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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8: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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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琍敏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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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惊悚

漫长的惊悚试读:

题记

摩押女子路得说: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

你的神就是我的神。——圣经《路得记》

第一章这个雪夜如梦似幻

1

1980年的最后一天,整个白天都阴霾沉沉,藩城仿佛还浸淫在昨夜的梦里,但给人的感觉相当温暖。风很微弱,苍白的冬阳,上午还短暂地露过几次脸,中午起就深囚于逐渐增厚的云层中,挣不出来了。与往日相比,今日的天色比平时暗得早,到景予飞从食堂吃过晚饭回寝室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此时的他没有意识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如斯降临。

他坐在岑寂的办公桌前慵懒地吸完一支烟后,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漫漫长夜。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最让他感到无聊和孤独。头脑昏沉,心里空落,离睡觉时间还早。看点书吧,一时打不起精神。走亲访友吧,对于一个刚从下面县里借调上来没多久的孤家寡人,亦无从谈起。

单位里的人都回家了,所有的办公室都像个幽闭症患者似的,冷漠地紧闭着眼睛。老旧昏暗而墙皮剥落的楼道里,只有最东头的机关会议室里尚有些动静。那是和他一样也长住单位的收发老吴头,独自在里面看《新闻联播》。相比起来,景予飞觉得自己眼下的境遇连老吴头都不如,老吴头掌握着会议室的钥匙,单位里唯一一台21英寸彩电仿佛是他的。有时候自己凑去看看,总有种侵入他人领地的感觉。况且老吴头的口味和他完全不同,只要有咿里哇啦的戏曲节目,那个频道就会被他锁定。坐在那儿的感受比闷在寝室里实在也好不了几分。

好歹去听会儿新闻再说吧。景予飞这么想着,便站了起来,这才注意到窗玻璃上细微的沙沙声,和漆黑的院子里那翻飞在昏黄路灯光晕中微弱的亮点。他俯向窗玻璃,诧异而又有几分欣喜地发觉外面正在下雪,而且那雪的来头还不算小。

景予飞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些冷。他关严窗扇,打消了去会议室看电视的念头。就这么隔着窗玻璃安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雪花,心里涌动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

家乡也下雪了吧?他想:雪花就像一条大被子,把屋子和世界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后半夜气温降下来,雪一定会积厚的,那该会多有诗意呵!哦,这样的夜晚!这么静,这么美,连一丝半点风声都听不到。

这时他意外地听到寝室门似乎被人敲了两下。声音怯怯的,若有若无。

这时候会有什么人上门来呢?

可是,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两下,却比先前响了些,而且分外真切。

谁呀?问话的同时,他上前拧开了门。但随即又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门口出现一个穿着件紫红底黑隐条布质棉袄的女孩,笑吟吟而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看定了他。而她那乌亮的瞳仁里,刚好清楚地映现出吊在头顶的白炽灯温暖的光泽,和景予飞有几分迷惑的脸庞。她那有些蓬松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絮未融的雪花,苍白的面颊和鼻翼上,则如晨露般凝着几点雪花融化而成的小水珠。

景予飞的心呼呼作响地悬了起来:你是找我的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她:许小彗!

女孩微微点了点头。景予飞不由自主便侧过身子,将她让进了门。同时,他下意识地探出头去,向楼道两旁飞速地扫了一眼。楼道里暗寂如故,只是他门前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摊浅浅的水渍和几个残存着雪迹的淡淡的脚印。

景予飞脑海中倏地闪亮了一下——今晨他出门时,曾注意到门前有一小摊泥迹和一长溜蔓延开去、深浅不一的脚印。当时他十分迷惑,怎么会有脚印留在门前?难道就是眼前这个多少有几分神秘的女孩的?可是,昨夜她怎么没敲门而今夜却……

他想关门,却又迟疑了一下;不关,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将门轻轻掩上。

不料,那女孩的胳膊似乎不经意地往后一靠,咔嗒,门锁被她碰上了。2

粉碎“四人帮”后第一年,1977年夏天,国家恢复了高考。而此时的景予飞刚好从藩城地区师专物理系毕业。作为工农兵学员,尽管热爱自己的专业,并且学习成绩相当突出,但他留校的愿望还是落了空。按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他被一刀切地分配回泽溪县去,在城郊中学教初中物理。

本来,他也没什么奢望,打算就在家乡平静地混一辈子算了。父母都吃了一辈子粉笔灰,自己也算是子承父业吧。然而,毕竟时代不同了,风生水起的改革开放大势,恰如潮水一般,给年轻人裹挟来无穷的生机。中央召开的全国科技大会,又如春风化雨,催发了地区科技局的诞生。

从小就崇拜高士其、迷恋《十万个为什么》和儒勒·凡尔纳系列作品等科幻、科普类作品的景予飞,授课之余曾尝试着写过几篇科幻小说和科普小品,有一篇科幻小说还上了省科技馆出版的《科普天地》,还被《藩城日报》选用了好几篇科普小品。没想到就此引起地区科技馆的重视,1980年元旦刚过,一纸公文发到了泽溪县城郊中学,将景予飞借调到地区科技馆宣传科工作。

人生的另一扇大门由此洞开。

虽然科技馆初创不久,编制尚紧,但景予飞已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因为景予飞的伯乐汪馆长在试用了他几个月之后,明确向景予飞承诺,科技馆的发展前景是肯定的,向行署编办申请的新编制随时会下来,到时候,将优先办理景予飞的调动。

草创之初的科技馆和地区科技局都挤在同一座颇有些年头的老院落里。据说这里原先是晚清一位藩城著名画家的私宅。院子倒是不小,新粉刷的围墙圈出一块上百亩的天地和一座长方形的四层大楼——这就是科技局和科技馆的办公大楼。宽敞的院门后有东西两排厢房,现在是科技局的传达室和后勤科用房。局里有两名炊事员的小食堂和水房也设在这里。

平时,在食堂吃过晚饭后,景予飞常常独自登上后院的清秋亭,有时还攀上亭后的土山顶端,久久眺望院墙外的风光,心中隐约驿动着铮铮的豪情。

院外的风光还是相当美丽而富有情趣的。因为人迹罕至,所以大片大片的杂花野草得以开怀疯长,火焰般漫向远处一段残存的古城墙下,有的藤葛类植物甚至攀上了城墙的半腰。

景予飞有几次登上过那段古城墙,它的后面静静地流淌着不知从何处蜿蜒而来、又不知向何处曲折而去的亮晃晃的护城河。河的此岸常年栖泊着绵延不绝的木排和竹排,也不知它们来自何处,最终又将要去向何方。河的彼岸那密集的青砖小瓦、错落有致而新旧杂陈的民居,在夕阳的涂染下尤为古朴,暮霭晨雾里,显得辽远而亲切。景予飞一眼就觉得那和家乡泽溪的街景十分相像。这样一想,一股淡淡的乡愁便会如晚烟般萦绕在胸中,久久不散。由此,他还会心潮涌动地想起“文革”时偷偷读过的《红与黑》:那个木匠的儿子于连,不也曾经在麦草垛上梦想未来,矢志要爬升进上流社会吗?

景予飞并没有于连那样的野心,但却为今天的机遇而暗自庆幸。起码,他已看到了脱离平庸的希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色。

景予飞一直记得幼时看《创业史》,作家柳青说过的:“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只有几步。”自己很可能正处在这“紧要处”呢。那么,眼下的孤独寂寞和卑微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单位不理想的办公环境缘于草创伊始,各方面的条件尚不完善,办公场所也逼仄了些。老院落里原有的三进正房在“文革”间被推平,重新建起一座与原本不乏优雅的环境显得很不协调的四层砖混筒子楼,才十多年已显得老旧不堪,从远处看,甚至有一种歪歪倒倒的错觉。楼里上上下下的房间加起来倒也有几十间,但都不大,住家还差不多,让科技局和科技馆六十多号人,十来个科、馆、室全都挤在一起办公,就显得相当局促而落伍了。

景予飞就栖身于西边倒数第二间朝南的办公室里。房间靠窗处放着张办公桌,边上有两张黄褐色的旧皮沙发和一个漆皮差不多磨尽了的木茶几。紧挨沙发处安了一张床,床对面则是两个铁皮文件柜。床自然是景予飞的,那张办公桌却并非景予飞的位置,而是汪馆长的。景予飞所在的宣传科连他共挤了三个人,加上资料柜之类,不可能再放下一张床。景予飞初来的两个月睡的都是地铺。对此他是有思想准备的。毕竟自己的户口和工作关系都还在县里,又是单身,不需要自己花钱而能有这么个地方安身已是相当理想了。至于将来,只要能韬晦、勤奋,最终正式调来,还怕没有面包和牛奶吗?

或许不日后汪馆长便注意到了景予飞的窘况,就让他在自己独用的办公室里安了张木床。白天他把被褥卷起来放上文件柜顶,汪馆长下班后再拿下来铺在床上。由此,馆长办公室就成了他的“家”。景予飞因此对汪馆长心存了一份特别的感念。3

三天前的下午,因为是周末,手头没什么事,汪馆长又出差不在,景予飞就溜回住处看书。汪馆长的文件柜里有不少杂书,其中还有几部新翻译进来的热门著作。这几天他读亨廷顿的《大趋势》正上劲,一有机会就翻上几页。

就在这时,那女孩出现在门口。

听到响动,景予飞转过身来,两人的目光刚好撞在一起。女孩明显怔了一下,随即哈了哈腰:馆长,你好。

景予飞赶紧声明馆长不在,自己是宣传科的,暂时住在这里而已,并问女孩找馆长有什么事。女孩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她吐了下舌头,眸子闪闪地嬉笑道:我说这个馆长怎么这么年轻呢。

这一神情,以后的好几天里都在景予飞眼前闪现。

景予飞招呼她坐,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在景予飞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就那么笑眯眯地,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景予飞打量着,却不再开口。

独自面对着这么个年轻的女孩,景予飞倒不自然起来。他避开她的注视,说了一句自己也随即意识到了的蠢话:你找馆长……你认识馆长吗?

好在女孩并没在意他的话。

她说:我不认识任何人。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可以借来看看的科普方面的资料,天文、地理,或者百科知识之类的材料,随便什么都可以。有的话我想借一些,或者买一些……不,虽然我平时也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些怪七怪八的问题,但我今天是为我父亲来的。他在厂里出了工伤,腰椎压缩性骨折,躺在床上两个多月了。你可以想象他有多么无聊。对对,他喜欢。他平时什么爱好也没有,就是特别喜欢这类知识,而且还写了不少科普文章。他还在《藩城日报》发表过好些篇作品呢。

哦,请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也看过他的文章呢!

他叫许方向。发表文章时就叫方向。

哦!景予飞立刻想起了方向这个名字。《藩城日报》的科技版他是常看的,方向这个名字又很大气,所以容易记住。但印象中这个方向其实并不能算是科普作家,发表的似乎都是些有关生活或科技类的小知识,如吃苹果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扇子或房子是谁发明的,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来历之类的。但他并没有这么说,而是表示赞许地点头道:是有印象,我看过他不少文章。

这么说,你也是科技馆的,一定也写过好多文章吧?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说不定我也看过你的文章呢!

我叫景予飞。风景的景,给予的予,飞就是飞翔的飞。文章嘛,倒也算是写过点。笔名就叫予飞。

哦!女孩一下子挺直起了身子:真是太荣幸了,原来你就是予飞老师啊!一点不骗你,我就是看过你的文章。你写的才真叫科普文章呢。尤其是一篇关于彗星的文章,我还把它剪下来了。因为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从小就对彗星有一种特别特别的感情。我的名字叫许小彗。原来不是彗星的彗,而是智慧的慧。高一时我自作主张把它改成了彗星的彗。因为嘛……你还不能理解吗?彗星的形象多么美妙呵!其他星辰看上去都亮晶晶的,却傻傻地、一览无余地天天呆在原地,千年万年,寸步不移,太没劲了……

我可以插句话吗?星辰可不是一动不动的。浩瀚宇宙中就没有静止的物体。所有星辰,一切天体,不管是恒星还是行星,哪怕是细小到肉眼根本无法辨识的尘埃,每时每刻都在剧烈地永恒地运动着,旋转着、变化着,分裂着或积聚着,循环往复,乃至无穷。所谓不动,只是我们观察者的一种错觉或者无知而已……

对对,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说的是从表面现象上看,它们不是都好像一动不动的吗?可彗星就不是那样的啊,我特别喜欢它自由自在,特立独行,来如风去如电的潇洒形象。而且,你不觉得彗星特别美丽、特别清高、特别自由而且还特别神秘而孤傲吗?一个人要是能活得像彗星那样,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不是特别有意思吗?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神情,景予飞不禁表示欣赏地直点头。

彗星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乃至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历来不是很好,诸如扫帚星、会带来晦气或厄运等无稽之谈由来已久。而眼前这个看起来个子矮小却颇有心气的女孩,独能有这样一种很不一般的认识,不由得让他刮目相看。

但也许是出于对科学的尊崇感,又多少也有些卖弄的欲望在吧,他还是忍不住又给许小彗泼了点冷水:说真的,我很欣赏你的浪漫,还有……相当的诗意和激情。只是,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我还是想补充一点不同看法。就是,彗星可决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浪漫、潇洒;甚至,它和别的星辰一样,是决无所谓自由可言的。首先,它也有固定的运行轨道,受制于星球间的引力,因而它的来去也有轨道和周期限制的。比如著名的哈雷彗星,它就是七十六年一个循环而运行到我们地球人肉眼可见的空间。它想早一天来,或者晚一天来,都不可能。还有——当然,这是顺便说说的,而且我相信你也不会是个迷信的人——彗星在古人眼里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形象。你应该知道,它就是所谓的扫帚星,是不吉利的象征;古人由于缺乏起码的天文知识,总是将它与地球上的灾难、战争等联系起来……

我才不信这一套呢!许小彗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纤细的双手也大幅度地比划起来:恰恰相反,正因为有这种误解,我才更觉得彗星的形象有意思,特别让我神往呢!而且,就算这种说法有道理又怎么样?老实说,我才不管它什么好啊坏的呢,我就想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是吗?景予飞心里一动,对她的想法和率直颇觉惊讶,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他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斟酌了一下,还是附和了她:像你这样有个性的女孩,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呢。

许小彗更加眉飞色舞,几乎不假思索地接着道:像你这样有知识又……那个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呢。和你比起来,我的文化知识就太欠缺了。比如,你一定知道星相学吧?外国很流行的。现在中国人相信这个的也越来越多了。我在同事那里看过一本她亲戚从香港带来的星相书,我就觉得蛮好玩也蛮有道理的。对了,可以问问你是哪一年哪一月出生的吗?

我是1954年5月出生的。

我是1960年8月出生的。我想想,1954年5月出生的应该是哪个星座的……

对不起,我不可能相信这些东西,虽然我也了解一些这类说法。我从来把它当游戏看。我觉得你也没必要依据这套胡言乱语来生活。现在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禁区也少了,这很好。但很多旧迷信、洋迷信也跟着沉渣泛起了。比如星相之类,在我看来都是些不值一提的无稽之谈。道理太简单了,把彼此相距极其遥远的一组恒星系形成的星座,依据动物或人和神话形象来命名,只是天文学上一种便于标识的形象的分类方法而已。就此牵强附会,说什么人是什么座的,什么座又决定了人的性格或者命运之类,作为一种文化游戏或者审美心理还可以,当真就太可笑了。稍有点天文知识的人就可以明白,所谓星座,是由一组恒星组成的小星系的代称,肉眼看上去似乎像什么,实际上它们包含着许多远比地球大得多,有的还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天体,而且它们彼此也相距有几光年到几十几百光年的距离。说它们组成的某个“座”,能影响与它们相比而言微不足道的地球上更微渺到无法形容的某个个人的命运和性格,扯得上吗?

何况,这些星座和我们地球的距离也都是以光年计的,一光年就是光飞行一年的距离,而光一秒钟就要运行三十三万公里,一光年是多么多么遥远的距离呵!想想看吧,我们今天活着的人看到的某个星座的光芒,实际上还是它们在几年前甚至几百几千几万年前发出来而刚刚到达地球上的,凭什么说它能影响、左右我们“现在”偶然存活于地球上的人的命运?就算真能够影响或左右,那什么处女座、狮子座或天秤座等星座,总共只有几个或几十个,地球上的人口却是以几十亿计的,这样势必就应该有许多人的性格和命运是相类或雷同的,事实是这样的吗?我们都很清楚一个基本原理,就是说,世界上是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的,也绝无两个人——即便是双胞胎——的性格和命运是完全雷同的……

哎,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些道理呢?

许小彗明显是被景予飞的滔滔雄辩所吸引了。她几乎一眨不眨地瞪大眼睛,细密的睫毛兴奋地扑闪着,扑闪着!她满含崇拜、认真得就像是海绵吸水般贪婪地谛听着景予飞的每一个言词。景予飞的话刚落音,她就由衷地赞叹道:景老师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这么有知识,有思想,起码应该是大学毕业生吧?

景予飞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应该算是吧,你呢?

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小我爸就怪我太爱幻想,好高骛远,对周围的生活和俗人从来都看不上眼,也太不把学习当回事了,结果读到高中都勉勉强强……不过也有个原因是,我妈退休了,按政策可以顶替一个子女,家里就让我顶替她进了人民商场。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工作,更不喜欢周围那些婆婆妈妈的小市民,我简直厌烦透了。今天能碰见你,真是太幸运了!

这也没什么的。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再自学或者上个补习班什么的,现在这类机构不是越来越多了吗?将来各种各样的事业机会肯定也会越来越多的。景予飞建议道。许小彗莞尔一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4

门锁碰上的声音很轻微。但那坚定的咔嗒一响,却如引信般,骤然引爆景予飞胸中某种久抑的欲望。周身的血液突然被一股神秘的火苗点燃般,呼呼腾涌,头脑里也仿佛灌下一大口烈酒般温和而晕眩起来。

那一刻,两个人靠得是那么近,以至许小彗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几根轻轻掠过他鼻翼的发丝,那一缕久违的、令他分外渴望又有几分畏惧的异性的体息,让他此前还虚无枯萎的情怀,突然像春花怒放的山谷,繁华而绚烂。

一个岑寂的夜晚,一个神秘的雪夜,一个精灵般热情而率真、大胆地突然降临的女孩!

景予飞差点就伸出手去,将许小彗揽入怀中。但实际上,他却是大大地后退了一步,转身到桌上抓起暖水瓶,毛手毛脚地要给许小彗倒茶。外面一定很冷吧?他的嗓音也多少有些颤抖起来:请坐请坐,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不要不要,我不喝水。许小彗紧跟着他来到桌前,伸手按住暖瓶不让他倒水。

两人的手相距那么近,差点就碰在一起了。景予飞只要一翻掌就能轻易地握住她的手。景予飞也注意到她的手是那么的纤细娇嫩,只是上面明显有两朵早春初绽的红梅般的冻斑。他的心又悸动了一下,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你穿得太少了吧?都生冻疮了。

许小彗缩回手去,轻轻抚揉着,却不说话,又像那天下午一样,热烈而专注地凝视着景予飞,灼灼目光里分明吐露着无穷的意味。景予飞有些发窘地避开她的注视,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好,竟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手掌在半路上又转了个向,直接掠过许小彗的头顶,又收回自己的颈前,似乎他是要比划一下两人的身高:

你好像有……

一米六○。许小彗顺势站到景予飞身前:我是不是太矮了点?

不矮不矮,我也只有一米七八。

许小彗似乎有点不相信,她夸张地踮起脚来,抬手按在景予飞头上,往自己身上一划,两人变得差不多高了。许小彗咯儿一声笑了,景予飞心里又涌过一阵暖流,却仍然有些拘谨,平时的伶牙俐齿像是被什么风给吹走了,只会再一次请许小彗坐。许小彗却还是摇摇头站着不动,并且又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微笑。景予飞这才注意到她的面颊两面,也各有一个分币般大小的冻疮斑,在发烧般红润的脸色和柔和的灯光映衬下,两朵桃花别有异样的魅力。他的心因此又哆嗦了一下:你真要多穿点衣服呢。

我不冷。一点也不觉得冷。

外面在下雪呢。

我知道。

其实下雪的时候倒是不太冷的。呀,才多长一会儿呀,窗台上都积满雪花了。树上也是,外面一定是漫天皆白啦。

许小彗却又不出声了。

一会儿你怎么回去呢?哦,我是说,我真没想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身后还是没有回音。景予飞从窗前回过头来,目光正好撞在许小彗灼亮的眸子上,那么热切而灼烈的目光,那么纯真而动人的笑容——

那天我回家后,一直都想你的……

许小彗的声音很轻,吐字却分外清晰,霎时像一根高举的鼓槌重重地擂在了景予飞的心坎上。他更加不知所措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哦了一声……

许小彗又逼近他一步:你不相信吗?

景予飞兴奋却又回避着许小彗的目光,他错乱地点了点头。

你呢?

景予飞猛地张开双臂,将许小彗揽入了怀中。这才发现,许小彗的脸颊火一般发烫,身子也触了电般一瞬瞬地痉挛着,以至她那细碎而洁白的牙齿也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窗外的雪花好像在窃窃偷笑。雪片里夹着细碎雪粒,扑簌扑簌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听起来分外真切、多情。

雪夜温馨。5

哟,快十点了,你该回去了。

不嘛……

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十点半门卫要关大门的。

我不管。

那怎么行?不回去你家人要着急的,天又下着雪。哦,雪好像停了,可是树上全白了,真是银装素裹呀。天空也发亮了呢,还有点红兮兮的,看上去真是美极了。不,应该说是凄美呢。不会是月亮出来了吧?哦,准是云层散开了,雪的泛光把天空映亮了。真美呀,大自然真是壮美幽深啊,而且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神奇莫测的奇观。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那还不赶快穿衣服。

我在想,人真的就没有命里注定的运数吗?三天前刚见你第一眼时,我怎么就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很依恋的感觉呢?我想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不可能吧?我就没有这种感觉。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不在现世,就在前生!当然,也可能是……最近你有没有到人民商场买过东西?说不定就是在我柜台上买的。要不然就是以前,我在学校门前或者就在科技馆附近的马路上见过你,我家住得离这儿很近——嗯,是仓台街51号,一个大杂院,你可别去那儿找我。我讨厌那个地方,都住着些庸俗不堪的下里巴人;大门前的小破巷也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小摊点,成天乱哄哄的,所以现在我走后院上下班,改骑自行车,不走这边了。但以前我坐9路公交车下班在藩城门下车,都会经过你们院门口,步行十来分钟就到家了。你没有印象不等于我没有印象。反正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你长相很特别的,又这么有气质。所以我一看见你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心里还有点慌慌的。哼!你倒好,说什么对我毫无印象,气死人啦。

别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在外面碰上你的可能性不大,要知道我借调到科技馆还不到一年,在藩城无亲无故的,又不太爱动,所以在上下班的时候我都呆在馆里,很少上街的。好了好了,这个话题以后再说吧。快起来回家去,真的不能再拖啦。其实我也觉得这对你残忍了些。天这么晚了,外面那么冷,地上还有雪,你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去。抱歉的是,我不方便去送你,否则让收发室老吴头或者门卫看见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他们呢。

哎!还是小心为妙。现在的人……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是借调关系,就是说,我还不能正式算是科技馆的人。要想早一天调过来,各方面就都得特别小心、特别努力才行。这可是国家正规事业单位,想来的人太多了!要是我有点儿流言蜚语的,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我懂。不过要是我,才不会把这看得太重。泽溪不是挺好的吗?听说这几年乡镇企业发展得非常红火。调不成你还回去当你的老师不也蛮好吗?我向来对藩城没什么好感觉,人老土,方方面面都保守,还自以为是大城市,了不起。改革开放也唱了好几年了,就是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前几天报纸上不还在说什么反对穿直筒裤吗?真好玩呢!电视上看,上海北京早就有人穿着满街跑了,还有许多小屁孩拎个双卡录音机到草地上搞舞会。凭什么藩城人就不该穿直筒裤?对不起,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我从小就想当老师,可惜当不成,万一你那个的话,我就跟你到泽溪去,也找个什么小学或者幼儿园——其实我最喜欢孩子了,当年要不是家里人反对,死脑筋认准什么国营企业铁饭碗,我真想过要考幼师的——到泽溪,我当不成正式教师,想办法当个代办的总可以吧?

一对上过床的男女,似乎在不经意的谈话间回到现实。

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夹杂着某种阴郁的恐惧,袭上景予飞心头。许小彗的话里有一种特殊的意味,让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女孩的头脑实在有点天真呢。中国人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吗?而且,她的性格也未免有些自以为是,总这样的话,恐怕难以和她对话呢!听听她都想到哪儿去了!要跟我回泽溪?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来,这怎么可能!就是我不得不回去,凭什么还得带着你?

但时间不容许他多想什么,于是他再一次换上笑脸,哄孩子似的催促许小彗:别耍孩子气了。起来吧。要不我帮你穿……我要掀被子啦……

不行。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

那句话。

什么话?

就是那句人人都会说的话。

景予飞心里隐隐地明白了是什么话,但却依然装糊涂地直摇头。

我——爱——你……

这个嘛……其实这种话说不说……好好好,我说我说,我……我爱你。

话音未落,许小彗像只小狗般呼地蹿出被窝,紧紧抱住景予飞的脖子,把一个响亮的热吻狠狠地灼在他滚烫的面颊上。6

可是,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终于挨到门口的许小彗,突然肩膀一挺,一个急转身,把景予飞拉开的门又给顶上了。景予飞正要开口,许小彗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她双手紧紧搂定他的腰,脑袋在他胸口一个劲蹭磨着,耍赖的孩子般娇声道:我不走,我就是不走嘛!

怀中的许小彗面色绯红,眼波闪闪而簌簌战栗着,景予飞感觉自己揽着的简直就是一个灼烈而执拗的火团,推不开又吃不消,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丝紧张,脸上却丝毫不敢流露出来,只好捺住性子温言劝慰。而许小彗回答他的却是一连串的“不嘛不嘛”或者:我回家也是睡不着的,干脆就让我等到天亮,他们开门再走就是喽……

这可不行啊!景予飞慌得直摇头:要知道这不是我的家。这是我们馆长的办公室,他经常天不亮就要起来早锻炼的,没准就心血来潮到单位转一转,那样的话就太可怕啦……

好说歹说,许小彗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不再说不,却也不肯马上离开,一只手还在他胸口上划来划去地似乎在写着什么,然后逼着景予飞猜她写的是什么字。原本无心在意的景予飞只好让她再写一遍,她还没写完,他心里就明白了,可是却依然装糊涂。许小彗哼的一声重重地刮了他鼻子一下:不就是个心字嘛!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明白?我就要你答应我,一定要像我一样,也给我一个真正的心!

那当然,那当然……

其实景予飞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但转而想想:这不算什么特别的承诺,自己本来就是真心相待她嘛。于是他就继续打着他的马虎眼。可是许小彗的脸上却顿时又洋溢起孩子气的欢欣来:好!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完,再不用景予飞哄,一把拉开门,干干脆脆走了!

景予飞贴着虚掩的门缝,看着许小彗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口,又探头看了看东边的过道,确信没有人迹后,才放心地关上了房门。

他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刚才一丝丝的厌惧甚至变成了一缕缕的流连。

身上还是热乎乎的,脑子里也活像刚喝过酒一样晕晕乎乎。回头看看床上那散乱的被褥,真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先前的一切,但那一切又分明恍如一帧帧电影画面一样飞快地闪回于眼前。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床铺,被褥掀动时,鼻息里又钻进了许小彗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气息。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怔来。

是真的吗?简直像一场梦呵。他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胳膊: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聊斋”呢——许小彗呵许小彗,你到底是人还是狐狸精啊?

问题是,我是不是太鲁莽也太轻率了些?我对她的情况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也完全不了解,怎么就一下子到了这种地步?

她的性格也真是很吸引人呢,这么大胆,这么率真,这么热烈。刚见过一面就主动跑来了,毕竟是晚上哪,还下着那么大的雪。她真把我看成她什么人了吗?真要是这样的话,这事情也未免荒唐呢。不过,她那份孩子气倒也很讨人怜爱的——可是,她也幼稚得有些冒头呢。刚才她说什么来着?要是我调不成就随我回泽溪去,这未免也太任性了……也不问问我的想法、我的实际情况,好像她已经是我的什么人了,这怎么可能!

景予飞忽然觉得异常疲惫:今天恐怕是太冲动了!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啊!

想到此,头顶上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好像也突然出了故障似的异常放大了。

到了这时,景予飞才有所忧虑。许小彗的出现,先前的一夕狂欢,在他的潜意识里原不过是一场意外之喜、一时欢娱或者说是一次欲望本能的满足而已。虽然他也在许小彗的要求下说出了“我爱你”这个在许小彗看来也许是理所当然的词汇,但实际上,在他这一头,压根谈不上这一步,至少不可能成为他的承诺。他的实际情况根本不允许他再对喻佳之外的女性作出任何承诺。或许,如果没有喻佳的存在,他和许小彗没准有可能就此恋爱下去,但至少在现在,这纯粹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景予飞完全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他和喻佳是同乡,也是大学同学。喻佳小他一岁,也晚一届毕业,同样分回了泽溪。因为她学的是中文专业,分在县文教局当办事员。算起来,两人正式恋爱已逾五年,关系一直很好,而且早已得到双方父母的认可。如果不是景予飞借调来地区科技馆,他们本来计划在今年结婚的。

对他的借调,喻佳是支持的。她本来就是个温顺而宽厚的人,而且特别善解人意,相处几年来,她从来没在任何大问题上拂过景予飞的意。景予飞一向不喜欢当教师,改变人生方向的想法可谓是一种渴望了。何况,人往高处走,这个道理她很明白,因此她也乐意景予飞有个好前程。两人因此约定,一旦景予飞调动成功,他们就结婚,再以照顾夫妻关系的名义将喻佳调到藩城来,毕竟喻佳也是向往大城市生活的。

可是现在,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景予飞茫然地望着窗玻璃,脑子里也像外面白花花寒凛凛的世界一样,一片混沌。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好像突然又尖厉起来。由于室内外温差的关系,窗子的四边模糊不清,蒙着一圈雪凝的霜雾,那玻璃看上去仿佛一个小小的荧屏,景予飞恍若看见喻佳的影像忽明忽暗地叠映在上面,正神色峻烈地逼视着他。

想到先前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疚感。我太冲动、太草率了!而许小彗并不知道我的内情,看她那副炙热的表现,显然是没把这事当游戏。恐怕我得悬崖勒马!赶紧找机会和许小彗好好谈谈,把我的实际情况跟她讲清楚,一切都太快,也太突然了些,她应该能谅解我的。毕竟我们才刚刚开始,或许,她的这种表现也不过是一种任性和幼稚的冲动而已,绝不至于会对我有什么真正的感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景予飞想着。

这么一想,景予飞感到心情舒展多了,于是,起身去喝水。可是刚刚端起茶杯,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又一次强烈怀疑,自己今晚是不是碰上狐仙了——因为积雪的缘故,外面很亮,透过玻璃,窗外的一切都历历可见;距他窗外大约十米处的老樟树下,分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恰是许小彗!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茶杯扑到窗前,打开窗子仔细再看,树下却又空空的杳无人迹。

他失声笑了起来:我这是怎么啦?见神见鬼的。

可是关上窗子后,他又觉得不放心了。难道真的发生了幻觉,否则如果不是她,能是狐仙吗?

最终,他索性打开房门,悄悄出了楼道,小心地来到那棵老樟树下。定睛一看,心霎时又被拎了起来——樟树下有一个明显的足迹形成的纷乱的雪窝,说明的确有人在此站过。而一行细细浅浅的脚印又划了个半圆,拐到通道上,然后延向院外。

他比了比,那脚印明显偏小,毫无疑问,那只能是许小彗的。

第二章一步错步步错

1

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的大雪,在不知不觉中又杳然消逝。

寒潮毕竟只是寒潮,短短几天之后,市区里就看不到一丝大雪的踪迹了。天气异常晴朗,大街、房屋、行人的表情,都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

天气变化鲜明,世道人心同样也变化多端。虽然气象台警告市民,目前仍属一年中的最冷月,回暖只是暂时现象,新一轮寒潮很快就会降临,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姑娘穿起了裙子,心急的小伙子则穿上了越来越时兴的西装,扎着五颜六色、软不拉塌的领带招摇过市。

只有到了藩城郊外,尤其是地势较高、丘陵起伏的耳湖地区,才会感到冬天的威势犹存。背阴的北坡上,松枝、崖壁和灌木丛上,或多或少还残存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开阔的湖面上不时有清冷的阵风掠过,把平静的水面搓揉得纷乱,宛如皱纹密布的老人那苍老的愁容。

不过,景区的入口处还是颇有生气的。园方一定是考虑到了季节的变化,主道两旁和通往半山亭阁的甬道周围,种植的大多是玉兰、针松、冬青、石楠等常绿植物。阳坡上还点缀着一丛丛已是繁花满枝的迎春花,在正午的阳光下,那点点温暖的金黄,令人心情振奋。

再看入口处的那片腊梅园,不仅数量多,而且大多高大繁茂。或许是这两天气温陡升的缘故,腊梅一树一树竞相吐艳,枝头一片娇黄,远远望去浑似一派淡淡的黄雾,秾香如薰。风歇的时候,那花痕枝影投映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仿佛仙境一般。2

对照鲜明的,或许还有景予飞和许小彗的心境。

许小彗的情绪明显要好过景予飞。两人在郊线车站碰头时,她早早就站在那里,向着景予飞来的方向,偏着个脑袋张起了手臂……再等迎近景予飞时,她就像一抹灿烂的阳光一样飞射过来,她紧紧挽起他的手,亲热地揽在肘弯里,一句怨言也没有,一路上笑眯眯地紧偎着他,乐乐呵呵地有说不完的话。

在公交车上,许小彗旁若无人的表现更让景予飞感到分外窘迫。

虽然今天晴好,但毕竟不是星期天,出来散心的人并不多,车上还算宽松;但由于郊线车班次少,所以当景予飞和许小彗上车时,还是没能占到座位。景予飞站在后车门边,拉着扶手。许小彗紧挨他站着,起先也撑着点椅背,车开不久,她干脆就双手抱住了景予飞的腰,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随着汽车的颠荡,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景予飞虽然出生县城,到底也在藩城读过几年大学,自忖不是保守的人,但许小彗的这种姿态仍然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偷眼看看周围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于是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许小彗竟偷偷踮起脚尖,乘着车身的晃荡,嘬起嘴唇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景予飞本能地偏开头去,可是许小彗却追着他的脸又来了一下。景予飞慌忙偷看身边,视线刚好和后排座上几个人撞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着身灰布中式棉袄的中年妇女,故意将身子一扭,向着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景予飞顿觉脸上烫起来,于是赶紧附向许小彗耳畔悄悄警告道:别这样,后面有人看着我们哪。

可是,许小彗回应他的,是一个不屑地翻向后排的白眼,和一个更明显也更热烈地贴在他唇上的吻。同时,双手还在他腰间使劲搔弄了几下!

景予飞无奈,只好高高地仰起脸来,假装关注车外的景色,再也不看周围一眼。

许小彗今天的衣饰也透着鲜艳的春天气息。她穿的是一件显然是新买的粉色春秋衫,色彩和式样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紧绷绷的胸前还露出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衣,颈子上又束了条淡绿色的绸纱巾,浑身洋溢着青春的芳息;加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材,看上去更是轻盈可人。

相比起来,景予飞的穿着就黯淡多了。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快一个冬天的厚棉袄,外套颜色灰扑扑的,前襟还有一小条明显的油渍;脚上的皮鞋出门前倒是擦了一下,毕竟心不在焉,擦得马虎了些。皮鞋太旧了,看上去皱巴巴、脏兮兮的,人都显得没精神。

其实更没有精神的是他的心境,甚至可以说是灰不溜秋的。今天尤甚,本来是他约的许小彗到耳湖来玩,但从早上睁开眼睛,他就觉得振作不起来,眼皮涩涩的,心头还莫名其妙地慌慌的,好像有一股股暗流,时不时地涌动一下。他很清楚,隔夜自己睡得不踏实是一个原因,但那个这几天一直在心头盘桓的“目的”,才是首要的原因。

这个“目的”就是:他一定要和许小彗好好谈一次,越早越好,把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和她说清楚,把两个人的关系,作一个准确的“定位”。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也太缺乏心理准备了,宛如那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一切又都发展得太迅猛了,仿佛这几天升温的天气,几乎由不得自己掌控,甚至还由不得自己去体味和思量。事情,即他和许小彗的关系和定位,似乎就已经像阳光一样明朗无误而自然而然了。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曾企图将它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但他的人生经历里此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由于侥幸心理的作用而缺乏对后果充分的预判力,以至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超乎了他的可控范围。

几乎是不经意间,自己已然失控了。

这几天里,他们又幽会过数次,机会应该说是充裕的。奇怪的是,一到那个时候,他好像就不会说话了,只要一见到许小彗,好几次话已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看见许小彗那满心欢喜满脸幸福又理所当然的神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扫自己的兴,不忍扫她的兴,一而再地把话头咽了下去。

关键的关键还在于自己的犹豫和迟疑(当然也不乏暂且贪欢得过且过的苟且之心)。景予飞深知自己个性中的某些软肋:生性谨慎,却又有所迂阔;心地善良,却又易在需要果断时心肠太软;虽也不乏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基因,却又往往失之于优柔寡断。其次,许小彗那几乎从一开始就显露无遗的明快、果敢,并由此而形成的理所当然的姿态,以及她性格中似乎是先天具有的独断特质,始终对景予飞形成一种无形的制约力,控制得他俯首帖耳,难以突破。

但景予飞心里很清楚,突破是必须的。话更是越早说明越好,否则后果难以预料,否则会越来越对不起喻佳,最终也势将伤害到许小彗。

虽然在那个雪夜,许小彗走后,他即已从先前的狂欢和意外的满足中清醒过来,以至当夜竟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虽然,从那时起,他心里其实已越来越强烈地生成了自己或许已铸成一个大错的预感: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正常的,而且也实在是走得太远也太快了些,几乎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就到了这种地步,以后该如何收场?但更多的时候,他更多顾虑并深感有愧的是面对喻佳。后来和许小彗的几次接触,才使他逐渐意识到,或许今后他更该顾虑和应对的还有许小彗。

他隐隐感觉到,表面看去天真无邪、娇柔率真的许小彗,其性格的内层或许并不柔软或简单。外表看上去单弱而柔曼的许小彗,实质上其个性及意志中的刚烈、执拗与坚韧,决不亚于耳湖边那饱经风吹浪打的礁岩,或裸露于浪滩边那些久经磨砺的老树的根。3

耳湖是公园内的一片小水泊,因其形似耳朵得名。

一泓清澈秀丽的柔水,浅浅地弥漫于起伏的峰峦脚下。在它相对较为窄些的“耳垂”处,一座九曲长桥把游人送到对岸。顺着缓坡上去,便是这个景区的最佳处:半山亭。从下面望上去,半山亭掩映在低矮但浓密的马尾松间,只露出一个六角形亭阁的顶部,好像一个老人戴着的笠帽。亭子下面那青铅色的裸岩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隙,裂隙间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石磴小径,就是有名的“一线天”。

景予飞正想过九曲桥,许小彗将他拉住了,也不征求景予飞意见,就向桥畔一侧一个代客照相的遮阳伞下的摄影师招了招手:帮我们来一张吧。

伞下立刻跑来一个喜滋滋的老头,指挥着他们以桥为背景合影。景予飞僵在那里,心里颇觉犹豫,有心拒绝,可是看见许小彗兴奋得像孩子般红光满面,又开不了口;转念再想,照就照一张吧,一般男女朋友或同事之间,照个合影不也是常见的事吗?

于是两人便倚着桥栏,摆好了姿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刻意把身子站直,两手插在裤袋里,脸上也笑得很是节制。不料许小彗一把就抱紧了他的腰,还把头依偎在他的怀中,露出一脸阳光般幸福的妩媚。

这样不太好吧?景予飞婉转地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有什么不好?许小彗依然抱住他,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毕竟我们还……万一让你家人看见的话……

没关系!

话音未落,耳边咔嚓一响,一切已成定局。

事已至此,景予飞不便再说什么,默默地付了钱。回过身来准备写邮寄的信封时,许小彗却已在一边写好了。景予飞见她写的是自家的地址,不禁又有点担心起来,许小彗挥挥手:没事。我家人不会拆我信的。

景予飞于是又闭上了嘴巴,心里却更加忐忑了。

两人手挽着手走过九曲桥时,眼前出现一块红漆大字的石刻:漱玉泉。

石刻下有几行黑漆小字:漱玉泉系因耳湖下丰富的沼气不断上涌而形成。一串串不断涌起的气泡好似一串串美丽的珍珠,向人们送来无尽的祝福。更妙的是,不断涌腾于水面下的无数细密的气泡,仿佛是一张宽厚的气垫,但水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传说湖底有条青龙,气泡正是它的呼吸。谁若将硬币放在水面上而能漂浮不沉,青龙会保佑他和家人都平安吉祥,并满足他许下的美好心愿。

景予飞念念有声地看完说明后咧嘴一笑:看来,想托青龙之福的人还真不少哪。

他指的是身后的水面下那白花花一大片静静沉落着的分币。

他一时兴起,从崖边找来根枯树枝去搅那些分币,不料许小彗一把夺下他的树枝:别这样!那里面躺着好多人的美好心愿哪!

你还当真啦?景予飞不以为然地看了许小彗一眼,不禁大发感慨:巴掌大一块水面,有什么青龙嘛,还满足什么心愿!难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这种动物,那不过是先民想象出来的一种图腾罢了。什么四海龙王、泾水龙王、《柳毅传书》的,也统统不过是些神话传说而已。子虚乌有的东西,能满足什么心愿?把它当真的人,纯粹是迷信。或者就是脑袋愚昧,思维不会转弯!好玩的是,中国人的龙情结还真是发达,仿佛见庙就想烧香,见块有点意思的水就想到龙。而说到龙,就想来求这求那!其实这地方不过是周围丘陵水系形成的一个小小潟湖,底下冒点沼气,也来附会出什么青龙。这么点大的水面下就是真有条青龙,它又能有多大能耐,竟能够满足芸芸众生的愿望?比如我想当皇帝,它就能让我当皇帝?我想长生不死,它就能让我长生不死?

那当然不行,你不能太贪心嘛!

不贪心?那我希望它保佑我升官发财总可以吧?或者,今晚就捡到哪怕是五块钱也好呀……

许小彗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读书多,见识大,不愧是科普工作者。可你也别太认真了。这些许愿的人,多数也是试着玩玩而已。真信的人呢,多少也有点心理安慰,不是蛮好的事吗?好比我妈,去年是她的本命年,系了条红腰带还一天到晚忌这忌那的不安心,后来我又给她买了个红肚兜,她就感觉轻松多了。一年下来,还真是平安无事呢!

说某种做法有点心理安慰我信,但你这种一年下来平安无事是系红腰带辟了邪的说法,我还是没法苟同。本命年不本命年的说法在我看来,本来就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而已。因为它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科学道理。而且,属相不过是东方人的一种文化习俗,西方人就从来没有这一套瞎讲究。至于年代啊,历法啊,也完全是一种人为的时间划分,并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与猪有关或与狗有关的“年”的存在,谈何本命年不本命年的?世世代代的西方人从来不讲这一套,更不会特意系什么红腰带,他们死绝了,或者都中邪了吗?最滑稽的是穿红辟邪的说法,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你想嘛,就是真有什么本命年不吉利、坎坷多的规律的话,那么这个能影响人的命运、吉凶的“邪”,一定魔力非凡。既然魔力非凡,一点红颜色就能把它吓倒了?何况,真要是一根软不拉叽的红腰带就能驱散的“邪”,本身又能有多大法力,你又何惧之有?

哎,你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一般人真不会这么想问题的。许小彗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满脸敬慕地轻捶着景予飞的肩:你这个人哪,头脑还真是不一般哎!我敢肯定,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不过你啊,有时候也实在有太顶真点了。看你看你,又皱眉头了!你就不怕老得快吗?其实呀,我还就特别喜欢你这份顶起真来傻里傻气的劲哎!

话是这么说,可是两人离开泉边没几步,许小彗还是恋恋地站定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许个愿。就当是玩玩不行吗?

景予飞对这种名堂当然没兴趣,但见许小彗一脸的虔诚,又不忍拂她的兴,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分币给她:那你就玩玩吧。我说过了,真能浮起来,也丝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许小彗早已俯身到水边,小心翼翼地将分币轻轻地置于水面上。可是一连两枚都迅即飘飘摇摇地沉入水底,和那一大堆白花花的分币做了同伙。

许小彗显然是当真的。眼见得她的脸色已变成了一张白纸:不算的不算的,一二不过三,第三次才算数的。

说完,她双手捂胸,念念有词地默祷了几句什么,屏住呼吸又放上第三枚分币。这回,那枚分币居然真的像一片叶芽般在水面上漂了起来——哇!成啦成啦!许小彗拍着手,开心得双脚都跳了起来:你看你看!它真的浮起来啦!

话没落音,分币又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中。

许小彗一把拉住景予飞的胳膊,使劲儿地摇晃着,眼角边竟溅出两点泪花:你看见了吧?你亲眼看见它浮起来过了吧?后来沉下去应该是没关系的了,谁也不可能让它永远漂浮在水上的,能浮起来就应该算是应验了吧?那个说明上也没说它要浮多少时间才算数嘛!

景予飞赶紧安慰她:没错没错,我亲眼看见它浮起来的,当然应该算数的。只不过,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啊,这么当真?

当然是关于我们俩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玄宗和杨贵妃不是也在长生殿许过愿吗?

许小彗突然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安地看着景予飞:虽然他们后来……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感情是千古流芳的。谁能说他们现在不是一对快乐地飞翔在天堂里的比翼鸟呢?

景予飞骤然感到一阵心绞。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拉起许小彗往山坡上走:天不早了,我们到亭子上看看吧。

上半山亭需要经过一线天。好在此处的一线天不过是一种附会的说法而已。两面石壁中间的通道虽然不宽,但并不陡,高度也不过十来米。只是那些石磴砌得有些马虎,大大小小,厚薄不一,凹凸不平。有些还被周围树木蔓延过来的裸根覆盖着,且因崖壁的渗水而变得湿滑,踩上去不小心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景予飞拉着许小彗的手,自己在头里先走。没走几步,许小彗就不动了。景予飞回头问她怎么了。她闭着眼睛说路太难走,她害怕。景予飞说这路又不险,有什么好怕的?许小彗眼中闪出一线黠光:你不怕就背我嘛!

景予飞想了想说:背就背。他真的俯下身子,许小彗也就真的伏在了他的背上。

景予飞吃力地挺直身子,刚迈上一个石磴,许小彗却又咯咯大笑着让景予飞放她下来。景予飞不理她,顾自往上走。许小彗咚咚咚地捶着他的背,硬是从他背上挣脱了下来:真当我这么娇气啊——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说着,湿热的嘴唇又把他嘴唇紧紧裹住,发出叭的一声响:真想把你一口吃下肚!

景予飞一时闪开去,佯装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恨不得把你吞到我肚皮里,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开玩笑,我有什么好的嘛……半晌,景予飞试探地说。

就好,就好,就好!说着她又把嘴唇贴了过来。景予飞的心更紧地缩起来,不由得直往身后躲,直到倚在石壁上,闷闷地喘开了粗气。

许小彗诧异地凑上来,抱住他说:怎么,你不高兴啦?怪我不好,把你累着了吧?

景予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顺势抱紧许小彗,嘴凑着她耳根颤声道:不对不对,你没有错。要怪都得怪我,早就该把话说清楚的,而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应该说是……一心不能二用,请你一定要体谅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小彗霍地挣出景予飞怀抱,两眼睁得大大的,像一只猝然受惊的兔子,直愣愣地逼视着景予飞。景予飞赶紧躲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太阳开始滑落,像一只硕大的灯笼,红红地栖在耳湖对面起伏的山巅上。山腰间那一大片苍郁挺拔的杉树林上空,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灰喜鹊,看上去起码有五六十只,吱吱呀呀地互相招呼着,上上下下盘旋着,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留下一串串姿影;随即又在枝杈间起起落落着,似乎是要归巢了。景予飞忽然浮起无限感慨,不禁喃喃道:你看那些鸟呵……有时候想想,这人哪,还真不如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呀,看它们亲爱友善、无拘无束的,多好……

可是许小彗显然已意识到了什么,根本无心听他的感叹,甚至头也没回一下,她脸色苍白地使劲儿搡着景予飞,催他快把话说清楚。

景予飞倒觉得心里平静了些,于是把自己和喻佳的关系和盘托了出来。而此时,他却再也看不到许小彗的表情了。他没讲几句,许小彗就一个大转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垂下头去,仿佛要逃避什么似的,紧紧咬着一根手指,再也不看他一眼。景予飞多次歪过头去,想看看她的表情,她却又坚决地转开身去;景予飞想去搂她,反被她狠劲一下推倒在石壁上。景予飞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但他还是硬着心肠,把自己认为该说的话说完了。

骗人!许小彗突然迸出一声尖叫,把景予飞吓得打了个哆嗦:鬼才信你的鬼话呢!

我以我的人格起誓,刚才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人格?你还好意思说人格?那天晚上你怎么不说人格?你有人格,怎么可以对我做那种事?那种事是一个正经的人、一个有人格的人随随便便可以做的吗?而且,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后来那几次你怎么还是只字没提什么喻佳?什么早和她谈了五年了……现在你玩够了我,倒来跟我说什么人格了!我跟你说,你看错人了。我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任你玩,听你骗。你应该很清楚,我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刚才在泉水边上,还掏心掏肺地许愿……

这我知道。正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你的真心,不忍心让你受到伤害,所以才把实话告诉你——不信你可以看看这个。景予飞说着,从胸前掏出他特意带来的一本小相册。那上面都是他在过去几年里和喻佳的照片,有合影的,更多的是喻佳的单人照。他刚要打开,许小彗一把夺过去翻开来,刚看了几张,她的脸又扭歪了,红一阵白一阵,随即哇的一声恸哭起来,一只手抹着泪,另一只手则紧攥拳头,雨点似的直往他肩膀上捶。

你别哭,你别哭,你……你冷静点好不好?

虽然早就预感到今天的摊牌会有一些麻烦,但真的面对许小彗的反应尤其是眼泪时,景予飞还是感到十分意外。他完全乱了阵脚,慌得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只好下意识地去搂许小彗。不料脑门上啪的一声,被许小彗用相册重重地敲了一下。景予飞想去接相册,脑子一阵迷眩,相册掉在石磴上,又跳到下边的泥沟里。他扑过去捡起来,相册上已沾了些许泥水。他还没顾上擦拭,一扭头才发现许小彗已经飞快地跑开了。那身影矮小却敏捷,一跳一蹿的,活像一只拼命逃避恶狼的小羊。

许小彗,许小彗你别走呀!小心,小心地滑……

可是,许小彗已经像一只受惊的岩羊般,跳跃着,转眼就跑到了九曲桥上。景予飞追了几步,蓦然怔住。但见许小彗抓住桥栏上面的栏杆,双脚蹬在下面的栏杆上,做出一个投湖的姿态,厉声道:你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你千万别动!千万别跳!好好好,我不过来,我保证不过来,你看你看,我就在原地等你。你冷静点好不好,有什么话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做傻事!

许小彗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一溜烟地跑过九曲桥,很快消失在对面的林间小道上。4

三天过去了。

五天过去了。

许小彗毫无动静。

越是这样,景予飞的神经就绷得越紧。因为许小彗那天回去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而不确定性是相当磨人的。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想什么。虽然他直觉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这就是结局。虽然他希望这就是结局,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至少不是这样的一种结局。

白天,景予飞坐在办公室里,在人前像模像样地办着事,实际上眼睛几乎就没落在纸面上。脑后稍有动静,他便会紧张地扭过头去,既期望又不希望看到许小彗出现。上食堂或者到大院外去办什么事,他也会警觉地四下窥探,总觉得许小彗会在哪棵树下或什么拐角处等着他。晚上在寝室里还是什么都做不成,看书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会打开门看看,许小彗会不会又悄悄地站在门口。经验告诉他,许小彗是可能这么做的。

科技馆只有一部电话,安在走道尽头的小木几上,供所有人公用。电话外面加了个木盒子,白天盒子开着,傍晚下班时,办公室主任回家时会将盒子的拨号盘锁上,这时的电话就只能接听而不能向外拨打了。以往景予飞对它的存在并不太在意,因为人生地不熟的他极少会接到电话。现在,他却对它多了一份特别的关注,一听到铃响就冲出去先接,生怕万一许小彗打来电话让别人接到。而别人先接了电话,他也会支起耳朵留意着,猜测会不会是自己的电话。他这么牵挂着也不是没根据的,去耳湖前许小彗就曾打过几次电话给他。

但是没有,电话没有,信也没有,人更是没有半点踪迹或声息。

也许这就是她的性格吧?真的像彗星一般独往独来,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干脆利落?再说,事情本来就只能如此了。她又是聪明人,要强而不愿意示弱的人。我的情况都摆得明明白白,态度也坚决而客观,并无商量的余地了。她就是一万个不情愿,还能怎样?爱情不像做买卖,可以讨价还价,或者是两国交兵,可以打打谈谈。爱情是两厢情愿的事,你爱我,可以,但我不爱你,或者说没法爱你,你总不能逼着别人把心切一半来遂你的意吧?而我,未免也太高估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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