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新课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12:4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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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著

出版社: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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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新课标)

骆驼祥子(新课标)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骆驼祥子(新课标)作者:老舍排版:KingStar出版社: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8-01ISBN:9787517822363本书由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车夫祥子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儿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势,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在擦着汗的时节也常常微叹。不过,他们比另一些四十岁上下的车夫更好些。这一些人是以前绝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了。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比较有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愿望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

祥子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做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是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但这不是不能战胜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看着自己年轻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愿望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没有什么出色的模样,他的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

他觉得,他就很像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想,他的眼仿佛老是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地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

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简单,脸上是那么可爱,人们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佬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道:“认识呀?”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得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的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了。

他换了新车。从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糊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地说,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哪怕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的。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如想象那般。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着。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是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像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设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愣头愣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整整三年,他才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后因没钱取货滞留在车铺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

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

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我要这辆车,九十六!”

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了。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自己二十二岁了。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既是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

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第二章我的车丢了

因为高兴,祥子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他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箱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不快跑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打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案,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是,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在那个年代,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都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

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地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涨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做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的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就想赶快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东车站!”“哪儿?”“东——车——站!”“呕,干脆就给一块四毛钱!不用驳回,兵荒马乱的!”

就是在这个情形下,祥子把车拉出城去。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已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

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点棱缝来。在护国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没有一个招呼“西苑哪?清华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说车已经都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儿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华!”

车口上的几辆车没有人搭茬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的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车还继续的喊:“都哑巴了?清华!”“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拉过来!再找一辆!”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愣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别人还都不动。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两块钱清华——平常只是二三毛钱的事儿——为什么会没人抢呢?他也不想去。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样?”“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危险?难道就那样巧?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这么一想,他把车拉过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凉了一些。光头也看出不妙,可是还笑着说:“招呼吧,伙计!是福不是祸,今儿个就是今儿个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坏,可是在街面上混了这几年了,不能说了不算,不能耍老娘们脾气!

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马路上——”“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衣,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东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

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来。这些日子,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走,得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跤跌到山涧里,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地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这是什么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他不晓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要逃,就得乘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淀!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为是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红山头,杰王府;最后就到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淀去!他的心要跳出来!

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浑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骆驼忽然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他喜欢这个声音,像夜间忽然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他闭住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他慢慢地,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找到那几匹骆驼。

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像必须有些同情。军营里更乱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趴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样。极快的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他就可以逃走。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外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第三章我不是逃兵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他在世界上的财产,现在,只剩下自己的一条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他得带走这几匹牲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他敢挨近牲口们。骆驼们很慢很慢地立起来,他顾不得细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还须极小心地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骆驼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点乱。当他找到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一看星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地去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祥子不敢再看天上。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既是拉着骆驼,便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

这既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不绕远儿”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不像,绝不像个拉骆驼的!倒很像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赘。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于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把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揪下来,掷在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结成个结子,像背包袱那样。为了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

他知道这还不十分像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像个逃兵了。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时间,也许忽然就会天亮。他没顺着山路走,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煤黑子”。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痛快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须稳稳当当地快到城里,因为他身上没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一会儿饥饿。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的,不能再麻烦。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得陪着。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地仿佛困倦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的。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爽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他渐渐习惯了外面的黑暗,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得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动,像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睁开了眼,他确是还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走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着点儿什么,必须醒着。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湿漉漉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可是,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像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像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是在哪里走,就很像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

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设若骆驼们要是像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们,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后,教他吓一跳。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晓得,像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地化尽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坐下了。若是他就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的。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地一吓,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地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好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他完全清醒过来。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不敢再睡。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么?”“凭什么?”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知道这是太多,还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虽然还没想妥一定怎么办,可是他渺茫地想到,他的将来全仗着这三个牲口。“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

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马乱的,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他极快地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宝,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越走天越亮了,不错,亮处是在前面,他确是朝东走呢。即使他走错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东,他晓得这个。

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田亩远树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星星渐稀,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也听见几声鸟鸣。因为看见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复了应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虽然那么破烂狼狈,可是也能相信自己确是还活着呢,好像噩梦初醒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看完了他自己,他回头看了看骆驼——和他一样的难看,也一样的可爱。正是牲口脱毛的时候,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灰红的皮,只是东一缕西一块地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毛,像些兽中的庞大的乞丐。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老远,像条失意的瘦龙。可是祥子不憎嫌它们,不管它们是怎样的不体面,到底是些活东西。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上天送给他三条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灰蒙蒙的天上透出些红色,地与远树显着更黑了。红色渐渐与灰色融调起来,有的地方成为灰紫的,有的地方特别的红,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又待了一会儿,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忽然,一切东西都变得非常的清楚了。跟着,东方的早霞变成一片深红,头上的天显出蓝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

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从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老天。现在,他自由地走着,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能又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为。他放了心,缓缓地走着,自要老天保佑他,什么也不必怕。走到什么地方了?不想问了,虽然田间已有男女来做工。走吧,就是一时卖不出骆驼去,似乎也没大关系了。先到城里再说,他想再看见城市,虽然那里没有父母亲戚,没有任何财产,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整个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里他就有办法。

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村外的柳树像一排高而绿的护兵,低头看着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着些炊烟。远远听到村犬的吠声,非常的好听。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么俏事,仿佛只是表示他什么也不怕,他是好人,当然不怕村里的良民。现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阳光下。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呢?

村犬向他叫,他没大注意。妇女和小孩儿们注视他,却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个很奇怪的拉骆驼的,他想。要不然,大家为什么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呢?他觉得非常的难堪:兵们不拿他当个人,现在来到村子里,大家又看他像个怪物!他不晓得怎样好了。他的身量,力气,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过去的这些日子,他无缘无故地受尽了委屈与困苦。他从一家的屋脊上看过去,又看见了那光明的太阳,可是太阳似乎不像刚才那样可爱了!

村中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很想休息一下。道儿北有个比较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可是大门只拦着个木栅,没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瓦房——财主,木栅而没门楼——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口号,他只晓得让它们跪下的“色……”。他很得意的用出来,特意叫村人们明白他并非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足以减少村人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祥子打定了主意:“老者,水现成吧?喝碗!”“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哪儿来的?”“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因为不准知道。“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啦吧?”“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头儿立住,呆呆地看着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几天本想和街坊搭伙,把它们送到口外去放青。东也闹兵,西也闹兵,谁敢走啊!在家里拉夏吧,看着就焦心,看着就焦心,瞧这些苍蝇!赶明儿天大热起来,再加上蚊子,眼看着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连连点头,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与牢骚。“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教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几乎是央求了。“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况且祥子说可以贱卖呢,懂行的人得到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干脆就留下吧,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头子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可是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吆喝吆喝去吧!”“给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卖不出去,也许还出了别的毛病。“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尽快办完,第二他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老者,给多少是多少!”“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看得出,你不是干这一行的!”

于是祥子说了实话。“呕,你是拿命换出来的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这不是偷出来的。虽然和偷也差不远,可是究竟中间还隔着层大兵。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着常理儿说。“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况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块现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万块更可靠,虽然一条命只换来三十五块钱的确是少一些!就单说三条大活骆驼,也不能,绝不能,只值三十五块大洋!可是,有什么法儿呢!“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吃的!”“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迈到城里去!第四章骆驼与祥子

卖了骆驼后的祥子在海淀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糊糊,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

饿了三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这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一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祥子”了。

自从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驼”摆在“祥子”之上,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刚能挣扎着立起来,他就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的腿会这样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地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饿来。极慢地立起来,找到个馄饨挑儿。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点食,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得动,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

可是,他可怜了自己。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想,一切都像个噩梦。这个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地一气增多了好几岁。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忽然由什么地方找到的,他非常难过。他不敢想过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存在,就好像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太自苦了。

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地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近似搪布的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他把自己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

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可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简直是笑话。除非一跤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决不服软!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没有病!

走出海淀不远,他眼前起了金星。扶着棵柳树,他定了半天神,即使感觉天旋地转,他也始终没肯坐下。天地的旋转慢慢平静下来,他的心好似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的汗,他又迈开了步。

已经剃了头,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他走到了关厢。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西下,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金光。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常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岸南的荷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显着特别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对祥子而言,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地哆嗦。

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城门洞里挤着各样的车,各样的人,谁也不敢快走,可谁都想快快过去。鞭声、喊声、骂声、喇叭声、铃声、笑声,都被门洞儿——像一架扩音机似的——嗡嗡地连成一片,仿佛人人都发着点声音,都嗡嗡的响。祥子的大脚东插一步,西跨一步,两手左右拨落,像条瘦长的大鱼,随浪欢跃那样,挤进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宽,那么直,他的眼发了光,和东边的屋顶上的反光一样亮,他点了点头。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的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

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等——刘四爷都有。在前清的时候,打过群架,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索。跪上铁索,刘四并没皱一皱眉,没说一个饶命——官司教他硬挺了过来,这叫作“字号”。

出了狱,恰巧入了民国,巡警的势力越来越大,刘四爷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黄天霸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他开了个洋车厂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骨头的。他一瞪眼,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仿佛一脚蹬在天堂,一脚蹬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到现在,他有六十多辆车,至坏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车。车租,他的比别家的大,可是到三节他比别家多放着两天的份儿。人和车厂有地方住,拉他的车的光棍儿,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车份儿,交不上账而和他苦腻的,他就扣下铺盖,把人当个破水壶似的扔出门外。大家若是有个急事急病,只要告诉他一声,他不含糊,水里火里他都热心的帮忙,这叫作“字号”。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边儿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

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做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人和厂成了洋车界的权威,刘家父女的办法常常在车夫与车主的口上,如读书人的引经据典。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当年他把钱凑够了数,就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刘四爷,看看我的车!”祥子把新车拉到人和厂去。

老头子看了车一眼,点了点头:“不离! ”“我可还得在这儿住,多咱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门!”祥子颇为自傲地说。“行!”刘四爷又点了点头。

于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门;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厂。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弄个招门纳婿的“小人”。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就一定归了祥子。这个,教他们只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面前说什么不受听的。

其实呢,刘老头子优待祥子是另有原因的。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假若他去当了兵,他绝不会一穿上那套虎皮,马上就不傻装傻的去欺侮人。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做。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厂子里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而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最初,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

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

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了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哼!”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

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礼让。“你干什么去了?”刘四爷的大圆眼盯着祥子,“车呢?”“车?”祥子啐了口吐沫。“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 ”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

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他把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哼,你这个傻小子!”刘四爷听完,摇了摇头,“拉进城来,卖给汤锅,也值十几多块一头;要是冬天驼毛齐全的时候,三匹得卖六十块!”

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是,继而一想,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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