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