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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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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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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思索

秋天的思索试读:

作者简介

张炜

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 独药师》《 艾约堡秘史》等21部,创作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

秋天的思索

》等若干。秋天的思索

去年秋天,葡萄熟得很快。今年的葡萄仿佛永远是青绿的颗粒儿,很酸。

可是,就有人喜欢这股酸味儿。看守葡萄园成了一桩大事。如今的园子是由三

六户合伙包种下来的,他们就给看葡萄园的买来一杆猎枪。

猎枪是双筒的。买来的第三天上,看园子的老得(“得”字读做děi)才知道怎样使用。他很高兴地将上了黄油漆(他认为是“火漆”)的枪身用手撸了两下,拍一拍,放到了小茅屋的墙角上。然后找来一张

开的绿纸,写了一张“告示”,贴到了葡萄园边的大杨树上:

任何想偷葡萄的人都要注意,看葡萄园的人新买来双筒猎枪,见贼就放,决不留情。枪是钢枪,上了火漆,特此告知。

告示贴出的当天,园里做活的纷纷来茅屋里找老得。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劝他:“老得呀,人命关天,可不能为一串葡萄打死了人啊!”

老得

十六

岁,奇瘦,个子很高,走起路来一拧一拧,人送外号“水蛇腰”。他的脸也很长,仔细端量起来,下巴似乎还有些歪。人们一句一句劝他时,他就蹲在屋角上,两只眼睛盯住地上一片草叶儿,不说一句话。人们又劝了一会儿,知道他是不会说话的了,就离开了屋子。可是他们走出不远,老得也出来了,站在门口,一手撑在门框上说:“有心做贼,打死莫怨!枪是钢枪,上了火漆……”

所有人都愣愣地站住了,回头望着老得。

老得说完就回屋去了,还用力地将门使上了闩。

秋风轻轻吹着茅屋的草顶,发出簌簌的声音。早晨的露水还没有消去,趁风溜下窗外的葡萄叶片,沙沙地滴下来,像雨。老蝈蝈大约有什么心事,一大早就躲在树叶下唱,那调子显得深沉而悠远。老得在一张小白木桌儿前坐了,用手搓揉着那双涩涩的眼睛。

他看了一夜葡萄园,可是他这会儿并不想躺到炕上,眼睛发涩,搓揉一下就好了。他一般都在靠近中午时,用被子蒙住头睡上一两个钟头。他现在只是伏在桌子上,瞅着那个刻满了刀痕的桌面想心事。过了一会儿,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叠儿纸,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截儿铅笔,用力地写起了什么。

老得这个年轻人睡得很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才被安排来看护葡萄园的。真是个美差!老得可以在秋天里尽情地吃那些甜蜜的黑紫黑紫的颗粒了!他在架子下一扭一扭地走着,东瞅一眼,西瞅一眼,满眼里都是绿色的叶子、黑紫的葡萄。他老想唱歌,可是他不会。他高兴的时候,只是将那个长长的、柔软的腰扭动得幅度更大一些……

这时,老得坐在桌前,头也不抬,铅笔“哧哧”地刮着白纸。写了一会儿,他抬头瞅着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嘿嘿”地叫着,兴奋得腰身又扭动了起来。

屋门给踢了一下,老得一惊,迅速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揽到了抽屉里去。“谁呀?”老得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屋外是脆生生的姑娘的声音:“是我!你个死老得就知道闩门——开、开、开!”

老得听出是葡萄园会计小雨的声音,眉头皱了一下,说:“我要睡觉。”“开、开、开!”小雨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管踢门。

老得没有办法,他嫌脏似的先将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然后拉开了木闩。

小雨跳了进来,一进门就

下里看,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老得问:“你找什么?”

小雨也不回答,掀了掀木桌,揭了炕上的被子,最后在炕头的小夹道里踹着,踹开一个破被套,拿出了那支崭新的猎枪。她笑眉笑眼地端量着,露出了两排雪白晶亮的小牙。她说:“嘻嘻,两个筒的呀!……”

老得蹲在屋角,两眼瞅着地上的一片草叶儿。

小雨将手指一个一个挨着往枪筒里捅,嘴里说着:“哼哼,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老得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雨抚摸了一会儿猎枪,突然板起脸来问道:“你买了猎枪,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

老得不吱声,只是立起身来,伸手去取枪。她一撇嘴,把枪藏到了身后。老得只好重新蹲下。小雨说:“这是我爸批准给你买的——他批准了,有人才把这枪给你买来。别不知好歹!我跟我爸说一句,这枪也许就收回了。你以后放枪时叫上我吧?”

老得脖子有些红涨。他眯起一只眼睛端量着她。

她二十刚多一点,或许还不满二十呢。穿着风衣——乡下姑娘如今也穿风衣。长得真好看,乡下姑娘也长这么好看。可惜只是好看,不算聪明。聪明还能连初中也考不上吗?老得可是初中毕业,他往往瞧不起学历较低的人。

小雨并没注意老得在看她,只是咕哝着:“我爸批准买这猎枪,我爸说了,有枪和没有枪就不一样!就不一样!我爸……”

老得站起来说:“你爸,你爸也不是很好的人。你一口一口‘你爸’。”

小雨两根描过的眉头一皱,一抖,嗓子尖尖地喝了一声,“唰”地将枪从身后倒过来,对准了老得。

老得一动不动地叉着腰,两眼盯住枪口看着。他清清楚楚知道枪膛里没有火药,可他的目光里还是有一丝畏惧。他说:“我对你爸,还是有很大意见。”

小雨怒喝道:“不准有意见!”“压而不服。”老得又说。“不准动!”小雨抖了抖枪身。

老得的腰一丝也不敢扭了。他又蹲下去。蹲了一会儿,脖子突然又红涨起来。忽地,他站直身子,一伸手将枪夺到了怀里,然后伸出那只又黑又大的巴掌,按到小雨又软又细的腰上,用力推了一下。只一下,小雨就给推到了门外。她在门外大骂,并随手捡起一块砖头。老得干脆利落地关了门,将骂声、喊声,将一切烦恼关在了门外。

他再也无心写东西了,也无心睡觉,拉开抽屉,取出了他刚才写过的一叠儿信纸,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放回了原处。他骂了一句:“王

江,挨钢枪!”二

王三江是小雨的父亲,民主选举中落选了的大队长。

从前,他也算乡间的一个“大人物”了,跺跺脚,满村的地皮都要颤动。落选了,突然失了威风,他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土地开始承包了,海滩葡萄园虽有三十六户报了名,但因为没有领头的,迟迟没能签订承包合同。谁都知道负责这片园子的艰难:它需要和果品公司、酒厂、农药厂等单位搞好关系,需要有人为它奔波,万一有点闪失,那损失将会有几万元、十几万元!仅这一点,就吓退了一般庄稼人。

正这时候,一直不露面的王三江走上了街头。

人们很难忘掉那天的情景:老人们正懒散散地蹲在墙根下吸着烟晒太阳,突然有个又高又大的黑汉顺着街筒子走来。老人们一齐惊讶地仰起脸来:这不是王三江吗?他肩膀上搭着一件黑衣服,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慢吞吞地往大队部走去,显出十分悠闲的样子……

后来人们才知道:他是去承包葡萄园的,自愿代表三十六户,伸出了那根肉嘟嘟的食指,在承包合同上使劲按了一下。

王三江很快把当年做大队长时搞熟的门路全利用起来。又让三十六户用力地做,葡萄园果然有了不少起色。结果第一个秋天,收入就超出承包额近一倍,三十六户欢笑起来,王三江却不动声色。他只从超产中抽出一小部分平均分配,其余的全部交公。这真有些冤枉:河西葡萄园的葡萄树小,总收入还比不上他们,可人家手里的钱却比他们多!三十六户找王三江吵架,王三江说:“农民意识!以后再没有秋天了吗?只要你们跟着我王三江好好干!”说着,他把那只红润润的大巴掌果断地一挥……

这个王三江真是个奇怪人物。他做大队长时霸道和暴躁是有名的,如今却很少发火。他似乎永远将一件黑色中山装斜披在肩膀上,一晃一晃地在葡萄架里走着。年轻人可能更喜欢他,有四

个小伙子常常跟在他后边。老得喜欢端量他那圆圆的大脸盘子:黑红黑红,渗着一层油汗,样子憨憨的——老得认为这正好说明了王三江的内秀,并且具有某种幽默感。他尤其觉得那件斜披着的衣服让人发笑。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使老得深深地吃了一惊。

他陷入了迷惑。他要重新揣摩王三江……

有个叫铁头叔的孤老头子,看了一辈子葡萄园,和老得做了好多年搭档。老得把他看作父亲一样,夜里守园子寒冷,就把细长的身子拱在老人温热的蓑衣下边……有一天,老得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发现空旷沉寂的屋前空地上定定地站着两个人——铁头叔和王三江。

王三江还是斜披着衣服,双臂倒剪,一动不动地盯着铁头叔。他脸色阴沉,目光锐利。铁头叔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王三江。他胡须抖动,眼含愤怒。两个人不吱一声,连咳一声也没有。这场面很使老得诧异。

突然,老得发现王三江的牙齿磨动了一下,接着两眼射出一道歼灭性的光来——老得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差点惊慌地叫出来……王三江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铁头叔,直看了老半天,然后才抖抖衣服,和从前一样地摇晃着走了……

老得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看到铁头叔这时已经全身发抖,脸色铁青了。老得赶忙抱住老人问:“怎么啦?怎么啦?”老人摇着头没有作声,停了好长时间,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嫌我多嘴。我觉得他一笔账目不对,背后找人问了问,被他知道了……”

老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好多古怪事儿都落到了铁头叔身上。他一值班,园子里就丢东西;一次他在树下打瞌睡,有人把一个癞蛤蟆扔到了他头上;还有人骂他“吃里扒外”……铁头叔想离开园子了。

老得怎么劝阻都没有用,老人还是走了。他走时给老得留下了一件崭新的蓑衣和守夜狗大青……

老得眼睛都哭红了。他不明白王三江为什么用两束目光就能逼走铁头叔。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连他自己也不敢回忆那道目光了……

老得一个人睡在小茅屋里,睡梦中常见到茅屋的小门“吱扭扭”打开了,有一个又粗又黑的壮年汉子堵在门口,先是目光沉沉地逼视着他,然后就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走过来。他吓得大叫一声,醒了。醒来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梦中常见的这个人,就是王三江。

他弄不明白,怎么也不能从梦中将这个黑汉赶开。甜甜的睡,就让黑汉给毁掉了。他有时实在困得不行,寂寞无聊,就搓揉着眼睛走出葡萄园,到海边上吹吹海风,看那些赤身裸体拉大网的人。

他有时想:要从梦中赶开这个黑汉,首先必须敌得住他的眼睛。铁头叔看了一辈子葡萄园,那身上的筋脉被风雨磨韧了,尚且敌不住那双眼睛!他想这里面会有什么缘故的,需要好好寻思一下。……往常老得看了一夜园子,早晨跟在铁头叔的后边,手扯着大青的铁链从一片早霞里走出来,高高地呼唤几声,扭动几下腰身,别提有多么惬意和舒畅!可是后来就不行了。他一个人走在架空里,老觉得四周那么憋闷,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逼近过来。他几次猛地转过身去,都发现园里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老得自己也感到奇怪了。他实在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一次他看到王三江斜披着黑衣服,摇摇晃晃从葡萄架下走过,就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毛病就出在这个黑汉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从他身上来的!

老得弄清了这个缘故,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这个黑汉子怎么就会有这种神奇的作用。要敌得住他,只有弄明白里面的“原理”——老得记得在学校读书,数理课本上常有“原理”。他想世上的大小事情也都会有个“原理”的!老得绞拧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他有时能够远远地盯住那个斜披衣服的身影,半天也不动一下……他又想起了那两束可怕的目光。他咬着牙。他想终会有一天制住这个黑汉的,现在要紧的是先弄明白里面的“原理”!……

老得像害了病一样。他整天牵着大青,步子蹒跚地走在葡萄园里。他的头发蓬乱,两眼无神,鼻子两侧挂着两小片污垢。他不想吃饭,只是忘不了喂大青。大青平常是活蹦乱跳的,可是这会儿也蔫蔫地垂着头,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中间,步子迈得松松垮垮。

有一次他正走着,遇上王三江迎面过来。老得的眼睛立刻放出了两束光,下巴收紧,用力压在锁骨上,那目光就往上射出,显得眼白很大。他就这样鼓足勇气,瞪着一双眼睛,迎着王三江走了过去。

王三江倒被这副样子逗笑了。他嘿嘿笑着,刚要说什么,可是又立刻闭上了嘴巴。王三江发现这目光里闪烁着仇恨!他禁不住“哼”了一声,警惕地退开一步。

老得说话了,那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断断续续:“你……欺负……铁头……叔!”

王三江气愤地挥起了巴掌。可是老得也不示弱,他手里牵着大青的铁链,正好余出一截,就奋力向着王三江抡去。王三江一躲,同时伸出右手,五指并拢,往左上方举、举,直举到左肩膀上方,才狠狠往下一砍。只一下就将老得砍倒在地上。……王三江盯着躺倒的老得骂了一句:“一个古怪……东西!”

老得第一次尝到王三江的威力。他那立起的手掌,侧面如同一把钝钝的刀子,砍来着实厉害。这沉重的一击,使老得很长时间不敢去寻思那个“原理”。葡萄开花了,结果了,老得精心地守护着,只是再也不敢去琢磨怎样制住黑汉——王三江的一掌,使他的思辨进程足足推迟了两个月!……可是他敢恨他。他常常面对大青,藏在深深的葡萄叶子里说话。他认真地告诉大青:“记住,是王三江气走了你家铁头叔的!”大青摇摇尾巴,悲哀而丧气地点点头,似乎是听明白了。

老得还有一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地方,这就是小雨了。他不知道小雨怎么会生成这样。她太白了,白得像阳光,让人不敢定神凝视,真正是耀眼的白。那腰也真细,圆圆的,老是引逗老得要伸手去摸。可是他不屑于一摸。他离小雨远远的。他怕小雨身上沾了和她爸一样的毒气。小雨也真是天下第一个“妖女”:永远不像个大姑娘,娇滴滴,脆生生,想笑就笑,想骂就骂,倚仗她爸的威力,走路也想横行!她必定描了眼眉才肯出来,必定是每天都要骂人的。可是,她骂老得,老得却觉得她可恨的程度也有限。她又坏又天真。

总之,老得认为,王三江能有小雨这么个姑娘,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王小雨是葡萄园的会计。明白人都知道这里不需要什么专职会计。可是她愿意大模大样地“办公”,她的办公桌就安在老得的隔壁。那儿清静又卫生,还有一张床,可以偶尔留下过夜。

老得最恼恨的就是她在这儿过夜。那时他要待在葡萄园子深处守夜。他要牵上大青,披上蓑衣,依偎在一棵老葡萄树下。可是这时候的小雨喜欢站在茅屋前的空地上唱歌。她唱得很多,很杂,一会儿是《军港之夜》,一会儿是《松花江上》,有时竟唱起一首十分陈旧的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那尖尖的声音在夜空里飘散,悲凄而又哀怨,使老得一个人待在黑夜里,怪害怕的。每逢这时他就思念起铁头叔了,思念着他们一起守夜的那些日子。

该有一个和他做伴的人了。可是这个人总也没来。

老得想:也许是葡萄还青绿的缘故。可他转而又想:青绿的葡萄也要丢失啊!

倒是新买的猎枪给了他不少慰藉。他白天将双筒猎枪包在一床破棉絮里;到了晚上,就抱着它,一夜嗅着枪身上那股淡淡的油漆味儿……三

早晨,乌蓝鸟最先叫了一声。乌蓝是最伶俐的歌手,它常在早晨蹲上葡萄架,默默地歇息一会儿,吸足了新鲜香甜的空气,再一跃而起,在葡萄园上空那片绚烂的彩霞里飞动。它永远在不停地跃动,不停地歌唱。

风吹动着千万片葡萄叶儿,那一面泛白、一面黑绿的大叶片儿每扭动一下,都要显露出一串硕大的葡萄穗儿。风是香的。阳光照在穗串上,叶子上,古铜色的老藤蔓上,使一切都变红了,变得羞答答的。架子将空中彩色的光束切割成更细的光束,投到不同的方向,均匀地落在园子里的每个角落。葡萄架是一把“光的喷壶嘴”。一个个葡萄园在大海滩上伸展开去,没有边缘,似一片深远莫测的海,一片旷大无边的森林。红色的雾气笼罩在这片绿海之上,给它增添了一丝神秘的意味。

常常是从不知多么遥远的地方,从晨雾笼罩的葡萄架子深处,传来一声声悠长的呼叫。这声音也许是起早到园里做活的人喊的,也许是守夜人在沉闷、劳累了一夜之后,伸臂展胸,发出的快意的长吁。这片辽阔的园子没有沉寂的时候,你如果仔细倾听,总能听到奇妙的声音。即便在午夜,也有些无法分辨的千奇百怪的响动。或者是“嘎嘎”两声,或者是“啵啵”两声……海浪在黑暗深处应和着,使夜里的园子更加不可捉摸。整个海滩都像一个睡去的巨人在喃喃梦呓。

乌蓝叫过之后,大海滩真正苏醒了。

各种鸟儿都飞动起来,一试歌喉。野兔儿在野鸡的呼声里有节奏地蹦蹿;乌鸦(这些讨厌的乌鸦!)成群地飞过,一边七言八语地议论着,一边从一排架子跃到另一排架子上去;小虫虫们在霞光里飞上飞下,那薄薄的翼被映成了鲜红;蝈蝈儿一齐鸣唱了,它们的歌声里充斥着对漫漫长夜的控诉……对于这一个长长的夜来说,早晨的苏醒就显得太重要了。各种小生灵奔走相告,欢呼光明。它们憎恨黑暗葬送缤纷的颜色,葬送一个明媚的世界。它们急于看一看叶片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那清晰的、像图画一样美丽的网络,那泛红的、像蚂蚱腿一样的叶梗儿……

守夜人都在同时搓揉着眼睛——他们都是在乌蓝的欢呼声里搓揉眼睛的。蓑衣都是湿的,他们都在这时候抖落一身露珠。哦哦,一夜的警觉的守候,一夜的忠于职守,他们像个活化石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树下,偎在蓑衣里……

老得用力地跺脚,抖动蓑衣,大声地咳嗽着。他要回茅屋去了。

大青顽皮地伸了伸舌头,看了看老得。它周身的毛也都濡湿了,在阳光里闪着亮儿。老得背上猎枪走去了,它一颠一颠地跟上去,“哈、哈”地呼出一股股热气。

园子里已经开始有人来做活了。老得看见来人,精神立刻好了许多。他和人们打着招呼,人们和他说着笑话。他的猎枪在肩上闪亮,这使得好多人想起那张贴在杨树干上的告示。有的人问他:“老得,你说你的枪上了‘火漆’,其实不过是上了一点儿‘黄油’。”有的说:“老得,昨夜里我听见‘轰轰’几声,半空里亮了一下,真以为是你放枪打贼,走出屋望望,才知道是南山顶上打雷呢!”……老得每一句话都认真地听,他并不以为这是笑话。关于枪的问题他是要认真解答的。他说:“火漆!那还有假?‘黄油’?‘黄油’是不禁摩擦的,是不顶事的。”

老得走近了茅屋,见里面正站了个高高大大的黑汉,跟梦中常见的那人一样!他闭了闭眼睛,默默地将大青拴了,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转身就要走去。可是屋里的黑汉大声喊了一句:“老得呀!”

老得只得迈进茅屋。

王三江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白木椅子上,老得只得坐在炕沿上。他故意不看王三江,可那眼睛总要不时地瞥过去一下。对于王三江一大早的突然到来,他心里多少有点慌乱,一颗心“噗噗”地跳着。

王三江坐在椅子上,偏要将那只套了尼龙丝袜的大脚搬到椅面上,用手摩挲、捏巴着。他问:“老得呀,你一个人憋闷不?”

老得说:“嗯。”

王三江觉得有趣,笑了。突然,他向一边喊道:“小来!”

屋角的黑影里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下,接着传来“哼”的一声。

老得一愣,上前打开了窗户。光线透进来,屋里明亮多了。原来屋角里蹲着一个瘦瘦的小孩儿,皮肤黝黑,周身被太阳晒得流油儿。他蹲在那儿,头扭向一边,像哭泣一样地耸动着肩头,身子一抽一抽的。

老得不解地望着王三江。“小来!”王三江又喊一声,说,“你从今后跟上老得看葡萄园子,不准耍刁。”又对老得说:“小来交给你了,他不是个好孩子。耍刁,你泼揍!我跟他爸老窝说妥了的,他爸也说:‘交给老得了,耍刁泼揍!’听见了吧?”

老得应了一声:“嗯。”

王三江说完搓搓大手,站起来走了。

老得把枪放到破棉絮里,然后躺到了炕上。他枕着两手,眼望着屋顶,很想一下子睡过去。可是他睡不着。他盼了多少天的新搭档,如今就蹲在这间茅屋的角落里。这么个小东西,能做什么事情!他想他家准是给了王三江什么好处的,要不,王三江不会轻易让他来葡萄园的。他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可是他很快听到了小来在角落里喘息的声音,这使他从炕上爬起来,走到了小来跟前。

小来站起来,像害怕似的往角落里退了一步。

老得这会儿看清楚了,原来小来不像从背影上看的那么小,他至少也有十五

岁的样子,只是长得弱一些,薄薄的肩头像个孩子。老得这会儿也像王三江那样,大着声音喊了一句:“小来!”

小来注视着老得,就像害怕阳光似的,很快就眯起眼睛,将脸转向一边了。老得笑了,使得那个长长的下巴歪得更厉害了。他把手搭到小来的肩膀上说:“我知道这茅屋快来个伴儿了,想不到是你!嘿呀,你和我看葡萄园吗?你和我住这茅屋吧——以前是铁头叔和我住茅屋……”他一说到铁头叔,脸立刻沉了一下,不吱声了。他停了一会儿说:“睡觉,你上炕躺下吧!”小来不愿动,可能不大瞌睡。老得却不管这些,弯下腰抱起小来,平展展地将他放在炕上,又用一条厚厚的花被子蒙起来……

老得又伏在小白木桌儿上写起了什么。

写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不很自在,回头一望,见是小来从被子里探出了头,睁大着眼睛往这边看。老得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句:“不准看!以后不准看我写字!”

小来一下子缩进了被子……

这天,老得像过去那样很晚了才去睡觉。他醒来时,天竟然黑了下来。他从来没有一觉睡到这时候的。他坐起来,发现身边的被窝空了,屋角也没有了小来。他觉得有些奇怪,赶紧跑到了屋子外边:大青在葡萄树下静静地卧着,风“沙沙”地吹着一园绿叶儿,喧闹的人声也没有了,晚霞笼罩了整个葡萄园……“小——来——”老得急得跺了一下脚,呼喊了一声。

大青忽地蹦起来,警觉地四下望着,两只耳朵朝上竖了起来。

老得牵了大青,急匆匆地走到了园子里。他想也许小来到园里玩,迷路了,回不来了。他在架子间奔跑着,长长细细的腰使劲地扭动着。直到两腿又酸又疼,热汗湿透了衣服的时候,他才放慢了步子。葡萄园漆黑漆黑的,连他自己都要迷路了,他不得不往回走去。

整个夜晚他懊丧极了。他弄不明白小来哪里去了。这个瘦小的人儿像个影子一样出现在茅屋里,又像个影子一样地消失了……四

夜里,老得疲惫地倚坐在葡萄树下。大青的鼻子对着他的脸,呼呼地喷出一股股热气。老得将额头低下来,用面颊靠在它长长的、温热的嘴巴上,一丝一丝地活动着。大青禁不住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在往常,老得总要毫不留情地拍它一下,可是今天他任它舔着。

狗的舌头热乎乎的,好似一个温柔的手掌。老得伸出两手将它推开了,让它蹲在一边,不满地“哼唧”着。老得深深地垂下了头,用两手紧紧地将脸颊捧住……他喘息着,张大了嘴巴,就像刚刚激烈运动过一阵似的。他觉得手掌有些发湿,对在眼上看了看,见是两滴泪珠。

老得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一片漆黑的夜色。他老是觉得这面巨大的黑色幕布向两边拉开,从中间的缝隙里走出一个背有些驼的老人。他认识老人那双眼睛,他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影里也能认出铁头叔来!他禁不住“啊啊”地站起来,往前迈出一步……眼前什么也没有,还是一片黑暗。他揉一揉眼睛,失望地坐在了地上……

老得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父母,他是跟哥哥和嫂子长大的。他长到三四岁时,村子里闹起了饥馑,哥哥一家差一点儿被饿死,慌乱之中不得不抛开了老得。老得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后来他老是生病,瘦得不成样子,书也读不好。老得多么愿意读书啊,可是他读不好。他不得不怀着一腔迷恋回到了村里。也许是同情他的孱弱和孤独吧,村里领导没有让他下田扛沉重的镢头,把他派来看护葡萄园了。

铁头叔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他一个人在园子里,养着大青,住着茅屋。老得来到的第一天里,铁头叔特意到海边上,跟拉鱼人要来两条黄鱼,做了一顿鲜美的鱼汤。

老得至今忘不了那鱼汤的味道。他甚至记得鱼汤做好时,铁头叔怎样叼着烟袋去揭开锅盖子,先搅动一下,然后用勺子赶开漂在油水表面的三两个绿色的葱花……那些不眠之夜哟,铁头叔的烟锅在黑影里一明一灭,像不知疲倦的眼睛。老人有时高兴了,甚至这样问他:“喂,老得呀,娶个媳妇呀,想不?”

老得不作声。他在黑影里,兴奋地把两只大手撑在肋骨上,使劲咬着嘴唇……铁头叔在一边笑,笑了一会儿又说:“娶个媳妇,做鱼汤我喝吧——我这辈子生在海边上,还没有喝得够鱼汤——我到人家屋里做客,也老是对人家说:‘做鱼汤喝吧!’……”

老得和铁头叔在一起看葡萄园永远也不知道疲倦。老人有好多古怪的故事。他至今记得一个故事:有一个小伙子种了一片果园,总也结不多果子。后来他在园里遇到了一个古怪的老头子:穿了一件遮膝长袍,是用画满了果子的布料做成的……老头子临走时告诉了小伙子一个方法:吃第一个果子时,要捏住果梗儿,闭上眼睛用心地想——果子里有水,水是树木吸了地底的水、浇灌的水、天上下的雨水和露水;果皮上有花道道,是一早一晚的云彩映上去的;果子上有个小洞眼,是不小心让虫子咬上的;果子长得不圆,是缺养分,管园子的人开春身子疲乏,多睡了几次懒觉……实在想不出了,再把这个果子吃掉。

铁头叔讲过了故事说:“那个老头子是专管人间结果的神仙。照着他说的做,果子要多得压断果枝!可到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照着去做,果子当然是又酸又涩、个头小、稀稀疏疏……”

铁头叔说到这里时,就和老得一齐大笑起来。老人不停地吸烟,总要把烟灰磕在大青面前。大青总要低下头去闻一闻,也总要用力地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老得多么留恋那些个夜晚啊!

可是后来,老得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园子里,总要设法赶走瞌睡。

无边的黑暗里,老得有时沿着葡萄架空往前走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前面冒出一个活动的黑影,吓得他出一身冷汗;再一看,原来是一棵在风中摇动的杨树!失群的孤雁在园子上空哀鸣,老得每一次听到都要难受半天……

大青这会儿“呜呜”地低叫了两声,向着一个方向昂起头,脊背上的毛竖了起来。老得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拾起了横在腿弯里的猎枪。“老——得——!”有个尖尖的声音在不远处压低嗓门呼叫。

老得迎着声音走了几步,又拍一拍大青的脊背,一声不吭地蹲在了葡萄树下。月亮刚要升起来,老得看得见大青的眼睛。

那个声音也不响了。停了一会儿,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从一团团黑色的藤蔓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头发披在肩上,穿了一件浅色的衣服,脚上趿着塑料拖鞋,身子一晃一晃地往前走着。

老得的心开始跳得快了,当他认出是小雨,又松了一口气。他从树下站起来,不解地“嗯”了一声。

小雨先是被突然出现的老得吓了一跳,接上就哭了出来。她用手背儿揉着眼睛,咕咕哝哝地诉说着:“……死老得啊,你在这儿站岗,背着枪,我一个人在茅屋里睡,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有个人蹑手蹑脚地往茅屋跟前走,手里握一把刀子!我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死老得呀,我醒过来,真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往茅屋这儿走。我打开窗子——只打开一条缝,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可我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往茅屋跟前走……”

她一边说一边比画着,还不时插上“哼哼”的几声拖腔,使人联想起撒娇的娃娃在哭。

老得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噩梦,又不是真的。”“我真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噩梦又不是真的……”

小雨脱了拖鞋垫在屁股下,两手操在胸前说:“我是不回茅屋了,死老得,我和你守一夜园子……吓人!”

老得不作声,只是怕冷似的将蓑衣围在身上。他闭了闭眼睛,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芦青河在远处呜噜噜地响着,好像一个老妇人在深夜里哭泣,又像一个嗓子不好的人在恶作剧般地大笑。海浪的声音也很大,大约是海潮涨上来了。可是迟迟听不见拉夜网的号子,老得想也许这个夜晚他们不拉夜网了……他不时地抬眼瞅一下对面的小雨,瞅一眼他身旁坐着的大青。大青对小雨的到来也像是颇不以为然,斜也不斜过去一眼,不亢不卑地昂首直坐,望着那一天闪烁的繁星……

王小雨的泪痕未干又笑了起来,说:“我真想不到还能和你一同守园子哩。死老得!水蛇腰!真想不到。这是‘干部和群众同劳动’呀……”“呸!”老得吐了一口。

小雨愤怒地站了起来,说:“你吐我?”“我恶心。”老得说。“你恶心我?”

老得说:“我的嘴巴恶心……”

小雨又坐下了。

他们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老得用心地抚弄他的枪,一会儿搬上膝头,一会儿又搂在怀里。园子里每有一点声响,他都警觉地站起来,倾听着,辨别着。

王小雨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起来。她说:“老得呀,你这个人也不错……”

老得没有应声。“我是说你怪老实的。”“老实就有人欺负——铁头叔就是一例!”

王小雨噘噘嘴巴:“不准你指桑骂槐!”

老得搓搓脖子:“没有的事……”

王小雨重新高兴起来。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爸不让找你玩的。他说:‘老得可不是个正经东西。’我觉得你坏是坏,可也坏不到哪里去。”

老得从地上站起来了,粗声粗气地叫了一声:“嗯?”“坏不到哪里去。”小雨说。

老得没有吱声。他把枪从肩上摘下来,搬弄着,又一个一个瞄着天上的星星。他瞄着,闭着一只眼睛,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我早晚打下他来——‘嗵!’给他来这么一枪……”

王小雨立刻从地上蹦起来,抓起沙子扬他。

老得敏捷地在葡萄树下绕来绕去,小雨追着追着就找不见了。

停了一会儿,从不远处的葡萄藤蔓里又传出老得的声音:“给你爸来这么一枪……”五

小来自己回来了。老得问他哪去了?他说哪也没去。老得当然不会相信,就再三盘问。后来小来才告诉他:他跑走了,穿过葡萄园,要回家去。他怕老得以后会揍他。可是他跑到了自己家的后门口,望着门缝射出的灯光,又不敢进去,他怕爸爸。于是又摸黑跑了回来,在茅屋跟前转了一宿……

老得明白了那天晚上王小雨为什么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他知道了小来有个后娘,他爸老窝也管得很严厉,不由地生出几分同情。这天下午,他特意到海上讨来两条黄鱼(铁头叔当年也这样做过),为小来烧了一锅鱼汤……

葡萄慢慢变紫。

葡萄园要进行成熟前的最后一次洒药了,这是园子比较繁忙的时候。人们都穿上了破衣服改做的工作服,手持喷雾器的长杆,在架子间来来去去,那样子有趣极了。无数的喷头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喷出乳白的雾气,阳光又在雾气上映出一道道好看的彩虹。

喷雾器“咝咝”地响着,压气机“吱吱”地叫。两个人扳一个压气机,迎着面推来推去,就像踩跷跷板一样。可是远远不像踩跷跷板那么轻松,这只要看一看他们横流满面的汗水就知道了。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愿意结伴做这样的活儿,他们面对面地劳动,你推过来,我推过去,严肃的时候不多。姑娘推几下就笑了,接上小伙子也笑。姑娘笑得“咯咯”的,小伙子笑得“哈哈”的。只是他们都低着头笑,轻易不抬头互相看一眼。没有人督促,也没有人喝彩,他们越干越有劲儿,将气压得足足的。气越足,远处的喷头喷出的雾气越匀、越宽,空中的彩虹也越好看。

整个园子里都是沸沸腾腾的人声。葡萄紫了,三十六户都激动起来,连小孩子也涌到园子里来了,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奔跑着,呼喊着。

老得睡不着的时候,就牵着大青,领着小来到园里来。他们有时在压气机跟前停住步子观看,那扳机器的姑娘和小伙子就说:“老得,你站哪儿不好,偏站这儿!这儿脏哩,小心药水溅到身上……”老得总是果断地回答说:“我不怕脏,我又不是娇气的人……”

有人老远打趣地嚷着:“得呀,你告示上不是说见贼就打吗?地上从来没见有人躺倒!”“也可能是枪法一般吧?哈哈……”

老得把枪往肩上耸一下,大声说:“告示贴出来,有法必依,谁敢偷这园子……”

远处的人一阵满意的哄笑。

又有人说:“老得,你看园子是有功的,该报告王三江,奖励你一下呀……”

老得听到“王三江”三个字,心里很不愉快,于是就离开了压气机……葡萄架空里,这时“突突突”开进几辆轻骑,在老得的身旁停住了。从车上跳下来的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老得一看就知道是“葡萄贩子”。他们其中有的早就认识老得,笑模笑样地递过来香烟,喊:“老得,帮我们引见一下王三江吧!”

老得不停歇地往前走去,嘴里咕哝着:“我引见不上……”他早已瞥见了轻骑后座上捆绑的那些东西,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声,和大青、小来横钻过一排架子走去了……

洒药水的人们开始休息了。他们坐在葡萄架旁喝着水,高声地谈笑着。老得走着,听到他们不断提到王三江,觉得今天十分晦气。“……今年葡萄又要涨价!酒厂经理都亲自来了,小卧车就停在王三江门口……”“也肥了那些葡萄贩子,他们运上一秋,要挣上千块呢……现在都忙着找王三江批条子……”“有个人肥得更快呢!看看河西园子,人家葡萄长得没咱好,可年年分钱比咱们多!……”

老得想和小来回茅屋去。他们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同时闭上了嘴巴!老得觉得奇怪,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斜披衣服的黑汉从南边摇晃着走过来了!他的身后,照例跟着四五个小伙子……老得拍拍小来的肩膀,坐在了地上。他远远地盯着那个黑汉。他想那些小伙子简直成了王三江的义务保镖了!王三江的黑衣服被风吹得扬起来,很像个大乌鸦的翅膀——老得马上觉得黑汉子就是个大乌鸦,它在园子上空低低地盘旋而过,黑影儿投在地上,地上的一切都默然无声了……

王三江走到一个坐着的小伙子跟前,伸手去弹他的脑壳……好多人站起来,叫着“三江叔”,嘿嘿地笑着。园子里又开始有了说笑声。

老得盯着那个“大乌鸦翅膀”,目光像凝住了一般。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一对逼视过来的目光……老得的眉头绞拧在一起,又在默默地想那个“原理”了。“大乌鸦翅膀”在风中扇动着,下面有人向他频频点头……老得看着,心中突然动了一下——王三江可怕,有些人的贱气样子更可怕哩!他想起民主选举时,人们对这个只喝酒不做事情的大队长再也不能够容忍了,一下子就把他选掉了!那时候大家就不怕他,现在反倒忍得住,反倒怕起他来了——这里面总该有个“原理”的!……老得想到这里“哼”了一声,站了起来。他激动地抖着大青的锁链,对小来说:“这里面有个‘原理’!”

小来不解地望着老得。

老得又定定地望了一会儿黑汉,就往回走去了……

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些陌生人走过来,老得知道又是找王三江批过条子的人。他早听说这些有本事的商贩能用低价购到葡萄,让三十六户吃哑巴亏。他又想起人们和河西园子做的对比,这时心里一阵愤怒,就走过去跟他们要条子看。

几个人挤着眼,搔着头,并不掏条子。

老得也不作声,只是拦住他们,很有耐性地蹲在了路边,揪一串葡萄慢慢吃着,不时斜眼瞥瞥他们。

大青呜呜地叫起来……老得抬起头,看到葡萄架后面有个人影在晃动,他扒开藤蔓一看,见站在那儿的正是斜披着黑衣服的王三江!

王三江哈哈笑着,一只手挥动着让那些人走开,一只手招着,那是让老得再靠近些。

老得心里不由自主地“噗噗”乱跳起来,手里扯紧了大青上前一步。小来也站到了老得身边。

王三江坐在了架子下,让老得和小来也坐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黑烟斗,惹得老得惊讶地看着。王三江笑眯眯地端量了一会儿老得,吸一口烟说:“你是得病了……”

老得迷惑地看他一眼,咬着牙关没有作声。“你的两个眼珠子锃亮——你是得病了!”王三江徐徐吐着烟,又说。

老得不安地将枪倒在怀里。他摩擦着枪身说:“我没病。有病也全在腰上。我的腰挺不硬。”“病在眼上。腰是好腰。铁头叔以前也犯过这病,那是睡觉多了,外精神太大……”王三江说到这儿突然严厉地绷紧了脸,“我送你个偏方:以后只许上午睡觉,下午到园里扳压气机!”

老得终于明白这是怨他刚才拦了那些商贩!他气得身子抖了一下,腾地站起来说:“我没有病!我要睡觉!”

王三江也站起来,威严地喝道:“听大叔的话,偏方治大病!”

傍晚,小来的爸爸老窝到茅屋来了。

这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子,嗓子也不很好,每说一句话,都要“吭吭”两声。他的烟锅永远叼在嘴里,不管有没有烟。他是为小来的事才来的。他管老得叫“他家老得”,并且说得声音甜甜的,包含了一定的尊重。老得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叫他,心里十分高兴。

老窝说:“他家老得,你是个好小伙子哩!小来交给你我心里妥帖!吭吭,妥帖。我跟他家王三江大叔说哩,小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家老得你泼揍,吭吭,泼揍!……唉唉,泼揍!……吭吭,庄稼人不易哩!小来身子软,又念不成书,在田里又做不了多少活,吭吭,我就求他家王三江大叔开开面子,好话说了一抬筐,费了烟酒才……吭吭!吭吭!……”

老窝觉得说走了嘴,眼皮垂了垂,使劲咳嗽起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说下去:“他家老得呀,吭吭,你呀,你年长他几岁,有事多担待些,吭吭,你泼揍,只管泼揍!可你别让……吭吭!别让别人动他呀,你看他那胳膊,秫秸秆儿粗,吭吭!在家时,他后娘老要打他,这孩子自小命苦哇……吭吭!……”

老窝说着流出了泪水。他赶忙用衣袖用力地抹去。

老得一直默默地听着,两眼望着窗外的什么地方。后来,他不知怎么也哭了,眼泪从鼻子两边缓缓地流下来。

小来就坐在炕沿上,低着头,用手撕一个破布条……六

习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老得几次想一大早就睡觉,可怎么也做不到。他总要坐到桌前,揉搓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用铅笔在白纸片上写一会儿。纸片写满了时,他才爬到小来身边睡觉。午饭常常被他们忽略了,有时醒来,也不过是烧几条咸鱼,吃两片烤玉米饼。老得近来不知怎么很疲倦,有些瞌睡。

下午,他很想蒙头大睡,可是果真有人来喊他和小来去扳压气机了。他恨死了王三江,可是又不能不去。他发现自己像大家一样害怕王三江。没有办法,他暂时只得穿好衣服,唤醒小来,背着猎枪,牵着大青到园里做活去了。

几乎所有人看了老得这副样子都笑。他们笑老得总也离不开大青,离不开枪。老得倒没觉得怎么可笑。他心里更多的是气恼。他知道王三江存心不让他睡个好觉。他想如果铁头叔在,也许事情不会糟到这种地步的,铁头叔有骨!铁头叔高高的嗓门喝一声:“我要睡觉!”——所有人(当然包括王三江)都要惧他三分。现在则不行,现在只好乖乖地来扳压气机了。

他和小来扳一台。小来两臂细瘦,自然不顶事的,差不多要老得一个人用力气。他的腰吃力地扭动着,一会儿就汗流满面了。

王三江从一边走过来,总要停住步子欣赏一会儿,大声夸奖几句:“瞧瞧,老得是做这活的好材料。老得扳得得法,省好多力气的……老得扳得好!”

老得紧紧咬着牙齿。他的脖子涨得紫红,一声不吭。他只把圆睁的眼睛瞪向小来。小来有些不敢看这双眼睛,躲闪着他的目光。可小来有时瞅瞅这双眼睛,脖子也红涨起来,咬住嘴唇,伸出细瘦的胳膊,狠狠扳住压气机手柄,狠命地往胸前拉着。

王三江很有耐性地站在一边看着,不时地夸赞几句。他说:“这活路不同别的,这活路讲究个配合!你们看人家老得,功夫都在腰上了!”

老得的腰疼得厉害。他有时要用一只手按住腰部。可这时候王三江也要夸他,说他很从容呀、一只手也做得呀。老得气得肚子都要炸开了。他直挺到王三江走开,嘴里没哼一声。

休息的时候,老得拉上小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坐了。

他把头埋在了两膝间,深深地低着。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地上那片洁白干净的沙土……真好的沙土!这样的沙土,白玉颗粒一样,当然生得出甘甜的葡萄呢!老得禁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着。他认定这儿的葡萄特别甜,完全是因为这片沙土的缘故。如果说到感激,应该感激的是这片沙土!他想,谁包种下这片葡萄园,葡萄都会生得像蜜一样甜的。奇怪的是有人不去感谢土地,却要去感激霸道的王三江!“哼哼!”老得苦笑了一声。他想起了有人甜甜地呼叫“三江”——像呼唤兄长一样。兄长?哪有这么霸道的兄长!人们是怕他。王三江能领着他们发财——钱这东西也真怪,它能使人胡乱去认“兄长”!“哼哼……”老得搓搓手,又笑了。他望了望对面的小来和大青:小来在搬弄地上的石子玩,那样子安然极了,天真得很——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特有的那种天真。大青有些疲倦地眯着眼睛,舌头烦躁地伸出来,大口地喘着气……

风把一片浓重的药水味儿送过来,老得用力呼吸一口。药水的气味有点像碘酒。葡萄穗儿的气味也很重。葡萄开始成熟了,尽管药水味儿那么浓,也没法掩盖得住这种香甜的气味。秋风真凉爽,它吹在老得汗漉漉的身子上,使他感到一阵发冷。远远近近的鸟雀都在聒噪,它们一定是在诅咒人类的恶作剧——将这么多有害的邪味毒水喷洒到美丽的葡萄园里!小蚂蚱们蹦起来,“噌噌”地飞到架子的最顶端,又向着一边逃去了……三两个年轻人趴在架子下,眼睛向四下里乜斜着,偷偷咀嚼一串变紫的葡萄。老得在过去准向他们扬一把沙土,逗个乐子,可是现在没有这份心思……远处,传来几声刺耳的笑声,一听就知道是王三江。老得厌恶地低下头去。

他继续想这片洁白的沙子。他甚至将一个粗沙粒儿捏住,迎着光亮审视着……他弄不明白沙子为什么每个颗粒都包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他只记起葡萄粒儿也包了一层半透明的东西。他于是试图从这片沙子和葡萄园之间找出一点什么联系来。结果他不能够。他想那葡萄的根须,根须怎样扎到深深的地下,地下的水脉……他还想每天在葡萄园里劳动的人,差不多都赤着脚板,极力去和这片沙土亲近。他想这沙子深深地硌到脚板里去,脚板也陷到了沙子里面,那样子仿佛也在设法往地里扎下根须啊!王三江又大又厚的脚,踩到地上“啪啪”响。这双脚因为穿了皮鞋,就不曾陷进过沙土,当然他是不想生下根须的。他在地上没有根。没有根就立不住,所有赤脚的人满可以把他推个仰八叉。老得笑了。他从哪里也看不出人们有什么应该惧怕王三江的地方。

不过他想起了梦中出现过的那个黑黑的身影——王三江手大脚大,身子像牯牛一样粗,长得就是有过人的地方。也许天生他就是让人怕的。老得想到这儿吸了一口冷气,眼睛直愣愣地瞅向一个地方。他摇摇头,又摇摇头——他记起在学校时老师讲过的“法律”——法律是专门维持公正的,它不允许一个人依靠体力的强健去欺侮另一个人、去剥夺另一个人,因为全都要过生活。他从这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应该惧怕王三江的地方。

老得感到很疲倦。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呼唤了一声大青。大青欢跳起来,跳得最高的时候超过了他的肩头。小来一声不响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手里捏着一个绿色的草梗……老得这会儿想起了什么,他把大青交给小来,然后一个人攀到了葡萄架子顶上。

他向西望着,他在望芦青河。

在一个个葡萄藤蔓纠扯成的“小山峦”的那边,在一片白雾底下,那堤内碧绿的苇荻、白亮的水,都望得清清楚楚……河的另一边,就是河西葡萄园了。那是一片正在兴起的园子,一片愈来愈漂亮的园子。老得知道搞承包之前那园子是多么丑陋,多么不值一提!可是这一切如今全变了,那儿的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富起来,听说看护园子的人住在高高的草楼铺上望,并且有了彩电……他决心去寻访那个园子。他要算一笔账。他要从中寻找那个“原理”……七

王小雨有时懒得回家,就睡在老得隔壁的茅屋里。她的小屋子和老得的差不多,只不过经她一收拾完全变了样子。她的办公桌上有一块玻璃板,下面压了几张男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她将自己不太喜欢的几个演员都描上了胡子。女演员添上两撇胡子,她反倒有些喜欢了。她养了一盆吊兰,梗叶垂下来,一条又一条,很像她自己披散的头发。

小雨有一次随送葡萄的汽车去了一趟城里,看到了披肩发,于是不久她的头发也照样披下来。她的头发真黑,乌油油闪亮,老得最不敢看的。她见了隔壁的老得(当时铁头叔还在),总要以两个脚掌为轴,倏地转动一下身体,站定以后再将脚跟颤两颤,使脑后的黑发上下波浪一般翻抖。老得看得出了神,嘴里哼哼呀呀的,要不是铁头叔总将他及时喊进屋里,他会这样一直看下去的。

小雨心里恣得要命。她用后脑勺也瞧得清老得的神态。这个死老得!这个水蛇腰!王小雨在心里一连串地骂着,真痛快。她知道那颗小伙子的心是怎么跳动的,老想弯下腰来笑一场。

你老得也想和我小雨好吗?小雨成百次地在心里问自己,成百次地笑!她照过镜子。她从来没发现有谁长得比自己俊!从小爸爸就不让她做重活儿。她的身体没有像一般农村姑娘那么结实,可也不像有些农村姑娘那么笨重。她娇小而苗条,两条腿显得又长又直,像两根结实的橡皮柱,那样有弹性,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也就是这个走法,引得老得醉心醉意的。她从来就认为:老得高高的个子,像个篮球运动员(她喜欢他们),只可惜生了个七扭八扭的腰。她气闷地噘噘嘴巴,心想老得呀,你怎么就不去城里,像骨折的病人那样,用石膏把腰固定住呀?她想着想着又笑了。

可是自从铁头叔离开葡萄园以后,老得对她变得冷淡了。好像是她赶走了铁头叔一样!她想起这个就生气。她想让老得像以前那样,老得却偏偏不像以前那样。他偶尔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和爱恋的火花,随即也就熄灭了。小雨气愤地走在园里的小土埂上,将她新买的米黄色风衣抖得“唰唰”响。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懊恼。

老得能够记住一种仇恨,能够目不转睛地盯住一个地方想心事。他恨王三江,因而也多少有点恨小雨。小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装扮,老得竟不屑一顾。这说明了他的坚定,也表明了他的笨拙。王小雨有点哭笑不得。

可是那个夜晚她被噩梦惊醒之后,来到葡萄园里,那么顽皮而得意地玩了一个通宵!老得哟,仍像过去那样驯服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那个夜晚过得多么欢畅啊,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欢畅了。她想起了小来,觉得那个小东西倒是很有意思的。她想,从今以后小来就归老得领导了——连“水蛇腰”也可以做领导,这个年头真是有意思啊!以前老得什么都听铁头叔的,明显地受他的领导。如今不行了,如今老得神气了,添了猎枪(双筒的!),又添了小来。小雨心里不知怎么有了一丝孤独感。她想自己领导一下老得倒也许是合适的。那时候她可以支使老得:“老得,提桶水去!”“老得,进屋里坐会儿——不,还是滚开吧!”“老得,以后走路不准胡乱扭动那个腰——那叫‘水蛇腰’,水蛇有毒!”

晚上,小雨睡不着。她愿仰躺在床上想心事。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使她很舒服。月光正好透过窗纸,映在吊兰上。吊兰的小白花儿在夜晚显得那么清晰。她轻轻合上了眼睫。

风徐徐地吹过,像一个人小心地踮着脚尖穿过葡萄园。窗外的青草上有什么虫虫在小声地交谈。露水偶尔从高处的葡萄藤上滴下来。芦青河的流动声变得非常遥远。海浪拍击着海岸,听声音好像要翻腾着奔涌过来。小茅屋愈显得安静了,像一个老人,在月光的注视下怡然入睡了。

小雨老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轻轻的,细细的,像一只小猫睡着了那样。她将头在枕头上滚动了一下,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柔软的枕巾。一切都是温暖和煦的,散发着一股荞麦花的香味。她愉快地笑了。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她仰着脸看茅屋顶,伸出两手在面前绞拧着。胳膊绞到了一起,胖乎乎的手脖儿贴压在一块儿,轻轻地摩擦着。她觉得两只胳膊好看极了。一股暖流在胸中流动,慢慢变得滚烫起来,使她再不能静静地躺着了。她翻动着身子,急躁地扭着胳膊,有时故意用两腿敲击着床板。她不知怎么淌出一滴泪水,接着咬住下唇,“呜呜”地哭起来,将脸埋到枕头上……

傍晚时,她想和爸爸一块儿回家去。她像过去一样跑过去,揪他搭在肩膀上的衣服。王三江平时总是高兴地一耸肩膀,将衣服抖落到女儿的手上……可是这次他站住了,严厉地瞅着小雨问:“你半夜里找老得玩了吗?”

小雨惊讶地站住了。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她轻轻地说:“我……嗯!”

王三江把肥胖的食指竖起来说:“你闲得不耐烦,以后就到园里做活去!”

小雨从来没听过这么阴冷的语气,看了看他的眼睛,吓得要哭起来,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她跺着脚说:“做活就做活,我还不稀罕当这个会计呢!”

她说完往屋里跑去,王三江喊她,她像没有听见一样……

半夜了,她还没有睡去。这时,父亲那像锥子一样的目光又从她脸前闪过。她不安地点了灯,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也睡不着,小屋里燥热极了!她开了门,走到了窗外的葡萄树下……往常铁头叔将大青拴在树根上。如今老得牵上,到葡萄园里守夜去了。葡萄树根下的干土皮被大青磨蹭得光滑滑的,散发着一股大青的气味。她将身子抵在葡萄架的石柱上。石柱凉森森的,使她舒服得很。她真想就这样睡过去。她想这会儿老得和小来在做什么呢?她又记起父亲那两道目光,就像跟谁赌气似的,她今晚真想跑到园里去找他们啊!她紧紧咬着嘴唇,轻轻地呼吸着,将脚跟跷起来,再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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