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爱情——国外 美诗歌里的深情与孤意(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17:2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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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小汐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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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爱情——国外 美诗歌里的深情与孤意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爱情——国外 美诗歌里的深情与孤意试读:

序言

书写从去年的盛夏开始。那是一个暴烈的雨季,我坐在出租屋的窗前,在起伏的键盘声与雨声里决裂一般地写下内心的温柔与暴烈。断断续续地,带着季节的体温,一直到隆冬的风雪夜归、岁月幽深。

书写是孤寂的。它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从阅读、思考到记录的过程。很多时候,在一首诗歌尽可能提供出来的讯息里久久探询,我都如同盲童——那样的静默倾听,贪婪、孤独、满足……一如在黑夜里倾听冰层将碎欲碎的回声落在无言的落花上,迷幻凛冽的美,薄如蝉翼,却能洞穿时年。

如是,诗歌本身呈现出来的词汇气息便会沉淀下去。在美与诗意面前,忽略掉语言的局促性,我感觉自己与之是那么亲近。感同身受。由词语的间隙进入层层画面,进入一个时代的记忆。背后的情节,陈旧的故事,古老的人,一些藏于舌根深处的秘密……都逐渐浮上来,并产生微光,种种幽微的气息,进行碰撞,最终遗失声响。

遗失的,才是可供慕念的。譬如美,譬如最初的感动,譬如曾为你停顿的时光……唯有诗意没有与诗人一同远去。我们在阅读中得到启示,在不断前行中遗失脚印。而我留下的这些文字,即是给遗失最好的纪念。

此刻,云天飘杳,清风生静,枝头的花香抛洒下一地的春意。在一个季节的转换后,再读到这些无声的篇章,我的内心依然难以平静。在这个诗歌不被重视的时代,当青春飞离日益枯竭的情怀,无论何时何地,若还在一首诗歌面前保持刻意的清醒,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是以,当你捧起书本,我依然期待你的战栗。凌小汐二零一三年春,湘潭

1 寂静如初的诗意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巴勃鲁·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1

大雨日,无一事不新鲜。

每逢天降大雨,雨点如马蹄,如战歌,我都有天降大任的勇猛与悲壮,心口有一种神圣的逼迫。

我不知道自己内心汩汩流淌的是什么,“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我想象着一次灵魂的出走,在陌生的孤岛上,赤着脚,拍打海浪,蘸着雨水和泪水写诗。

而在这个大雨如山响的午后,我再次从一首情诗里寻到缺口,莽莽的思绪继而流向一部老电影的光影缤纷。一个又一个的镜头,打湿记忆与哀伤,像温柔的闪电撕裂孤独的天空,渗出绝望而充沛的雨水。

雨水最终融入大地……寂静的大地,幸福如失。2“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意大利影片《邮差》里,智利黑岛的海风中,年轻小伙马里奥曾向她心中的女神幽幽吐露这一句话。

她叫贝特丽丝,青春而性感,并且有着一个被但丁着迷的名字。海浪吻着她的裙裾,细细翻飞似蝴蝶。晚霞照耀在她的身体线条上,交集出神圣的光。她分明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感觉是那么遥不可及。望着她,他眼神里的无助,就跟他的卷发一样蜷缩茫然。

马里奥是小岛上一位渔民的儿子,却不爱捕鱼。

他向往远方,美国,是他心中的天堂。他经常对着寂静的蓝色海港出神,看着那些渔船,像一片骨灰在海里起航,漂泊,败落,最终皈依在港口。

他的生活与希望,就如同家中被湿气长年浸染的墙上起的那些气泡,阴润而贫瘠。摇摇欲坠的昏黄灯火,清淡的粥菜,以及老父亲苍老的声线,汇聚成了唯一的暖意。

直到他成为小岛上的邮差,为新搬来的诗人巴勃鲁·聂鲁达(Pablo Neruda)送信。

如马里奥所说,那个喜欢戴着贝雷帽的老诗人,“人民爱他,女人更爱他”。

是时,聂鲁达正卷入一场政治纷争,于是他被迫携带第三任妻子玛蒂尔德流亡到那座小岛上。他风流多情,与妻子沉迷在小岛的美妙风景中,观景,写诗,亲吻,忘情地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祥和与宁静。在阳光的抚摩下,他臃肿的身形与脸上的皱纹竟都是那般令人着迷。

因为诗人的到来,寂寂无名的岛屿也开始被人注视。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女性读者给诗人写信,邮寄礼物。而那些信件,便成了诗人与外界沟通的主要介质。

马里奥骑着自行车奔跑在蔚蓝的海岸线上,风吹起他廉价的外套,像吹起一只大鸟的翅膀。海浪怒吼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岩石,雪白的浪花似要吻上晨曦。路边野花星星点点绽放,咸湿的香气,仿佛要透出屏幕来。

与聂鲁达的几次见面,让马里奥深信,女人为诗人的情诗着迷,而情诗就是最能打动女人心的东西。理所当然地,他成了聂鲁达的崇拜者,并一心想与诗人结为好友。

所以,当马里奥遇到贝特丽丝时,他第一时间选择了向诗人求助。对于那个在酒吧工作的妙龄女郎,小岛上最美丽的姑娘,他深深地迷恋着她,坠入暗恋之河不可自拔。

对爱情的渴慕,就如同对诗意的追求,近在咫尺,不可触碰。他羞怯,隐隐自卑,陷入了深刻的忧伤。

他无数次翻阅着诗人的诗集,不明白为何里面会有“理发店的味道令我号啕大哭”之类的句子,却深知自己已经被那些句子打动。

在聂鲁达的海边小屋前,马里奥耷拉着脑袋,颓废而小心地探索着诗人的谈话,是那样地渴望从中得到诗歌的技艺。“明喻”“暗喻”“试着到浅海边漫步”“留意你的周围”……诗人的提醒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烁。

在海边,看着飞鸟低鸣,看着浪花像软糯的舌尖滑过一块裸身的礁石,他好似真的获得了电击一般的灵感。

诗意,就如同情感与心灵之间的巨大能量,本就存在于自身,但是,若不能将其融会贯通,就只有等着被它永久抛弃。“诗意属于使用它的人”,马里奥扬着有些稚嫩的眉头,恳切地告诉聂鲁达。而且他也那样执着地实践了,并从数次实践后获得了贝特丽丝的芳心。

求爱,一如写诗,都须要虔诚与技艺。他向她吟诵聂鲁达的情诗,炽烈的火焰一般的深情而性感的句子。“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你这个沉默的人!闭上你的深邃双眼,那里夜色飘散。你的身体,惊惶雕像般的,赤裸着。你的深邃双眼,那里夜色拍击着双翼”,“别舍弃我,跟随我。跟随我,在这悲苦的潮水中。我的话语已沾染上你的爱。你占有一切,你占有一切”……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抵挡那样的情诗,仿佛一闻即醉的美丽毒药。

贝特丽丝依偎在马里奥的怀里,像一只蝴蝶,沉睡在诗意的花蜜里。

聂鲁达参加了马里奥的婚礼,与他结下永恒的情谊。

在婚礼上,诗人也收到了取消流放令的邮件。一场充满诗意的求爱事件似乎已经趋于完满,那个一直在幕后牵引着主角的灵魂人物,就要离开了,他须要回到自己的国家,继续他的政治使命。

对于诗人,小岛上的邮差朋友或许只是他旅程中的过客,但对于马里奥,与诗人共度的时光,将直接影响他的整个生命、生活,以及信念。

是以,当诗人离去后,马里奥没有一天不在想念着他。他四处搜寻有关聂鲁达的信息,痴痴盼望着诗人的再次关顾,或者,诗人的些微牵挂。

马里奥欣喜若狂,他终于等到了诗人的来信。

他的大眼睛呈现出异样的光亮,如同诗意中某一部分的复苏。尽管,那只是一封由秘书写来的,索要诗人曾留在海岛上物品的信件。

马里奥依然为远方珍贵的朋友录下了独属于小岛上的一些声音,他怀揣一颗干净细腻的心,以朝圣的姿态,跑遍了整个岛屿,在海岸线,在星光下,在悬崖边,在教堂里,在渔港,在爱人的腹部……为时间与友情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那是他送给诗人的礼物,俨然已是一首最美的诗歌:

第一,是海湾的海浪声,轻轻的;第二,海浪,大声的;第三,掠过悬崖的风声;第四,滑过灌木丛的风声;第五,爸爸忧愁的鱼网声;第六,教堂的钟声;第七,岛上布满星星的天空,我从未感受到天空如此的美;第八,我儿子的心跳声。

马里奥知道,聂鲁达一定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小岛的岁月。那么清澈的海风,那么情深的诗句,况且,声音,一直都是回忆中不可缺失的有力线索。如相遇之初一样,马里奥依然喜欢站在海边,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内心,他的生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同时,我也陷入他的沉思里,像陷入一个被灵魂幻化的黑洞。

几年后,聂鲁达携带妻子再次来到海岛,却只看到了贝特丽丝和她的儿子。

昔日为他录下小岛之声的青年已经不在。马里奥去罗马参加集会时,因为一场革命暴动,他死在了那里。

当时,他高举着诗稿,准备对着全意大利的人们朗诵他的诗歌,以纪念对诗人刻骨的敬意,对诗心永恒的信仰。但是,他的诗稿却犹如一片脱离母体的枯叶,在暴乱风雨中被无情的脚步践踏成泥。

当世界静好,停滞,沸腾,虚空,动乱……当岁月变幻,你独自辗转其中,那么,心中对诗意的那份情怀,可否会依旧干净如初?“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马里奥死时,影片中依然流泻出了明朗而欢快的曲调,仿佛他生命的终结,只是时间对诗心的一次以吻封缄。

他死了,但诗歌带给人的震撼与影响依旧存在。如同苦难依旧存在,幸福依旧存在,诗意亦依旧存在。3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流泻着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慢一拍的流行乐,也是非常迷人的。

梦幻神秘的西班牙吉他,幽幽如诉的手风琴,还有丝滑清透的小提琴……和着教堂滚落的钟声,自行车拐弯的丁零声,合奏成一曲独属于小岛的淳朴歌谣,令人闭目难忘。如画,如诗,如一道深情洁净的伤痕。

笔行至此,我的窗外,依旧夜雨嘶鸣。我被隔空而来的遥远哀伤拥抱着,身体里竟慢慢起了微醺的暖意。《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是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之中的一首,写得最是哀美轻盈。

而聂鲁达的这一诗集,据说曾是切·格瓦拉寸步不离的书籍,没有之一。

有人说,“古巴有咖啡,雪茄,还有切·格瓦拉。”诚然,在哈瓦那,那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古巴革命领袖,已经成为了一个商业招牌与文化符号。雕塑,画像,随处可见。坚毅的胡须,黑色的贝雷帽,忧郁深邃的眼神,也让他成为了无数女人为之迷恋的梦中情人。

逝去的战火纷飞的年代,曾赋予英雄的红色梦想,以及那些璀璨与辉煌,苦难与希望,都在时间的磨合下,变得梦幻起来。

她们,包括我,在铭记他是一个革命家的同时,更愿意记起他是一名艺术家,曾在离开古巴的前夜,他抽着雪茄,凝视着桌上的聂鲁达诗集,用修长而性感的手指,蘸染着加勒比海的诗意与风霜,为爱人写下诀别诗的样子:再见了,我的唯一。不要在饿狼面前颤抖,也不要在思念的草原上冷得发抖,我把你放在心里,我们将在一起,直到路途的尽头。

爱情,本就是美妙的诗篇,流淌着不朽的诗意。

如同聂鲁达笔下所写:“义务和爱情,是我的两只翅膀。”一九七一年,聂鲁达以他的情诗,被誉为二十世纪“爱情圣经”的诗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为:“他的诗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和梦想。”

与《邮差》中所阐述的一样,聂鲁达一生在政治的漩涡中浮沉,亦为心中的缪斯女神写尽优美断肠的诗句,但是,政治是他的义务,爱情却能使人心的憧憬升华到至真至善之境。即便遭遇最深的苦难,也能在活着或死去的生命中保留一份纯洁的希望与幻想。4“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经远去。”

念着这样的诗句,舌尖犹如轻颤的音符,游弋在时光的深流里,不知红尘深浅。而盛夏的雨点砸在我的窗台上,一种饱满的破碎之美,依然触目惊心。

硕大的雨点,像一尾生长出蝴蝶翅膀的鱼,恋上人间的翩翩温柔,而同时不得天空海洋的眷顾。

可我依然在想,或许与诗句中表达的一样,我目测的这一切只是一个脆弱易伤的表象。源源不绝的情感是它的内核,那里面,充斥着不为人知的能量。临近它,持续临近它,才能抵达寂静如初的深情与诗意。

如此,心中的天地才能拉开距离,遥遥对望,并给你一个可供灵魂与肉身同时栖息的幸福世界。

附一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Pablo Neruda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it is as though you were absent,and you hear me from far away, and my voice does not touch you.It seems as though your eyes had fown away,and it seems that a kiss had sealed your mouth.As all things are flled with my soul,you emerge from the things, flled my soul.You are like my soul, a butterfy of dream,and you are like the word Melancholy.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and you seem far away.It sounds as though you were lamenting, a butterfy cooing like a dove.And you hear me from far away and my voice does not rouch you:Let me come to be still in your silence.And let me talk to you with your silence,that is bright as a lamp, simple as a ring.You are like the night, with it's stillness and constellations.Your silence is that of a star, as remote and candid.I like for you to be still, it is as though you were absent,distant and full of sorrow as though you had died.One word then, one smile, is enough.And I am happy, happy that it's not true.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巴勃鲁·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李宗荣译)诗人档案巴勃鲁·聂鲁达(Pablo Neruda,1904-1973),原名内夫塔利·里加尔多·雷耶斯·巴索阿尔托,智利当代著名诗人。生于帕拉尔城,16岁入圣地亚哥智利教育学院学习法语。1928年进入外交界任驻外领事、大使等职。1945年被选为国会议员,并获智利国家文学奖,同年加入智利共产党。后因国内政局变化,流亡国外。曾当选世界和平理事会理事,获斯大林国际和平奖金。1952年回国,1957年任智利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1924)和《诗歌总集》(1950)。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聂鲁达一生近半世纪的文学创作之中,情诗一直是他最脍炙人口的主题,也使得聂鲁达的名字几乎成为情诗的代名词。

2 刺伤成诗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威廉·巴特勒·叶芝《当你老了》1

我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

单薄的唇线。一张苍白的脸。有稍纵即逝的年轻,无视于眼神的无知与空洞,在浑浊的日光灯下发出暗哑却气息蓬勃的光泽。

因为炎热,那些若隐若现的毛孔里仿佛藏身了一个长期积雨的热带丛林——

植物的腐败声与抽枝声,野兽的撕咬声与鼾声,一片鸟羽上的风云翻涌,一滴松脂对一只蚊虫的时光之吻……都在视觉与听觉之外此起彼伏,成为隐秘的能量,将我整个身体托举起来,继而轻轻覆盖。

如此,我的心便发出细微的战栗,如同在顷刻老去之间,遭遇一场年代久远的爱情。2

岁月是让人深爱又让人无措的。

而顺从一首诗歌的明确指向,我们依然可以将时间的沙漏温柔地打翻至十九世纪。

一八八九年,彼时的叶芝,真是年轻得让人感伤。二十三岁的他,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俊逸的黑亮眸子里,萦绕着神秘的精灵气息,带着难以言说的古老智慧。

与从小的生长环境有关,他的生命,一直涂抹着浓郁的艺术质感,在唯美与浪漫中,无尽向往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以趋近于内心的诗意。

也就在那一年的伊始,他遇见了为之迷恋一生的的女子——茅德·岗小姐,从此,情愿被一段圣洁又绝望的爱情,刺伤成诗。“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多年后,叶芝在他的日记里回忆起初见时的情境,依然形同置身渺渺幽梦,其中光点悬浮,正是不敢确定也不敢轻触的美妙与哀愁。

当时的茅德·岗,二十二岁,正值妙龄的她,不仅有着非凡的美貌与气质,还是爱尔兰民族运动的领导者之一。她看起来是那么高贵,且英姿飒爽,不免让眼前的年轻人对她一见钟情。“她的美,是一种只有在名画、诗歌、古代的传说中才能得以相见的超凡之美”,爱情的袭击,充满宿命之感,又分明突如其来。

而最直接的,是他确实由此产生了长达一生的晕眩,以至在日后的创作里,他所有的情诗都是为她一人所写。

相识一段时间后,叶芝即向茅德·岗求婚,却当即遭到了拒绝。

是时的茅德·岗完全只把叶芝当成一位普通朋友,她就像一位英勇的战士,丝毫不理会男女情事,只顾把自己所有的热血与激情,都献给民族运动,并发誓要将爱尔兰从英国的统治中解救出来。

但是,其后叶芝又向她求婚三次,皆遭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事实表明,茅德·岗对叶芝并无爱情,她一生都只愿与他保持最普通的情谊,从始至终,滴水不漏。

然而,即便如此,叶芝依然对心中的女神刻骨爱恋,他为她创作剧本《胡里痕的凯瑟琳》,将恋人的形象生动而哀伤地印刻于舞台之上,并在一八九三年,为她写下感人肺腑的《当你老了》,表明至死不渝的虔诚心迹。3“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很多人都承认,读罢此诗,心头会有触电般的震颤。

我每次读到,也只想哀哀地蒙头而哭。那么,震颤我们的,到底是什么呢?爱一个人朝圣者的心,何其不易,爱一个人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又有多难?

当你老了,当你老了,身为风中残烛,却依然有一个人,心中饱含炽爱,为你点燃生命与情怀,待你一切如初,依然可以端坐于炉火边,借着星光与火光,为心尖上的你细细描眉,拢起耳边那缕稀疏的白发,抚摩你饱受风霜的脸,而任由自己一把老泪濡湿眼眶……

一首诗,经过多少变迁,还能葆有如此干净似初见的温暖呢?

所以,我们通常习惯将这种温暖,称之为——感动。是的,我们的爱情,或许还未出现,或许已经不在,或许正在变味,但对于爱情的渴求,想象,感动,其实从来没有人真正失去与放弃过。

所以,无论是观看一段文字,还是欣赏一段影像,对号入座几近是一种本能。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杜拉斯《情人》里的开头黏住目光:“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一个被杜拉斯的私密之笔重新涂抹过的《当你老了》的版本,一段带着油画般质感的明亮而滞重的回忆,引出一个绝望而潮湿的故事,一个永不冷却的寂寞梦境。“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杜拉斯的话,很贴近内心。

看过太多的红颜弹指老,在几句诗行的悸动里,我是如此需要一场文字的自慰。我想象着自己拆开一段话,一首诗,一个词,用无比温柔的力道。如吻唇边的花开,爱上那咝咝的热气,散发着的隐秘的香,小小的香,宛若爱情。

爱情已经遥远,但为爱抒写的情怀依然未死。

很多时候,我都迫切地需要它的支撑,就像用食物来支撑皮肤下那一股股温热的流动。4

此刻,楼下传来了女人的叫喊,楼道里婴孩的哭声正拾阶而上。身边的风扇沙沙作响,我开始用眼泪体会风吹过山坡上十万枯草的哀戚凉意。

我的音响里,一位年轻的歌手正在唱着:“如果有一天我白了头发,如果有一天我掉光了牙,如果有一天我无法说话,如果有一天我记忆很差……你会不会觉得悲伤,你会不会抱我在胸膛,你会不会有泪好多行,还是你早把我忘……”

关乎老去的情感,总是如此触及心扉。

我用指甲叩击电脑桌的金属支架,发出的声音穿过有些黏稠的空气,如一支冷箭,嗖地射向虚无。

在歌声中,我把自己想象成一粒随时可被飞鸟啄食的面包屑,或一只鱼缸里奄奄一息的蛾子,渴望瞬间老去——在仓皇的夜间,用干裂枯萎的嘴唇艰难地咽下一只馄饨,然后流着泪看着滚着铁环的小童走近墙角的路灯。

是,我欲望不死,感动不死,却还是就那样老去了。

其实,我更喜欢看老去的杜拉斯。

或许对于一个自卑的女人来说,老去的同类总是那么富有安全感。一种哀戚又痴迷的安全感,哪怕她只是一个光阴深处的逝者。

她已不再是湄公河渡轮上那个单薄的少女,鼓荡着尚未发育开的身体,像一个过分年轻的词,被贫穷、苦难、年龄一齐刺伤成让爱情迷恋的样子。

照片上老去的她,脸上遍布风霜,整具皮囊都已经枯萎,眼神苍茫,如一对暗处的缺陷,任何光、任何欲望的满足亦不可填补。她看起来非常干瘪,每一道皮肤的褶皱里,仿佛都藏有一个狭长的炎热地带,那里布满神秘呓语一般的回忆,以及饮酒、熬夜、纵欲带来的奇特暴力。

以至于她在文字中会时常流露出隐秘的暴力倾向,美丽如药,鬼魅如迷,连岁月也无法撼动与化解。

可见,老去,对杜拉斯来说,并不是一种摧毁,而是一种力量。

再也没有任何事物,比老去更让人获得心安理得的力量了。就像一首诗歌,一段文字,通常也具有上帝不具备的那种能力,她的苍老,如仪式,回想几十年前的旧事,即是一场古旧的祭祀——时光覆手,山河可葬。

而不断递增的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终究会成为一个昼夜交替的驿站,可供生命不断地遗弃与索取,可供记忆频频回首或停留,也可供相信文字,并持有信念的人驻足一生的深情与感动。5“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或许美丽的茅德·岗小姐也曾为之感动过。

却也仅止于感动。

她那颗朝圣者的心,经历过战乱与暴动的时代背景,经历过婚姻的结合与分离,却直至叶芝死去,也不曾有过一刻回头。

一九〇三年,茅德·岗嫁给了别人,叶芝深受打击。伤痛之余,他把一腔悲情与爱意都发泄在了纸上,化作至哀至怨的诗句:“冰冷的鸦群飞向天空,如绵延的冰块燃烧……只余受伤的爱情与热血的回忆,见我恸哭,瑟瑟发抖,被烈日一箭射穿……”

疼痛让人成长,更何况是这样的剔骨之伤。

茅德·岗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世人终会因我没有嫁给叶芝而感谢我”。是有过折翅之痛,才可以更好地飞翔,才可以抵御更强的风暴吗?对于叶芝而言,他这段注定孤苦无望的爱情,除却深植于血液的信仰与幻想,沿途没有任何希冀可供疲惫的躯体憩息。即便是在茅德·岗离婚后,叶芝对她进行屡次求婚,甚至卑微地追求她的养女,还是屡次遭遇惨败。尽管如此,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依然停止不了对她的思念。

爱,已不再单纯是为了爱与拥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伤痛之后,那样的感情,俨然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多重意义的不死的英雄梦想。

而在转化的过程中,他的诗风也随之改变,随之沉淀。他抛开了初期朦胧璀璨的梦幻氛围,语句情意渐渐淬炼成最朴实素简的武器,时而冷峻,时而淳厚,却都有着直抵岁月人心幽深之处的能量。

其间,叶芝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中。他热爱着她的热爱,处处为民族着想。他与人创建国家剧院,写下大量的剧本,他成立出版社,试图复兴纯粹的爱尔兰文学,并持续用诗歌的力量,唤醒人们心底的热爱,以求拯救水深火热中的祖国。

一九一七年,是时已五十二岁的叶芝,选择步入了婚姻。

他娶了他的早年旧友乔治·海德里斯为妻,那是一位深深爱慕他的女人。婚后,他的灵魂依旧无法停止对茅德·岗的爱恋,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

在动人的诗歌中,他写道:“每当我面对死神的时候,或在睡意深沉的梦中,纵酒迷醉,浮现眼前的,总是你的面容……”

而据说在担任爱尔兰参议员之时,他有次奉命视察学校,看到学校里天真可爱的孩子们,他心间第一想起的,还是他的女神茅德·岗,情深所至,如此温软的场景,竟也染透了苍凉:“心想着那时的悲与怒,我看看这个孩子又看看那个,想到她在这个年纪是否也是这般的模样。”

一九二三年,叶芝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获奖理由为:“用鼓舞人心的诗篇,以高度的艺术形式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精神风貌。”(inspired poetry, which in a highly artistic form that gives expression to the spirit of a whole nation.)

回首二十三岁之时,站在苹果花树下的青涩与卑怯,彼时的他,终于可以微笑着赢得整个民族乃至全世界的景仰。

只是可叹啊,被艾略特誉为当代最伟大诗人的他,穷其毕生钟情与爱意,却也从未得到过茅德·岗小姐的心。

获奖之时,最令人感伤的,莫过于他的感言:“现在的我已经苍老,疾病缠身,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会因此而年轻起来。”6

叶芝的缪斯,可曾老去过?

从青春,到迟暮,甚至是幻想中的童年,她在他心里,是从未有过改变的吧。这不免让人产生潜在的联想与假设——附着在一个人身上的生命、面容、情感、信念等等,与岁月之间,是否有过某种不可窥探的密谋。

温热的血肉之躯,可否穿越自身产生的巨大的精神暗流,最终安然破译幻觉所布置的自溺而亡的情节。太多的隐秘,已经无从知晓,宛如一个国度的神秘与一个女人的执念,不承想,有一天将成就属于一位诗人的传奇。

而老年时的叶芝,苍白,安详,眼镜片后的瞳眸,仿佛泛着一层凝固的炉火般的温暖。

他已经懂得,怎样把善恶、生死、美丑、忧乐、灵肉都看成矛盾的统一。一切如同他写下的比苍老更具深意的诗句:“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条和花朵,我现在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真理即爱,即恩慈。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叶芝的真理,终于在他生命终结的那刻,以另一种朝圣的姿态,臻于爱之完满。

一九三九年,叶芝把自己的躯体带进了坟墓,长眠在爱尔兰的土地里。

他死后,著名诗人奥登为他写下悼词,“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成为最迷幻瑰丽的永恒。

奥登似乎是懂得叶芝的。诗意,被我们信赖,并死守。它存在着,是现象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出口。所以,他不仅将叶芝身上关于一位女人的咒语与爱尔兰赐予的福祉,用这句伟大的悼词一语道破,而且还在《悼念叶芝》中写下了“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成葡萄园”的深情句子。泥土呵,请接纳一个贵宾,威廉·叶芝已永远安寝:让这爱尔兰的器皿歇下,既然它的诗已尽倾洒。时间对勇敢和天真的人可以表示不能容忍,也可以在一个星期里,漠然对待一个美的躯体,却崇拜语言,把每个使语言常活的人都宽赦,还宽赦懦弱和自负把荣耀都向他们献出。……跟去吧,诗人,跟在后面,直到黑夜之深渊,用你无拘束的声音仍旧劝我们要欢欣;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在苦难的欢腾中歌唱着人的不成功;从心灵的一片沙漠让治疗的泉水喷射,在他的岁月的监狱里教给自由人如何赞誉。——奥登《悼念叶芝》(查良铮译)

同时,奥登的悼念随着叶芝的影响与叶芝诗歌的流传,也带给世人对爱尔兰无休止的想象。

那是怎样一个疯狂到令世人为之痴迷的国度呢?

是怎样一个能把苦难与诅咒变成美酒的国度呢?

一片被浪漫风笛吹得睡意沉沉的土地,被玫瑰、百合和星光侵蚀的土地,一直保持着最高贵族艺术气质的土地,又到底是如何承受过一场惊心动魄又体无完肤的爱恋后,再让时间,穿刺过一位诗人的生命与深爱,最后消弭掉他内心所有沉积已久的淤青,将他捂在怀里,贮藏于最深沉的骄傲与最苍老的爱怜中的呢?

人生短短几十年一如云梦深泽。

追溯,无异于一场情意的复古,唯有时间是旁观者。

杜拉斯说:“就是因为爱情的遥不可及才显得弥足珍贵。”或许是吧。我想,对于叶芝而言,无论生命的形态如何,他心头那几十年的刺痛与伤痕,都已经可以在诗意的慈悲里,用生养之地的繁星的低语,阐述成哀戚的脸上那丝隔空的微笑。

至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极致荣耀,若在漫长的回忆里俯首一嗅,尚不及一树苹果花在她身旁绽放出来的珍贵气息。

附一When You Are OldWilliam Butler Yeats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How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当你老了威廉·巴特勒·叶芝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唯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在炉栅边,你弯下了腰,低语着,带着浅浅的伤感,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冰心译)诗人档案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著名的神秘主义者,“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领袖,艾比剧院(Abbey Theatre)的创建者之一,被诗人艾略特誉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1923年,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34年,获歌德堡诗歌奖。他一生创作丰富,诗歌风格集浪漫、唯美、神秘、象征、玄学与一身,将赞颂与深情抒发到了极致,并以独特的艺术影响与人格魅力,受到全世界的敬仰。代表作有《当你老了》《白鸟》《钟楼》《盘旋的楼梯》《驶向拜占庭》等。

3 你好,孤独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秋日》1

如是秋日。

云天高远,空气醇厚,呼吸中有迟来的花香,清凉而隐秘。太阳光线收起针芒,暮色下,四野异常寥廓,一树风起,就是千百枚死去的刀锋复苏。

此时,垂下头颅的果子酒被人们频频举杯,言谈中,不知可容纳多少落叶与孤独振翅飞翔。

此时,我在纸上写下,“秋天,秋天,你是属于孤独者的季节”,以破损之心,以枯瘦的指节,一笔一画的力道里,充满了温柔的恨意——

年轮嚓嚓向前,我的孤独感将在一个数字的递增后,达到某种极致。

随之,我所能感受到的整个外在与内壤将幻化为零,遁入一个空虚之境,如同一个软木塞,被抽干最后一丝水分,随着自身的唯一重量,谦卑地跌入透明的瓶底,发出沉闷微弱的声响。

而可见的孤独,就是那只从瓶里扭着身子腾空而出的小鬼,它望着我,望着我,挑衅地望着我,然后慵懒地半躺在书桌上,隔着毛边玻璃,将我的镜像压成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

在迅疾的时光里模糊了面容、姓氏、性情……独留骨头中几点游荡无着的诗意,相伴天光下的阴影。

看里尔克的黑白相片,就会被一种孤独的阴影笼罩。

他,即如黑白交集而出的那一滴暗色,已与孤独融于一体。年轻的脸上,有着难得的一丝不苟的颓废。冷峻的棱角,仿佛雕刻。双眼孤傲如鹰,却深藏着唯有盲童才可具备的那种茫然与天真。

令人心动、心疼,又有震慑之感。

对于他的穿透,无法介入。更无法截获。

是以,窗外秋光的余温尚未褪去,我隔着安静又安全的电脑屏幕,与他的目光对视,依然会产生强烈的、不可饶恕的、隐晦而忧伤的、形似偷窥的错觉。

偷窥他的孤独,他浸染神秘情调的诗意,他绝望的内心之境,还有他在文字里明灭的曾经。2

照片上是一九〇〇年的里尔克。二十五岁。年轮仿佛已经碾去了他成长的印迹。

譬如,那一段暗涩的童年。

里尔克出生于布拉格,一座位于伏尔塔瓦河畔的古老城市。那里,美丽而宁和,河流,森林,田野,古堡,乡村,峡谷……构成纯然又贵气的风物画卷。

似乎可以稀释掉生命中的苦难。

童年时期的他,在亲情方面,竟有着不可修复的严重破损。缺少血缘里的温暖与爱。父亲的脾气暴躁,身体虚弱,工作卑微;母亲的不满与无休止的争吵;姐姐的早早夭折……如此种种,在那原本平乏的生活里,日复一日地沉积成疾。

家庭,如同一个巨大病灶。

最后,在母亲的愤然离去下,被一刀切割成了两个除却回忆便再无关联的部分。

十岁那年,里尔克被父亲送进圣波尔藤的一所军事学校。严苛得近乎残酷的训练,让清瘦的少年不堪重负。

六年后,他因病离开,转入一家商校。在商校的三年,他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开始尝试写作诗歌,在一些刊物上发表,并坚信诗歌是上天赐予他的神圣使命。

一八九六年,二十一岁的里尔克从布拉格大学转往慕尼黑大学,主修哲学、文学和艺术史。新的环境进一步刺激了他的创作欲,故此,他的人生也将随着诗心的引领,走向一方充满艺术气息的境地,广袤而幽僻,延伸处滋长着无尽可能……

譬如爱情。

她是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一位芬芳盖过玫瑰的女人,一位征服天才的女性。

一八六一年,莎乐美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将军府邸,连沙皇也亲自写信来祝贺。她自小性情孤僻,却聪颖过人,勤奋好学,可谓是享尽家族的荣耀与恩宠。整个青少年时代,她都在用心钻研宗教史、文学、戏剧与哲学等。广泛的学习与阅读,使这位智慧的少女,汲取了源源不断的能量。飞扬的文采,逼人的美貌,清贵的血统,一切都让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光芒灼灼。

数年后,莎乐美的父亲病故。她陪着母亲四处散心,期望在旅程中开阔视野。

一八八二年,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莎乐美由人介绍,遇见了大哲学家尼采。“我们是从哪颗星球上一起掉到这里的?”庄严而幽微的氛围中,窗外的露珠渐次被晨光吻醒,尼采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俄罗斯小姐,发出了如此钟情的一问。

而莎乐美对尼采并无心动,在爱情方面,她一直孤傲如鹤,即便是对这位思想大师,有的也只是欣赏与崇拜。

他们结游相处时,尼采为她讲述学术,倾诉往事,在时间的推移与景物的变幻中深深坠入情网。

几个月后,尼采放下所有的矜持,鼓起勇气向莎乐美求婚,却被她断然拒绝。“回到女人身边去,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彻底失去莎乐美后,尼采警世语录中又多了忧愤的一笔。

如深仇一样深爱。这句话在尼采身上算是得到了诡丽而残忍的印证。

据说,他自此患上“仇女情结”,身体的某些部分与心理的某些部分就一齐病掉了,渐渐地,从一个哲学怪杰,成为了一个思想疯子。

与莎乐美分开几年后的一八八九年,他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正在受虐的马的脖子,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同时也把几十年难解的孤独了却在了精神病院,以及人们的念慕与唏嘘中。

而在十九世纪晚期欧洲的知识沙龙里,莎乐美的风情,已经足以倾倒众生。离开尼采后,莎乐美的才华逐渐显露。在外游历的几年,她先后创作了思想录《与上帝之争》、小说《露特》等,独特的思想与魅力,让其在欧洲文艺界的声誉与日俱增。

二十六岁之时,莎乐美在荷兰与一位语言学家步入了婚姻。那个痴狂的男人,在她的面前,用匕首刺进胸口的方式,俘获了她的感动与一个名分。

所以,有言在先,婚后的莎乐美不仅可以继续享受从前的生活方式,还可以不履行夫妻生活中做妻子的义务——即她的灵魂与身体,都完完全全属于自由。

于是,莎乐美便也可以把全部的生活重心放在文学创作与交流上,在接下来的十年间,她以超前的写作手法,一共完成了八本著作与大量文章,丰硕成果令人赞叹。3

一八九七年秋,在阿尔卑斯山麓下的慕尼黑,里尔克遇见了倾慕已久的女作家莎乐美,开始了人生中炽烈的爱情。

尽管是年莎乐美已经三十六岁,几乎大了他十五岁。但几次交往后,里尔克即敏锐地感觉到,莎乐美身上具备了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亲爱的夫人,昨天难道并非是我享有特权和你在一起的破晓时光?”

于是,他向她发出了一封又一封深情而浪漫的求爱信件:“我要通过你看世界,因为这样我看到的就不是世界,而永远只是你,你,你……只要见到你的身影,我就愿向你祈祷。只要听到你说话,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只要盼望你,我就愿为你受苦。只要追求你,我就想跪在你面前。”

莎乐美虽从来不乏优秀男士的爱慕与追求,但她的原则是,在爱情中,只能选择与天才的灵魂共舞。

里尔克是天才,莎乐美自然识得璞玉。更重要的是,她也爱他,并愿意雕琢他,让他发出耀眼的光彩,实现应有的价值。

之于莎乐美,尼采或许只是学术上的引路人,而之于里尔克,他的莎乐美集学识与优雅与一身,他遇到她,何其幸运。她是恋人,也是母亲,她是导师,更是心灵伴侣。

相爱,就是她带给他的一场神奇的溯游,他置身于旅程之中,享受着情欲与精神的双重契合,灵感喷发,创作旺盛,欢愉之心形同婴孩最原始的吮吸——满足与迷恋,竟是如此美好。这样的美好,倾泻在他内心深埋的孤独之花上,再散发的芬芳,已是致命的诗意: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能拥抱你——用我的心,像手一样。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举你,用我的血液。——《挖去我的眼睛》(杨武能译)

诗歌之于爱情,或许真正的深意并不在于挽留,而是在于铭刻。

里尔克与莎乐美之间令人不解又艳羡的恋人关系,还是只保持了三年。“一个作家的命运往往是被一个女人改变的”,其间,莎乐美用来源于母性中的宠溺与鼓励不断地修复着他,完善着他,又用恋人的情怀,洞悉与慰藉他的孤独,接纳与热爱他被天真遗失的沧桑。

她带着里尔克漫游了欧洲,与他深入地讨论哲学、诗歌,告诉他内心世界的无垠广大,应从自我扩展到整个宇宙。他们一起光着脚在月光下轻舞,在树林中漫步,在玫瑰丛中拥吻,感知世间万物的悲悯与灵性。

行至莫斯科时,站在深邃的夜色中,里尔克已经可以清晰而疼痛地意识到,莎乐美所带给他的一切信息及非凡的力量,早就毫无保留地进入了他的血液和心灵。

直至一九〇〇年,又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在一次俄罗斯之行后,莎乐美即向里尔克提出了分手。

她离开了他。他们不再是恋人。“真正的艺术家总是要经历无限的孤独和漫长的痛苦……你必须展翅高飞……诗人一方面将受到命运的加冕和垂顾,另一方面却要被命运的轮子碾得粉身碎骨。而你,天生要承受这种命运。”她说。

是时候了。她说。

对于里尔克而言,莎乐美的决定无疑是残忍的,令他一时间无法接受。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就此凋谢了,在诗歌中,他陷入幽寂的噩梦之境,是那样的茫茫不可自救:“血液对我有什么用,如果它像酒浆一般发酵?它再不能从海中唤起她,那个最钟爱我的人。”4

必须展翅高飞。

一段时间后,里尔克来到不莱梅,即与雕刻大师罗丹的女弟子克拉拉·维斯特霍夫匆促结婚。用负气的方式,来寻找救赎。

然而,没有爱情的铺垫,即便克拉拉在十月怀胎后,生下了女儿露丝,他们的婚姻,依然像是迫使成熟的果实,味道酸涩不堪。

但是,在文学方面,里尔克很快迎来了他的创作高峰。在无边的痛楚中,他不断承受着灵魂与命运的驱使与打磨,以至于笔下的诗歌一再突破新的境界。从自我,到超越自我,从虚无,到深入虚无。

一如当初莎乐美的预言,他真的一步一步,在孤独的淬炼中,成为了欧洲诗人中独一无二的王者。

一九〇二年,与莎乐美分开两年后,二十七岁的里尔克在巴黎写下《秋日》,仿佛在一季之间席卷了全人类对孤独感的渴望与认同。

在时间的流逝中,他那个孤独的内部世界,也沉淀得越发丰美可恋。

译者北岛深谙诗歌之情境,评价此诗时,就曾写道:“有时我琢磨,一首好诗如同天赐,恐怕连诗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正是《秋日》这首诗,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冯至亦有赞誉:“诗歌所能带来的情趣就是从一颗心走进另一颗心,并且随之跳跃与感动。显然,里尔克的这首《秋日》做到了,并在百年的岁月里越发显得隽秀而光辉四溅。”

如同天赐。光辉四溅。“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我们虽无法猜测一个季节对于一位诗人的意义,但当这些散发着田野芬芳的诗句在我们的舌尖翻滚之时,此世间,俨然已没有任何一个词,会比孤独二字更丰盛,更荒芜,更能代表万物灵魂中的未知与永恒。

于是,我们一面熟稔地将自己深埋于孤独之中,一面又依然无法停止叩问:孤独,孤独,孤独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源于何方,归于何处?到底有多少人以其为蜜,为襁褓,又有多少人以其为药,为棺木?

答案无从知晓。

孤独的异质,总是令人无法僭越。

二十年后,里尔克完成了人生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两部著作——《杜伊诺哀歌》与《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却因耗费大量精力而进入疗养院。

之后的几年,他一直生活在病痛中。

一九二六年秋,他在采摘一朵玫瑰时,被玫瑰刺扎破了左手。不想伤口竟引发了急性的败血症,促使先前的病情急剧恶化。

在离世之前,他给莎乐美写下了告别信:“露,我无法告诉你我所经历的地狱。你知道我是怎样忍受痛苦的,肉体上以及我人生哲学中的剧痛,也许只有一次例外一次退缩。就是现在。它正彻底埋葬我,把我带走……”

是年,秋光尽时,林荫道上落叶的酣睡如同死亡。

而死亡,收藏了诗人。还收藏了诗人所有的完美与破损。

里尔克安静地离去了。

按照他的生前意愿,如将甘甜酿入浓酒,他被埋葬在一个古老教堂的墓地中,沉眠于大地的孤独。

附一Herbsttag(德语)Rainer Maria RilkeHerr:es ist Zeit. Der Sommer war sehr groß.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und auf den Fluren laß die Winde los.Bef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gie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drä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 jagedie letzte Süße in den schweren Wein.Wer jetzt kein Haus hat, baut sich keines mehr.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wird wachen, lesen, lange Briefe schreibenund wird in denAlleen hin und herunruhig wandern, wenn die Blätter treiben.秋日赖内·马利亚·里尔克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冯至译)诗人档案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早期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布拉格地方色彩和波西米亚民歌风味。1897年,里尔克遍游欧洲各国后,即改变了早期偏重主观抒情的浪漫风格,开始写作以直觉形象象征人生和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咏物诗”,其间诗歌充满了孤独痛苦的情绪与悲观主义的虚无思想。除却诗歌外,里尔克还撰写小说、剧本、书信集等,在文字中,他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表示了抗议,对人类平等互爱提出了乌托邦式的憧憬。而他的作品,对19世纪末的诗歌裁体和风格以及欧洲颓废派文学都有深厚的影响。

4 生命如此沉重,又何止青春

从你全部的收获中,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青春》1

指针跳转至午夜。

幽闭的房内,裸身的少女坐在床边,修长的身体与苍白的床单构成一个十字架。

那个古老而神秘的生殖符号,向我们透露出来自生命私密之处的信息:苦难、复活、宗教内部的庄严。

沉滞的暗色中,她光洁的躯体是初生的光源,照射着视野里最洁净的羞耻感。如同隐喻,散发来历不明的黏稠气息。

空气扩张,墙上巨大的黑影仿佛随时都要苏醒,将房间吞噬。床边的少女,对自身在光线中放逐的危险毫无所知。

她双腿并拢,两手交叉,木讷又本能地遮住身体的最大私密,眼神焦虑、空茫、清醒、无处依赖、无从解脱……似乎已放弃对记忆的搜寻,正试图用虚无进入另一种思维与空间——连同青春,那一颗蓬勃的种子,在她体内,在被幽禁的密林深处,发出的一片沉重而潮湿的尖叫。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的《青春期》。

十九世纪末的作品。时间流转至今,画上的青春,依然有着被远古魇语环绕的惊恐……暗夜不去,梦境不醒。

此刻,夜色又欲浓,在静谧的灯光下注视着画面,我亦不得不臆想着,被往昔穿透的时光里,属于青年时期的蒙克的那双手,是怎样抑郁地抚过画布,带着本质的欢愉与痛楚,从松节油弥漫的植物香息中,与黑夜兀自相遇,继而流露出孤寂的深情、关切,以及隐忧。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苦难与病痛中的画家,蒙克的心灵,其实一直处在一个病孩的状态。

暗涩的童年、腐蚀的青春,一路见证着那至死无法治愈的顽疾。

所以他说:“我像一个病态的生物来到了这个世上,在这病态的人间,我的青春就像是其中的一间病房……我的生命因此不再完整。”

青春是一间病房。

就连阳光下残余的人间的温暖,也将在连续使用的药片、针剂、消毒水中渐渐消失,殆尽。不完整的生命,苦难重重。随意拾起其中一块被绞碎的灵魂碎片,上面闪烁的诗意,都是致命的利器——足以杀死青春。2

被诗意杀死。幽沉而险象环生的青春。

让人想起茨维塔耶娃。

这位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杰出女诗人,从六岁起,在她的钢琴家母亲的影响下,就开始练习诗歌,关注灵魂的浪漫之美。

在青春之年,她已深入地阅读过所有十九世纪俄罗斯经典诗人的作品,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谓之身体中流淌着“普希金的黑色血液”,思考的是人生中爱情、死亡、信仰的意义。

她出版诗集,不断与心中的幻想、残烈、温柔等情境对话。她用整个的青春岁月,成长为一个异数。犹如光阴里的小小女巫,执掌着文字魔棒与十字架,才情中的优秀、血液里的疯狂,一样地令人感到不安。

在茨维塔耶娃的中学年代,为了一份宛若幻觉的爱情,她可以写上无数诗歌,情深到万劫不复;也可以在对方报之以冷漠后,买上一把手枪,去曾经上演过心爱作家戏剧的剧院自杀。当然,她并不知道,枪内装的原是一枚哑弹。

自杀未遂后,她写下《祈祷》,将在剧院中闻到的死亡的第一道香味,用诗意的盘子托起来,隆重地敬献给了自己那红色绸缎般的十七岁:基督和上帝!我渴盼着奇迹,如今,现在,一如既往!啊,请让我即刻就去死,整个生命只是我的一本书。我爱十字架,爱绸缎,也爱头盔,我的灵魂呀,瞬息万变?你给过我童年,更给过我童话,不如给我一个死——就在十七岁。——《祈祷》(汪剑钊译)3

哦,十七岁。

这个曾用尽我全部宠爱的三个字。

带着瓷片的质地,粗粝、草率,却是那么的珍贵与私人。如同身体里的某个器官,在那个岁时,尚且拥有最初的洁净。

那一年,我坐着绿皮火车,去往一个远方的城市,除却青春,一无所有。

乡愁与爱情,是一双沉重的词,我那单薄的青春,竟背负不起全部的重量。

在谋生之余的黄昏,我抱着自己的臂膀等着月光爬上树梢,当路边苍黄的落叶被小小的虫鸣惊飞,温柔地扫荡在脚脖子上,心里细密的孤单,就会燃烧得狼烟寂寂,继而以一株老树的姿态,开遍山野。“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相遇。”

席慕容的诗。

天苍苍,野茫茫,这个奔腾着蒙古族血液的女人,心中自有情意的江河浩荡,又善于将其妥帖地流淌成最明澈的样子。

那个在学校说喜欢我的少年,就曾把这样的句子夹在信封里送给我。

而彼时我与他相隔那么近,却宁愿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捧着别人的诗歌哭得一脸鼻涕,也不敢买上一站车票去拉他的手。

在鸟窠一样的被窝里,翻着薄薄的信件,我仰起脸,青春的苍白如长空将我覆盖,落下的却是铁锈一般的碎屑子。

古龙的书里说,岁月如摧,往事如宝剑出鞘不归。

好一个岁月如摧。

这些年,在未完成的小说里,我执意地安排女主角在十七岁遇见她的爱情,又让那爱情,在她青春盛开到最艳烈的时刻,蓦然凋零。或许是我知道,宝剑出鞘的一刹总是最美,誓死不归的锋芒,才最惹人追忆。

犹记得,前年此时,我偶遇到一个校友网站。寻到曾经熟悉的班级,竟看到他的名字。挣扎了片刻,还是颤抖着手弹开了他的链接。

顷刻之后,窗外是风起云涌的花香,我关上电脑,站在腥气四溢的厨房里,沉默地切割着一条死去的鱼,满手血污……

忆起曾经瘦弱的青春,以及网站里他那张幸福得发胖的脸,内心一阵钝痛,居然掉不下一滴眼泪。

是的,我的青春,我那过分用力疼爱的青春,并非死于岁月的刀剑,亦并非亡于老去的情怀,而是,绝命于美好的幻想。4

一九一六年,即俄国十月革命以前,茨维塔耶娃曾写下一首《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是时,她已步入婚姻,并出版了个人的第二部诗集。然而相较于她笔下众多既情深,又毒辣,有着岩浆的沸腾,饱含灭绝之美的文字,这首诗的面世,在她那与苦难血肉相连的一生里,无疑是珍藏了对爱情幻想的最温柔的一瞥。

形同水晶球里的美好牧歌,无限的慵懒与花香,随着虔诚的钟声起伏滴落,绵绵不绝:……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着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雪,雪,雪。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淡然,冷漠。一两回点燃火柴的刺耳声。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你都懒得弹落——香烟遂飞舞进火中。——《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汪剑钊译)

我也是极爱这首诗的。词句与语境带来超强的画面感,真是让人缅怀。

在一个用梦境编织的小镇,在雪花飞扬的黄昏,她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薪,就靠在门口听笛声。火光跳跃着,映红她的脸,慈爱地将其拂上玫瑰的羞赧。而他在一旁闲闲地抽烟,吐烟圈,像一只鱼,在光影中吐着泡泡。5

然而,仅在短短的一年后,茨维塔耶娃的生活就变成了白色的冬天。只余绝望的白,支撑着乌云笼罩的穹天。

一九一七年十月,随着革命的爆发,她的丈夫谢尔盖·艾伏隆毅然应征入军,在军队里经历种种凶险,发誓要为拯救俄罗斯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艾伏隆的离开,导致了他们夫妻之间四年的分离。

在那个动乱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战火带来的苦厄与悲慨,深刻地影响了茨维塔耶娃。

那是时代投下的毒。生活在日光之下的人,哪一个又可以躲得了。

虽然诗集已经不能出版,但茨维塔耶娃依然坚持写作,并把战争分泌的毒液,一点一点地涂抹在文字的肌理中。

一九一八年,她在诗歌《我将一把烧焦的头发》中写到青春,残忍而贴切地将其比喻成了金色头发变成灰烬的过程,“又聋又哑,变得像苔藓一样干枯,像一声叹息一样逝去”,在那样的感叹里,空气中无法透气的严寒,便再与浪漫的黄昏、雪景无关——钟声只能为亡魂哀悼,温暖的炉火熄灭,洁白的天鹅飞走,留下的是乌鸦、血迹、废墟……遍地盛开。

一九一九年秋,无所依靠的茨维塔耶娃忍痛将两个女儿送进库恩采夫育婴院。然而,战乱中的育婴院早已失去了庇护的能力。

不久后,重病的大女儿阿利娅被遣送回家,小女儿伊利娜,更是不幸地被活活饿死……她跌入生活的深渊,饱受穷苦与孤独的折磨,前途未卜。

在冰冷的阁楼上,没有木材,带着年幼的女儿,她只能用书籍点火生炉子来取暖。楼上是彻骨的贫困,楼下是国土自相伤残的痕迹……她却依旧坚强地在诗歌中寻求心灵的自救:“帮帮忙吧——我站立不稳,血泊血迹让我神志恍惚!”

但她亦不曾知,如此凄凉的境况,仅仅还只是序幕,扑面而来的日子,将持续带给她,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击与劫难。

一九二二年,艾伏隆随着溃败的弗兰克尔军队逃离到了捷克。

那个一生渴望和平又渴望冒险的男人,在对白军的行为感到失望后,在异国他乡脱下了军装,选择进入布拉格大学学习。

而身处莫斯科的茨维塔耶娃得知丈夫尚在人世后,不禁欣喜若狂。在朋友的帮助,她终于拿到了签证,被获准出国与丈夫团聚。

是年五月,茨维塔耶娃带着女儿抵达德国柏林,在柏林暂居一段后,又于同年八月迁往布拉格郊区。

一九二五年冬,茨维塔耶娃随夫带着女儿与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移居至法国巴黎。自此开启了她生命中又一段流亡生涯,长达十四年。

在巴黎的那些年,她面临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窘迫。诗作不能发表,没有经济来源,就连去跟朋友会面的路费都没有。衣服都是从朋友那里讨来的,每天只能不停地做工来贴补家用……

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她如是倾诉道:“我的整个青春时代都是在做粗活。莫斯科?布拉格?巴黎?圣吉尔?到处都是一样。炉子,扫帚,金钱(没有金钱)。时间总是不够用……我对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要求非常之少,自己的写字台,自己人的健康,任何的天气,全部的自由——就这些!”

直到一九三九年六月。茨维塔耶娃回到了故乡。

她阔别多年的故国俄罗斯,那片被她视为记忆与血液中存在着不可抗拒性的土地,却用一次大清洗行动迎接了她。

因为政府怀疑艾伏隆曾做过苏联特工,在莫斯科郊区博尔舌沃内务部招待所,艾伏隆与女儿相继被捕入狱。

而茨维塔耶娃带着年少的儿子,已得不到当地的任何帮助。

在生养她的莫斯科,竟寻不到一丝温暖。她的妹妹被流放西伯利亚,她从国外带来的物品也被全部扣押。又冷又饿的夜晚,也只能露宿街头。她的生活,因为与亲人的分离和四处不可识别的危机,在本有的贫困之上,又新添了一层沉重与恐惧。没有钱点煤油灯,没有热水,儿子总是生病……活着,如同深陷寒沼,她在泥淖中举步维艰。

境况若此,茨维塔耶娃在繁重的生计之余,又开始了她的翻译工作,用以换取微薄的酬薪。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能与文学打交道,终究是一种奢侈。

一九四一年八月,纳粹的铁蹄迫近了莫斯科,茨维塔耶娃与儿子被疏散到了鞑靼自治共和国的叶拉布加镇,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谋生的可能。

在那个小镇,她向当地作家基金会即将开设的食堂申请当个洗碗工,也遭到了拒绝……“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

当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即是生之诀期。

八月三十一日,一个晴朗的礼拜天,贫病交加的茨维塔耶娃在狭小的房内,用一根绳索自缢身亡。“请原谅我,我已陷入绝境。”茨维塔耶娃在遗言中如是写。

彼时,死亡,已是她在那个时代唯一能自主的权利。“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

与茨维塔耶娃同时代的诗人爱伦堡曾经这样评价她。

她是天生的诗人,可是,她所有的高贵、卑微、幸福、苦难、信仰、幻想……由青春那间病房开始,都溺死在了生活的满目疮痍里。

诗人死后,当时的叶拉布加小镇,仅仅给予了她一个普通女人的葬礼。在一处荒郊,一座孤独的坟墓旁,给她象征性地立了一个十字架。“从你全部的收获中,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当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抖落最后一个字,整个身体都感觉瘫软无力,嘴唇干涩,竟发不出一声孤立无援的悲鸣……仿佛半生俱老,半生俱失。

眼神重新回到蒙克的画上,只叹,可以隔着光阴去感念亡者的作品,却不能在死亡中窥视生之状态……

唉,生命如此沉重,又何止青春。

附一МолодостьЦветаеваМаринаИвановна1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МоячужаяМолодость!Мой сапожок непарный!Воспаленные глаза сужая,Так листок срывают календарный.Ничего извсей твоей добычиНе взяла задумчивая Муза.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Назад не кличу-Ты была мне ношей и обузой.Ты в ночи нашептывала гребнем,Ты в ночи оттачивала стрелы.Щедростью твоей давясь,как щебнем,За чужие я грехи терпела.Скипетр тебе вернув до сроку——Что уже душе до яств и брашна!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Моя морока-Молодость!Мой лоскуток кумашный!2Скоро уж из ласточек——в колдуньи!Молодость!Простимсянак ануне……Постоим с тобою на ветру!Смуглая моя!Утешь сестру!Полыхни малиновою юбкой,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Моя голубкаСмуглая!Раззор моей души!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Утешь,спляши!Полосни лазоревою шалью,Шалая моя!ПошалевалиДосыта с тобой!——Спляши,ошпарь!Золотце мое——прощай——янтарь!Неспроста руки твоей касаюсь,Как слюбовником с тобой прощаюсь.Вырванная из грудных глубин——Молодость моя!——Иди к другим!青春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1我的青春,我那异己的青春!我的一只不配对的靴子!眯缝起一对红肿的眼睛,就这样撕扯着一页页日历。从你全部的收获中,沉思的缪斯什么都没有得到,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你常在夜半梳理着头发,你常在夜半来磨快箭矢,你的慷慨像石子似的硌着我,我蒙受着别人的罪孽。不曾到期我就向你交还权杖,莫非是心里贪图美味佳肴?我的青春,我迷惘的青春!我的一块红色的布片!2很快从燕子——变成女巫!青春!我们马上将告别……让我与你在风中小站片刻!我黝黑的青春!请安慰你的姐妹!让紫红的裙子像火苗一般闪烁,我的青春!我肤色黝黑的小鸽子!我的灵魂的碎片!我的青春!安慰我,跳舞吧!挥舞着天蓝色的纱巾,喜怒无常的青春!我俩尽情儿玩耍!跳吧,跳得热火朝天!别了,我金色的青春,琥珀的青春!我不无用意地握起你的双手,像告别情人一般与你告别。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青春——我的青春!走吧,去找别人!(汪剑钊译)诗人档案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ЦветаеваМаринаИвановна,1892-1941),生于莫斯科,6岁习诗,1910年出版第一本诗集《黄昏纪念册》后,才华渐露。勃留索夫认为她是“不容怀疑的天才诗人”,她的诗可流露出“惊心动魄的内心隐情”。但因为时代的动荡,茨维塔耶娃的生活与创作深受影响。长期的苦难与流亡,让她笔下的诗歌,在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的主题下,悲情又激情地奔腾不已,直至1941年自缢身亡。茨维塔耶娃在小说与剧作方面,也颇有成就,诗歌更是具有不朽的、纪念碑式的意义。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她占有着重要的地位,被誉为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5 高贵而朴素的爱

我爱你就像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就像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我自由地爱你,像人们选择正义之路,我纯洁地爱你,像人们躲避称赞颂扬。——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第43首)1

初时,我还只是伊丽莎白·芭蕾特。

一个多年前的春天,我出生在达勒姆。在那里,英格兰西南部的美丽乡间,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有十一个兄弟姐妹,围在一起,就可以排练精彩的舞台剧,非常快乐。

我喜欢阅读。喜欢用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思绪去触摸文学世界。读莎士比亚。读但丁。也读《荷马史诗》,亚历山大·蒲柏所译。

八岁时,我开始学着像蒲柏那样写诗,用奇妙的英雄双韵体,歌咏希腊神话中的远古神迹或英雄传说。

那些原始氏族的精神产物,一直令我敬畏与沉迷。

十三岁时,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诗集。

那是一部咏叹马拉松战役的四卷史诗,以蒲柏风格写成。感谢父亲,他把诗稿拿去印厂,一共印了五十册。以瑰丽的装帧与郑重的形式,为我保存了文字梦想发出的第一道光芒。

我有一匹小红马,也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在自家的庄园,我经常骑着它,在夕阳中访问每一寸土地,与山谷里的蝴蝶亲吻,与小溪里的鱼儿说话。

骑马驰骋时,霞光像轻纱一样在我的身上飞舞,而我仿佛可以化成一阵风,奔跑在更深的风里。全是自由的味道。

直至十五岁。一次骑马意外地跌倒,让我的脊椎严重损伤。

幸福戛然而止。

自此之后,我便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房间里,度过人生中尤为漫长的二十四年。

下肢瘫痪。窗外是飞翔的云朵,洁白的亮光打在我的大书橱上,犹如神旨。

而我却瘫软在床上,像被上帝遗弃的孩子,只能用眼神抚摸着可怜的躯体,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芭蕾特,你必须把病痛带来的种种折磨,咽下去,咽下去,并化为力量——只要眼睛还能阅读,只要头脑还能思考,只要手指还能写作。2

但上天所赐予我的痛苦,并未止步于对身体的摧残。

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委实让我深受打击。心灵上的撕裂,近乎崩溃。

先是母亲的离世。除却眼泪,无力的眼泪,我甚至不能蜷缩起来——用一种回归母体的形态,来重温她灵魂带来的暖意……

再是爱德华的不幸溺亡。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因为父亲生意的变迁,家人陆续搬至伦敦。只有爱德华一直陪伴在我身边,陪我在托基的乡间养病。他是个英俊而俏皮的小伙子,喜欢用各种方法逗我开心。可是,他就那样死了。死在了滔滔的河水里,再也不会醒来了。

生命真是太过苦涩。哀痛与内疚如潮水一般将我灭顶淹没。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挣扎。

于是,我的身体每况愈下。

不久后,家人把我接到了伦敦,希望新的环境能带给我新的心境。

我知道,其实生活,只不过是从一个房间,换到了另一个房间。

我的视线,依然仅仅只够从透明的窗口延伸到一小片蓝天。尽管伦敦的浓雾和夕阳都很美。每天都有成群的鸽子飞过对面的房顶。它们在暮色中梳理羽毛,沐浴着神性的光泽。

在家人的关怀之外,真正让我坚强起来的,还是写作。

我爱写作。

疼痛而清醒地爱着。写诗,翻译,给杂志社投稿。

在光线幽微的暗夜里,在命运之神的囚禁中,我一环又一环地计数着周身沉沉的铁链,不断地与孤独的灵魂对话。能用手指拿起鹅毛笔,在纸上嚓嚓吐字的过程,才会让我否定自己的彻底无用。

如此,我笔下的诗歌,越写越多。

从低处出发,只为抵达深处。

我默默地写,从最初的单首发表,到后来的出版整部诗集。

一八四四年,我的新诗集发行时,当地的报纸告诉我,我那些在痛苦与黑暗中淬炼的诗歌,受到了人们的热烈欢迎,我的名气已经能与诗坛中最耀眼的明星丁尼生并肩了。面对这样的消息,我日益沉静的内心还是感到了无比的欣慰。

仰望着仰望了无数次的窗外,浮云褪尽,清风吹动身边的稿纸,仿佛一群展翅低飞的白鸽。我想,上天还是用一把弱小的星光,眷念了我的希望。

而我不知,仅在数月后,原来真的有一个人,会为我解开捆绑在身上的铁链——他牵着我的手,沿着微弱的星光,一路跋涉过荒野、山谷、荆棘、莽原、河流……最后抵达黎明的曙光,抵达爱情的幸福之境,抵达人间万物的花开……一切宛若平常,一切都是恩赐。3

一八八五年一月十日,我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署名是罗伯特·勃朗宁。

一个热爱文学,才华却得不到社会认可的青年诗人。

在信中,他称呼我为亲爱的芭蕾特小姐,把我的诗歌比作花瓣:“假使让这些花晒干,把透明的花瓣夹进书页,对每一朵花写下说明,然后合起书页,摆上书架,那么,这里就可以称之为‘花园’了。”

而且,他还用热烈的语气告诉我,他疯狂地迷恋着我的诗歌……连同写诗的人。

怎么可能?我丝毫不怀疑他的真诚——但我也确定,他并不了解事情的真相,至少,是全部的真相。

希腊神话中,被海怪用铁链捆绑的公主自有英雄搭救,可是,我……一个被死神下了诅咒,注定要在房间内度过余生的病人;一个年长他六岁,青春与美貌都已黯然消逝的女人,又怎么还能奢望得到拯救式的爱情?

所以,面对他的热忱,我只有苦笑着给他回了一封长信。

我赞美了他的才华,并期望双方以信件往来的方式,在文学的讨论中得到心灵的共鸣。得到一位诗人的共鸣,无异于是得到一种同情的极致……

我珍爱这种极致。我懂得,对于生命中长期的晦暗与疲乏,不抱有多余的渴求,就不会有多余的伤害。

而友谊这个东西,通常都比爱情来得长久可靠。

四个半月。不知不觉间,我与勃朗宁之间的通信已进行了四个半月。

近乎一天一封信的频率。我们谈文学,谈诗歌,谈人生,谈信仰,也谈论世间的感情。他温柔而天真,对人世有着纯洁的念想,关切的话语中,又总是透露出无法抑制的爱意。

这让我心动,也让我不安。

而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听到邮差送信的脚步声。时常,把带着他体温的信笺捂在胸口,我都会悸动得想哭出声音。

是,我不忍拒绝,却,必须拒绝,必须假装冷漠。“请不要说我太冷漠、太寡恩,你那许多重重叠叠的深情厚意,我却没有一些儿回敬;不,并不是冷漠无情,实在我太寒伧。”

至于那些真实的心情,则只能化作笔下春水般忧愁的诗句,跟着懵懂的时光匆匆流走。而我的人生,只不过是路过了一次梦境的甜美,之后,必将继续归复青苔一样的寂寞。

是年,落英缤纷的五月,勃朗宁来看望我。

之前在信中,他就一直请求要与我见面。几个月的拒绝与坚持,如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最后,还是我卸下了防御,在他孩子般的赤诚下弃械投降。

他来了。一如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高大英俊,眼神清亮,声线轻柔,有爽朗的笑声。相比之下,倚靠在病房沙发里的我,就像一株多年不见阳光的植物,忧郁,苍白,孱弱不堪,连为他欠身让座都做不到……

我的境况,他终于亲眼得见。

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我们谈论了些什么,从阳光艳烈,到暮色四合。我只记得,他当时坐在我面前,我内心的惶然与满足……而时光一丝一点都是那么的矜贵与神圣,像上帝手中的宠爱,不慎遗落在我的窗口。

三天后,勃朗宁向我求婚。他求我嫁给他。

我没有答应。

挣扎的过程,如同将所有的过往刺在伤口上假装遗忘,如同将一生所有的眼泪倒流入心……

然后,我慎重地告诉他,不要再说这样不知轻重的话,否则,连友谊都无法继续。

可是,我们之间,还真的仅仅只是单纯的友谊吗?

我想,事已至此,我与他都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我们在爱。在深爱。但我依然不敢说出口。意外的幸运太不真实,我怕轻轻地一启唇,美丽的气泡就幻灭了。尽管,在后来的信中,我们不自觉地一封比一封频繁,一封比一封深情。

勃朗宁每周都会来看望我一次,给我带来他亲自采摘的鲜艳玫瑰,并在花香中温柔地附耳相告,那是他整个昏暗的星期中,最最明媚的一天。

于我而言,何尝不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亲爱的勃朗宁开始鼓励我下楼走动。

芭蕾特,你一定可以离开这个房间。你不属于它。你看,阳光雨露在召唤你。星光与月色都爱你。把你的手放入我的掌心。他说。

于是,我鼓起勇气,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门口挪动,向楼下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持续地摔倒。但一次不行,就两次。十次不行,就第二十次、三十次……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到大街上了。就连健康也有了起死回生的进步。

家人都非常震惊,他们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不是从楼梯头走下来,而是从窗口走出去一样。

是呀,我终于可以不用旁人的搀扶,用双脚,稳稳当当地站在人潮汹涌的路口了。看着天上的云朵,地上的鲜花,报纸上登载的诗歌,草丛中细微的虫鸣,教堂里静穆的钟声……世界,如此美好。

那一瞬间,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终于在美好和奇迹的体验中,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勇气,还有感恩。

夕阳西下时,我去公园里采摘了月色下的第一朵金链花,映上我的吻,夹在信封里寄给了他:“亲爱的,你从一整个夏天到冬天,从园子里采集了那么多的花送给我;而这幽闭的小室里,它们继续生长,仿佛并不缺少阳光和雨水的滋养。那么同样地凭着这爱的名义——那爱是属于我俩的,也请收下了我的回敬;那在热天、在冷天,发自我心田的情思的花朵。”

大自然清新的空气就像爱情一般让人痴迷。

我贪婪地呼吸着,享受着。那么,好吧。爱人,我们相爱,继续地爱。

让爱永恒。让爱如深海。4

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二日,我与勃朗宁在一所僻静的教堂秘密举行了婚礼。

不得不这样做。我们已不能分开。

而父亲的顽固也同样不可化解——他一听说我有了亲事便不可遏止地暴跳如雷。

虽然没有得到父亲的理解,婚礼上也没有嘉宾,没有祝贺,但我们仍然觉得无比幸福。我活了四十岁,终于迎来了美妙的婚姻,迎来了新的篇章。

走出教堂,我悄悄地褪下婚戒,准备了一星期后,就带着女仆、爱犬,以及二十个月来的五百多封信,跟随我的爱人离开了伦敦。

离开了家。离开了禁锢我二十四年的病室。

我们私奔了。

自此以后,我不再是温波尔街五十号的病弱小姐,成日徘徊在黑暗与死亡的边缘;我成为了可以四处游迹,可以与丈夫共同谱写爱情神话的勃朗宁夫人。

我们渡过英吉利海峡,途经巴黎、马赛,再从热那亚,到达比萨。

比萨是个安静的山城,有可以挥霍的阳光与草地。在那里,我们住了一段时间。打开居所的窗户,就能看到高大的比萨斜塔与悠悠的白云。

仿佛时光逆转,我又回到了马背上迎风奔跑的无忧年代,被身边的万物生灵宠溺——而那宠溺的来源,只是因为我那个纯真的爱人,正用他全部的心意,爱着我。

如今想来,比萨,应是见证我们爱情的一个重要城市。

因为,也是在那里,我把那一卷沉重的十四行诗的诗稿,送给了亲爱的勃朗宁。

一共四十三首。从相识,到相爱,每一首,都是情感的印迹。以诉于笔墨的方式,永存。所以,我选择在十四行诗的故乡,给我们珍贵的爱情一个完满交代。

没想到的是,他看到诗集后,脸上竟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惊喜。

他抱着我,在房间里转着圈,然后大声喊道:“亲爱的,这是整个英国文学史上的珍品,足以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媲美!”

勃朗宁说,他不敢把这无价之宝私自收藏,那简直是对文学的一种罪过。

而我从没有想过把那些诗歌发表或出版。那是我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情话,是私密而虔诚的。

至于在文学上价值几何,在我心里,又怎能抵得过爱人的一个微笑?但是,诗稿还是流传出去了。

首先是一个朋友印发了一小部分,没有书名,只有内封上署名为E.B.B作。一八五〇年,我出版诗集,便把那些十四行诗收录了进去,即《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

没有多少人知道,其实在书名里,隐藏的是一个属于我和勃朗宁的亲昵暗语——他曾喜欢喊我,“我的小葡萄牙人”。“我爱你就像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就像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

离开比萨后,我们移居到风景清幽的佛罗伦萨。生活,渐渐步入日常。一起探访幽胜,在威尼斯,摇着小船滑过天鹅绒一般的水面,在米兰,像孩子一样爬到教堂的最高处。一起进行文学创作,我深信勃朗宁是个天才诗人。一起参加社会运动,为意大利的解放事业奉献自己。

朴素而甜蜜地相爱。

就像勃朗宁所说,我们是一个洞穴里的两只猫头鹰,拥有的快乐,多得可以令人嫉妒。

而令我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是,就在我与勃朗宁结婚后的第三年,生命又一次发生了奇迹——我竟然当上了母亲。“我爱你用呼吸、笑容、眼泪和生命!只要上帝允许,在死后我爱你将只会更加深情。”

我与勃朗宁一起度过了十五年。

十五年,如一日。

我们都是对方的必需。其间,没有过一天的分离。

一八六一年六月,一个慵懒的夏夜,我与他在房间里不知疲倦地说着话。

星光在窗外闪烁,我微笑着告诉他,我爱他。永远爱他。无论生命是何种形式、形态。

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时,刻骨的爱意像一滴眼泪,落入时间的松脂,随即凝成幸福的琥珀——我也如此不再醒来。5

——请原谅,在以上的叙述里,我穿上了文字的衣裳,抹去了自己的身份,走进了勃朗宁夫人的传奇人生,走进了一个令全天下女人艳羡的爱情故事。

若说唯一可以打败爱的,只有爱,那么唯一可以拯救爱的,也只有爱了。

这样的爱情,让我们羡慕,让我们幽叹,却不会让我们产生过多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因为爱情。一切都因为唯一。

所以是莫大的珍贵。

如同指纹,不可能生长在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如果非要在勃朗宁夫人的生命中找出一些些遗憾——应该不是那被残疾幽闭的二十四载年华,也不是至死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原谅,而是她的爱人勃朗宁先生的才华,在她的有生之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广泛认可。

但上天终是眷顾她的。

除却一份让生命得以新生的爱情,可以弥补她二十四年的苦痛;她在意大利,更是用自己的学识与风度,赢得了稀有的依恋与尊重。

她去世后,佛罗伦萨人民为了感谢她对意大利民族独立运动的深厚同情,以市政府的名义,在她生前所住的“吉第居”墙上安置了一方铜铸的纪念牌,上面用意大利文铭刻着:“在这儿,E.B.B生活过、写作过。她把学者的智慧、诗人的性灵和一颗妇女的心融合在一起。她用她的诗歌铸成了黄金的链环,把意大利和英国联结在一起。”

而且,勃朗宁先生,在后半生也获得了他该有的荣誉。

他以精细入微的心理探索独步诗坛,笔下的诗歌,被人们竞相传颂。他终于成为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璀璨明星。

在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里,最令人称颂的,一直是这第四十三首。几乎所有的爱情诗选集都收录了它。

在日光之下默读这样的诗歌,词句间流泻的真诚将会为空气洗尽铅华,于是我们也将知晓——她已经把对生命、宗教,以及岁月时年的爱,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

爱是不自觉。爱是不刻意。

爱情有多高贵就有多朴素。

我还喜欢她在第十七首诗中所写的:“你要我怎样?是成为希望,还是回忆?是让我做棕榈、松树?还是青塚?”我想她应会懂得,在她的躯体步入青塚之后,她成为了他的回忆,而他的回忆,也成为了他的希望。

一八八九年,勃朗宁在威尼斯逝世前不久,曾把一个精致的木盒交给了儿子贝尼尼。

时光飞逝,是年,他已经七十八岁。

木盒里珍藏着的是他和妻子的全部书信。那些被他手指摩挲过千百遍的美好情话,将在血脉的传承下,芬芳隽永地淌过一个又一个人世。

一八九八年,两位诗人间的情书公开发表,即两卷本《勃朗宁——芭蕾特书信集》。洋洋洒洒百万余字的“情书文学”就此以最美好隽永的方式,大白于天下。

情深若此,每一位心有柔软的读者都将爱不释手。所以,书信集在短短十四年间,就加印了六次。

当然,美好的诗意,也是可以传染的。

念着诗歌,窝在阳台的木质椅子里,白云的倒影就趁机爬上了我的额头。

这是时光赠予我的温柔爱意。自由而纯洁。不须要询问和清算。

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模拟一场弱小的死亡。微微侧身时,仿佛听见远处桂子散落的细碎声响,正一一化作大自然里最朴素的呼吸。

我知道,又一个爱情故事,在文字里安然无恙地老去了。

附一HowDo I Love Thee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How do I love thee?Let me count the ways.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 day's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 light.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我究竟怎样爱你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我究竟怎样爱你?让我细致端详。我爱你直到我灵魂所及的深度、广度和高度,我在势力不及之处摸索着存在的极致和美的理想。我爱你就像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就像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我自由地爱你,像人们选择正义之路,我纯洁地爱你,像人们躲避称赞颂扬。我爱你用的是我在昔日悲痛里用过的那种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诚。我爱你用的爱,我本以为早已失去(连我失去的圣徒一同);我爱你用呼吸、笑容、眼泪和生命!只要上帝允许,在死后我爱你将只会更加深情。(飞白译)诗人档案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又称勃朗宁夫人,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人尊敬的诗人之一。她出生于英格兰的一个农场主家庭,自小家境富裕。15岁时,她因骑马跌损脊椎,从而导致下肢的24年瘫痪。幸运的是,在她39岁时,结识了小她6岁的诗人罗伯特·勃朗宁。在爱情的呵护下,生命从此打开了新的篇章。她的作品涉及广泛的议题和思想,一是抒发生活之情,二是争取妇女解放,反对奴隶制,暴露社会的弊端。她笔下的诗歌,都具有炽热充沛的感情和扣人心弦的力量,语句精炼美丽,才气横溢,深情而感伤。其风格对艾米丽·狄金森、艾伦·坡等人都有深切影响。代表作品有《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奥萝拉·莉》等。

6 无处话凄凉

因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人们渐次疏淡我的寒冰,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镇定,孤独地,静待最后的安宁。——托马斯·哈代《窥镜》1

苍老是一面镜子。

可照浮云旧事,可窥似水华年。

我看见瘦弱的哈代站在镜子边,眯起双眼,暗自端详着自己,像迷恋着一场肉体的收割。

不远处,无数蛾子的翅膀拍打着午夜的玻璃,一只孤独的扁角鹿正睁大玫红的眼睛。它踩着一瓣雪花遁入荒原,屋内的哈代就着雪夜的光线,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将曾经肌肤般柔腻紧致的记忆,植入思想中那片湿润的草地,就像将儿时脚底飞出的一颗小石子,重新归置于小镇砖土细密的墙角。

然后,他迈着蹒跚的步履,把手中剩余的一撮时间缓缓倾泻成水雾,弥漫在渐次朦胧的镜像之上。

镜像之内,灵魂如蟹寄居。镜像之外,爱人的名字是一阵骤风。

风很快搔痒了他的耳朵。

于是,他不得不锁紧沙哑的声带,微驼着脊背,以谦卑而神圣的方式,迎接了脑海中激荡而来的蓝色回音。2

第一次见到哈代,是在徐志摩的散文中。

因为对徐志摩的温柔情愫,但凡他笔下所绘的人与事,停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深刻的。

此刻,窗外阳光明烈,风声徐徐,我重新翻阅他留下的文字,重温字里行间的温情,在飘忽的怀念之余,又不免感叹了一下时光里缘分的沉淀。

彼时的他,尚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笔尖的墨水一蘸上眉梢的神情,就会绽放成孤独而不羁的样子。

他在文中将对伟人的谒见,比喻成人生的登山:“山,我们爱登高山,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伟大的人?”

和他一样,我也有强烈的“英雄崇拜”情结。尽管,他是重返英伦岁月,亲自登高,我是隔着一纸河山,遥遥望远。

慕而未见时,徐志摩曾想象着哈代应是位和善可亲的老者,短裤便服,笑容可掬地可以回答路人的任何提问,然后骑着自行车扎入人群一溜烟不见,活力同步于他笔下诡异而鲜活的文字气息——

他会在他的小镇,徘徊于起伏的月光与草原;会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青苔与网结;会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前铜盔铁甲的骑兵在日光下的驻踪;会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老的大树下,听前面乡村里的青年男女,歌舞节会的欢欣;会在雄伟的文字遗迹里,追怀艺术的神奇……

而他最热衷的,还是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调,纺织他最缜密最经久的诗歌——那是他献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一九二五年七月,徐志摩从国内重返伦敦。经过老友狄更生介绍,他有幸去拜访了哈代。

见到的,却是一个秃顶的果核似的小老头儿。

他眼前的哈代,不仅矮小,身形佝偻,还没有一点笑容,就像一块苍老的岩石,密布的青苔间,不知遭遇了多少时间与雷电的腐蚀。他的言语与周身,又仿佛沾染了过多的不可泄露的怨毒、厌倦,以及对人世的报复性的沉默。

他看起来是消极的,一种无比深沉的消极。令人捉摸不透。

也令人景仰和好奇。譬如当时的徐志摩。

徐志摩称哈代的耐人寻味里有一种天真的趣味,非常特别,让他感到惊喜。是的,深邃而苍老的事物,总是具有特别的魔力。

况且,眼前之人还是哈代,怪杰一般的文字魔法师。

而早在二十年代初,徐志摩就把哈代的诗歌带到了中国。算起来,徐志摩应是国内最早翻译哈代诗歌的译者。数量有二十余首。连带一些追忆的文字,断断续续发表在当时的一些知名刊物上。

徐志摩翻译出来的诗,都带有强烈的徐氏风格,或者说,带有那个年代特有的新诗风格。有激扬的感情色彩,注重抒情,浓稠的,或是淡然的,轻快的,或是悲切的。也讲究韵脚,可吟可歌。

风格是介质。好的介质馨香清澈,通常都与原作一起,被译者加工出来,再装在某种特定文字的容器里,呈现给读者。如此,不仅可以帮助读者理解,还可以带给读者无尽的向往与享受。

所以,读哈代的诗,我也时常会产生好奇。

看他的照片,看徐志摩生动的描述,都嫌不过瘾。会很想用指头去触摸一下他那“非同寻常的知觉和诡诈”,或是与“艾略特需要满满一捧灰土才能察觉到的恐惧,对于哈代来讲,一小撮就够了”的微妙感觉,扎扎实实撞一个满怀。“读哈代的一百行诗胜过读他一部小说”,或许,不论文学高度,在情感的层面上,真是这样。

哈代是杰出的小说家,却并不重视自己的小说。与徐志摩谈话时,他就表示,什么都没有做好的小诗难。他说,诗是文字的秘密。我很喜欢这样的比喻。对于小说,他固然倾注了很多的心血,但对于诗歌,他定然付出了全部的灵魂。

他用一生的力量与爱,坚守着这个文字的秘密,不是喂养,而是供奉。

是时,相距哈代离世,已不足三年。

垂垂老矣。那样的年纪,再褶皱如山壑的平生,本也可以将其抚平在双膝上,好好晾晒一番了……生命就是一首苍凉的诗篇,在时间的沙漏下静待最后那笔收梢。

然而,他老去的心,依然不肯随着年龄彻底枯萎。他并不平和,并不甘心屈就于时间的磨合,言行依然棱角冷峻,处处锋芒。命运与情感,一如他喉间那根迟迟未能拔除的骨刺——茫茫然对峙着,要么妥协,要么咽下。而那过程,只能带来他持续的苦痛与怨恨。“但愿仰上帝的慈恩,使我的心,变成一般的瘦损”,哪怕,他宁愿自己是化石一般坚不可摧,可以孤独而安然地抵御回忆与时光的侵袭。3

一八四〇年,哈代出生在英国西南部的多塞特郡。

一个地处大荒原边缘的小镇。一个农村的没落贵族家庭。

那里的自然环境,也成了他日后作品中的主要背景,且在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就像沈从文用笔勾勒了一个永远的湘西世界一样,哈代的笔下,也同样亘古存活着一个威赛克斯王国。

那里,一直是他心底深处最留念又最抵触的地方,贮藏着他无法释怀又无法替代的情结,最终,无法抑制地融入进所有的文字情怀里。

哈代的父亲是一位石匠,但是,他喜欢音乐,性情温和,粗犷的外表下,流淌着的血液依然文艺而贵气。那种来源于姓氏中的贵气,并没有被过多的世俗与困顿打败。

哈代出生后,他就有意把儿子培养成一位有文化的建筑师。是以,哈代青年时就被父亲送去学习建筑。

二十二岁那年,哈代进入伦敦大学学习建筑工程,并从事文学、哲学、神学的研究,由此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

最初,是写作诗歌。

在他的建筑工作之余,他一首一首地写,却屡屡无缘发表。

于是,他又尝试小说。从一八六六年到一八七四年,八年时间,他写了数部小说,从第一部《穷人与贵妇》的未能出版,到《计出无奈》的受到肯定,再到后来《绿林荫下》《一双湛蓝的秋波》《远离尘嚣》等一系列以威赛克斯为背景的乡土小说的收获成功。

巨大的成功足以鼓励他放弃并不钟情的建筑行业,从而走上专业文学创作的道路。

一八七八年,哈代发表了小说《还乡》。

关于荒原与浮华,带着无法排解的悲观情绪与宿命色彩。有些评论家认为,那是哈代最出色的作品。

当然,一致公认的哈代小说代表作还是一八九一年的《德伯家的苔丝》与一八九六年的《无名的裘德》。

前者写的是:贫苦的少女苔丝被恶少玷污后,在牛奶场当挤奶工,不久,她与牧师之子相爱结婚。新婚之夜,她鼓起勇气向丈夫坦陈了往事,却没想到遭到了丈夫的遗弃。最后,她杀死了恶少,被判了绞刑;后者写的是:孤儿裘德与表妹相爱,因触犯礼俗而为世不容。迫于世俗的压力,表妹最终回到丈夫身边,他则酗酒而死。

哈代的小说几乎都是悲剧。

读罢,只觉世间荒凉透骨。道德,人性,生存……我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沦为命运手中的玩偶,死亡,则是唯一的有效抵抗……多么悲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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