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威廉·莎士比亚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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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小学生必读丛书)试读:
前言
献给
这些十四行诗的
唯
一
的促成者W.H.先生祝愿他享有一切幸运
并祝愿永生的诗人
所预示的不朽
得以实现T.T.一
我们要至美的生灵延绵繁盛,
芬芳的玫瑰才不会永远消逝,
果实熟透,花随之枯萎凋零,
就应把记忆交给娇嫩的后裔;
可是你,却与你的明眸定了情。
用自身做干柴,燃烧眼里的光,
以丰收换饥饿,变沃土为抛荒,
与自己为敌,让自己受伤。
此时的你,是世上最清新的点缀,
只有你,是暖春繁花唯一的珍品,
为什么将绚丽在花蕾埋葬,
如温柔又吝啬的怪物般浪掷不顾?
可怜这个世界吧,它本应得到的,
却由你,和你的坟墓,一并吞噬。
二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
在你美的田园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被万众倾慕,
将成褴褛的败絮,空虚寂寞。
那时,人们若问起你的美,
何处是你花样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无益的颂扬。”
人们若赞誉你,则是你善用了美,
如果你能说:“我这美丽的小孩,
将偿还我的账,宽恕我的老。”
证实他的美貌继承了你的血统!
你老了,该重返青春,
你的血液冷了,该再度沸腾。
三
照照镜子,告诉镜中你的脸,
说现在该让这张脸换新面孔,
如果不赶紧重修外貌的殿堂,
就是欺骗世界,剥夺母亲的幸福。
哪里有女人会那样淑贞,
会拒绝被你耕种她尚未开垦的处女地?
又哪里有男人会那么蠢,
甘心做自己的坟墓,拒绝血统的延续?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身上,
她能唤回青春盛年里芳菲的
四
月;同样,透过暮年的窗,你会看到,
你满脸皱纹,这就是你的黄金时代。
但是,如果你活着,却不想被人铭记,
那就独自死去吧,连同你的肖像一起。四
奢侈的浪子,你为什么偏将
独特的美在你自己身上耗尽?
造化的馈赠从不是赐予,而只是租赁,
她慷慨,但是只愿租给宽宏大量的人。
而你,美丽的吝啬鬼,为什么滥用这份
别人租给你,让你再转交给别人的厚礼?
败家的高利贷者,你挥霍着一笔巨款,
为什么仍不能好好生活?
因为你只和自己做生意,
你甘心欺骗美丽的自己。
那么,你将拿出什么账目去交代,
若造化召唤你,要你回到她怀中?
你还未用过的美将同你一起进入坟墓;
除非你有后代,让他去执行你的遗嘱。
五
时光曾经用轻盈的精细手艺,
织就你万众瞩目的可爱明眸,
但总会暴露出它魔王的面孔,
把那绝色美貌变得老态龙钟。
不舍昼夜的时光使盛夏结果,
又把它带到狰狞的冬天那里,
让它窒息于凌霜,落下绿叶,
白雪掩藏了美,赤裸裸一片荒芜。
如果当初,趁夏天还未经提炼,
就让它凝成香露,锁入玻璃瓶,
那么,美和美的流芳将不会被断送,
美和美的记忆将不会被遗失或忘记。
提炼过香气的花,尽管遇到严冬,
失掉美的颜色,却永远留下芬芳。
六
别让冬天那嶙峋的枯手抹去精华,
在你的盛夏,在你未经提炼之前,
使玻璃瓶充满香气;把你的美丽
藏入宝箱里,趁香气来不及消散。
这样的借贷并不是违法的高利贷,
因为它使愿意借贷的人心满意足。
如果你为你自己生出另一个你,
或者生出十个,那就会十倍地快乐;
十倍快乐的你比现在快乐得多,
因为你有十个儿子来重现你的模样。
即使你长辞,死也不能把你怎样,
既然你依然活在你的后裔里。
别任性了,你如此美丽,
别做死神的战利品,让蛆虫继承你。
七
看,当那普照万物的太阳,
从东方抬起了火红的头颅,
人间的眼睛都向他的初升致敬,
用目光恭迎他神圣的驾临。
它随即登上那陡峭的苍穹顶峰,
像精力旺盛的青年,雄姿英发。
人类的眼睛膜拜着他的峥嵘,
紧紧追随他疾驰的金色马车。
当他垂暮之年拖着疲惫的车,
从顶峰颤巍巍地坠落,离去,
众人的目光便从他的足迹移走,
改变了恭顺的眼神,望向他方。
是的,你灿烂的正午终会消逝,
你的死无人关注,除非,你有后裔。
八
我的音乐,为何你总听出悲伤?
甜蜜不相克,欢乐与欢乐相生。
为何爱你不情愿的东西,
或是乐于接受你的烦恼?
如果悦耳的和声精准而完美,
和谐的音调却惹起你的烦忧,
它们不过是在委婉地责备你,
用独奏让你心中的合奏窒息。
听这一根弦,另一根的丈夫,
怎样融洽地互相呼应和激荡,
宛如父亲、儿子和快乐的母亲,
他们合成了一体,齐声在欢唱。
他们的无词之歌,恰如同一首歌,
对你唱着:“你独身就一切皆空。”
九
是否因为怕打湿寡妇的眼睛,
你在独身生活里消磨着自己?
哦,若你不幸无后地离开人世,
世界就要为你哭泣,像丧偶的妻。
世界将成为你的寡妇,永远哀伤,
你生前竟没为她留下你的模样;
而其他寡妇,因为儿女们的眼睛,
能把丈夫的音容笑貌长留心中。
看吧,浪子在世上的挥霍与虚度,
只是换了场所,世界仍在享受;
但,美好的消费在人间终有结尾,
留着不用,就等于任由其腐朽。
这样的心,怎会对别人有爱,
如此自私,忍心将自己谋害。
一〇
你不知羞愧,说你爱任何人,
对待你自己反倒总冷眼旁观。
多少人对你钟情,你承认也罢,
但你并不爱谁,也是确凿如实。
因为邪恶的杀机纠缠你,
你不惜用计把自己戕害,
坚持要摧毁美丽的殿宇,
你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它重修。
请你回心吧,让我也好转意!
难道憎恨比温柔的爱更得人心?
你既如此貌美,愿你也能心慈,
至少该温柔仁善地对你自己。
你若真爱我,就另造一个你吧,
好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存。
一一
你衰老得如此之快,
你的孩子也迅速生长起来;
你所灌注的这年轻的新鲜血液,
依然属于你,不怕青春把你抛弃。
这里面存活着智慧、美丽和昌盛,
若没有,便是愚蠢、色衰和腐朽。
人人都这样想,时间就要停止,
只需六十年,世界便化为乌有。
就让那些生来就不配传宗接代的,
粗鲁、丑陋又笨拙的人,无后地死去。
你是造化的至爱,她给你最丰厚的馈赠,
你应当尽力爱惜她这慷慨的赐予。
她把你雕刻成她的图章,意思是,
希望你多印几份,别使原稿消亡。
一二
当我数着壁上报时钟的时辰,
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姿容,
闪亮的秀发被撒上皑皑白雪;
当我看见参天大树褪尽绿叶,
喘息的牛羊不久前还在避暑;
夏日的青葱如今已被打成捆,
在灵柩车上带着坚挺的白须。
于是我不禁为你的美丽焦虑:
终有一天你要走入时光废墟,
美好与甜蜜最终要自暴自弃,
别人在生长,自己却在枯萎。
没有谁抵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留下后代吧,当它要带走你。
一三
但愿你永远是你自己,但,我爱你,
不再爱你本身,当你不再存活于世,
你要对将临的末日做好准备,
展现给世人你那俊秀的容貌。
这样,你所租赁的姿色,
将超越时间,永不到期。
于是,你会再次成为你自己,
当你死去,你的美将由你儿子继承。
谁肯让一座这样华丽的大厦倾塌,
不去精心守护,使之能够抵抗,
严寒的冬季里狂风的吼叫,
和冷酷的死神无情的暴怒?
哦,除非是浪子才会如此;你知道的,
你有父亲,你儿子也该有他的父亲。
一四
我不从星辰采集我的推断;
可我以为我也精通占星学,
并非为了推算运气的好坏,
饥荒、瘟疫或四季的风光;
我也不能在短促的时光里掐算,
指出时辰里的每一场雷电风雨,
或为国王占卜出流年是否亨通,
依据我从上苍那里探得的天机。
我的本领全都出自你的明眸,
从你眼里的星星那读出艺术:
只要你回心转意,繁衍后代,
真与美将与你共生荣华。
不然,我只能给你这样的预言:
你的末日,就是真和美的死期。
一五
我默察着生机勃勃的万物,
它们的全盛期都只有一瞬;
宇宙的舞台上,所有的表演,
无不受到星宿冥冥中的牵引;
我发现,人和草木一样生长,
一样接受天空的鼓励和斥责,
年少时欣欣向荣,盛极而衰败,
记忆抹掉了繁华,湮没了勇敢;
于是,这一切奄忽浮生的时候,
容光焕发的你,出现在我面前。
但凶残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与时光交战,
我会让你接上更年轻的枝头。
一六
但是为什么不用更凶悍的办法,
去抵抗残暴的魔王——时光?
不用比我这苍白的文笔更有力的武器,
去阻挡你的衰老,壮大自己?
你现在站在黄金时辰的顶峰,
许多未经播种的少女的花园,
贞洁地期盼接续你生命的花朵,
比你的画像更酷似你的真容。
只有生命的线条能把生命重描,
用时光的笔,或者我这粗糙的笔,
无论描绘内心的美德,或外貌的姣好,
都不能使你在人们眼中永存不死。
只有献出自己才能保有你自己,
你得活着,得靠你自己的妙笔。
一七
未来的时代谁会相信我的诗,
如果它写满了你最高的美德?
虽然,天知道它只是一座坟,
埋着你的生命,不露出你的本色。
如果我写得出你美丽双眼的流盼,
用清新的韵律细数你的容颜,
未来的时代会说:“这诗人在撒谎,
这样的天姿怎会落入人间!”
于是我的诗被岁月熏得发黄,
被人藐视,像个饶舌的老头。
你本应受赞扬,却被当作诗人的疯狂,
或者一首古老的歌里夸张的节奏。
但那时,你若有个儿子还活在人世,
你就会重生:在他身上,在我诗里。
一八
我如何能够把你比作夏天?
你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摧残五月宠爱的花蕊,
夏天租赁的期限又太短暂;
天上的眼睛有时过于酷烈,
使它闪耀的金色脸庞变得昏暗;
由于机缘或无常天道的摧折,
没有美丽不终究凋零或沦亡。
但你永恒的夏天不会褪色,
你也不会丢失皎洁的芬芳,
死神无法夸口你漂泊在他的阴影里,
因为你在我不朽的诗里与时间同长。
只要有人类存在,有人的眼睛在看,
这诗就将长存,赐予你绵长的生命。
一九
让饕餮的时光,磨钝雄狮的爪,
让大地吞噬自己宠爱的幼婴;
去猛虎的颚下,拔掉它的尖牙,
让长寿的凤凰在涅槃中焚毁;
你可以使飞逝的季节或悲或喜,
你也可以肆意摧残捷足的时光,
但,这大千世界和它谢世的芬芳中,
有一桩最凶残的大罪我禁止你侵犯:
你别把岁月刻在我爱人的额上,
别用古老的笔触在那画下皱纹;
当你描绘时,请不要将他玷污,
请留给后世一个永久的美的典范。
但时光啊,尽管你猖狂,你恶毒,
我的爱人会在我的诗里永远青春。
二〇
你有一张女人的脸,我的情人,
你由造物主亲手塑造,
有一颗女性的温婉的心,
但没有女人善变的假心肠。
眼睛比她明亮,且不造作,
眸光把一切事物镀上黄金;
绝世的美,统治一切的美,
迷住了男人的眼,震慑了女人的魂。
造化原是把你当女人来创造,
不料在塑造你时,不自觉着了迷,
给你加了一件对我毫无意义的东西,
用来剥夺我的权利和意志。
既然造化让你来取悦女人,
那么让我占有你的爱,让她们享用你的宝贝。
二一
我的诗可不像那位诗神,
爱用脂粉涂抹他的诗句,
连苍穹也被当作妆饰品,
用各种美的事物去赞颂他的美人。
用浮夸的比喻作对比,
把他比作太阳、月亮、海陆的珍宝,
比作四月的鲜花,比作浩荡的宇宙
藏在他怀里一切奇妙的事物。
哦,我既真心爱,就真心写诗,
请相信我,我的爱人,可以媲美
任何母亲的儿子,虽然不比
挂在天空的金色烛台那样明亮。
谁喜欢空话,尽可让他说个够;
我并不想出售你,用不着夸赞。
二二
镜子并不能使我相信我老了,
只要大好韶华还与你同在。
但当你的脸上出现时光的深槽,
我就期盼死神来了结我的生命。
因为那装点着你全部光环的,
都不过是我内心得体的衣饰;
你我的心在彼此的胸中跳动,
那么,我怎会比你先老去?
哦,我的爱人,请千万珍重你自己,
就像我珍重自己,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怀抱着你的心,郑重地守护它,
如同慈母保护着婴儿免遭病魔。
你也别侥幸独存,如果我的心碎了,
你的心已给了我,你不能把它收回。
二三
仿佛舞台上不甚完美的戏子,
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
过猛的力量反倒使它心生胆怯;
我也一样,因缺乏冷静而恐慌,
竟忘了在爱情盛典上表达我的爱,
被我爱情的重量所压倒,
在爱的负担下奄奄一息。
哦,让我的诗篇替我说出口吧,
把我缠绵的心声默默倾诉,
为爱情辩护,去祈求赏赐,
比絮絮不休的舌头更胜一筹。
请学会读缄默的爱的情书,
用眼睛去听属于爱的艺术。
二四
我的眼睛扮演了画家,
把你描绘在我的心间,
我的躯体是嵌着你容颜的相框,
而透视是画家至高无上的法宝。
你必须透过画家的妙笔去发现,
寻找珍藏你那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长久地挂在我胸膛的画室里,
而你的眼睛就是画室的玻璃窗。
眼睛和眼睛相互帮了大忙:
我的眼睛画出你的像,
你的眼睛打开我胸中的窗,
太阳也喜欢偷看藏在里面的你。
可是眼睛的艺术不够高明:
它只能画外表,却不了解内心。
二五
让那些众星捧月的人,
到处夸耀他们的德高望重,
而我,命运拒绝给我这种荣耀,
我只从敬重的人身上收获乐趣。
帝王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
但就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
他们的骄傲,连同自己一起被埋葬,
权贵一蹙额,足以毁灭他们的荣华。
辗转沙场的名将不管有多骁勇,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便在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销,
毕生的功勋只落得无声无息:
我多么幸福,我爱着人又被人所爱,
我既不会迁徙,又不怕被驱逐。
二六
我爱情的至尊啊,你的美德,
值得我这奴仆对你永远拥戴,
我让使臣将这首诗歌寄给你,
是向你尽责,不是炫耀才华。
我职责重,才华却捉襟见肘,
与你相见时,只得寡言少语。
但希望你不要嫌弃它的粗鄙,
希望你将它收藏到灵魂深处。
总会有星辰能指引我的前程,
给我和颜悦色的笑容和运气,
让我这可怜的爱情披上华服,
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惠。
那时我才敢夸耀我对你的爱,
否则怕你考验我,总躲着你。
二七
我精疲力竭,匆忙躺到床上,
让我那整天劳碌的肢体歇息;
但我的脑子又立刻整装出发,
当身体休憩,心又开始工作。
因为,我的思念不辞辛苦,
虔诚地渴望着飞到你那儿,
睁大我这沉沉欲睡的眼睛,
凝望盲人也能看见的黑暗。
终于我的灵魂,凭着它的幻想,
把你的身影投向我失明的双眸,
像宝石在可怕的夜里闪光,
直到黑夜变为明媚的白昼。
这样,白天我的身体,夜晚我的心,
为你,为我,都不得安宁。
二八
那么,我怎么能够欢喜归来,
既然得不到片刻身心的安歇?
入夜也挣脱不得白天的压力,
只依然没日没夜地承受摧残?
日与夜平时虽事事不相上下,
却互相携手,将我轮流折磨,
一个让我奔波,一个嗷嗷怒骂,
我整日跋涉,却与你相去甚远。
为讨好白天,我说它是光明:
当乌云密布,你将它驱散,照亮天空。
为讨黑夜的欢心,我这样说:
当星星不眨眼,你为它镶上闪耀的金边。
但白天日日拖长我的苦痛,
黑夜又夜夜加重我的忧思。
二九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我默默地哭泣自己身世飘零,
用徒劳的呼喊祈求耳聋的上天,
顾怜自影,怨恨自己时运不济。
希望我像那个人一样富有希望,
和他一样一表非凡,呼朋引伴,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才华,
最赏心的优点倒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心,
像破晓的云雀从阴霾的大地
振翅高飞,高唱天堂的圣歌:
一想起你的爱,我如获至宝,
甚至不屑与帝王的皇冠交换。
三〇
当我唤起对以往事物的记忆,
沉浸于那温柔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的不完美叹息,
怀着旧恨为蹉跎的时光哭泣。
于是泪水淹没了我干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眠在月夜的朋友;
哀悼着早已音容消逝的容颜,
痛惜那爱情久已勾销的哀伤。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逐一细算过往的痛苦哀伤,
直到算出多少呜咽过的旧账,
仿佛还未偿还,又要再次还上。
但是啊,只要那时我想起你,朋友,
损失就全收回了,悲哀也化为乌有。
三一
你的胸怀因有赤诚之心而可亲,
心的消逝只能证明我已经死去;
原来爱,和充满爱的一切表达,
以及埋掉的情谊都藏在你怀里。
多少为哀思而流的神圣泪珠,
被虔诚的爱从我的眼中骗取,
去祭奠死者!我才恍然大悟,
他们只是离开我,住进你心里。
你是埋葬一生爱情的坟墓,
挂满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
他们把我的馈赠全都给了你,
你独自享受着众生应得的爱。
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音容,
他们全体,占有了我全部的心。
三二
若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年岁,
死神那鄙夫用黄土把我掩埋,
你偶然重翻我这拙劣的诗卷,
你的爱人生前写给你的情书。
把它和当代超群的新诗相比,
尽管每行字都在我作品之上,
但请保留它,为了我的爱情,
而不是为幸运的天才的韵律。
哦,到那时,请赐予我爱的想法:“要是我朋友的诗与时间共存,
他的爱会带来更美的篇章,
与这世纪一切杰作同俯仰;
但他已死去,诗人们又向前迈进,
我读诗人们的文采,却读他的爱。”
三三
我曾经多次看见明媚的晨光,
太阳用至尊的目光取悦山顶,
以金色的脸庞亲吻绿茵芳草,
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
然后蓦地任由那卑贱的乌云,
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容颜,
将他藏到那荒凉的世界之外,
使他充满羞愧地向西方下沉;
有一天清晨,我的太阳把他
辉煌的光芒照映在我的前额,
但是,唉!他只属于我一刻的荣耀,
乌云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让我看他。
我对他的爱,却并不因此变得冷漠,
连天上的太阳都有瑕疵,何况人间!
三四
为什么预告会有晴朗的日子,
哄我不携带大衣便出来旅行,
卑贱的乌云半路就将我侵袭,
用腐朽的烟雾遮掩你的光芒?
你以为只要现在冲破了乌云,
晒干打在我脸上的雨点就算结束?
你该知道无人会赞美这样的丹药:
只能医治创伤,但洗不了耻辱。
你的羞惭也无法弥补我的心伤,
哪怕你忏悔,我依然不免损失;
对一个被迫背上耻辱的人来说,
冒犯者的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
唉,但你为爱所流的泪是明珠,
它们动人的美丽赎回了你的罪。
三五
别再为你冒犯我的行为痛苦:
玫瑰有刺,清泉也带有污泥,
乌云与蚀会玷污太阳和月亮,
可恶的害虫也盘踞在嫩蕊里。
每个人都有错,我犯下的错,
是用种种比喻来解释你的恶,
弄脏我自己来洗涤你的荒唐,
赦免你那无可赦免的大罪过。
对于你犯的罪,我给予谅解,
你的原告变成了你的辩护士,
我起诉你,反而将自己出卖。
我的爱与恨,就这样在心中挣扎,
以至于我不得不变成你的从犯,
去帮你劫夺我,你这温柔的小贼!
三六
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要分开,
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
这样,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
将由我独自承担,不用你分担。
我与你的爱情,纯粹而专一,
尽管不同的生活把我们隔开;
虽然这改变不了爱情的纯真,
但却偷掉了蜜月佳期的欢愉。
最好我不再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悲情的罪过使你蒙羞,
你也不要再公开对我表达爱,
除非你甘心你的名字失去名望。
可是别这样;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你的荣光也属于我。
三七
像一个衰老的父亲见到活泼的儿子,
看他表演着青春的篇章而感到高兴,
同样,我虽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
但从你的诚实和美德中找到力量。
因为,无论美貌、出身、财富或才华,
或其一,或一切,或多于这一切,
在你身上都已经登峰造极,
我把我的爱嫁接在你这块宝藏上。
于是,我不再贫穷,不再被轻视,
既然种种幻想的影子都如此充实,
使我因为你的丰富而感到满足,
依靠你荣耀的一部分安然度日。
生命的至美,我愿你都能拥有;
这样的期望,让我十倍的快乐。
三八
我的诗神怎么会找不到灵感,
你呼吸着,你倾注在我的诗里,
你的存在即美丽,杰出的你,
哪里是庸俗的白纸所能描绘的?
感谢你自己吧,如果这诗中,
有值得读的地方吸引着你的目光。
既然,是你点亮了他的灵感,
他怎会在写诗时不对你赞美万分?
做第十位诗神吧,你要比那凡夫
祈求的九位老诗神还要高明得多;
若有谁召唤你,就让他献出
可以流传远久的不朽诗歌吧。
我的这位小诗神如可取悦于世,
辛苦归我,而一切赞美,归你。
三九
哦,我该如何礼貌地歌颂你,
当我最完美的部分全属于你?
赞美我自己对我有何意义呢?
赞美你不就等于赞美我自己?
但就为了这个,我们也得分手,
使我们的爱在名义上各自独处。
只有这样,在我们分开之后,
我才能把你该独得的赞美还给你。
别离啊!会给我多大的痛苦,
倘若你难得的闲暇不允许我
拿出甜蜜的情思来款待时光,
我如何才能在思念的时光里把痛苦遗忘。
如果你不教我怎样化一为二,
我如何才能在诗里对着远方的人儿赞美!
四〇
请夺走我全部的爱吧,爱人;
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
爱人啊,你是拿不到真爱的;
即使你不要,我的全部也都属于你。
那么,你为爱我而接受我所爱,
我不能因你享用我的爱而怪你;
但若你甘心自我欺骗,我就要怪你,
你故意贪尝自己本不愿接受的东西。
我可以原谅你的掠夺,温顺的盗贼,
虽然你把我仅有的一切都偷走;
可是爱懂得,忍受爱情的暗算,
比公开的憎恨更令人感到痛苦。
你那风流的妩媚,连你的恶也妩媚,
尽管你毒杀我,我们也别仇视对方。
四一
每当你的心远离我的时候,
你便开始风流和放荡不羁,
这与你的美貌和青春多么相称,
无论到哪里,诱惑都把你追寻。
你那么温良,谁不想把你占有?
那么美好,又怎会不被人攻击?
但凡女人的儿子,当有女人追求,
谁能坚持不搭理,不向她怀里送?
唉!但你不该占领我的席位,
你应该斥责美和青春的诱惑,
它们引你去闹出那样的狂乱,
使你不得不撕毁了双重誓约:
她的誓约,因为你的美而得到了她;
你的誓约,因为你的美对我不忠实。
四二
你占有她,并非我全部的烦忧,
虽然我对她的爱依旧很深沉;
她占有你,才是我最大的悲伤,
失去这份爱,使我伤心欲绝。
爱的冒犯者,我这样原谅你们:
你爱她,是因为知道我爱她;
也是为我的缘故,她欺瞒了我,
让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
失掉你,我所失是我情人所获,
失掉她,我朋友却找到我所失;
你们互相占有,而我失掉两个,
两个都因我的缘故而将我磨折。
但这就有意思了:你和我是一体;
她也就是在爱我,多甜蜜的阿谀!
四三
我眼睛闭得最紧,却看得最清,
它们整天只看得见无趣的东西;
而当我入睡,在梦中向你凝望,
幽暗的火焰,黑暗里放出光芒。
你的影子能够将黑暗变得明亮,
即便对着闭上的眼睛也能发光,
影子的本体会形成怎样的美景,
若在白天,会散发更白皙的光!
我说,我的眼睛竟然这样幸运,
能在光天化日中看见你的身影,
在死寂的夜里,你残缺的身体,
对着酣睡中闭着的眼透出光亮!
每日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
夜夜都是白天,好梦中遇到你!
四四
假如我这笨拙的肉体就是思想,
有害的距离也不能阻止我出发,
无论是多么迢迢的远方,
我也要赶到你在的地方。
纵使我站在那离你最远的天涯,
也没关系,对我并没有妨碍,
空灵的思想无论想到达哪里,
它立刻就能飞跃高山和大海。
但是,这想法使我疯狂:我并非思想,
当你远去,我不能越过距离去追寻你。
我只是盛满着泥和水的皮囊,
只能用伤感去伺候空闲的时光;
我身上的元素不能使我解忧,
我只有泪,泥和水悲伤的标志。
四五
有两种元素,轻盈的风和纯净的火,
一个是我的思想,一个是我的欲望,
它们都和你在一起,无论我在哪儿;
它们神速地来往,时而在或不在。
然而,若这两种愉悦的元素,
带着爱情的温柔使命去见你,
我的四个元素,就只能守住两个,
我因为忧郁,逐渐奄奄待毙。
一直等到这两个使者回归,
我生命的结构才得以恢复,
它们现在正从你那儿回来,
欣然安慰我,说你很健康。
我很开心,可是并不长久,
我打发它们回去,却马上又发愁。
四六
我的眼睛和心在殊死决战,
争抢着吞并你姣好的容貌;
眼睛要隔断心对你的观赏,
心不愿将这权利拱手相让。
心声称,你隐藏在它深处,
从来不曾有明眸闯得进来;
但眼睛坚决否认心的申辩,
说你的容颜早已被它珍藏。
为解决这悬案,我邀请我的思想,
我心里所有的住户一起共同协商;
它们的判决终于得以敲定,
明眸和诚心应得的分量如下:
你的形象属于我的眼睛,
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
四七
我的眼睛和心缔结了同盟,
为了彼此互相帮忙和救济:
当眼睛渴望着能见到你的脸,
或痴情的心快要因悲叹窒息,
眼睛就把你的画像摆上宴席,
邀请心来参加这幅画的盛宴;
有时候,眼睛又是心的客人,
与心一同分享关于爱的情思。
这样,依靠你的形象,或者我的爱,
我们虽然相去甚远,却始终在一起;
你不会比我的思想走得更远,
我总跟着它,而它又跟着你;
思想睡着了,你的模样就来到我眼里,
把心唤醒,使心和眼睛都能感到快乐。
四八
我是多么小心,在未上路之前,
把琐碎的物品一一锁在箱子里,
为了留以备用,使之得到保管,
不至于被一些狡黠的手所亵渎!
但你,令所有珠宝都失色的你,
我最亲爱的人,我唯一的牵挂,
我无上的安慰,我最深的忧愁,
我落下了你,使你被盗贼肆意抢夺。
我没有把你锁进任何保险箱,
除了锁进我温暖的心房。
你不在的地方,我亦觉得你在,
任由你随意在我心里往来。
即使在我心里,我也担心你被偷走,
有了你这样的珍宝,连真理也会变。
四九
为抵抗那一天,要是终有那一天,
当我看见你对我的缺点蹙额,
当你的爱已用尽最后的价值,
当顾虑催促着你将账目清算;
为抵抗那一天,当你像路人一样待我,
当你不用太阳一般的眼睛欢迎我,
当爱情,已经改变了原有的面目,
找到每一个必须决绝的严正理由;
为抵抗那一天,我躲在这里,
安身于对自己的恰当评价中,
高高举起我的手,当众宣誓,
为你每一个合法的理由担保:
法律保障你抛弃可怜的我,
因我讲不出你为什么爱我。
五〇
多么深沉的我,在旅途中跋涉,
我期盼当到达疲倦旅途的终点,
安逸和休憩能这样轻声对我说:“你离开了朋友,还离得那么远!”
驮着我的马,经不起我的忧郁,
走得很慢,驮着我心里的愁虑。
仿佛这畜牲凭借本能就能知道,
它的主人不愿远离你,不想走得太快。
有时我恼怒得用马刺折磨它,
血淋淋的它仍不能快步向前,
它只报以一声呻吟作为回答,
这对于我,比马刺还要残酷。
这叫声在提醒我的心:
忧愁在前头,快乐在后头。
五一
我的爱可以原谅那匹愚笨的马,
当我离开你,饶恕它走得太慢。
从你那出发,我何必匆匆跑走?
除非是归来,不然绝不用赶路。
那时,可怜的它怎会得到宽容,
就算急速奔跑,我也觉得缓慢,
我猛刺它,纵使它在御风前行,
如飞的速度,我只觉得在停顿。
那时就没有马能与我的欲望齐驱;
因此,由最理想的爱建筑的欲望,
就引颈长嘶,疯狂地飞驰;
但是因为爱,我将它原谅:
既然离开你的时候,它有意慢走,
归途时我就向你奔跑,让它自由。
五二
我像个富翁,有幸运的钥匙,
能把我带到他心爱的宝库里,
可又不愿时常去看那些宝藏,
以免磨钝那难得的锐利快感。
所以节日是多么庄严和罕有,
在一年之中来临得如此稀少,
像宝石零散地镶嵌在首饰上,
又像璎珞上大颗晶莹的珍珠。
保存着你的时光,像我的宝箱,
又像藏着华丽服饰的我的衣橱,
只要被囚禁的宝光被重新打开,
那些幸福的日子就会更加幸福。
你真幸运,你有如此美德,
我有了你,骄傲欣喜;没你,不胜憧憬。
五三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身影都追随于你?
每个人都只拥有一个影子,
你一人,却能化作千万个影子。
描绘阿多尼斯吧,他这幅画作,
不过是模仿你画下的拙劣赝品,
把美容术全施加在海伦的脸颊,
而你,披着希腊华服展露真容。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
春天,是你绰约倩影的姿态,
秋天,是你慷慨仁爱的写照;
你存在于一切天生的俊秀里。
一切容貌的美好都有你的份儿,
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
五四
如果再加给它温馨的装饰,
美还是比看起来还要更美!
玫瑰花很美,但更美的是,
萦绕它的一缕甜蜜的芳香。
野蔷薇的姿色也同样旖旎,
比起玫瑰芳馥四溢的娇艳,
当夏天的呼吸使它打开花瓣,
它也挂在树上,也会搔首弄姿。
但它们唯一的美只在于色相,
活着无人眷恋,枯萎无人搭理,
寂寞地死去。玫瑰却不这样,
它的死可以酿成芬芳的香水。
可爱的美少年,当韶华不再,
就用我的诗来提取你的香气。
五五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镀金的墓碑,
能够比我强而有力的诗篇长寿;
你将永远地闪耀在这些诗里,
远胜过那被时光腐蚀的石头。
当这残酷的战争把铜像推翻,
或内乱把城池烧成一片废墟,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留下的鲜活印象。
突破湮没一切的仇恨与死亡,
你昂首向前,人们永久地赞美你,
你在万世万代的目光里神采飞扬,
直到这世界消磨到最终的末日。
这样,在最后宣判你复苏之前,
你在我的诗里,在情人的眼睛里。
五六
温柔的爱啊,快恢复你的力量,
你的锋芒不应赶不上你的食欲,
食欲只在今天饱餐后暂时满足,
明天又更饥饿,照旧饕餮起来。
爱,愿你也一样,尽管今天,
喂饱了你那双饿狼似的眼睛,
但是明天还得看,千万别让
长期的瘫痪扼杀爱情的精灵。
别让这凄凉的间歇恰如海洋,
隔断了海岸两端的一对恋人。
这对恋人每天到岸边来相会,
若看见爱的归来,就倍感欢愉;
否则,就唤它作冬天,充满了忧郁,
以至于夏天变得更受欢迎,更珍贵。
五七
既然是你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可做,
除了时刻伺候你,实现你的心愿?
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以消磨,
无事可做,只等你有所驱遣。
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等待,
当我为你看守着时辰,我的主人,
我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
在你已经辞退你的仆人之后;
我也不敢用妒忌的心去探索,
你究竟在哪,为什么而忙碌。
我像个可怜的奴隶,只想着:
你所在之处,人们会多么幸福。
爱情这傻瓜,傻得那么无药可救,
任凭你随心所欲,他都不觉得坏。
五八
那个派我来给你当奴隶的神,
不允许我限制你行乐的时光,
也不容我清算你消磨的日子,
既然是奴隶,对你只能听从。
让我忍受着,什么都得依你,
你自由的离弃,于我是监牢,
我忍惯了,接受每一次申斥,
也绝不会埋怨你对我的伤害。
无论你高兴上哪儿,你那特权,
让你有绝对的主权支配时光,
无论你想干什么,你犯过的罪,
你亦有权利随意把自己赦免。
我只能等待,虽然等待是地狱,
也不怪你行乐,任它是善或恶。
五九
如果天下没有新事物,
现在有的从前都有过,
我们的头脑岂不是受到了欺骗,
它苦心创造,孕育的却还是旧事物!
哦,但愿历史能用回溯的目光,
纵使太阳已经运行了五百次,
在古书里为我展现你的模样。
自从心灵首次被写成了文字,
让我明白古人曾经如何描述,
关于你身体形态的神奇之处。
是我们高明,还是他们优越,
或者所谓演变其实并无不同。
哦,我敢肯定,不少古代才子
曾经赞扬过那些远不如你的人。
六〇
就像波涛滚滚向沙滩涌动,
我们的光阴匆匆奔赴终点;
后浪和前浪不断循环替换,
前赴后继,不断奋勇竞争。
生命一度涌现在光明的金海上,
慢慢爬到壮年,直至登上顶峰,
凶狠的日食便来吞噬它的光彩,
时光又来撕毁自己从前的礼物。
光阴戳破了青春脸颊上的明艳,
在美人的前额留下深陷的战壕,
它对世间的珍稀之物肆意狂喊,
一切都难逃它势不可当的镰刀。
可是我的诗将在未来屹立千古,
歌颂你的美德,不管它多残酷!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面对我,
让我在漫漫长夜里睁着眼?
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
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觉?
可那是你派来的灵魂,
远离家乡,来刺探我,
侦查我荒废的耻辱时光,
实行你的妒忌心的权利?
不!你的爱虽多,却不那么大;
是我的爱使我张开着双眼,
是我对你的真爱使我失眠,
为了你,我夜夜守候到天明。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
远远背着我,和别人相互靠近。
六二
自爱这罪恶,占据了我的眼睛,
我整个灵魂,我身体各个部分。
而对这罪恶,没有药能治好它,
它在我的内心扎根,根深蒂固。
我相信自己俊秀的眉目,
率真的态度,伟岸的胸怀;
这样评估我无人能及的优点:
无论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
但当镜子照出我的真相,
全被那焦黑与苍老笼罩,
我对于自爱有了相反的想法:
我这样溺爱自己,实在是罪愆。
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歌颂你,
用你的青春粉刷我残败的隆冬。
六三
我爱人将不免像我现在一样,
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磨。
时光吮干他的血,使他的脸
布满皱纹;当他少年的清晨,
已逐渐爬到暮年的陡峻黑夜,
使他所占有的一切风流与美,
都逐一凋零,直至完全消失,
偷走他所有春天的珍贵宝物。
那时候,我将即刻厉兵秣马,
去抵抗残暴时光的冷酷利刀,
使它无法抹杀掉我爱人的美,
即使它能砍断我爱人的生命。
他的美好将在我的诗句里重现,
墨迹长存,而他也将万古长青。
六四
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辉煌,
被时光的手不留情面地磨灭;
当我看见巍峨的塔沦为碎瓦,
连不朽的铜也不免遭遇浩劫;
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侵蚀着对岸的土地,
陆地又渐渐覆盖进击的海水,
失变成了得,得又变成了失;
当我看见一切的扰攘与盛衰,
当兴旺走向沦亡,化为乌有,
残败与毁灭使我再三地反省:
时光总要跑来带走我的爱人。
哦,这是多么绝望的思想啊!
我害怕失去,只能将他占有。
六五
既然铜、石、大地、无边的海,
没有不屈服于那变幻的无常,
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娇弱,
又怎能与那冷漠的变更抗争?
哦,夏天柔软的呼吸怎能抵挡
残暴的时光和它猛烈的轰炸?
无论多么坚固的岩石或钢板,
无论多坚实都要被时光熔化。
唉,可怕的思想啊!那些宝物,
怎样才能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
有力的手能否将它的飞逝挽回,
或者有谁能禁止他把美丽抢夺?
哦,没有谁,除非有奇迹的发生:
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绽放光芒。
六六
厌倦了这一切,我呼唤平静的死。
比方,看见天才注定做乞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被人所背叛,
金冠可耻地被戴在懒汉头上,
处女的贞洁遭受暴徒的玷污,
无上的正义被不正当地诟病,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强加迫害,
愚昧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在官府统治下张口结舌,
淳朴的真诚被人视称为蠢笨,
善囚徒不得不把恶统帅伺候。
厌倦了这一切,我打算离开人间,
可是我死了,我的爱人就孤单了。
六七
唉,我爱人为什么要和腐朽同居,
把他那卓越的丰姿让人亵渎,
以至罪恶借着和他结伴同行,
换上纯洁的外表来掩饰耳目?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模仿他的脸,
从他的奕奕神采中偷取死的形象?
为什么他既然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人还要找玫瑰的影子?
当造化破了产,为何他得活着,
没有鲜血,却还要去灌注脉络?
因为造化现在只能用他做富源,
自夸富足,依靠着他的美过活。
哦,她珍藏他,为了在荒歉的今天,
证明她知道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
六八
那时他的面容是古代的图志,
美貌像花一样,盛开又凋谢,
那时冒牌的货色还未曾出世,
或未敢公然居于活人的额上;
那时坟墓的财产,死者的美发,
还未被剪下来,去活第二回,
再次装饰在第二个人的头上,
美发还未被用来使别人华贵。
他身上显现着圣洁的古时候,
纯粹的真容,毫无一点铅华,
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
也不掠取脂粉涂抹他的鲜花;
就这样,造化把他当作图志珍藏,
让人工艺术赏识到古代美的真相。
六九
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芳容,
不需要用谁的心灵加以修改;
连灵魂的赞同声,都众口一致:
你的美是真理,连仇人也无法掩盖。
你的容貌赢得表面的赞扬,
但这些赞同声,既致以应有的崇敬,
又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内心,
便换了口吻,把赞扬一笔勾销。
他们向你灵魂的海洋走去,
探究你的行为,把这当作测量仪,
他们的眼睛虽大方,思想却吝啬,
给你花样的脸庞加以野草的臭名。
为什么你的气味比不上相貌?
因为你生长的土壤就是这样。
七〇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错,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箭靶;
美丽的最高的装饰就是猜忌,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
若你检点,那诽谤只能说明
你有美德,时光都对你钟情。
因为害虫最爱那甜蜜的蓓蕾,
而你却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
你已经越过年少青春的埋伏,
或未遭袭击,或已克服对手。
可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
倘若猜忌没能遮盖掉你的美,
你将独占多少个心灵的王国。
七一
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哀伤,
当你听见沉重悲凉的丧钟声,
在向全世界宣布我已经离开,
去龌龊的世界陪伴龌龊的虫。
当你读到这诗,请别再想起
那双写它的手;因为我爱你,
宁愿被遗忘在甜蜜的回忆里。
如果想起我,使你不胜悲伤,
我是说如果,你看到这首诗,
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尘土,
请不要提起我这可怜的名字,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死。
我怕聪明的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
七二
哦,这世界难免要逼问你,
我究竟哪儿好,让你在我死后
依旧爱我;忘了我吧,爱人,
我一点值得你爱的都没有。
除非你捏造一些美丽的谎言,
过分吹嘘抬高我原本的价值,
夸耀和奉承瞑目长眠的我,
远超那鄙吝的事实所昭示。
哦,我怕世人说你的真爱虚伪,
怕你为了爱我而替我说假话,
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
以免活下去让你和我都有愧。
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
你爱了不值得爱的,也该愧赧。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黄叶或归根,或奚奚落落地
挂在萧瑟的枯枝上颤颤发抖,
荒废的歌坛不再有百鸟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落日徐徐沉入西方消隐不见,
黑夜,死的化身,逐渐靠近,
严明而宁静的安息笼罩万物。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残留里奄奄一息,
躺在惨淡的床上等待着死亡,
与滋养过它的烈焰共同毁灭。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会更强大,
你不好好爱他,爱就转瞬即逝。
七四
但是放心吧:当无情的逮捕
丝毫不愿宽恕我,把我带走,
我的生命依然在诗篇里长留,
这诗是纪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当你重读这些诗,就等于重读
我献给你的纯洁无二的生命;
尘土只拥有它作为尘土的份儿,
我最好的真正的灵魂却属于你。
所以你只是失掉我生命的糟粕,
我的肉体不过是害虫们的食饵,
卑劣者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
太低贱的东西,不配被你记住。
它唯一的价值,在于它的精神,
那就是这诗:这诗将同你长存。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粮,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
为了得到你的安慰,我多么惶恐,
就像贪婪的人在与财富做斗争;
有时,他夸耀自己是个财主,
但又顾虑时代会偷去他的财宝;
有时,我觉得最好独自陪伴你,
但忽然又觉得应该当众赞美你;
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
不久又饿得慌,总要瞟你一眼。
对于欢乐,我既不占有也不追求,
除了你已给的或准备给我的欢乐。
这样,我整天挨饿,整天消化不良,
要么狼吞虎咽,要么一口也咽不下。
七六
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少新色彩,
不去追现代多姿多变的新风尚?
为什么我不赶时髦,旁征博引
那争奇斗艳的修辞和新式腔调?
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不同,
总寓情寄思于一些陈词滥调,
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们的身世与它们的由来?
你知道的,爱人啊,我只写你一人。
爱情与你,就是我唯一永恒的主题。
推陈出新是我无上的绝技,
我把写过的,不断重新再写。
因为,正如太阳,每日新旧交替,
我的爱,也把说过的话絮絮不休。
七七
镜子将告诉你,美颜会怎样凋谢,
日晷会告诉你,华年在分秒耗去;
这白纸记录下的你内心的印迹,
你要细细品味其中的教言。
镜子诚实地映现着你的皱纹,
示意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
日晷上阴影的潜移让你认清,
时光那悄然走向穷尽的脚步。
记忆不能保留的一切事物,
请你全部交给这张白纸吧,
你会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得到抚养,
使你能重新和你的心灵相识相知。
这些道理,只要你常拿来重温,
将有益于你,并丰富你的书本。
七八
我常把你当作诗神,向你祷告,
才得以在诗中找到灵感的神助;
凡陌生的写手都仿效我的文笔,
在你名义下,发表他的诗歌。
你的眼睛,曾教会哑巴唱歌,
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飞上高空,
把新羽翼加给博学者的翅膀,
给予温文尔雅的人双倍尊贵。
但是我的诗,才最让你骄傲,
它们全是因你的感召而诞生。
对别人的作品,你不过粉饰格调,
用你的美使他们的才华锦上添花;
但对我,你是我全部的艺术所在,
把我的粗俗愚笨提到博学的高度。
七九
当初我孤身一人恳求你的帮助,
可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柔美;
现在我那清新的诗韵既已陈腐,
我的诗神病了,只好让位他人。
我承认,我的爱人,你美妙的主题,
值得更高超脱俗的笔触来精描细写;
然而,你的诗人却只是在向你归还,
他把从你那儿夺取的当作他的创造。
他赐予你美德,美德这词,是他从
你的行为那里偷来的;他给你美貌,
这是从你的脸上得来的;他的歌颂
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获取的。
请别再感激他对你的赞美,
他只是把欠你的向你偿还。
八十
哦,我写到你的时候,是多么气馁,
得知有更天才的人在利用你的名字,
他不惜用尽全部力量赞美你,
使我一提起你的荣光就哑口无言。
但你的价值,像海洋一样浩瀚无边,
不管轻舟或战船,都同样能承载,
我这莽撞的小艇,尽管远不如他,
也向你辽阔的海心大胆行驶。
你最浅的沙滩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正岸然向你无底的深处驶去;
万一船覆没,我是一叶轻舟,
而他却是气宇轩昂的高大的舰艇。
如果他安全到达,我遭受失败,
最不幸的是:毁灭我的是爱情。
八一
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
或你活着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纵使人们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死神也夺不走关于你的记忆。
你的名字将从诗里得以永生,
我一去,就等于离开了人间;
大地也只能够给我一座乱坟,
而你却将长埋在人们眼睛里。
我这些小诗便是你的纪念碑,
未来的眼睛将对此百读不厌,
当现在呼吸着的人全部死去,
未来的舌头也将它不断传诵。
我强劲的笔,将使你继续活着,
在最蓬勃的地方,在人们的口中。
八二
我承认你没有和我的诗神联姻,
因而可以毫无顾虑地去俯瞰,
那些把你当作主题的诗人们
写出的褒奖你的每一本诗集。
你的智慧像你的姿色一样出众,
你的价值比我对你的赞美更高,
因而你不得不到别处去找寻,
时代新风尚下更鲜明的写照。
就这么办,爱啊,他们既已
用尽了浮夸的辞藻把你刻画,
你真正的美丽,只能由知己
用真诚的话,来真实地表达;
他们花哨的脂粉只配拿去修饰
贫血的脸颊,对于你却是亵渎。
八三
我从不觉得你需要涂脂抹粉,
因而没必要装扮你的美貌;
我发觉,或自以为发觉,你本身
远远超过诗人献给你的贫乏描写。
因此我对关于你的诗装作打盹儿,
好让你自己来生动地现身说法,
证明时下诗人的文笔多么平庸,
总想表现和升华你身上的美德。
你认为我沉默寡言是一种罪行,
其实,这恰巧是我最大的荣光;
因为我不声不响,我也不破坏美,
别人想给你生命,反倒把你埋葬。
你的两位诗人所有赞美的诗句,
比不上你一只慧眼所藏的光芒。
八四
谁说得最好?谁能说得更圆满?
比起这丰美的赞词:“只有你才是你”?
这赞词蕴含着你的全部资产,
谁若与你争艳,必须先和它相比。
那支笔可真是贫瘠得可怜,
如果它不能使笔下的事物发光;
但当有人写到你时,他能说,“你就是你”,他的故事就足够出众。
让他忠实地模仿和抄写你的原稿,
也别去践踏造物主那清新的素描,
这样的临摹已凸显他的巧妙,
这作品的风格到处受人崇拜。
你将给那美的祝福带来诅咒,
太想受到赞扬,美就变成庸俗。
八五
我那缄口的诗神只是脉脉不语;
但是他们对你的赞美累牍连篇,
用金笔写下光芒四射的文字,
和经过一切精雕细琢的诗句。
我满腔热情,他们却赞颂不停;
像没学识的牧师只懂喊“阿门”,
去呼应才子们用精练的文笔
编织成的每一首动人的歌谣。
听见人歌颂你,我就说,“的确,很对”,
无论他们怎样歌颂我都嫌不够,
只在心里说,因为我对你的爱,
虽拙于言辞,行动却永远在前。
那么,请敬他们虚伪的文字,
敬我哑口无言,却一往情深。
八六
是否他那昂然得意的篇章,
扬帆而去抢夺如此宝贵的你,
以至于我成熟的思想死在脑中,
把孕育它们的胎盘变成了坟墓?
难道是受到幽灵指点的诗人,
写出了超凡的警句,给我致命一击?
不,既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黑夜里
帮助他的伙计,不是他们使我昏迷。
他,或他那个温和良善的幽灵,
夜夜教他智慧,又用机智欺骗他;
是他们打击我,叫我缄默不语,
但他们的威胁绝不能使我恐惧。
如果他的诗里充满了你的鼓励,
我就会缺乏灵感,这才是使我丧气的。
八七
再会吧!你太宝贵,我配不上,
显然你也知道你自己的价值。
你的尊贵给予你偿还的权利,
我与你的关系只好到此为止。
不经你允许,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气享受这样的珍宝?
既然毫无接受这礼物的理由,
便不得不归还我的专利特权。
你曾低估你自己,许我深情,
或是错识了我,把我当作你爱的人;
因此,对于你这份出自误会的厚礼,
我现在就还给你,才是理智的判决。
我曾拥有你,美得像一场梦,
我在梦里称王,醒来一场空。
八八
当你有一天下决心瞧不起我,
用轻蔑的眼光衡量我的美德,
我会站在你这边打击我自己,
证明你的好,尽管你已丢掉了我。
我最了解自己的弱点,
为了你的利益,我可以编造故事,
说出我觉察的过失,让自己受伤,
你抛弃了我,反而赢得荣光。
我也因此而大有收获,
因为我对你倾注了全部的爱,
我为自己招惹的一切伤害,
对你有利,就对我加倍有利。
我的心属于你,我那样爱你,
为了你,我愿承担一切恶名。
八九
你说你抛弃我是因为我的过失,
我会即刻对你这冒犯加以阐释。
你叫我瘸子,我就马上瘸给你看,
对你给出的理由绝不做任何反驳。
爱人,我总替你的善变找借口,
任凭你怎样侮辱我,总比不上
我对自己的侮辱来得厉害。
一旦看透你的心,我就断绝这份情,
装成路人远离你;你那可爱的名字,
我永远不会再将它挂在嘴边,
以免我亵渎了它,让它委屈,
或不小心说出了我们的旧情。
为了你,我发誓与自己决战到底,
你所憎恶的人,我绝不会去爱他。
九〇
倘若你要恨我,现在就请开始;
趁着现在全世界正在与我为敌,
你和命运联盟,逼我屈服认输,
别过后才下手,做意外的捣毁。
啊,别在我的心已逃离悲伤后,
再来攻击我不久前克服的忧郁,
请不要在暴风夜后来一场暴雨,
请不要拖延我不可避免的痛楚。
如果你要离开我,别等到最后,
别让其他琐细的烦忧肆意妄为;
从一开始就战胜我吧,就现在,
让我尝够这命运最极端的恶意。
其他的痛苦,现在看来是痛苦的,
但和失去你相比,就无影无踪了。
九一
有人夸耀出身的高贵,或技艺的高超,
有人夸耀金钱的富足,或身体的强壮;
有人夸耀服装,尽管说是丑怪的时髦;
有人夸耀他的猎鹰,或者他的骏马。
每种嗜好都各有其乐,
每种都各自以为独特,
而这些都不合我胃口,
我的快乐比融合这一切还要有趣。
你的爱,于我,胜过任何显赫的出身,
比财富还要富有,比华服更光彩夺目,
远远胜过猎鹰和骏马带来的快乐;
有了你,我就可以向全世界夸耀。
只有一点遗憾:你随时都可罢免
我这一切的快乐,使我可怜无比。
九二
你尽可以不顾一切地偷偷跑掉,
就算到生命终点你依然属于我。
我的生命不会比你的爱更长久,
生命本就是依靠你的爱而存活。
因此,我不畏惧命运最大的灾害,
连最小的劫难都足以置我于死地。
死是一个对我而言更幸福的境界,
比起我因你的爱憎而苟且地活着。
你的反复无常再也不会使我颓唐,
只要你一变心,我的生命便结束。
哦,我是获得了多么幸福的权利,
幸福地享有你的爱,再幸福地死去!
但是人间哪能这样美满?
你或许变了心,只是在对我隐瞒。
九三
我还要活下去,认定你是忠贞的,
像被欺骗的丈夫;于是表面看来
这仍旧是爱,虽然已有了新变化;
你的眼睛望着我,心却到了别处。
我在你的眼里看不见憎恨,
我就无法看出你是否变心。
每当人们开始假情假义,
就表现出皱眉蹙额或情绪不佳,
但上天在创造你的时候,
就注定甜蜜要永远在你的脸上,
无论你的内心在想什么,
你的双眼总在诉说可爱和温柔。
如果你的美德与外表不配合,
你的美貌就是那夏娃的苹果。
九四
有人有力量损害他人却没这么干,
以为这种人会去做他们爱做的事,
有人能使别人动情,自己却如石头一般,
冷酷无情、无动于衷,不受任何诱惑;
他们理所当然地继承上天的恩宠,
并且储藏和照管造化赋予的资本;
他们是自己美貌的主人,
而别人是自己姿色的奴仆。
夏天的花为夏天散发着芳香,
虽然不过是独自盛开又凋谢,
但它的花朵如若沾染上病毒,
最卑微的野草也要比它高贵:
极好的东西一变质就极坏,
腐烂的百合花比野草更臭。
九五
耻辱被你变得多么温柔又可爱!
就如同浓香的玫瑰花心的蛀虫,
玷污你那含苞欲放的美名!
哦,你用多少温馨遮盖了你的罪过!
叙说你那风流故事的长舌头,
本想对你的娱乐做猥琐的评论,
却只能用赞美的口吻加以斥责;
一提起你姓名,坏的也变成好的。
哦,那些罪过找到了多么华美的房子,
挑选你来作为它们的居住地,
让美丽为污点披上了轻纱,
让所触目的一切变得清丽!
警惕啊,爱人,我要提醒你警惕这特权。
最锋利的刀,若被滥用,也要失去锋芒!
九六
有人说你的缺点是放荡不羁;
有人说你的魅力是年少风流;
魅力和缺点都大体受人欣赏,
缺点也能够为魅力锦上添花。
好比宝座上的女王戴的戒指,
最劣质的宝石也会得到尊重;
你身上出现的失误也是如此,
都变成无误的,被当作真理。
多少羔羊会被凶恶的狼诱惑,
假如恶狼伪装成羔羊的模样!
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骗走,
假如你展现出你的全部魅力!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么爱你,
你是我的,你的光荣也属于我。
九七
我离开了你,生活就像严冬,
飞逝的流年中,你是我唯一的快乐!
天色多么昏暗,我受尽了严寒冰冻,
所见的都是十二月的萧条冷漠!
可是我们分开时,恰好是夏日,
那富饶的秋天,收获累累,
承载着春天的放荡结下的果实,
好像怀胎的寡妇挺着肚子。
但是这繁盛的产物,在我看来,
生来就要成为无父的孤儿,
因为夏天和它的欢愉款待了你,
你走了,连小鸟也停止了歌唱。
即使它们唱,也消沉低落,
树叶灰白了,怕冬天降临。
九八
我离开你时是春天,
灿烂的四月一身盛装,
给万物灌注青春的气息,
连沉闷的土星也跟着欢笑蹦跳。
可是无论鸟儿歌唱,花团锦簇,
姹紫嫣红的花儿们芬芳四溢,
都无法使我说出夏天的故事,
或从斑斓的山洼把它们采摘。
我既不羡慕百合的纯白,
也绝不倾心玫瑰的红晕;
它们不过是香,是赏心悦目,
而你,才是它们所要临摹的原版。
你若不在,对我来说仍是严冬,
我逗花开心,像玩着你的影子。
九九
我这样责备早开的紫罗兰:“温柔的盗贼,你从哪儿偷来的香味,
难道不是从我爱人的呼吸那里盗走的?
这紫色在你的脸颊上染上了红晕,
难道不是从我爱人的血管里沾染来的?”
我怒斥百合花盗用了你手上的颜色,
指责薄荷花的蓓蕾窃取了你的柔发。
站在枝叶上的玫瑰花吓得瑟瑟发抖,
一朵羞愧得通红,一朵绝望得苍白,
另一朵,各自都偷了一点,不红也不白,
并在偷来的颜色上添上了你呼吸的香气。
但因犯了盗窃的罪,当它盎然盛开时,
有一只怒气冲冲的毛虫咬死了它。
我还见过许多花,但是没有一朵,
不是从你那里偷来的芬芳和姿色。
一〇〇
你在哪里,诗神,这么久竟忘了
诉说和歌唱你一切力量的源头?
为什么把狂热浪费给陈词滥调,
削弱你的光芒去照亮那些俗物?
回来吧,健忘的诗神,不要迟疑,
弹起动听的旋律,赎回虚度的时光,
唱给真心爱慕和尊崇你的人,
唱给把灵感与技巧赐给文笔的耳朵。
起来吧,懒惰的诗神,看看我爱人的脸,
检查时光可曾在那儿刻下皱纹;
如果有,就请用全力嘲讽那衰老,
让时光的剽窃暴行遭人四处鄙夷。
赶快让我的爱人成名,在时光下手之前,
只有这样,你才抵挡得住它的风刀霜剑。
一〇一
偷懒的诗神啊,美渲染了真,
你该怎样弥补你对真的怠慢?
真和美依赖并守护我的爱人,
你也是,倚靠他才得到美名。
回答我,诗神,你或许会这样说:“真实本就不需要浓妆艳抹,
美丽也不需要用色彩来描画;
用不着人工添加,完美永远是完美。”
可难道他不需要赞美,你就不说话?
别替缄默辩解,你是有力量的,
能使他的寿命超越镀金的坟墓,
使他在未来得到后世永远的爱。
接受使命吧,诗神,我要教你,
使他的将来像现在一样被景仰。
一〇二
我的爱变强了,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弱;
我的爱还和以前一样,虽然表面上看不出;
谁到处宣传他心中爱的价值,
就等于把他的爱情当作商品。
我们那时的初恋,正值春天,
我习惯用我的诗歌去迎接它,
像初夏时分整日清唱的夜莺,
但是盛夏一到,就停止歌喉。
并非因为比起那万籁俱静时的悲歌,
夏日显得缺少惬意与乐趣,
只为鸟儿狂欢的音乐载满了枝头,
欢乐变得庸俗,意味也不再深邃。
所以,像夜莺一样,有时我选择沉默,
以免我的歌唱得太频繁,竟使你烦厌。
一〇三
我的诗神的创作是多么贫乏无力!
分明有无穷机会可以炫耀他的才华,
尽管题材,丝毫没有一点修饰,
都比加上我的赞美还要有价值!
不要为难我,如果我写不出什么!
望向镜子吧,看看镜中你的脸儿,
远远胜过我那笨拙模糊的作品,
使我的诗失色,使我无地自容。
增添和修改原来就完美的题材,
难道不是一种罪过?
我的诗不曾有其他目的,
除了把才貌双全的你临摹。
是的,当你看见镜中的自己,
我的诗与你的神采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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