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往事之孤注一掷(著名女作家严歌苓首次作序,激赏推荐!资深亲历者披露澳门赌场真实黑幕与风波!)(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6 05: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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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四右五

出版社:华龄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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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往事之孤注一掷(著名女作家严歌苓首次作序,激赏推荐!资深亲历者披露澳门赌场真实黑幕与风波!)

澳门往事之孤注一掷(著名女作家严歌苓首次作序,激赏推荐!资深亲历者披露澳门赌场真实黑幕与风波!)试读:

推荐序

严歌苓

豫冬是个天生极会讲故事的人,所以今天他横空出世地成了一名小说家,把《澳门往事之孤注一掷》的打印稿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丝毫不惊奇。第一次听他讲述他十年叠码仔生涯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把这段经历写下来,实在是天大的浪费。

我最初听到赌徒故事的时候,是在四年前的一个便宴餐桌上。当我在席间听到我的好朋友嘻嘻哈哈讲起他们当年在美国拉斯维加斯的遭遇时,听到一群新兴商业精英在赌桌上亦荒诞亦悲壮的故事时,我感到纳博科夫所形容的“灵感的最初颤栗”。似乎正是类似的赌兴,类似的博弈精神,以及类似的不服输和好胜心使这些私营企业家们在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阶段赢得了财富,回过头来他们再将如此赢得的财富投入赌桌,体验到乍富还贫、得而复失的刺激。之所以我要写《妈阁是座城》这部小说,正因为我看到了一种象征,过去三十年的中国财富创造和积累——社会大赌桌,赌桌小社会。因为敢赌,他们赢了,也因为敢赌,他们输了。这也让我想到,我们多灾多难、地狭人多的古老东方,尤其天灾人祸频发的中国,为什么嗜赌的人那么多?或许因为灾荒兵燹留给我们从容致富的时间太短太少,人们才会对横财生出如此焦虑的渴望;人无横财不富,非一夜间暴富谁知什么天灾人祸就会降临,把你推回到赤贫线上。正是这种焦灼感,使人们相信博弈,把偶然当必然,弱化理性,强调运气,荒诞而悲壮的一批赌徒就这样在社会大赌桌、赌桌小社会之间不亦乐乎。后来,又听了几个赌徒的赌桌“血泪史”,我觉得非写这个故事不可。

我总觉得我是个幸运儿,当我想写《小姨多鹤》的时候,恰巧碰见一个朋友,他认识个熟人,对日本在当时的满洲建立垦荒团的历史有所了解,所以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当年垦荒团留在中国的几个日本女人,访谈和资料搜集马上就进行起来了。正在我准备写《妈阁是座城》的时候,也是一个好朋友无意中提起他正好认识一个在赌场工作多年的人。这就是和张豫冬的结缘开始。我认识了豫冬之后,他毫无保留地把他十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了我。豫冬是一个在赌徒对面见证正常人变成赌客再沦为赌徒的职业叠码仔,讲述他的亲身经历时生动细节信手拈来,一个个人物的故事都那么惊心动魄,本身就可成为一部部人格演变史,赌场现形记,博弈心理学,当然更应该成为一部好看的、极具戏剧性的小说。我羡慕豫冬的记忆力,那么生动形象多彩的记忆力,首先就是一个写作者的优厚条件。我也羡慕他厚实的生活经验,他跟我讲述的那些人物和细节,光凭想象是创造不出来的。在豫冬给我讲述故事时,我还暗自惊讶他组织情节细节的能力,以及他对戏剧性的天生运用和把握,这就使得我两度专程去澳门,听他讲故事。豫冬还有难能可贵的一点,就是他不仅对于人性中的赌性具有理解和批判意识,对叠码仔的职业也保持着清醒的批判意识。

本来我想在我的小说《妈阁是座城》的扉页上,印上一行鸣谢致词,感谢以豫冬为首的几个帮助我完成小说资料搜集的朋友,但顾忌到可能会给他们造成麻烦,还是作罢。现在既然豫冬请我作序,序是谈不上的,不过可以借此机会向豫冬表达我的真诚谢意。

豫冬,谢谢你!也祝贺你!一澳门吹来一阵风1

周越彬捂着血淋淋的痛手,从一个铁皮屋顶跳到了青苔淋淋的小路上。

老猫这个昔日兄弟,像亡命之徒一样叫骂着追下来,从棚户区的山顶一直追砍他到山下。不过是为了区区几百万,在澳门这个由金钱建筑的地方,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猫和几个小弟兄的刀尖沿路在铁皮屋围、砖石地面、晾衣铁架上留下致命的痕迹。周越彬沉着应对,侥幸绕过这些,衣服上、肩膀上也饶不过几刀。

踉跄着跑过一条杂乱的后巷,周越彬瞅准机会,把人家立在墙边备用的十几扇铁皮掀翻,斜架在路中央,暂时阻挡了老猫他们的来势。

为了防止滴下的血迹暴露位置,周越彬特意蹚过了一户人家的虾池。胡乱扯了几条晾虾的棉布裹着自己,又抄起一把鱼叉,躲在屋后,思忖着怎样躲开老猫,回到自己的车边,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只穿着花衬衫的手忽然穿过黑暗搭在周越彬的肩头,他一个激灵,反手拿鱼叉就要戳向身后,却又被那人抓住了手腕。

绝望地扭身一看,是阿乐,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深夜的棚户区黑得彻底,阿乐的车一启动,车灯在铁皮屋只不过闪了一下,便被正在四处搜寻的老猫发现了。老猫杀周越彬的心不死,连忙叫嚷着也上了车,追了过去。

两辆车,四个车灯从砂石路纠缠着上了沥青路,像是两只眼冒绿光的公蝙蝠,一路撕咬着。老猫不管不顾地将油门踩到底,不怎么避让路上的车辆,渐渐咬住了周越彬的尾巴。此时他们到了一座年久的高架桥上,老猫只要狠得下心,稍稍摆一下方向盘,就能轻易把周越彬他俩撞下桥去。

事实上,周越彬已经发现老猫的车提速了,拿前轮怼上了他们的后轮。周越彬看见阿乐的手有些颤抖,快握不住方向盘了。

前面桥尾,一辆警车正在查酒驾。周越彬赶紧在喇叭上急促地拍了两下,警车里的警察迅速抬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老猫再怎么想弄死周越彬,也要考虑到自己今后还是要在澳门混下去的,心生忌惮,只好无奈地把脚下油门松开了。

看着老猫被甩在身后,周越彬拧紧的眉毛并没有放松多少。他知道,从今晚开始,在澳门所要面临的危险之中,刚才的老猫还只是最不危险的那个。

阿乐把周越彬送到了西湾边的桥墩下,临走前跟周越彬说,东哥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周越彬听了,才真正绝望起来。

眼前浸透夜色的西湾,像是一床沁满鲜血的黑纱被。周越彬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赌台。

周越彬几个手指捏着一枚来自新葡京的筹码,红色,面值10000元,色泽陈旧,面目斑驳。看样子是在几百个贵客厅里、几千张赌台上以及几十万个赌客手中流转过一遍才到他这儿的。这枚筹码,也是周越彬作为叠码仔,在澳门这个小岛上跌宕了十多年、奉献了十多年之后,澳门留给他的,唯一的遣散费。

此时正值新年。

周越彬身后不远处的澳门本岛上,莲花盛放状的新葡京娱乐场、神似三色筹码堆垒在一起的美高梅娱乐场以及后面的永利、银河、金沙娱乐场,一个赛一个灯光辉煌,流金溢彩。这些澳门的地标,好像是赌场里围在赌桌周围的看客,他们借助一波高上一波的新年焰火,一声紧过一声地催促周越彬下注。

作为一个混迹赌场多年的叠码仔,周越彬知道,他此时的状态是一个赌徒所能具有的最差状态:

西装上衣在逃跑过程中不知道遗落到了哪个角落,所以他只剩下一件鲜红色的衬衫,下摆没塞进皮带,而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挂走了一片。他的皮鞋有好长时间没有上油了,在此前的几番挣扎中,好几处皮面都被磨开了花;

他的左手食指从第二个关节处断掉了,剩余一个关节被他的另外几个手指如至宝般,紧紧握在手心里,可还是止不住血,一滴一滴顺着他手掌的生命线流出来,掉落在他所站着的防洪水泥墩上;

再有,就是他红彤彤的双眼,那种红,是有人刚用金刚顶挤压过他的脑袋,眼球要接近爆裂时才能呈现出来的那种红。

他这样的状态,要在一般赌钱的赌局,别说是贵宾厅了,就是中厅,甚至是角子机,保安都未必允许他近身,更何谈赢面?可今晚,谁都没资格阻止他玩下生命里的最后一局。

周越彬瑟瑟发抖地站在澳门的冷风里,对面是珠海,脚下是他考虑投身其中的西湾的黑色海水。他这一局要下下去的,不是筹码,而是自己的命。

他已经无去处可逃,也无回路可返。

他身后的居民楼栋栋灯火阑珊,看起来温馨感人,实则危机四伏。那万千窗户中的某一扇里面,可能关押着一个身败名裂、无力偿还赌债的赌徒。那扇窗户照耀出来的灯光,不是住户为晚归的家人所点亮,而是为逼债的人,为了让赌徒看清楚他们把刀尖插进他指缝的全过程而亮。

周越彬几乎不敢数,到底有几扇那样的窗户是罗萨那帮菲律宾叠码仔为他准备的。身后的马路,也半步退不回去,因为,根本不知道“老爵士”的打手们都埋伏在哪棵发财树下面。

叠码仔的圈子?更回不去了,想都不用想,犯了东哥的忌讳,不会有赌厅愿收留一个“把事情搞砸”的叠码仔的。

思来想去,也只能效仿那些被扔在赌桌上之后一去不复返的筹码了。让自己像它们一样,被投进这黑色的、深不可测的海水里。周越彬松了口气,那枚因为沾了血而更红的红色筹码从他手心里滑落,跌落在水泥墩子上。它没有停止动弹,晃了几晃,居然又立了起来,一路沿着斜坡滚下去了。

看着夜色里那一点跃动的红色暗影,一瞬间,周越彬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久到他连澳门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年纪,一个晚上,他正和周大洋、许涯男、范双辰几个要好的玩伴躺在福建老家的木头沙发上,他们东倒西歪地光着膀子,无聊地看着电视连续剧,记得好像是《上海滩》之类的港剧。

夜色中,正是像这样的一枚红色筹码,伴着清脆的撞击声,咕噜噜出现在了门口,划了一条弧,一路滚过沙发,抵达房间正中,在他们几个毛头小子的好奇注视下,打着旋儿停了下来。

屌!什么玩意儿?周越彬拨开伙伴们的臭脚,腾地从沙发上蹿下来,率先一脚踩在那个筹码上,生怕其他人抢了去。

反应过来之后,周大洋他们几个果然迅速围了过来,蹲在他的脚边。周越彬拨开他们的手,从脚底板下将那枚筹码慢慢抠出来。几双眼睛凑在一起,对着门口的光一阵端详,颠来覆去地看着稀奇,用手指摸索着筹码上葡京赌场特有的花纹。

周越彬的小叔,当年的小镇青年,如今的“发大财的人”——老王——跟在筹码后面出现在了门口。他双手插袋,倚着门框,抖着脚,笑嘻嘻地盯着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侄儿们。

他的头梳得油光瓦亮,没有一只小镇的蚊子能在他头上站稳脚。他穿的是一身灰西装,踩的是一双黑色尖头皮鞋,还嘚瑟地在上衣口袋里插了一块红底金纹的真丝手绢。

在周越彬眼里,这个多年不见又突然现身的小叔,看起来他娘的就像是从电视里爬出来的黑社会老大。

每个家族基本上都有一个不太靠谱的小叔。在周越彬他们家,老王自告奋勇地扛下了这个不靠谱的名声。

他初中辍学,在镇上的国营食品厂晒过几年虾干,那几年海里收成好,上上下下高兴,倒让他混到了一个技术员的职称,一下子翻了身。可惜后来他坐在晒虾台上跟镇里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玩了一天的扑克,把这个职称输给了那个“狡猾的小眼镜”,自己不得不顶了分配到大学生头上的船员工作。

船员们头顶上的天变幻莫测,常常冷不丁扯个闪打个雷,能把整船人吓到尿失禁。脚底下踩的海更给不了他们依靠,每一个浪头都包藏祸心。

在船上的时候,老王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上岸回家的机会。

周越彬不记得是老王的第多少次出海,反正那一回,他家里人没能从返航的船员里找到老王的影子。有人说老王趴船沿上吐,一头扎进了海里,也有人说老王是趁船停靠澳门的时候,偷偷登了澳门岛,发大财去了。

现在看来,失踪之后的老王应该是活在第二种说法里。

老王踩着很帅的步子,走到看傻了眼的周越彬跟前,将筹码从他手里拔出来,放进了自己的西装胸袋里,然后把手中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扔在周越彬跟前。“葡式蛋挞,都试下味。”2

晚上,周越彬和几个小伙伴从客厅挪到了卧室,还是像往常一样各自找地方躺着。那个年代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似乎每天什么都不做,就是躺着。

他们也给老王在床上让出了一块最好躺的位置。每个人都玩闹地穿着一件老王刚刚脱下来的衣服,有外套,有马甲,有手绢,有帽子,手边赏玩着老王特意带回来的澳门币,澳门文明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周越彬把腿架在椅背上,听老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在澳门的风光事迹。

他说澳门以前满街都是大胡子的葡萄牙人,走路不看道,撞到了,他拿鼻孔冲着你你也不能凶他,随便就是个什么爵士,上头有人,抓着就往牢里整。大家都是殖民地的人,上路都得绕着走,好歹踩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嘛。

后来香港来了个何鸿燊,开了个大赌场,就一年一年地把澳门人全变成他的人了。何鸿燊的人可以闭起眼睛走,不管你是在葡京赌场帮忙看场子的,发牌的,还是铺床的扫地的,只管挺起来,谁见你先要弱三分。

况且,何鸿燊的人里面,还有厅主、钱庄、社团的呢,哪一个又是葡萄牙人惹得起的。除了这两小头之外,大部分归属于何鸿燊的人,就数全澳门的赌客了。澳门人从此走路有风,忙着去赌钱,谁还管前面大胡子是公爵还伯爵。何况,再过几年,澳门就要回归了,葡萄牙人滚蛋了之后,腾出地儿给我们内地的,过去做赌客,去做人上人。“在这方面,我算是那什么先……先驱了吧。”

说到这,老王摆弄起自己手腕儿上的金劳力士,从表盖和表带上折射出来片片金光蛰得周越彬和周大洋他们脸红心跳。

就着这块表,老王紧接着向大家描述了自己在澳门赌场一把赢下来的辉煌生活。“不像我们这个小破镇子,澳门什么都有,泳池啊,游艇啊,直升飞机啊,空中花园啊。别人用得着,你用不着,都是几根骨头架层皮,凭什么?你就会想着去赌场搏一搏。我在澳门这几年赢的钱,就你们这几个浑小子,得坐好几辈子的班才抵得上。我开的是桑塔纳,住的是海景豪宅,海景知道吧?”

周越彬几个挠着脑袋。“海景就是有一片海,有一个view(景色),别人看不得,你花钱,你就看得。”

周大洋忙不迭地翻他那本掉了皮的英语词典去了。

周越彬大概听出端倪,没觉得有多牛,反倒挺奇怪,又不想抹了叔叔的面子。他屏着气问了一句:“我们这里随便走出去就是海啊……”

老王一愣,紧接着说:“我问你,这里去看海你用花钱吗?”

周越彬摇头。“花钱的看着才稀奇,才美呢。我花了50万澳门币,就可以看突突突过境的游轮还有澳凼大桥。哎呀你不懂,你们这里连商品房的概念都没有吧?”

是的,对于老王嘴里蹦出来的穿着黑网袜的兔女郎、每天“老板老板”叫着的菲佣、跟大拇指一样粗的雪茄、还有葡京赌场里一注下掉好几万的豪客,周越彬闻所未闻,当然不会有什么概念。直到后来他听老王说,要把自己从澳门带来的DVD影碟机,一箱子碟片以及一台索尼21英寸电视机送给周家的时候,周越彬才隐约从心底生出一些概念,那就是,有钱真好,可以去赌场搏一搏真好。

在周越彬和小镇人眼里,老王完全算得上是衣锦还乡,都以为他会就此回归家乡安定下来,时不时回馈下乡民,甚至会做个镇长、乡长什么的。

大家都晓得,老王实际上是个恋家的人。当年出海,好几个壮汉一起使劲才把他推上船。

但老王只是像一阵腥风一样在镇子里刮了一圈,最后在当年那个赢了他的大学生家里待了一晚,凭借娴熟的牌技,用几个碰碰胡几个自摸,赢走了大学生半年的工资。第二天早上,他就回了澳门。

临走前,他对周越彬说,没办法,势头正猛,得趁这个手气再赢他几番。我就等着咱们家乡有好房子卖了,我就回来搞一套住,你要帮我物色。

老王回澳门之后的几年,周越彬是整个镇子里最关注时事以及政策动向的人。

他等到商品房政策下来,等到一个稍微有实力的地产开发商打出了“出则繁华,入则宁静”的广告语卖别墅,等到小镇上的KTV里也有了兔女郎,却一直没能等到老王的回信。

老王走的那年,周越彬和周大洋他们几个终于从床上沙发上地板上站了起来,去参加了高考,然后一起落榜。

或许是受到老王发横财的蛊惑,周大洋他们几个毅然干起电器贸易,将自己的财富与开放的外埠挂钩。后知后觉的周越彬则进了部队当兵,开各种军车,参加各种抗洪赈灾,最后跟几个新兵蛋子喝酒打了一架,把几个行军帐篷给烧成铁架子,火烧连营似的,就被记了过复了员。再之后,就又回到了家乡,恢复成了躺着的状态,每天看老王留下来的老DVD度日。

那时候,改革开放,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周大洋他们几个已经在镇上开了好几家电器店了,天天大酬宾,天天挂条幅,天天剪彩。

周越彬的老姐给他生了个侄子,于是,他顺利继承老王的身份,成了周家又一个不靠谱的小叔。他每天跟在周大洋他们几个屁股后面混酒局,看他们个个拿现金撑出来一副小老板派头,便时常幻想自己也能够像老王一样,冥冥中从海里踩出一条康庄大道,过上不必艳羡别人的生活。

再次得到老王的消息,是1999年,澳门回归。二一枚叫老王的赌注1

家里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周越彬坚持要把澳门回归交接仪式,连带后面的联欢晚会看完才睡觉。电视里一串串叽里呱啦的葡萄牙语听着让人脑仁儿疼,大家都早早睡去了,所以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只有周越彬一个人在客厅。

电话里传来一串陌生的女声,叽里呱啦的程度快赶上葡萄牙语了。就像从晃眼的日头下一下子冲进昏暗的房间里,眼睛要过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周越彬的耳朵也是听电话里讲了五六句之后才明白对方说的是粤式普通话。

她说她是老王的女朋友,老王从横琴岛偷渡去澳门的时候被浪头打下船头淹死了。现在尸体停放在澳门仁伯爵医院,叫周越彬代表家里人去澳门帮忙收尸。

周越彬傻了。“是他自己找死的。这次,原本船已经从珠海这边出发了,他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开船时间,特意打电话给船家把船开返来接他一下,还扯开喉咙骂人,一定要在那个晚上上船抵澳门。所以我就说,老王是自寻死路,自己特意去找死的。”

电视里葡萄牙国旗缓缓降下,五星红旗和澳门特别行政区区旗缓缓升起。

周越彬心中降下的部分,是长久以来他对老王从澳门回来后带他一起致富的期望,升起的部分,是他终于有机会去澳门了。

再有,或许老王死后,在澳门为他周越彬留下了那些兔女郎、菲佣还有空中花园也说不定呢?

听到这个消息,周大洋他们把白酒杯往桌子上一丢,嘴里的“我操”一个接着一个。“老王这是把自己的命押在澳门了。”周大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无感慨地总结道。他们这几个小老板中间,周大洋是率先染上拍桌子总结这个毛病的。“澳门呐,就是个金银岛,你在那里搜刮到的财宝,就是压沉你回程之船的罪魁祸首。你要守着这些金银珠宝?就永远只能待在澳门了。”许涯男也说,他当年高考是冲着北大去的,说话向来文得厉害。

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大家也都渐渐知道澳门这样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再也不会轻易就被老王的那个筹码唬住。

一番唏嘘之后,周大洋带领大家祭拜老王,把手中的酒朝澳门的方位洒在地上。“是这样!”一坐下来,周大洋便把沾满油花红得像屁眼的嘴凑近周越彬:“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王是你小叔,也是我们大家的小叔。哥几个知道你这趟去澳门得花不少钱,这笔这个……这个……收尸费,我们几个愿意帮你凑。”

其余几个纷纷点头。

周越彬刚举起杯子要拜谢大家,周大洋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得更近了一点。“是这样!”周大洋拿眼神划拉了一下那几个,大家脸上立马统一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老王死了,我们估计他在澳门留下了不少东西,我们几个给你凑的,与其说是收尸费,不如说是投资,你能明白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周越彬自己也暗暗幻想过老王会留一笔遗产给自己,但像周大洋几个傻缺这么明目张胆拿到桌面上来谈,他还是有些吃惊的。他们的意思是,如果这趟去澳门在老王身上得着了什么东西,都要按他们“投资”的比例分配给他们回报。“但万一他没遗产呢?”周越彬问。“是这样!如果捞了个空,就认了。就跟老王在澳门下注一样嘛,也不是把把能赢的,对吧?这个注,我们愿意下。”

周大洋豪气地一挥手。2

几天之后,周越彬从珠海拱北口岸过了关。

出租车播放着谭咏麟的歌,一路驶向坐落于伯爵山顶的仁伯爵医院。这座拥有130多年历史的老医院,诊治过从殖民初期到殖民时代终结这一百来年,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原因入院的赌客。因为回归的到来,往后占据这里床位的,恐怕大部分要换成内地人了。

正如老王当年所说,他是内地人里赴澳赌博的先驱者,这次在仁伯爵医院,他也是内地赌客里因偷渡坠海而死的先驱者。

从出租车上下来,周越彬站在山顶上,回头便是整个澳门本岛。夜色下,大地上纵横交错的灯光织就成一张耀眼的网,一下子将他网在当中。

澳门的灯光布局整齐划一,这种整齐划一是需要掌权者花费大量财力才能营造出来的。在如此灯光点缀下的澳门天空,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显出来一种高级感。著名的葡京酒店屹立在澳门市中心,灯火通明,好像一锭永远在燃烧却从来没有熔化过的金子。

即便周越彬已经走进冷冰冰的太平间,可眼睛里还停留着葡京酒店的影像,挥之不去。

义工揭开白布,老王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第一眼,周越彬几乎没认出眼前这具浮肿发胖的身体就是老王,不像是人类,倒像某种巨型海洋动物。他在脑海里把尸体脸上的虚肉剔除,单单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这才确认出来是自己的小叔无疑。

周越彬发现,才几年不见,老王一下子老了很多,眼睛下挂着深深的眼袋,头发也变得一片斑白。他此时呈现的浮肿,不是因为泡多了海水,而是在死之前本身就发胖了,似乎他曾经一度自暴自弃,放任自流过,再也不复当年回镇时的讲究模样。

偷渡的那天晚上,上船后,老王坐在船头,那时刻他意气风发,心里想的是到澳门后怎样一把扳回本的美梦。如此忘乎所以,迫不及待,以至于让老王忽略了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的浪花。

船已经开始进水,船上的所有人都在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东西把水往外泼,老王依然还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澳门城,做着他的美梦。

谁也没想到,一个浪头拍过来,船身剧烈晃动着。人们都在抓紧船舷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平衡,等他们再次抬头时,已没了老王的身影。他被大浪卷进了海里。

船上的人都很平静,就像船头那个位置老王从来没有坐上去过。这艘船上,似乎压根就没出现过老王这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没有人想到去救老王。即便有人心里有这种想法,最多惋惜一下,而不会把跳海救人的想法付诸行动。因为他们是在偷渡,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谁还敢做出那种高尚的救人行为呢?无视,才能明哲保身。

老王死得很卑微,很可怜地死在了追求财富、追求金钱的老路上,最终落到那些深海中不知名的鱼腹中。“是这个人吗?”义工一手捧着一个表格,一手拿着圆珠笔抵住其中一个格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询问周越彬。

周越彬最后看了一眼老王的脸,点点头。

表格中代表确认的那一格,迅速被义工打了个勾。

太平间办公室。一个瓦楞纸做的纸盒被推到了周越彬面前。“这里面是死者的全部遗物。”

周越彬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条皱巴巴的肥大的裤衩,一件泛黄的白色背心以及一条扎眼的红色内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LV的破钱包,几枚硬币,几张字迹模糊的单子,抬头有个“押”字,义工告诉他应该是当铺开的抵押凭证。“就这些吗?我是说,他在澳门的遗物。”“我们已经查过了,死者名下没有房产,没有车,没有投资记录,没有股票,没有存款,没有其他资产……”

义工嘴里抛出来一连串的“没有”,好像是在周越彬和周大洋设的那个关于老王遗产的赌局上打出来的连环绝杀,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输了个精光。周越彬实在想不通,老王的兔女郎、保姆还有空中花园,怎么就一下子变成“没有”了呢。“就真的没有一个子儿?”周越彬有些不甘心。

义工终于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一下周越彬,自己上手在箱子里翻了一把,在角落里找的一个圆圆的东西交给周越彬。“我估计,你叔叔可以留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

周越彬拿在手里一看,是那枚葡京赌城的面值一万元的红色筹码。

周越彬臆怔在那里。此时,站在老王的尸体边再次见到这枚筹码的心情,跟当年他在老家的地板上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同样激动。

这个筹码,在太平间阴冷的空气和灯光衬托下,奋力地闪耀出比当年更加魅惑的光芒。“先生。”义工把周越彬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按理说,如果家属同意的话,办理相关手续之后,我们就可以安排殡仪馆的人过来帮忙把死者火化,之后将骨灰交由家属自行处理。不过,你知道的,这两天搞回归,澳门的事情变得很难讲啦,虽然说一国两制,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可能有些变化的。总之,大家都在等啦。你这个事情,也要等。”

周越彬无语。他从周大洋几个人那儿募集来的“投资”拢共五万块,在1999年,在他那个小镇,算是一笔巨资。但到了澳门这个销金窟,不动,钱每时每刻自己都在蒸发,别说找个地方躺下,就算是找个地方坐下来,也立马有服务员上来要求消费,从而流失不小一笔开支。

一碗什么水蟹粥,居然要价二十块,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钱能让他在这里待几天。“让我们一起等三天吧。”义工建议。“三天啊……”“你可以返珠海等。那里住宿吃饭,总归是便宜点。”

周越彬被义工这句话臊得脸红了一下,他捏紧手上的筹码,用手指刮擦着上面拓印的花纹。“我也可以在澳门玩一玩。”他说。3

如果你此刻拍下周越彬的表情给他看,他一定不会承认照片上那个满眼放光的人就是他自己。

面对葡京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看着熙来攘往进出的人,周越彬的眼里写满了激动和兴奋。单单这样也正常,偏偏他又想表现得很淡定,想把这种热血沸腾给压下去,那表情也就涂染成五颜六色的戏感——

原本面善的圆脸,开始缀满了狰狞……

也许是在亲临澳门之前、老王在小镇出现过之后,周越彬在生活中总是会不经意地关注到澳门的消息,他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他在部队图书馆的某本书里看到过:澳门可以让你瞬间暴富,也能让你变得比刚出生的婴儿还干净。

是个“神奇”的地方!

当时,周越彬只看进去了第一句话。瞬间暴富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在老家跟周大洋他们聚餐的时候,再也不用忍受周大洋故意拖延结账,等自己终于咬牙决定起身买单的时候,又被他突然拉住,说这顿他请了;

在逛街的时候,经过那些设计极简却用材奢华的门头时,再也不用脖子一紧,脚步发飘,躲避营业员的冷漠眼神;

在复员回家的时候,再也不用为得到好一点的安排而每天赔尽笑脸,最后还被送礼的小子抢了先机……

周越彬站在门口,鄙视了一会儿那个传说中只有嘴巴没有屁眼,预示着只进不出的貔貅。

貔貅,又名天禄、辟邪、百解,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

据说貔貅是龙王的九太子,它的主食竟然是金银珠宝,自然浑身宝气,因此深得玉皇大帝与龙王的宠爱,不过,吃多了总会拉肚子,所以有一天可能因为忍不住而随地便溺,惹玉皇大帝生气了,一巴掌打下去,结果打到屁股,屁眼就被封了起来。从此,能吞万物而不泄,可招财聚宝,金银珠宝只能进不能出,神通特异。

葡京摆这么个东西,意思就是要让赌客的钱进了赌场就再出不来了呗。

周越彬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裤线的隐秘处,确认老王的筹码还在,在保安满是鄙夷的注视下,他昂首挺胸,终于走进了那个在小镇的床上被自己想象过无数次的溢彩流金的世界。

巨大的赌场中厅,灯光晃眼,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水晶灯的内部。放眼望去,近千平米面积的地毯上,上百台各色赌桌盘踞各方,自立山头,每一个都被一顶巨伞一样的顶灯笼罩着。

巨伞下,穿西装和晚礼服的葡萄牙人、穿工装短裤和Polo衫的香港人、穿花衬衫和拖鞋的台湾人,还有戴斗笠的澳门本地人,纷纷围住戴领结的荷官,要么盯着台上飞速运转发牌的手,要么盯着某个赌客手里正在捻的牌,大喊吹吹吹或顶顶顶,不时爆发出欢呼声或者各地风格的臭骂声。

周越彬用力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一些香氛的味道,一些隐约的酸腐,更多的,是某些让人神清气爽的物质,那应该是赌场为了让赌客保持亢奋,特意充入的鲜氧。

这三种味道调合起来,就是周越彬认为的,澳门的味道。

一个个端着酒水或者推着餐车的女郎从周越彬身边飞速经过,他无暇顾及,更无暇参观。他一路经过不同的赌桌,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他在心里教育自己:第一次,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多看看,少下注,要淡定,勿昏头。

要让自己的气场像个老手,阵势上先给澳门来个下马威。

周越彬终于找到了人气最高的那张台。他只消看一眼台面就了解了,很简单,之前在老家照着DVD里的情节模拟研究过,猜大小而已。他没有挤着走上前去押注,而是安静地站在人群后看着。

在心里连续跟着猜了五次,全中。

周越彬越想越兴奋。如果刚开始猜的时候就下手跟着押,那现在都已经有筹码入手了!

刹那间热血沸腾。他立刻转身去寻找更刺激的玩法。游荡了几分钟,在赌场角落看到一张台子前围了好多的人,而且个个都很兴奋。走近才看清,这是在玩百家乐。

簇簇站立的人群围聚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她面前一大堆筹码,看来赢了不少。女人小心翼翼捻开一张牌的一角,像是呵护襁褓中的婴儿,生怕一用力弄伤了它。

周越彬挤到距女人很近的地方,奋力想看清女人的样子,却只看到又长又白的脖子,她侧着的脸快贴到台子上了。大概好多天没洗过的油光头发,插着一根红筷子,随意地绕在脑后。

周越彬突然佩服起这个女人。

不是因为她面前的那堆筹码,而是因为那根筷子——血红血红的颜色,上面还有烫金的花纹。什么年代的东西了!她从哪弄来的?这就是书上说的赌徒的幸运物之类的东西吧?

真是为了赢钱,无所不用其极。

女人押的是“闲”。

庄家的牌一张是三,一张是二,想赢这把牌似乎很容易。女人慢得不能再慢,捻开牌的一角,也不知道看没看清楚,又迅速按下,然后掉过来再去抠另一角。这过程像极了电影慢镜头,而且是默片。整个赌场的喧哗,与这张台子前的屏声静气,形成极大对比。

却又是一种诡异的安静。

也难怪,围在这里的人几乎都跟着她一起压了“闲”,而输赢尽在她手下的小小两张牌里。荷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周围的人,瞪圆眼珠,盯着那双青筋暴露的手,一动不动。这场景里最不和谐的,就是周越彬了。

他想看清楚那手里的牌到底是什么,头连带着身体动来动去,看起来太滑稽。

这一角只抠开了一半,又被快速盖住,双手按住牌,在桌面上快速蹭了蹭。开始一点点捻牌的竖边。

换了姿势,周越彬才看到,原来她已经翻出一张Q了。刚刚看到一点牌的白色边,女人似乎因紧张抖了一下,稍一停顿,省略了惊心动魄的高潮,干净利落地翻开手中已被折磨得走形的纸牌,上演了一幕惊心动魄大结局——

一张红桃8。

她赢了!

周围看客却啧啧不已,周越彬困惑不解。

接下来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解开了他的疑惑,“靠,又赢了,难怪都押上!”“妈的,早知道我也一起押了!”“我就说嘛,她肯定赢!”“唉……”似乎不这样说,有损自己面子。

这种“便宜”钱没赚到,过过嘴瘾总可以吧。说给其他人听,也顺便安慰一下自己那快悔断的肠子。跟着一起押的那部分人,个个眉开眼笑,迅速拿起赢回来的筹码,仔细数着。

台前坐着的那女人,稍微动了动已僵硬的身体。站在旁边的周越彬,仿佛听到了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啪啪”声,像是自己每次打架前捏拳头的声音。

她应该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很久了,全身骨头开始抗议。松了筋骨之后,女人拧了拧自己头顶的筷子,似乎还想继续奋战。可惜,她刚刚把手放回赌桌,继续鏖战的动作尚未来得及做,在一片“嘘”声中,她晕倒在了赌桌下。那紧张的一抖,不过是体力不支的表现。

对面的荷官,无奈地摇摇头。荷官每天都坐镇在赌台后,看着无数个来来去去的人,估计这种场面见的不少了吧。

也许,在这“扑克脸”荷官的心里,此时正阴暗地笑着,“哈,又倒下一个笨蛋!”然后,等待下一个接替坐下的人。

坐下前,周越彬扫了一眼正被保安抬走的女人的脸——

尖瘦的下巴,蜡黄的脸色,掉了皮的嘴唇。

刚刚进来赌场不到半个钟,就目睹这种不祥的画面。周越彬自觉有些倒霉,但这些丝毫影响不了他想赢大钱从而一夜暴富的念头。就跟这个赌场里的其他赌徒一样,遇见结局惨淡的,就只觉得看了个别人的故事,倒霉的事情怎么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听说成果潇洒的,就把这故事往自己身上想象,好像自己就是那个赢家,恨不得呼朋唤友去庆祝。

在荷官专业而冷淡的注视下,周越彬从口袋里摸索出老王的筹码半遮半掩地放在台子上。

他有些紧张,老王的筹码表面已经有些残破,况且是几年前的东西,不清楚现在是否还流通。

荷官只是瘪了瘪嘴,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周越彬松了口气。现在,他的眼中只有荷官面前颜色各异排列整齐的筹码,脑袋里幻想着它们飞入自己口袋的画面。周越彬全身上下,都注满了两个字——“赶快!”他把那个一万块一下子押了上去。

在中厅里,周围的赌客大都是两百、五百小口抿,初来乍到的周越彬却来了个一口干。

荷官看他的眼神高了些,如果他知道周越彬是第一次进赌场,而那个一万块是他身上全部筹码的话,他肯定还要在眼神里加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佩服。其实周越彬这么干,更可能是因为他当时还不知道可以去账房把筹码换成小份的。

反正一万块丢进去了,能起几个水漂,这都是命。

赌钱就是赌命,那时的周越彬,哪里知道,这里的“命”根本就不是命运的意思。命运,本就是很奇怪的东西,它调皮,它从不听话,它会在你明明很渴望一件东西时,偏偏不给你,急得你抓耳挠腮、焦头烂额。等到你绝望,要放弃,它又把你所渴望的送到你眼前:“嘿,它早就在这了,你为什么不拿?”

命运,有它怪异的存在方式。任何事情,任何东西,强求是求不来的,就算勉强到手,终有一天也会失去。

欢呼声咒骂声骤然响起。赢了。

周越彬还没反应过来,荷官收钱发钱,自己眼前一块筹码变两块,就跟生崽子一样。

周越彬傻笑了一下,短短几秒钟,他就赢了相当于周大洋卖掉20台熊猫大彩电才能得的利润,而且是悠悠哉哉地坐着,根本不用像他那样在人前扮孙子。

周越彬心想,你大爷周大洋,再他妈在买单的时候使动作,老子蓝票子甩你一脸。他得意地看了看对面的荷官,本想得到一个羡慕眼神。可惜,荷官又恢复了一副万年难融的冰山脸。即使这样,也丝毫没有影响周越彬的好心情。

第二手牌,手上两个筹码,从现在开始,周越彬开始需要像个真正的赌客一样在低调保本还是冒险一搏两种打法之间拉扯。咬咬牙,闭闭眼,他取了中间,押了1万块上去。一个呼吸间,周越彬猛拍了一下大腿,嘿,又赢了!

这才进赌场多久啊?屁股下椅子还没坐热呢,这么短时间赢来的钱,抵得过老家半年的工资了!若是继续玩下去,那该赢多少啊?真是不敢想象。“还玩么?”

不知不觉就赢了这么多,这儿的钱也太好赚了!一丝理智残存的周越彬,有点犹豫了。这天上掉下的馅饼,这么巧,就掉到了自己的头上?三万块,在澳门,这些钱肯定不算什么,可自己在福建小镇的全部家当才多少?不过,这理智很快就被那三万块打败了。开局如此顺利,已尝到甜头的人,哪能轻易就收手了呢?

金钱会让人疯狂的。

接下来,周越彬越押越顺手,越押胆子越大。那眼睛里冒出来的,是一朵朵如饿极了的狼见到猎物时眼睛里的绿光。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周越彬一直在赢,一把都没输过。初战告捷,即便“从不信命,只信自己”的他,大概也会在心里感谢幸运之神的眷顾吧。如果老王知道自己那个用来压运而随身携带的筹码在变成遗物之后,居然为周越彬打开了一个如此大的赢面,也会从太平间的铁床上懊恼地弹起来吧。

一个刚上赌桌的“雏儿”,一个只重视结果不重过程的人,让这一次次发牌、看牌,痛快得不能再痛快。荷官发到周越彬面前的牌,不见丝毫拖泥带水,直接翻开,一目了然。这样也挺刺激的,不是么?

不像周越彬旁边几个手黑的赌客,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因为太用力,竟然瞪出了红血丝。他们异常重视每次开牌前的各项细节:荷官的眼神、手势、牌的角度、慢慢昭显出来的图案……

他们看牌的神情,与刚才那个倒下的女人别无二致,他们开牌不叫开牌,叫抠牌。一寸一寸,抠得那叫一个狠。一边抠,嘴里还要喊着“吹”或“顶”。牌大了吹掉一个点,牌小了顶出来一个点。开什么国际玩笑?若是真能让你吹下去,或者顶出来,那人人都是赌神了。

跟吵架一个道理:不是声音大的,就是占理的一方。赌桌上,任凭你喊得再用力,看牌时抠得再狠,那牌面也是早就注定了的,画好了的。

不过周越彬也知道,那些抠牌的人,看重的是那个过程,心里想着想要的点数,嘴里不停喊着。当把牌翻开,看到点数和心里面所想是一样的时候,那瞬间的成就和满足感,真是世间什么都替代不了的。况且,赌桌上的愿望成真,那就意味着,又赢钱了。

谁会不喜欢?

周越彬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直到肚子演奏起了交响乐。摸了摸肚子,看着自己面前那些数字颇大的筹码,他不知道除了傻乐,还能用哪种方式来表达内心的兴奋。

赢了这么多,这一趟真是来对了!他甚至有些庆幸老王的死,是老王退了场换了他上桌,才让他真正尝到赢钱的滋味,真正见识到澳门的神奇。

兔女郎、雪茄、空中花园……有那么遥远吗?不就在赌桌上摆着吗?周越彬感觉自己伸手一揽,就可以揽到自己之前艳羡的一切。不过,这些都是一步之遥分分钟的事情,目前填饱自己的肚子,才是人生首要大事。4

豪吃了两碗水蟹粥,周越彬为之前被20块钱吓住的自己向澳门复仇。

他坐在南湾半岛狠狠地吸吮着碗里的蟹壳,眼睛盯着的却是南湾周边一片高楼大厦。澳门的精华全在眼下,周越彬现在感觉自己能够将它们一口吞下。

再次回到赌场,轻车熟路,周越彬毫无起初的胆怯和犹豫,直奔赌桌。

只是这一次,他的运气似乎被一顿饭的时间给切断了。他自信满满连着押了几次,居然输比赢多,面前堆积的筹码越见矮了下去,捂不住。

如果此时周越彬还有点理智,不再继续赌下去,而是选择离开,或许他还能完成把老王带回家的使命,同时,还有点小小的盈余。可惜再理智的人,只要思想被欲望所支配,那下场似乎都没有太好的。

输掉了认为偶然,赢钱了则高兴得忘乎所以。输钱时,想的是——之前那一局牌,我可是赢了呢;赢钱后,想的是——哈,又赚了,下一局一定赢得更多。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路从赌客变成赌徒再变成变态赌徒,越陷越深。

赌台边记录开牌结果的“路”每局都不一样,而赌客沦陷堕落的路总是出奇的相似。那一晚,周越彬就是个新鲜出炉的例子。

他的手气急转直下,头上的冷汗越积越多,很快便输光了赢来的几万,最后一咬牙,又把老王的筹码折了进去。

他懵在椅子上,眼看着那个布满划痕的筹码被荷官收归盒里,汇入千千万万个红色筹码中。直到旁边新来的赌客等急了戳了他一下,问先生还下注吗?他才浑浑噩噩站起身来,靠泛软的双脚无意识地带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此时离他在南湾半岛发誓吃下整个澳门不过才两个小时。

周越彬眼睛迟钝,感觉迎面而来的服务人员、赌客、游客一个个像蛾子一样往自己身上撞,他不得不踉跄着艰难避让,不敢对上他们的眼神,他们脸上礼貌的笑意在他看来都变成了恶意的嘲笑,又想到起身时荷官挑起的嘴角,还有,现在出去,又得为一碗水蟹粥折腰。

周越彬忽然胸口一闷,平空生出一丝怒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恨恨地停下脚步,一旁就是兑换筹码的柜台,柜台边挂了一个广告牌,上面用繁体字写着“热烈庆祝澳门回归祖国,欢迎内地同胞畅玩葡京”。

周越彬站在那里,感觉自己贴身内兜里那一叠跟周大洋他们一起凑的“收尸费”硌得他大腿疼,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啪!五万块人民币拍在柜台上。“换筹码!”周越彬咬牙切齿。

制服男只是抬眼瞟了一下,说:“港币,唔该。”

周越彬一囧,只好把钱收回来匆匆找地方换了港币。再次把自认为很扎实的一摞钱从兑换处铁栏下的洞口塞给制服男,满以为对方会为这么厚的钱小小震惊一下。孰料,人家无动于衷,眨眼间从那洞口里甩出薄薄的一小打筹码。

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也同时甩了出来:“麻烦让让,下一个!”

周越彬赶紧让到一边。那厚厚一叠钱,只换回来5个筹码,顿时傻了。这不是在开玩笑吧?看看制服男,没再给的意思。怕再闹出乌龙,只好默默走到一边。再低头细看,筹码上数字是10000。

为了用这五个筹码扳本,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周越彬就只在这赌场的一亩三分地里耕耘着。

他耕耘得异常艰难,常常是好不容易获得几个小收成,后面紧接着又撒下去一把大的,输倒输不了多少,可赢也赢得不痛快。

这是一场周越彬跟赌场的拉锯战和疲劳战。他忘记了睡觉是什么东西,就连去洗手间,也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像打了鸡血一样。

鉴于水蟹粥的教训,周越彬还跟那个插红筷子的女人一样形成了自己的某种风水理论:在老天照拂,手气好的时候,绝对不能恃宠而骄,离开赌台去吃什么饭。所以,这两天他基本都是靠赌场提供的酒水、水果和一些小食挨了过去。

这个手气好不吃饭理论,亦成为往后十多年周越彬在大小赌局里必须遵守的一条原则,长久以来在圈子里被人调笑议论。

全世界所有正规的赌场都不设窗户,这是为了让赌客忘记白天黑夜,混淆时间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赌博中去。周越彬输光那五万“收尸费”,从赌场大门钻出来的时候,外面是一个大太阳的正午。

此时周越彬的形象可谓惨不忍睹:油腻腻的头发,因为连续几天没休息,眼睛下面黑黑的熊猫眼圈,眼球里满是血丝,张嘴就是一股浓烈的臭味,好像整个身体已开始从里到外腐烂。

他变成了自己刚进赌场时最瞧不上的那种烂赌客的形象。

不过,这能怪谁呢?

看着手中那仅有的十块港币,周越彬站在街边,把为了求平衡最后赌气从赌场里拿出来的五个三明治一口气吃了,又在烈阳下坐了大半个钟头,想了想,还是打个车去仁伯爵医院,看看老王的事情在没有钱给付的情况下,有什么其他周旋的余地吧。三一个叠码仔的诞生1

周越彬赶到太平间的时候,除了要面对那个等了他大半天而有些烦躁的义工之外,还遇见了一个处于发飙边缘的女人。

那女人约摸二十五六岁,跟周越彬年纪相当,浓妆艳抹,穿一身昂贵的圣罗兰黑色经典连衣裙,却是老款,看起来非常陈旧,裙摆脏兮兮的,还破了几个洞。

她正歪斜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手中捏着圣罗兰的裙摆,两只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情不自禁地捻着裙边的缝线,好像是在捻一张扑克一样,她的表情也跟那些等待亮牌的赌徒别无二致。

周越彬一露面,那女人便冲了上来,劈头盖脸甩出一串粤普。“仆街!你都知道返来呀!冇事玩什么失踪,人家只好打电话畀我,搅我一手好牌变臭牌。”这女人异常激动,看来有些神经不正常的样子。

周越彬好不容易把她安抚坐下,终于搞明白,她就是当初那个打电话通知他来澳门收尸的女人,是老王的小女朋友,名叫阿莲。

这个阿莲是最近一两年才跟上老王的,正赶上老王逢赌必输的时候,两个人一路从空中花园撤到本岛上的公寓房,再撤到远离本岛蜗于澳门最南端的贫民区石排湾,后来因为临近回归,澳门政府开始严格控制流动人口,加上水房帮还有14K几个放高利贷的追债,老王在澳门根本没有容身之所,才不得不跑路去珠海,最后又因为赌瘾难除,从横琴偷渡,半路上被海警的探照灯罩住,慌乱中被一个浪头打下海淹死了。

阿莲之所以愿意与老王一起这样患难与共,基本上不干感情半毛钱关系,只因为她自己也是由职业赌徒最后变成的烂赌鬼一个,起初看上老王赌博资历老,一度赌资丰厚,可以带她进出贵宾厅见识场面。

后来老王栽了,水房和14K几个社团的人跟得紧,阿莲弱女子一个,又是本地贫民出身,还是要仰仗老王门路多,才保得上命。不过,她也说了,老王也算是个好人吧,再困难的时候,只要他赌得上,就不会差阿莲一个半个筹码。

周越彬听了哭笑不得。

她又说,之所以打回老家叫周越彬过来处理老王的事,是因为她自己身上没钱,又害怕被债主发现不方便现身。满以为周越彬来了把老王带走了事,却又接到义工电话说连周越彬都联系不上了,害得自己不得不捏着一手好牌从赌桌上撤下来,火急火燎赶过来。“我再赶回去,还不知道好运气能不能续上呢!”

阿莲说着,又去捻义工交给她的文件,一脸焦虑,眼神病态,她似乎处于某种癫狂的状态。“之前老王常跟我说,等赢够了就返老家,可是赌鬼嘛,赢多少都不觉得够的。后来输得烂底裤,就根本不好意思回去了。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是,要是他死了就叫我把骨灰运出澳门,他不想一辈子困在澳门。现在,你赶紧给他办了手续送返家吧。”

周越彬沉默了半许,两手颓然一摊。

阿莲没明白,义工倒瘪了瘪嘴,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说:“那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呢?”“能不能暂时保存在这里?”

义工不耐烦地把手头上的笔一扔:“连送去火化的钱也输光了吗?”

周越彬局促地点点头,扭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阿莲,阿莲总算是反应过来,也学着周越彬两手一摊:“别望着我啊。我的钱还在赌场没赢返来。”

老王要是活着,看见自己女朋友和侄子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非得笑出声来不可。

义工叹了口气,又把笔捡了回来,在文件上划拉了几下:“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收费喔,全澳门统一价,普通还是冷藏?”“啊?”“普通寄存,一天一具20元,冷藏,一天一具30元。冷藏嘛,肉身可以放久点。”“普通!”阿莲回答。“冷藏!”与此同时,周越彬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答案。

阿莲撑开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周越彬:“你还想在澳门待多久?”“怎么着……也得等我把那笔收尸费,还有……我的一万块钱筹码赢回来吧。”还有他全部的身家,借的高利贷,以及拜托他姐从她工作的信用社挪用出来的公款。这些他都没说,当时集资收尸,他断定老王留下好处不少,就是不想让周大洋他们白白占了便宜,于是白道黑道刮碗底弄来这笔钱放在收尸费里面充大头。再有就是,他想着好不容易来澳门一趟,怎么也得从赌场里搬几块金砖回去,所以也带来了一笔赌资。如今是全折进去了。

听了周越彬的话,阿莲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手指捻裙角的频率也突然加快。“唉……”

忽然安静下来的停尸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气。2

尚处于回归气氛中的内港码头挂满了欢迎内地游客的横幅,横幅上的澳门已经全都改叫为“澳门特区”。

大厅里,特区政府派来的欢迎团在那里载歌载舞。一个个手拿五星红旗和特区区旗,用饱满的热情夹道迎接一个个第一次踏足澳门的内地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欢迎团比他们更为热情。

那些人此刻都盘踞在码头外的马路边。不像政府那边一水儿的表演服,他们这边的穿着有些参差不齐,有西装革履穿皮鞋的,也有垮着花衬衫戴斗笠穿拖鞋的。他们都是各帮各派派过来或者自发过来赚外快的“扒仔”。“扒仔”,说白了,就是一帮专门踞守在澳门各个码头、关卡的掮客。他们围追堵截拉拢游客去赌场赌博,处于赌博行业链条里的最底层,算不上中介,吃不到赌场给的回扣,唯一可以吃的对象就是那些游客。

他们揾钱的方式是:借钱给还不大熟悉套路或者身上没准备钱的游客去赌博,然后从中抽水。为了拢客,扒仔聪明地在借钱的时候承诺不收利息,只是约定游客在赌场下的每一笔筹码中,都要抽一成的佣金,然后当游客恰好是在6点赢了的话,要抽一半小费。这样的方式,看起来人性化,实际上比收高利还要混蛋。

扒仔中,有的有社团在背后撑腰,或者做的时间比较长有了一定积蓄,所以有能力“放款”给游客。另外的一些,则完全是空手套白狼。他们会把自己拉到的客人转让给有实力的扒仔,从中拿一些人头费,每次也就三五百,属于扒仔中的扒仔,最最被人看不起。

做这种扒仔的,大多是澳门本地闲来无事的阿伯阿婆,或者是在赌场输光了钱,急需赌资来扳本的烂赌鬼,就像阿莲和周越彬。

决定把老王扔在停尸房之后,在澳门人生地不熟的周越彬便一直缠着阿莲,叫阿莲介绍赚钱的门路。阿莲无可奈何,便只好叫上他一同做起这门槛极低的营生来。

回归之前,从游轮上下来的大多来自香港、台湾,还有一些是日本人或者新加坡人,因而扒仔惯常说的是粤语或闽南话。回归之后,游客们天南地北一水儿的普通话,还有东北、陕西、四川、湖南方言,老资历的扒仔们听来就有点懵,牛头不对马嘴,他们那些老资历在此时反而成了短板。

唯独刚入行的周越彬,拥有内地人背景,又恰好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撞上了1999,说是时势造英雄,有时候时势也造投机分子。

实际上,毕竟那帮吃惯海鲜的“澳门土著”也是在资本主义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不可谓没有商业头脑。抓需求,免费论,耍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即便那些斗笠阿伯和阿婆,也知道内地人财富乍起,小市民心态乍落,对于占便宜有深入基因的热衷。因此,每当有一批内地人被放下船,如食人鱼一般蜂拥而上的扒仔们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免费派送贝壳做的纪念品、斗笠、购物券以及赌场筹码,另一派,只有周越彬以及被他摁下的阿莲。

周越彬叫阿莲把她从草堆街批发来的塑料拖鞋退了回去,用那些钱打了个以“为圣老楞佐教堂捐赠”为名头的捐款箱,挂在阿莲脖子上,叫她去街角站着,离那些《澳门日报》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近一些。

阿莲觉得自己这样杵着挺傻的,看见那么多人盯着她看,莫名有些紧张,说白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赌场,哪都不能让她感觉安心。她把手搭在那箱子上,情不自禁地捻着贴在箱子上的字条,假想自己坐在赌桌边,不时用眼睛剐一下让她陷入难堪的周越彬。

也有打人海战术的。

不远处,一个有实力的扒仔带领一班手下,一路雄霸了码头至赌场的天桥,他们逢人便问“先生小姐,要不要帮忙?够不够钱用?”顿时让那些游客觉得澳门人热心又有义气,当下心软卸下防备的不少。

眼看那些扒仔陆续都开始有“货”上门,甚至有一个已经成功将一大家子带上了前往赌场的免费班车,阿莲更加心焦起来。

周越彬在一边叫她稍安勿躁,保证很快就会有人上钩了,而且是更值钱的“货”。

果不其然,在这一轮游客快散尽的时候,打队尾悠悠走过来一个戴墨镜揣着长款钱包的中年男人,他径直朝捐款箱走过来,用两个手指从钱包里夹出来好几张百元人民币,在箱子进钱口的地方悬停了几秒钟,给旁边的记者留足摁下快门的时间,然后才把钱丢了进去。

周越彬赶紧上前叫他在一个表格上留名,中年男人嘴里冒出浓厚的湖南韶山口音,说:“冇得事,冇得事,为同胞做好事嘛……”手却握住了周越彬递过来的笔杆,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手机号还有某个烟花爆竹公司的名号。

周越彬知道,1999年的内地人,占便宜一定是关起门在家里,国门之外,绝对装阔气。

就这样,打着圣老楞佐教堂的名义为自己“募捐”到有来头的内地人之后,周越彬紧接着死皮赖脸地跟他们攀一段关系,以过来人的口吻向他表述怎样才能在澳门真正玩到尽兴。其实,有钱有闲来澳门这个不到三十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来旅游的,大多在心底就有去赌场搏一把的准备,基本上一点就通。

等到游客脸上浮现某种紧张与期待的红晕之后,阿莲便会将他们带到位于葡京饭店旁边的东哥的牛排馆。

东哥在澳门的赌博行业里属于响当当的人物。他就出生在葡京饭店旁一片贫民区中,他亲眼看见葡京酒店如何从一个大土坑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他个人的成长史,就是葡京酒店的建设史,而从他个人的财富积累史中,也可以看到澳门在全世界赌场中独有的叠码制度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20世纪80年代,在角子机、大厅之外,葡京在赌场最好的位置单独辟出一块地方设立贵宾厅,主要接待那些“玩得起”的客人。

在大厅,一把下注最低可以到几十、一百,最高也不过一万,在贵宾厅,最低几千,最高可以到百万,这就是“玩得来”和“玩得起”之间最直观的区别。为了寻找到更多的优质客源填满贵宾厅的每一个赌台,赌场就需要出去许多帮忙“揾客”的叠码仔。

不像散兵游勇似的扒仔,叠码仔的佣金是赌场给的。赌场会给每个叠码仔几百万、几千万的信用筹码,又叫里码,豪客来厅里赌,一般不用带现金,叠码仔直接将自己的里码借给客人下注,等客人离桌,贵宾厅账房算出客人在这个叠码仔身上借出去多少里码,叠码仔就能从这个数额中抽千分之十到千分之十五的佣金。有的豪客一次下下去一百万,叠马仔一笔就能抽到一万多佣金,所以,这是个非常令人眼红的职业。

同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伺候赌客,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个非常无聊的职业。叠码仔在无聊时会把玩自己手中准备随时借给客人的筹码,一片一片摞在桌上,叠过来叠过去……这就是澳门人把他们称为“叠码仔”的原因。

有做得好的叠码仔,手里资金丰厚,就可以跟赌场包下整个赌厅,手下归拢一帮小弟去叠码,自己就上位做厅主。

东哥现在就是葡京最大那个厅“富海会”的厅主,他向来做事牢靠,从来没有走过偏门,之所以能够在澳门回归前鱼龙混杂的环境中脱颖而出,把有水房、14K等等社团背景的叠码仔踩下去,全靠他头脑灵活,知道审时度势。比如,他一听阿莲说周越彬是内地来的扒仔,手上又有几个内地人,二话没说,就在自己的牛排馆开了个大包间。

多年前,东哥就预言过,往后澳门赌业必定要靠内地撑场,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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