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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00: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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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景娅

出版社: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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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西部

温柔的西部试读:

温柔的西部吴景娅 著内蒙古文化出版社

 

 第一辑 天堂地图1.丹巴美人

与丹巴发生关联的时候,重庆永川的天鹅湖正在夜色里墨然。那些白色的翼翅像闪烁的光亮燃起又熄灭,划破了带着腥味的风和我的想象。我听到远处的孔雀在尖叫。它叫:天鹅。孔雀的尖叫弥漫夜空,华丽而呕心沥血。湖,有了动荡,烟波渺渺,像关锦鹏的情绪片喜欢玩弄的暗调。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如果我能够听得更远处的动静,会听到川西以西的丹巴在那个时辰发生了惨重的泥石流。

天啊,上帝为何选择了丹巴,一个让我过目不忘的名字,我喜欢它就像对自己面容的自恋。但上帝不是这样想,他总是撕碎了我们的心爱,再教导我们什么是悲剧。只是那些水卡子村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末日逼近,他们却狂欢不止。他们有太多的佳人和情歌,让他们跺着脚的山谷成了奢华的美人谷。他们忽略了上帝之手突然的阴鸷,22点3O分它从电闪雷鸣间伸出来,摁断了所有的轻歌曼舞、艳笑和眉来眼去。5O多个生命,瞬间,消失,无踪无影。来不及呼喊、挣扎,来不及让殷红的血悲天抢地、溅飞,丹巴已经痛不欲生——那些美女与美女们的花样年华,碉楼下各自妖娆的石榴花,残酷有残酷的盛宴,彻底,刻骨铭心,万劫不复。(一)

我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地方有了前世缘分的牵挂。我甚至有了梦里的动作——以丹字去撞击巴字,两个音节像鹅卵石间的决斗,响声清冽、矜持并神秘。三个月后,我翻过巴郎山,下到小金川,高原突然也凹下去,凹下去,凹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峡谷。

进入丹巴的时候,丹巴暮云四起。风是想象中的放浪,裹了秋霜的呼吼,从桥的这端扫射到那端,让异乡人的脸颊有了深刻的痛。

一座与中国所有的小城市毫无二致县城,被大渡河隔在了两岸,山影孤独,灯火瑟瑟。用马赛克和瓷砖等恶俗的材质武装起来的楼房,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像是被谁领养的孤儿,孑然地瞪着你看,看出一身的寒。我的花头巾倒成了稠黑的夜最温暖的旗,这让我自叹自艾,我怕我的深情落空:一个人文情怀荒凉的边城真的比贫穷更让人发怵。我想起才路过的康定,它曾像一朵格桑花似的行走于我的期待——它是跑马山的臣民,在它的守护下,情歌茂盛,手工业者遍布深街窄巷,康巴汉子来来往往。

但,真实的康定却辜负了我。它已失去了张家溜溜的大哥与李家溜溜的大姐的调情,而康巴汉子远走他乡。藏饰与靴、刀,开始了机械的批量生产。伪藏式的楼房在假冒一种深情,康定一夜衰老。随着那首被篡改成摇滚的著名情歌而白发三千丈。

而丹巴,还没被太多贪婪的眼睛开发的丹巴,该还有她的青春、特立独行和引人遐思的地方吧?(二)

丹巴第一个早晨,准确地说是拂晓,我被惊吓了。窗外,仰望的天上,出现一座琼楼玉宇。它以不动声色的轻灵,峭立于悬崖,君临天下的逼仄,海市般的摇晃——那是真正的嘉绒藏楼,土与石的骨骼,白色的容颜,图案华丽的阔窗,眼神含情,在深钴蓝的天光护送下,与我相认。

我发现,自己不可能再是丹巴的旁观者了,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故乡的话,我确认就是这里。因为我认识了一个也叫央金玛的女孩,她比我这个笔名叫央金玛的女人来说,更是荒原与野性的主人。

她带领我们奔走在去梭坡的路上;在倾斜的古碉楼的投影里,打朗措家的第一趟酥油茶。她玉腿修长,十指青葱,站在也是亭亭玉立的酥油桶前,一下二下,劳动和阳光让美人真实而坚韧。特别当汗水汇集到她精巧的下巴时,让我回忆起了都市美眉们的苍白。(三)

去墨尔多山的路上,我终于与它们遭遇——泥石流的一个个现场。这是快中午的时光,高原的状态尽善尽美,坡上秋红作色,河滩的水已懒,懒得不知去向。两岸的藏式民居,童话里的帝国城堡,已被辣椒和玉米占领,喧哗着田园人生的富饶和情谊。

而泥石流们还是让我们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那是会让人类绝望的现场。泥石流的扫荡之处,已无法辨认它的前生是公路或楼房。成群的百吨以上巨石,蹲在沼泽里,潜伏着兵气。我想起我们说过的人定胜天的傻话,不过是年少不知地厚天高。是的,比起大自然的德高望重,人类不过是一群调皮捣蛋的野丫头。

奇怪的是,这样的忏悔后,心,仍没有安静和皈依。因为,如果我们只能生活在大自然的恐吓与戏弄之间,又有什么生趣可言?

我带着一个哲学命题走入了岭钦寺。它的四周几近废墟,山谷中冲出的泥石流迤逦数里,形成硕大的银色冲积扇。银色不再有高洁、亲善的表情,它独断专行,同所有的挣扎作对。但它似乎私爱了几棵柿子树。虽然树干已被撞击扭曲得面目全非,枝上的柿子却一片橙红,点燃自己喜悦的灯——一个苦难的母亲举起的初生赤子。

也许就是这几棵柿子树的掩护,让泥石流到了大殿的烛台前,突然一拐——念经的声音得以继续。在那夜的丹巴,风继续吹,经声不弃不离,上天入地。

我见到了寺庙的住持。他在整个康巴地区都声名显赫。他正匆匆穿过开满金黄色花朵的塔群,面容沉静,袈裟翩然。据说,泥石流后,有关方面想劝他把寺庙搬迁,他拈花微笑:地球到处都可能发生灾难,未必我们迁上月球?

是谁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与其同上帝斗智斗勇,不如坐看云卷云舒。(四)

下午三点,丹巴被美人包围。“嘉绒之花”、“嘉绒之鹰”像声势浩大的山火,噼里啪啦就让平庸的县城脱胎换骨。丹巴神采飞扬,丹巴翩若惊鸿。选美节的丹巴举世无双。

你不敢相信仅仅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万劫不复。三个月后,他们就踏着5O多个亡灵又开始了歌舞升平的声色娱乐。他们偶尔也会说起那5O多个亡灵,尤其是十多位美人谷最华彩的女孩。但神情已不那么专注,言语缺乏了深情。轻叹之后,他们的那些不幸的亲戚或女友,真的就随风而逝了。

我喜欢这样的遗忘。能这么快轻视痛苦的人,才有强悍的重振能力。一个太算计自己悲哀的人,也把劫后余生算计进去了。

我们穿行在美女俊男间,聆听他们的环佩叮当,裙裾娑娑,如听天籁。那些堆积于头顶胸前的绿松石和玛瑙,让他们华贵得如同帝王后妃造访民间。而我们似乎踏入了非洲丛林,美色、美声、美的气场,醍醐灌顶。

我用相机扫射这些纯天然的绿色美人,每一张绝不重复的笑靥都颠倒众生。我难以相信上帝在7天的劳累中,能灵气地生产出这么多丰富多彩的产品。而情愿去听神话:她们全是党岭上温泉眼喷出的水滴……

其实,每个丹巴美人都有自己神秘的身世。曾经的西夏帝国王子或公主的血脉,汩汩至今。成吉思汗让他们国破家毁,血流成河。这些金枝玉叶、高贵之身只得暗无天日地逃亡,从祁连山向西向南,绵绵的高原雪山,苦难无边无际。那么多的颠沛流离、苟延残喘、山穷水尽之后,丹巴等在了那里。就像石头被逼急了,也会焰火飞溅;恐吓和威胁的结果,诞生了美人和不为人知的美人的生产地。

丹巴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山很险,水很浅,山山水水都显现出狰狞,与人为敌。有时看到那些丹巴人把童话般的房舍建在悬悬危岩下,等于头上放置了—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为他们揪心:搞不懂他们为何会信任这些毫无同情心的危险。不过,只要走遍了丹巴城就知道,他们除了信任危险,已无所依托——

这里是他们的生息之地,也是他们的葬身之所。他们把生死已看得明白,不把生看得太欢喜,也不会纠缠于死的悲哀。活一天,就怡红快绿。“大悲,而后生存,胜于同那些小哀小愁日日讨价还价”。对于自然的一切攻击,不过像墨尔多山神一样,在石梯上后跳一步,微笑,不出手。一直跳到1O8步石梯,才说:我该还手了。山为之断裂,玉剑一般的峰岩当空站立,不可一世:`丹巴人对上苍最大的回击便是——对苦难迅速地遗忘,然后载歌载舞、窈窕而妩媚地活在众多亡灵飘浮的峡谷和山岗。(五)

丹巴也有仁慈之地。县城出去几里路的甲居,一个纯洁青嫩的世外桃源。采花女儿尚未成人,脸,粗糙的红,筐里全是花的青春。它是她的茶和药,以及抚慰。甲居春暖,梨花弥漫。梨花也是一个约定,四五花期后,木门打开,长成美人的采花女儿要出远门……2.少女之城

有首台湾诗人的诗常让我感怀:午夜/什么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苏州去/骑匹小毛驴/不要带书僮/七拐八拐的走进/青石弄堂……

回北碚,也是一种解渴。虽然失去了毛驴这个重要道具,也无法扮演穿靛青花衣的田园牧女。要带的东西么,也只能像所有的过客带着一生一世的匆忙与漫不经心。然而,北碚仍是午夜要回的地方,一个叫永远的地方。

想着的并不是走高速路,而是穿过鸡公山下的隧道以及滴水成帘的老鹰岩,望着对岸白庙子一带的峨大山势、烟雨人家发一会儿的呆。嘉陵的水在秋冬明显瘦了,把江中嶙峋的怪石暴露无遗。却原来,碚石便是这样偶尔露出峥嵘。

这是我向往着的回故乡的方式,有些惊心,如同陶渊明的武陵人接近他的桃花源——穿越黑暗、逼仄的狭窄、命运的不可知,那便是归属,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要论气质,北碚与苏州倒真有几分相似,河生雾,雾生烟,烟生树,树生露,多水而多情。只是苏州像沉郁的少年,多有湿漉漉的忧伤;北碚更像少女,老做着水灵灵的梦。

有时候真有点怜悯现代人贫瘠的心灵:想找个地方发发呆,已是奢侈。我也是。这些年,抓住空隙,就满世界找地方发呆去,丽江、夏河、普罗旺斯……然而,发呆,不过是短时逃避,对漫长的人生不见得有多大的修正和建设。而做梦就不同了,它是那种让人眼睛发亮的东西。有梦的人,会化平庸为神奇。

北碚是个让人做梦的地方,小情小调,大爱大恨,几乎成为一种基因,传承于北碚人的骨血里。反哺于斯土,小城便成了梦城——竹海的吐故纳新,梧桐叶的焦脆作响,都是梦呓,说着唐诗宋词般的语言,谁也无法复制的语言,小城人的眼睛就顾盼生辉,性子却淡泊,出诗人,前潮后浪般地涌出,无怨无悔地爱着自然与文学,让小城离乡村很近,离优雅很近,离一切的形而上很近。

我二分之一的人生是属于北碚的。小城,给了我无限宽广的时间做过无限宽广的梦。天知道,北碚的光阴为何比其他地方缓慢了许多,时间在那里很像磨滩河或龙凤河,水波不兴,静若处子,却又是气定神闲的。

那一年也就18岁吧——仲春时节,同学少年一群人沿着温塘峡峡口的小路往上走。西山坪的万丈悬崖间,隐约着的石门和栈道,被凄凄荒草湮没,传说是三国张飞走过的路。而少男少女的我们是前不见古人的,只望得见半山腰的桃花粉色。我们竟是在三月的荒草与桃花间,拉着手跳交谊舞,双双对对,一步一个石梯地跳上山的。或许,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漂亮的一个白日梦。

还有一次,与父亲去缙云后山。父亲带着去走他的“俄罗斯小道”。沿着微波站铁塔向南、舍身崖往南,走过碧云般的矮竹林,叶阔爪密的蕨鸡草,然后是气味浓郁的樟树、柏树、松树组成的植被群落。远近无人,空山静寂,只有遗世而独立的树木清香宛若天籁,洋洋洒洒蜿蜒而去,直抵璧山。八月的璧山正是稻谷熟了的季节,层层叠叠的梯田,层层叠叠的金黄,奢侈而富足的年月。

当年父亲对北碚的忠诚常让我不可思议。他每每到渝中区,第一个动作便是抽动鼻子,滋滋两声,表达对逼仄的一切——空气与空间的拒绝。回到北碚,尘埃落定般地踏实,天真地笑着,说话咂咂有声,并以少女般的情怀为北碚写了几十首长诗短韵。他一直以为会终老在这座自己无比热爱的小城里。但,一生唯一的出国,却让他冤死在异国他乡。

对于父亲的安置家人曾有过争议,都因工作远离了北碚,若把父亲独自安置在那里,会不会孤寂?父亲却托了梦来,让把他的骨灭撒在金刚碑一带的嘉陵江中。

一直知道,那片江水是他最喜欢的——春来,嘉陵的水先从那里碧绿,岸边有豌豆花开得草根却绚烂。上面的金刚碑镇,黄桷古树巨硕的根须盘桓在青石间,像一种传奇,轮回了几生几世,仍伴着吃豆花饭的男女朝朝暮暮。

父命难违。

原来,北碚这地方是让人生死相许的。3.渝之北 城之口(一)

城口遥远,像一个传说般的遥远。

去城口的路,山重水复,火车总在一个隧道连着一个隧道间穿行,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山揣在腹中的胎儿,揣满十个月了,却难产似的,生不下来。

山重水复也包括了万源至城口的公路。仰头,再仰头,两山巍巍相夹,夹出深渊似的峡谷,蜿蜒的公路随蜿蜒的青溪而行。如果以车当舟,倒是李白那首著名诗句的反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难过万重山。

城口县城却在柳暗花明处——一个几乎算得上平坝子的地势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躺出一种闲适与优雅姿势来。夜里看它,忽地便想起日本作家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一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为什么美丽的地方总是需要人穿过神秘与幽深的黑暗,才能见着它从容的等待呢?

雪国在多愁善感的川端那里代表着洁净与梦想的幻影般世界,它从来都只是一场白日梦。而暂时没有月光笼罩的城口,接近它却犹如触摸到亲人脸颊一般的真实——绕城而过的任河泛着零星的粼粼波光,而更多的是则以清新的水气让你觉察到它的存在。是的,那是一条充满芳香的河流,如吐气如兰的少年,以抒情的方式从你眼皮子底下溜过。哦,城口人多幸福,竟拥有吐气如兰的河流,就像会一直拥有着唇红齿白的青春。

我总感到城口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等待着我的寻找:比如在流光溢彩的十月;比如,得抵达重庆的天涯地角——最北端。城口的等待不但凸显了时间的从容,更有着空间的壮丽。

壮丽,阳刚与阴柔靠得那么紧密的一个词,用它来形容城口似乎再恰当不过了。首先想想城口的地名吧。细数重庆乃至中国大大小小的地名们,多以地形、地貌、位置或山川景物特色而命之。而城口二字有着大开大合的气势,豁出去的英勇,很决绝的担当与牺牲,令人联想起嘉峪关、潼关这类的地名——它们的色彩更属于金属,古铜色的那种,属于铁马金戈的惨烈与醉卧沙场的浪漫;属于儿女英雄们注定将拥有的轰轰烈烈的人生。

所以,与其说城口是在从容地等待,不如说是在壮丽地守护。(二)

如果要用一些既定的古汉语或现代汉语来描述城口的山水都会显出语言的干涸,因为这么个地方的奇异实在于语言之外,甚至影像也显出了自己的无能和平庸:当它们把不按常规出牌的城口山水装进镜头或碟片之时,不过是带走了貌似城口的“形”。而作为这里的“神”——真山真水之灵魂,只能是你踏着这里的泥土,在一场雾又一场雾中穿行,或许还碰碎了一树晶莹剔透的树挂,面对崇山峻岭的无言而大美时,才会惊觉:灵魂这东西怎么是可以带走的呢?曾有人说这里有九寨沟的水,张家界的山,是中国两个最美的地方基因的嫁接。我不敢苟同。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它们是对城口风光妥帖的赞美词,反而是种蹩脚的比喻,就像第N次咀嚼天才们咀嚼过的甘蔗,再把少女比作花朵一样。蹩脚的比喻往往是对城口个性之美毫无敬意的涂鸦。

那么该以什么来形容城口的山水呢?这是我在去黄安坝“天上牧场”的路上,一直很纠结的问题。城口的山水是藏于大巴山腹中的山水,有点像诗人中的诗人,诗歌中的诗歌,被推向某种极致了。却更迫切需要人们的懂得。

而我懂这样的山水么?搜尽自己的旅程经验,回答显然茫然。

记得有位作家把山的存在比喻为上帝安排在大地上的乳房,它将不断为大地提供乳汁。可是城口的山,天啊,它们哪像是会提供乳汁的乳房?像是被活生生掰开的心子,东一瓣西一瓣,乱七八糟的,被掰成了一种惨烈,还淌着血。甚至你都可以察觉到造物主在掰开这些“心子”时,费了多大的劲,差不多有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它像是在发泄,又像在表达着深情,如同它自己都无从掌控的爱,到了最后只剩下欲生欲死的结局——不可名状的山河,美得惊心动魄、震撼、野性、狂放不羁,超越了我们的审美范畴,怎么能拿它去比小家碧玉的九寨沟,或盆景似的张家界呢?

城口的山水更接近铁血丹心的汉子气。尤其当你站在三面皆为万丈悬崖的将军台上,抬眼望,仰天见,却是被四周的奇峰怪石围困,它们俯冲而下,像是来自苍穹的天兵天将。这番景象,很容易让你产生一些幻觉,你的幻觉甚至可以抵达遥远的三国,总觉得随着耳边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从山崖边的巨石背后会冲出一匹马来——三国的动物明星赤兔马将呼啸而来,带着它手提青龙偃月刀的主人关云长,以及他如令旗般挥舞的美髯。那美髯又如慢镜头在幻觉中摇过来,飘落不定,拂过绝壁秃岩,拂过挂在惊险处的枫树。那如同鲜血般的红色便吹响了集合的号令,一山又一山的彩色撵着雪迹到达。一山又一山波澜壮阔的彩色,或红、或金、或粉、或紫、或绿,层层叠叠、依山就势,搭建起了它们在大自然之中巍峨浩大的宫殿。

那么该以什么来形容城口的山水呢?

除了壮丽——这个于壮阔、悲壮、俊秀中提炼出的形容词,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么?(三)

也是在去黄安坝草场的路上,我见到一棵站在山崖上的板栗树。它的树型优美端庄,并且年轻、生机勃勃,犹如一名即将上场的体操运动员。它一身浓郁的金黄,足以代言深秋季节大巴山彩叶的任何一种含义。但它引起我的注意并非是它接近高贵的气质。恰恰相反,它从山崖上往下眺望时没有其他一些漂亮树木咄咄逼人的霸气,而是姿态谦和。它总让我相信它在轻轻微笑,然后像所有城口人与你交流时爱发出的口头禅: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你在城口满耳可闻当地人这样的表达。

他们把“的”读得很轻,在充分肯定你对事物看法的同时,表达着他们的谦虚与包容。

第一个接触到的城口人是我的一位同事,他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朴实的笑容。他是我们的网管,干一份很麻烦与琐碎的工作。谁一着急,唤他,大呼小叫的,他总是笑吟吟而来,说着:别急,别急。一切都会好的。神情不卑不亢,脾气又极好极耐烦,从没见过他与人有口角之争。他的好脾气像一缕阳光在办公室荡漾,经常引起我对遥远城口的遐想。

另一个给我以谦和印象的城口人是诗人李健。他长得高大壮硕,南人北相。按所谓民间面相学来分析,他前世或许是帝王,今生该是才子。都是那种呼风唤雨的人物。而打起交道来,他给人最大的感觉却是邻家大哥式的信任感。为人很是细心与低调。这种低调甚至让你几乎觉察不出他蕴藏于内心焰光四射的诗意,而若要能觉察出他的诗意得靠你的顿悟,你的蓦然回首。比如他的《秋菊》诗中有这般句子:抚摸秋菊/就触到秋天的脸和肌肤……原来,诗人的秋天并非是姹紫嫣红开遍后生出的绝望,他似乎更寄情于安静的菊花,安静的芬芳。这种清雅的花夹在书中,也适合用以相思。尤其是在渐渐走来的冬日里,在城口有雪的冬日里,夹在书中的“一瓣相思”,多少能安慰身处寒冷地带人们苍茫的心,或许也是单纯、安宁的心。

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日去了北屏乡的安乐村。那是一个面朝青山白云的村子。村口有川东常见的野黄菊和一种不知名的玫红色花朵在冰霜天怒放,给人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尤其是对面大青山峰峦间的云雾如奔马般飞驰的时候。我们却第一个遇到了他,在静悄悄的村口。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幼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也漂亮,相貌称得上英俊。如果他站立起来,身躯无疑会是高大魁梧的。那么,如果他像对面大青山间的云雾一般奔跑着、跳跃着,将会是什么模样呢?……因为,他如此年轻。

他说自己坐轮椅已好些年了,外出打工受的伤。淡淡的语气中便交代了身世,看得出也是一个好脾气好耐性的人。问,小孩是你的吗?他淡笑着摇摇头:“帮别人临时看着。”他低下头去,用下巴亲昵地在小孩脸颊上轻轻摩擦。见我们照相,神情并无异,继续着他与孩子间的嬉戏。后来我们才知,小孩是他弟弟的。受伤时,他还没来得及结婚,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孩子。也许,这一辈子也不会拥有了。

但,他几乎是以平和的淡笑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至少照我们这些外人看来。虽然这样的接受带着某种悲壮的意蕴,如领袖所说的,要奋斗总会有牺牲。而我们的农民兄弟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奋斗而牺牲的波澜壮阔的传奇,或点点滴滴的细微,无疑是可歌可泣,撼动天地。它放到整个人类进化史的大背景上,便会呈现出如此的审美价值——往往勇敢地抹去了个体的眼泪、个体的悲欢、个体的得失,只留下集体宏观的壮丽。

……

谁说城口遥远得像一个传说,往北、一直往北走,得走到重庆的天涯地角?

当这些城口人坐在你身边,“是的,是的”使用着他们惯用的口头禅,谦和又诚恳,勇敢又淡定,一个如任河似的干干净净、吐气如兰的城口便让你伸手可及。4.芙蓉之下,江之上(一)

渝东南的武隆,薄刀岭下江口镇。芙蓉江走到这里,正走向自己的某种完结。然后像托付终身一般把自己托付给了乌江。

托付,是所有江河们的宿命——万川归海。海洋就像望眼欲穿的老母,在翘首以盼各路浪子的回家。只是不知接下来,海洋又将把自己托付予谁?她如此浩荡、古老而青春、善良或恶。

每一次的托付未必都是心甘情愿的,或许有挣扎,甚至是一次变革,水与水之间,浪与浪之间,多少有点你死我活吧。比如芙蓉江,它走到了江口,逼近与乌江的交汇处,水流的姿态宛如狂草,唰唰几笔,天地都听到了挥毫的声响。但圆不成圆,也不像什么文字,不过一派天书。或者,水流更像是被擒住的龙蛇,拼命地甩尾,“叭叭”之声,如皮鞭飞舞,让河床曲折,却到底是徒劳;而水的色泽却由碧绿得接近蓝、接近烈性的酒、接近一个哲学大师深邃的思想,渐渐地开始变薄、变灰,变得有些风轻云淡般的恍惚。终于,芙蓉江抛弃了自己固有的Logo,几乎是以谦卑、奉迎的姿态融入了乌江。

这算是它的悲哀还是智慧呢?

万川归一,如九九归一,视为生死,视为轮回,谁又能阻挡这样的自然法则?尤其是隐秘于西南崇山峻岭间的河流,更给人这样的宿命感,常让我联想到俄罗斯“白银时代”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就这样,与爱情相恋/就这样,坠入深渊。”

世上没有什么比江河与诗歌更神秘、更纯粹到极致的东西了,所以它们如此相似。当我读到著名的乌江不过是发源于贵州咸宁县一个不知名的香炉山花鱼洞时,竟会为这一大堆乡土气浓郁的地名动容,并且,这种感动随着对地图上乌江水系分布线条的抚摸而愈发加重。这些线条呈羽状向前推进,小心翼翼却相当固执。乌江流域便像鸟羽般在大地上柔弱不堪地颤动着。它能遭遇什么好光景、好前程呢?无非是高原、大山、发育成熟的喀斯特地貌制造出的陡峭绝壁、深谷、巨大的地势落差和地貌的强切割;无非是流急、滩多、惊涛拍岸的处处天险。乌江,这条南中国最神秘又最英勇的水系啊,它的每一步前行,就像灵感掉进苦难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大脑里所迸溅出的诗句,一行行,电光石火。更像一种鞭打,似乎下手愈重,愈石破天惊。最后才呈现出造物主的公平:最绝望的境地,总有比绝望更弹性的温柔来收留。犹如坠入深渊的爱情,必将永恒。

所以,除了芙蓉江,渝东南的许多藏匿于大山深处的大河小溪、涓涓细流都会寻寻觅觅、峰回路转地赶到乌江边,把自己清白的一生倾情托付,像臣民或孤儿,更像患单相思的恋人。从这种角度去看芙蓉江,就像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一截枝丫的作用,在一支队伍里找到一个哨兵的位置,在宇宙万事万物中找到一种渺小理所当然的欢欣。也就找到了江口的意义——它是终结地。但,也在重新诞生。(二)

据说,芙蓉江当初的得名便是因江口镇沿岸多植芙蓉树,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木芙蓉。其实它还有个更烂贱的名字:“臭油桐”。这真有点教人哭笑不得,所谓的臭与芙蓉的品象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哩。民间的幽默总是出其不意。然而名称的贵贱,都无损于这种草根性的植物自在的浓郁之美。它的确命贱,求生能力极强——“清明前后,折上三五枝条,插入泥土即活。不出二三年,就二三丈高,蔚然成林。”而一旦成林,这命贱的花便有了华丽转身,姹紫嫣红的盛大气势远远超过了妖冶、世俗的桃花。

芙蓉树很适合隔着水看。倘若秋九月,你站在江口两水交汇处,透过烟雨朦胧去看彼岸的芙蓉树,便可见它们散落于青砖白墙的民舍间,影影绰绰,倒也有呼之欲出的立体效果。花还未至盛期,或红或粉刚挤满花苞、爬上枝头,挺立的模样像青春女子的乳房。照在水面上,那红或粉的星星点点,却惊乍乍的,令人有些胡思乱想,譬如,去想象洛水女神在另一种时空里翩若惊鸿。因为洛神与芙蓉树竟有相同的习性,喜欢临水而居。

当然,芙蓉树绝非天生丽质。立水滨,也无亭亭之姿。它永远带着叫人怜爱的寻常女儿的风情——花开,影弄波光;花谢,红拂水面。生死都得到了水的关照,所以又被称作“照水芙蓉”。此物还有一绝,晨晓,花朵的色彩还不过是睡眼迷糊的淡红、淡粉。一过正午,便振作起精神来,红愈红,粉愈粉,容颜大变。于是又得一绰号,叫“弄色芙蓉”。

我去江口,一次是初春,一次是深秋,这里的芙蓉并未给我多少视觉印象。倒是镇最高处的一棵树冠煌煌的大树像画龙点睛之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隔得远,看不出它是大榕树还是重庆常见的黄葛树?只是大得可怕,顶天立地的,像西方古代传说中的通天塔。

而芙蓉江边的芙蓉更像是种植在对历史的揣想甚至虚构之中:那树并不在岸上,花也不在枝头,早与江水融为一体,改变了其水质、光泽和气息,尤其是水的性别——芙蓉江旧时曾叫盘古河,自然让人联想起一些蛮荒野性的男性元素。而以芙蓉命名,水便像被雌化了一般,收拾起粗犷和激越而丝缎般地温柔起来,即使有波浪的追逐和漩涡的回荡,也不过如一朵朵芙蓉花次第而开。芙蓉江,从头至尾属于了女人——少女般的纯洁、母亲般的沉静、祖母般的高贵。仿佛,在叙述一个女人的人生,时而天真浪漫,时而静水深流,时而悲切,时而情不自禁。

可以这样说,从来没有一条河流像芙蓉江让你产生这么多幻觉,尤其是它总在水、植物与女人三者间不断地变化与互动,让你极容易把它们彼此的身份搞混淆。

或许,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之主孟昶也是分不清楚这三者区别的,否则他就不会把芙蓉当作国色天香的牡丹去铺天盖地种植。这个男人对花草的驾驭能力远胜于对江山的掌控。一时兴起,便携着宠妃花蕊夫人的手,像寻常小户人家的夫妻那样去看那一片片灿若云霞的芙蓉花开。何为倾国?何为倾城?当成都的每一溪边、河畔都摇曳着芙蓉的身影,被称作了“蓉城”,甚至整个后蜀都沦陷于芙蓉明艳的色彩中无以自拔时,这种花朵的意义便被夸大到极致:不但在代言草根的高贵,更在彰显一个君王爱的力量——哪怕这种爱很可能浅薄、微不足道的……

所以,当时空拉回到千年后的如今,有船在芙蓉江上行进,突突发出冒昧的声响,惊动那迎面而来深不可测的蓝水时,我倒更容易把它与花蕊夫人作类比,而不是什么洛水女神。

我在想象这样的场景——集美艳、才情于一身的花蕊夫人,这个来自西蜀青城风华绝代的女诗人,从满城芙蓉的“天府之国”被押向北方的汴梁,是怎样柔肠寸断地听了一路的杜宇哭啼:“行不得也,哥哥”。

她也知道行不得。但描眉与写诗的纤手,怎能阻挡命运?只剩得丈夫莫名而死,婆母绝食而亡,她一身素缟站在宋太祖的面前,瘦弱与哀愁让容颜愈发动人。竟也不卑不亢,从容挥毫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无疑,这个女人选择了在大宋的后宫中苟且偷生。即使她真的无比思念先夫孟昶,还画了他的像冒充送子仙人朝拜夕叩,她仍是爱偷生、爱自己,胜过爱一切虚妄中的男人和名节。她的结局自然不堪,仍成为宋氏兄弟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太祖之弟赵光义借打猎之机一箭穿心,死得不明不白,空使后世的文人骚客唏嘘: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但细琢磨,自古以来文人骚客对她的哀叹未必准确——

她是个贪生的女子不假。对生命热烈的爱在她许多的诗歌里都有所表达。读一读这样的诗吧: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这样一个对生活点点滴滴懂得品尝、如饮甘露的女人,怎肯轻易就熄灭自己蓬勃的生命焰光?尤其是为一些所谓的名节——男权社会强加给女人的意志之时,自绝,未必值?

我总觉得花蕊夫人这样的女人贪生并不意味着怕死,死也未必是千古唯一艰难的事。而选择活,哪怕是偷生,则更考验着她身心的承受力,如一只弯弓被上帝之手拉到了极限。她不过是在蔑视为别人代过的死亡,正如她早从内心极度蔑视那些“竖降旗”“解甲”、不是男儿的为君为夫者。这样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又凭什么去要求女人为其守名节而殉葬呢?花蕊夫人把自己的身体从孟昶之床转移到宋太祖之床,仅仅是因“不得已”而为之么?有多少人能真正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哼哼”冷笑声呢?也就只剩下身体这唯一的武器了,她以对它的践踏来反抗男权或命运。为玉碎、为瓦全又如何?皆不重要了,她要的不过是自主的、本能的选择而已。

花蕊夫人这般的女人在现实中是惨烈而悲怆的,却成全了文学;就像芙蓉花开,嗅之,谈不上芬芳,或许真有些怪怪的臭味,却成全了艺术——画卷中的芙蓉花,总是舒展明艳,像丽而不妖的女子,自有自己的坚清。

而芙蓉江又在成全什么呢?这表里如此统一,内涵如此丰盛浩荡的河流,它会成全什么呢?(三)

烟雨三月,江口雾重。雾像是陈年的雾,古老的雾,来自明清,或来自更久远的唐朝。雾让江口变得有点像偌大的、出没着大侠与骚客的江湖,弥漫着身不由己的感伤。

雾中唯一的焦点是一叶绛红色的扁舟,由远而近,也像是从深不可测的古代划过来的,或许刚路过了元代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你可以想象它怯怯的桨声,曾惊飞了老树枯藤上的昏鸦,勾起天涯断肠人的愁绪。可惜,近了,近了,才发觉不过是工业时代制造出的铁皮船。但即使这样,也没能彻底破坏江口的古意。

我一直觉得云雾中的芙蓉江才是真正的芙蓉江,如《诗经》里的赋、比、兴。没有它们的装饰,出产于公元前的中国古诗歌们将会是一堆多么直白的俚语。

是的,云雾烟雨,这些似人间又非人间的东西,这些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它们伴随着芙蓉江35公里长的河道流逸,在气魄宏大的U型峡谷间升腾或消散。它们像是在掩盖着真相,却更撩拨起你解读的欲望。我终于懂得了人们为何喜欢用长河、浩如烟海去比喻历史了,或许就是因为历史也如同女人一般,与水有缘——它姿态百变,风情万端,盛在蜿蜒绵长的河床,便为江河。盛在广阔无垠的空间,便为海洋。历史往往会被许多外因篡改。要接近真相,很难。尤其是我们进入历史长河时很容易被久远的文字所暗示和催眠,不由自主地被美丽的幻境呼唤去……

我承认,在芙蓉江上飘荡,是很难拒绝如梦如幻世界的诱惑——

怎么形容呢?水动,人移,景换。有些美丽像阳光一样,一泻而下,惊艳,毫无保留;有些美丽像泉水,从地下慢慢渗出来,潺潺作响,却偷袭了你的灵魂;还有一种如这云雾烟雨,劈头盖脸淹没了你,你明知它们比酒更醉人,偏向雾中去。

比如,船行驶到某处,见到江两岸的岩崖刀劈斧削一般,如两个巨人般的武士傲然站立、对峙,随时都像要拔出利剑来刺穿对方的胸膛。让你想到了电影《指环王》里对虚拟的中土世界河流的展示;

比如,看到那些峰与峰之间突然的空缺,像旋律间的休止符,知道那便是被称为涧的地方。它突然凹进去,幽深,有热带或亚热带的植物的聚集,细细的一丝水流从悬崖上不慌不忙地往下流。不能称它作瀑布,也不能用老土的“白练”来形容,它更像是坐在天上的大姑娘有一搭无一搭扔下来的花朵,茉莉之类的,因为你在空气中分明嗅到了幽然的清香。

芙蓉江就这样曲曲折折走到了自己的最后——江口,如托付终身一般地把自己托付给乌江。

江口雾重。即使秋九月,只要雨起,雾便会卷土重来。雾倘若再狠狠心,别说芙蓉花了,所有的山影屋舍皆可在顷刻间见不着的,像是上帝突然脾气发作了,“哗啦”一声,用大胳膊拂去了桌子上的所有家什……

雾在江口象征着什么呢?会不会像一个尽责尽职的使者,在不同的时空间汗流浃背地穿行呢?

嗨,该说说那座衣冠冢了。因为它,江口镇这样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便与当时的绣锦长安扯上了某种关系;而草根般的芙蓉和养在深闺人不识的芙蓉江,又仿佛与身处历史巅峰那个叫武则天的女人有了纠葛。

那座衣冠冢在江口镇乌江对岸的令旗山下。一抬眼,便可目送芙蓉江以谦卑、奉迎的姿态融入乌江,而乌江又马不停蹄一扭头向北而去。

衣冠冢现不过是直径三十余米的黄土丘,上植芭蕉与竹。阔大或纤瘦的叶拥挤在一起,因老成的碧色,总给人一种冷飕飕的寒意。假如有风雨袭来,狂敲猛打,这些阴冷色调的植物便飘也无定,摇也无助,其凄清景象,一如它老无所依、最后被迫自缢的主人。

读唐史的人谁能够把目光掠过长孙无忌的名字呢?他那么了得:一代国舅,一代宰相——唐太宗李世民的内兄、文德皇后的哥哥,“玄武门之变”中最重要的推手与实施者,让李世民成为帝王的首功之臣。先在贞观之治中举足轻重,后又受托辅佐高宗。

他对中国还有一项重大的贡献:领导了律法礼法的修订,产生了著名的唐律疏议,这便是被后世称赞的“西有罗马法,东有唐律”的中国第一部像模像样的大法。唐以后的朝代都以这部《唐律》作为自己法律修订的模板与蓝本。可以说初唐的历史,怎么去书写长孙无忌都不为过。

我曾细细端详过长孙无忌的画像。据说它来自初唐太宗立凌烟阁标榜开国元勋们时,令画师所绘。无忌自然是第一人。这倒让画师犯难了:原来叱咤风云的第一臣既无玉树临风的潇洒,也无目光犀利的霸气,不过是个“面团团”——每一根线条都柔若无骨,罗嗦的宽袍大袖像涓涓细流从他身体上顺势而下,毫无激荡。再加上面容温和,有淡淡的微笑藏在一堆黑髯之中,更像是个与世无争的居家老人家。

我怀疑他骨子里是真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散淡之人。他虽身居高位,倒不像许多外戚利欲熏心,飞扬跋扈,依恃姐妹的“椒房之宠”肆无忌惮地攫取权力。他曾多次向太宗请辞宰相之职,并说盈满即亏始。

无忌似乎一直对自己的命运走向充满着深深忧患。这未见得是来自他的智慧,而是长期身处权力斗争的风口浪尖,深知朝廷的险恶。他试图自保,所以低调、谨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的幸福指数并不高啊,毕竟伴君如伴虎,即使君不是自己的妹夫便是外侄,都是亲人。但,对一群早被权力异化的人们来说,“亲人”往往是可怕而血腥的称呼。

他果然没逃过宿命——因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后,被武氏派的许敬宗诬陷谋反。高宗听信,把自己的亲舅舅兼老师削爵,流放至当时的黔州(今重庆彭水一带)。那时无忌已是六十好几的年龄,在唐代算是老迈之人了。一个动不动便要作弄老人的朝代,纵以物质丰富、国力强大被称作了盛唐。但人文环境依旧令人胆战心惊。

至此,长孙无忌的命运真让人揪心。从锦绣长安到蛮荒黔州,漫漫长路,可谓从天堂一路滚落下来。黔州一带,现在进去,乘坐现代化的汽车或火车至武隆,仰着头去望一座座巍峨的大山,望不到尽头的大山,也会被这些来自上天的庞然大物吓出一身身汗的,何况对于古代的那个老无所依、性命朝夕不保的流放者。可以想象他曾茂盛的飘飘黑髯恐怕已一夜成雪,戴着枷锁的双手愈发浮肿。他一步一趔趄,老眼昏花地望望前程,依旧是云遮雾罩的大山,他从来都无法想象的大山,令他伤心欲绝的大山。他都不知道自己已衰老的皮囊为何还要留恋这无涯的苦难?一次次地翻山越岭,固执地行走、行走着,尽量推开与死亡的距离。这一点上,他与花蕊夫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屈辱、苦难,生不如死。但,仍选择了挣扎地活着。

终于,他走到了江口。江口雾重。但山统统地向后退缩,江面如此开阔,水流在这里随心所欲地盘旋,像另一种飞翔。或许,他还见到了闪烁在雾之中的芙蓉花,乍红乍白的,不过像些循规蹈矩的良民躲在该躲的地方,偷偷拿眼满怀同情地看着他这个来自天朝的人罢了。

走了那么多危途,经历了无数次翻山越岭的长孙无忌,肯定喜欢上江口了。他或许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地对自己说,是的,停一停吧。但没想到千万里之外有人比他更心急,要让他停留在这里,并且永远。他被高宗下诏书赐死,自缢。

赐死,把长孙无忌推至怎么一个尊严的极限啊?我相信,彼时彼刻的他,一个温和却孤傲的长者,是以视死如归的姿态去追逐死亡的。

有人说,赐死的诏书其实是皇后武则天授意的,高宗早是傀儡。他性格怯弱又身体单薄,总是头痛欲裂,身心都弱不禁风。而命运偏偏安排了一个大象般强壮的女人来到他身边。女人不但才智超群、气势磅礴,更诡计多端,心子比利剑都凶狠。

但都无关紧要了。

长孙无忌死在了江口。一代名臣,把自己托付给了这个江岸多植芙蓉的村野。

虽然后来他得到平反昭雪,外侄孙显宗皇帝让人把他的尸骨迎回长安,送去了太宗的昭陵伴葬。但,这里的人仍辟出了三亩地,像模像样地为一个失势的流放者建了偌大的衣冠冢。当地人喜欢称它为“天子墓”,却明明知道里面所葬的一切与天子毫无关系。曾有人讥讽当地人愚笨:难道连国舅与天子也分不清?当地人不过憨憨一笑,仍一口一声叫那墓为“天子墓”。

令旗山下的农户多爱在房前屋后种柑橘树。秋天,雨雾来去,万物都像披上了一身灰袍子,准备上路。柑橘金黄的果实,便像它们小心翼翼提着上路的灯笼,一盏一盏,向冬天照去。

长孙无忌到底托付对了,值了,江口是一个多么厚道而美丽的地方。(四)

船在芙蓉江上突突向前,浪与漩涡如芙蓉花次第而开,开在蓝幽幽的水之中。有一群唇红齿白的少女在船舱中舞蹈,伸出白生生的胳膊,一转身一扭胯,眼波荡漾,随之也有千万朵的芙蓉花在眼波中次第而开。

转瞬即逝的便是历史,眼见为实的便是现在,稍做想象的便是未来,芙蓉江一直在吐故纳新。

身旁有人正兴致勃勃地猜测武隆奇特地貌的由来,竟很肯定地说它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收官之作。我听着,肃然,似乎真感到了来自冥冥之中势不可挡的力量——上天他老人家大笔一挥,山崩地裂。然后定格,武隆“叭”地摆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pose。老人家的笔尖不过微微一颤,抖落下来的墨汁便是芙蓉江了。

芙蓉江担当的哪会是些人类历史的小恩小怨?它是以谦卑与奉迎的姿态把自己合盘托付给了上天,以成全大自然的快意,以及,用亿万数目来计算的似水流年。5.向神话致敬(一)

巫溪,大宁河畔,宁厂古镇北岸。

那么多镜头对着它,像机关枪一般地扫射,它成了这个六月桑拿天最当红的明星。在太阳鬼祟得很、一会儿出来一会儿不出来的天气里,它抓住了一个阳光灿灿的下午,成了百感交集的明星。

这个被称为“白鹿神泉”的盐泉,飞溅而下,无穷无尽地流淌,几千年的壮怀激烈了,以至于让我觉得它有点像女人惯用的伎俩,开始肯定是乳汁,如今却变成了泪,一个等待着远行者归来的伊人的泪。

其实,泉水比泪还苦咸。在此时此刻,它或许不屑申诉自己的寂寥与孤独,更不想显出受宠若惊的浅薄,它的古老足以让它对着我们这群惊叹不已的家伙表达着宽厚与仁慈,也展示自己应有的矜持和尊严。它太清楚了,我们喧闹、大呼小叫,比起它的喧闹来,瞬息得不值一提。或许,它正在可怜我们也未尝可知?所以才“出泉如瀑”。

只是我仍觉得它还是像女人的痛哭——受了天大的委屈、天大的骗似的,一个弃妇的痛哭。我就奇怪了,水做女人的极端也莫过林黛玉,泪珠儿从秋流到春,从夏流到冬也有尽时,泪枯而死。而盐泉却无穷无尽地流淌,几千年的壮怀激烈,堪比斗转星移海枯石烂。流出的,简直不是水了,而是发泄,或者是幸福与悲剧、梦想和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甚至,根本就是——神话。

什么在支撑它几千年奔泻的水源、能量呢?什么在描绘一个戳不破的神话强势的框架和精巧的细节呢?几千年啊,毕竟不是一天、一月、一年、一百年、一千年……时间过于漫长了,像一座浩大的、绝望的工程,谁也看不到工程的竣工……而盐泉,是不是在奢望胜过时间,如同龟兔赛跑中的那乌龟,只因为,青山依旧在?

是的,抬眼一望,山势峨大,依旧的青山像男人一样耸立。宝源山,这座在上古文献《山海经·海外西经》和大明《一统志·山川》就频频出现的角色依旧毫发无损地站在大宁河畔。当年《一统志·山川》这样描述它:“宝源山,在县北三十里,旧名宝山,气象盘蔚,大宁诸山,此独雄峻。上有牡丹、芍药、兰蕙,山半有石穴,出泉如瀑,即(巫溪)咸泉。”

其实,此山让人敬畏,恐怕不只因它为大宁诸山之雄,更在于它是雌雄同体,刚柔相济的。想想那些牡丹季、芍药季、女人般的春夏季吧,花在人迹罕至的山上一塌糊涂地开,连孤芳自赏的意识都没有,不过如女人怀胎十月要生出来一样,顺势而为的。那牡丹、芍药本来只是个徒有其表的好看,没有香气。但与山中的诸草息息相同、混为一体之后,天然的芬芳便勃然而出,浓郁了此山。雨下来,水生雾,雾又化水,几番轮回,花草的芬芳渗入石岩,再深,就深入到大山的子宫里去了。花草本是多情物,何况还有芬芳催情、雨雾助兴,宝源山便成为没完没了怀孕的女人,生育——出泉如瀑,千秋万代的哗啦作响,只是把原本芬芳的东西变成了苦咸的盐泉。这样的结果,并非那个叫宝源山的在赌气,更不是作弄,而是饱含一颗慈母心——她很清楚:芬芳的东西对一个穷乡僻壤、有蛮荒嫌疑的地方何用之有?唯有盐,古人类生存的必须,它几乎是上帝之手,可以改变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命运。

我面对山半腰这孔“出泉如瀑”的盐泉,内心有着战栗——比惊讶更动态的敬畏。当然,也往往在惊讶与战栗间徘徊,因为这真是比神话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这里,大山相夹,悬崖危壁,深谷里的宁河水薄见底,不见有多少良田与牧场,鱼虾所出也有自然的大限。而仅靠着这孔泉,这哗啦作响不绝之水流,竟可以成为史书记载的那个繁荣极乐的世外仙国——那个被称为巫咸国里的国民,可以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只因“一泉之利,足以奔走四方,田赋不满六百石,借商贾以为国。”

那时候的大宁河恐怕比如今中国任何一个大都会市中心的主干道还交通拥堵、令警察头痛吧,运盐的商船像寻着了食物的兽,蜂拥而来地来去,万千船桅,比宝源山春天发出来的蕨菜还多,头,一夜间便蹿出来了,惊叹号似的插遍这宁河上下。不知那时的人们面对河道的拥堵,会是洋洋得意呢,还是愁眉苦脸的?他们肯定有不耐烦的时候:望着天上不断掉下来的馅饼、以及比馅饼更夸张的财富,他们会因不知所措而变得烦躁起来的。于是才想到用山中的竹子根根连接、节节凿空,置于半山崖的栈道上,贴山壁而行,像工业文明时代的自来水管一样,引盐卤水出山。

可以想象盐泉的风头多健,如二八佳人,风骚逼人地长袖善舞,仿佛世道都是为着她转的。所以,修栈道,再艰苦卓绝,一修又修成了一个神话:以宁厂镇为中心沿大宁河右岸南下,“攀岩而过,盘山环绕”,直达龙门峡口,全长竟有80公里。北上又沿西溪河、东溪河伸向陕、鄂、蜀等地,形成网状。盐水像一个贪玩的行者,无足而走,有多远走多远,野心大得很。它们成了大宁河绝壁上最神秘的行为艺术,有点人神共创的意思,因为整个形态太像神话了。或者,它就是神话。

只说说南下段那6800个栈道之孔吧,孔方宽窄约20厘米,深约50厘米,孔距在1.46—2.18米之间,均在同一水平线上……这样的精于计算、充满着科技含量的浩大工程,假如不是外星人那样的神人建造,而是大山旮旯的寻常人类所为,这样的人又将是群什么样的人?谁赋予了他们堪比天神的聪明才智?谁又在为他们装备着大无畏的气概与坚毅?

这般神话,除了让你战栗、敬畏,你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会像白痴,面对此泉,仍水波不兴地在附近溜达?(二)

宁厂古镇的那七里半边街与盐泉隔河相望,也怅怅相望。中间的吊桥仿佛懂得两岸的心事,走在它的身体上,再摇摇晃晃的,也有山谷的风吹你清醒,让你四处眺望,懂得是走在了历史的浪尖上。

七里半边街依山傍水。山是浩浩荡荡的大山,水是急喘的秀水。街,不过平平仄仄顺山势迤逦,房靠山而生;路,沿水而长。几高的河堤又如城墙,土赭色,条石垒成。像忠厚老实的一群人,把七里半边街高高举起,挂它在悬崖上。七里半边街,像大山创作出的一组浮雕。

盐泉曾是乳汁,无私无畏地喂养着宁厂惊世骇俗的繁华——不可遏制的人声鼎沸,金满钵银满钵的挥金如土,水榭楼台的夜歌,深宅大院的娇喘。当然也包括堕落,发生在岸上与船里、富商与穷人之中的不堪。盐泉生出了那么多的是与非,生出了一个个辉煌的时代、家族和人物,却仍固守自己的一。

是的,盐泉是永远的、唯一的一,然而生出了对岸的一切。

只是,它没想到,对岸曾那么多、那么丰富的一切,竟在光阴的某一段,突然零落——人烟稀少了,吊脚楼岌岌可危了,水榭楼台衰败了,甚至呈现出残垣断壁的废墟景象。宁厂的盐,不再被人需要。如同有了高档奶粉,人们再不会翻山越岭去救助一位衰老的乳母。有着更多的风光在诱惑人类向前赶,这便是一种残酷的中国古老的哲学命题——九九归一。

依我的揣测,乳母一般的盐泉遥望着对岸会是柔肠寸断的,否则,我怎么会把它的哗啦作响想象成等待远行者归来的伊人之泪呢?

来宁厂前,不断有人对我说起它的萧条、寂寥、残垣断壁;去宁厂时,车子与它擦肩而过,抬眼就一目了然的,我竟没发现其所在;走上吊桥,奔它而去的时候,脑子里跳出的是海子的诗《你多么像无人居住的村庄》……

可是,过了桥就见到一排虞美人的招展,偏紫的玫色花朵,翠绿的叶茎,色彩高度饱和,佐证了这里的空气相当洁净。也让我想起它来自的那个女人——虞姬,传说她是红衣绿裙、浓汝艳抹来拔剑自刎诀别项羽的。见着转世的她、变成虞美人的她,站在松软的泥土里,亭亭玉立,仍是天人的容颜,觉得把她形容成都市的迎宾小姐,都将是一种糟蹋。

但她的确是站在人迹寥寥的古镇第一个迎我而去的,倒让我心生狐疑,这里不会是无人居住的村庄吧,也看不出多少绝望的衰败呀,至少有一双手在种植着虞美人,旁边还有一小块土里的火葱,漂亮得极不真实。想象炒腊肉与烧河鱼时,随手掐几根,切成葱花或段,忽地就丢进锅子里——火葱的主人依旧有着活色生香的古镇人生。

是的,我见到了那些岌岌可危的吊脚楼,有些差不多只剩下房子的梁柱,像房子的遗骸,有着惊心的苍凉;还有一些曾经的豪门大院,连依稀的影子都消失,不过残存些断壁供你想象而已。更多的是关门闭户,古老的长梭子铜锁把许多人家的热闹锁在了破败的木门之后。这些人家可能很久都不会打开木门了,这很久也包括了永远,他们已去了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家园在他们咔嚓锁门的一瞬,渐渐荒芜。是的,古镇的居民愈来愈少,并且,剩下的几乎是老人与孩子。以至于,我们要走上一段路,才能见到几户人家,三五行人。

但,我以为这一切并不妨碍古镇的依旧,尤其是古镇的魅力,因为生活的点滴一一在继续,如同我见到有人栽种的虞美人与火葱,晒在河栏杆上的绣花鞋垫,凉椅下神情温和的一只黑白花点狗,还听到象征着中国式休闲的麻将声:四个老人在打,三女一男,打得笑嘻嘻的。其中坐在门边的女人,很有些岁数了,短发齐耳,穿着碎花衬衣套藕荷色马夹,蛮是清爽。我表扬她肤色白皙,年轻时肯定是大美人,她回过头来,俏皮地接了一句,那是。毫无羞涩之态,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古镇上见到的女人,无论老幼,面容都细腻白皙,呈桃花之色。当地人很郑重地告诉我,她们爱用盐泉洗脸。

是吗?又是盐泉在诞生神话,让古镇上有着遍地的美人,直到她们到了很老的时候?

一位老婆婆站在自家贴了红对联的门口,下午四点的阳光,很柔和地为她镀金,她慈眉善眼的面相像一尊藏身于民间的观世音。是的,她的一切都充满着民间的情怀,衣上的蓝碎花让人联想起质朴的雏菊,头上还裹着下川东乡间传统中的白包帕。但白包帕却那么完美地把她的脸型衬托得如当下女明星梦寐以求的小巧精致,肤色更白净细腻了,连皱纹都忽略不计。我搂着她照相时,见着她的笑容安静无比,不卑不亢的,蕴含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力量。离她家不远处的一壁残墙上贴了几张写着巴掌大“善”字的纸片,上面还写了: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纸片新旧不一,重重叠叠的,能够想象得出不断更替它们的那些手,满怀着的虔诚之心。

古镇上还住着一位叫王美的女孩,小学生。我路过她家门口时,说想喝水,她便忙递板凳递凉开水的。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吃饭没得?我好生奇怪,半下午的,是吃中饭还是晚饭呢?并且,她家也不像开馆子的呀,为何关心我的伙食情况呢?后来才发现与我们同行的巫溪美女熊莉也是这样,每遇一位老乡,打招呼,总问一句:吃饭没得?这位巫溪土生土长的女子,衣着时尚,走路身轻如燕,对古镇了若指掌。原来古镇的人,每天只吃两顿饭,半下午的时光,正是他们的晚餐时间。漂亮的熊莉用很好听的声音发出的一声声问候:吃饭没得?再不让我觉得突兀,反而感到有种别样的暖意——这句中国传统的民间问候语,曾被老外们狠狠地笑话过,说它是吾国人过去肚子老打饥荒的产物,又说侵犯了别人的隐私。其实,中国式的亲切,中国式的乡里乡亲,他们未必能体会。如果人们之间连饮食都可以彼此关怀,还有什么其他的会是冷漠相向呢?

还是继续说叫王美的女孩吧,她的模样与名字一样的美。多美呢?像山里的野葡萄或野苹果,一切与山野有关的美丽都附着于她身上,天然、鲜亮、清风一般地可人。她在看李葆田主演的《神医喜来乐》。问她为何看这个,不像是小女孩爱看的嘛?她答:可以学很多中医知识。又聊天,知道她其实也算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打工,她是跟着老人住在这里的,每天清晨六点多钟,要走一个多小时路去双河小学读书。回来又是一个多小时……。我黯然,为她叫苦,她说哪里苦,镇上有好几个孩子搭着伴耍耍挞挞就是一个来回。她的描述让我几乎就见到她与伙伴们勾肩搭背走在路上、走在山水间的情景。又问她,住在古镇上好不好?她回答得更干脆:好。我想她说的好也不过是小孩子家觉得乡野间适合她们淘气而已,谁知她接下来的话令我好吃惊,她说喜欢这里是因为它保持了古镇的原生态,风景优美,空气清新……

她说得一点没错,令我肃然起敬。

我们多少是带着凭吊与怜悯之心来到这里的。但这里有什么供我们去凭吊和怜悯的呢?古镇保持着自己的高贵,比起那些被匆匆忙忙篡改得不成样子、沦为“伪古”的古镇来说,它的破旧反而让人放心了,它毕竟保存着自己的能量。并且,与其他古镇不同的是,它一直还带有神话的天真,处处都像神话故事中的布景:对岸的宝源山不说了,据传上古巫咸率领的“十巫”就是以此山为梯,上下天庭,向天帝传达凡间民众呼声的。镇里的老人说,有时雾罩宝源顶,恍惚间,真像有些人影在烟云间忙碌。对于这些为人民服务的“十巫”,古镇的许多人都坚信他们的存在;大宁河也不用说了,仍是清澈见底。其实,流经古镇这段的宁河水叫后溪,它让我见到了宁河处子时的模样,一切河流处子时的模样,最安全的模样。如果你的鱼线够长,坐在古镇石墙上便可钓起最干干净净的鱼。而顺着古镇的地形、河流一弯而形成的绿洇沱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翡翠,从河边的古树下长出来似的,为宁河打了一个古香古色的盘扣。还发现了古镇有棵独特的红椿树,树干纤细却笔直,树皮光洁。它心无旁骛地伸长自己的身子,似乎要伸向无限的高度。可临了,却突然分岔,生发三枝丫,像烟花一般打开了自己。奇怪之谜啊,谜底难道也在神话书籍中?

说到书籍,古镇上爱书的人也不少,出诗人或诗意盎然的人。吊桥边有户人家的男主人,在这个下午,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书。太近的河水让房间潮湿,书页沾在了一起。他一页页地翻,估计他会把这桩事情坚持到月亮出来的时候。

穿过门楼,是七里半边街的后崖。崖上竟单家独户地住了人,曲曲弯弯、碎石垒成的石梯像天梯一样通向那里,上面有个八九十岁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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