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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5: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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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叔青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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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越

度越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度越作者:施叔青排版:昷一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4-01ISBN:9787559403292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写作如修行,小说即缘法王德威

施叔青十七岁开始创作,一九六五年在《现代文学》发表短篇《壁虎》一鸣惊人。在那个短篇里,年轻的女作家描写阴森的家族,蛰伏的欲望,幽微的女性情事,纠结婉转,而以墙上一只壁虎的“虎”视眈眈总结那无以名状的、诡异的氛围。随着《壁虎》这样文字的窜动,施叔青写出《约伯的后裔》《倒放的天梯》等作品,成为台湾现代主义的女祭司。

一晃五十年过去,施叔青依然写作不辍。这些年里她辗转香港、纽约、台北,写过香港的盛世繁华,也写过台湾的历史起伏,笔锋所及,既有写实主义的锐利观察,也有现代主义的实验风采。而她对女性人物的刻画,以及借女性所发挥的种种隐喻,早已赢得好评。当年与她同时崛起的作家不是早已偃旗息鼓,就是改弦更张。施叔青创作的能量因此特别值得注意;尤其近年她潜心修佛,境界与以往更有不同。

在新作《度越》里,施叔青处理了一则宗教故事。主人翁依然是位女性,因为纾解情事纠缠来到古城南京,从事六朝佛教艺术研究。与这一当代故事平行的是则中古的故事。“写经生”朱济出身寒门,辗转剃度,法名寂生。寂生原本清净的修行因为偶遇一位出逃的歌妓嫣红而起了波澜;与此同时,他来到建康——今天的南京——学道弘法,却为当日江南士子的文采风流而目眩神迷。寂生和嫣红将何去何从?同样的,一千五百年后的女主人翁将何去何从?

在最浅白的意义层次上,施叔青写出一则宗教轮回寓言,并由此反省凡夫俗子的痴、嗔、贪、怨,此生彼灭,绵绵无有尽时。欲望的挑逗,声色的诱惑,还有潜伏在其后的历史惘惘的威胁,犹如罗网般笼罩你我的前世今生。如何需求解脱,端在一念之间。但这一念的转折却是何其艰难!故事中的人物辗转各种色相考验,看似山穷水尽的困境可能带来灵犀一点的启悟,但眼前的大彻大悟又何尝不暗含另一层无明的种子。小说中的寂生追求阒寂,却禁不住偶然而生的诱惑,反倒是浮华世故的嫣红在眼前无路之际,放下一切,幡然皈依。缘起与缘灭是这样流转无常,修行无非不断打破我执,度越“有”“无”的功课。

然而施叔青也有意借着这个故事反省自己多年创作的心路历程。熟悉施叔青以往作品的读者应该会发现《度越》的叙事变得简约素静。不论《香港三部曲》《台湾三部曲》,施的写作一向以丰赡繁复为能事,而经营笔下人、情、与物的纠缠务求引人入胜。《度越》的情节仍然复杂,如果沿用以往的策略,不难写出个动人的故事。但施叔青显然背道而驰。简短的章节、直白的宗教典故、意象化的人物,无不淡化小说家原所擅长的秾丽风格。返璞归真,仿佛她终于理解写作之道就是个方便法门,何需踵事增华?

细心读者当然看出施叔青挣扎的痕迹。她的嫣红曾经如此活色生香,不妨就是《香港三部曲》女主人翁黄得云的前身,而她对六朝佛教典故的考证记录也依然带有罗列巨细的意图。但唯其如此,反而显示作家和笔下人物参详、演义佛法的艰难。未必完整的结构、人物、犹带填充的情节缝隙,徘徊今古的时间转折,在在暗示着本书旨在唤起读者的慧心,如响斯应,方底于成。《度越》还有更深一层意义:施叔青的故事引导我们想象宗教、历史和(文学)书写的关系。佛教于东汉传到中国,大盛于魏晋南北朝。佛教教义不仅改变了秦汉以前中国思想的脉络,并且深入民间文化,带来深远影响。施叔青刻意描写东晋以后建康佛教大兴,糅合玄学清谈以及传统儒家思想所衍生的奇异现象。她也注意南北朝佛教传布和五胡乱华导致大规模的民族迁徙的密切关系。乱世里避居江左的高门巨族面对文明劫毁,俨然从佛教找到安顿——或逃避——现实的方法。但佛法精深,难以一蹴而成。如何正本清源,重溯真如,是小说人物最后的悲愿。

而书写如何展示度越的功能,恰恰成为症结之一。历史的迷津,生命的困惑,千言万语难以道尽。翻译、传抄、诠释佛经要义,如何能传达三昧,表达信仰的真谛?于是有了朱世行、法显、玄奘西域取经的壮举。寂生出家前就是抄写经文为生,历经出家、云游、邂逅的重重考验,终于了解自己的局限,有了取经的愿景。而千百年后的小说家又如何承袭这条曲折艰难的途径,以虚构的文字寻求那不著文字的真理?以往的施叔青调动她的生花妙笔,力求再现“她的”香港,“她的”台湾。蓦然回首,她似乎了解写作犹如修行,只是铭记那佛法的无从铭记性,锻炼文字借此喻彼的空性与自性。

二〇一一年,施叔青完成了“台湾三部曲”最后一部《三世人》,宣布封笔。哪里知道结束就是开始。在圣严法师的点化下,她踏上了创作的新路。这条路,如她自述,走得辛苦,也未必功德圆满。然而作为一位学佛者,作为一位专志的作家,施叔青必定理解《杂阿含经》的教训:“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从少女时期的《壁虎》写到《度越》,施叔青创造了无数人物、情节、世界,从情天欲海写到了大悲悯、大虚空。她从而理解小说也就是缘法。从写作中,施叔青见证枯木开花,五蕴度越,一切法得成。本文作者为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系与比较文学系Edward C. Henderson讲座教授一

南京博物馆,我伫立一尊佛像前凝视良久。那是一尊典型的六朝石佛,长脸细颈,秀骨清相,身体微微向前倾,衣褶飘动,佛像目光下视,浮现着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对世间一切完全超脱。佛像脸上那不可言说的深意微笑,使我联想起曾谛,他在我台北就读的大学教龙树论师的“中观”,如果这位教授除下他的黑框眼镜,目光下视,看起来会很像这尊六朝佛像。

研究所选课时,我没修他的课,觉得这位教授太冷淡,上他的课一定很无趣。这两年流行狭窄的镜框,他依然故我,脸上架着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衬衫永远不出灰黑白三色,颈间的风纪扣不论寒暑,都是紧紧扣住。从他说话的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可能是南洋来的华侨吧?系里的师生对他的过去有不少传言,最耸人听闻的是说他在美国曾经跟宣化上人出过家,在“万佛城”修夜不倒单的苦行,后来还俗,到了台湾在佛光大学得到博士学位。

去过他宿舍的同学形容,曾谛教授家徒四壁,清苦得像个苦行僧,书架上尽是佛书,经典论著无不齐全,据说光是《维摩诘经》就收藏有好几种版本。同学说:“那一屋子的佛书,几辈子也读不完!”

我听了,吐了吐舌头。每次到庙里或佛学图书馆,看到玻璃柜珍藏的《大藏经》长长一排,连走完都费劲,更不要说读完了。

我一直待到博物馆关门才离去。当天晚上我读着《洛阳伽蓝记》,读着读着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曾谛是东晋的僧侣,身穿华美的僧服,走进一座装饰富丽的佛寺,来到花园一口水井旁,红砖砌成的井已被填塞,井沿长满芦荻,曾谛俯身向水井照自己的影子,但水面覆盖着菱荷……

梦做到这里,醒了。

我相信前世今生。陪母亲到庙里,常听到法师们说起出家的因缘;还是在家的俗人时,到佛寺参拜,一走进去,感觉十分熟悉,似曾相识,对寺中景物如睹旧物,恍如以前来过,有着很深的宿缘。如果说曾谛教授的前世是位东晋的僧侣,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有关他的传言都和佛教圈子有关,有一说他在澳洲净空法师的讲堂念佛,定心见法,大白天见到阿弥陀佛广大身,后来接触到阿姜查的英国弟子,到泰国乌汶的巴蓬寺森林修行,他的巴利文是在缅甸的曼德勒学的。

和曾谛教授有了接触,是从打坐班的静坐开始的。

那一阵子,我心烦意乱,夜里老是失眠。静光法师出家前毕业于我就读的大学,也是哲学系,为了回馈,发心回校开打坐班,在活动中心二楼的小房间铺上坐垫蒲团带领静坐。为了对治骚动不安的心,我成为小圈子的一员,每次都看到坐在后面的曾教授,他低眉垂眼,有如枯木插桩,屹若株杌,可以连坐好几炷香,禅宗书上描写的“枯木禅”就是这个样子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真的羡慕曾教授,他看起来是那么心如止水,紧闭着因禁欲而乌黑的双唇,与周遭的人与事保持距离,生命从他身旁流过,都没有碰触到他,也碰不了他。

当他听说我要到南京搜集东晋佛教的资料写论文,曾教授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第一次正视我。“……唐朝诗人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历史学者认为是诗人文学的需要而虚化的数字,实际上并没有这个数目。”

曾谛说他最近读到一些资料:东晋六朝佛寺一览表,有名可录者达二百九十九座,其中东晋四十五座,包括瓦官寺、斗场寺、建福寺这些由皇家贵族捐资或捐宅兴建。“东晋六朝都城建康,也就是南京,当时是中国翻译佛经的中心,佛教的中国化就在这里完成的。这些佛寺中以斗场寺最为重要。”

曾谛感激法显以及天竺禅师佛驮跋陀罗,两位大师驻锡这座佛寺,翻译了重要的经书,成为汉传佛教的宝典。

高僧法显感慨汉地佛经中有关戒律的部分残缺不全,为了求取佛陀真传,五十多岁高龄毅然从长安出发西行求法。历经险难,越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的沙漠,终于抵达天竺,游历佛教圣迹,学习当地语言,抄写律法经典。“后来又到狮子国,现在的斯里兰卡,搜求到《摩诃僧祇律》《方等般泥洹经》《杂阿含》《长阿含》等经典。”

我耐着性子听到这里,高僧法显的故事还没有完。“回国途中又碰到大风暴,漂流到耶婆提国,”曾谛教授说就是现在的印尼,“最后回到建康,前后共十五年,他把自己游历多国的记录写成《佛国记》,被翻译成各种外国文字流行于世。”

法显,这位被赞誉为五世纪伟大的旅行家,游记中有不少动人心扉的片段,曾教授提到书中描述他在狮子国,偶然看到一个旅行的商人,以汉地的一只白绢团扇供养佛祖。“法显看到来自家乡的绢扇,思乡之情令他凄然泪下。”

曾教授镜片后的眼睛闪了一下,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下次见面,他送了我一本白话文的《佛国记》让我带到南京。

自称从没到过南京的他,对这古城的一切似乎了如指掌,好像什么都知道,而且每每有惊人之语。向他告别时,曾教授影印一份东晋六朝佛寺一览表给我。“鸡鸣寺现在是南京第二大寺院,”他指着表上的同泰寺,“大陆学者考证鸡鸣寺的前身就是梁武帝建的同泰寺,其实这只是传说。”

他对梁武帝与菩提达摩论法不契机的公案也予以否认。

中国禅宗史上梁武帝会达摩的问答:

自己一生造寺布施供养,有何功德?

得到的回答是:

无有功德。

两人论法不契机,引起梁武帝不快,将他遣出梁地。菩提达摩一苇渡江,到嵩山面壁。

曾谛对这段公案不能苟同,且听他大大有别于禅门的说法:

当年菩提达摩是直接航海到嵩山,而不是在广州上岸,也没有会梁武帝。达摩传法慧可、道蕴二人,后因名声太大,遭到嫉妒,被下毒而死。禅宗弟子流传达摩只履西归也只是传说而已。

他又说菩提达摩最初在中国传法并不顺利,原因出在空有之争,鸠摩罗什翻译龙树论师的《大智度论》,主张一切法空无自性,而菩提达摩依据的四部《楞伽经》的内容却是有佛性的如来藏……接下去又说了好些隋唐大乘佛法从诸法皆空转化为空性到佛性的变化过程。

我对这些言论似懂非懂,只觉得他改写禅宗史的说法颇为新鲜,后来才知道曾谛对佛教的许多看法经常出人意表,与传统佛教圈习以为常的论说大异其趣。二

朱济出身寒门。先祖于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干戈扰攘,田地荒芜,无粮可食,只得被迫抛弃家园,迁徙流离。千辛万苦到达一地,没来得及喘息,又受当地土豪乘机欺凌,军阀相互攻伐,战火弥漫,只得再度四处逃难当流民,与家乡愈距愈远。诗中所描述的是最好的写照:

携白首于山野,弃稚子于沟壑;顾故乡而哀叹,向阡陌而流涕。

到了朱济祖父这一代,辗转栖身于洛阳陋巷,早已不知家族原籍,最早来自何处。

朱济父亲早逝,留下他与寡母孤苦相依。虽然寒窗苦读,自恃颇有些才气,却生不逢时,又缺乏家世背景,在门阀观念极重的社会,只能慨叹自己有志难伸。

西晋沿用曹魏时代创立的“九品中正制度”,创始这个选举制的用意是在谨慎选才,以矫汉末滥选之弊。

这个制度本意是用来品第人才优劣,不是用以品第门阀高卑的,所以制度初立时,并没有把家世列为选才唯一的条件。起初中正品藻人才,还能依据乡党清议,但因被任命为中正的人物都是豪门仕族,逐渐有党同伐异,擅以喜怒升降的情形出现。

西晋以后中正制度便转变为强宗大族所把持,成为高门贵族巩固政治权力的工具。权贵子弟依恃家庭地位、经济势力及社会关系,轻易获取声名,膺列上品,愚者因门高而得拔擢,贤者因第寒不得升迁,权门在这种制度下占尽上风。寒士的进身之阶,则完全操在中正手中,缺乏与权门抗衡的力量,演变到最后,终于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世族秉承士庶天隔的原则,孤芳自赏,不与寒门为伍。他们在政治上有父祖余荫作为凭借,可以“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因此贱视军旅武事,多与戎旅隔绝。寒门庶族则投身军旅,作为他们进身的阶梯。

朱济自觉与军旅无缘。仕途难进,他转而刻意作文,想以翰墨为勋绩,以文章进身。当年曹丕重视文学,把诗文才气纳入选才的范围内: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身为皇帝,曹丕极人世之崇荣,却依然感到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过眼云烟,真正不朽可以留传万世的,只有优美华丽的文学。

遗憾的是朱济其生也晚,没能赶上正始诗赋欲丽的好时光。以诗文进身不成,朱济平日练就的一手字体劲利的隶书,终于派上用场,使他成为专门代人抄书为业的经生。

随着纸张普及,渐渐取代了用贵重的缣帛和竹简来书写。到了朱济这一代,用纸书写已经蔚然成风,由于纸张便于抄写,文人著述不断,为私家藏书提供了基础,出现了不少专为收藏图书而建的藏书楼,取了典雅的名称,如“精庐”“谢氏书仓”等等,有些藏书家还允许读书人借阅。

由于书写材料和工具的推广利用,书籍可以大量的抄写流传,形式上还是因袭帛书,做成卷轴,最为人称道左思的《三都赋》,豪贵之家争相传写,使得洛阳为之纸贵。

朱济抄书用的纸是经过黄檗汁处理过的,黄檗浸泡在水中,和煮过的汁液把纸染成黄色,一来为了美观,二来也防虫蛀,染过的纸还不易腐朽。他为一位藏书丰富的高门仕族抄录经史图书。五胡乱华,胡族入侵洛阳时,把他引以为豪的藏书楼焚毁了大半,他雇了几十个经生重新抄写战火中抢救出来的残存的五经百家,朱济是其中一位抄书者。

为了逃避现实战乱的悲惨恐怖,坊间神仙和志怪小说广为流行,出自道家方士之手的神仙小说,大都是自神其教,鼓吹虚无升天寻仙,求仙得道的故事。志怪小说的作者则都是文士,他们搜奇猎异,神话传说,民间传闻异事无所不包,发挥想象力,以华丽的文辞,生动的形象描绘变化多端鬼怪灵异,或人鬼相恋的浪漫故事,自娱娱人,把读者带引到一个灵虚幻境,当作一种虚妄的精神寄托。

为了忘却外面世界的纷扰厮杀,朱济终日沉湎于侈谈鬼神,称道灵异的小说里。

正值青春年少的他,读了《清溪庙神》,小说句句写情,婉转清丽的文字,令他神驰不已:

清溪神姑耐不住庙里的清寂,秋夜嘉月,为怅然思归倚门唱曲的赵文韶哀怨歌声所感,遣着青衣的婢女邀请酌酒相叙,神姑自解裙带系箜篌腰,唱:

……丹草寸意,悉君未知……何意空相守,坐待繁霜露……

歌毕,夜已深,遂相伫燕寝,竟四更,别去。

隔日赵文韶到清溪庙,看到神座上有他相赠的银碗,起了疑心,屏风后箜篌带缚如故,细看祠庙中的女姑神像、青衣婢都是昨晚所见。

赵文韶见之,气绝身亡。

小说的结尾令朱济怅然若失。

却有一篇关于离魂的有着美满的结局:

石氏女偷窥来访的同郡美男子庞阿,心悦之,以心相许,拘于礼教,畏于父母,不敢公开这份私情。情思难断,灵魂出窍到庞阿家与他相聚,被妒心奇重的庞妻发现,将石氏女捆绑送回石家。半路石氏女化为烟气而灭。石父被告此事,又惊又怒:“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

石氏女追求情爱如此痴迷,心驰神往,庞妻死后,她不必离魂就可和情人厮守了。

情节奇诡怪诞曲折的《阳羡书生》反映了人们对超现实的幻想和向往:

识神奇异术的书生因脚疼躺卧在路边树下,从口中吐出珍馐美食,又吐出一个美女与他共饮作乐,女子因思念情夫,也吐出一个男子,那男子另有新欢,又吐出一女子。等书生醒觉后,将这几个男女依次纳入口中。

朱济听一位佛教徒说:这篇小说是根据佛经故事改编的。他注意到坊间开始流传天竺传来的佛经故事,文士喜欢新奇,用梵志吐壶故事蜕化为中土小说形式。那位佛教徒给朱济看三国吴康僧会翻译的佛经:“佛陀《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

那人还给朱济说了一个僧人入笼子的故事:僧人求寄鹅笼中,竟能在笼中与双鹅并坐不惊,可见其神奇。

佛教故事不受时空观和现实生活的约束,天马行空,想象力非凡。圣典描述的上有三十三天,下有十八层地狱,恒沙积劫,无边无际,它对抽象哲学的思辨,是过于入世、重视实际现实的儒学所欠缺的。佛教小说就宏廓宇宙观的变转幻化,产生新的意境,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创作题材,比起道家方士鼓吹升天成仙、肉身成仙的小说,就显得太虚无缥缈不可足信了。

佛教宣扬人死业不死,强调因果报应,轮回转世,比方士宣扬长生不老高明。朱济对佛教小说中的感应故事充满了好奇与兴趣:

如果信徒常年诵读佛经,死后余骸枯朽,唯舌多年不坏;污损佛像,尿洒佛像头上者得病;诵《观世音救生经》,死囚临刑时刀三折而不入……

朱济也为高僧的神迹所吸引,佛陀的大弟子与劳度叉斗法:

劳度叉变作花果盛开的大树,舍利弗唤起旋风吹拔树根,劳度叉化为宝池,舍利弗变作白象把池水吸干,劳度叉先后化作山、龙、牛,舍利弗便化为力士、金翅鸟、狮子王,把前者一一吃掉……

事母至孝的他,读了晱子的故事感动不已:

迦夷国王入山打猎,误射中正在修行的晱子,临终前不忘双目失明的父母无人奉养,感动了佛,得神药死而后生,他的孝道被编入孝子图。

生于乱世,朱济感慨人民饱受灾祸离散之苦,无数生命死于刀枪之下,无故惨遭荼毒,令他不禁寻思生命的意义。他在儒学经术中找不到答案,传统儒家所宣扬的道德伦理,在乱世中无以经世致用,朱济甚至怀疑自己当经生时,每日抄写的四书五经有何用处?

藏书楼的主人不知什么缘故触犯了当朝的胡人君主,死于屠刀之下,豪宅被抄,上万卷图书在一把火中灰飞烟灭,悉数尽毁。朱济眼见显赫一时的王公贵族,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连生命都保不住。他伫立焚书的灰烬中,望着一寸寸缓缓坠落的落日,哀感人世沧桑生灭无常。

他开始到佛教寺庙法云寺听经,寻求寄托。

法云寺是由月支僧人竺法护到洛阳宣译梵本佛经时所建,建筑风格仿照犍陀罗样式,大殿供奉一丈六尺高的佛像。法云寺信徒络绎不绝,都和朱济一样,深受身家性命没有保障的威胁,每天生活在恐惧中,无所适从,只有双手合十跪倒在佛陀前,强忍现实中地狱般的苦难,把希望寄托于来世。

失去生计后,为了奉养老母,朱济开始以为人抄写佛经为业。从法云寺请来一尊佛像,他每日对着佛像抄录《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等。

托他抄经的居士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奉佛持斋,昆虫草木都不忍伤害。他们相信佛像、佛经有灵神圣不可侵犯,佛像会现神光灵异,佛经可入火不燃,沾水不湿,持诵可降虎伏经,驱鬼消灾,为人间解除危难。奉佛许愿的信徒以圣典经书还愿,希望借此功德超度无明众生,为地狱受苦的灭罪除恶。

请他抄经的信徒,跟他说了佛经的威神力:

一位母亲虔诚信佛,兵荒马乱中,儿子被匈奴掳去,母亲每天诵《金刚经》在佛前祈求令儿子平安归来。被困番邦的儿子最后得到两匹马,从偏僻小路遁归。由于路途遥远,马因力竭而死,只好徒步夜行经过沙漠,双足被荆棘刺伤,痛不能行,忽然一阵风起,不知从何处吹来一张经卷,他顺手拾起,用经卷敷住足伤痛处,创伤竟然平息。

此时老母在家中,正欲取《金刚经》来诵,发现经卷上的纸破裂,有几页不见了。一直等到儿子回家,剥下裹伤的纸一看,正是失去的那几页经。

另一个故事是管盐铁两税的官吏,不听妻子阻止,搭船押运货物,结果遇上暴风,船尽覆没,官吏落水,幸而抓住一束禾秆,于是乘藁抵岸才幸免于死。他抱着这束禾秆说:“吾之余生,尔所赐也!”

就背负着它寻路而归,借宿河边旅店。隔日解开禾秆晒干,发现中间有一竹筒,劈开一看,赫然内有一卷《金刚经》,店中老妇对他说:“这是你妻所诵的经。”

官吏不信。

回家后妻子告诉他:“自从君去后,即请人书写此经,每日持诵,但经已失去十日,因内有讹字,请一僧侣修正,是否此经一查即可证验。”

打开竹筒内的经书一看,果然就是这本《金刚经》。官吏派人到河边寻访客店中的老妇,却无处可觅。

朱济受托抄录一部《妙法莲华经》,请他抄经的居士忧形于色,原来他父亲生前喜用弹弓击杀鸟兽取乐。不久前托梦给儿子,他在地狱受尽苦楚,每天牛头狱卒将几百个烧得赤红像火的铁弹塞入他腹中,令他惨痛难忍,他要儿子为他造一尊观音像,抄一部《妙法莲华经》为他消除生前所造的杀生之罪。

朱济听了为之悚然。以后持斋顶礼西方,抄经时闻到一股檀香味,悦耳的天乐从远方飘来。

一晚持抄《金刚经》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忽然看见两个穿青衣的向他走来,手拿催命符将他带到冥府。阎罗王呼唤他的名字严厉叱骂他:“你的阳间寿命已尽,何以尚在人间游荡?”

突然他平日所抄的佛经一一现前。阎罗王这才语气缓和下来。“此人尚能知道培植德本,损坏他的五官,保全躯体即可。”

命令鬼卒挖他的眼睛放在殿柱上,目光炯炯。朱济捂住自己的双眼惊醒,知道是梦,还是许久不敢睁开眼。

本来每日抄写佛经,受到感化,自行皈依三宝墨守五戒,自以为修持净业,不必出家苦修苦练也可以成佛。没想到无常示现,朱济年迈的老母,有天一如往常起床,中午喝了半碗小米粥,抱怨胸口气闷,上床躺下闭眼,就此不再醒来。

相依为命的老母猝然离世,他痛不欲生。人生是苦海,朱济用毛笔在纸上写一“苦”字,左手抚摸自己的五官:人面如苦字,廿为一双眼眉,眼加鼻等于十,口是嘴巴。他夜夜盼望在梦中与母亲相见,直至读到一篇劝诫世人奉佛向善的小说,描写因心痛而死的赵泰,死后十日复苏,口述游十八层地狱,目睹下油锅、睡刀山等惨厉的刑罚,赵泰看到他生前居官的祖父、兄弟为官不正,死后在阴间受苦,亲人相见涕泣不已。

生时所造的罪孽,死后得到报应。朱济又害怕梦见亡母,他很后悔没让母亲生前皈依佛陀,保佑往生后不致堕三恶道。为了安自己的心,朱济到法云寺请和尚念经超度亡母。三

洛阳东城外,去城百里的觉泉山寺,创寺的依空和尚拜在道安大师座下出家,是位修行深湛的得道高僧。

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母亲半夜梦见天竺僧人将鲜花撒了她一身,隔天起身便怀了孕。出生时空气中异香弥漫,白光普照室内久久不灭,家人都以为是吉兆。

小小年纪便能读佛书,他对东汉末年将佛教视为异地方术,西域来的神僧以咒术祈雨治病的神通行迹特别着迷,但愿自己能和安世高一样,这位安息国的太子从小聪慧,能听懂鸟语,有次在路上见一群燕子飞过,他便对侍从说:“有人送饭来给我们吃了!”

侍从以为这小顽童说着玩玩,并不在意,但看到抬着食盒过来的宫女,不由得惊呼起来。

他也神往云游到赤城山的天竺异僧,僧人在石洞内诵经,十来只老虎蹲伏在他面前听经,其中一只听着睡着了,异僧拿起如意,拍在酣睡的老虎头上:“孽障!为何不听经?”

老虎走了,又来一条十余围粗的蟒蛇,笨拙的蛇身绕来绕去。

第二天,山神便现出原形前来拜访,让出山来给僧人修行。

十几岁时,他听到了佛图澄的神迹。来自西域的佛图澄,经过敦煌来到洛阳时,自称已经一百多岁。他自幼出家,能记诵佛经数百万言,是位十分博学的高僧。最吸引依空的是佛图澄的广大神通,能够对着一个注满清水的瓦钵烧香念咒,顷刻之间,钵中生出一株青莲,光彩耀目,又能以麻油搅和胭脂涂于掌上,千里外的景象浮现掌中。

佛图澄不仅神通广大,也料事如神,各种预言全都灵验。最神奇的是这位异国高僧腹部有一个小洞,平时以棉布堵塞,晚上读经时,揭开棉塞,便有光从腹部发出,照亮满室。每到斋戒的日子,天蒙蒙亮,他会蹲在一条小河旁,从腹洞中将五脏六腑拉出来清洗一番,肠子的秽物冲洗干净,然后才把这些器官收放回腹中。

打听出佛图澄驻锡邺城的中寺,依空弃家潜逃,搭船前去投奔。

神僧已经一百多岁了,一双眼睛还是和鹰鹞一样锐利,双手也依然灵巧。只是每次斋戒前清洗五脏六腑之后,他久久凝视着东去的流水,历尽人世沧桑的他,似在感叹人世间的血腥屠杀何以无有尽头……

搭船渡河时,依空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邺城。他听说有一个会法术的异僧将一支施过魔法的青竹杖放在船前,人坐着不动,整条船却飞了起来,从山顶树梢上飞掠而过。船中之人根本没看到水,短短时间抵达目的地,船前的青竹杖消失不见了。

如果有那支青竹杖该有多好。

好容易到了邺城,活了一百多岁的佛图澄早已圆寂,依空辗转投到佛图澄弟子道安门下,师徒乍一相见,便如同故旧。

依空随着僧团上山栖息,深山老林中食松子山果果腹、饮山泉解渴,出没于岩穴山岫之间,漫步林边溪畔,日夜苦读佛经苦参禅法。

邺城为前燕所占,道安便率领众僧渡过黄河来到襄阳,受到官家巨富的赞助,建了檀溪寺。

苻坚逐渐统一北方后,想到西域有鸠摩罗什,襄阳有道安,应当找他们来辅佐,于是派兵围攻襄阳。道安见刀兵将至,便分张徒众又一次迁徙,依空率领一群僧众拜别师父,裹粮东行走了半年,最后来到距离洛阳城百里的山村,村庄经过数十年不断的杀戮,人口稀少不满百户。依空领众僧搭棚落户,村落为冤魂鬼怪所盘踞,每到半夜便听到推门呼唤声,出去看时却没有人,众僧也屡做怪梦,常有人在梦中狂呼乱叫如遭酷刑。

依空烧香咒愿:“汝等宿缘在此,我拟在山头择地造一佛寺,行道礼忏超度汝等,令汝早日解脱。汝等若欲长住不走,就请做护法善神,若不住,各找各的去处安居吧!”

当晚僧俗十几人梦见鬼神无数挑着担子离去。众人从此才得安宁。

依空和尚看中山上峰峦挺秀,青杉翠竹环抱,溪水回流,掬水饮之香甜异常,决定梵寺依山而建,以觉泉为寺名。师徒在山上掘石翻土,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树木摧折,一块大岩石滚落阻挡去路,和尚知道是山中神明作怪,便暗诵密咒,发誓弘扬佛法,祈请山神相助,相赠一袈裟之地建寺。山神以为区区一小块地便满口应允,不料依空和尚脱下袈裟往空中尽力一抖,一道金光闪过,大片山林尽罩于袈裟之内。

和尚的行迹一经传扬,村民联袂上山供养,依空向他们宣扬佛法,阐述因果报应,轮回来生转世之说。

觉泉寺落成不出几年,闻依空和尚之名云集座下络绎不绝,不愿做乱兵刀下鬼的或逃避赋役上山落发出家的亦不在少数。

当朱济听说洛阳城内备受崇敬的一位高僧,本来是个胡商,以游贾为业,往来于吴蜀之间,江海上下集积珠宝,后来遇到一个机缘,听天竺来的法师说法,当下沉宝江中,出家离着。

现实中找不到一丝慰藉,朱济把目光转向来生彼岸,萌生抛弃尘缘,剃度为僧以求解脱的念头。他向往《华严经》上所描述的清净地:

海上有山多圣贤众宝所成极清净

华果树林皆偏满泉流池沼悉具足

朱济出家时,觉泉寺早已是一座院落重重、香火鼎盛的大伽蓝了。

穿过山门,沿着一条深幽秀绝的长路,环湖而行,湖水碧蓝清澈,深不可测,似是漫长延伸无尽的山路,终于来到了尽头,视野豁然开朗,峦峰叠翠,四面环拱,好一片深山密林!

朱济爬坡走进一片连绵不断的竹林,空气似乎也变成透明的绿色。来到山腰幽险之处,忽然听到了钟鼓齐鸣声。循声登陟又走了半晌,朱济抬头一看,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座寺院,依山而建的殿阁巍峨宏丽,楼台盘桓交错,钟鼓梵呗连檐接响,缭绕回廊飞檐斗拱。

穿过“觉泉寺”金字匾额,朱济被带到佛殿旁的僧房安单,与其他沙弥共住。

好长一段时间,他以为是置身仙境。山上瑞气盘旋,晴天时,浮云一缕缕飘过,恍如一伸手,就可抓一把在手。从地上冉冉上升的白雾,令他举手投足之间,有若腾云驾雾,飘飘欲仙。

朱济出家时,创寺的依空和尚早已圆寂多时,门徒在寺院的中轴上建了一座八角形的砖塔,供奉开山祖师的舍利,塔顶正中有半圆形覆钵,印度式的伞盖,垂有三十重金露盘,塔身是中国式的楼阁形式,周围以重层回廊围起,舍利塔四周古木参天,朱济站在一株老干斑驳的古银杏树下,双手合十恭听寺中长老叙述依空祖师生前种种神妙事迹:

当年道安大师在襄阳分张徒众,依空师祖率领众僧另觅道场。途中担心佛经被盗贼所窃,夜晚睡在石板上,将头枕在经书上,一连三个晚上都被拉下石板,醒来时却空无一人,正疑惑不解,忽然听见空中有声音:“这都是如来佛祖解脱苦难的经典,怎么能枕在头下呢?”

师祖当下惭愧不已。赶忙将佛书放在高处,强盗来盗经书,几次提经都提掇不动,天亮后偷儿看见他不费力气把经书提起,知道遇见圣人,赶忙上前谢罪。

一直到找到此地建寺,师徒才停止竹杖芒鞋风餐露宿的行脚,山上溪流冬天枯水,师祖施行神通法力,让手指流出清香洁净的水供他洗漱,天寒地冻,他不知从哪里摘来这世间所没有的鲜花供佛。

受比丘戒后,朱济披上袈裟,法名寂生。

寂生相信得道高僧都有神通力,不要说开山师祖,就连寺中上座永曜大师父的一些行迹也颇为不可思议:大师父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手持锡杖四处云游了,为了清净,他在山寺外另设了一个禅室打坐,禅室距离大殿有几里路,但每次早晚课一击磬,大师父定能准时到达。寂生也观察到大师父在雨中走路,浑身不湿,踩在泥泞里僧袍毫无沾染。

每天清晨,一定有几只雀鸟飞到大师父手中啄食,他睁着年事虽高依然灿然射人的目光,望向茫茫的天际,大师父神情若有所思,他看到了什么?四

从潮州开元寺捐瓦当开始,我命中注定与瓦当脱不了干系。

陪着逢庙必拜的母亲到潮州的开元寺朝圣。先前我只知泉州有开元寺,那株传说中佛菩萨为了建寺而显神迹,桑树开莲花,而且千年犹冒新枝的古树令我觉得不可思议,没料到粤东偏僻的潮州,也有座唐玄宗敕建的同名古刹。旅游书上还介绍这座开元寺唐以后重修,至今保留宋代修复时的大佛殿样式,与日本奈良的东大寺如出一辙,这种大佛样风格还是宋代明州的建筑师带到日本的。

游行这座粤东第一古刹,在大雄宝殿、玉佛楼、藏经阁的院落间寻找牡丹花的踪迹,我们来的正是季节,古代诗人曾有但见潮州开元寺牡丹盛开,“错认潮阳是洛阳”的诗句。

没找到牡丹,来到偏殿的厢廊,阴暗的墙角堆砌着一落落红色瓦当,我看到贴在墙上的一张告示:天王殿屋顶漏水,善男信女捐赠瓦当修复功德无量云云。我想到大殿拜佛的母亲,在功德簿上捐了一笔人民币,让执事者拿毛笔在一排瓦当写下母亲的名字。

我告诉一位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史的朋友,我申请到一笔奖学金,将到南京对东晋出土的莲花纹瓦当进行田野踏查,可能当作我的论文题目。艺术史朋友听了大摇其头,没想到我对中国文化的认识竟然如此浅陋无知。“李商隐的诗句: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他说研究瓦当,应该以自古长安帝王都的西安为首,“从周朝开始,有十一个王朝都在那里建都,秦汉宫苑陵殿等伟大建筑,都集中在长安。”

他给我看一本《中国瓦当艺术》的拓片。“秦汉的瓦当富丽辉煌,光彩夺目,可以说是瓦当艺术史的全盛时期。秦始皇陵出土这件最大的瓦当,我看过原件,夔龙组成的图案,看起来很雄奇又神秘,力度动势风卷流云!”

他指着一幅汉代云朵舒卷的拓片,赞叹古人屋顶上的瓦当造型如此精妙。“你看仔细,云朵的线条是立体突出的,工匠制作时先用手捏塑,再用刀子削成的,皇陵京殿专用的瓦当,在屋顶上连看都看不到,还这么讲究!”

翻看这本瓦当拓片书,发现一幅圆圈内赫然是一个“空”字。“我是想从南京出土的东晋莲花纹瓦当,探究它和佛教的关系……”“东晋的莲花纹,不也太晚了!”艺术史朋友批评我孤陋寡闻:“考古学家早在阿房宫的遗址发现了莲花纹瓦当,地点就在凤翔。”

我拿刚读到的知识反驳他:“不错,秦代瓦当有用莲花纹装饰的,那是和中国古代的观念莲花可胜火有关,木构建筑最怕火灾,秦汉流行的云纹也与水有关,”我又一次强调,“我要研究从南京出土的东晋莲花纹瓦当,来看佛教在江南的传播。秦汉瓦当莲纹与宗教无关。”

他对我的解释听而不闻。“大陆的艺术史家很感性,把建筑比喻为凝固了的音乐,瓦当,椽头上的瓦当组成一串串珠链,等于是乐曲中不可缺少的音符。”他说。

我与瓦当有缘。偶然在图书馆一本过期的《考古》期刊上看到一篇文章——《南京钟山坛类建筑遗存》,南京大学考古教授本来在钟山勘探明东陵寝园遗址,文物局告知山半腰有古代建筑遗迹,经过探察发现掩伏于荆棘和青藤的高大石墙,拨开密林中覆盖的落叶,赫然是一块印着绳纹的六朝断砖。经过挖掘清理后,专家根据沉重的大石块砌成高低错落重叠的坛层,断定是一处祭坛遗存,年代为东晋到南朝早期,后来确定为刘宋北郊坛遗存。

这座祭祀天地的坛类建筑,是至今中国出土最早的北郊坛遗址,发现后轰动海内外考古界。附在文章后的图片,一件灰陶瓦当的莲花纹饰吸引了我的视线,另外一对专家断定为应该是插置神主座台上的石雕器物,也浮雕莲花纹,中国古代传统礼制的祭天仪式中,何以会出现佛教象征的莲花纹?佛教思想在东晋六朝时期的传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把玩浸在水中的一块雨花石,我寻思着。这枚雨花石形状像鹅卵,玲珑可爱,在水中花纹更是光彩夺目,我想到南京的雨花石山,传说本来只是一座布满砾石的小山冈,六朝梁代高僧云光和尚在这里讲经传佛,与天神有了感应,从天上落雨如花,就是雨花石的由来。

多么美丽的传说,我想到南京去。五

寂生跟随了悟禅师修止观,安定躁动不安的心。

禅师出家的因缘颇为奇特。五胡乱华,胡人入侵中原时,才几岁大的他和父母逃难时失散。“大师父在荒野路旁发现他,一见师父,拉住他的僧袍角不放,跪在路旁要求度他出家。”

目击的法师追忆:“小手合掌虔虔诚诚的在泥地上拜了三拜,说他在等师父到来,十岁都不到……”

了悟禅师面形消瘦,颧骨高耸,长得很像画像中的天竺梵僧。他个性喜静,内向寡言,平日寺中和尚相聚论道,只有他常是默然,终日闭目结跏趺坐,一心参禅。

禅坐是修行的基础,他向寂生开示:打坐是为炼心减少妄念,使修行者认知自己平常行为、观念的偏差,与贪、嗔、痴相应,因无明才起了烦恼,而烦恼的心蒙蔽了人人本具的智慧心。了悟禅师要寂生靠打坐来调伏妄念,使混沌不觉的心苏醒过来。“随时照顾自己的身心,不被外境、妄想所干扰,身体在哪里,心就在那里,身体在做什么,心就在做什么,身心不可分离。”他教寂生,“清楚整个身体的感觉,借境观心,朗朗观照世间周遭,但心不散乱,不可让它放逸有如脱缰野马。”

了悟禅师教他《安般守意经》的止观法门:“这是汉地最早翻译的佛经,译者安息国的安世高,”禅师告诉寂生,“就是觉泉寺的开山始祖依空大师小时候崇拜的,那位懂鸟语的太子,他精通天文地理医术,观察人的面色,就知道病情。父王的去世使安世高感到世间的无常、苦,服完父丧后,把王位让给叔父,出家修道。”

安世高精通汉文,汉桓帝即位之初,来到长安之前曾游历西域,从事佛经翻译,过程的艰辛自不待言。

修安般的六行,亦即数、相随、止、观、还、净。

首先数算气息,继数息之后,就是随着气息出入而令心不散乱,由于行随而消灭垢浊,使心渐趋清净。是为初禅。

进入第二禅,进而注意力从集中在鼻孔,是为止,收摄任意向外攀缘的妄心,把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从六尘(色、声、香、味、触、法)收摄回来,使五蕴不为外境所诱惑,由行止可灭贪、嗔、痴三毒烦恼及污浊,心即如明月,也恰如镜面的尘土消除,镜面即得清净,达于寂然状态,是为第三禅。

接下来观察自己的身体,从而尽出肉体的污露,得知如见脓涕,更进一步了知世间事物盛必有衰,存在必归灭亡。这是第四禅。再能进而摄心灭诸蕴,而归于“还”,灭尽污秽的欲望,使心臻于无想的状态,称之为“净”。

了悟禅师表示若能完成安般修行,其心当如明镜,再幽微的事物均能彻见。甚至在时间上,往昔无数劫的来去人物,现在的均可自由自在,直视无疑。

寂生盘腿静坐蒲团炼心习定,一开始他简直被自己过分活跃,轮替闪现不止的念头给吓住了。心念忽起忽落,散乱杂芜,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调伏不了狂乱不歇的心。寂生自觉业障深重,心无法得定。寺中有修行的法师们鼓励他不要放弃。他们语带神秘地告诉他:“修到四禅定,心一片明朗清净,可照见宇宙万物,会有通灵、超感官知觉的能力,达到他心通、宿命通、天眼通的境界。”

受到激励,寂生坐回蒲团。一步步向深处的内在观照,心渐渐地安静下来,心一安静,愈能体会念头的无常变动:“我”不过是前念与后念一群念头串联而成而已,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转换中,只是他平常心太粗,无法察觉到正在兴起的前念,而只注意到刚刚消失的后念,所以总以为自己的心念没有在变。“我”只不过是念头不断变化的过程。

默然静坐进行内心观照,寂生偶尔也能达到一种轻安的状态,他将自己留驻其间,身心感到无比的轻松。清清楚楚知道一切外在事物的存在,内心却是寂寂静静。

寂生以为他会继续住在觉泉寺,天明月净斋中静坐,直到学得四禅寂定。

了悟禅师形容得到最深定境的佛陀:“一抬脚世界都会震动,一挥手就可以执持日月,吹气使铁围山飞起,微轻的嘘气,使须弥山飞翔……”

尚未学得进入时空无限的清凉之感,寂生就必须离开觉泉寺了。

五胡乱华,北方的胡族入主中原,出于草原落后民族的自卑心理,他们都具有“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的观念,亟须制造一种理论根据来支持他们的政权,对于来自天竺的佛教有一种认同的亲切感,又相信佛法具有神通变幻的法术,可作为外国神来崇奉,于是大力弘扬。

后赵的君主石虎便称“佛是戎神,正所应奉”,他与父亲石勒出身北方游牧民族,一向剽悍,素重武术,更相信各种神奇法术和预言。他们初见西域来的高僧佛图澄劈头就问:

请问法师,佛法有何灵验?

佛图澄深知像石勒这等乱世枭雄,无法晓以深理,只能以神通方术来取得他对佛法的信赖,于是展现种种神异令石勒折服,尊称他为大和尚,倍加礼遇。佛图澄借机向这史上少有残暴滥杀的暴君阐述善恶因果报应,布施得福,生死轮回的观念,使生性暴戾的他,因疑惧而生忏悔之心。佛图澄接着宣扬佛陀的慈悲,劝化石勒父子戒杀生灵,他深知如果要深入佛法的究竟实相,不能只靠道术神通。

佛图澄引用佛经云:“若要建立正法,则应亲近国王,得其支持。”

这句话影响了他的弟子道安一生的弘法风格,他依靠前秦苻坚等君王传播佛教,上行下效,崇佛之风由此殷盛。

佛教在北方顺利风行,仅洛阳一地就有寺庙无数,在南方的传扬却要艰辛得多。

西晋永嘉之乱以前,北方士族名流崇尚清谈玄学,并无深厚的佛教信仰,只在辩谈中采取佛教经义哲理作为谈助,一等胡族作乱,玄学随着门阀士族南迁,佛教渐渐取得发展的机会。

江南清谈玄学之风盛行,名士对儒家救世之道早有怀疑,他们发现天竺传来的佛教般若学思想,不仅能提供一种与魏晋玄学相类似的精神境界,还可以弥补玄学的许多不足处,进而提出新的见解,使自己的理论得到般若学的支援。于是把名僧延为上宾,支道林、竺法护、白法祖、法乘、竺道潜、于法兰、于道邃七高僧被称为七贤,与嵇康、阮籍、向秀、山涛、刘伶、阮咸、王戎等竹林七贤比美。

觉泉寺的上座永曜和尚,晨间让雀鸟在他手掌中啄食,眼光望向渺渺的南边,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南朝依江阻险,割据一方,早已不再是司马迁《史记》所形容的“地广人稀,无积聚而多贫”的荒凉景象,早已变成“膏腴上地亩值重金,丝绵布帛之饶,富衣天下”。

彼地多君子,好尚风流,可传扬佛理。

永曜和尚自语。

南方传扬的般若学受到老庄玄学的影响,发展过程中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派别,各自诠释,竟然有六家七宗之说。

最先立“心无派”的支愍度,早于道安,在西晋时已经是位有影响的僧侣,永曜和尚极佩服他的博学。支愍度南下东晋之前,与几位名僧商量到江南后如何讲般若?他担心:“用旧义往江东,恐不辨得食。”

原来讲般若的目的只是为了糊口,博得清谈名士的欣赏,可以不惜随意主张,自由发挥。为了适应江东的玄学潮流,支愍度到了南方大讲“心无说”的主张:“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

外在的事物都是实际存在的,不能说它无,只要主观上心如太虚,不滞于外色,无心于万物,内止于心,不空外色,就符合般若学的空观理论。“心无派”的重点在于否定内在的精神现象,但肯定了外在的物质。

佛门弟子居然有像支愍度这样,把般若法当儿戏随便立宗,更令永曜和尚叹息的是他此举还得到其他僧人的赞同:“治此计权救饥尔,无谓遂负如来也。”

佛法随外缘变化,有盛有衰,不足为奇,盛衰是外在的,永曜和尚坚信佛理应该是清净永恒的。他自知世缘将尽,已经没有体力渡江南下驳斥支愍度的邪说。觉泉寺承续道安大师的传承,他的师父依空当年在襄阳时,每年两次聆听道安大师讲《放光般若经》,他以为般若法性常静至极,无为无著,悠然无寄,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必须泯灭主观认识功能,使心的作用不起,主客观作用都泯灭,留下一片空寂的无所有,这就是法之真际,也是佛教的最高精神境界。

因其以“无”为“本”故称“本无”,道安大师的本无派才是佛法的正宗。支愍度的心无宗正好与之对立。

永曜和尚已先后派遣弟子南下与支愍度的门人辩论,派去的个个都是精通佛法经论,有戒腊修行的法师,个个道貌岸然,威仪俱足。永曜和尚最近才听说南方清谈之士注重外形神辨,以貌取人,喜欢风神爽迈之士,他看寂生长相清俊,口才便给,而且写得一手好字,谈起书法大家王羲之父子如何从汉隶转变为楷书,改章草为行草独辟晋人法度,说起来头头是道,虽然出家不久,心性尚未完全稳定,但由他前去辅助已经在建康京城的法师,周旋于清谈名士之间,于玄言之外加上佛语,借机宣扬道安大师的心法,也未尝不可。

南方的东晋借淝水一战保住半壁江山,呈现一派安定繁荣景象,最近更是大兴土木,广造浮屠,寺庙林立,应当是宣扬佛法最好的时机。

永曜和尚心愿已了。

一个月圆之日,有一异僧到觉泉寺挂单,被看到从窗缝中出入,永曜和尚便知道并非常人。“敢问上人,贫僧来生住在何处?”“随我来。”

永曜和尚随他来到院中,异僧朝西北方向虚拨一下,便见云彩散开,兜率天妙境尽在眼前,一转身,异僧忽然不见了。

斋戒完毕,永曜和尚无疾而终,追随道安大师离开这充满战乱痛苦的人世间。

离开觉泉寺前,寂生向了悟禅师辞行。“你我缘分已尽,日后你自有去处,我们就此分别,不用悲伤。”

下山后,禅师要他谨记:

勿恋六尘,六尘不恋,还同正觉。迷生寂乱,梦幻空花,何劳把捉。

谨记禅师赠言,寂生临别依依地向静静淌着的大湖告别,靛蓝色的湖水,一如三年前他来时的宁静,水面如镜,无一纤尘,正如禅师所说开悟后清明无染的心。

伫立湖边,寂生最后一次欣赏觉泉寺的日出:

先是红晕烘染林子,一片辉煌,远处的山整个沉浸在宝石般的紫蓝里,渐渐地,愈来愈亮的金色天光,稀释了树林间的酡红,那神秘的紫色山峦也渐渐淡了,天空的蔚蓝加深,呈现眼前的是一个亮丽的晴天。

什么是古佛真正的心?

山河大地。

寂生轻叹了一声,走出山门。

抚摸着剃得头皮发青的光头,他有点疑惑,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加入游学的行列。

削发剃度为僧之前,他最大的想望就是能够离开陋巷到四方游学,拜在一位他所景仰的名师门下学习经史子集,最好随着良师造访藏书丰富的高门士族之家,广览披阅不轻易看到的经典古籍。他听说以诗文著称的曹操三父子,修筑一座石窟收藏自己的图书,名为“曹氏书仓”,其他名门也修筑藏书楼,规模大过他从前抄书的那家不知多少倍,有一家名为“精庐”的据说藏书数以万计。寂生但愿有幸托于名门,恣意披览,有天深造有术,说不定还可自立师门。

然而,两汉以来经学固守师法、家法的自闭传统,不容许习儒业的学子四出交游拜师,一直等到佛教传入中土,沙门僧人游方乡邑传扬佛法的风气,这才动摇了孤陋拥经的儒家。

只是他早已不是希望负笈追师研习四书的儒生。身披袈裟的他,是一个乞食的行脚游方僧侣。渡江南下建康,周旋于清谈名士之中传扬佛理并非他所愿,其实寂生希望走得更远,前去西竺取经。

佛僧西行求法广游西土,已经慢慢形成一股热潮,有的孤身前去,也有三五成群结志西游。

历史上第一位往西域求法的朱士行,是汉人第一个正式出家受戒的和尚,寂生以这位本家为荣。朱士行研究佛教经典《般若经》,这是曹魏时寺院中广传的一部经典,此经译者只将梵文转音,不加文饰,难以理解经文的义旨。

朱士行曾在洛阳讲此经,感于义理不能通达,而每每叹息说:“此经虽系大乘佛法重要之教,但未经充分翻译,意义亦未十分通达,诚属可惜!”

朱士行发愿到西域寻找《般若经》原本,从长安西行辗转跋涉,经过河西走廊而至敦煌,又越过唯有死人枯骨的沙漠,靠着太阳辨别方向,渡流沙千辛万苦抵达西域佛教重镇的于阗。寻觅多时,终于获得《放光般若经》梵书胡本九十章六十余万言。

寂生赞叹朱士行求法不屈不挠的意志与决心,但愿自己是他的转世。六

我在南京大学附近住了下来,租的小房间朝北有一扇窗,搬来的那天,探头望向窗外,看到左邻小小的天井,满地枯朽的败叶,竹篱笆干枯的爬藤褴褛地垂挂,一片荒烟蔓草,像是没人住废弃的小院。

南京正值江南莺飞草长的暮春,史书上记载东晋时一种“斗草”的娱乐:五月五日暮春时节,一家人到郊外采草药,互相比较采集的药种,以认识植物种类的多少来分胜负。妇女们别出心裁,良辰佳节,不限于采药草,而是“折花竞鲜彩”,春天郊外,贵族仕女华服珰珮,在野地采花,该是何等的风光胜景!

如今南京街上触目尽是梧桐。晋室南迁后,建康城内遍植柳树和槐树,以飘逸多姿的柳树象征旷达风流的名士,槐树则是对西晋故国山河先人的怀念。

我走在梧桐成荫的南京街上,想象不到古城柳枝轻拂的风情,倒是想见识一下南京的辛夷花。照片上看过花形像玉兰,漂亮的紫色,花季时盛开,灿烂得不可收拾,本地人还说这花还可当药,治风寒鼻炎头痛。

我读过一篇古画鉴定的文章,作者凭画中的辛夷花来断定是一幅五代南方的作品,辛夷花只开在江南,依据花树来鉴定古画,我觉得很有意思。多么希望寄居的邻家小院也种辛夷花树,来春时盛开,为杂草乱窜的园子平添生气。

可惜不能如愿。只好用鲜花来装点自己的小房间,从市场抱回一大束鲜花,插在空的牛奶瓶,放在窗口,小房间立刻显得生气盎然。繁花似锦,璀璨的光景维持不了几天,花谢了,花瓣落了满地,惨不忍睹,留在枝上的残花枯败残陋,繁华落尽,什么都会过去的,我扶着头,眼前浮起一个画面:

意大利电影《佛祖传》的一个镜头:宫廷中通宵达旦的狂欢宴会,悉达多太子在晨曦中眼见满室的狼藉,贵族仕女脸上花粉尽褪,龇牙咧嘴东倒西歪不雅的睡姿,昨晚衣香鬓影,她们搔首弄姿,何等矫揉作态!

悉达多太子离开纵情声色的皇宫,骑上白马出城……

我是为离开而离开。如果不是南京,就会是另一个都市。

记得一部电影,也会唱歌的美国女星雪儿,饰演一个任性放浪的单亲妈妈,住腻了一个城市,想搬离,如何决定下一个去处?她拿出一张地图,闭上眼睛,手中的色笔随便落到地图的某一个点上:“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州!”

色笔打了个圈,跟她的小孩说。

我也听过南传佛教云游的托钵僧人,终生在外游化,居无定所,离开昨夜挂单的寺院,走出寺门,都没打算下一步往哪里走,来到村路十字路口,才决定往左或往右转。

毫无牵挂的人生!

陶翻脸无情,决然弃我而去,为了逃离伤心之地,我申请到台湾某个集团与南京大学合作成立的奖学金,到了南京。

离开那四面环海的海岛,踏上内陆坚实的土地,站在南京市最热闹的新街口,我目光游离,找寻吸引我视线的焦点。

我为了离开陶而到南京来,却感觉到他跟我一起来到南京。路边的梧桐使我想起陶的祖父曾经告诉过他:当年国民政府建都南京,有一个美国建筑师提出一项“首都计划”,预备把南京建设成足以比美欧美的名城,美国建筑师建议保留现存的南京古城,在古城外建立中国的新首都。

一九二九年的“首都计划”没能实现。蒋介石拆除了南京神策门至太平门城墙的一段,用城砖来助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讲堂。

我对陶的身世所知不多,只听说他的祖父曾在国民政府担任过一个小职位,一九四九年后带着他父亲到台湾,在南部的眷村落户。他父亲一生不得志,陶从小守着日日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尝尽人间冷暖,在屏东一所五专勉强混毕业。

思念他思念到不行时,我想借着观光这城市的景点,把无时无刻盘踞在脑中的陶的影像驱逐出去,不去想他。

去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云锦路下车,隔着马路,远远看到馆外的祭奠广场矗立的受难者雕像,我提不起勇气走近。陶的祖父的邻居是邮差,日本人命令他背负过重的邮包,那人不支跌倒在地,引来日本军人围观,个个拔出刺刀刺这可怜人取乐,尸体被发现一共有六十几处刀伤。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开始,三十几万南京人在日军长达六星期的屠杀中丧命,被发现的万人坑白骨一排排挨着,受难者是站着牺牲,他们在日军的刺刀逼迫下,挖一个个大坑,机关枪扫射下,坑里的南京人无一幸免。“连死了也不能躺下来死!”

陶的祖父命大,逃了出来。

屠城开始,他祖父为了逃生,把人家商店的门板硬拆下来,用作木筏抢渡长江,侥幸逃到江北。“南京人用门板、长板凳、木头澡盆……只要能漂浮水面的,都当作船逃生,死命地划……”

很想去爬中山陵三百九十二级的石阶,瞻仰孙中山的遗体。然而,我是为了忘记陶而来,任何与国民政府、与他的身世有关的景物,我都想避开。

来到天王府,当年太平天国洪秀全的府邸遗址,光看导览书上的照片,古色古香的建筑,应该与国民政府扯不上干系,安心地踏入象征天京的宫城。宫垣九重的外城太阳城,被那宏伟的气势所慑,走进内城金龙城,五间架中心主体建筑更是宏丽壮观。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先生就是在这里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

金龙城二殿、三殿后的林苑石舫曲桥,十足江南风味的庭园,以水景取胜的西花园附近,是“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这栋建筑让我觉得眼熟,似曾相见。我记起来了,是当年国民政府的总统府,我在教科书上看过,屋顶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现在那旗当然不见了,变成了博物馆。

在外面徘徊,不想进去参观,下午的阳光照亮了走廊,一扇扇窗户后的会议室,长桌隐约可见,那是出现在国民党史书上的照片,蒋介石主持过多少重要会议密谈的长长会议室?

禁不住好奇,我还是进去了,阳光照亮了木质地板的纹路,显得很美。我举起相机想拍下来,却是背光,镜头一片黑暗,我感到背脊一冷,打了个寒战。人去楼空,会议室门扉旁的衣帽架空空的,看起来很是孤单!

南京历史上真是一个悲情的城市。它曾经是十朝故都,明朝末年,福王的军队在这里战败,明朝灭亡。太平天国在这里建都,改名天京,也不过短短几年便烟消云散。七

魏晋南北朝时期,声妓燕乐空前发展。

三国以来,战火连绵不绝,政权更换不迭,中原时局板荡,干戈不息,儒家道德伦常崩溃,人心浮躁不安,生命与财产朝不保夕,苦于乱世的人们深受《列子》中的杨朱之说的影响: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也,熟知其异?且趣当生,奚皇死后?

既然人命危脆,皆有一死,死后是非泯灭,何不在世时尽情享受,及时行乐,于是厌世颓废之风盛行,豪门贵族之间侈靡相竞成风,争相追逐声色,沉湎于酒色歌舞,尽日欢愉,造成声妓燕乐空前发展,有记载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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