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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1: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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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D.H.劳伦斯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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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女人

恋爱中的女人试读:

译序

冯季庆

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文坛上,戴·赫·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个打眼的作家。这不仅因为他的重要作品《虹》《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以及他的画作曾遭查禁,在全世界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也并不完全因为他作品中出现的众多性爱场面,让劳伦斯长久吸引全世界读者的,是他犀利的社会批判意识和知识分子本真的品格,以及他为探讨人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创作的史诗般的作品。

作为世界级的大作家,劳伦斯共创作了十一部长篇小说、十余部中短篇小说集、四部戏剧、十部诗集、四部散文集、五部理论论著、三部游记和大量的书信。这些作品对自然的人类之爱的述说和对人类存在的整体状况的描述,都享有艺术上和思想上的永恒魅力。

戴·赫·劳伦斯是个从煤灰中诞生的精灵,他1885年9月11日出生在英国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的一个矿工之家。伊斯特伍德坐落在诺丁汉郡的西北部,是劳伦斯又爱又恨的地方,也是他的《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许多不朽名著的背景地。就是借助这块土地,劳伦斯展开了他的生存体验、他对性的近乎宗教般的描写和他对机械文明压抑人类生命本能的批判。

劳伦斯的父亲在家中是个被疏远的人,孩子们更加亲近母亲。劳伦斯的母亲做过教员,写过诗歌,颇有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与在煤坑中劳作的丈夫几乎不能沟通,于是她疏远了丈夫,逃向了孩子。

劳伦斯十二岁那年就读诺丁汉中学,1906年入读诺丁汉大学学院师范专科。学校里唯一让他敬慕的老师是现代语言学系主任欧内斯特·威克利教授,也是日后和劳伦斯私奔并成为他妻子的弗丽达的丈夫。

劳伦斯大学二年级开始读哲学,继而陷入了信仰危机,他思考进化、罪孽、天堂和地狱的起因,无法再信仰一个既是个人的又是人类共有的上帝。1911年,劳伦斯发表了短篇小说名作《菊花的幽香》。女主人公在菊花盛开的时节结婚,生儿育女,如今又在盛开的菊花却散发着寒森森、死一般的清香——她的丈夫在塌方事故中丧生。面对曾经朝夕相处的依旧漂亮的遗体,女主人公却感到了陌生。以往她与他一次次地在黑暗中相遇,同时又深深陷入彼此的孤立。夫妻之间的隔膜和不能在精神上占有对方,似乎是更大的悲剧。

1912年三月初的一天,因约来威克利教授家赴宴的劳伦斯与弗丽达一见钟情。弗丽达的父亲是德国男爵,其家族从十七世纪时就是德国望族。她比威克利教授小十四岁,比劳伦斯大六岁,当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弗丽达从劳伦斯身上发现了一种与她相匹配的精神,他那种直言不讳的态度,激越旺盛的生命力,将她从迷梦中惊起。而弗丽达对劳伦斯也是终生一遇的人,尽管劳伦斯曾有过几次恋爱,但弗丽达的出现让作家觉得,在此之前,他从不知爱是怎么一回事。

劳伦斯与弗丽达于1912年5月3日私奔,离开了英国,先后去了德国和意大利等地。私奔中的劳伦斯说世界之妙、之美、之好远远超出了人们最丰富的想象。

在意大利的加尔尼亚诺,劳伦斯开始了他惊人的艺术创作时期。《儿子与情人》第三稿迅速完成了,他为诗集《看!我们办到了!》写了更多的诗,创作了两个剧本《为巴巴拉而战》《养女》和一部游记《意大利的黄昏》。也是在加尔尼亚诺,劳伦斯开始创作他最富成就的两本小说——1915年完成的长篇小说《虹》和1916年末到1917年初完成的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女人》。

劳伦斯第一部重要作品《儿子与情人》(1913)用感觉化的笔触描述了一个人生角色倒错的故事。在莫雷尔的家庭中,儿子从精神上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与父亲处于一种紧张、敌对的状态,而对母亲则扮演着温情的情人角色。母亲的固恋使儿子人格分裂,在恋爱中要么导入纯精神的宗教形式,要么陷于纯肉欲的索取,永远完不成灵与肉的结合。那基本上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劳伦斯晚年的短篇小说《美妇人》(1927)沿袭了《儿子与情人》的母题,表现一个爱欲倒错的自私母亲与儿子之间的控制与反控制,写法上重在揭示人物的内心生活和精神世界。

在《儿子与情人》问世前,劳伦斯的第一部诗集《情诗选集》(1913)出版了,这年的6月他又写了两篇著名的短篇小说《普鲁士军官》和《肉中刺》。《普鲁士军官》描写的是军官与士兵之间的紧张对峙,作品浮动着沉重的压抑感。

接下来,在长篇小说《虹》(1915)的写作期间,劳伦斯从情感和写作两方面都依赖着弗丽达。小说由女主人公厄休拉的有关爱情和男人的经验发展而成,作品把从工业革命前到当今英国社会的生活历史压缩到布朗温家庭的三代人身上,表明作者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沉的东西在发展。劳伦斯找不到恰当的语言来描述他的这种艺术上的转变,只得求助于来自未来派艺术的暧昧的隐喻和象征。马里内蒂的一席话让他看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人们通过非逻辑的概念,得到对生活的深刻认识,并使我们对物质的生理状态具有直觉的认识。《虹》就是以血性的呼唤和肉体的信仰诉诸人的直觉的小说。就是从这部磅礴浩大而又美丽精细的作品开始,劳伦斯才真正从揭示人性的本能力量入手,开创了整合男女关系以求人的自我完美实现的探索。《虹》中的男女主人公们在生的未知中闯荡,拼尽全力去寻求本质的和纯粹的自我。这种寻求是艰难的,作者认定,在无意识存在的原始状态之外,在狂热的情爱之中,必须屹立着一个不被他人所迷惑的个体。男女之间完整的爱既是融合为一的运动,又是激烈摩擦的肉欲满足,被烧炼成单纯的个体,成为绝对的彼此各异的独立存在。就这样,《虹》中的爱人之间永远存在着无休止的精神上的特殊的争斗,在三代人的爱情生活中,每一方都把另一方当作通向未知世界的“缺口”,都在性体验中探索着自我,在婚姻生活和性生活中甚至可以将对方作为“敌人”认出。显然,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它着意揭示的是个体与整体的、个人与人类社会的广泛联系,考察的是人类存在的整体状况。

1914年7月13日,劳伦斯和弗丽达在英国肯辛顿的一个公证处结婚。婚后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战争让劳伦斯厌恶,消沉之中,他萌生了“乌托邦”的念头。1915年开始,劳伦斯的精神趋于疯狂的状态,他对公众和国家生活中的一切充满了强烈的敌意,与不少朋友交恶,和罗素公开论战,与妻子弗丽达也是口角不断,战争更是把他逼得发狂。在此期间,劳伦斯写下了描写战争的短篇名篇《英格兰,我的英格兰》(1915),小说简单的情节下蕴含着对英格兰民族性格的剖析,对民族国家命运的思考。

长篇小说《虹》问世后,劳伦斯经历了一连串不幸事件的打击:《虹》因为所谓的淫秽描写而遭查禁;由于弗丽达是德国人和劳伦斯强烈的反战情绪,他们夫妇遭到英国警察当局的驱逐;同时,严重的肺病又在不断地袭扰劳伦斯。在1915年至1919年寒冷的岁月中,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劳伦斯的心灵。他说:战争摧毁了我,我像裹着尸衣一样僵冷。在感受死亡的同时,劳伦斯又强烈地感受着再生。

在此期间完成的精美的《恋爱中的女人》就是在可怕的情感和死亡的历程中游走,同时又在死亡中展示了再生。在这部作品之后,劳伦斯的其他重要作品诸如长篇小说《亚伦的藜杖》《袋鼠》《羽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短篇小说《死去的男人》等,都涉及对死亡和再生的思考。《恋爱中的女人》(1921)是劳伦斯最重要的作品,作家用诗意的笔触描述了他全部的哲学观念、社会梦想和对生命个体及两性关系的深入思考。小说以厄休拉与伯金、古德伦与杰拉尔德的恋爱故事为发展脉络,从男人与女人的关系、男人与男人的关系、女人与女人的关系出发,探讨独立的个性和完满的性关系的本质作用,从生命的精髓和肉体的信仰中寻找永恒的价值。同时,小说围绕纯粹的毁灭性,从奔涌着的一次次的死亡冲动中,演绎了关于哲学、人生、情爱、死亡等问题的探究,显示出深刻的现代性。

悲观主义、向死而生、抵抗世界似乎是《恋爱中的女人》主要人物的基调。原本主要人物在当地都是名流,还是帅哥美女:杰拉尔德是当地望族,家族产业的掌门人,“英俊照人”;伯金也是“形象很好”,且有着当地学校督学的公务身份,有车,还有几处房产;厄休拉、古德伦姐妹作为教师和艺术家虽然不如杰拉尔德、伯金和那个奇装异服的“文化使者”赫麦妮“位居一流”,却也是有思想和创造力的小知识分子。不过,他们憎恶现代世界,憎恶现代生活,反城市,甚至有点儿反人类,是标准的灵魂中的流亡者。

叙述者在反现代性的心理下,让主要人物都陷在情欲的狂喜与毁灭的冲动等种种矛盾的描述中。在杰拉尔德与古德伦的一次幽会中:他从她那儿得到了无穷的宽慰,在她身上倾泻了他所有被压抑的邪恶和腐蚀人的毁灭性,于是,他又完整了。这真是美妙,真是惊人,好得不可思议。这是他生命永恒回归的奇迹,有感于此,他在宽慰和惊奇的狂喜中淹没了。而她,从属于他,接受他,就像一件注满了他痛苦的死亡毒药的容器,情急之中她无力反抗。她被可怕的死亡般狂热的肉体摩擦填满了,在刺人的剧痛和猛烈的感觉中,伴着顺从的狂喜,她接受了。

几度交往几度柔情后,古德伦鬼迷心窍地想杰拉尔德,也爱他,但是对古德伦来说,男人是“敌对阵营”的。她最终似乎并不在意杰拉尔德把一个破旧的企业变成了赢利的企业,也不是太在意“他得到女人就像收庄稼一样”,但对古德伦这个“自给自足”(杰拉尔德语)的现代女孩儿来说,她不能接受的是越来越被杰拉尔德所代表的命运抓住,被束缚在一个命定的“陷阱”中,受控于他,所以她才使劲儿恨他,奇怪自己居然没杀了他。

厄休拉与伯金的关系虽然没有古德伦与杰拉尔德的关系那么极端,却也显示了厄休拉种种超常的反抗性。厄休拉、古德伦作为具有现代意识或是反现代性的女性,她们除了独立,还对报复、毁灭怀有与生俱来的兴趣,对文明中的文化消亡、进步中的现代信条存有典型的反现代的焦虑。而这些特质在他们的男友伯金、杰拉尔德那里同样存在,而且表现得更为强烈。

厄休拉也同样在爱与毁灭、魔鬼的关系上纠扯。在第二十二章《女人之间》,厄休拉就向伯金的前情人赫麦妮抱怨:“他(伯金)说想让我不带感情地接受他,可最后,我也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想要他恶魔的那一面配上对,是肉体上的,而不是人性的一面。你知道,他今天这么说,明天那么说,总是自相矛盾。”

在接下来的《远足》一章,伯金就承认了自己深陷危险的精神和肉体的堕落,当然照我们看也是一种自找的毁灭:毫无疑问,厄休拉是对的。她说的千真万确。他知道,他的精神性伴随着一种堕落的过程,那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愉悦。对他来说,自我毁灭真的很刺激,特别是它以精神的形式体现出来更是如此。

细究人物的思想、性格轨迹,我们不得不说,最终是技术的进步、机械化的裹挟,迫使这些才华横溢的人物选择了抵抗社会、抵抗世界的道路。

这种感觉正像约翰·沃森教授对作品所做的分析:“……《恋爱中的女人》作为他自己(劳伦斯)有意与社会相隔绝的一种回应和他个人‘挣扎’的记录……代表了他思想观念上对所处社会的憎恶。”这里,劳伦斯“要否定的是一种文化、一个国家或是(整个)社会。”

我们似乎得体会到,《恋爱中的女人》中两对男女主人公纠结于情欲的狂喜与精神的毁灭,他们对世界纯粹的爱与醉心死亡的双重性是一种痛苦,也是某种自得的情调,或许透露的是反现代性的焦虑。作品描摹精细,美丽而深邃。作者曾说:《虹》和《恋爱中的女人》是多少具有危险成分的作品,然而,他们正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著作,我对他们一往情深。

从1916年起劳伦斯还创作了不少短篇小说的名篇。发表于1920年的《你触摸了我》的故事里,一个女子在黑暗中误摸了一个男子的脸而引发了彼此敏感的感情冲突,并由此带来了对家庭遗产的争执。而之后发表的《两只蓝鸟》是一篇描摹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与丈夫的女秘书之间关系的故事。这些小说节奏舒缓,对话精当,心理描写细腻。

1919年劳伦斯夫妇获准离开英国,从此他们浪迹天涯,足迹遍及意大利、锡兰、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德国、瑞士、西班牙和法国等地。到1928年为止,劳伦斯的作品以每到一地的随感式创作居多,虚构的作品呈现出主题上的不连贯性。这一阶段的主要作品是《袋鼠》《羽蛇》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劳伦斯夫妇在意大利西西里岛陶尔米纳附近租下了古泉别墅。陶尔米纳阳光灿烂,大海奔涌,劳伦斯在此完成了《迷途的姑娘》《大海与撒丁岛》《小甲虫》《狐》和《上尉的偶像》,并着手编短篇小说集《英格兰,我的英格兰》。中篇小说的代表作《狐》(1921)以一只狐狸作为贯穿全篇的象征,表现人物隐秘的潜在意识:年近三十的玛奇姑娘是一个身心濒于分裂的人,那只漂亮的雄性狐狸象征着自然男性的魅力以及玛奇对男性的本能需求;而那个以“伪装”的狐狸出现的亨利延续了狐狸的功能,表现的是正常男性对女性的一种威慑或是吸引。亨利的形象完全通过玛奇的视角和心理层面来揭示。小说还探讨了两性对平等享有对方的困惑。

从1920年始,英、美两国的出版商竞相出版劳伦斯的小说。至1921年,美国、英国先后出版了《虹》《恋爱中的女人》和《精神分析与无意识》等作品,出书的盛况使劳伦斯摆脱了经济窘境和思想上的阴霾。

1921年的11月起,美国文化赞助人梅布尔力邀劳伦斯去美国新墨西哥的陶斯创作有关印第安人的作品。1922年8月下旬,劳伦斯夫妇踏上了坐落在落基山脉丘陵地带的陶斯高原。带着对印第安精神、生存形态与宗教的膜拜和一种原始主义的情结,劳伦斯沉入了他的印第安作品的创作,寻找复活现代文明荒原的希望。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是《羽蛇》《骑马出走的女人》《圣莫尔》以及《墨西哥的清晨》。《骑马出走的女人》(1924)是一篇有意味的中短篇小说,它表现了作者指望寻找一种原始宗教来替代堕落的欧洲文明的思想。一个长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精神恍惚的白人妇女,对空虚沉闷的西方文明生活感到厌倦,骑马独闯墨西哥的印第安人部落,想寻找奇尔朱印第安人的上帝。在那里,她被告知印第安人流传的古老预言:当一位白人妇女愿意为祭神牺牲时,印第安人将恢复对太阳所失去的权力。于是,这个骑马出走的女人便把自己作为血的献祭,文明必要的祭品,赤裸而完整地奉献在印第安人的古老神坛上。

1925年,劳伦斯被查出肺结核三期。劳伦斯朝弗丽达望了望,那眼神弗丽达一生都没有忘记。10月初,劳伦斯夫妇到了伦敦。阴沉沉的雾霭和惨淡的社会气氛(其时,英国的失业大军为125万)只留住了作家一个星期。劳伦斯和弗丽达去了意大利,1926年4月,在距佛罗伦萨七英里左右的地方,他们如愿租到了坐落在特斯肯小山顶上的米兰达别墅。在那里,劳伦斯开始写那部惊世骇俗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以一种更袒露细致的笔触展示了性爱对失落于二十世纪文明荒原的生命的救赎,在彻底完整的情欲描述中寄寓作者更深的血的意识和对爱的复活的真诚愿望。小说中的康妮是查泰莱男爵夫人,是在僵死的和鲜活的两种对立的生活世界中奋力前行的人。坐在机械轮椅中的克里福德·查泰莱男爵,作为一个煤矿主、实业家和青年知识界的作家,却是劳伦斯所称的“世界人类死灰”的代表。丧失了性功能的查泰莱与妻子维系的是故事朗诵和议论时弊的纯精神关系。查泰莱生育能力的丧失是他所代表的阶级没有生命力的象征;康妮与勒格贝庄园的护林人麦勒斯相拥在一起,不仅仅是出于被压抑的欲望,更是由于再生的需要。他们完成的是劳伦斯以为的,血的支柱在血的深谷中的天堂般的重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诗意地渲染了对性秘密的探究和对生殖器官的赞叹,带有浓重的性宗教的色彩。

1928年底,《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后不久,即遭到英国报界的攻击,然后因涉嫌淫秽被禁止发行,经长期诉讼,直到1960年才被英国政府解禁。

1927年5月开始,劳伦斯的病情不断加深,他们夫妇先后在意大利、德国、瑞士、法国等地进行考察、治疗或是疗养。此间劳伦斯完成了发表于1927年的游记《伊特鲁斯坎地区》、选编了《劳伦斯诗选集》(1928),写就了他的第八本诗集《三色堇》(1929)以及三篇优秀文章:《复活了的基督》《淫秽与色情》《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

从1929年7月起,劳伦斯的全部生活就成了一场与疾病展开的拼搏。弗丽达、朋友和亲人陪伴劳伦斯在巴伐利亚、邦多勒、埃达阿斯多疗养院、旺斯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劳伦斯的最终一刻来得平静而简单,那是1930年3月2日下午,在旺斯,劳伦斯四十四岁的年纪。

第一章 姐妹俩

一天早上,在贝尔多弗的布朗温家里,厄休拉和古德伦坐在窗前,一边做活儿一边聊。厄休拉在缝一件亮色刺绣,古德伦在画画,画板就在膝盖上。她们静静地做着,想到什么就聊聊。“厄休拉,”古德伦说,“你真想结婚吗?”

厄休拉放下手里的活儿,朝上看看,面色平静,体贴。“我不知道,”她答道,“这得看你这话的意思了。”

古德伦有点儿吃惊,看了姐姐好一会儿。“咳,”她冷冷地说,“这不就指那一件事嘛!你不觉得,不管怎么说,你该……”她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比现在的状况好一点儿吗?”

厄休拉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或许,”她说,“可我没把握。”

古德伦又停了一下,有点儿生气。她想听到多少肯定一点儿的话。“你不觉得一个人要有结婚的体验吗?”她问。“你觉得结婚只是必要的体验吗?”厄休拉反问道。“当然啦,别管怎么说,”古德伦淡淡地说,“它可能不合人意,但肯定是种体验。”“不一定吧,”厄休拉说,“可能是体验的尽头呢。”

古德伦静静地坐着,用心听着。“当然啦,”她说,“这是要想到的。”说到这儿,她们都不言语了。古德伦气哼哼地抓起橡皮就擦她的画儿。厄休拉一心绣活儿。“好婚事你也不会考虑吗?”古德伦问道。“我想我已经回绝了好几桩了。”厄休拉说。“真的?”古德伦不觉飞红了脸,“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你真有什么事吗?”“千载难逢,他人太好了,我太喜欢他了。”厄休拉说。“真的?你怕是给诱惑了吧?”“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厄休拉说,“真到了那会儿,人都不会被诱惑了,哦,要是我被诱惑了,我就会立马结婚了。我只是被不结婚诱惑了。”说到这儿,姐妹俩忽然又笑逐颜开了。“真让人吃惊,”古德伦大声说道,“那么强烈的诱惑!不结婚!”姐妹俩都笑了,相互望着,心里又觉得害怕。

她们半天没说话,厄休拉绣活儿,古德伦接着画素描。姐妹俩都是成人了,厄休拉二十六岁,古德伦二十五岁。可她们都像现代女孩儿,显得既冷漠又纯洁,更像月亮女神而不是青春女神。古德伦是个冷美人,皮肤柔滑,肢体轻盈。她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衣服,领口和袖口都缀着蓝色和绿色的亚麻褶皱花边,脚上是宝石绿的长筒袜。她那自信又羞怯的模样和厄休拉刚好相反。厄休拉敏感,对未来充满期待。当地人被古德伦那副镇定自若、露骨的孤傲举止给吓着了,都说她是个“时髦的女子”。古德伦刚从伦敦回来,在那儿待了几年,她在一所美术学校读书、工作,过着艺术家的生活。“我真盼着有个男人出现。”古德伦说道,飞快地咬住下嘴唇,做了一个奇怪的鬼脸,半是调笑,半是苦恼,让厄休拉害怕。“所以你回到家来,好在这儿等他?”厄休拉笑了。“噢,亲爱的,”古德伦尖声叫道,“我才不会特地去找他呢!不过要是真碰上一个人,又迷人,又有钱,那……”她嘲讽着,吞吞吐吐地打住了话头。然后她盯着厄休拉,仿佛要看透她似的。“你就不觉得厌烦吗?”她问姐姐,“你不觉得事情总是不能实现?没有什么可以实现的。一切都在萌芽中就凋谢了。”“什么都在萌芽中就凋谢了?”厄休拉问道。“噢,所有的事,你自己,一般的事情都一样。”姐妹俩沉默了,各自在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的命运。“这真是可怕,”厄休拉说,停了一下又问,“你只是想通过结婚达到什么目的吗?”“下一步的事似乎是免不了的。”古德伦说。厄休拉默默地想着这些,心里不是味儿。她在威利·格林中学教书,已经有好几年了。“我知道,”她说,“这似乎也就是凭空想想,但是真的想想,想想不管哪个你认识的男人,每个晚上回得家来,向你道声‘你好’,然后给你一个吻……”

姐妹俩都不作声了。“是啊,”古德伦低声说,“这真的不可能,男人不可能这样。”“当然啦,还有孩子……”厄休拉也拿不准了。

古德伦的脸沉了下来。“你真想要孩子吗,厄休拉?”她冷冷地问。

厄休拉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一个人会感到这由不得自己。”她说道。“你真这么觉得吗?”古德伦问,“一想到生孩子,不管怎样我都没感觉。”

古德伦毫无表情地看着厄休拉,不动声色。厄休拉皱紧了眉头。“也许这不是真的想法,”她支支吾吾地说,“也许人们心里并不真想要孩子,只是表面上……”古德伦的脸沉了下去,她不想说得那么肯定。“可是一想到别人的孩子……”厄休拉说道。

古德伦又有点儿不友好地望着姐姐。“一点儿不错。”说完,她就不出声了。

姐妹俩默默地干活儿。内在的激情总是让厄休拉不可思议的活跃,那激情动人、缠人,也与人冲撞着。她基本上自己过活,独往独来地工作着,日复一日,总在思考着,想要掌握生活,用自己的理解抓住它。现在,她活跃的生活似乎停止了,可实际上,在隐秘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要是她能够冲破最后的那层荚壳该有多好!她就像子宫中的婴儿,似乎要用力伸出她的双手,可是不能,现在还不能。可她还是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觉得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妹妹。觉得古德伦实在是漂亮,体型丰满,线条柔美,那么迷人。她还挺顽皮,泼辣,那么冷嘲热讽的,冷漠得碰不得。厄休拉从心里羡慕她。“你为什么回来,古德伦?”她问。

古德伦知道厄休拉是羡慕她的。她停下绘画,舒展一下身体,弯曲的眼睫毛下,一双秀目投向厄休拉。“我为什么回来,厄休拉?”她重复着,“我已经问过自己上千遍了。”“那你也不知道?”“知道,我想我知道。我想我回到家来只是以退为进。”

然后,她那了然于心的目光细细地看着厄休拉,看了半天。“我知道!”厄休拉大声说,显得有些迷惑和做作,好像她并不知道什么,“可一个人能蹦到哪儿去呢?”“噢,这无所谓,”古德伦有点儿超然地说,“人只要跃过底线,总能落到什么地方。”“这不是很冒险吗?”厄休拉问道。

古德伦慢慢露出嘲弄的微笑。“嗨!”她笑着说,“这不就是说说嘛!”她又不说话了,可是厄休拉还在闷闷地想着。“你回来了,那你觉得家里怎么样?”她问道。

古德伦冷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实话实说:“我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人。”“那父亲呢?”

古德伦有些愤恨地看着厄休拉,好像给逼得走投无路了。“我还没有想到他,我忍着不去想。”她冷冰冰地说。“是啊。”厄休拉颤抖地说,这下真的聊不下去了。姐妹俩发现她们遇到了一道虚无的、可怕的深渊,而她俩似乎还在边缘上看过。

她们默不作声地做了一会儿活儿。古德伦被压抑的感情弄得满脸通红,她讨厌又让人唤起这种感情。“我们出去看看那边的婚礼好吗?”最后,她随便问道。“好啊!”厄休拉叫起来,急急地把针线活儿扔到一边,跳了起来,就像要逃避什么,这下倒泄露了这儿的紧张气氛,一阵不满掠过古德伦心里。

往楼上走着,厄休拉又意识这所房子,他的家,可是她厌恶这儿,这个肮脏又太熟悉的地方。她恐怕在心底就反感这个家,这环境,这整个的气氛,这陈腐的生活都叫她反感。这种感觉让她害怕。

很快,两个姑娘就匆匆来到了贝尔多弗的大街上,街道很宽,两旁是杂乱的商店和住宅,显得又脏又穷。古德伦刚从切尔西区和苏塞克斯回来,面对英国中部这个乱七八糟的丑陋煤镇,她的心都缩紧了。她向前走着,穿过长长的铺着沙砾的街道,街道乱七八糟的,显得又肮脏又委琐。一路上,人人都盯着她看,让她觉得难受。她竟然决定回来,领略这个乱七八糟、贫瘠丑陋的小镇,真是怪事。为什么她要让自己向这里屈服呢?她还想让自己屈服吗?忍受这些丑陋的微不足道的人们,这个破败乡镇的难以忍受的折磨吗?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在尘土中费劲儿爬行的甲壳虫,让她充满厌恶。

她们走下大街,走过一片黑糊糊的菜园子。地里飞满煤灰的卷心菜根还不知羞愧地戳在那儿。没人觉得难看,没人为此羞愧。“这像是阴间的地方,”古德伦说,“矿工把煤运上地面,一锹锹地堆起来。厄休拉,这太奇妙了,真的太奇妙了,真的太精彩了,这是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人都是食尸鬼,什么都带着鬼气,都是真实世界的食尸鬼样的复制品,都是复制品,是鬼魂,一切都是污秽、肮脏的。这简直是疯了,厄休拉。”

姐妹俩走在一条黑乎乎的小路上,穿过一片黝黑肮脏的田地。左边视野开阔,一条谷地里散落着煤矿,对面山坡上是麦田和林地,远处望上去黑色尽染,像是罩上了黑色面纱。白色和黑色的烟柱直升上去,在昏暗的天空中变着戏法。近处是一长溜一长溜的住房,环绕着山坡,一直通向山顶。住房是暗红色的砖房,灰蒙蒙的石板顶,不怎么结实。姐妹俩走的这条小路也是黑不溜秋,路是矿工们来来回回地踩出来的,铁栅栏隔在路和田地之间,对着道路的栅栏门已经被过往矿工的厚毛头布裤蹭得发亮了。这会儿,两个姑娘正走在几溜儿住房之间,这儿更穷酸。女人们双臂交叉搭在粗布围裙上,站在一排房屋的尽头闲聊,用本地人的眼光追着布朗温姐妹,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们在大声地叫唤。

古德伦昏头昏脑地走着。如果这就是人的生活,如果这就是生活在完整世界中的人,那她自己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局外人?她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草绿色的长筒袜、草绿色的天鹅绒大檐帽,还有天蓝色的柔软外套。她觉得脚底下踩着棉花,摇摇晃晃的,心都缩紧了,好像随时都会猛地摔倒,她害怕了。

她紧紧挽着厄休拉,厄休拉对这里的阴暗、粗蛮和充满敌意早已习惯了。但古德伦却仿佛受着煎熬,心里一直在呼喊着:“我要回去,我要离开这儿,我不想了解这儿,不要知道这儿的状况。”可是,她还得往前走。

厄休拉能感觉到她在受罪。“你恨这里,对吗?”她问道。“这儿让我为难。”古德伦结结巴巴地说。“你待不久的。”厄休拉应声道。

古德伦往前走着,松了一口气。

她们离开了矿区,翻过起伏的小山,来到了山后朝向威利·格林镇的纯净乡村。田野和山林里还是有些黑色的魔力,空中似乎还闪着黑色的微光。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阳光断断续续的。黄黄的白屈菜从树蓠下冒了出来,威利·格林镇的庭园里,一丛丛的醋栗已经长出了叶子,挂在石墙上的灰色香荠菜开着白色的小花。

她们转过弯,上了公路,路通向教堂,两旁是高高的路提。前面,在公路转弯的低洼处,那儿的树下面站着一小群人,在等着看婚礼。本地矿主托马斯·克里奇的女儿就要嫁给一位海军军官了。“咱们回去吧,”古德伦说着,突然转过身去,“这儿都是那种人。”

她在路上犹豫不定。“别介意他们,”厄休拉说,“他们还不错,都认得我,不碍事。”“可我们非得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吗?”古德伦问。“他们真的很不错。”厄休拉说着,还在朝前走。就这样,姐妹俩走近了那群心神不宁、小心提防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尽是些游手好闲的矿工们的妻子,一副心存戒备的下层人模样。

姐妹俩没事似的直奔门口。女人们给她们闪出路来,刚够她俩挤过去,就像不愿意让地儿一样。姐妹俩默默地走过了门口的石路,踩着红地毯上了台阶,一个警察打量着她们的脚步。“多贵的袜子啊!”古德伦背后有人在说着。古德伦一下子暴怒了,怒不可遏。她简直想把她们都消灭掉,一扫而光,好留给她一个干净世界。她可真讨厌走上这个教堂院子的小路,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不停地沿着红地毯往前走。“我不想进教堂了。”她忽然说道。一听她这话这么干脆,厄休拉赶紧停了步,转身岔入了通往中学便门的小路,学校的校园就挨着着教堂的庭园。

一走出教堂庭园,进到校门里的灌木丛旁,厄休拉就在月桂树下的矮石墙上坐了一会儿。她身后学校高大的红楼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因为是假日,窗户都开着。她们前面的灌木丛那边,就是教堂灰白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俩被簇叶遮掩着。

古德伦默默地坐下,双唇紧闭,脸朝一边扭着。她真后悔自己竟回到这里。厄休拉看着她,觉得她被窘困弄得脸红红的,真是美貌惊人。可她也让厄休拉的天性受到压抑,让她困倦。厄休拉希望独处,摆脱古德伦无处不在的存在造成的紧张。“我们还待在这儿?”古德伦问道。“我只是休息一下,”厄休拉说着站起身来,像挨了训似的,“我们站到壁球场的角落里去,从那儿什么都能看到。”

这会儿,灿烂的阳光射进教堂墓地,空气中飘着一股树脂和春天的气味,也没准儿是墓地的紫罗兰的味道。一些白雏菊已经开了花,亮亮的像天使。铜色的山毛榉在空中张开了血红的叶子。

十一点整,马车开始陆续到达。每当一辆马车驶过来了,门口的人群就一阵拥挤、骚动,婚礼的宾客们拾阶而上,沿着红地毯走向教堂。灿烂的阳光下,人们兴高采烈。

古德伦带着好奇心,仔细打量着这些人。她把每一个人都看作完整的形象,把他们看成一本书里的人物,或是一幅画里的人物,或是戏剧中的活动木偶,是一件完美的创造物。她喜欢辨识各式各样的性格,认清他们的真实模样,给出他们各自的背景,在他们沿着通向教堂的小路从她眼前经过的这一会儿,给他们永远地定了位。她了解他们,他们已经定型了,对她来说,他们是已经封了铅印的成品。在克里奇一家出现之前,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和想不清楚的。而克里奇家人一到,她便来了兴致,他们身上可是有些什么东西预先不那么好推断的。

克里奇太太和她的长子杰拉尔德走过来了。克里奇太太的形象很古怪,不修边幅,尽管她已经很明显地尽力使自己的着装与今天的日子相协调了。她身体向前倾着,脸色白里透黄,皮肤透着亮,面部特征很明显,长得挺漂亮,神情紧张的脸上带着食肉动物目中无人的表情。她暗淡的头发乱七八糟,几缕头发从蓝色的丝绸帽里掉了出来,披在暗蓝色的丝绸外套上。她的模样像个偏执狂的女人,鬼鬼祟祟的,还很傲慢。

她儿子很漂亮,皮肤被太阳晒得泛了黑,个子中等偏高,体型匀称,衣着似乎有点儿过分讲究。他也有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警觉神情,脸上不知不觉地闪着光,似乎他与身边的人真的不是同一种人。古德伦立刻就盯上他了,他身上的某种北方人的东西迷住了她。他那北方人的光洁肌肤和金色的头发在闪着光,就像透过冰晶折射的阳光。他看上去那么清新、未加雕琢,像北极的东西一样纯粹。他可能有三十岁,也可能三十多岁,英俊照人,男子气十足,就像一条性情温和、笑嘻嘻的幼狼。这些都没遮住她的眼光,她看到了他沉寂的举止中透露出的意味深长的不祥,和那不肯屈服的性情之中的潜在危险。“他的图腾是狼,”她对自己重复着,“他的母亲是一条未被驯服的老狼。”想到这儿,她突然万分激动,好像她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而全世界都还不知道。一阵奇异的狂喜攫住了她,她突然一阵激动。“天哪!”她暗自大叫,“这是怎么回事?”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又自信地说:“我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人。”她想再见到他,这渴望折磨着她,像怀乡病一样,必须要再见到他,要弄清楚这并没有错,她没有自欺欺人,他的出现确实让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势不可挡的感觉,一种原本就了解他,深深地理解他的感觉。“我是不是真的是为他选出的人?是不是真有某种暗金色的北极之光只笼罩着我们两人呢?”她问自己,不能相信这点,还在沉思着,简直意识不到周围在发生什么事。

女傧相来了,但是新郎还没有到。厄休拉猜想可能出了什么岔子,没准儿这婚礼整个会乱套。她觉得苦恼,好像这事儿得靠她似的。女傧相们到了,厄休拉看着她们迈上台阶。这里面有一个人她是认识的,此人个子高高的,慢悠悠的样子,一头厚厚的金发,长长的脸,面色苍白,是个不好驾驭的女子。她叫赫麦妮·罗迪斯,是克里奇家的朋友。这会儿,她走过来了,昂着头,好稳住头上那顶巨大的黄色天鹅绒宽檐帽,那帽子上还有一溜儿真的灰色鸵毛。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飘然向前,长脸向上仰着,看也不看四周。她很富有。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浅黄色丝绒衣服,手捧一束玫瑰色的仙客来花,脚上的鞋和袜子的颜色也是棕灰色的,就像她帽子上羽毛的颜色。她头发又浓又密,人飘忽向前,臀部很特别的一动不动,似乎不情愿挪动。她让人过目难忘,她的浅黄和棕红色系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可怕,招人反感。她那么引人注目地走过时,人们都静默不语,想嘲弄几句吧,又不知怎的默不作声了。她的长脸苍白苍白的,高昂着,有点罗塞蒂的味道,似乎给麻醉了,仿佛在她内心深处盘绕着一团奇思怪想,不容逃脱。

厄休拉出神地看着她,她知道一些赫麦妮的情况。她是中部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德比郡的从男爵,是个老派人物,她可是新派女人,充满理智,焦虑不堪得快没了知觉。她对改革兴趣十足,身心都在公共事业上。但是她毕竟是属于男人的女人,能拿住她的还是男人世界。

她与各类能人在精神上过从甚密,这些人中厄休拉只知道一位叫鲁珀特·伯金的,他是本地区学校的督学。不过古德伦在伦敦遇到过与赫麦妮来往的其他一些人。古德伦与搞艺术的朋友们出入各类不同的社交圈子,结识了许多知名人士。她见过赫麦妮两次,但是两人都未接受对方。以往她们在伦敦的各式各样的朋友家,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见,这会儿,在这个中原地区,以如此不同的社会地位再次相见,真让人发窘。毕竟,古德伦在社交上颇为成功,她有不少有闲情来接触艺术的贵族朋友。

赫麦妮知道自己打扮得漂亮,知道不管在威利·格林遇见谁,自己的社会地位即使不是高不可攀,至少也能打个平手。她知道自己已被文化界和知识界所承认。她是一个文化使者,是思想文化的传播媒介。在所有领域,她都处于最高水准,无论在社交上、思想上、公共活动甚至在艺术上,她都是唯一的,她能很自在地周旋于一流人物之间。没有人能够轻视她,也没有人能够嘲弄她,因为她位居一流,而那些反对她的人,则处处低于她,不管在地位、财富上,还是在思想、发展和理解力这种高水平的交往上,都不能与她相比。因而,她是无懈可击的。她一生都在寻求使自己无懈可击和不容置疑,要超越世人的评判。

但是她的心还在受折磨,这是明摆着的。即使她那么自信地走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确信在所有方面她都超出了世俗的判断,知道就是按照最高标准,自己的外表也是十全十美。但是她还是受着折磨,在自信和骄傲的外表下,分明感到自己受着伤害、嘲弄和蔑视。她总是感到自己是脆弱的,是脆弱的,在她的盔甲下,一直有一个秘密的裂口。她自己并不知道这裂口是什么。这其实是一种健全自我的缺乏,是她天生不足,是生命的可怕的空虚和缺失。

她想有个人来填补这种缺失,永远填补上。她需要鲁珀特·伯金。有他在跟前,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充实的,而在其余的时间里,她就像是临渊的建筑,在流沙之上。而且,不管她有多自负,多有把握,随便一个自信又强壮的普通女仆的些微嘲笑和轻蔑都能让她立刻陷入空虚的无底深渊。这个忧郁的、忍受着痛苦的女人始终在积累自己的美学知识和文化以及上流社会的眼界,而且,一直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想以此来保护自己。可她从来都填不上这个可怕的标示缺失的裂口。

要是伯金能保持和她的亲密关系,她在这躁动不安的人生航行中就会安全了。他能让她完全,让她成功,让她胜过真正的天使。要是他真能这样做就好了!可现在她只能是在恐惧与疑虑中受着折磨。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力求达到伯金所认为的美和优越的地步,可总还是有一种缺失。

他也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他竭力回避她,一直在回避她。她越是奋力地把他拉向自己,他越是要打退她。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情人,噢,这真让人厌倦和痛苦,她实在是累了。但是她仍然相信自己。她知道,他一直试图离开她;她知道,他要试图最终摆脱她,好自由自在。可她还是自信有力量留住他,她相信自己的学问更高。他也拥有高深的学问,而她却是真理的试金石。她只需要伯金与她结合。

而这个与她的结合,也标示着他的最高的完满,而他却像个任性而固执的孩子,竟想要否认它,想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结合。

他会出席这个婚礼的,他该是男傧相。他会在教堂里,会在那儿等候。他会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在她走进教堂门口的时候,这种挂念和渴望让她紧张得打了个寒战。他会在那儿的,他一定会看到她穿的是多么漂亮,一定会看到她为了他打扮得多么漂亮。他会明白的,他能够看出她是如何为了他而打扮得出人头地,看出她是如何为了他而高高在上。最终,他一定会接受他最好的命运,不会拒绝她的。

令人厌倦的渴望让她心头一震,她走进教堂,细细地四下张望,苗条的身子不安地颤抖着。作为男傧相,他应该站在圣坛旁边的,她由着自己的确信,细细地打量着。

而此时,他并没有在那儿。这可怕的一击向她压过来,她仿佛要沉没了。她被绝望笼罩着,呆呆地朝圣坛走过去。一阵彻底绝望的剧痛袭来,这种感觉是她从未领受过的,它比死还要可怕,它让人觉得是那么荒凉,那么空落落的。

新郎和男傧相还没有到,外面的人渐渐地惊愕起来。厄休拉简直觉得自己也负有责任。她不能忍受新娘到了而不见新郎的场面,这婚礼可一定不能失败啊,一定不能。

可是新娘的马车已经来了,马车上装饰着锻带和花结,灰色的马撒着欢儿跃向教堂大门,这身手引得一阵欢笑。这儿是所有笑声与欢乐的中心。马车门打开了,就要请出今天真正的花。路上的人在悄声嘀咕,人群中发出了不满的咕哝声。

新娘的父亲先从马车上下来了,像是一个幽灵飘进了清晨的空气里。他又高又瘦,忧心忡忡的脸上稀疏的胡子黑里泛灰。他埋头在马车门边候着,很有耐性。

车门一开,漂亮的簇叶和鲜花雪片似的落下,白色的缎带和花边飘飘洒洒。一个欢快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发出称心的声音,他们挤到跟前来迎接她,有滋有味儿地看着她弯下腰,淡黄色的头发上撒满了花蕾,雪白纤细的小脚踌躇着蹬到车踏板上。就像海水一样突然涌来,新娘好似拍岸浪花,一身雪白地漂向清晨树荫下的父亲,面纱里荡出一串笑声。“好了!”她说。

她伸手挽住了父亲的胳膊,踏上了永恒的红地毯,身上轻盈的婚纱飘飘洒洒。她父亲默不作声,发黄的脸上忧心忡忡,黑黑的胡子更显得忧虑深重。他直挺挺地登上台阶,好像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新娘迷迷糊糊的笑声却一直丝毫不减地追随着他。

可是新郎还没到!这让厄休拉不能忍受,她担心得心都缩紧了,两眼望着远处的山坡,那条白色的下坡路,应该在那儿看到新郎。那儿来了一辆马车,正跑个不停,刚刚驶进人们的视线。是的,正是他。厄休拉转身朝向新娘和人群,从高处不清不楚地喊了一声。她想抢先告诉人们,新郎来了。可是她喊得不清楚,没人听得见。她满脸通红,想要告诉别人吧,又心慌慌得缩了回去。

马车嘎拉嘎拉地下了山坡,驶近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叫喊,正踏上台阶顶儿的新娘快活地转过身来,看看这骚动是怎么一回事。她看到人群中一阵混乱,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情人跳下车,闪开马匹,汇入了人群。“蒂博斯!蒂博斯!”她突然假装兴奋地叫了起来,她站在高高的小路上,在阳光下挥舞着花束。他呢,手里拿着帽子,在人群中躲闪着,没有听到她的叫声。“蒂博斯!”她往下望着他,又大叫了一声。

他无意地朝那儿瞥了一眼,看到他的新娘和她的父亲站在上面的小路上,脸上不由得浮起一种古怪、惊讶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使劲儿一跃,要追上她。“啊哈!”她见状奇妙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转身就逃,向着教堂飞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白色的脚敲打着路面,白婚纱擦地而过。新郎像一只猎狗一样追在后面,跳上台阶,越过她父亲,柔韧的臀部和双腿跑起来就像一只冲向猎物的猎狗。“哎,追她呀!”下面那帮粗俗的女人忽然喊叫了起来,也来逗笑。

新娘呢,她身上的鲜花像碎屑一样在抖落,而她稳了稳自己,就要朝教堂转向了。她往身后瞥了一眼,甩出一声挑战般的狂笑,然后转过弯,找了一下平衡,就越过了灰色的石头扶壁。接着,一路俯冲的新郎跑上前来,用手撑住那个寂静的石头,一转就没了身影,他的柔韧而强壮的腰部也在人们的目光下消失了。

门口的人群中猛地发出兴奋的惊叫。这时,厄休拉又注意到了那个面色阴郁、有点儿驼背的克里奇先生。他在小路上犹犹疑疑地等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奔向教堂的追逐。新郎、新娘跑过去了,他转过身向后望望鲁珀特·伯金,伯金赶紧走上前来。“我们殿后吧。”伯金说着,微微一笑。“当然!”

新娘的父亲简短地应了一声。两人一起转身上了小路。

伯金像克里奇一样瘦削,苍白的脸上带着病容。他体形单薄,但形象很好。他走起路来一只脚有点儿不自然地拖着地,尽管他的衣着与伴郎的角色很相称,但是与他本人却不协调,让他的外表看上去有点儿可笑。他天性聪颖而各别,对这种世俗的场面一点都不适应,可还是服从了平常的观念,把自己弄得很可笑。

他装成很平凡的样子,像得天衣无缝。他能拿上周围人的腔调,能顺应周围环境和谈话对象,迅速调整自己的口气,这样,他装出的常人样才能达到逼真效果。通常这样也能得到旁人一时的好感,省得别人攻击他各色。

这会儿,他与克里奇先生沿着小路边走边轻松愉快地说着话,他像一个走钢丝的人那样应对各种局面,但总是走在钢丝上,还要装得轻松自如。“对不起,我们来得太晚了,”他说道,“我们找不到纽扣钩了,费了好长时间才扣上靴子。不过,你们倒是准时来的。”“我们总是准时的。”克里奇先生说。“可我却总是迟到,”伯金说,“但是今天我真的是算着钟点的,只是意外地没能按时到,真是抱歉。”

两个人走远了,这会儿也没有更多可看的。厄休拉待在那儿想着伯金,他激起了她的兴趣,让她着迷,也让她心烦。

她想更多地了解他,她和他说过一两次话,但只是在他督学的公务身份下见的。她还以为,他似乎认同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某种亲密关系呢,那是一种自然的、心照不宣的理解,彼此有共同的语言。可是这彼此之间的理解就没有机会再发展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了她去接近他,就像有什么东西让她对他着迷一样。他带有某种敌意,掩藏着极端的自我克制,冷冰冰的,令人难以接近。

但是厄休拉还是想了解他。“你觉得鲁珀特·伯金这人怎么样?”她问古德伦,显得有点儿勉强,她其实并不想谈论她。“我觉得鲁珀特·伯金怎么样?”古德伦重复着,“我觉得他有吸引力,确实有吸引力。可我受不了他待人的方式,他对待什么小傻瓜都要显出十二分重视的劲头儿,让人觉得真是可怕的欺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厄休拉问道。“因为他对人没有真正的批判力,无论如何,”古德伦说,“我跟你说,他对待任何一个小傻瓜都像他对待我和你一样,这真是一种侮辱。”“噢,是的,”厄休拉说,“人是得有辨别力。”“人必须有辨别力,”古德伦重复着,“但是在其他方面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的个性妙极了。不过你可不能相信他。”“是啊。”厄休拉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她总是被迫同意古德伦的看法,即使她俩的观点完全不一样时也是这样。

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等着参加婚礼的人出来。古德伦没有耐心说话了,她要想一想杰拉尔德·克里奇了。她想搞清楚他对她产生的强烈感觉是否是真的。她自己要有个准备。

教堂里,婚礼还在进行。赫麦妮·罗迪斯心里只想着伯金。他就站在旁边,似乎是受到了肉体的吸引,她想贴着他站,假如她碰不到他,她简直无法肯定他就在身边。不过,整个婚礼过程中,她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在伯金没来之前,她是那么痛苦,一直到这会儿,她的头还是昏昏的。她还在被神经痛所折磨,为他没准儿会离开她而痛苦。她是在神经质痛苦的微微昏迷中等待着他。她郁郁地站在那儿,脸上着迷的神色神圣得像天使,但这却是痛苦带来的,痛苦让她显得那么动人,伯金的心要碎了。他看到她低着头,销魂的面庞上,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感觉到他的目光,她仰起脸,追着他的眼睛,她美丽的灰色眼睛闪闪地燃烧着,给了他一个强烈的信号。可是他躲开了她的眼光,她又痛苦而羞愧地低下了头,饮着心头不断的痛。他也是又羞愧,又厌恶,为深深地怜悯她而痛苦,所以他不想与她对视,不想接受她向他示意的闪闪目光。

新娘和新郎成了婚,人们都走进了祈祷室。赫麦妮无意识地拥上前来,挨着伯金,伯金忍住了。

教堂外面,古德伦和厄休拉在听她们的父亲弹奏风琴,他总喜欢弹奏婚礼进行曲。此刻,新婚的一对儿来了!钟声敲响了,空气抖动着,厄休拉想知道,树木、花卉能不能感受到这种颤动,它们会对空气中这奇怪的颤动做何感想。新娘挽着新郎,神态娴静,新郎盯着前面的天空,下意识地眨着眼睛,好像他是个局外人。他看上去真滑稽,眨着眼睛想要进入角色吧,可众目睽睽又扰乱了他的情绪。他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海军军官,称职,又有男子气。

伯金和赫麦妮一起走过来,赫麦妮自是得意又销魂,恍若沉沦的天使又复原职,可还是有点儿难以捉摸的着魔。这会儿,她挽住了伯金的胳膊,而伯金面无表情,听之任之,好像命里注定要被她缠住,毫无疑义。

杰拉尔德·克里奇过来了,他肤色白皙,一头金发,模样漂亮而健壮,精力旺盛。他是挺拔的,完美的,可近乎快乐和亲切的外表却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鬼祟。古德伦猛地起身走开了,她受不了了。她想独自待着,想知道这强烈而奇特的冲击是怎么一回事,它整个改变了她的性情。

第二章 肖特兰兹

布朗温姐妹回贝尔多弗的家了,参加婚礼的人都聚在肖特兰兹克里奇的家里。这是一所老宅子,房子矮矮的,一长溜,是座庄园,它刚好沿着狭小的威利湖对面的坡顶上排开。从肖特兰兹望过去,是一片坡面的草坪,该是个公园,到处都矗立着单个的大树。狭小的湖泊对面的山林中,掩藏着峡谷中的煤矿,但是掩不住升起的煤烟。不过,这里还是田园般的宁静,风景如画,这庄园有它自己的魅力。

这会儿,老宅子里挤满了克里奇的家人和参加婚礼的客人。克里奇先生身体欠佳,抽身休息去了。杰拉尔德在主事。他站在简朴的客厅门口招呼着男宾,友好而又随意。他似乎乐于打理社交聚会,笑容可掬的,十分好客。

女宾们在乱哄哄的屋里到处溜达,克里奇家已出嫁的三个女儿只得四下找她们。那儿总能听到克里奇家的这个或那个女儿特有的那种专横声音:“海伦,到这儿来一下……”“马乔里,我要你来……”“哦,我说,威瑟姆太太……”这里衣裙窸窣作响,衣着漂亮的女人飞快地闪过,一个小孩子手舞足蹈地在厅里来回窜着,还有一个女仆来去匆匆。

这期间,男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那儿,静静地聊着,吸着烟,装作对女人世界的活泛并不留意。可是女人那边乱成一团的兴奋、那些让人扫兴的笑声和没完没了的说话声搅得他们并不能真正地交谈。他们在等着,心神不宁的,心里老挂记着,烦得够呛。而杰拉尔德依然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快乐,并不在意这种无所事事地等待,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场合的台柱子。

忽然,克里奇太太悄悄地进来了,那张刚毅、线条分明的脸到处盯着看。她还戴着那顶帽子,穿着蓝色丝绸外衣。“有什么事吗,妈妈?”杰拉尔德问道。“没什么,没什么!”她含含糊糊地答道。然后她照直向伯金走去,伯金正在和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婿说话。“你好,伯金先生。”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似乎并不把别的客人当作一回事。她把手伸向他。“噢,克里奇太太,”伯金用他随机应变的语调搭着话,“以前我没能拜访。”“这儿的人有一半儿我都不认识。”她声音低低地说着。她的女婿不自在地走开了。“那你是不喜欢生人了?”伯金笑道,“我自己从来就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意那些偶然相遇的人,为什么我该认识那些人?”“哦,真是!真是啊!”克里奇太太紧绷绷的声音低声说,“要不是他们就在那儿,我是不认识在这屋里碰到的人的。孩子们把他们介绍给我说:‘妈妈,这是某某先生。’更多的我也不知道,某某先生姓谁名谁有什么关系?他本人或是他的名字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看着伯金,让他受宠若惊。她那么一个简直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的人,却过来和他交谈,真让他不胜荣幸。他低头看着她紧绷绷的、线条分明的脸,那副浓眉大眼,但不敢正视她那双忧郁的蓝眼睛。他的眼光移到她的头发上,看着她的头发是怎么松松地盘着,几缕头发随便地搭在好看的耳际上,可并不怎么干净,脖颈也不是太干净。即使这样,他似乎还是和她是一种人,而不是和其他的朋友。不过,他心里在想,他可总是把脖颈和耳朵洗得很干净的。

想到这些事,他微微地笑了。但他还是紧张,觉得与这个年长又疏远别人的女人在这儿交谈,就像是别人阵营里的叛徒和敌人一样。他就像一头鹿,一只耳朵甩向后面断后,另一只耳朵伸向前面,了解前方的动静。“别人其实无关紧要。”他说道,挺不情愿再往下说。

克里奇太太猛地抬起头,阴郁的质问眼光看着他,好像怀疑他的诚意。“你说的‘无关紧要’是什么意思?”她厉声问道。“有许多人都算不了什么,”他答道,被迫把话往深里说,“他们咯咯地傻说傻笑,还不如把他们都抹去的好。从本质上说,他们并不存在,他们并没有在那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定定地望着他。“我们可是并没有想起他们。”她尖刻地说。“这没什么要想起的,他们并不存在的原因就在这儿。”“哦,”她说,“我可不愿意说得那么远。他们就在那儿,不管他们是否存在。他们的存在并不由我来做决定。我只知道,他们别想指望我都重视他们,别想指望我去结识那些碰巧到这儿来的人。就我本身来说,他们跟不在这儿一样。”“的确。”他答道。“他们不是这样吗?”她又问道。“就跟不在这儿一样。”他重复道。接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不过他们真在这儿,真是讨厌。”她说,“这儿有我的几个女婿,”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如今劳拉也结了婚,又来了个女婿。可我真的还没分清约翰和詹姆斯呢。他们来到我跟前,管我叫妈妈。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你好啊,妈妈。’我真该说:‘从哪方面说,我也不是你们的妈妈。’可这有什么用呢?他们在这里。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我能把他们从别人的孩子中分出来。”“人是会这么想的。”他说。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可能忘了她是在和他说着话。这下把话头也忘了。

她面无表情地四下望望房间。伯金猜不出她在找什么,或是在想什么。显然她是在留意自己的儿子们。“我的孩子们都在这儿吗?”她突然问他。

他笑了,或许有点儿吃惊。“除了杰拉尔德,我几乎都不认识。”他回答说。“杰拉尔德!”她叫了起来,“他是他们当中最不够格的了。你绝不会想在这儿见到他,对吗?”“是的。”伯金说。

做母亲的朝她的大儿子望过去,沉着脸盯了他好一会儿。“唉。”她让人不解地出了一声,听着那么冷嘲热讽的。伯金觉着害怕,似乎他不敢了解这些。克里奇太太走开了,把他忘了。可是又返了回来。“我该盼望他有个朋友,”她说,“他从来没有朋友。”

伯金低下头盯着她的眼睛,这双蓝色的眼睛阴沉沉的。他不能理解这双眼睛。“我是我兄弟的守护人吗?”他有些轻率地对自己说。

接着,他想起来了,心头微微一震。那是该隐的叫声。假如有谁是该隐的话,杰拉尔德就是。当然,他并不是该隐,尽管他也杀死了他的弟弟。那件事纯粹是一个偶然的事故,也并没有把后果归罪于谁,尽管他与该隐同样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杰拉尔德小时候在一次偶然事故中,杀死了自己的弟弟。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总要给出了偶然事故的人打上烙印和咒语呢?人能靠偶然活着,也能死于偶然。他不能这样吗?是否每一个人的生活取决于纯粹的偶然性?还是只有人种、类属和物种具有普遍的意义?或者,这根本是不真实的,这原本就没有纯粹偶然的事故?是否发生的任何事都具有普遍的意义?是吗?伯金站在那儿默默地思量着,忘记了身边的克里奇太太,就像她也忘记了他一样。

他不相信存在着任何偶然的事。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偶然和必然都结合在一起。

他刚刚对这事下了判断,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儿就走过来说:“你不过来把帽子摘掉吗,亲爱的妈妈?我们就要坐下吃饭了,这可是一个正式场合,亲爱的,对吗?”她挽上妈妈,一起走了。伯金马上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位男士旁搭话。

午宴的铃声响了。男人们抬头望望,但没人往餐厅挪动。屋里的女人们似乎也感觉不到这铃声与她们有什么关系。五分钟过去了。老男仆克劳瑟出现在门厅,一脸怒气,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杰拉尔德。杰拉尔德从架子上抄起一个弯弯曲曲的大海螺壳,径自就吹得呜呜响。这奇特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这一召唤还真是神奇,似乎一声号角,所有人都冲出来了,众人都一个劲儿地向餐厅拥。

杰拉尔德等了一会儿,想等妹妹来主持。他知道,她母亲是不会尽心她的职责的。但是他妹妹只是向自己的座位挤过去。于是,这个年轻人,就多少有些专横地指挥客人们入席了。

餐厅里静了一会儿,人们都在看着挨个上来的餐前小吃。这时,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沉静地插了话:“杰拉尔德,你吹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就没有想到爸爸。”“是吗?”他应了一声,然后,冲着客人们说,“家父躺下了,他不太舒服。”“他怎么了,真的?”克里奇家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大声问,眼睛瞟着桌子中间高耸的巨大的婚礼蛋糕,上面散落着假花。“他没病,只是累了。”留着着披肩发的温妮弗雷德答道。

酒杯里满上了酒,人人都聊得兴高采烈。在桌子的另一头,新娘的母亲远远地坐在那儿,头发还是松松地盘着。她和伯金挨着,有时她凶巴巴地扫一眼那几溜面孔,还探着身子失礼地盯着看。然后会低声问伯金:“那个年轻人是谁?”“我不知道。”伯金小心地答道。“我以前见过他吗?”她又问。“我想没有吧,我是没见过。”他答道。她满意了,疲倦地合上了双眼,面容宁静得像女王。随后,她又惊起,脸上露出一丝社交式的微笑,一时间像是一个举止文雅的女主人了。有好一会儿,她优雅地弓着身子,仿佛人人都皆受欢迎,讨人喜欢。可是很快阴云复又密布,鹰一样的神情浮上了她的脸,她又绷着脸不高兴了。她从眉毛下凶巴巴地扫了众人一眼,像一头陷入困境的动物,憎恶所有的人。“妈妈,”黛安娜叫道,她比温妮弗雷德大一些,是个漂亮姑娘,“我可以喝酒了,是吗?”“可以,你可以喝酒了。”母亲呆呆地回答着,她对这事儿完全不感兴趣。

黛安娜便招呼男仆给她倒酒。“杰拉尔德不该不许我喝酒。”她静静地对众人说。“好了,黛。”杰拉尔德和气地说。黛安娜喝着酒,挑战似的瞥了哥哥一眼。

这房子里自由得实在奇怪,简直是无政府状态。与其说是气氛自由,还不如说是出于对权威的反抗。杰拉尔德有点儿权力,并不是因为给了他什么权,而只是出于他人格的力量。他的声音既和蔼又有支配力,唬住了所有比他年轻的人。

赫麦妮正在和新郎谈论着民族性问题。“不对,”她说,“我觉得,呼吁爱国主义是不对的。这就像一家商行与另一家商行在搞竞争。”“哎,你可不能这么说,是不是?”杰拉尔德大声说,他可是真正热衷于讨论呢,“你总不能把种族称作商行吧?是不是?而我觉得,民族性的概念大致与种族相符。我想,它就是这个意思。”

有一会儿,他们都不作声了。杰拉尔德和赫麦妮一直是这样显得生分,客客气气但并不友好。“你真认为种族与民族性的概念相符吗?”赫麦妮若有所思、犹豫不定地问道,面无表情。

伯金知道她正等着他加入讨论,就恭顺地插了嘴。“我觉得杰拉尔德说得对,种族是民族性的基本因素,至少在欧洲是这种情况。”他说道。

赫麦妮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要让这种说法淡化一下。然后她用不可思议的权威口吻,傲慢地说:“没错,但是即便如此,对爱国主义的呼吁就是对种族本性的呼吁吗?难道不更是对所有权本性、对商品化本性的呼吁吗?这不就是我们所说的民族性吗?”“或许是吧。”伯金说。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讨论这种问题实在不合时宜。

可是杰拉尔德这会儿却正有争论的头绪。“种族也可以有它商业化的方面,”他说,“事实上,必须如此。这就像一个家庭,你必须要获得给养,而要获得给养,你就得跟别的家庭去争斗,跟别的民族去争斗。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应该的。”

赫麦妮又沉默了一会儿,神情冷漠又盛气凌人,然后说:“是的,我觉得煽起竞争意识总是不对的,它会造成仇恨,仇恨会越积越深。”“但是,你总不能把竞争意识都勾销了吧?”杰拉尔德说,“竞争是生产和改革过程中的一种必要的刺激。”“是啊,”赫麦妮跟没事人似的说,“我觉得你能撇开竞争啊。”“我得说,”伯金说道,“我憎恶竞争意识。”

赫麦妮正吃着一片面包,就很可笑地轻轻用手指把面包从嘴里抽出来。她转向了伯金。“你的确憎恶这种意识,的确。”她亲昵地说道,挺满意。“是憎恶。”伯金重复道。“是的。”她喃喃地说,挺满意也挺放心。“但是,”杰拉尔德还在坚持,“你既然不允许一个人夺去他邻居的生计,为什么又会允许一个民族夺去另一个民族的生计呢?”

赫麦妮嘴里咕哝了半天,才冷淡地开口说道:“并非总是一个所有权的问题吧?是不是?并非都是商务问题吧?”

杰拉尔德被她话里的庸俗唯物主义的意思给惹恼了。“是的,多少是这样,”他反驳道,“假如我从一个人的头上拿走了他的帽子,这帽子就成了他的自由的象征。于是他为了帽子和我争斗,他是为自由和我争斗。”

赫麦妮不知所措了。“是的,”她恼火地说,“但是用想象出的例子来争论,这不见得真诚吧?是不是?并没有人来拿走我头上的帽子,对吧?”“只是因为法律阻止了他。”杰拉尔德说。“不尽如此,”伯金说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想要我的帽子。”“那不过是看法的问题。”“或者就是帽子的问题。”新郎笑了起来。“假如就像这样,他真想要我的帽子,”伯金接着说,“那好,我肯定愿意考虑,对我这个自由自在的人来说失去帽子和失去自由,哪一种损失更大。假如我迫不得已去争斗,我就失去了自由。这是个对我来说要哪样更值得的问题,是要合我意的自由,还是要帽子?”“是啊,”赫麦妮说着,很奇怪地望着伯金,“是的。”“但是你能让人过来抢走你头上的帽子吗?”新娘问赫麦妮。

这个挺拔的长脸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好像对新的讨论者麻木不仁。“不,”她用一种不近人情的声音答道,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还透着窃笑,“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我头上抢走帽子。”“你怎么才能阻止他呢?”杰拉尔德问道。“我不知道,”赫麦妮缓缓地答道,“没准儿我会杀了他。”

她语调中透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窃笑,而举止透出的是凶险又让人信服的嘲弄。“当然,”杰拉尔德说道,“我能理解鲁珀特的观点。这对他是一个到底是他的帽子重要还是他心灵的宁静更重要的问题。”“是身心的宁静。”伯金说。“好吧,就随你所说的,”杰拉尔德回答说,“但是你要怎样以此去给一个国家作决断呢?”“上帝保佑我。”伯金笑道。“是的,但是假如你必须做决断呢?”杰拉尔德固执地问。“那也一样。假如国家之冠是一顶旧帽子,那么梁上君子就可以拿走它。”“但是国家之冠或是民族之冠能是一顶旧帽子吗?”杰拉尔德不依不饶地说。“差不多肯定是,我相信。”伯金说。“我不敢这么肯定。”杰拉尔德说。“我不同意,鲁珀特。”赫麦妮说。“好吧。”伯金说。“我完全赞成那顶国家的旧帽子。”杰拉尔德笑着说。“你戴上它,就成了傻瓜。”他那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妹妹黛安娜冒冒失失地说。“噢,这些旧帽子的问题不是我们能理解的。”劳拉·克里奇叫道,“住口吧,杰拉尔德。我们要干杯了。我们干杯吧。干杯!倒酒!倒酒!现在干杯了!祝酒词!祝酒词!”

伯金看着他的杯子斟入了香槟,心里还在想着种族或是民族的消亡问题。泡沫流出了杯口,斟酒的仆人才缩回了手。看着新鲜的香槟,伯金忽然感到一阵干渴,把香槟一饮而尽。屋里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气氛搅得他不得安宁,让他觉着十分压抑。“我这样做是出于偶然,还是有目的?”他问自己。然后,他断定,用一般的话来说,他这样做是“偶然的目的性”。他掉头看了一眼男仆,那个男仆无声地走过来,佣人式的冷漠中夹杂着不满的神情。伯金断定自己厌恶祝酒、厌恶男仆、厌恶聚会,甚至在许多方面厌恶人类。然后他起来祝酒时,又不知怎的觉得心里恶心。

这顿午宴终于结束了。几位男士溜达进了花园。花园里有草坪和几处花坛,边上有铁栅栏相隔。这里景色宜人,一条公路在林荫遮蔽下沿着低洼的湖边盘蜒而行。春风拂面,对面的湖光山色闪着淡淡的紫色,一派生机。漂亮的泽西种乳牛走到栅栏前,柔软的口鼻中喘着粗气,可能是想得到面包干。

伯金倚在栅栏上,一头奶牛朝他的手上喷着湿漉漉的热气。“漂亮的牛,真是漂亮,”克里奇家的一个女婿马歇尔说道,“它们产的是最好的牛奶。”“是的。”伯金说。“啊,我的小漂亮东西,哦,我的小漂亮东西!”马歇尔挑着很怪的假声说道,惹得伯金捧腹大笑。“你们谁赢了那场赛跑,勒普顿?”伯金大声问新郎,好掩饰自己笑的模样。

新郎从嘴里拿出雪茄烟。“赛跑?”他高声说着,脸上现出浅浅的笑。他一点儿都不想说起教堂门口前的追逐,“我们一起到的。至少是她先摸到了门,我的手搭到了她的肩膀。”“怎么回事?”杰拉尔德问道。

伯金就告诉他新郎追新娘的事。“哼!”杰拉尔德不满地说,“那你怎么迟到的?”“勒普顿要谈谈灵魂不朽的问题,”伯金说道,“接着他又少了一个纽扣钩。”“噢,天啊!”马歇尔叫道,“在你结婚的日子谈论灵魂不朽!你脑子里就没有什么好点儿的事了吗?”“这有什么不妥吗?”新郎问道,这位海军刮得光洁的脸敏感地红了起来。“这听上去好像你是去赴刑场而不是去结婚的。灵魂不朽!”马歇尔很滑稽地使劲儿重复道。

可是他的滑稽模仿并没有让人觉得好笑。“那你怎么看的?”杰拉尔德问着,想到一番玄奥的讨论,他立时竖起了耳朵。“今天你不需要灵魂,小伙子,”马歇尔说道,“会妨碍你的。”“天哪!马歇尔,去和别人谈去吧。”杰拉尔德忽然不耐烦地叫起来。“老天爷作证,我很乐意,”马歇尔也来了脾气,“该死的灵魂,统统说得……”

他愤愤地走了,杰拉尔德生气地盯着他的背影,随着他矮胖的身影渐渐远去,杰拉尔德也慢慢变得宁静、和蔼可亲了。“有一件事,勒普顿,”杰拉尔德忽然转身向新郎说道,“劳拉可不能像洛蒂再往家里带这种傻瓜。”“你别介意。”伯金笑着说。“我不会理会的。”新郎也笑了。“那这赛跑是怎么回事,谁挑的头?”杰拉尔德问道。“我们来晚了,我们马车赶到时,劳拉正站在教堂院子的台阶顶上了。她看到勒普顿冲过来,就逃掉了。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是觉得有伤家庭尊严吗?”“是的,有点儿,”杰拉尔德说,“每做一件事,都要合乎体统。要是做不到合乎体统,就别做。”“好妙的格言。”伯金说道。“你不同意吗?”杰拉尔德问。“完全同意,”伯金说,“只是你变得言必格言,让人有些烦。”“该死的,鲁珀特,你想要所有的格言都对你的路。”杰拉尔德说道。“不是,我想让它们靠边,可你总是把它们硬塞进来。”

对这种幽默,杰拉尔德冷冷一笑。然后,他眉毛一挑,算是不理这个岔了。“你完全不相信任何行为准则,是吗?”他挑战似的向伯金吹毛求疵。“准则,不,我讨厌准则。但是它们对普通人来说是必要的。任何有点儿样的人才能体现自我,为所欲为。”“那你说的自我存在是什么意思?”杰拉尔德问道,“是格言还是陈词滥调?”“我的意思不过是要为所欲为。我觉得劳拉逃开勒普顿奔向教堂是极好的方式,简直是大手笔。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听凭本能冲动行事是最难的,而且,这也是唯一可做的有身份的事,假如你适合这样做的话。”“你不指望我拿你的话当真,是吗?”杰拉尔德问道。“不是的,杰拉尔德,你是仅有的几个我希望能拿我的话当真的人。”“那我恐怕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你的期望了,你是认为人们都该为所欲为。”“我觉得人们从来就是这样的。我当然希望人们喜爱他们纯粹个性化的东西,这样能让他们独自行事了,而人们总喜欢扎堆做事。”“可是,”杰拉尔德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待在你说的那样的世界里——人们听凭本能特立独行。这样不出五分钟,我们人人都要相互残杀了。”“这意思是说人人你都要残杀。”伯金说道。“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杰拉尔德愤怒地问。“一个人除非他想要杀人,而别人也想让他杀,否则是杀不了别人的。这是一条绝对真理。杀人得有两人才成,杀人者与被杀者。而被杀者是一个可杀之人,这是一种掩藏着深切的被杀欲望的人。”伯金说。“有时你的话纯属胡说,”杰拉尔德对伯金说,“事实上我们谁也不想被杀害,而其他人多是要来杀我们——这是迟早的事……”“这看法十分有害,杰拉尔德,”伯金说,“这就难怪你怕你自己,怕你自己不幸。”“我怎么怕我自己了?”杰拉尔德说,“而且我并不觉得我不幸。”“你似乎有一种潜在的欲望,想让人剖开内脏,并且想着每人的袖子里都为你藏着刀。”伯金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杰拉尔德问。“就从你身上看出来的。”伯金说。

二人沉默着,彼此之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敌意,几近于爱。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交谈总是把他们引入一种让人受不了的亲近,一种要么是恨,要么是爱,要么两者都有的危险的亲密关系,不可思议。他们表面上不经意地分了手,好像他们的分离是小事一桩,而且他们也确实把这看成区区小事。可他们的心却为彼此燃烧着,在内心深处为彼此而燃烧。这点他们是绝不会承认的。他们的意思是要保持一种无拘无束的随意的友谊,而不想发展成那么没男人气,那么反常的关系,还容许彼此之间心存不满。他们一点儿也不相信男人之间会有深厚的友谊,这种怀疑使得他们不寻常的友情被抑制着,没有任何进展。

第三章 教室

学校里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教室里静悄悄的,正在上最后一节课。这节课是基础植物学。课桌上杂乱地摆满了杨花、榛木枝和柳条,孩子们正在临摹。天空已经发暗,下午快过去了,屋里暗得画不下去了。厄休拉站在教室的前面,她提着问题,引导孩子们理解杨花的结构和意义。

一束古铜色的阴沉光线从西面的窗户射进来,把孩子们头部的轮廓镀成了金色,对面的墙被照成了浓浓的暗红色。可厄休拉无心留意这些。她正忙着,白天要过去了,一天的工作像涨潮后的退潮,静静地回落。

整个一天就像很多天一样过得恍恍惚惚。最后厄休拉有点匆忙地赶完了手头的工作。她再三提问,好让孩子们在下课铃响之前明白所有该了解的内容。她站在教室前的背阴处,手里拿着杨花,向着孩子们微微前倾着身子,全神贯注地融入教学的热情中。

她听到门“咔哒”响了一声,但并未留意。忽然,她心里一惊,旁边一道古铜色的红光里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一团火似的闪着光,看着她,等着她发觉到他。这真把她吓坏了。她觉得就要晕过去了。极度痛苦中,所有潜意识里压抑着的恐惧都涌了出来。“我吓着你了吧?”伯金说道,握着她的手,“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进来了。”“没有。”她声音颤抖着,简直说不出话。他笑了,向她道歉。她奇怪这有什么可笑的。“太黑了,”他说,“我们打开灯好吗?”

说着他走到边上,打开了灯,灯很亮。教室里清楚得刺眼,比起他进来时的一片柔和朦胧的神奇,简直成了一个陌生地方。伯金转过来,好奇地看着厄休拉。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的惊异和迷惑,嘴角在微微颤动,就像一个突然被唤醒的人。她面容的美是生动而温柔的,就像黎明闪烁着的温柔的光。他看着她,心里生出新的喜爱,觉着不假思索的愉快。“你在上杨花课吗?”他问道,随手从跟前的讲台上拿起一段榛木枝,“这些杨花就像这样不寻常吗?今年我还没留意过呢?”

他入神地看着手中榛木枝的穗子。“都是红的!”他看着颤动着的深红色的雌蕊说。

接着他走到课桌间,去看看课本。厄休拉看他专心地看着。他平静的举止让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她似乎站在一片静默之中,看着他在另一个全神贯注的世界里挪动。他在那儿是那样安静,简直就像融进了空气中。

忽然,他抬起头,他发颤的声音让她心跳。“给他们一些彩色笔吧,好吗?”他说,“这样他们就能画出雌花的红色和雄花的黄色了。我愿意涂得简单点儿,只用红黄两色,别的颜色不用。轮廓无关紧要,要突出的就是色彩。”“我没有彩色笔。”厄休拉说。“这里什么地方就会有的,你就需要红、黄两种。”

厄休拉让一个男孩儿去找。“彩色笔会弄脏课本的。”她对伯金说,脸涨得通红。“不至于,”他说,“你一定要把这些东西画清楚。你要突出的是事实,而不是记录主观印象。什么是事实呢?就是雌花的红色小斑点,晃动着的黄色雄性杨花,还有从这儿飞到那儿的花粉。把这些事实画在图上,就像小孩子在画一张脸庞——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和牙——就像这样——”说着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轮廓。

这时,教室门的玻璃上映出了另一个身影。来人是赫麦妮·罗迪斯。伯金过去给她开了门。“我看见你的车了,”她对伯金说,“你不介意我来找你吧?我想在你上班时见到你。”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调皮而亲昵,接着微微一笑。然后她才转向厄休拉,厄休拉和全班同学正瞧着这对情人呢!“你好,布朗温小姐,”赫麦妮的古怪声音低低地说着,是唱歌的声音,听着又像在逗乐,“你介意我进来吗?”

她那灰色的略带讥讽的双眼一直落在厄休拉身上,似乎要看透她。“哦,不。”厄休拉说。“真的不介意吗?”赫麦妮神态自若地又问,悦耳的声音里透着些古怪和霸道。“哦,不介意,我非常高兴。”厄休拉笑了,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迷惑,因为赫麦妮似乎在逼她,走得和她很近,像是和她很亲密,可是,她怎么能和她亲密呢?

赫麦妮要的就是这话。她满意地向伯金转过去。“你在做什么呢?”她用悦耳的声音随意又好奇地问。“看杨花。”他答道。“真的吗?”她说,“那你都了解了些什么?”

她一直在用嘲笑、戏弄的腔调说话,好像所有这些事都是开玩笑。她拾起一根杨花细枝,好奇伯金为什么对它这么专注。

她的模样在教室里显得很怪,披着一件发绿布料的大斗篷,上面有凸起的暗金色图案,高高的领口和斗篷的里面都衬着深色的皮毛,内穿一件淡紫色布料的衣服,有皮毛饰边。她的皮帽子紧贴在头上,印着暗绿和暗金色两种图案。她又高又怪,就像从一幅稀奇古怪的图画里走出来的。“你知道这个有子房的小红花能结坚果吗?你注意过它们吗?”伯金问赫麦妮,他凑过来,指着她手里的枝子。“没注意过,”她答道,“这是什么呀?”“这是些产籽的小花,而这些长长的杨花只产花粉,让它们受精。”“是吗,是吗!”赫麦妮重复着,细细地看着。“就从这个小红东西里,结出了坚果,要是它们从长长的晃动的雄花上接受了花粉的话。”“小红火,小红火。”赫麦妮喃喃自语。好一会儿,她只是看着从摇曳的红色柱头中放出的小花蕾。“真漂亮,是吗?我觉得太漂亮了,”她说着,凑到伯金跟前,细长苍白的手指指着红色的花丝。“你以前从没有注意过吗?”他问。“没有,从来没有。”她答道。“不过,以后你就总要看它们了。”他说。“以后我总要看它们了,”她重复着,“谢谢你教我看这个,我觉得它们太漂亮了,小红火焰……”

她专注得不可思议,简直陷入了狂喜。伯金和厄休拉都有些发懵。小小的红色雌蕊对她具有某种奇妙的、几乎是神秘热烈的吸引力。

下课了,书本收了起来,学生们总算放学了。可赫麦妮依旧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苍白的长脸向上伸着,并不留意什么。伯金走到窗前,从灯火通明的屋里向外张望,外面光线很暗,灰蒙蒙的,小雨无声地下着。厄休拉把她的东西收到小橱子里。

最后,赫麦妮起身走近她。“你妹妹回家来了?”她问道。“回来了。”厄休拉说。“那她喜欢回贝尔多弗吗?”“不喜欢。”厄休拉说。“我就怀疑她怎么能忍受这里,我待在这儿的时候,就得使足劲儿才能忍受这块儿丑陋的地方。你愿意上我那儿去看看吗?愿意和你妹妹来布雷达比呆待几天吗?来吧——”“太感谢了。”厄休拉说。“那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妙极了。她的一些作品真是很妙。我有她一幅上色的木刻,是两只水鹡鸰。你也许见过?”“我没见过。”厄休拉说。“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就像是天性的闪现——”“她的小雕刻是很奇妙。”厄休拉说。“太完美了,充满原始的激情——”“她老是喜欢一些小东西,这不奇怪吗?她总要做一些能捧在手上的小东西,像鸟啦,小动物啦。她喜欢用望远镜的反面看世界,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久久俯视着厄休拉,超然的目光细细地盯着,让年轻一点儿的女人很受刺激。“是的,”赫麦妮终于说了话,“这真是奇怪。她似乎觉得这些小东西更微妙——”“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更微妙,对吗?”

赫麦妮又用那种俯视的目光久久地打量厄休拉,好像她正循着自己的想法,简直没留意对方的话。“我不知道。”她答道。“鲁珀特,鲁珀特。”她用动听的声音温柔地叫着他。他无声地靠了过来。“小东西是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声音里咕哝着笑,好像她是拿这个问题在逗弄他。“不知道。”他说。“我讨厌微妙。”厄休拉说道。

赫麦妮缓缓地看着她,说:“是吗?”“我总觉得那是软弱的标志。”厄休拉竭力反对地说,好像她的威信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并未在意。忽然,她的脸皱了起来,眉头因思虑紧皱,似乎在为表达的困难而苦恼。“鲁珀特,你真的觉得,”她说道,仿佛厄休拉并不在场,“你真的觉得这是值得的吗?你真的觉得激发孩子们的意识会让他们更好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片阴影,一种无声的愤怒,他向下凹陷的脸煞白煞白的,简直吓人。这个女人用严肃的、折磨人的意识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他们没有被激发意识,”他说,“他们的意识归结起来是被强迫的。”“但是,你觉得刺激他们会让他们更好吗?让他们保持对榛子的无知不更好吗?不要所有这些肢解的碎片,所有这些知识,只要作为一个整体观察,不更好吗?”“你不知道这些小红花开出花来是在等着授粉呢?”他厉声问,声音蛮横,轻蔑又冷酷。

赫麦妮仍然向上仰着脸,心不在焉的。伯金憋着气,不说话。“我不知道,”她转而温和地答道,“我不知道。”“但是知识是你的一切,是你生命的全部。”伯金冲口而出。“是吗?”她缓缓地看着他说。“认知,是你的全部,是你的生命,你就只有这个,只有这些知识,”他大声说,“用你的话说,这里只有一棵树,只有一种果实。”

她又沉默了片刻。“是吗?”她终于说话了,依旧是无动于衷的镇静自若。接着又怪里怪气地刨根问底,“什么果实啊,鲁珀特?”“那永恒的苹果。”他恼火地答道,讨厌自己的比喻。“是啊。”她说道,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好半天,屋里静悄悄的。然后,赫麦妮精神一抖,继续用漫不经心的欢快声音说道:“撇开我,鲁珀特,你觉得所有这些知识能让孩子们变得更好、更丰富、更幸福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是不是不影响他们,让他们在自然的状态下会更好呢?他们最好就是个动物,简单的动物,是天然的、粗野的,怎么样都行,而不要这种自我意识,不要不自然。”

他们以为她说完了,可是她喉咙里奇怪地咕咕响了两下,又继续说开了。“无论怎样也比他们长成灵魂残缺、感情残缺的人要好吧?那可要阻碍他们——又返回到他们的自我——无法——”赫麦妮像一个精神恍惚的人捏紧了拳头,“无法自自然然地做任何事,总是深思熟虑的,总是为选择所累,永远不能自由自在。”

他们又以为她说完了,可伯金刚要作答,她又狂热地说上了:“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没有自我,总是有意识,总是有自我意识,总是意识到他们自己。难道不是怎样也比这更好吗?动物都比这个好,根本没有头脑的动物,也比这,这毫无价值要好。”“但是你认为是知识让我们没有生命力,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吗?”伯金恼怒地问。

她睁大眼睛,缓缓地看着他。“是的。”她说。她停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两眼发呆。然后她又让人厌烦地用手指捋了一下眉毛。这下狠狠地激怒了伯金。“是理智,”她说,“理智就是死亡。”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看着他,“难道理智不是……”她身体抖动着说,“不是代表我们的死亡?难道不是理智破坏了我们所有的天性,破坏了我们所有的本能吗?现在成长着的年轻人不是还没有机会生活,就已经死了吗?”“不是因为他们太有理智,而是太没有理智。”他蛮横地说。“你能肯定吗?”她叫道,“在我看来完全相反。他们的意识过重,到死都被意识所累。”“被狭隘、虚假的概念所束缚。”他叫道。

但是她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继续她那狂热的质询。“当我们有了知识,不就失去了一切,只得到了知识吗?”她悲哀地问,“假如我了解了花,我不就失去了花,而只是得到了对花的知识吗?我们不是舍本逐末,不是为了这个死性的知识丧失了生命吗?这对我终究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些知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你不过是在制造口角,”伯金说,“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所谓的动物性,也只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真想成为动物,你只是要观察你的动物功能,从中得到精神上的刺激。这比死板的唯理智论都要低级和颓废。你这种对激情和动物本能的爱,难道不是最差劲、最极端的唯理智论吗?你极为需要的激情和本能,也只是过过你的脑子,停留在你的意识里。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里,你的脑壳里。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你需要的是与你的内心相一致的谎言。”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沉了脸,恶狠狠地。厄休拉站在那儿,既惊讶,又羞愧。看到他们这样相互仇视,真让她害怕。“这都是沙洛特小姐干的事,”伯金用难以捉摸的口气说,他似乎冲着视而不见的空气在告诫她,“你得到了那面镜子,那是你固执的意志,你不变的理解力,你自己紧绷的意识世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在镜子里,你一定得到了一切。可是现在你却得出了结论,说你要倒回去,要像一个野蛮人,不要知识。你需要纯粹的感觉和‘激情’的生活。”

他引用“激情”一词来挖苦她。她坐在那儿,气得浑身颤动,闭口不语,就像一个被击伤的希腊神谕里的女巫。“可是你的激情是一个谎言,”他依然激烈地说着,“那根本不是激情,而是你的意志,是你的恃强意志。你要抓住什么,并且掌握在你的手里。你需要控制事物。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真正的躯体,没有隐秘的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性欲,你只有意志,只有你自高自大的意识,你只有权力欲,只有知的欲望。”

他用既厌恶又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也因为她在遭罪而痛苦,因为意识到自己在拷问她而羞愧。他一阵冲动要跪下来恳求她的饶恕,可更大的怒火激怒了他。他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了,只顾激愤地说话。“本能的!”他叫道,“你,还有本能行为!你,行走的和爬行的动物里数你最老谋深算!你要的是深思熟虑的本能,这才是你。因为你要用你自己的意志力掌握一切,用你深思熟虑的主观意识去掌握一切。这一切都是你那讨厌的小脑袋里想要的,那真该像坚果一样被砸碎。因为不砸碎,你就会依然如故,就像蜕壳前的昆虫。假如有人能砸碎你的脑袋,或许就能让你成为一个本能的、激情的女人,一个有真正性欲的女人。事实上,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色情描写——从镜子里观看自己,观看自己赤裸的动物行为,这样你才能把这一切装进你的意识里,把它们都化为精神的东西。”

教室里有点儿亵渎的味儿,似乎话说得太多,无法让人原谅。而厄休拉这会儿关心的只是用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面色苍白,心不在焉。“可是你真的需要性欲吗?”她迷惑不解地问。“是的,”伯金看着她,专心地解释道,“在这点上是这样,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实现——一种你无法通过头脑而获得的伟大的隐秘知识——隐秘的无意识的存在。这是一个人自我的死亡,但又得到了另一个生命。”“但是这怎么会呢?怎么能不通过头脑获得知识呢?”她问道,完全不理解他的话。“在血液里,”他答道,“当理智和已知世界浸没在黑暗之中,一切都必须离去——必须浸没其中。然后你发觉自己存在于可以触摸的黑暗的躯体之中,是一个魔鬼——”“但是我为什么得成为魔鬼呢?”她问。“‘女人为她的魔鬼情人呜咽——’”他引着诗句,“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赫麦妮像是从死亡中唤醒了。“他真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崇拜者,不是吗?”她对厄休拉慢吞吞地说,那奇怪的共鸣声,又落在十足的尖声嘲笑里。两个女人都在嘲笑他,把他笑成了微不足道的人。赫麦妮的尖声的笑——那得意洋洋的女性声音,把他嘲笑得仿佛是被阉割过的人一般。“不,”他说,“你才是不许生命存在的真正魔鬼。”

她久久地缓缓地注视着他,满怀恶意和傲慢。“你懂得所有这些,是不是?”她慢吞吞地说,带着冷漠和狡猾的嘲弄。“够了。”他说,面色板得像钢铁。一种可怕的绝望向赫麦妮袭来,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解脱和自由的感觉。她转过身亲密地向厄休拉怂恿地问:“你们真的会来布雷达比吗?”“是的,我非常愿意去。”厄休拉答道。

赫麦妮满意地俯视着她,沉思着,心不在焉的,像是被什么迷住了心窍,人根本不在这儿。“我很高兴,”她用全心说,“大约两星期之内,是吗?我把信写到你这儿,写到学校来,好吗?那好,你是一定会来的啦?好的,我会很高兴的。再见!再见!”

赫麦妮伸出手来,盯着厄休拉。她知道厄休拉是她直接的对手,这又让她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她也是在告辞,起身把别人留在后面,总是让她感到有力量和优越感。再说,她还要带走这个男人,即便只有恨。

伯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出神地想着什么。但是这会儿,轮到他告别时,他又开始说起来了。“在这个世界上,”他说道,“实际的肉欲存在和我们着意追求的许多精神上的放荡是完全不同的。夜间,灯总是开着,我们看着自己,我们是用头脑获得这一切的,真的。而你要知道什么是真实的肉欲,就要先堕落,堕入无知,放弃意志。你必须得这样做。你必须先要学会死,然后才能得到生。”“但是我们太自负了,问题就在这儿。我们太自负了,又太不自尊。我们不自尊,还十足地自负,太中意我们虚假的自我实现。我们宁肯死,也不肯放弃我们那点自负、固执己见和自以为是。”

屋里静默无声。两个女人都心怀敌意和不满。伯金的声音像是在会议上做演讲。赫麦妮对此根本不在意,她站在那儿,厌恶地耸了耸肩。

厄休拉似乎在窥视他,但真是搞不清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一种奇怪隐秘的低沉声从这个瘦削、面色苍白的男人口中发出,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传达着对他的另一种认识。他眉毛和和下颚的曲线丰富优雅,透露着生命自身的非常的美。她说不出这是什么吸引力,只是一种丰富多彩和自由的感觉。“就是我们自己不这样,我们已经够肉欲的了,是吗?”厄休拉问道,带着幸福的笑意转向他,青绿色的眼睛闪烁不定,像是一种挑战。于是他的眉眼间立即掠过了一种奇怪的漫不经心的微笑,尽管他不住嘴地说话,但那微笑十分动人。“不,”他说,“我们并不是。我们太富于自我了。”“这真不是自负的事。”她叫了起来。“就是,没有别的事。”

她是真的迷惑了。“你不觉得人们最为自傲的是他们自己的性能力吗?”她问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缺乏肉欲——他们有的只是感觉——这是另一回事。他们总是意识到自己——他们自负得都不肯放松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来自另一个中心,他们——”“你该用茶了,对吗?”赫麦妮说道,又转过去,谦和地对厄休拉说,“你都工作了一整天了——”

伯金突然打住了话头。厄休拉感到一阵懊恼。他的脸板起来了。然后,他道了别,似乎已经不再留意她了。

他们走了。厄休拉站在那儿,对着门口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关了灯,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心无旁骛,若有所失。后来她哭了起来,很伤心,眼泪汪汪的。但是到底是悲还是喜,她真是不知道。

第四章 跳水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六下起了雨,蒙蒙细雨不时地下着。毛毛雨间歇的时候,古德伦和厄休拉出来散步,朝着威利湖走去。天色灰蒙蒙的,鸟儿在嫩枝上尖声啼鸣,地上的植被又在匆匆地生长。早晨轻柔的薄雾湿漉漉的,两个姑娘急急地走着,兴高采烈的。路旁的黑刺李开着湿润的白花,琥珀色的小果粒在白色的雾气中闪着微光。紫色的嫩枝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发着隐秘的光亮,高高的树篱像活生生的影子在晃动,树篱正在生长。清晨,一派生机。

姐妹俩来到威利湖边,整个湖面笼罩着梦幻般的灰色,向树木和草坪的潮湿、朦胧的景色延伸过去。轻巧的电机声从公路的下方传来,鸟儿在相对啼鸣,湖水神秘地拍打着,从湖中涌出。

两个姑娘沿着湖边飘忽而行。在她们前面,湖水靠近路旁的角落里,一棵胡桃树下,是一所长满了苔藓的停放游艇的房子,还有一座小小的浮码头。停泊在那儿的一条船,在绿色发朽的船篙下,像幻影一样在灰色静寂的水面上悠来荡去。伴着夏天的来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忽然,从停放游艇的房子里冲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以吓人的速度飞过旧的浮码头,一道白色弧线在空中划过,掷入湖水,水花四溅。平滑的涟漪之中一个泳者浮出了水面,四周的湖水微微地起伏。他把自己置身于一个遥远的、湿漉漉的冥冥世界,得以进入那灰色的纯静透明的湖水,那是永恒的水。

古德伦站在石墙边,看着。“我多羡慕他呀!”她低声说着,充满渴望。“啊!”厄休拉哆哆嗦嗦地说,“太冷了!”“是啊,可是在那儿游泳多好啊!多美啊!”姐妹俩站在那儿,看着泳者游向灰蒙蒙的宽阔湖面,湖面湿漉漉的,他轻微的划水动作有节奏地拍打着,没入薄雾和远处朦胧的树林之间。“你不希望那是你吗?”古德伦看着厄休拉,问道。“我希望,”厄休拉说,“不过不一定,太潮湿了。”“不。”古德伦勉强地说。她看着湖心中那个泳者的动作,简直入了迷。那人游了一段后就翻过身来仰泳,眼睛顺着湖面看着墙边的两个姑娘。在轻微的摆动中,她们能看到他红润的面庞,能感觉到他在注视她们。“是杰拉尔德·克里奇。”厄休拉说。“我知道。”古德伦答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紧盯着水中浮上浮下的那张脸,看着他从容地游着。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她们,为自己的优越、为独自占有着一个世界而欢喜。他是彻底自由的,是完美无瑕的。他喜爱自己有力的猛冲动作,还有那冰冷的湖水猛地冲击肢体,将他浮起的感觉。他能看到湖边上的两个姑娘在看着他,这让他很高兴。他从水里抬起胳膊,向她们示意。“他在挥手呢!”厄休拉说。“是。”古德伦说道。她们看着他,他又挥了挥手,示意认出了她们,动作挺奇特。“像尼伯龙根里的人物。”厄休拉笑着说。古德伦没出声,只是站在那儿眺望着湖面。

杰拉尔德忽然转了个身,用侧泳姿势飞快地游走了。他现在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在湖心,自由自在,他自己拥有这一切。他为自己独往独来地待在一个新环境而狂喜,毫无保留,毫无疑义。他快乐地伸展双腿,伸展全身,无拘无束,独来独往,就只是他自己待在这片水中世界。

古德伦对他羡慕得要死。甚至他所拥有的这种纯粹的孤独和流动的湖水的时刻,都让远离湖水、站在公路上的她渴望得要命。“天啊,做个男人多好!”她叫道。“什么?”厄休拉吃惊地大声问。“自由,解放,游动!”古德伦叫着,脸上不可思议地红扑扑,亮闪闪的,“你要是一个男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会有摆在女人前面的上千个障碍。”

厄休拉很奇怪,她不明白古德伦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会引起这样的感情爆发。“你想要干什么?”她问。“没什么,”古德伦赶紧反驳,“只是在假设。假设我要在这湖水中游泳。但这是不可能的,是我们生活中不可能的事,我不可能现在脱下衣服,跳进水里。可这不可笑吗?这不妨碍我们的生活吗?”

她如此激动,面红耳赤,暴怒,这让厄休拉迷惑。

姐妹俩沿着路继续走着。她们正好穿行在肖特兰兹下方的林地里。放眼望着那一长溜低矮的房屋,在早晨潮湿的空气里,它们朦朦胧胧,别具魅力,还有几棵雪松歪歪斜斜地立在窗前。古德伦仔细地打量着。“你不觉得它迷人吗,厄休拉?”古德伦问。“非常迷人,”厄休拉说,“宁静而有魅力。”“它是有一定结构的,是符合一定时代的。”“什么时代?”“噢,当然是18世纪,多萝西·华兹华斯和简·奥斯汀的时期,你不这么看吗?”

厄休拉笑了起来。“你不这么看吗?”古德伦又问。“或许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一家不符合那个时代。我知道,杰拉尔德正在经营一个私人发电设备,好为这所房子照明,他还做着各种新进的改良。”

古德伦马上耸了耸肩。“当然,”她说,“这是不可避免的。”“真的,”厄休拉笑了,“他一人就超前了几代。人们就为这个恨他。他抓住所有人的颈背,向前猛推人家。等他完成了所有能改进的事,没什么再要改进的了,他就会很快死去。不管怎么说,他做到了。”“当然,他是做到了,”古德伦说,“说真话,我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现出这么多奇迹的。遗憾的是,他的作为会怎么走,会变得怎样?”“噢,我知道,”厄休拉说,“就是要应用最新的装置!”“的确。”古德伦说。“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厄休拉问。“杀死了他的弟弟?”古德伦叫道,皱着眉头,好像不满意似的。“你还不知道吗?噢,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和他弟弟一起玩枪,他让他弟弟看着枪管,那是上了子弹的枪,结果把他弟弟的天灵盖打飞了。这事够恐怖的吧?”“好可怕呀!”古德伦叫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吧?”“噢,那是,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厄休拉说,“我想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恐怖的故事了。”“那么,他当然不知道枪里上了子弹了?”“是不知道。你想那枪是在马厩里躺了很多年的旧东西,谁也没想到它还能走火,当然了,也没人想到那是上了子弹的。这不恐怖吗?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好吓人呀!”古德伦叫道,“想想发生这样的事不是太恐怖了吗?一个人在孩提时代碰上这样的事,而且整整一生都要为这事背责任。想想看,两个男孩儿一起玩着——接着灾难突然袭来,没有理由的——从天而降。厄休拉,这实在太恐怖了!噢,我受不了这种事。要是谋杀,那还能想象,因为背后有某种意图。可碰上这样的事……”“也许在它背后有一种无意识的意图吧?”厄休拉说,“这种杀人游戏本身就具有某种原始的杀戮欲,你说呢?”“欲望!”古德伦冷冷地、有点儿生硬地说,“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玩杀人的游戏。我猜想,一个孩子对另一个说,‘你看着枪管,我扣一下扳机,看看会怎么样。’照我看这纯粹是意外事故。”“不,”厄休拉说,“就是空枪,我也不会扣动扳机的,要是有人正看着枪管,我是不会扣扳机的。一个人本能地不会那么做——不能那么做。”

古德伦沉默了一会儿,对厄休拉的话很不以为然。“当然了,”她冷冷地说,“假如这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成年的,她的本能会阻止她这么干。但是对两个在一起玩的男孩子来讲,就不那么适用了。”

她的声音又冷淡又气愤。“当然适用了。”厄休拉坚持说。正在这时她们听到几米外有个女人在大声说话:“哎哟,该死的!”

她们走上前去,看到劳拉·克里奇和赫麦妮在树篱的另一边,劳拉正用力开门要出来,厄休拉赶忙帮着打开了门。“多谢,”劳拉抬起头,脸涨红得像个悍妇,有些慌乱地说,“铰链坏了。”“是的,”厄休拉说,“太沉了。”“真是奇怪!”劳拉叫道。“你们好啊,”赫麦妮从里面走出来,她悦耳的声音才跟了过来。“天气真好。你们要散步吗?是啊。新绿多美啊!太美了——真灼人。早上好啊——早上好——你们会来看我吗?那就谢谢了啊——下星期啊——好的——再——见。”

古德伦和厄休拉站在那儿,看着她的头慢慢地晃来晃去,缓缓地伸手告别,她怪怪地假笑着,浓密的金发滑落在眼前,像个吓人的大怪物。随后姐妹俩走开了,像是属下被人打发掉了。四个女人分了手。

刚一走远,厄休拉就面红耳赤地说:“我真觉得她太无礼了。”“谁?赫麦妮·罗迪斯?”古德伦问,“怎么了?”“她待人的方式,太无礼了!”“呃,厄休拉,你从哪儿看出她没有礼貌了?”古德伦有点冷淡地问。“她所有的举止。噢,真让人受不了,她那种欺负人的样子,绝对是欺负人。这个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的’,好像我们就该盼望这种恩惠似的。”“我搞不懂,厄休拉,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古德伦有些恼怒地说,“谁都知道那些摆脱了贵族束缚的女人最无礼。”“可是这真没意思,多粗俗啊。”厄休拉大声说。“不会吧,我没看出来。要是我看出来了——那,对我来说,她不存在。我可不给她无礼的权利。”“你觉得她喜欢你吗?”厄休拉问。“这个,不会吧,我看她不会喜欢我。”“那为什么她要请你去布雷达比和她聚会呢?”

古德伦微微地耸了耸肩。“毕竟,她感觉得出我们不是一般人,”古德伦说,“不管她怎么着,她并不傻。我宁肯和我憎恶的人交往,也不愿搭理在圈里转的平常女人。赫麦妮·罗迪斯在某些方面可是敢于冒险。”

厄休拉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她的话。“我怀疑,”她答道,“她真的没冒什么险。我想她真能邀请我们当教师的人,倒是该赞美她,当然这并不冒险。”“对!”古德伦说,“想想无数妇女都不敢这么做。她用足了自己的特权——这就是成效。我想,说真的,假如我们处在她的位置,也会这么做的。”“不,”厄休拉说,“不会的。那会让我厌烦。我才不会费时间玩她那套把戏呢,那有失尊严。”

这姐妹俩就像一把剪刀,剪断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又像刀和磨刀石,彼此把对方打磨得更锋利。“当然了,”厄休拉忽然叫道,“要是我们去看她,她该感谢她的运气。你完美无瑕,比她漂亮上千倍,她过去和现在都赶不上你,照我看,你穿的也比她漂亮上千倍,她从来就没有像朵花似的清新、自然过,总是那么老气,思前想后的。而且,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多了。”“肯定的。”古德伦说。“只不过该承认这些罢了。”厄休拉说。“当然该承认,”古德伦说,“你会发觉真正漂亮的东西该是绝对平常的和普通的,就像街上的行人,这样你才是人类的杰作,但不是指真的行人,而是经过艺术创造出来的……”“真可怕!”厄休拉叫道。“是的,厄休拉,从很多方面来说,这真是可怕。你敢于不惊世骇俗,世俗到用艺术创造出来的平凡。”“不把自己打造得好一点可是太没趣了。”厄休拉笑了起来。“真没趣!”古德伦说,“说真的,厄休拉,真是没趣,就是这话。一个人想要高谈阔论,就步高乃依之后,学他那样说话。”

古德伦为自己的聪明兴奋得涨红了脸。“神气活现,”厄休拉说,“人们总想要大摇大摆地走,做鹅群中的天鹅。”“没错,”古德伦大声说,“一只鹅群中的天鹅。”“他们都忙于装扮成丑小鸭,”厄休拉也高声说着,嘲笑开了,“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一只谦卑可怜的丑小鸭。我就是觉得自己像鹅群中的一只天鹅,我禁不住要这么想。是他们让我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古德伦抬头看着厄休拉,表情挺奇怪,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厌恶。“当然了,唯一要做的就是鄙视他们,鄙视他们所有的人。”她说。

姐妹俩又回家了,读书、交谈和做活儿,等到星期一再去学校。厄休拉常常疑惑,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一周教学、等待假期的开始和结束,她还等待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有时一想到生活就这样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心里就一阵阵地怕得发紧。但她绝没有真的接受这样的生活。她的心灵是活跃着的,她的生命就像一株幼苗,在稳稳地长着,只是还没有破土而出。

第五章 在火车上

有一天,伯金接到通知要去伦敦。他的住所并不很固定。他在诺丁汉有房子,是因为他主要在那儿承担工作。不过他也经常住在伦敦或是牛津。他频繁挪动,似乎生活不固定,没有一定的节奏,也看不到任何重要的意义。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他看到了杰拉尔德。杰拉尔德在那儿看着报,显然是在等火车。伯金站在人群中,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天性不爱接近人。

杰拉尔德不时地举目环顾,这是他特有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看报,也要戒备地注意四周。他似乎一直都具有双重意识。他一面全神贯注地思索报纸上的内容,一面又用眼睛匆匆地瞄着他周围的动静,什么也漏不下。伯金望着他,对他这种双重性很恼火。伯金也注意到了,即便杰拉尔德被激出异常友好的社交举止时,似乎也从不让任何人太接近自己。

这会儿,伯金看到杰拉尔德的脸上又现出了友好的表情,伸出手向他靠过来,让伯金猛地一惊。“你好,鲁珀特,你去哪儿?”“伦敦。我想你也是去伦敦吧。”“是的——”

杰拉尔德好奇地朝伯金的脸上扫了一眼。“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吧。”他说。“你不是经常坐头等车厢吗?”伯金问。“我受不了人群的拥挤,”杰拉尔德答道,“不过三等车厢也可以。那儿有餐车,我们可以去喝点儿茶。”

两个男人看着车站上的时钟,再没有可说的了。“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伯金问。

杰拉尔德飞快地瞧了伯金一眼。“可笑不可笑,看报纸上登的都是些什么吧,”他说,“有两篇社论——”他拿出那份《每日电讯报》,“尽是一般的报界行话——”他又往下浏览专栏,“这还有一篇小文章,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它——差不多是随笔吧,和社论发在一起,说是必须得出现这么个人,能够赋予事物以新的价值,给我们新的真理观和新的生活态度,否则,几年之内我们就会灭亡,国将不国——”“我想这也有点报界行话的味儿。”伯金说。“看上去似乎是作者的意思,挺真诚的。”杰拉尔德说。“把报纸给我。”伯金说着,伸手去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在餐车靠窗口的一张小桌旁一边一个坐了下来。伯金扫了几眼报纸,然后抬眼看着杰拉尔德,他正等着他说话呢。“就他的意思来说,我相信作者。”他说。“你觉得此话当真吗?你认为我们真的需要新的真理吗?”杰拉尔德问。

伯金耸了耸肩。“我觉得那些说自己需要一种新信仰的人绝不会接受任何新事物。他们需要的只是新奇。但是要正视我们自己所引发的生活,抛弃、完全打碎我们自己的旧偶像,这是我们绝不能为之的。在任何新事物出现之前——甚至还在他的自身之中,你就极想摆脱旧事物了。”

杰拉尔德细细地看着他。“你认为我们应该打破这种生活,现在就着手干,去攻击旧事物吗?”他问道。“这种生活。是的,我这么认为。我们必须完全打破它,否则就会在里面枯萎,就像待在紧绷的皮下,再也不能伸展了。”

杰拉尔德的眼光中闪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显得好奇,愉快又平静。“那你打算怎么开始呢?我想你的意思是改革整个社会制度吧?”他问。

伯金微微地皱紧了眉头,他也没耐心再谈下去了。“我一点打算也没有,”他答道,“只要我们真想获得更好的生活,我们就得打碎旧的。在此之前,任何建议或是制订计划,都不过是妄自尊大的人的令人生厌的游戏。”

杰拉尔德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盯着伯金冷冷地说:“就是说,你真的认为情况非常糟了?”“糟透了。”

杰拉尔德又露出了笑意。“在哪些方面?”“各个方面,”伯金说,“我们都是让人扫兴的说谎者,我们的想法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是纯洁、正直而富足的。为了这,我们用肮脏来覆盖世界,生活成了一种劳动的污染,就像昆虫在污物中乱窜。就这样,你的矿工才能在他的客厅里摆上钢琴,你才能在你时兴的住宅里拥有男仆和汽车,而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才能显摆里兹饭店、帝国饭店,还有《加比·戴斯里斯》和《星期日》报。这真让人丧气。”

杰拉尔德半天才从这通激烈的指责中缓过来。“你想要我们居无定所,回归自然吗?”他问。“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是要人们想做什么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什么。如果他们还有别的能力,那就别有洞天了。”

杰拉尔德又在思量着,他不想顶撞伯金。“你不觉得,你所说的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反映了矿工生活中一种对更高层次东西的渴望吗?”“更高层次!”伯金大声说道,“是的,惊人的富丽堂皇的更高层次。就可以在周围矿工的眼中显得高高在上了。他透过周围人的看法来看待自己,就像身处布罗肯峰的薄雾,有钢琴撑事儿,高高在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是为了布罗肯峰的幽灵而活着,为了人们对他的看法而活着。他也一样。只要你对人十分重要,你对自己也就十分看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在煤矿那么地拼命工作。假如你一天能生产做5000份正餐的煤,你就比只打理自己晚饭要重要五千倍了。“我想我是这样。”杰拉尔德笑了。“难道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邻人吃,不过是等于自己吃。‘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让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足够了。”“你应该从物质的东西出发。”杰拉尔德说。可伯金没拿他的话当回事。“我们必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我们不是牛,不是光吃草就完了。”杰拉尔德说。“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了什么活着?”

杰拉尔德的神情又变得困惑起来。“我为了什么活着?”他重复着,“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是为了生产什么东西,就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正活着。”“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每天挖出好几千吨煤。而当我们得到了足够的煤,和所有豪华家具和钢琴,兔子也都炖肉吃了,穿得暖,吃得饱,又欣赏着年轻女子演奏钢琴——那又怎么样呢?你在物质生活上开局顺利,又怎么样呢?”

听着伯金的话和挖苦人的幽默,杰拉尔德笑了。当然,他也在深思着。“我们还没到那步吧,”他答道,“许多人还在盼着兔子和煤火呢。”“这么说,你出煤的时候,我就得追兔子去?”伯金嘲弄着杰拉尔德。“差不多吧。”杰拉尔德说。

伯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他看出了杰拉尔德一团和气的面容下的无情,甚至看出了他脸上闪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凶光,这凶光透过他貌似有理的生产理论闪现出来。“杰拉尔德,”他说,“我真恨你。”“我知道你恨我,”杰拉尔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沉思了好一会儿,令人费解。“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有意在恨我,”他终于说道,“你是不是有意嫌恶我——不可思议地憎恨我,有时,我也恨你。”

杰拉尔德吃了一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当然,我有时可能也恨你,”他说,“但是我没意识到这一点,从没有真的意识到这一点而已。”“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尔德奇怪地瞧着他,不能理解他。“是更不好吗?”他又问。

火车开着,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伯金绷着脸,有些火了。他眉头紧皱,表情既刺人又别扭。杰拉尔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盘算着,不能断定伯金接下来要怎么着。

伯金猛地直视着杰拉尔德,那目光不可抗拒。“你认为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是什么,杰拉尔德?”他问。

杰拉尔德又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朋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笑话他?“这会儿,我一下子可说不出来。”他答道,带着嘲讽式的幽默。“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吗?”伯金直截了当地问道,神情专注又严肃。“是说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尔德问。“是的。”

一阵真让人困惑的沉默。“我说不出,”杰拉尔德说,“迄今为止,还没有这样。”“那到目前为止,你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噢——为自己找工作,获取经验,把工作做下去。”

伯金双眉紧蹙,眉峰像是钢铸出来的。“我觉得,”他说,“人需要某种真正纯粹的单个活动,我得说,爱情就是一种纯粹的单个活动。不过我还没有真正地爱上任何人,到现在还没有。”“你真正爱过什么人吗?”杰拉尔德问。“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伯金说。“最终没有吗?”杰拉尔德问。“最终——最终——没有。”伯金说。“我也没有。”杰拉尔德说。“那你想爱吗?”伯金问。

杰拉尔德闪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挖苦他。“我不知道。”他说。“我知道,我想去爱。”伯金说。“你要去爱?”“是的。我想要最终的爱。”“最终的爱。”杰拉尔德重复着,顿了一会儿。“就只是一个女人吗?”他又问。晚上的灯光把沿途的田野都铺上了一层黄色,照出了伯金紧绷着的脸,永远是那样深奥难解。杰拉尔德还是看不懂他。“是的,就一个女人。”

这让杰拉尔德听上去,似乎他是意在张扬,而不是有底气。“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就只是一个女人,会永远地参与我的生活。”杰拉尔德说。“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就不是生活的中心吗?”伯金问道。

杰拉尔德眯起眼睛,带着一种古怪又阴险的笑看着伯金。“我从来没有这种感受。”他说。“你没有吗?那对你来说,生活的中心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也正是我想要人告诉我的。就我的理解,那根本就不是中心。都是社会结构人为地扯到一起的。”

伯金思量着,好像要挑破什么似的。“我知道,”他说,“那确实不是中心。旧的理想已经彻底消亡,荡然无存了。对我来说,似乎就只有与一个女人之间的完美结合了,这是一种最终的婚姻,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这么个女人,什么就都不存在了?”杰拉尔德说。“没错,既然没有上帝存在了……”“那我们就犯难了。”杰拉尔德说。他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金色原野。

伯金不禁发现杰拉尔德的脸庞是那么漂亮英俊,满不在乎的表情中带着勇气。“你觉得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伯金问。“如果我们非要靠一个女人来填补生活,一个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是的,那我是这样觉得,”杰拉尔德说,“我不相信我会照那样来填补我的生活。”

伯金简直是生气地看着他。“你是天生的怀疑论者。”他说。“我只是有所感觉。”杰拉尔德说。然后他又有点儿讥讽地看着伯金,蓝蓝的眼睛闪着男子气的锐利目光。伯金的两眼一下子着了火。但很快这眼光又变得忧虑而疑惑,随后又深情地笑了。“这让我苦恼极了,杰拉尔德。”他皱起了眉头。“我明白。”杰拉尔德说着,很男人气地露齿一笑。

杰拉尔德不知不觉地被伯金吸引住了。他想靠近他,想受他的影响。在某些方面,他和伯金实在是志趣相投。但是,仅此而已,他并没有过多注意别的。他觉得,他自己,杰拉尔德,比起其他人拥有更不容置疑的、更恒久的真理。他觉得自己更年长,更有见识。他喜爱朋友那迅速变换的热情和生命力,喜爱他才华横溢的激烈言辞。他欣赏的是他词语的丰富和情感交流的速度。但是这言谈的真正内容,他可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反正他自己知道得更多。

伯金明白这些。他知道杰拉尔德喜欢他,但是并不拿他当事儿。这让伯金变得冷酷无情。火车开着,他看着窗外的大地,渐渐地把杰拉尔德丢在了脑后,杰拉尔德对他不算什么了。

伯金看着大地,看着夜色,心里想着:“噢,即使人类被毁灭,即使我们的种族像索多玛城那样被毁灭,但是有这样美好的夜晚,伴着灿烂的田野和树林,我也心满意足了。预示这一切的东西都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毕竟,人类只是不可知事物的一种表现形式。假如人类消失了,那只是意味着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已经完成并且结束了。而已被表现的和将要被表现的都不会被削弱。它就在那儿,在这耀眼的晚上。让人类消亡吧,到时候了。有创造性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存在着就在那儿。人类不再是不可知事物的体现。人类是一种无生命的文字,将会以新的形式来体现。让人类赶紧消失吧。”

杰拉尔德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到伦敦住在哪儿?”

伯金抬起头来。“和另一个人住在索霍区,我们合租了一所房子,什么时候都可以住。”“好主意,不管怎么样有自己的地方。”“是。可我并不怎么在意这些。我烦那些不得不在那儿碰上的人。”“什么样的人?”“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些豪放不羁的艺术家,诡计多端,精打细算。但也有一些像样的,在某些方面还不错的人。他们是真正彻底的弃世者,也许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抵制和否定世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有些消极。”“他们是些什么人?画家?音乐家?”“画家,音乐家,作家——食客,模特,先锋青年,所有公开违背习俗又没有特别归属的家伙。这些人一般都是从大学来的,还有一些自称要独立生活的姑娘。”“全都放荡不羁?”杰拉尔德问。

伯金看得出杰拉尔德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从一方面看似乎是,但从另一方面看,还都是循规蹈矩的。他们所有的惊世骇俗都是一副调子。”

他望着杰拉尔德,看到他的蓝眼睛里燃起了好奇的渴望。他又看到了他是多么漂亮。杰拉尔德是迷人的,他流动的血似乎是带电的。他的蓝眼睛里燃着热切又冷漠的目光,他身上有一种美,一种死气沉沉的美。“我们可以一起看点儿什么,我在伦敦要待两三天。”杰拉尔德说。“是啊,”伯金说,“我不想去剧院或是音乐厅,你最好过来看看能不能理解哈利迪和他那帮人。”“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尔德笑道,“今天晚上你怎么过?”“我答应和哈利迪在庞帕多见面。那儿也不是个好去处,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在哪儿?”杰拉尔德问。“皮卡迪利广场。”“哦,好的,我可以过去吗?”“当然可以,你会觉得有趣的。”

夜色降临了。他们已经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野外,心中充满了失望。每当临近伦敦,他总会有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芸芸众生的厌恶,几乎成了病态。“在那宁静绚烂的晚上,有着遥远的微笑——”

他喃喃自语,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杰拉尔德非常警觉,每根神经都警惕着,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笑眯眯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伯金瞥了他一眼,又笑着重复道:“在那宁静绚烂的晚上,有着遥远的微笑——牧场上的羊啊,就要入睡——”

杰拉尔德这会儿也看着野外。而伯金不知怎的,却是又累又沮丧,他对杰拉尔德说:“火车驶进伦敦,我总有毁灭的感觉。我觉得那么绝望,没有希望,就像是世界的末日。”“真的吗?”杰拉尔德说,“是这世界的末日吓坏了你?”

伯金慢慢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说,“在临危之时最可怕。而人们也让我反感,实在反感。”

杰拉尔德的眼里闪出愉快的笑意。“是吗?”他问,随后他不满地看着对方。

几分钟后,火车驶进了丢人的伦敦。车厢里人人都准备着,等着开溜。终于,他们进入了车站巨大的拱顶下,汇入了伦敦的可怕阴影中了。伯金缩成一团——他到伦敦了。

他们二人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你没觉得像是被打入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小小的疾驰着的车里,望着外面丑陋的大街。“没有。”杰拉尔德笑着说。“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

第六章 薄荷酒

几小时之后,他们又在酒吧会面了。杰拉尔德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了一个高大宽敞的房间,那里酒客们的面影透过昏暗的烟雾显露出来,而且还没完没了地从墙上的大镜子里反射出来,那上面的面目就更朦胧了,让人觉得是进入了一个模糊的虚幻世界,在蓝色的烟雾下,人们饮酒正酣。不过,在沸腾的欢声中,那红色的绒毛椅倒是给人一种实在的感觉。

杰拉尔德留着心,慢慢地往里走,从桌间穿过时,人们便从桌上抬起模模糊糊的脸。他似乎步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穿行在明晃晃的新环境,在一群身心放荡的人中间,他觉着高兴,觉着快乐。他望着所有歪在桌边的人影,那一张张奇特的面孔昏暗不清、转瞬即逝,又神采奕奕。这时,他看到伯金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边坐着一个姑娘,淡黄色的头发剪成了短短的艺术家的样式,笔直地披下来,微微地向耳际弯曲。她娇小精致,肤色白皙,天真的蓝眼睛长得大大的。她娇嫩得像朵花,可又有些动人的粗俗神情,这让杰拉尔德两眼一亮。

伯金神情缄默,像幻影似的,让人觉得他并不存在。他向杰拉尔德介绍了达林顿小姐,她便勉强地伸出手来,阴郁的眼睛一直毫不掩饰地盯着杰拉尔德。他落了座,容光焕发。

侍者过来了。杰拉尔德瞥了一眼其他二人的酒杯,伯金喝的是一种绿色的酒,达林顿小姐的小酒杯里只剩下几滴了。“你还再要点儿吗?”“白兰地。”她说,呷着最后几滴酒,放下了酒杯。侍者走开了。“不,”她对伯金说,“他不知道我回来了。要是他看到我在这儿,会吓——吓坏他的。”

她发音不清,有点像孩子似的咬舌头,她老是爱这样发音,不过倒也符合她的性格。她的声音呆板沉闷。“那他在哪儿?”伯金问。“他在斯内尔格罗夫人那儿办个人画展,”那个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噢,那,”伯金平心静气地用爱护的语气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姑娘绷着脸,不言语。她讨厌这个问题。“我不打算做什么,”她答道,“我明天去找一些做画家模特的活儿。”“你要去谁那儿?”伯金问。“我先去本特利那儿,不过,我相信他还在为我上次逃跑而生气。”“是从那个圣母像那儿逃走的?”“是啊。所以要是他不需要我,我知道我能在卡马森那儿找到工作。”“卡马森?”“弗雷德里克·卡马森,搞摄影的。”“透明薄绸加肩膀——”“是的。不过他可是很正派。”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那朱利叶斯你打算怎么办?”他问。“不打算怎么样,”她说,“我只好不理他。”“你和他完了?”她把脸转到一边,闷闷不乐的,也不回答问题。

另一个小伙子快步走上前来。“你好,伯金!你好,米内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热切地问道。“今天。”“哈利迪知道了吗?”“我不清楚,也不在意。”“哈哈!形势依旧,不是吗?我坐过来,你介意吗?”“我在和鲁——鲁珀特谈话,你不介意吧?”她冷冷地回答,又像孩子似的求着他。“公开忏悔,有益灵魂,啊?”年轻人说道,“那好,再见。”

年轻人机警地看了一眼伯金和杰拉尔德就离开了,外衣的下摆来回摆动。

这么长的时间里,杰拉尔德一直都没人理。然而,他感到这个姑娘会自然地意识到他的亲近。他等待着,倾听着,试着插进他们的谈话。“你还住那所房子吗?”那个姑娘问伯金。“住三天,”伯金答道,“你住哪?”“我还不知道呢。我总能去伯莎家。”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这姑娘转向杰拉尔德,用一种正式的礼貌口吻对杰拉尔德说话。那是种承认自己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的冷淡腔调,但又装着表示对男士的亲昵:“你对伦敦熟悉吗?”“我说不出,”他笑了,“我来过很多次了,但我以前没来过这儿。”“那你不是艺术家了?”她那腔调是把他摆在了圈外。“不是。”他答道。“他是个战士,是一个探险家,工业界的拿破仑。”伯金说道,给豪放不羁的艺术家开证书。“你是战士?”姑娘冷淡又好奇地问。“不,我退役了,”杰拉尔德说,“在几年之前。”“他参加过上次的战争。”伯金说。“真的吗?”那姑娘问。“后来他又去亚马逊河探险,”伯金说道,“现在他管理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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