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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21: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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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蛰存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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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创作集

十年创作集试读:

上元灯

天气热起来,男的女的手里,出门时都摇着扇子了。将穿旧了的一件夹衫换去之后,我也想起:这时令是可以带扇子出门了。记得去年曾用过的那柄有朋友叶君写着秦少游《望海潮》词的福州漆骨折扇还并不破旧,中秋以后,将它随便放进了那只堆存旧扇秃笔的橱抽屉里,不知如今还可以用用否。现在是百物昂贵的时候,一副起码的粗粗地制成的扇骨,配上一页白扇面,也得要半块钱呢。如果去年的旧物,还拿得出去用用的话,何必再去买新的呢?

开了那只久闭了的橱抽屉,把尘封了的什物翻检了半晌,一个小纸包里的是记不起哪个年代收下来的凤仙花籽,一个纸匣里的是用旧了的笔尖,还有一枚人家写给父亲的旧信封里却藏着许多大清邮票,此外还有几副残破的扇骨,一个陈曼生的细砚,倒是精致的文房具。再底下,唉,这个东西还在吗?一时间真不禁有些悠远的惆怅。

那是安眠在抽屉底上的,棉纸封袋里的一柄茜色轻纱的团扇。

现在,都会里的女士是随处都有电扇的凉风可以吹拂她们的玉体,而白昼没有电气的内地城市里的女士是流行着鹅毛扇子了。团扇,当然是过了时,市面上早已没有这一注货色了,年轻的后生,恐怕只好在旧时代的画本中去端详一个美人的挥着团扇的姿态了。

我之看见了旧藏的团扇而惆怅,倒并不是因为它的过时,一种扇子的过时,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觉得惆怅,只是为了这一柄团扇与我有些瓜葛。

那还是住在苏州的少年时候的事哩。

父亲因为要到师范学堂做事而全家迁苏的那一年,我才只九岁。到苏州之后的第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整天地藏躲在醋库巷里的租住屋里,不敢出外,因为我不会说苏州话,人家说话,我也不懂得。

但有一天是非出去不可了,而且是出去和许多的说苏州话的小朋友接触,那是父亲送我进附属小学继续读书的第一天。先一夜,父亲说:“阿宁,明天又要读书去了。”

我说:“哪里去读书?”

父亲说:“附属小学。就在师范学堂对面,放了夜学你还好来看我呢。我已经去和学校里的先生说好了,仍旧是三年级……”他又回过头去对母亲说:“将来阿宁可以住到我学堂里去,省得每天来来去去地走。”

母亲笑笑,没有加以可否。我心里也木然,因为住在家里和母亲一处和住在学堂里和父亲一处,在我是都愿意的。

语言的难题又来到我心里,我痴想着:一群男女小同学在种着花的学校园里环绕着我,笑着我的家乡话。

过了一会,母亲笑着说:“阿宁,为什么发呆,为了明朝要进学堂去,所以不高兴么?”

我一声也不响,呆想着。年老的唐妈在旁边,又唱起她惯用的嘲笑我的歌词:“赖学精,称称三百斤。”

我被激怒着说:“谁想赖学呀,为的是怕说起话来给人家笑呀!况且,况且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进陌生的学堂里去,叫我怎么好呢?”

父亲就说:“有什么好笑,就是人家笑,也随他们好了,过了三个月你一定也会得说苏州话。如果说没有人认得,那么明朝可以和对面金家的惜官、珍官同去。明朝早上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搭个小朋友,以后也好一同作伴儿早出晚归,便当些。”

这样,于是在进学堂的那天早晨,我认识了生平第一个女朋友:金树珍。惜官的名字是树玉,是她的小两岁的弟弟。

在能说苏州话之前,很奇怪地,对着她,我居然很不羞赧地说着家乡的土话,而且说得很多,很琐屑。我告诉她城隍山的风景怎样好,西湖怎样好——其实那个时候的西湖,还是很荒寒的,而我也只跟了父亲,从清波门出去约略地玩了一玩而已。我在家乡的小学堂里读的是哪几本书,父亲有怎样几本好看的带图画的书,她不能全懂地听着我的奇怪的乡音,不时地微笑着。但我并不觉得如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的时候所想象着那样的脸红。

到我能够自由地说苏州话,我和她,当然还和她的弟弟,已经因为同级同学和邻居这两重关系而成为很亲密的朋友了。我之所以后来不愿意住到父亲学堂里去,如今回想起来,也就是为了这个原故。但那时却并没意识到这种心绪,只说是为了要陪伴母亲。

一年一年地,无知的童年如燕羽似的掠过了。我在学堂里,除了他们姐弟之外,不曾有过第三个朋友。每天,除了睡到我的小床上去的夜间和吃饭的时间之外,不曾有过和他们俩分离的时候。转眼到了第五年了。我们是在高等第四级。

如果这一年不遗留这一柄团扇给我,现在我还能够想念起她吗?我的回忆还能不能捉到一个起因而蔓延开去吗?

那时候的学制,两级的小学堂是男女兼收的,但中学堂却男女分校了。高等第四级是两级小学的最末一年,我因此常觉得心里不宁静,为的是暑假毕业后,如果我依照着父亲的主意,升学进草桥中学或师范学堂,而她依照着她的父亲的主意,辍学家居,便失去了许多亲近的机会。那一种心绪,虽然还不曾懂得就是现在所谓恋爱的苦闷,但却时常感觉到有一个空虚的生涯将要来了似的烦乱。

于是,显著的病象是春季小考失败了。

我素来是个好胜的人,但那时候并不觉得是羞耻。我甚至还希望她和我一样的对于功课怠惰下去,如果大家都留级一年,也是愿意的。呀,那时候的心情,便是留级到三年,四年,五年,只要她也继续地和我同学下去,也都是高兴的。一年一度地读着同样的书本,只要有她在课室里,也就好似诵读着新的书了。

但是,她说留级是可羞的事,如果我真的连毕业考试也失败了,在她毕业之后,她将不再和我继续做朋友,也不许我到她家里去,就是托名去看她的弟弟,她也是要叫阿翠赶我出大门的,因为她看轻不用功的人。

于是大考的日期在揭示牌上公布出来。我是被逼得每天晚上要在灯下整理功课了。但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几个清朗的晚间,她和她的弟弟常在晚饭之后差了他们的阿翠过来,叫我带了书本去和他们一同温习,而我便一定会由唐妈管领着在月光下穿过清静的街,走进她家的广漆墙门去。

一夜,月亮光光的,好像是五月望日的前后,天气是如现在一样的沉闷。因为距离大考只有三四夜了,攒集着童稚的头在灯光下温习那最觉得艰难的理科书,不知不觉地夜已很深了。

收拾了书本,将要喊在厢房里和她家的女仆们说闲话的唐妈的时候,一点亮绿的萤火悠然地从窗外的帘隙间穿过,在空中摇荡了一会,便又悠然地浮上了屋檐。

她叫喊着“扑呀,扑呀”的时候,流萤早已曳着微光从墙东隐逝了去。“今夜月亮很好呀,园里一定有许多的萤火虫,何不去看看呢?”树玉叫了起来。

月下的园景,忽然浮上我脑里来了。我冥想着这个时候,墙外她家的小花园里一定有很好的风景。茅亭里的花磁凳上坐坐,乱噪着青蛙的浅池边去站一会儿,还哪里会想起回家去睡觉呢?那时候,我知道的,从她凝神着的眼光里,看出了她心中也在浮动着月下的园景,她一定是在想去采撷些夜来香,橙子花,或石榴花;想到假山石旁边去看月华和浮云,想去听青草丛里的蛙跳进池水里去的声音和蝼蛄的声音,想看从茅亭的顶上飞出来的蝙蝠,或是那些像水上的柳叶似的飘浮着的萤火。“去呀,你不要回去了,叫唐妈回去罢,你住在我们家里去玩花园,夜里和弟弟睡……”她伸起手来,不完全地说,眉宇间满含着欢喜和高昂的兴致。说完了,又飞步抢到房间里去告诉她的母亲。

结果是由她们把唐妈打发回家,我就不由分说地被留住了。

三个人由阿翠陪伴着,开了八角门,走进了花园。夜色果然是清丽万分,到如今回想起来,也仿佛如在目前似的。但那时对于这种园景,倒并不会有特别的爱好和留恋,因为并不曾想到此后是永不会有机缘再在这个园里作惬心的夜游。

那时所留恋和爱好的仍是她,我故意走在她身边,或前一步,或依近着她并肩而走。青春的爱欲在我心中萌动着,但并不曾自觉。树玉胆子较小,不敢前行,只跟着在我们后面,阿翠虽然年纪比我们大几岁,但也还是有着童稚的心,她一路撷着花草,若即若离地同行。三条纤细的人影在草路上的花叶影间伸过去,在茅亭里逗留一会,在池塘边也静立一会,看看水中的月影,都觉得并无什么话可以说。蛙从草丛中惊窜到水里去,蝙蝠乱飞,榆树上的巢中的乌鸦也在对着明月哑哑地啼起来,垂柳被月光筛着,如同织成了的魔网,萤火出没在草堆里。风景如此,我悄悄地凝看着她,黑的发光的眸子,小小的薄嘴唇,脸,耳,纤削的肩头,都如有魅力似的深印在我心上了。“扇子有吗?拿来扑萤火虫呀。”树玉在一个小花架边喊起来,原来那里正有三四点萤火在流动。这时候,我才看见树珍手里还带着一柄团扇。

直到后来能读唐诗的时候,才知道“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一番情景,是早有古代诗人低徊咏叹过一番了。

萤是终于没有扑到,但人却全疲乏了。参差地绕行着蜿蜒的小径,虽然不说明,但各人都想着回进去了。缓步之间,絮絮地又说了许多的话,我很记得,从品评同学的学问说到考试,又支衍开去说到先生的公正和偏私,随后又归结到我们自己。“书都还没有温习好呢,不知能够考得出来吗?”树玉第一个烦恼着。“还有三天好温习呢,怕什么呀?”我说。

她微笑着,在月光中我看得见,很清楚,是可爱的微笑。但我又知道,她的意见是颇有些讥讽的,她好像说:“怕又要像春季小考那样的落第了。”

我自己觉得脸上热起来,很有些害羞:“我是恐怕一定不会及格的。”

说着这样的话,虽则动机是想掩饰刚才的夸大的失言,但说出口了之后,好像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要被留级了似的,心中忐忑不宁起来了。自己私下考问着自己,算术能够及格吗?英文的生字都记熟了吗?历史和地理温习得怎样了?自己以为最不成问题的作文,会不会临时写不起来呀?要是不能毕业的话,唉!别的倒不成问题,只是此地可自己也没脸儿走进来了。

这样凝想着的时候,却不留意到她正在窥伺着我。她将柔细的肘子一触我的手臂:“想什么呀?”她问。“我怕真的要不能毕业呢!”我踌躇地说。“毕业的人都有奖赏的,校长室里的桌子上排满了许多书,笔,画图颜色,还有许多许多东西,看见了没有呀?”树玉得意地说。

但我是愈烦闷了。此时想来,真不懂那时候何以真会得有这样幼稚的懊恼。但在那时候,这却真成为一桩重大的心事。“我是一样也拿不到的,你们去多拿些罢。”我说着这样的俏皮话。同时心里也真感受到不会得到那许多奖品中的任何一种的烦闷。

她于是又用一瞥似怜悯又似怀疑的眼波斜睨着我,因为那时候我们刚并行着。唉!树珍,我直到如今,成年以后,不曾再看见过一缕和你那时的相似的眼光,因为那是如何的天真啊!

我看她,在从簇叶丛中泄漏下来的月色中,憬然了好一会儿,她说:“宁,你如果毕业了,我也奖一样东西给你好不好?”

我不很清楚她何以忽然有这样一种思想,她何以说要奖给我一样东西呢?在她这样纯粹的童稚的心里,难道是想对我有什么奖励吗?这到如今也还是一个神秘。

但那时候,她是说得很端庄似的。“你说要奖给我什么东西呢?”我问。“奖?奖一样好东西。”她笑着说,举起手里的那柄团扇来,“这个好不好?”“这个吗?我没有用呀……”虽然这样地说,但心里是很想要这柄精致的绘着古装美人而又写着什么诗词的罗扇。“让我看看吧。”我伸着手想去接了来。“啊!不……”她退了一步。

我曾在那时候有些踧踖地觉得失望,而同时想获得的心却大大地激动起来,我发了小时候的老脾气,撅着嘴不发一声地走着,走着,就是这样地进了八角门。

在门边,她歉意地说:“生气了吗?宁,毕业了给你呀,不可以等一等吗?”

固然一则是为了等不及,但同时也为了怕真的要不能毕业。学堂里的奖品不能得到,在我是无关重要的,而这柄已允许了给我的她的团扇之终于不能获得,倒真是有些儿不惬心的。

月光穿过了方格子窗而照满了的小床上,树玉沉沉入睡了,而我,至今也当然不曾忘记!稚气的脑海中,整夜地浮荡着的是我的小情侣所曾应许给我的罗扇!

在朦胧中,我梦见月宫里飞下来的如蛱蝶似的东西,是许多团扇,飘也飘的在我周遭飞舞着,但我虽然用了许多精力,伸着手向空中,却一柄也抓不到,我站立在礼堂外面的栏杆旁边,礼堂里排列了坐着的是同学和先生们,所有的先生都一齐坐着,穿着马褂,礼堂中间的桌子上,陈列着许多奖品。不知道什么人告诉我说:这是正在行毕业礼。懂得了这个之后,果然看见那个长胡须的校长正在把一样样可爱的东西分给同学们,缀不出字母的娄兆麟也有份儿,他们对着我笑,但我却没有。我气苦着,我流着被羞辱的眼泪,但并没有想走进去。而蛱蝶似的飞流着的扇子依然在四周旋绕……

直到我哭醒转来。

蛎壳窗上还并不很亮,太阳似乎还没有出来呢,树玉还没有醒,我就起来了。我害着羞不敢招呼她家的女佣打洗脸水,只是默默地又悄悄地蹑足走出房来,半晒着阳光的树枝上雀子噪着,玉簪花的白面上点着露水的泪,院子里是静愔愔的。

走进书房,心想把功课趁这清早的时间温习一些。但是首先看见的在书桌上的东西,不是书,不是文房具……是曾经想了一夜的团扇呀!

即使是刚在萌芽着的青春的爱欲也会将蒙昧的云翳遮住了人的理智,我便是为了这个原故,用天真的干净的手,为了她的关系,自主地从桌子上取了她的团扇。

托词说是要回到家里去用早膳,坚辞了阿翠的邀留,我把这柄蒙了恋爱之眚的罗扇夹在书包里匆匆地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快活。

虽则年轻,理智也毕竟渐渐地回转来了。当她和她的弟弟来邀我一同进学堂去的时候,我心里曾是很不宁静的。应该告诉她吗,我所曾做成了的罪恶?她好像还不曾知道似的:她难道今天没有想起带扇子吗?……我心里踌躇着,自己也甚至不敢带了自己的折扇上学去,为的是怕她看见了之后想念起她自己的扇子来。

但是走在路上时,心里总烦乱着,自己想:“宁,你从来不偷窃人家的东西呀。”

于是,在没有走到学堂之前,我到底说了出来,装着苦闷的笑脸:“树珍,你的团扇呢?”“咿呀,忘却了呢!”她想起来,但已经快到学堂了。“回家去也是寻不到的,我——”“怎么,你?——”“在我家里了……”“呀,你拿去了吗?快还我啊,我没有肯给你哪……你是不应该的。”

她凝视着我,用了谴责的眼光。

我守着沉默,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她是这样地词严理正!

她,也好像抑郁得很,整天地寂静着,时常用那责备的眼波看着我,没有和我谈话,也绝没有和我笑过一笑。树玉也甚至学着他姐姐的样。于是我被轻视了一日,从没有那天似的难过啊!

散学回家,我决定取出这柄为赃物的扇子来还给她。我拿了这柄团扇,心里不免有些不舍似的,一步一捱地到她家里。

她用怀疑和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趑趄地在她面前。“还你。”

她似乎笑了,又似乎眼睛里含着些泪。我不解,即使到了如今,如她那时这样的童年,何以居然能够眼眶里有着这种感动情绪的泪呢?

她伸出小小的白手来收了那精雅的她的扇子,但我却眼泪流出眶外了。

静默了一会,她老是看着我。

使我出乎意外的是她再将这柄扇子递向着我,破了愁颜,冁然一笑,说:“你喜欢它吗?送给了你罢。”

我确曾痴呆地不知所措了一会儿,在我单纯的心里,确曾有一时猜不到她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结末是感谢地收下了这个纪念物。

我并且还大大地感动着。

我所惊奇的是何以她竟有这样的理解:她不愿意我负了窃盗的罪名,而终于使我获得了爱物。这样的处理,是我至今还佩服着,感激着的。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子吗?是的,谁敢说不是呢?

毕业之后的辛亥革命使我随着父亲离开了苏州,暌违了她,到如今是这样的年久了。只在间接的消息中,每年两三次地得知了她的生活。她嫁人了,而且有了孩子,在她的认识的人的口碑中,她依然是一个能干的,善良的,美丽的女子。

而我,性格仍是小时候那样,过尽了青春,到了如现在这样的可烦恼的中年,只在对着这小时候的友情的纪念物而抽理出感伤的回忆。天啊!能够再让我重演青春的浪漫故事吗?

上元灯

十三日

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把他们在闹市里买来的各式花灯点上。天色已傍晚了。一阵一阵的冥鸦在天井上飞过,看见这些红红绿绿的兔子灯,马头灯,被这般高兴的孩子们牵着耍,也会满心欢喜地归到它们的平铺着天鹅绒的巢中消度这个灯节。

忽然,我想起前几天正听说她在忙着扎花灯,此时想必早已完工,满挂在她书室中了。自从初四那一天我曾到她家去拜年以后,就没有看见过她。我想借着看灯的原由去看她一遭也好。

打定主意之后,不由得俯下头来向自己身上一瞧。唉!

我走入内室,妈正坐着啜茶,我说:“妈,我要换一件袍子穿。”“我原叫你穿那件新袍子,谁叫你不愿意了!”妈说。“那件新袍子颜色浅得奇难看,谁肯穿着出去吃人家讪笑!”“谁会讪笑你?还不是崭新的杭绸皮袍,比你身上这件脱了线脚的旧袍子好看得多,我看你还是穿了出去罢,你又没有第三件皮袍子。”

妈这样诚恳地说。

勉强披上了新袍子,趑趑趄趄的穿过了几条小巷——只因为我不敢走大街,来到了她家。照例招呼了她的母亲和她家诸人,便走入了她的书房。她正在挂她自制的花灯,纸的,纱的,绸的,倒也不下十多个,也有六角形的,也有方的,也有鲸鱼式的,果然夺目得很。她这时高高地站在一只方凳上,手中提了一只彩灯,扎成一座高楼的形式,正将它挂在中间。她看见我便从凳上跳了下来。她原是从来就那样的可爱。她笑盈盈地说:“你来看灯吗?你看我这许多灯哪一架最好?”

我约略将这许多灯都看了一遍,实在我以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没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楼式纱灯。“你说这一架最好吗?”她将那架灯提高了些说。

我说:“可不是这架最精致!”

她很得意似的道:“这架果然不算坏,可是最精致的还轮不到它呢!”

她说着不住地将两缕柔黑的眼波浏览她的成绩,最后转看着我,她此时似乎得意极了,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便问她哪一架灯是最精致的?她只是抿着朱唇浅笑。指着她手中的灯,她说:“你猜,我这架灯替它取个什么名字?”“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样雅致的名字。”“我叫它做‘玉楼春’,你看好不好?”

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好,我早就猜着你准是替它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过了元宵,你该将这架灯送给我。”

上元灯十年创作集·上元灯“为什么我该送给你这架灯?”她又笑着说。“这架灯要是不该送给我的,为什么你将它扎得这样精致?”我也微笑着向她说,害她脸上薄薄地飞上了一阵红霞。

她俯首将她的“玉楼春”拨弄了些时,才抬起头来;我看她还有些余霞未褪。她说:“为什么此刻你不要拿去,却要待过了元宵?”“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精巧的灯能一齐挂起来欣赏;横竖挂在你这里,我也一样看得。还是挂在你这里格外有趣味些。”我如此答她。她沉吟了半晌说:“好,过了元宵节你准来摘了去罢。”“谢谢你!”我谢了她使她又害羞了。她一瞥眼看见我穿着这样一件浅色的皮袍,便说:“你为甚穿着这件袍子,怪刺眼的?还是穿那件旧的好。”

我轻轻地向她叹了一声。她也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两缕眼波注视着我。啊!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难受!

我们沉静了一刻儿,便分别了。十四日

下午四点多钟,我偷闲又到她家。走进她的书房,一眼看见她的表兄在与她闲谈;含含糊糊地招呼了之后,便默默地坐下。偏是他刺刺不休地与她多说,冷落得我一点没有与她谈话的机会。但我既然来了,却也不甘就走,只好抑郁地闲坐着。

好容易她母亲在内室叫了他去。她便移着一缕懊恼的眼波向我:“多讨厌,噜噜苏苏地强要人与他谈天!怪不耐烦的!”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她问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吗?”

我笑着道:“遵你的命,不穿了。”

这时我才有闲心去浏览她的花灯——在十多个灯中间却遍寻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楼春”!不觉很纳罕。我便问她“玉楼春”在哪里。“早给他摘了去了。”她很简约地答我。“谁摘了去?是你表兄吗?为什么你失约于我?”我很急切地问。“我又不存心失约,我何尝不竭力想留着给你!可他执拗着要,涎着脸向我讨。妈妈又偏说换一架八角灯给你,他便不由我分说地强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们不得。”她这样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颤抖得怪伤心的。

我只觉得有些懊恼,默默地坐在椅上,也不打话。我暗自沉思,愈想愈觉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了一条……”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所坐的椅旁另一椅上坐了。她脸向着我:“你在说什么?”她很急切地问我。

我为烦恼的神经所刺激,说:“我只差了一项条件:我不像人家能穿着猞猁狲袍子,博得许多方便。我这般衣着的人便连一架花灯的福分也没有。”

我这样愤激地说,她早就两个眼眶中充满了欲堕不堕的珠泪。她将手帕掩拭着眼泪,身子渐渐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为你的衣着而冷淡你!那架‘玉楼春’也不是我存心要送给他,你也得谅我处的地位。你想我难道为这些事而使妈生气吗?况且如果我今天将那架灯一定要留给你,也要听妈的絮聒,反而使你将来不方便,你难道不懂得吗?”

她这样的说,我有些懊悔不该这样说得使她伤心了。

但总含着这一段烦恼。我对着花灯,对着她,不觉得飘落些眼泪。过了半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什么条件而烦恼罢!”

她的表兄来了,我们掩饰地各自拭去了泪痕,没精打采地胡乱敷衍了一阵。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吃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

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十五日

想昨天的事情,真够我伤心。她曾叫我去吃元宵,去还是不去呢?饭后我踌躇了半晌,决定了姑且去走一遭。到她家,幸喜她表兄已去,她母亲也不在家,我们能有安闲的机会谈天。

才坐下,她便问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饭走。

我说:“我哪里愿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饭,准听见他和你妈两个人的冷嘲。不用说我不能听,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难受。”

她沉吟着也不则一声。我看她胸部一起一伏地呼吸似乎异常地紧张。她徐徐地说:“我本想等饭后他去了再给你一个灯作为‘玉楼春’的补偿品,却不知道你不愿意在这里吃夜饭,匆匆地便走了。……其实……其实你还是不吃饭好。”“什么,他们昨晚说了些什么?”我问她。“他们说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些听不进的话。”

我很想听他们究竟在背后说我些什么。我又问她:“他们究竟说我什么?”“我不愿意说给你听。……说起我该得告诉你……昨天……昨天他竟向我说了……”她说着将两眼深深地注视我。“他向你说什么?”我问。“你想他说什么?”她以为我故意那样问她,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答我。

于是我明白了,不觉地心中跳踊得很猛烈。我急急地问:“你如何答他?”“我也用不着答他,拒绝了就完了。”她很坚决似的说。“真个拒绝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为此事昨晚妈还批评了我好些,我也由她。”“那么如果你妈要勉强你,怎么办呢?”我问。“由他们,我总是拒绝!”她如是的答我,两眼注视着我,含着一缕隐现的笑纹;她将她的身子移近了我。我垂头坐着,在竭力地搜索。但却不明白我究竟在搜索些什么。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呼吸都很短促。不多时,她站起身来,招呼我道:“来,我给你一件东西。”说着,她在前走着,出了书房。我便随着她。她引我上楼,到了她的卧室,以前我从没有机会来过。我还未曾将她的精美的卧室浏览清楚,她已指着中间挂着的一架淡青纱灯问我道:“你看,我留了这架最精致的灯给你好吗?”

我看那架灯果然比“玉楼春”精致得多。四面都画着工笔的孩童迎灯戏,十分的古雅。我说:“好,这个给我也好。”

她很快活地道:“你看比‘玉楼春’如何?我这画是仿北宋画院本画起来的,足足费了我两天工夫呢。”“这个比‘玉楼春’自然要精致得多。”我说着便将灯摘了下来。“此刻我再不摘去,明天又要不得到手了。”我又说。

她笑着道:“我这个灯因此挂在房里,他哪里能够摘去!”

我说:“他难道不能来要你这个灯?”“我可不准他进我的房。”她正色地说。“但是为什么我可以进来?”我笑问她。

她两颊不觉得又红了一阵,低着头只是不开口。我便将灯安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在她身边说:“倘若你表兄向你说的话变了是我说的,你可要拒绝也不?”

她猛然间听我如此说,不觉得有些吃惊,脸上忽然转成灰白,她抬头将她的多情的眼波又瞟了我一次,忽然脸上又升满了红霞。她又垂着头,只是不则一声。我又轻轻地问:“你不会拒绝吗?”

她依然不则一声,将她的眼波投视着我,旋又移开了去。

吃过了元宵,转瞬间,天色又晚了。我提了灯儿与她道别,她说:“当心着别将灯撞损了。”

含着笑眼看着她,我说:“即使这个灯儿全坏了,我也不可惜,因为今天我得到的真太多了。”

她红着脸送我到门边,我也不记得如何与她分别。我走热闹的大街回家,提着青纱彩画的灯儿,很光荣地回家。在路上,我以为我已是一个受人欢颂的胜利者了。

但是,低下头去,一眼看见了我这件旧衣服,又不觉地轻轻地太息。

周夫人

一个人回想起往时的事,总会觉得有些甜的,酸的或朦胧的味儿——虽则在当时或许竟没有一些意思。再说,人常在忆念青年时的浪漫史,颇有些人在老年时或中年时替它们垂泪。我们的喜欢读小说的朋友,现在有机会能读到史笃姆的《茵梦湖》了。那就是描述老年人回忆青年时切心的浪漫史的一种强有力的著作。然而,在我想,青年时的任何遭际,都有在将来发生同样有力的追怀的可能性,正不独一定要在身当其际的时候已自知其为有长相忆的价值的。咳!在花蕊一般的青年人生,哪一桩事不是惘惘然地去经历?然而愈是惘惘然,却使追忆起来的时候愈觉得惆怅。

自从搬家到慈溪来,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这四五千日的光阴,把我从不知世事的小学生陶熔成一个饱经甘苦的中年人。我把我的青春在这里消磨尽,我把我的人事在这里一桩桩地做了,姐妹父母现在都已辞谢了这所屋宇。两幢楼房,当时颇觉得湫隘的,现在是只剩了我这孤身和女佣了。这个女佣来了才十个月,她何曾知道我的家事!

我想起了陈妈,就又想起了周夫人。

由杭州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十月中旬,忙忙碌碌地布置了一切家具,才略略地安顿,便又须琐琐屑屑地筹备过新年了。一概由父母料理,我在那时不必如现在一样地经纪家事。我从杭州抛下了书包,镇日在赏玩我的新环境,结交我的新朋友,当时这房子的四邻,并没有如现在这样多的孩子,因此我于结交新朋友上是很失望的。我每天常在上午看看小说书。那时候,读者是晓得的,我不曾有看感伤的《茵梦湖》之类的书的福气,其实也并没有欢迎这类书的心情,我只不过看些《七侠五义》罢了。下午,我便牵了陈妈去逛逛街坊。陈妈是随着我们从杭州来的,她虽然年纪已有四十五开外,但却颇高兴东邻西舍地逛耍。她是绍兴人,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名词在口中,她常把东邻西舍去逛耍那一回事称做“抢人家”。

吃过午饭,她洗好了碗盏,便来招呼我道:“微官,我们去抢人家去。”于是我们便一同走了出去。年尾的时光,便如此消磨了去。

新年里,这个新年,对于我们是更新了。我对于慈溪的风俗,在这个新年里找到许多与杭州的不同,因此我很有兴味地在新年里到处玩耍。财神日之后一日还是两日,我是记忆不清了,那天晚上,吃过夜饭,大厅上灯烛辉煌,父亲在和他的朋友们赌钱。陈妈照例将厨房里收拾清楚后,便来招呼我出去。“今夜到哪里去玩呢?”走出门,我便问她。“要不要到周家去,他家少奶奶常叫我带你去耍子耍子。”她夹杂了绍兴话和杭州音回答我。“周家,在哪里?”我问。“就在转弯小巷里。”她说。

我也没多说话,陈妈的计划那时我是很喜欢顺从的,所以我也不因为陌生而不依她的话。我们只几十步路便到了周家。大门是虚掩着,我们便自己推开了走进去。屋宇并不比我家大些,也只不过窄窄的两间楼屋,带一个披厢。楼下靠东面的那一间里,闪亮的灯光下围聚着许多人,在那里很快活的嘻笑,嘈杂的声音这般的尖锐!在我尚未走进去时,已能度料到这屋子里准都是女子。走了进去,果然桌子四周都是些左近邻舍人家的女人,正在攒聚着掷状元骰。

我和陈妈走入屋内,大家便都来招呼。好在一大半人都是已经认识的,倒也不觉得多少陌生。陈妈在众人中指给我一位穿着得很朴素而精美的夫人道:“这就是周家少奶奶,你就叫一声干娘罢。”她如此的介绍。我是髫龄的不懂事,也便顺着口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干娘”,同时陈妈又将我介绍给她:“这就是我们的微官,今天来耍子耍子,认认干娘。”她说着笑嘻嘻地表现出一种老资格的女佣的风度。

周夫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仔细地瞧着我。她也没有话向我说,我也在想她正在思索不出什么话和我说;至于我,是更不会得先说什么话的。我轻轻地摆脱了她的手,走到桌子边。这一群姐姐们、干娘们(真的,凡是我上一辈的女人,陈妈总要我叫干娘),都很喜欢地招呼我掷状元。于是我便跪在一张小凳上,全个身子扑在桌子上去和她们赌满堂红。

喜喜欢欢地抓骰子掷,偶然在灯光里抬起头来,屡次看见周夫人在注视着我。一瞥眼波中,我看她慈善与美丽的容光在流动着。九点多钟,大家意兴都逐渐衰下去了。陆陆续续地都告别了走散,只剩了周夫人和我。陈妈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我高声地叫着陈妈。她却在厨房里和周夫人家的女佣闲谈。她隔着个院子在答应我,就走了出来。我说要回家了,周夫人便留我道:“还早呢,微官,再玩一会去。我和你再掷一会骰子。”

陈妈和房里的女佣也还没有谈得尽兴,此时却也不想回家,因此她也说:“还早呢,再隔一会去罢。”

周夫人移过了骰子盘,把它移近我一些。她仍旧和我对面坐着。我便又抓骰子掷,我掷到了红,便让给她。她一把一把地掷,老是掷不出一颗红来。我是等得不耐烦了。我想她如此没有红丢出来,不如让给我来罢。因此,我便伸出手去抓骰子,这时候,却不防她也正在伸出手来想再掷一次,于是我的手和她的便不意在骰子盆上碰着了。她却不去抓那几颗骰子,她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抬起头来,她正在微笑地对我瞧看。

天啊!现在我追想着,饶恕我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手推开骰子盆,一手拉着我道:“我们骰子不要掷了,楼上去坐坐罢。”

于是她拿着灯,带我上楼,走入她的房间。她房间里陈设的东西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很精致的。她将灯盏放在床前一只小方桌上,自己便坐在床上。她要我坐,我便在小桌旁一只春凳上坐了。我们都沉静着。大家都想不出什么话说。她从桌上糖果瓶中取出了些香蕉糖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逊谢,便拈一颗来含了。她问我几岁了,我回答她十二岁。她又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本来在杭州盐务小学念书,因搬家的缘故,便辍学了,想等过了灯节再进本地的小学校。这样地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寻思着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多少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和人家对坐着如大人们一般地闲谈过。

她又说:“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就来?我看见你搬家到这里,你每天在巷口走出走进,我就很喜欢你。我曾经叫陈妈带你来玩玩。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陈妈没和我说起过,今晚她才邀我到这里来。”我含着糖答她。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天啊!我何曾在那时懂得世界的广漠呢。我睁着一双无知的眼瞧着她的严肃而整齐的美脸,她却报我以一瞥流转得如电光一般迅速而刺人的,含着不尽的深心的眼波。天啊!女人的媚态是怎样的,在那时我是懂得了,虽然我还没有认识那个字。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分明是哪一个精灵教给我问她:“周先生不在家吗?”

她似乎很吃惊地道:“谁要你这样问我?”

我并没晓得我这句话问得如何地谬误,我红着脸道:“我自己这样想着呢。”

她对我凝视了半晌,慢慢地说:“你不要再问我,周先生早已死了。你看看他的照片罢。”

她说着便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你看他像谁?”

我拿那张照片一看,却是一个年纪和她相差不多的绅士式的青年。我瞧了半晌,也瞧不出究竟像谁。我便不则一声地将那照片递还了她。她依旧凝视着我,接去了照片:“你看像谁?”“不知道。”我这样答她。

她微笑着道:“不是很像你么?”

并没有一面手镜安放在我脸前,我自己也丝毫没有觉得我像这个照片中的周先生。我很不敢相信地凝着眼看她,我也不预备怎么样地答话。

她将照片望了片刻,又向我脸上望着,她并不退坐到床上去。我被她看得脸上有些儿燥热,我只得假装着瞧看四壁悬挂着的镜屏,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好一会儿,我回转眼球来,她还在痴望着我。我被她的眼光逼得无奈,向她笑了。她仿佛从深沉的梦里醒来,把照片依旧藏到抽屉里去。“你不是很像他么?”在开着抽屉的时候,她还这样说。“我不觉得。”我这样答她。

她将一双手捧住了我的两个肩膀,她的脸对着我的脸,只隔了二三寸的空隙。她依旧是那样地痴望着我。我欲待摆脱了她,但是她的两手已在逐渐地搂紧我了。她的手从我肩膀上沿着我的项颈一径捧住了我的两颊。我是被她这样地抚弄,这样地痴望,颇觉得热得难受。她一回头看着灯光,再一回头,我看她脸上全都升满了红晕,娇嫣得如搽匀了胭脂一般,猛不防她用两臂将我全个身子都搂在她怀里;她抱住了我退坐到床上,她让我立着将上半身倾倚在她胸前,啊!天啊!她把她的粉霞般的脸贴上了我的。她在我耳轮边颤抖地说:“你不是很像他吗?”

除了闻到一缕轻淡的香味,我一点也没有旁的感觉,我的心房也并没有震动过一次,虽然我很觉得她胸部起伏得厉害。我想我母亲也常将我抱住在怀里,但并不这样地喘息得厉害。我很奇怪她的心神不静的抚爱真不像母亲的那样和平而自然。

她把我放开了,让我坐在原位上,她拈起一颗糖送在我嘴里;她从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给我,自己也满满地喝了一杯。我看她的脸色愈红了,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滴甘油,亮晶晶地在闪掠。她走向窗边把窗推开了两扇,便倚在窗棂上望夜天的新月。我含着糖也走过去,在她身旁攀住了窗棂望望天郊的景色。她低下头来轻轻地向我说:“你觉得怎样?”“什么?我不觉得怎样。”我说。“你喜欢常常到这里来玩吗?”她又问。“为什么不喜欢,陈妈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认得了。”我这样答她。“你原是自己来好了。你如果进了学堂,每天放了学便带了书到我这里来温习。我买了糖果等候你,你也好陪陪我。”“这里没有别的人吗?”我问。“还有一个姐姐,是在杭州教书的,过了十五就要出去,便只剩了我和秦妈了。你每天来也好热闹些。你肯不肯每天来?”她似乎急切地问我。“假如娘答应我来。我就每天来。”“我这里也没有野孩子,你娘总答应你来的。”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天空,独自慢慢地说。“你看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好玩吗?”她继续着。

我也望着月亮,但没些儿思绪,也不更答话。她以为我在沉思些什么,望着我痴痴地不则一声。我回转眼光看了她一眼,她便说:“你回去时你娘要问你在哪里吗?”

我很简单地道:“要问的。”

她说:“你怎样回答呢?”“我说在周家玩。”“你要不要告诉你娘我给你看照片那些事的?”她又搂抱了我这样问。“娘问我时我便告诉。”“你能不能不告诉呢?”

我迟疑了几秒钟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告诉,我便不说也好,我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好了。”“那么你就不要说别的话罢。你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就是了。”

我是简单的孩子,我真不明白她说些什么。我便惘惘然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告诉呢!”“这个现在不告诉你。”她忸怩了半晌,慢慢地说:“你如果隔一个礼拜不告诉你娘,将来我就仔细地告诉你。”“那么我就准定不告诉她。”我很天真地答应了她。

陈妈在楼下叫我回家了。我便说了一声:“我要去了。”想一径下楼来,但她却一把又拽住了我道:“你的话真不真的?”

我说:“真的不告诉,谁欺哄你不是人。”

她笑着又和我吻了一下,又说:“你每天要来的呢。”我匆匆地答应了一句便飞奔着下楼,随着陈妈回家。

到处的玩耍,一直到过了灯节我也没有再到周家去过一回。孩子时的心,原是野马般的,更何曾能知道这里藏着个秘密呢。上学堂之后才忆念起周家的干娘,问起陈妈,才知道她已因为小姑和自己的职务关系搬家到杭州去了。临走的时候,我正在学堂里念书,她叫陈妈向我说一声她是惦记着我的。

当时童稚的心里,也并不曾起什么感动。

十多年来,更不曾和我这位干娘再见面一回,而小时候的事,现在却哪一桩不在每日的追念中涌上深宏的波涛。天啊!这般的长夜,让我在被冷风吹动得格支支地战抖的窗棂边回想这个小时候的史书上的一页,我是在恍然想起了她那时的心绪,而即使事隔多年,我也还为她感觉到一些苦闷呢。

旧梦

一九二七年的七月间,我因为有事到苏州去,曾偷闲到醋库巷旧居中去看看。我们所住过的那五间屋子已经租给一个在公安局里服务的小官吏了。院子里两株大桂树还依旧很繁茂,这使我回想起幼小时,在浓烈的桂花香气中间,掇了个矮凳儿,坐在树下翻看父亲的那本庞大的《德意志国图》的情景。房主人仍是那家姓张的。但那个天天要大媳妇浸哈士蟆给他吃的老头儿,却已经过世了。这老头儿,我们都叫他老伯伯,他是很和气的人。他的花白的长胡须和枕头边洋铁筒里的糖果,差不多是这个大墙门里十余个小孩子的共同的恩物。听到说他已经去世了,虽则是意中的事,我倒很感觉惋惜的。他的儿子,那就是我们叫做二伯伯的那个整天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的瘦子,也因为经济困难的缘故,费了整年的努力,把烟瘾戒绝了,现今在上海一家什么报关行里当账席。至于那个善浸哈士蟆的大媳妇——我们都叫她大婶母,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长得比二婶母美丽,但我们都畏惧她,不敢去和她兜搭的。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她没有大伯伯,但据门口裁缝店里的老板娘私下告诉我们的话,则大伯伯早已在我们这一群小孩子出世以前死了。她终于守不住寡,在她公公死了之后,——这就是说,在她做完了浸哈士蟆的责任之后,不久就再醮了。到现在,他们这份人家,完全由那个我们叫做二婶母的二媳妇当家了。

当我没有走进他们那扇年代久远的矮门以前,我记忆中仿佛还能看到她当年的姿态。她是个才过三十岁的妇人,裹着小小的脚,走起路来总是那么袅袅婷婷的。人家说话之中,当面提到了她,她总要脸红起来。她待人很和气,我们从大人们的闲话里,常常听见对于她的贤慧的好口碑。因此,虽则当时还很幼小,也颇晓得不时地去亲近她了。但当我推开了那扇矮门,越过了从前常有一个很大的乌龟爬行着的院子,跨进那阒无一人的客室的时候,听见了我的故意的高声咳嗽,从左侧的地板房里出来应客的妇人,却使我万想不到就是她。一方面心中怀疑着这五十岁光景的老妇人是谁呢,一方面却正在从她的衰老的容颜中搜寻出当年的艳色的遗踪。我不禁脱口而出地说:“二婶母吗?好久不见了。”

她却并不再认得我。她露着惊异的神情。“不认得了吗,二婶母?我是十七年前搬到松江去的微官。”

听了我的自白,她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点着头说道:“噢,说起来我就认识了。真的好久不见了呢。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虽然显见得已经给辛苦的生活磨炼得苍老了,但她的喜悦的神情却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她殷勤地请我坐下,给我倒了茶。便开始杂乱无章地探问起我父母的近况,我家在松江的情形,最后又用着一种眷怀往昔的口吻叙说了她家在这十七年来的变迁。

在她这一大堆繁琐的话里,尽是包含着些对于家道中落,人丁减少,年华老大的感伤,这都是使我听了不能说一句答话的。她或许很知道像我这样的年青人是不会喜欢听这种丧气话的,但我很知道,这是如她这样环境的妇人所不能自制的举动,不论我听不听,在她却是一种慰安。

两眼凝看着她,装着倾听的神气的我,心中其实是在惊讶着她从前的那种羞涩腼腆的仪态消逝到哪里去了呢。每一句话里都含着充分的老练和经验,脸色又是这样地严肃和沉着,仅仅十七年的岁月,难道会使一个人改变到这样吗?要不是想起了我自己已经从小学校的学生变作了中学校的教师这事实,我真会觉得不相信呢。

这样地暗想之际,她的话题已经转入到她的儿女了。她说她的女儿已经嫁了人,大儿子在本城的青年会里当职员,小儿子在阊门外一家洋货号里学生意。这些话却引起了我对于幼小时的游伴的回忆。虽然我不晓得她所谓小儿子是谁——这想必是我们搬家以后诞生的,但所谓女儿和大儿子却都是我那时候的好朋友,她的女儿名字叫作芷芳,大儿子叫作志学。他们又都是我在师范附属小学里的同学,芷芳和我是同级的,志学却比我低一级了。说起了这两位小伴侣,我眼前便宛然浮上了青梅竹马时的情状:我们曾经一同在学校的操场上打陀螺,滚铁环,我们曾经在屋后的草场上开运动会,在那东厢房外的小院子里的那株古松树底下,我们曾经一同拾过松针。一切琐碎的记忆都活跃起来了。但我尤其怀念着芷芳,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而且,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她又是我的初恋者。

我以为这话并未过分。我现在很觉得我对于恋爱的领略是很早的。我从小就厮恋着美丽的女孩子,而芷芳是我唯一的有机会厮恋的人。我怎样每天早晨去招呼她一同上学,我怎样常常替她代拿那块庞大的石板,我怎样常常把做好了的算术题借给她抄录,这种种印象也顷刻间全都清晰起来了。我心中跃然,很想知道她现在已经嫁给了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但即使是这样没有多大关系的话,也好像是什么不道德的事似的,涌上了嘴唇边,又立即咽抑下去了。而结果,只趑趄地问了一句:“那么志学每天回来吗?这里怪冷静啊!”“青年会里事情很忙,他是住在里面的。每礼拜六回来一趟,礼拜日早晨就要去做礼拜的。平常日子就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要不是有邻舍们来来去去,真是很冷静的呢。”她这样絮叨地回答。

话题再也搭不到芷芳身上去,而她又绝不再提起芷芳,这使我烦恼了。我恐怕她再说些没相干的话,便趁这空儿,假作猛然想起似的问道:“后面那个花园还在吗?”“现在不种花了。现在种了些蔬菜,省得买。”“唔,东角边的那座亭子还在吗?”“前年冬天给大风吹倒了……”

我站起身来,想着花园变作蔬菜园这事实,不觉又动了些感慨。我遂有了到这幼小时每天玩嬉之地去看看的欲望。“我可以去看看吗?”“可以,可以,不过没有什么好玩的罢了。”

说着,她扣上了房门,虚掩了长窗(看着这五间屋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地住着,每走一走就得要这样地关门闭户,我真替她感觉到异样的寂寞),拿了个园门钥匙,陪着我穿过那做厨房的偏屋,进到了那曾经栽莳过许多美丽的花卉的园里。我走在前面,所有的小径还依稀和从前一样,但两旁的花圃,却完全变作一畦一畦的蔬菜了。我很记得,那小假山旁边,从前是种着一簇蔷薇花的,但现在却搭起了豆棚;墙脚边一株大柳树底下,从前是安置着石桌石凳,我们常常在那边坐着做“官打捉贼”的游戏的,现在是连那些笨重的石桌石凳都不见了,一片平坦的土地上,蔓生着一个个的大冬瓜。园中那株老柿树倒还在着,一颗颗的大柿还没有红意呢。我不禁想起从前因为听了父亲讲“蟹报仇”的故事,而实行扮演时的情景:芷芳扮作蟹,匍匐在地上;我因为会上树的缘故,便扮作采柿的猴子,我将一个顶红的大柿子丢下去,应该要丢在她背上的,但不巧却丢在她头上,害她痛得哭起来,于是我们这故事的扮演也中止了。我这样地憧憬于旧时的梦境,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园尽处的通到小巷里去的那扇后门了。

我还没有忘记,开出这扇园门去,便是那条小巷,再向西走几步,就走完了那巷,而到了一块临河的大旷地。在这旷地上,我们时常做放风筝、赛跑、捉迷藏种种游戏的。于是,因为对于这园外的旷地发生了一种亲和力,我便回过头去问那年老的二婶母道:“可以开这扇园门吗?”“可以开,可以开。”

她频频点着头,上前一步,拣了个钥匙把园门开了。

跨出园门,向西一望,代替了我记忆中的那一片可爱的碧草的平原而显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带新建的矮屋。屋前的一条小街恰与那小巷衔接着,构成了一个曲尺形。“唔,这里都起造了房屋了。”

我露着失望和惊异的口吻,闲缓地漫步着,浏览这一列新屋。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原来那块旷地是很大的,但现今的这块旷地上盖的屋子却不过十余家,这样的感觉,好像是与普通的情形相反的。但事实竟是这样,我一刻儿就踱过了这些新屋,乌沉沉的苏州式墙门,寂静得好像没有人住的。

在走尽了这一列新屋之后,我停在一家更低矮些的屋子前。看见了这屋子好像是旧屋翻新的样子(因为它的大门显然是混和着新旧木料造成的),我隐约地记起了这里从前的确有一间破败了的小屋的。这是在旷地的边缘了,靠着一座乌沉沉的大竹林,是的,这座大竹林,现在还有着哪!那间门窗和墙壁全都坍倒了的铅皮屋顶的房子,我们都对它怀着一种恐怖。因为每到暮色昏黄的时候,我们常常看见有奇丑的乞丐偷偷地从破墙洞里钻进去;又因为如果我们对着它高声吆喝着,它会照样地发出回声来;此外,又因为我们曾经亲眼看见一条蛇蜿蜒地行进去。我们都称之为“鬼屋”,因为有了这些现象,它里面一定不至于没有鬼的。我正在这样地心中记忆起往年的“鬼屋”,眼前现实的那扇矮门却咿呀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抱着小孩子的中年妇人来。可怜的孩子,这么样消瘦哪!想是乳汁太稀薄了,这准是他的母亲了,也是这样地瘦!……和我这样的思绪同时爆发的却是陪伴着在我背后的二婶母的声音:“阿芷,客人来了,认得吗?”

阿芷?这名字使我感觉到骤然的惊愕!这是从前她叫芷芳的称呼。我一听就好像还是昨日的事。但在这里,她和谁说话?谁是芷芳呢?……这怀疑立刻就因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用着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而解决了。这是显然的了,她就是当年的芷芳……但我总还有些不敢相信,我终于也站住了凝看着她。“微哥哥,认得吗?从松江来的。”二婶母说。

其实芷芳年纪比我大三岁,可是那时在我们这大墙门里所有的孩子都叫我作哥哥的。但现在,听了这样的介绍,我倒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如果这中年的妇人果真是芷芳的话,我想以容颜而论,我们至少要相差十岁罢。

经了二婶母的说明,和她对于我的延请,她已经证实就是当年的芷芳了。这在我隐秘的心中,实在是一重苦痛的失望。我愿意始终没有看见她,让我永远记忆着她垂髫时候的美丽;或是上帝使她长成得比幼小时更美丽,让我在这十七年以后,再来亲近她一次;我真不愿意这样一个烟容满面的憔悴的妇人负着十七年前的芷芳的名字。但已经发生的事实,我们是没有方法能够抗逆的。我除了用久别初逢的语气承认她就是昔年最亲密的游侣之外,还有什么旁的办法呢?

于是我被延请进屋内。房子是湫隘得可以。跨进大门,便是一条宽不及一椽的门房,再踏进一重板门,便是客室了。室内纷乱地陈设着些倾斜的旧桌椅,壁上粘满了孩子们看的花纸,有三四只矮凳上都搭着小孩子的尿布。而在这些纷乱的家具中间,来来往往地还有三个年龄仿佛的孩子在玩。这些孩子都很瘦,很孱弱,一望而知是营养不足的。在这间客室的隔壁,有一间地板房,我从挂着的皱旧的门帘隙里窥看见里面有两张床,想必就是卧室了。这两间屋子都面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在围着这天井的墙背后,便是那个从我们幼小时候就有着的人家的大竹林了。

当我很不舒服地在一只比较干净些的椅子上坐定了之后,我开始对芷芳凝望了。我不晓得有什么相当的话可以说。这里想必是她和她的丈夫同居之所了。但看着这样的家庭情形,她的嫁后光阴之不幸福,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况且又有了这许多小孩子,她所以这样地瘦弱,苍老了。我暗暗地推度着。而这时,也许是被我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踧踖地对她母亲道:“娘为什么不来叫我一声,却让微哥哥到这个见笑的地方来?”“本来不打算到这里来,微哥哥要看看园里的景致,走到园门边,就顺便出来踱到了这里。”她母亲这样地解释了。

为了我们双方都没有什么话好说的缘故,她母亲才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了关于她的事情。她是在八年前就结婚了的。她的丈夫是一个纨袴子,但在结婚的时候他还有一所很大的住宅和一所观前街的铺子。为了赌博与鸦片的嗜好,在结婚后五六年就将家产花完了。原来的住宅卖掉了,才到这里来买下了数十年的破屋基,盖了这么两小间屋子,聊蔽风雨。现在穷得没有办法,好容易由一个熟人的保荐,在沧浪亭一个什么学校里充书记。但是赌虽则已经没有钱好赌,而烟却免不了仍旧每天要抽几口的,况且芷芳也吸上了瘾,所以除了自己和四个小孩子的衣食之外,每天还要两人份的鸦片烟,这些都要依赖在区区十几元的薪水中,经济自然显得很拮据了。这样大略地讲完了这段历史,她接着便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女婿的不长进。

而芷芳呢,我一面听着她母亲的讲述,一面却仍在留心着她,她只眼睛红红地望着我。我疑心自己或许显出了什么不适当的神色,所以引得她伤心起来了。但是,很奇怪,当我有了这样的感觉的时候,我的眼睛也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了。我晓得我的眼圈也一定已经有些红润了。不知怎的,我好像与她有了一种超乎现实以上的关系,说是心的冥契吧,说是灵感的交流吧,我想至少在这一刹那间是不算得夸诞的。

正在这样的神思恍惚之间,她倏然站起来走进房间里去了。我听见她好像在翻检什么东西似的,有着洋铁皮箱盖和衣橱门启闭的声音。好半天,她托着一只小纸匣微笑着出来,说道:“我们阿福的玩物还是微叔叔送的呢。”

这时她已开了那纸匣的盖,将匣内的东西送呈给我看了。她母亲也露着不解的神情,走近来看。唉!这里盛着的是什么玩意儿呢?我会得忘记了那故事吗?……不,我并不忘记,这一队小铅兵是我从前送给她的。

我很记得父亲从上海回来的那一天,已经是傍晚了,一群小伴侣们都还在我家院子里玩。当父亲在靠长窗边的圆桌旁坐下来,打开他那旅行皮包的时候,我们全都拥上前去,团团围住他。有的立在窗棂上,有的掇个小凳儿站得高高的,都用着好奇的眼睛想看看他带了些什么新奇的东西回来。而我,这时候感觉到异常的骄傲,因为如果父亲有什么东西带给我,他们一定会蜂拥着我要求赏玩个仔细,而满呈着羡慕的神气和谈话的。

在毛巾、罗甸钮扣、玻璃缸、如意油、午时茶等等家用的什物之后,父亲从那破旧的皮包里取出了一只大纸盒来。并没有把那盒盖揭开,他就递给了我,微笑着。于是一大群小伴侣都簇着我到院子里去。我急急地启了盒盖,呈现在眼前的全是些彩色缤纷的小玩具:哨子,会尖声地哭泣的橡皮小孩,七巧板,挤一下就会伸出红舌头来的皮球人,可以一层一层剥出来的木制的蛋,和一组铅制的军队——一个敲大鼓的,两个吹喇叭的,六个负枪的。我们逐件地玩弄了一遍,大家都认为这一组九枚的小铅兵是最可爱的。那住在门口的裁缝师父的儿子,他是一个最厚脸,最贪鄙的小孩子,竟伸出手来向我要求将这玩意儿给他。为了不愿意使他完全失望之故,我捡了一个锡制的鸟形的哨子给他。并且,为了使别的伴侣们不至于抱怨我不公平,我将所剩的五六个哨子和皮球人都分散给各人,而将那木制的千层蛋送给芷芳。

但是,当我递给她的时候,显然地,我看见她的眼光是注视着我盒中的小铅兵。我晓得她也喜欢着这个,她正希望着这个。当时我虽然很想将已经递出去的蛋收回来,而对于那一组小铅兵的不能割爱的情绪,却终于使我用着一种暗示的目光强制她勉强地接受了她所不愿意要的东西去。这一时间,我童稚的心里,的确曾经很不愉快地感觉到两难的。

从此以后,芷芳每晚到我家里来——因为她家和我家只隔了一条夹弄,所以她在晚饭后常常溜到我家来的,——我总取出那一组小铅兵来玩。我们用水彩画颜料中的白铅粉在一张黑纸上画出一堵城墙和一个开着的城门,拿来裱在硬纸上,使它可以直立着。再将这一队小铅兵排作从城门里列队出发的神气,最先是吹喇叭的,其次是敲大鼓的,以后便都是荷枪的小卒。在煤油灯下,它们的影子斜斜地映在桌面,更觉得宛然像真的军队一般的威武了。这样地玩弄着,直到我已经感觉得厌倦了,她还屡次要求我取出它们来。

于是,有一晚,我竟梦见她来从我手里抢夺那些小铅兵了。正在挣扎之间,我就醒了。残月在床,鸡声远起,在这凄怆的黎明时,我心里遂决定了将这些小铅兵送给她的主意。

这天下午,散学回家,我放下了书包,就从那什袭而藏的纸盒中取出那九枚一组的小铅兵来,纳在衣袋里。正想到她家去将这个送给她,许多别的小伴侣已经一齐来邀我去作“鬼屋”探险之举了。因为那几天我们都在看《少年杂志》里登载着的冒险小说,引起了我们探险的趣味,所以当天在学校里就有人提议散学之后大家到“鬼屋”里去冒险一下,或许里面也有会得魔法的巨人的。这提议原是大家赞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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