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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20: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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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四川文学编辑部

出版社: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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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16年11期(电子杂志)

四川文学2016年11期(电子杂志)试读:

【小说世界】中篇小说

放声歌唱

曾瓶1

很久很久没有胡正辉的音信了。2

2013年春天,就像那诡异的天气一样,胡正辉像我压在箱底那件很多年很多年没用的旧毛衣,突然之间,冒出来了。3

接到市公安局治安支队孙支队长的电话。孙支队和我没有一丁点私人联系。名字倒熟悉。

孙支队和我说起胡正辉。

我说哪个胡正辉?

孙支队说还有哪个?就是你的老朋友那个艺术家胡正辉啊!

我的老朋友?我禁不住笑起来了。说不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就在一起了。说是,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孙支队说你马上到治安支队来一趟,把你的老朋友领回去。

到治安支队去领胡正辉?开什么玩笑?我对孙支队说,胡正辉怎么会到你们治安支队?会不会搞错了?胡正辉现在应该在北京啊,千万不要搞恶作剧哈!我特意告诉孙支队,一个多月前,中央电视台老故事频道,一群人,坐飞机,乘汽车,特意到我们老家来拍老故事,老故事的主角,就是胡正辉。一周前,我收到胡正辉带给我的一张碟片。该碟片包装精美,上面四个汪洋恣肆的行草“放声歌唱”,下面一行楷体小字:艺术家胡正辉和故乡的故事。

孙支队大不以为然,说,艺术家不会打架?你那个老朋友该不会是搞行为艺术的吧?

我吃惊得很,胡正辉打架?他什么时候从北京飞回水城了?胡正辉打什么架,和谁打架?真的是不是搞错了?

孙支队说,搞不错。你来了就清楚了。

我告诉孙支队,我正在召开一个会议,研究一个10亿元的化工项目落户我们区,三个副区长十来个区级部门的头头脑脑参会,我突然离开不好吧?况且,这个项目对于我们区的工业发展具有重要而深远的作用呢!我的意思是不是迟一些时间再去,实在太忙了!

孙支队深表理解,说区长大人日理万机,来不了就算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处理胡正辉的事情!

我说有那么严重吗?

孙支队说,你来了就知道了。4

胡正辉大络腮胡,穿一套黄色中式汗衫,俨然武功卓著、仙风岸然的江湖中人。这和二十多年前在荔城大街上特立独行的胡正辉没有什么两样。

胡正辉在孙支队办公室。孙支队给他泡了一杯水城的竹叶青,竹叶青在玻璃杯里悠闲地舒展着。时不时地,胡正辉喝上一口,时不时地将玻璃杯轻轻地摇晃。如果不是接到孙支队的电话,我一定以为孙支队请胡正辉到办公室喝茶聊艺术呢。

孙支队打着哈哈,说区长大人,没有虐待你的艺术家吧?

胡正辉还是以前那个派头,说,曾瓶,你来了就好,来了你把手续办了,我们走人。

我挺纳闷,你不是在北京嘛!什么时候回水城了?再说,怎么突然就被孙支队请到治安支队来喝茶了?办什么手续呢?我得弄清楚。

孙支队说,斗殴。

斗殴?我吃惊得很。

胡正辉告诉我,他随中央电视台老故事频道回荔城拍摄艺术家胡正辉和故乡的故事,没有回北京,他回老家雪沙古镇住一段时间,自己的出生地,赤水河边的雪沙古镇租了一间老木屋。日出日落,他坐在赤水河边,赤着脚,坐在河滩上,让赤水河水濯他的衣,濯他的足,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很多年没有的灵感,像春天的嫩芽般,慢慢滋长。

胡正辉感叹说,多年没有这样的状态了,情不自禁地,他抱着手风琴跑到赤水河边,一边拉着手风琴,一边放声歌唱。

胡正辉特意告诉我,手风琴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在他的小平房里看见的那把,当年,他离开荔城,很多东西都丢了,独独那把手风琴,实在舍不得,就寄放在姐姐家。前年,姐姐去世,临死前,还特意嘱托病床前伺候的儿子,一定要保管好那把手风琴,以后舅舅要用。

胡正辉说他正在赤水河边,沿着曾经的梦幻,写一本名叫《放声歌唱》的书。长年在外,故乡滋养的那点灵气早被吸纳得干干净净,再不回到故乡,回到赤水河边,胡正辉就不是胡正辉了。

我纳闷的是胡正辉为什么坐在孙支队办公室。孙支队的办公室离胡正辉的老家雪沙古镇数十公里,胡正辉抱着他的手风琴在赤水河边放声歌唱与孙支队有何相关呢?

我仔细打量打量了胡正辉,右眼下方,确有一块青淤。

胡正辉确实打架了。

胡正辉和李明春打架。

现在的水城,李明春算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李明春是明春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是市人大常委。明春集团不仅在水城有不少项目,在省城和其他地市也有不少项目。

胡正辉怎么会和李明春打架哟?

水城的人只知道李明春就是李明春,我还知道李明春还有一个名字叫泥水匠。现在的水城,没有几个人能把大名鼎鼎的李明春和一个曾经叫泥水匠的文学青年联系在一起。

我和李明春倒有联系。李明春的企业在我们区有项目。按道理,在我们区的项目应该我们区收税。税收的事情,涉及到工资发放机关运转,作为区长我得盯紧看牢。在水城,财税体制按市属企业市上收税,区属企业区上收税。李明春注册为市上企业。李明春在我们区的项目我们无法收税,我多次找李明春,当然是我到他的办公室。我请求李明春在我们区上成立独立法人资格的二级公司,我提出可以按他上交税收形成的财力给予一定比例的奖励。只要李明春愿意,技术层面,我的财政局长、地税局长,有办法。李明春不同意。他说这样干,市财政局,市地税局很快就知道,市长也很快就知道。他十分关心我的样子,告诉我,市长知道了,他问题不大,被市长数落一顿就算了,关键是我,制约我,市长有的是办法。我说为了区上我不怕被市长修理,只要你把税收拿到区上来,什么后果通通由我顶着。李明春不同意。他并不是关心我,他是不愿意得罪市长,他怎么会为我而得罪市长呢?我约请李明春喝茶。他谢绝了。我只好把他堵在办公室,到他办公室去喝茶。李明春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他把围着他汇报的下属叫走,叫女秘书给我沏了一杯竹叶青。女秘书刚刚把茶端上来,清香就弥漫在房间,恍恍惚惚让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时光。李明春既没有因为拒绝我邀请他喝茶而歉意,也没有因为我的突然造访而恼怒。李明春再牛,他毕竟有项目在我们区,需要我们支持的事情不少,我可以毫不留痕地让他的某个工地常常出现群众堵工。李明春说,很多人都想到他这里来喝茶,像曾区长喝的茶,副市长来了才上!感谢李明春把我提拔为副市长。我直截了当地谈税收。李明春不为所动,没有商量余地。我真想拂袖而去。当天,我就想让李明春的工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停下来。但我很快稳定了情绪,李明春的工地突然停下来,尽管我有千万条理由,他还是清楚幕后的黑手是我,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难受,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难受。我只好另辟蹊径。我不找李明春了,我找二十多年前那个和我一起写诗写小说的泥水匠。李明春说,二十多年前那个泥水匠没有了,在这里,只有李明春,只有李董事长。李明春说,曾瓶还在吗?没有了,现在有的只有曾区长。那天,我恨不得一拳砸在他脸上。

事情是我陆陆续续听到的。

胡正辉是这样说的:李明春和他相约,在云中漫步喝茶。云中漫步是水城一个有名的茶楼,临长江,靠森林葱郁的水城公园,是水城商界政界有头有脸人士喜欢前往的地方。胡正辉叹息着说,他正在写他的长篇文稿《放声歌唱》,文思泉涌灵感喷发,去水城喝茶中断了文气实在可惜。

李明春是这样说的:我约胡正辉?我躲他都躲不赢。他天天给我打电话,谈他的赞助款。

李明春和胡正辉谁约谁并不重要。不管他们如何说,反正他们去了云中漫步,并且在云中漫步喝茶的过程中发生了斗殴。

胡正辉向李明春要资助钱款我相信。胡正辉打了电话并且李明春知道胡正辉催要资助钱款李明春就去我有些纳闷。以我对李明春的了解,我有求于他,比如税收的事情,我给他打十次八次电话,我约他去云中漫步,他会去?他肯定不会去,他一定会等我去他办公室找他。

胡正辉和中央电视台老故事频道合作拍摄艺术家胡正辉和故乡的故事需要一笔钱。该笔钱款需数十万元。胡正辉搞了一个洋洋洒洒的策划书。遗憾的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胡正辉,在京城,没有募集到一笔钱款,他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老家水城、荔城。胡正辉首先想到的是我。这让我十分感动。二十多年后,胡正辉想做事情,出钱出力,首先想到我,让我不感动都不行。我在电话里断然地拒绝了胡正辉。没等胡正辉把话说完,我就和他讲起目前的大环境大气候大政策,我说你身居京城,站得高看得远,天下大势一清二楚嘛!我告诉他,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也不能替他筹措到数十万钱款,我是公职人员,违规违纪的事情干不得不能干。

胡正辉的下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就是李明春。电话里的李明春很热情,很上心。但他只同意赞助25万元。我弄不明白,李明春那么大的公司,加上二十多年前我们那段时光,为什么就不全部答应下来呢?为什么赞助25万,不赞助30万,40万呢?我无法问李明春。胡正辉倒问了。李明春回答说,因为我回答你的时候,25那个数字,刚好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就答应你25万。如果是100那个数字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就给你100万,如果你运气不好,刚好是0那个数字出现在我脑海,我就什么也不给你。李明春说得神神叨叨的。

胡正辉说,不叫赞助,是双赢,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时候要署李明春公司的名呢!

李明春说,我喜欢署那个名?我署那个名有什么用?

我问胡正辉,李明春耍赖了?答应给的钱不拿了?我知道,25万元对于李明春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关键看他愿不愿。

我搞不懂,既然李明春答应赞助,就算态度不友好什么的,也不该拳头相见啊!

胡正辉说,李明春说他是骗子,他找来的全是乌合之众,是中央电视台里面的临时人员,根本播不出,就算播出来,非得使钱不可。如果像胡正辉那样,他可以天天上中央电视台。

我问李明春,我是不可能把李明春叫到孙支队的办公室来的。我只能在电话里和他说。李明春没好气地说,难道不是?李明春说,你问他,中央电视台何年何月播出来?

我想了想,确实,拍摄一个多月了,按道理是该播出了。

胡正辉说,李明春答应的钱不给,连拍摄人员的飞机票都还没有报销。

我吃惊起来,中央电视台来拍摄,还要报销机票吗?

胡正辉说,说好的嘛!

我说,因此,你就打李明春?

胡正辉说,不是,我是气愤他说我是骗子,说来拍摄的中央电视台的摄制组人员是假的。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士可杀,不可辱,实在不可忍受!

报警电话是胡正辉打的。胡正辉其实没有打李明春。当时,愤怒的胡正辉挥舞着愤怒的拳头。李明春比胡正辉矮了半个脑袋,像根火柴棍似的。如果胡正辉愤怒的拳头一旦砸中李明春,李明春可能住进医院。李明春应该知道胡正辉愤怒激动的时候有挥舞拳头的习惯。胡正辉愤怒的拳头在空中挥舞并不是要飞向什么地方,他一向喜欢挥舞拳头,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情绪,就像20多年前在菜园子中学外的长江边,他激动,他愤怒,他诗兴大发,他都要挥舞拳头,20多年了,还是如此。李明春身边,那个平日替他端茶递水的驾驶员,兼着保镖的职责。他不知道胡正辉这个习惯。他很快履行保镖的职责。胡正辉的拳头在半空中被紧紧抓住。胡正辉正痛得大叫,高个子驾驶员一拳击打在胡正辉的右脸上。胡正辉痛得火冒金星。高个子驾驶员还要动手,李明春叫住了他。李明春知道他驾驶员的身手。疼痛和气愤相互叠加的胡正辉打报警电话。胡正辉说,这里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马上找记者来曝光。这个时候,李明春完全可以让他的驾驶员向胡正辉道歉,向胡正辉解释解释,爽爽快快把赞助的钱款给了,事情就过去了。李明春没有。李明春哈哈大笑,说,曝光好啊!李明春说,打什么报警电话啊,直接打治安支队好了!李明春直接打市治安支队孙支队长的电话,要他马上来处理一下。李明春要过驾驶员的车钥匙,让驾驶员陪着胡正辉,他扬长而去。

是李明春让孙支队把我叫过去的。

我到的时候,胡正辉已经不再大叫着要找记者曝光了,也不提要找市委宣传部的主要领导了。

孙支队要我在一张文书上签字。我怎会在那上面签字,我正告孙支队,如果要我签字,我马上走人,艺术家胡正辉就放在你孙支队的办公室,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孙支队一团笑脸地说,曾区长不签就不签,字他来签,人是一定要带走的。

其实,李明春走的时候,就对孙支队说,曾瓶来了,你就把胡正辉放了。

纯属误会。李明春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他不说。用得着如此吗?李明春要是在我面前,我也想揍他两拳。5

我把胡正辉往金兰人家请。

金兰人家是一家饭馆,很普通的饭馆。在我住的小区楼下。中午我和林露回家迟了,就在那里凑合一顿。金兰人家普通,却干净。我告诉胡正辉,鉴于目前的气候、环境,只好委屈他到普通饭馆吃几个家常菜喝几杯土酒,高档餐厅,星级酒店无论如何不敢去,去了,说不定就作了反腐倡廉的教材。前两天,我们区的一位局长,在一家宾馆接待客人,被人家拍了照,挂在网上,其实他既没有签字挂账,也没有把发票开回单位报销,但拍照的人拍到了他喝我们水城的高档酒老窖1573,还拍到了他上了一个高档菜肴江团。没办法,只好先把他的局长拿下再说。

胡正辉一再表示,饭就不吃了,知道曾瓶现在是区长,日理万机,有太多的公务和接待应酬。我赶紧解释,公务倒是不少,应酬确实不多,尤其是八项规定后,接待已经少得可怜,像我们这样设区市的区长,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可以回家吃饭了。

胡正辉要我找个车送他回雪沙古镇。

我告诉胡正辉,肯定要找车送他回去,以前是可以让驾驶员开着我乘坐的那辆公务车送他的。现在不行了,现在叫公车私用,查到了问题很严重。我叫了身边一位工作人员,小伙子有一辆私家车,一会儿,喝完酒,吃完饭,他送胡正辉到雪沙古镇。

胡正辉准备马上招个的士回雪沙古镇。胡正辉说,他打的士的钱绰绰有余,就不麻烦我了。

胡正辉对我有意见。

我有难言之隐。

胡正辉带着中央电视台老故事频道的队伍浩浩荡荡回家乡拍他的老故事,胡正辉再次给我打电话,一点也没有因我拒绝为他筹措钱款而不快,他希望我能以区委区政府的名义接待一下。胡正辉非常替我着想的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们区上就要找人家中央电视台了,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胡正辉说,在老家的老朋友里面,官做得大的,就是我了,说什么他都想帮帮我,让我做强做大,再上层楼。这些话,胡正辉在上次电话里要我帮他筹措钱款时已经反复表达,他一点也没有重复厌倦的意思。

我非常感谢他的好意,以前,确实不是什么事情,不要说宴请一次,就是吃喝拉撒全包,我签上几笔钱,完全可以办到。现在不行了。现在接待得有对方公函。胡正辉说,公函好办,他让中央电视台马上给区政府发公函。我说,关键是事由,你胡正辉是荔城人,拍你和荔城的故事,和我们区有什么相关呢?我说的是大实话,如果我接待了,是别人攻击我的炮弹啊,我哪能给胡正辉说透彻?

胡正辉以为我有意拒绝。胡正辉说,曾瓶,我们20多年的友谊,这点小事算个鸟。接待的钱款,根本用不着你操心,关键是要你们区政府出个面。这个时候了,我不找你曾瓶找哪个?

我很快知道胡正辉的尴尬,我和他的老家,荔城的县委县政府,竟以八项规定为由,拒绝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接待胡正辉的中央电视台摄制组。他们只是要求县委宣传部出面,为胡正辉的拍摄,提供一些帮助。胡正辉对老家官员如此做法非常愤怒,他希望在我这里找到一些面子上的东西。

我实在不忍告诉胡正辉,老家的县委县政府不接待他们,我们区政府就行吗?荔城和我们区都是水城下辖的区县,先想给荔城的周县长打个电话,接待接待胡正辉一行,胡正辉毕竟是荔城走出去的人物啊!后来想了想,还是没打。

我告诉胡正辉,如果我能以区政府的名义接待他们,我还不能解决那些接待的钱款吗?

我断然地拒绝了胡正辉要我以区政府的名义接待他和他的摄制组。

胡正辉在电话里很生气,他忍耐着,要是二十多年前,他不破口大骂才怪。

胡正辉说,曾瓶,你不是以前的那个曾瓶了,以前那个曾瓶在你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的曾瓶是完完全全的官员了。我感到难过和悲哀。

我告诉胡正辉,我有十五六年没有写过诗和小说了,就算偶尔写一点文字,也是公文或者讲话材料,和诗歌小说毫不相关了。

胡正辉说,曾瓶,太遗憾了,你的文学之路完全可以走得很远。

是吗?二十多年前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二十多年后,我认为那完全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饭吃的。

胡正辉说,曾瓶,你和现在的官员一模一样了!

现在的官员有什么模样吗?我告诉胡正辉,我得对我的岗位负责,什么事情能干,什么事情不能干,我清楚。

胡正辉说,曾瓶,你应该比一般的官员多一些东西啊!

我觉得好笑,多一些东西就是让我以区政府的名义接待他们吗?这样的事情我不干。

胡正辉和他的摄制组在荔城搞了一个坝坝茶会。坝坝茶会主要是请当年我们几个团结在胡正辉身边的人员去对着摄制组的镜头回忆当年。

我一点都没有嫉妒等阴暗心里,也绝对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胡正辉要我无论如何得去参加那个坝坝茶会。他需要我对着摄制组回忆当年我们创办《赤水河诗报》。二十多年前那段回忆确实美好,就是胡正辉不要我如何如何说,我也会如此说。

胡正辉特意要我去是因为我现在是区长。胡正辉说,我们当初那批人,就只有你曾瓶的官做得最大了,你无论如何得来。

胡正辉话没说完,话语后面的意思,我听懂了:曾瓶,筹款的事情你拒绝了,以区政府的名义接待摄制组你拒绝了,请你参加坝坝茶会你总不该拒绝吧?我听到了胡正辉的渴望和祈求。我再次拒绝了。我的拒绝很策略。开始我满口答应。胡正辉很高兴,告诉我们当初那批人,说曾瓶也要来参加呢!胡正辉也是这样对李明春说的,他也要李明春无论如何要去参加那个坝坝茶会。

到了那天,我给胡正辉打电话,说要随同市长去省城出差,实在参加不了。随同市长出差真是一个美好理由。胡正辉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阵,说,曾瓶,其实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来参加这个活动。

我确实不能去参加,我现在是区长。我对着摄制组的镜头滔滔不绝地谈二十多年前的时光吗?如果这样的镜头让市委书记、市长看到了我还能当区长吗?这些话,我不能对胡正辉说。

李明春那天也没去,李明春也是答应了要去的。李明春是我们那批人里面财富最多的人。

胡正辉那个坝坝茶会开得很成功。晚餐时,胡正辉端起两盅老家的土酒,满怀深情地讲述了他,我,李明春,当初如何的痴迷和执著,他为我和李明春因为工作原因没能参加坝坝茶会深表遗憾。他特意向大家解释了我不能参加是陪同市长出差,李明春不能参加是陪同市委书记去重庆考察。胡正辉为我和李明春有了今天这样美好的前途而骄傲和自豪,他将两盅白酒一饮而尽,一盅和我干杯,一盅和李明春干杯。酒后,胡正辉拉唱起手风琴,高唱起长唱不厌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词仍然改了,莫斯科改成了赤水河。胡正辉一个人拉着手风琴自拉自唱到夜晚很久很久,大家都说他喝醉了,该休息了。任凭大家劝,胡正辉就是不走。他说他没醉,他清醒得很。他要追忆那些美好年月,他要对着流逝的记忆放声歌唱。

胡正辉拒绝和我喝酒吃饭。我抓起电话,打老婆林露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正和胡正辉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饭。

林露一听和胡正辉一起吃饭,马上就说她有事情,他们局长有个重要接待,要她无论如何参加,就不来吃了。

其实林露说了要回家吃饭的,她中午就把我老母亲从乡下带来的一只老母鸡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说晚上吃松茸炖鸡。

我以为,把林露叫过来,胡正辉会留下来吃饭。其实,我要林露来吃饭还有些恶作剧。过后,我就后悔了,都二十多年了,我怎么还对那些事情耿耿于怀呢?我就那么一点气量吗?

胡正辉一听我打电话要林露过来一起吃饭,更加坚决地谢绝了我的请吃。他说要回雪沙古镇写他的《放声歌唱》,创作这个东西,断不得的,断了,要续上去,难,非常难。尽管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写一点文学的文字,但真的就是吃一顿饭写作就断裂了吗?难道胡正辉就不吃饭吗?他到水城来找李明春就不怕他的写作断裂了?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

林露现在已经是我们区教师进修校的副校长,她要过来吃饭,他们局长,有一千个一万个胆,也不敢生气和阻拦。

胡正辉,林露,都不愿坐下来,像以前那样,吃一顿饭,说一些文学的东西了。

我只好让身边工作人员用私车把胡正辉送回雪沙古镇。6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分到一个离县城五六十公里的乡小学。五六十公里现在高速路三四十分钟就到了,那时,全是弯弯曲曲的泥结石土路,客车又少,学校到县城,要大半天时间。

学校有十多个教师,除了我,都有了家庭,多是老婆在农村的半边户。有两个家庭特殊些,一户是夫妻双方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一户是我们学校的女老师嫁了乡政府的副乡长。学校是以前庙子改建的,大门还是以前庙子的大门,上面是“沙坝乡小学”五个大字,两边门柱上,是一对石刻楹联:在这里听晨钟暮鼓露出无限生机,退一步想利海名场来往皆成幻影。去报到,看到这副对联,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呢!傍晚时分,学生回家,家在农村的老师,也匆匆往家赶,那个嫁了副乡长的女老师,也匆匆往家赶。学校里,除了那对家在学校的老师,就我一人。当我独坐学校大门前,看林中飞舞的鸟儿,看农家袅袅升腾的炊烟,确有一种出尘之感。就在这时,我猛然惊觉,我应该干点什么。否则,我也会像那些半边户老师一样,在邻近的某个山村,找一个村姑,过着娶妻生子的日子。已有好心的老师,给我介绍对象,也见过两个。人模样,确实没得说。如果那两个女孩子,不是农村的,那该多好啊!

我就是在这时开始读书和写作。动力来自于离开沙坝小学,我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吃国家口粮的女孩为妻。我的目的很明确,首先拿文凭。一个师范学校的中师生,除了在沙坝学校教书育人,最多就是在离县城近一点的地方教书育人。我首先要拿一个专科文凭,我选择了自考。我去问了函授,电大,他们告诉我,最快两年。自考只要有本事,半年考完就发文凭。学校的老师说,有了专科学历,可以教初中。我要离开沙坝小学去教初中。我计划一年考完专科,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也只有选汉语言文学,反正那些字也认得,多读多背,就清楚个大概了。沙坝学校有的是时间,我用一年时间取得了汉语言文学专科文凭。我满怀希望地拿着那个一年寒窗取得的专科文凭向周边的初中毛遂自荐。初中的校长们对我那个专科文凭不以为然,说,专科是可以教初中,那是基本条件,不是必然结果。现在是本科生上初中课了。我说,是不是有了本科文凭,就可以教初中呢?初中校长说,不是必然,但至少多了不少胜算。幸喜初中校长那时只给我讲文凭,没有告诉我要讲关系,要送钱送礼。

我坐在沙坝小学大门的石阶上,下定决心,用两年时间,拿到汉语言文学的本科文凭。汉语言文学本科考16科,我满怀豪情地谋划,半年考四科,两年不是16科吗?在沙坝小学,我有的是时间。

开始写作,就是在读汉语言文学的时候,读着,读着,就有了临摹的冲动。真正让我下功夫写,是我在市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写的是我们荔城一个姓卢的历史老师,花了十年时间,写了一个冯子材血战镇南关的长篇小说,被一家出版社出版,马上调到县文化馆当副馆长。我把那张市报捡好,经常拿出来读,不得了,写一本书就由一个老师提拔来当副馆长,假如我写两本,五本呢?不是要提拔到市上省上去吗?到那时,我还娶不到吃国家粮的妻子吗?

在写一些小散文、小小说的过程中,我认识了胡正辉。

胡正辉在荔城的菜园子中学任教。该高中在县城边上,每年高考考不上几个本科生,到2000年,县上干脆把它改为职高。如果胡正辉是教高考科目的老师,他的创作肯定大受影响。他教体育,一点压力都没有,他有的是时间。

第一次拜访胡正辉,我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好。那时没有手机,电话还手摇,要转接几次,我们学校有一部手摇电话,电话放在一个特制的木箱里,锁着。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三个人的屁股上挂着开木箱子的钥匙。我无权使用那部电话。我和胡正辉联系靠写信,信中,我表达了对他的赞美,敬佩。完全发自内心。开始写作了,才知道在我们荔城,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叫胡正辉,最高成就是在《诗刊》发表过一首十四行诗歌。那时,能在《诗刊》发表诗歌非常了不得,水城市报为此专门发表消息,消息称,胡正辉是水城建市以来第一个在《诗刊》发表诗歌的诗人。当月,省作协即批准胡正辉为会员。我在信中提出了拜访胡正辉的愿望。很快,我收到胡正辉龙飞凤舞写来的信件。捧读胡正辉来信,我万分激动,人家是上过《诗刊》的大人物,居然给我回信。胡正辉的回信很短,就几句,字却写得大,竟写了两页。大体内容我还记得,曾瓶,因为文学,我们结缘,这是一个放声歌唱的时代,让我们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我们自己,尽情地书写吧!星期天中午,他让我去菜园子中学找他。

天麻麻亮我就去乡上乘车,早上7点乡上有一班开县城的客车。过了,得9点才有客车。乡上那班早车很准时,人也不多,有座位。开到荔城客运站,快十一点了,到胡正辉学校,中午了。

胡正辉的学校坐落在长江边,他的寝室坐落在长江边的一丛香樟树林里。学校在香樟树林旁边建了一排青砖小平房。胡正辉分得两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书房,中间相通,用一布帘子隔着。那个时候还没用上天然气,蜂窝煤炉子放在走廊上,上面放有炒菜的铁锅,煮饭的锑锅。青砖搭的长条形台子上,放着盆盆碗碗瓶瓶罐罐等用具。

学校的一位老师把我带到胡正辉的住处,他含笑着要我快去,说胡老师家里闹热得很!后来,才知道,胡正辉家,星期天,都闹热得很。

手风琴声里,一个男中音在深沉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仔细一听,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词却作了改动,莫斯科全换成了赤水河。

胡正辉客厅兼书房里,坐了好几个人。

那个拉手风琴,深沉地唱赤水河边上的晚上的高个子男人叫胡正辉。那个忙上忙下伺弄饭菜的大肚子女人叫刘雪梅。她正在准备藕炖坨子肉。大锑锅里,蜂窝煤文火把藕和坨子肉细细翻捡着,藕香、肉香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后来才知道,这道菜是胡正辉星期天招待文朋的保留菜,先前,是藕炖排骨。因为成本原因,刘雪梅擅自做主,把排骨改成了坨子肉,分量没减,包吃管够。为此,胡正辉和刘雪梅大吵了一顿。刘雪梅说,要吃藕炖排骨可以,拿钱来。谈到钱,胡正辉哑然了。刘雪梅在县医院上班,是一个诗歌爱好者,两年前和胡正辉结婚,正怀着孩子。

那几个人里面,有我的妻子林露。那时候,她一双大眼睛正满含虔诚地望着滔滔不绝地讲着文学的胡正辉。我的到来,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全停留在胡正辉脸上,那是对偶像的痴迷和敬仰。这很像现在,我们17岁的儿子,对突然造访水城的姚明的膜拜和虔诚。我儿子听说姚明来水城,他背着老师和我们溜出教室,打的,去水城机场出口处,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为的是一睹偶像的尊容。是儿子的班主任给我们打电话才知道,我和林露大发雷霆,儿子正是高二啊,怎么能这样呢?我在对儿子的错误行径深批痛斥的同时,我想到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对胡正辉的敬仰和痴迷,我向林露谈起胡正辉,谈起她当初是如何如何的眼睛在胡正辉脸上一动不动,是何等的膜顶崇拜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我话还没说完,林露就和我爆发了战争。林露一晚上都不和我说话,背对着我。到了第二天,林露坚持不住了,我现在毕竟是一区之长,她可能真的担心哪个美女把我勾引去了。她大清早就对我说,曾瓶,以后,我们不谈胡正辉好不好?看她样子,一晚上也没有睡好,眼肿肿的,我也没睡好。我也不想谈胡正辉,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地,胡正辉突然就从我的生活中跳出来。

那几个人里面,还有一个人,叫李明春。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李明春,他也不说他叫李明春。他比胡正辉矮半个脑袋,胡正辉满脸络腮胡,李明春没有。胡正辉没戴眼镜,李明春戴眼镜。胡正辉身上是肌肉,李明春身上是骨头。李明春给我印象最特别,瘦,是一种枯枝败叶的瘦。胡正辉把那几个人一一介绍给我。其他人说的都是某某某。说到李明春,说,泥水匠。我一下愣住了。李明春主动向我伸出手,说,泥水匠。我差点哈哈大笑。有这样的姓名吗?我差点问他,你这个样子,挑得起砖头?提得起灰桶吗?胡正辉很快解释说,泥水匠是他的笔名。

李明春和胡正辉是高中同学。两人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胡正辉父母是教师,他是吃国家粮的城镇户口,去当了兵,回来分在菜园子中学当体育教师。李明春父母是乡下农民,他不敢去当兵,当兵回来只能回家种地。李明春去学泥水匠。等胡正辉当兵回来在菜园子中学当老师的时候,李明春已经是一个小包工头,一年赚几大千元。那时,我一月工资才五六十元。李明春是唯一开着摩托车来参加胡正辉星期天聚会的人。那时,在荔城的街道上,很少看到摩托车。摩托车开过后,留下的烟雾,全是得意洋洋。好几次,李明春都要刘雪梅不用藕炖坨子肉了,一个大肚子挺着,出了事情如何得了。李明春提出,干脆去学校外边的饭馆吃,钱他出。胡正辉断然拒绝。据说,为在外边吃饭这个问题,胡正辉和李明春吵过多次。

胡正辉李明春一个当兵,一个当泥水匠,两人远隔千里,却干着相同的一件事情,写诗。这要“归罪”于他们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姓邓。邓老师上语文课喜欢给同学们讲诗歌小说,据说邓老师曾在水城的市报上发表过诗文,胡正辉,李明春都曾央求邓老师把发表他诗文的市报拿出来瞻仰瞻仰。邓老师爽快答应,直到他们高中毕业,邓老师也没有拿出来。胡正辉在《诗刊》上发表十四行诗歌,把样刊寄给邓老师,这时,邓老师已退休,邓老师说他根本没在市报上发表过诗文,那是他一生的梦想,现在学生替他圆了梦想,他高兴得老泪纵横。

胡正辉和李明春当兵当泥水匠一点也没有放下写诗的步伐。我见到李明春的时候,他已经在《星星》诗刊发表过三次诗歌,有一次,还是一组,整整四首。李明春向《诗刊》发起冲锋,他定了一个目标,三年内,必须有一首诗歌在《诗刊》发表,哪怕这首诗只有一行也行。他每月向诗刊投两次稿,用快递寄去。后来,我们熟悉了,我说李明春,用得着如此奢侈吗?一个普通信封,八分钱就解决了。就算你的那首诗歌发表了,《诗刊》的稿费,还不够你的邮资呢!李明春大不以为然,说,在《诗刊》发表诗歌,能用钱来计算吗?李明春有钱,他可以不用钱来计算,我一月五六十元工资,我得计算钱。李明春除了用快递向《诗刊》投寄稿件,还去了两次北京,一边背着自己的诗歌,一边背着我们水城的特曲酒,到了《诗刊》编辑部。据说,诗歌稿件留在《诗刊》了,特曲酒背回来了。留在《诗刊》的诗歌稿件,半年后,全退回来了。

那天,胡正辉很高兴,我们一起喝酒。我很少喝酒,一喝就头痛。胡正辉开导我,说,曾瓶,写东西不喝酒怎么行?在胡正辉的平房里,吃着刘雪梅的藕炖坨子肉,在胡正辉的教导下,我才知道,搞文学创作,得喝酒。我喝酒天资差,一喝就头昏眼花。但我看见林露都能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我来了豪情。我也一饮而尽。我连喝了五杯,竟头不痛眼不昏。我突然发现,在文学面前,我喝酒,竟有不小潜力。多年后,我已官至区长。区长喝酒的机会太多,但我无论如何喝,也喝不出当年的滋味了。林露关心我的健康,对我喝酒,屡屡干涉。这时的林露,已滴酒不沾。这时的我,已能喝一斤白酒。我自然对林露的横加干涉不满。我就提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胡正辉小平房里那次喝酒。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喝了整整五杯。就是因为她喝了五杯,我才喝了五杯。林露说,她从来不喝酒,那天,她肯定没有喝。肯定是我记错了。我怎么会记错呢?那天,除了刘雪梅,就林露一个女的,并且她还长得有些漂亮,我怎会记错?我们为那天她喝没喝酒,喝了多少酒,争吵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林露先对我说话,她知道,我当区长事情多,如果她不抓紧点,我就和别人说话去了。林露说,曾瓶,我们不提过去那些事情好吗?我不是想提过去的那些事情,是过去的那些事情,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间,就冒出来了,想捂都捂不住。

喝了酒,我们去菜园子中学外的长江河滩边畅谈文学诗歌。刘雪梅看着一桌狼藉的碗筷杯盘,劝阻说,还没洗碗呢!胡正辉很不耐烦,当场训斥说,你这人怎么那么俗气呢?碗可以晚上洗嘛!诗性稍纵即逝,能等?我们随胡正辉往长江边的河滩走。独独泥水匠没有走,他留下来和刘雪梅一起洗碗。胡正辉对泥水匠如此举动很不以为然,说,我们搞文学的,最忌的就是婆婆妈妈鸡毛蒜皮。胡正辉进一步分析说,这就是他的诗歌和泥水匠的诗歌最本质的区别,这就是他为什么能上《诗刊》而泥水匠始终上不了。

泥水匠和刘雪梅在我们高谈阔论近一个小时后洗完碗筷才来到河滩边。

那天,胡正辉始终在谈论他的诗歌,并且他还对着长江朗诵了好几首他的诗歌,当时确实觉得他的每一首诗歌都是不朽伟大的经典,现在想来,竟一个句子也记不得了。倒是他对着长江朗诵杨升庵的《临江仙》,还印象深刻。举手投足,音质音色,都很有一些科班的味道。我问他是否在部队训练过朗诵和表演。胡正辉一口否认,说,完全是自己理解,情由景生,情随文走。也是在那天,我才从胡正辉那里知道,《三国演义》开篇词《临江仙》的作者是杨升庵,不是罗贯中。并且杨升庵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写于荔城,就在菜园子中学沿长江往下五六百米,长江与赤水河交汇的石盘滩处。7

校长叫学生来叫我,赶快去校长办公室接电话,县上打来的。

学校的手摇电话放在校长办公室。我到沙坝学校后,这是第一次接到电话。是胡正辉。他要我赶紧去一趟,有大事相商。时间,第二天下午两点。我说明天下午我有一节语文课呢!他说你给其他老师调一下不就行了嘛?我说我还得给校长请假。他说你给校长请假不就行了嘛!我说校长是领导,得给他说清楚是什么事由,你不给我说什么事情我怎么请假?胡正辉火了,说,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呢?你告诉校长,是大事,来了就清楚了。我能这样给校长请假吗?我还想多问,他已经把电话挂了。校长很好,竟同意我请假,还说,我去县城算出差,来回车费报销。我接电话的时候,校长正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整理工作笔记。

我到胡正辉的小平房时,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上次一起到长江边朗诵诗歌的,都在。胡正辉说的大事是办一张报纸,一张发表我们自己作品的报纸。

大家很激动。参加聚会的人,几乎天天都在写,像高产的李明春,喝了酒,诗兴大发,一天可以写好几首诗。在座的人中,胡正辉上过《诗刊》,即便他的作品,要发表,仍十分困难,县文化馆办的那本文学季刊《荔城》,每期都有胡正辉的诗作。我们曾说胡正辉,都是上过《诗刊》的诗人了,用得着每期在《荔城》上发表诗歌吗?把稿件投到大刊大报,把版面留给我们吧!听了这些,胡正辉比喝了老窖还高兴,连络腮胡上都是得意和喜庆。胡正辉每次都说行的,每次都说他绝不在《荔城》上发表诗歌了。但每次《荔城》出来,胡正辉的诗歌都在上面,还排第一,还占太多的版面。下次聚会,喝着酒,有了醉意,我们自会责问。胡正辉无可奈何地告诉我们,你以为《诗刊》是我办的?那些大刊大报是我办的?期期都发我的诗歌?

胡正辉是如此境况,我们要发表一首诗,一篇小小说,困难可想而知。记得一次聚会,李明春挨着挨着给我们送一本诗刊,西北某省作协主办,上面刊发有李明春的诗六首。整整两个页码。在我们这群人中,能在省级刊物发表诗文,并且是六首,是非常值得祝贺和喜庆的事情。那天,我们对李明春说了很多奉承话,完全发自内心,绝不是套话,应付。李明春一上桌子就喝酒,是主动喝,挨着挨着和大家碰杯,碰一次杯,他就讲一次他那六首诗如何如何的好。我们都发自内心地祝福他,说不定就获当年优秀年度诗歌了。独独胡正辉没有接李明春送过来的刊物,更不要说像我们那样逐字逐句地研读了。我们讨论李明春诗六首讨论得眉飞色舞,唾液横飞,独独胡正辉一言不发。我们都以为胡正辉嫉妒李明春了,不高兴了。等我们高兴得差不多了,胡正辉才开始谈李明春的诗六首。胡正辉说,李明春,你不能这样干,你不能把诗歌玷污了。我们很吃惊。高兴的气氛没有了。原来,李明春刊发的诗六首是花钱买的,花了400元。400元是我半年的工资。内幕就这样撕开。李明春没有狡辩。他很伤心。他说这诗六首是这两年他写得最好的六首诗,他把全国省级以上刊物全投寄完了,没有一家发表。实在没办法,只好花400元,买了两个页码。李明春说他需要将好诗发表出来。我们觉得李明春的诗六首确实好,和那些省刊上刊发的诗歌相比,一点也不逊色。胡正辉也觉得李明春的诗六首写得好,胡正辉说,但是,不能这样干!李明春的诗歌想发表出来,可以通过花钱。我不行。在座的人,也不行。我们没有钱。就是李明春,他也一再声明,再也不会花钱去发表诗歌了。那时,在我们心中,花钱,去发表诗歌,无法接受。

那个中午,我们仰望星空,脚踏长江边的土地,我们热血沸腾。我们有一种创造历史的神圣和庄严,我们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好!实在是好!

办报要刊号。胡正辉早想到了。请文化馆的王副馆长喝三次酒搞定。这是报纸印出后,胡正辉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谈到他如何苦心孤诣,从嘴巴边溜出来的。王副馆长兼着《荔城》主编。胡正辉要用《荔城》的内部刊号,再办一份报纸。王副馆长喝了胡正辉三次酒,二话没说,答应了。胡正辉对王副馆长说,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写一个文字的东西吧!王副馆长那个《荔城》主编,除了偶尔像我这样的文学爱好者,急着要在上面发表两首诗,一篇小小说,请他吃上一顿饭喝上一顿酒,平时,哪有人找他?王副馆长在外表明身份,都说是县文化馆副馆长,绝不会说他是《荔城》主编。主编《荔城》有什么事情?有什么油水?胡正辉要办报纸,并且主动要求投奔到《荔城》下面。王副馆长十分高兴,觉得是扩充地盘增强实力,是自己重要的工作成果。他答应得很爽快,马上从抽屉里,摸出《荔城》编辑部的公章,盖上。王副馆长把大印盖在文字上面的时候,手压在大印上不动了。他望着胡正辉,很严肃地对他说,大诗人,我再次给你说清楚哈,报纸是我们《荔城》办,但我一分钱也不给你拨哈!胡正辉让王副馆长尽管放心,并且提醒他,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绝不要王副馆长一分钱,要的就是一个番号!王副馆长哈哈大笑,他怕胡正辉找他要办报纸的钱,他认为他做了一件十分赚钱的大买卖,非常爽快地盖上大印将番号给了胡正辉。

报纸的名称,胡正辉和王副馆长说不到一起。王副馆长说,很简单嘛,就叫《荔城》很好嘛!在荔城,出一本《荔城》文学杂志,出一张《荔城》诗歌报,好得很!胡正辉坚决不同意。胡正辉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只是借用荔城文学杂志那个内部刊号,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要办自己的诗歌报,我们自己的诗歌报要办成全国的诗歌报,至少应该是省一级的,不然,干脆不办。我们坚决同意胡正辉的意见。我们觉得胡正辉的眼光和境界就是不同,而王副馆长,狭小了好多。胡正辉好比水泊梁山的宋江,而王副馆长,简直就是那个鼠目寸光的王伦。我们给报纸取的名字叫《长江诗报》。滚滚长江东逝水,荔城坐落在长江之滨,贴切,境界高远,我们的诗歌报,取这个名字,放眼全国,就是立足世界都没有问题。我们对这个诗报的名字越琢磨越觉得热血沸腾,似乎转眼之间,我们就是全国,全世界的大诗人了。王副馆长坚决不同意取名为《长江诗报》。他觉得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原则问题,我们一个小小的县城,办的一张报纸,能用长江吗?我们更加觉得王副馆长像水泊梁山中的王伦,就那么一点境界,就那么一点眼光。王副馆长说,如果你们坚持要办《长江诗报》,你们自己办好了,不要用我《荔城》的刊号。我们看不起王副馆长,唾弃王副馆长,但王副馆长不同意用他的刊号,就没法办报纸。胡正辉毕竟是胡正辉,王副馆长不同意办《长江诗报》。胡正辉另辟蹊径。他做王副馆长的工作,办《长江诗报》大了点,办《荔城诗报》》,小了点吧?哪有什么影响?荔城坐落在长江和赤水河交汇处,办成《赤水河诗报》如何?我们立足荔城,融入川滇黔,面向全国如何?胡正辉又请王副馆长喝了两次酒,诗报的名字定成《赤水河诗报》。

办报要钱。胡正辉领着我们测算。印一份对开诗报,三千份,一份成本一毛钱,一期三百元。这是无法再省的成本,是必须拿给县印刷厂的,不然,县印刷厂说什么也不会让你把报纸拿走。就是三百元印刷三千份,也是胡正辉找县印刷厂的罗厂长,喝了一次酒,把利润刨得不剩一分一厘了。罗厂长和胡正辉有一点远亲。胡正辉原想赊欠。罗厂长断然拒绝,说,我可以不赚一分一厘,但我不可能让职工饿着肚子给你们干活,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胡正辉只好同意提货拿钱,绝不赊欠。

印一期三百元,还不包括编辑邮寄稿件的纸张费,信封费,邮寄费。以前胡正辉给我们写信全用的是学校的信封学校的稿纸。报纸既然办起了,总得在邮寄的信封上,交流往来的稿纸上,印上《赤水河诗报》编辑部这样几个大字吧?此外,还没有算计发放稿酬的费用,编辑这些稿件花费时间精力的费用。这是我们自己办的报纸,我们和胡正辉的想法高度一致。胡正辉说,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事业,我们不计报酬,这是我们自己的报纸,我们在上面发表诗歌不要稿费。我们完全同意胡正辉的意见。胡正辉说,不过,账还是要计算清楚,稿费,得按省级刊物标准,编辑费,校对费也得按省级刊物标准。是多少钱,把账算在那里,等我们的报纸走向全国了,再来兑现。我们满怀憧憬,当《赤水河诗报》停办的时候,账面上,我计有五百多元钱款。我之所以有那么高的一笔收入,《赤水河诗报》从创刊到停刊,多由我校对。我一点也没有领取那五百多元钱款的意思,胡正辉也没有钱款来兑付。

首先需要三百元资金支付印刷厂。胡正辉说他家里三百元存款还是有的。问题是《赤水河诗报》不只办一期,得一期一期地绵延不绝吧!我一月工资五六十元,三百元,得不吃不喝半年才能积攒。李明春说每期三百元的印刷费他出,他先出一年。一年出十二期,三千六百元。我们都说好!三千六百元对我们是天文数字。也只有李明春才能承受。我们都觉得李明春是大英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胡正辉不同意。胡正辉的理由很简单,报纸是我们大家共同办的,让李明春一个人出很不公平。胡正辉提出一个方案,成立一个编辑委员会。3000份报纸按一角的成本计算。他当主编,负责一千份,出资100元。李明春当副主编,负责500份,出资50元。我们当编委的,负责200份,出资20元。刘雪梅和胡正辉大吵了几架。刘雪梅说李明春的主意好,李明春有钱,就让他出。刘雪梅算了一笔账,胡正辉工资差4块钱才一百元,总不能不吃不喝全拿去办报纸吧?还有孩子呢!孩子还得上幼儿园,读小学,读初中高中上大学呢!胡正辉说他想不了那么多,那么遥远,他想的是如何把报纸马上办起来。为了他心中的诗报,他可以舍弃很多,包括家庭,孩子。这句话说完,刘雪梅和胡正辉发生了激烈打斗。先动手的是刘雪梅。报纸第一期出来,我手中的两百份报纸哪里卖得出去?只好丢在床下面。这时,我听到了一种说法,说胡正辉坚决不同意由李明春出钱办报,是怕李明春夺了他的主编。多年以后,我才听说,胡正辉家庭拮据,他又不管家中钱款日用。胡正辉交来办报的一百元钱,李明春每次都给了刘雪梅。刘雪梅和李明春好上了,可能和这些钱款不无关联。

接着就是组稿。我们缺钱,不缺稿件,随便哪个人的稿件拿出来,都可以办上三两期报纸。胡正辉找我们开编委会。胡正辉说,如果都发表我们的诗歌,这样就只有我们读了,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要办全国全省有影响的报纸。我们要通过这个平台,让我们的诗歌走向全省全国,千万不能迷失方向。我们都觉得胡正辉眼光远大。我们完全同意他的意见。胡正辉提出,至少要用一半的版面来发表全国各地诗人的作品,每个省最好都有,这样,我们的报纸才是全国的报纸。诗人应该是有影响的诗人,不然,我们的报纸就没有档次。胡正辉说了一些诗人的姓名,这些诗人的大名我们都很熟悉,很多作品我们都能背诵。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是,我们如何能拿到他们的作品啊!并且还要将他们的作品发表在我们这一张名不见经传的内部报纸上,况且,还发不出稿费。胡正辉胸有成竹,说,这个事情半年前他就开始准备了。他拿出一大叠厚厚诗稿,都是一些诗歌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胡正辉说,这些稿件,可以用三期了。有了这些大诗人的好作品,我们的诗报还没有好质量好影响吗?我们都觉得胡正辉深谋远虑,都觉得他的主意好。我们很想知道他是如何拿到这些诗人的作品的?胡正辉闭口不谈,事关秘密的样子。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即使在那个文学像春天一样美好的时候,那些所谓的诗歌名家们,仍然有不少作品,连发表的地方也没有。胡正辉把信写过去,赞美一下他的作品是如何如何的经典如何如何的让人魂牵梦绕如何如何地仰慕他的深远影响如何如何天天诵读他的作品,多半会得到稿件。至于稿费,诗人们多是坐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哪里会谈钱呢?胡正辉提出,得找几个知名人士写点东西放在报纸上面,如果上面要查问什么,也要好说得多,天垮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胡正辉说了几个高个子,都是荔城在北京发展得很好的大人物,尽管他们都没在位了,影响却大得很!他们回到家乡,市委书记,市长都会陪同。我们都佩服胡正辉想得太周到,有刘伯温诸葛亮的智慧,把以后的麻烦都想到了。我们为胡正辉这样的主意叫好。问题是我们怎么请得动这些大人物为我们写文章呢?他们在北京啊!就算他们愿意,《赤水河诗报》就要出刊了,哪里来得及啊!胡正辉拿出了三封大人物的信件。胡正辉说,可以用三期了,一期一个,好得很!半年前,胡正辉就着手这些事情了。至于胡正辉如何拿到这些信件,胡正辉事关机密的样子,绝不吐露半句。

我被胡正辉封为诗报的总校对,说是总校对,其实就我一人,实际上我就是诗报的校对工。我非常愿意干这件事情。在校对过程中,我可以反复研读那些好诗人的好作品,真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在校对大人物来信的过程中,我读出了一点不相同的东西,当时我心中有那么一点点疑惑,但我绝对没有怀疑,如果我早一点提出来,或许就不会为《赤水河诗报》带来灭顶之灾了。8

我暗恋上林露了。

有一次,趁着聚会喝了酒,我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走一段时间后,我鼓足巨大的勇气叫住林露,让她等一等,我有话要给她说。大家都停下脚步,望了我一眼,都不会往我想和林露恋爱上想,倒是胡正辉不忘叮嘱一下林露,说注意倒起,曾瓶喝得有点多,不要整出什么事情来啊!我一点都没喝多,我清醒得很。林露停下来。我想说的话在心里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当面对林露的时候,我竟说不出话,大脑一片空白。林露看我不知所措像个窃贼的样子,笑了。她的这个笑,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很美好,很纯洁,包括她露出的一嘴白玉般的牙齿。多年后,林露成了我的妻子,她问我对她的美好形象,我大谈特谈她当初那个时候留给我的美好,就像仙女。林露笑骂我,有时还用拳头捶打一阵,说我编故事洗刷她。我真的不是洗刷她。林露的微笑给了我巨大的勇气。我说我想和她恋爱。林露吃惊得很,以为听错了,问我要和谁恋爱?话一说出来,我就没有顾忌了,我说和你啊!林露仿佛受了巨大伤害,接连说了三次不可能,她还嫌不够,恶狠狠地说,绝对不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啊?我们都搞文学创作,等以后生了孩子,让孩子也搞文学,我们就是文学之家了。林露愤怒了,认为我在欺负她,说曾瓶,你在乡下,我在城里,我绝对不可能嫁给你!我不知道林露为什么那么赤裸裸?爱情能如此吗?我并没有被林露打得措手不及,我很冷静,头脑清醒,我说,林露,是不是说我到了县城工作就可以和你谈恋爱呢?林露说,滚你的去吧!林露风一样地跑过去追赶他们去了,似乎她稍微慢一点,就有被我强奸的危险。望着林露远去的背影,除了失落和痛苦,我的目标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告诉自己,办报纸写诗歌小说仅仅是我的一个梯子,我要通过这个梯子,到县城工作,不然我无法和林露这样的女性恋爱。

我闹不懂林露怎就投到了胡正辉的怀抱?当林露成了我的妻子,当然,此时我已经不是沙坝小学的那个教师了。我已经是县委书记的秘书兼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我自然要追问林露。林露答应和我恋爱的时候,向我提了一个要求,说,以后,不得谈胡正辉。我当时急切地要和林露恋爱,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的约法一章。但是,当林露成为我的妻子,并且,随着我在官场上职务一次一次的不断进步,我对林露和胡正辉之间的那些往事越发有了窥探的欲望。尽管林露一次一次地骂我变态。我确实有些变态。包括我和林露做爱之后,我会突然提到胡正辉,我会突然问林露和胡正辉做爱是什么姿势,是什么感觉,是我行还是胡正辉行?林露对我破口大骂,说我猪狗不如。我确实猪狗不如。我差一点就举起霸道的拳头。但我最终没有举起。我已经是一名县级领导干部。我怎么能用拳头解决问题呢?

林露和胡正辉有些不一般,我仅仅是一种感觉。我的感觉很快被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印证。《赤水河诗报》第一期出版反应很好,连《诗刊》的编辑,《星星》诗刊的副主编都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件。《星星》诗刊还特意用一个页码介绍了《赤水河诗报》,特意选发了胡正辉的一首诗歌,特意请一个诗评家写了一个评论,尽管500字不到,却把我们的姓名一一点了。我的作品没有上《星星》诗刊,我的名字却上去了。我们都很兴奋,都觉得《赤水河诗报》完全办对了。胡正辉在他的小平房里请我们吃饭喝酒,大家满怀豪情地憧憬着未来。那时,我们觉得在《星星》诗刊发表诗歌的脚步越来越近,不是当年,就是明年。喝完酒,带着满脑子的憧憬,回到沙坝面对教书育人的现实。

我很快听到一个消息。就是我们喝完酒的第二天晚上,那个晚上下着大雨,电闪雷鸣,好像有意要为事情的发生渲染一点气氛。那晚,刘雪梅在县医院上夜班。晚上8点开始,要到第二天早上8点才结束。刘雪梅是医生,夜班可以在值班室睡觉。晚上11点左右,刘雪梅突然回家了。刘雪梅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降临,出了一点事故如何得了?刘雪梅说她回家拿一点换洗东西,急用。三轮车就停在学校门口等着,拿了东西就走。事后,有人说,完全是刘雪梅蓄谋已久,早就发现胡正辉不对劲,捉奸在床呢!最好的证据就是刘雪梅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学校值班室有电话,值班室人员喊胡正辉,让胡正辉把东西给刘雪梅带过去不就得了!用得着一个身怀八月的女性在雨里来风里去?有人说,刘雪梅打了电话,值班室的人员也喊了胡正辉,胡正辉那样的人,怎可能跑出来接电话?那时,他可能正高兴呢!刘雪梅打开房门看到了她一生都不忍提及的一幕。当时只有胡正辉,林露,刘雪梅三人在场。我听到的是不同版本。只有林露是亲口对我说的。林露说她当时正在和胡正辉讨论北岛的诗歌。谈得很起劲,她完全被北岛的诗和胡正辉的解释演绎陶醉得如痴如醉。如此而已。两人正襟危坐,衣冠整齐,绝无半点非分之事。是刘雪梅想歪了。她和胡正辉清清白白,纯洁得很!我听到的第二个版本是同情刘雪梅的。说刘雪梅刚一推开房门,就看见胡正辉正趴在林露身上兴高采烈地进行着诗歌一样的写作。刘雪梅哪里受得了,大骂胡正辉、林露猪狗不如,扭头就走。刘雪梅身怀八月,哪里受得如此委屈?三轮车主是好人,他仍在学校门口等着刘雪梅。刘雪梅跌跌撞撞跑出来,坐上三轮车就朝医院跑。第二天,小孩就早产了。我听到的第三个版本是这样的,刘雪梅推开门的时候,胡正辉和林露已经完成各项动作,他们衣冠规范,对刘雪梅的突然回家还是相当惊恐,尽管他们都说正在谈论北岛的诗歌。但是,这样的理由鬼才相信。刘雪梅凭女人的直觉闻气息都知道,一男一女,夜深人静,独处一室。床铺就在一米的地方,真的只是谈论北岛吗?刘雪梅还发现了床铺被压过的印痕。被盖是重新折叠过的,和刘雪梅走的时候大不一样。胡正辉对此作了解释,说他确实是和林露在床铺的旁边谈论北岛,他也觉得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环境无论如何解释,刘雪梅都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事实。他可以向天空和大地起誓,他可以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向刘雪梅发誓。至于被子重新折叠过,是真的,因为晚上,他写诗有点犯困了,就打开被子在床铺上小睡了一会儿,正睡得香,林露就来敲门了。胡正辉还笑了笑,自嘲着对刘雪梅说,你是知道的嘛,我是想睡就睡想写就写嘛!胡正辉进一步解释说,就是被子,也是林露来了,帮忙折叠的,自己哪有这样的水平?据说,刘雪梅站在屋子里说出了一句后来在荔城广为流传的话:我最不相信的就是写狗屁诗的人说的狗屁话!刘雪梅逼问胡正辉,说,胡正辉,如果你是男人,你就把你干的事情说清楚!胡正辉说,真的,我们什么都没干,天空可以作证,大地可以作证!刘雪梅说,让你妈来给你作证吧!哭着往外走了。

这个事情传得很热闹。热闹归热闹,胡正辉和刘雪梅的婚姻并没有出现大危机。我们在胡正辉家里聚会的时候,刘雪梅仍在,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只是怀中多了一个早产的婴儿。

真正让胡正辉和刘雪梅的婚姻走向毁灭的是后来的一件事情。

那时,我们的诗报办到第五期。办诗报要钱,胡正辉不要李明春单独掏钱。我们每个编委筹钱。我们哪来钱,连胡正辉,也拿不出多少钱。诗报只能由原来豪情万丈的月刊,变为双月刊。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林露为什么要去干那种事。林露成了我的妻子之后,我曾多次追问林露为什么?林露回答得很干脆,很直白。她说,那次她被刘雪梅看见了,她很清白,她和胡正辉真的没干那种事情。无论她如何解释,刘雪梅就是不相信。她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我以为林露那样做并不那么简单。她这样说只是给她丈夫我一个美好理由罢了,一个男人,胸襟再开阔,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婆被别人睡过吧?林露对我破口大骂,说,曾瓶,你混蛋,信不信由你!

事情是这样的:刘雪梅在县医院上夜班,晚上十点左右,林露出现在医院的保卫室。林露说医院有盗贼在偷窃呢!我来给你们说一声,如果你们不管,我就报警哈!林露说的某某房间就是刘雪梅的值班休息室。刘雪梅是医生,晚上上夜班可以睡觉,值班室里床铺等休息设施齐备。保卫室的人不认识林露,一定是把林露当医院职工了,以为林露是见义勇为的好职工。保卫室值班人员听了林露报警,二话没说,拿起警棍就往出事地点冲。林露拦住了急着往出事地点冲的保卫人员,说,窃贼手里可能有刀,注意安全,你一个人可能对付不了,得多叫几个人。保卫人员二话没说,站在走廊里叫人。听说发现了窃贼,医护人员一下聚集了十来个。保卫人员把保卫室的十来根警棍分发给大家。大家急急忙忙往刘雪梅休息的值班室赶。赶到,房门紧闭。哪有窃贼?林露说,窃贼在里面。冲在最前面的保卫人员二话没说,飞起一脚,将房门踢开。房间里惊叫。房间外同样惊叫。刘雪梅和李明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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