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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12: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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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莹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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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和每个人谈一次梦想

出发,和每个人谈一次梦想试读:

自序

决定去做

2009年,我参加澳大利亚昆士兰旅游局发起的“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全球竞选,入围了前50人。后被邀请到大堡礁旅行,而这次旅行又影响我去做了另一件事,就是辞去工作,去世界不同国家采访人们的梦想。

这个决定,用去了我生命中的两年时间,一年做策划,寻找合作伙伴和赞助商,第二年,在路上。这一年中我去了18个国家和地区做旅行采访,行程几万公里,也搭过车,打过地铺,一路借宿,搜集关于梦想的故事,更收获了人性中最美好的爱。

我的家人,觉得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很辛苦,不值得。所以决定写下来,一是完成最初的的梦想把一个关于实现梦想的故事和更多人分享;二来是我16岁离家到北京求学,多年不在父母身边,和爱我的家人们更是聚少离多,他们爱我,心疼我,所以写下来请家人们宽心,我在这途中经历的人生让我感到幸福,而这笔收获的财富让我知道,我一定会幸福。

这本书,是为我的弟弟和妹妹们而写,因为每当他们对未来感到困惑时,我的心里都感到不安,然而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怕自己浅薄的人生经历,非但不能帮助他们,却让他们误入歧途。但即使我不能回答,我想这个世界如此巨大,总有一些人能帮助我们回答一些关于未来,关于梦想和幸福的问题。总有人,敢于放弃,敢于追寻,敢于尝试,敢于实现梦想,并因此拥有了更宽大的世界和更深层次的快乐。希望路上的故事,能给你们提供一些参考。

这本书,也是为这条路上所有给过我温暖和爱的人们而写,你们不知道,但我知道,没有你们,我的那个梦,永远只是一个梦。

这本书,还是为那些曾经读过,正在读,或将来会读到我的文字的朋友们而写,我写每个字的时候,面前都有件宝贝,一个是我的心,一个是你们的眼睛。你们不知道,但那是我写下一切的动力。

我们总有很多想做的事,我觉得如果有真心想做的,就去做吧,生命里没有什么时间是浪费的。真的。

余莹

2012年4月于北京

特别感谢:(有个名单)

离开不是为了离开

那天,我决定辞职。

辞职前,和我的老板马艳丽通了一次电话。

白天她很忙,快到午夜了,电话才响起来。“你有什么打算?”她问得太干脆,让我觉得呼吸困难。几乎是逼迫着,容不得任何婉转形式的迂回,告诉她我要离开。

她沉默半刻,挂了电话,没同意,也没不同意。

那一晚,我坐在床边一直哭,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眼泪哭干,看着发白的天空才平静下来。决定了,便去做。做了,便是做了。

回头一看,在她身边做事已有两年。日月如梭,这两年,每日穿梭在众人围观的名利场里看人生百态。名流权贵,专家大师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直到今天,我常常想,如果2007年的那个夏天没有认识她,后面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呢?

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从学校毕业。

接到同学电话,说去甘肃为一个慈善项目拍摄纪录短片,需要搭档。纪录片,是为幸福工程而拍。幸福工程,是一个关注并扶持中国贫困母亲的公益基金。便是那时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叫马艳丽。很多人知道她,因她“中国第一名模”的称号,或是她作为时装设计师的华丽转身,却不知道她也是幸福工程的形象大使。那一次,她要带一些媒体前往甘肃,探望当地的贫困家庭。

贫困地区物质的匮乏与农民的苦难,想象得到,但是听说和真实见到的感受却又完全不同。这一路探访,一道去的同龄朋友们,都好好的被生活上了一次课,每一天的经历,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痛。也是那时,我们这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明星马艳丽在乡野里,成了邻家姐姐。后来,我们叫她姐。

那时的我,正在人生的交叉口上,一片茫然。法国也如愿以偿的去过了,怀揣电影梦,立志要投身做电影,然而未来却像是初冬布拉格的早晨一样充满迷雾。“在我这儿,你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就在我感到迷茫又沮丧的时候,马艳丽伸来了橄榄枝。

所以我成了她的公关、策划和助理。“下午有活动”赶着去她家送衣服,约好化妆师,再把她白衣服上的褶皱熨平整。“晚上希腊大使馆有招待会,大使夫人特意交代要请你去的,有时间么?”赶紧给大使助理回信。“三星的总经理又打来电话了,那个项目我们接吗?”“北京电视台录节目,上周约好的”“去上海的机票订晚上七点的,可以吗?”

或许是甘肃一行的缘故,她待我极好,凡事总问我意见。要紧的事,重要的人,都不会忘记把我叫上。“你知道,我愿把所有能给的机会都给你。”她有时这样对我说。幽幽的光,隐隐的扫过她的侧脸,我湿润的眼里看出去,她明亮的双眸里,闪着光。

然而时尚圈的事却又复杂得多。

相识,因为幸福工程。她是那个看到他人不幸会簌簌掉下眼泪的姐姐,是可以一夜不眠同你分享人生的女友。你常常会忘记她的其他身份,也不会特别在意她的容颜。然而回到北京,当她成为你的老板时,你才猛然发现,她还是一个需要穿上晚礼服,踩着高跟鞋,出席各种晚宴、庆典、时尚聚会,被无数闪光灯追拍的女明星。

我的任务之一,是要尽心的呵护她美丽的形象。为此,还要照顾自己的形象这是件头疼的活儿。“去买一些小礼服!”“应当化些妆!”“准备个像样的包!”“怎么不穿高跟鞋?”你若是看过《时尚女魔头》这部电影,大致就能猜到一些情境从第一天进入公司开始,我就遭遇了相似的眼神你的着装不符合标准。

光鲜的东西,人人都爱,若有些闲钱,偶尔装扮一番,也是件美事。但要是为了工作,为了面子,为了被人“看得起”,为了能“平等”的同人说句话而刻意为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作为员工,你没有辩驳的权利,这是你的工作。

这是你的工作我的老板常对我说。说这话时,她是老板,而我是被宠坏的员工。

出差到外地,有专车接送;住,都是五星级酒店,每个城里最好的那家;吃,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半夜里还给餐厅打电话。酒店的浴缸,是白亮得能发出光泽的那种,恨不得每天都换成新的一样。见的人,有的刚从电视里出来,有的正要进电视里去他们对你微笑,对你和颜悦色,和你一起吃饭,喝咖啡,唱卡拉OK,看演出,告诉你近日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最近遇到什么新鲜事,连大使先生都亲切的呼唤你,“亲爱的,最近怎么样?”仗的,全是老板的面子。

但时间,也不是你的。晚上有活动,要出席;周末有活动,也要出席;夜里十点钟了,要开会,等着,就算到凌晨,也要等着;要出差,马上就走这是工作然而,即使强迫自己认同这一切,到了连灯火也沉睡的夜晚,你,一个人,乘车飞奔在空旷的街道上,打开窗,让风呼呼的吹进来填满双耳,一个声音,依然会从内心深处涌出来,问你道,“这,真的是你要的生活吗?”

每一天醒来,这个声音越来越频繁的在心里念叨。

2008年的夏天,见到一个人。

那年,美国著名音乐人,迈克.杰克逊的制作人昆西.琼斯,成了我们的客户。成龙称他为“美国的音乐教父”。他的脸上总有一种浅浅的笑,年纪大了,眼睛眯着,眼神却很专注。与人说话时,总是看着你的眼睛。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套纯白的西装里搭配极花的衬衣,一身霸气。

上海柏悦酒店。75岁的昆西正在试穿新衣,我依着门框问他,“昆西,有什么事情让你害怕过吗?”

他停下来,把对着镜子的脸转向我,“我什么也不怕。”

顿了一下,他又反问道,“那你呢,你怕什么?”

我突然紧张起来,手心冒出汗,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对未来担心,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害怕不能成为希望成为的人。”

这时,他伸过手来拉着我,很认真的说,“不要害怕,有爱,就没有恐惧。你要相信爱。”“那你相信梦想吗?”“我当然相信,”他毫不犹豫的说,“我的一生都活在自己的梦想里,你知道什么是未来?如果你能看见它,就能实现它这个世上什么样的人,名人,明星,我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我都做过,都经历过很多人痛苦,抑郁,为名利所困,吸毒,酗酒但我的人生别无选择,要不然就快乐的活下去,要不然就只有去死。”

昆西的助理亚当,插话说,“昆西是在美国最穷的贫民窟里长大的,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的父亲在帮派里厮杀”

这个贫民窟里长大的孩子成了世界上顶级的音乐制作人。他对我说,如果你能看见未来,你就能创造它。

第二年,上海国际电影节。

那年电影节可谓群星荟萃,你看见很多人的身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导演丹尼·鲍尔、奥斯卡影后哈莉·贝瑞、好莱坞影星克里夫-欧文、安迪-麦克道威尔、邦女郎卡特丽娜·莫里、玛莉亚·嘉西亚·古欣娜塔

群星斗艳的舞台上,却有一个人,穿一身素白礼服,齐肩发,皮肤苍白,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妆容。她不年轻,也和美貌或性感等词汇没有太大关系,然而她,即使不施粉黛,也如在银幕上一般不真实。她,即使坐在角落里,也绽放着醉人的光芒。伊莎贝拉.于佩尔,她是法国乃至世界电影史上的传奇。

那一天见到她,让我亲眼看到,一个人,当她全心沉醉在自己的领域里并创作出震撼心灵的作品时,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修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便是她,她便是真实。

那一天,我一直在想,我可以同她说什么。最后我说,“喜欢你的表演,喜欢你塑造的角色”。我对这句话感到失望。一直梦想做电影。然而,当我面对全世界最知名的电影演员、导演时,除了表达心中的敬仰,却只能哑然。

那一天,我看见了自己那颗弱小却又倔强的内心。我想成为自己,我想有一天,可以对他们说些什么。

2009年春天,我参加了“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堡礁看护员”全球竞选,进入前50人。冬天的时候,受到昆士兰旅游局邀请赴大堡礁旅行。我第一次作为自己而存在,在这个社会上,第一次不以任何他人或集体的名义,收获了认可和肯定。我让自己看见了梦想的影子,触碰到了它,心中感到欢喜。

在大堡礁上,我看见了海底那个斑斓多姿又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在大堡礁上,我开始自问我是谁,我在这个世上的价值何在?我如何能快乐,并如何能让更多人快乐。

突然意识到,生命里的界域都是自我设定的。于是我想再走远一点。

所以就这样决定去做了。

给我一个火把“别人凭什么出钱让你去做环球采访?”室友瞪着大眼睛,那样子像我在说《天方夜谭》。

沉默,不再争辩。许多事,不能让所有人都理解,但并不意味着你不可以去尝试。

想做一次环球采访,去不同国家采访有梦想的人。想知道,人如何可以找到自己的价值?我要做一次成功的策划,找到合作伙伴和赞助商一起实现它。

2010年春天,做好第一版策划方案。翻出电话簿和邮箱,搜遍网络,给一切认识或不认识的品牌和媒体打电话。只要他们愿意面谈,就拿着方案上门拜访,尽管次次见面最终都不了了之,“但是下一个,下一个也许就是了。”便这样对自己说。

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不停的和旅游局、旅游媒体以及旅游公司见面。初始,各家反应都很积极,面谈也理想,但不知为何,每次谈过后总是有始无终。“晚些回复你!”“不好意思,现在有点忙,等下打过来!”

却再也没有回音。电话打过去,对方不再接,或是不再回信。我感到困惑,感到不解,有时沮丧,有时也愤怒。我知道要坚持,却不知道曙光会在哪一天降临。

6月,叶茂中出差到北京。

他是中国广告界的知名策划人,做好方案请他看过。我猜测那时他一定觉得策划稚嫩,却对我说,“此事,你一定要去做。”那句话,是在茫茫黑夜里,燃起的第一个火把在杂草丛生没有前路的荒原上,在弥漫着浓雾看不清远方的夜里,虽然心里也恐惧,但因为有那个火把,我坚信前面一定有路,一定有的。

半年后,我背着新方案,骑车去见他。

敲门,脸上挂着汗。一个陌生人打开门,向我点头示意。走进去,房间里除了叶先生,还有好几位从未见过的人。后来才知道,屋里的都是些身价不菲的民营企业家们。“叶老师,改好第二版方案,请你看看。”知道他时间不多,赶紧把做好的PPT双手递过去。

他点头,拿了方案。“漂流在沙发上的环球采访。”这一版,引入了沙发漂流的概念。以借宿在当地人家中的形式完成采访旅行,不仅为节约开支,更为了解各国文化。”“你们觉得怎样?”叶先生把方案递给几位企业家,一一传阅,都默不作声。我红着脸,忐忑不安的像个等待阅卷的小学生。“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堡礁看护员的那件事,你们听说过吗?”叶先生打破沉默。

有人点头,上下打量我一番。我浑身感到不自在。“这小姑娘参加过那次比赛,还进了全球前50人的名单,我觉得她想做的这个事情挺好。”

为了不给赞助商增添“负担”,我决定将赞助分解成几部分,“我会找机票赞助,所以如果有五万元现金就可以实现这个计划。”“这五万元,我给你找。”叶先生接过话来。没容我在心里欢腾片刻,屋里的一位先生便道,“这个钱我来出!”抬头,恰是适才给我开门的那人。这位先生掏出笔和纸片,要记我衣服的尺寸。他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面容洁净,温和而质朴,是南方一家知名服装品牌的老总。“你穿他家衣服去。”叶先生笑道。

连连点头,已然不知该说什么。起身告别,叶先生送我到电梯口,再次谢过。他道,“这没多少钱,媒体的推广方案你要好好做。”

我连声应答。一路小跑出门,也顾不得天气已经热起来。中国人发明欢欣雀跃一词是有道理的,我总觉得人只有跳起来才能表达内心的欢愉,如果你真的特别高兴的时候。

五万元自然不够,然而这份承诺对我而言,却有重要意义:它是第一次质的突破。有了第一笔赞助,我知道,梦不再是梦,已经开始变成切实的计划。

后来的故事并没有按照最初预设的发展:我没有找到机票赞助,而那位先生最终也并没有成为我的赞助商我再次看见一个巨大的希望在眼前化为泡沫,疼痛,自然难免。

时过境迁,常常想起那些各样的承诺。他人总有难言之隐,却一定已是尽了他能尽的最大力,心中当存感激。他们每一位曾经许下的诺言,都是那条路上最初帮我点燃的光明啊。

夏天,凤凰网出现了。那时的博客主编德强和编辑韩阳在会议室里,翻开了那份已经被修改过无数版的方案,海蓝色封皮,金黄色的字。德强点头,“此事我们一起做,一起帮你实现这个梦想。”

然而九月过去,到十月底也没有动静。韩阳传给我消息,据说有个品牌可能对赞助有兴趣,正在谈。失望过太多次,也不敢太信。眼见十一月就要来了。

第一段采访涉及六个国家和地区的20多个城市,从亚洲到大洋洲,无论是签证还是找借宿的家庭都是极其累心和繁琐的工作。但是这些我不怕,真的。我怕的,其实是放弃。

十一月,天气转寒,莫名烦躁。星期五的晚上,手机响起来,急匆匆的。来电显示是凤凰网的德强。“我听到消息就赶紧通知你,据说微软赞助的可能很大!”

挂掉电话,我在现代城楼下的人群中来回穿梭。脑子里一片空白,读不懂自己的心情。霓虹灯下,是周五晚上的表情,约会的情侣,吃饭的白领,聚会的老同学,过生日的寿星,匆匆忙忙的人,从大望路地铁站口涌进涌出。我茫然的不知前方在哪里。有希望通常都是好的,但有了希望,又总是“被迫”翘首以盼,常常在期待与失落中患得患失。

竟然快到年底了。这一年里,时而喜,时而悲,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心情就像水波一样随着事件的高潮低落而反反复复起伏。那一刻,我厌倦了这颗易变的心。当初想要跳出框架不正是要做真实的自己,现在的我与之前又有什么区别?不同样是从了表象的得与失或喜或悲?

12月的一天。走在路上,风刮着嘴角的裂口,沙子往眼睛里钻。心,像块抹布湿湿的,淌着水,而纠结,在拧着这块抹布。心里总是惶恐,说不出的难受。如果最终找不到赞助,这旅行采访是做,还是不做?我问自己。

想起很多人,很多因为这个采访计划而认识的人,每一个,我都曾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是我的梦想啊。

有很多次,真的有很多次,很亲的朋友,还有家人,拉起我的手,“有的事,不要太执着。”“如果总是不顺,也许说明这条路并不通达,可以换条路!”

可是有的事,要经历许多的坎坷,也许不是为了告诉你前面无路,而是要告诉自己,你有多么的想要达成这个心愿,以至于你可以无惧的跨过这些荆棘和障碍。今天的国,之所以让我们感到困惑,是因为有很多曾经信任的人或事,却不能再信了。但是人,不可以什么都不再信任,我要相信梦想,我要让自己相信,还想让更多人也看见并相信。

心里的声音如此强烈,它涌出来,让你听见,清清楚楚的听见,让你确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这个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什么也不行。

钱,可以借;用光了,可以再赚。但是,有些东西却不可以。于是决定义无反顾的去做了。那时我心里第一次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回国后一次录《天下女人》时,主持人杨澜要我回忆曾经被拒绝过多少次,我笑说记不起了。但如果你真的要我一一回忆,我其实记得每一个人的面庞和每一次见面的点点滴滴,但我更记得这条路上那些给过我温暖和帮助的人,他们的声音、容貌,甚至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所有的,我都记得。一个梦想的实现,不是一个人做到的,无数人在这条路上曾为我点燃过火把,才让我得以一步步走下去。

临行前一晚和朋友们道别。付账的时候,有一位叫王哥的,生意人,比我们大,一定要抢了买单去。

这位王哥,平头,大眼,宽耳,看上去很有福气。从来都是听着,也不发言。

有那么一次,他突然说:“你别介意,我不明白你一小姑娘,也没什么积蓄,这些事不该等一切都有了再做吗?”

便问:“王哥,你的梦想是什么?”“我的想法,是在四十岁,或者四十五岁前,赚5000万。”“然后呢?”“买一座山。盖个房子,种种地。”

我们都笑起来。我想起渔夫的故事。“王哥,你听说过渔夫的故事吗?”“说来听听。”“从前有个渔夫在海边晒太阳,这时,来了一个大富翁。富翁看见渔夫无所事事很生气,问:‘你为什么不打鱼呢?’

渔夫问:‘打鱼为什么?’‘这样你就能卖更多鱼,赚更多钱啊。’‘赚钱以后呢?’‘你就可以雇人为你打鱼,而你就可以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了。’‘我现在不正在晒太阳吗?’”

这次王哥也笑起来。“王哥,人没钱的时候,觉得有100万就满足了;有了100万,想要1000万;有了1000万的时候,又想要更多。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时我们以为有钱了就可以实现所有的梦想,但是,当你有钱的时候,常常却忘记自己最初赚钱的原因了。”

这次谈话最后怎么结束的,已经忘记了。他不是一个强势的人,我知道他心里依然是不认同的。他能来吃饭,我真是高兴。但今天是我请大家。我追到前台,他已经掏出了钱,我拽着他:“王哥,这饭我无论如何都要请,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昏暗的灯光下,他回头看我,有点着急:“你看你这一走就那么久,我今天也没准备什么,你,让我请吧。”

他说的如此恳切。突然让我想起了那一次谈话,我的价值观,他心里也许仍是不认同的,却用他的方式给了我祝福。

2011年1月26日。所有签证都已办妥,第一笔来自微软的赞助终于落实下来。不丰厚,但支撑我完成了后面你将要读到的采访旅行,再然后,才有了第二段的开始,那时,我们迎来了联想乐Phone的加入。

有时直到最后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下来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一直在埋头做着,许多事顾不得想。但你心里有那么一个信念,后来你做到了。

那个凌晨,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

眼前堆放着电脑、相机、行李牌和第一张机票北京飞往香港。一股巨大的情绪从心底涌出来,我面对着凌乱的行李嚎啕大哭,任泪水洗面,一次次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是真的,真的要出发了。

飞机上的人

一大早的航班。

闹钟响起时,世界一片寂寂。不忍惊动安睡中的朋友,订了出租车,草草刷牙洗脸,背上包,拖上行李。

天,还是黑黢黢的。一月的风是把小刀,割着隐隐疼,伸手拉了拉领子,脖子缩进去一些。雾气中有辆出租车的尾灯闪了两下,便知道,那是我约的车了。

尚有些时间,给大家发过短信。周三的早上,这条短信,像催人起床的闹铃,朋友们陆陆续续回复,在将去上班的路上。

前一日收拾行李到半夜,摸着黑从床上爬起来,坐进机舱就昏昏睡下。迷迷糊糊中,听说了前舱的两位姑娘要去哪买化妆品,后座的老太太已经多次去过韩国、北欧和美国,隔壁少妇家的小时工多长时间清洁一次家里的厨房…..

再醒来,空姐送来早餐。身旁,坐着一对夫妻。先生三十来岁,是个大个子,坐下来位子填得满满的,太太倒是娇小的很,短发,弧形刘海,素颜。两个人脸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像三月的杨柳,清清爽爽。

“G12吗?”女生侧脸问道。“是,佳能的。”把相机递过去,她看了一眼,点点头。“我也想买一个。”“你们去香港旅行?”“嗯,你呢?”

我对她笑笑,她的眼睛弯起来,像枚柳叶,名字叫“小曲儿”。“我很早以前在时尚杂志做美编,就是现在时尚集团。下班总没点儿,老加班,才换了工作,回家生孩子。”

我点头,“前两年时尚有位女编辑,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你说的那编辑我也知道。在这个圈里压力太大。”“在北京哪个行业里压力又不大呢?”

两人沉默半刻,“小曲儿”又看我:“那你呢?你做什么?”

便一五一十的讲了未来两个月的计划,她很认真的听着。她的先生姓陈,中间有个泳字,不大讲话,脸上的神情却很放松。

半小时后,飞机在香港着陆。我们在机场道别。

异地求生

乘车到尖沙咀地铁站,从F口出来,九龙半岛最中心的地段,有一座闻名世界的城堡,错综复杂的大楼重庆大厦,香港导演王家卫为它拍了部电影,叫《重庆森林》。

没去过前,挺害怕。想象中的重庆大厦,住宅像鸟笼一样,挤得满满当当,塞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类,终日飘散着咖喱以及各种人的体味;苍蝇飞舞,老鼠在地下道里凶猛抢食;地下交易的公司藏匿其中,居住在中国大陆的外国人,每到签证过期的时候,便“逃难”到这里总能找到人,更新签证。它像阳光的背面,充斥着罪恶与生活的阴暗,风平浪静的楼宇内暗流涌动,顿时,香港警匪电影里那些灰暗的角落,全一并涌了进去,似乎随时都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故事在发生

一面在头脑里如此装饰它,另一面,深深的好奇从心底汩汩的冒出来,太想看个究竟。

表面上看,只是一座普通的有些年头的大厦。内部却由独立的五座楼组成,分别为A、B、C、D、E座。真到门口了,却又觉得和想象中大不一样。里面是很明亮,走进去,像一个普通的贸易中心。

进门处,站了许多皮肤棕黑的年轻男人,不知做什么,眼神里倒也没有恶意。并不刻意去看他们,而是径直了往里走,两旁的咖喱店渐渐多起来,又有许多贩卖印度熏香和女人洗发精的店铺,男人站在柜台后面,女人也有,但都是香港本地人,年轻女子不多,倒有不少眯着眼的老太太。不知为何,这混杂的异国情调却很讨我的欢心。“在D楼,”刘先生在电话里说,“你先上去,我马上来。楼上我有个黑人看门的。很好找。”刘先生是重庆大厦一家自营旅馆的老板。

找到D楼,电梯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些推着小货车的男子,大大小小的箱子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玩意儿。电梯门要关上时,似乎晃见外面还有一个人,赶紧把门缝扒开,果然有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孩正推着小车站在外面。

他进来很感激的对我说谢谢。声音不大,又问:“你从哪里来?”“北京,”这么站的近了,才发现他年纪很小,约莫20岁,甚至还不到,有双很漂亮的棕黑色眼睛。便问他:“你从哪里来?”“孟买。”他抬起头,微笑着,眼睛里有种神采,令人动容。

出电梯,就看见了“新中华宾馆”。刘先生说很好找,果然是的。过道里光线很暗,顺着灯光的方向,看到一扇打开的门。门口摆了一个小桌子,一台电脑,屏幕仍亮着,椅子却是空的。

顺着向屋内看去,算不得房间,更像个过道,靠左边的墙角摆了一个神龛,地上,跪了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光了脚正在祷告。身下铺着一张毯子,身材属较圆的那类,整个人跪下去并不灵活,头点地,所以并未看到我。

于是站在一旁,默默等他。心里很受触动,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一间简陋的小屋里,磁砖地面上,一个人,在异乡,静静的祷告。转眼,他已经抬头站了起来,腼腆的笑了一下,对我的出现也没感到意外。“你好,我叫拉里。”他先自我介绍。“你好,拉里,刘先生让我在这里等他。”我说。“好的。”“你是哪里人?”

他有些羞涩,“南非。”还是那样,轻轻的笑,这时,刘先生刚好也赶到了。

“Hi,欢迎欢迎!我是刘先生!”

这个香港的80后,个子不高,一双大眼睛在镜框后发着光,语速出奇快,干脆,精明,热情,却也不过分殷勤。先带我看过他的宾馆,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他经营了楼上楼下十余个房间,陈设很像大陆的招待所,床单被套的风格颇似农家乐。窗外是防盗网。这个楼,让人想起笼子。“挺安全的。”刘先生补充说。

重庆大厦里的宾馆,大多都是为旅人准备。地处尖沙咀,离星光大道、维多利亚港、天星码头都是步行距离,相对于香港的物价,价格也算便宜。每年,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手捧旅行圣经《孤独星球》前来投宿。大厦里住了5000多人,来自四面八方。“这家宾馆最初是你父亲的?”“是”。算是子承父业,刘先生,本人就在重庆大厦里长大。至今,还有居民生活于此,而有的人家,便把家搬出去,空房间用来开了宾馆。“我带你把整个大厦转一遍?”

下到一层大厅,他一边介绍历史。“据说是国民党官员建的,最初是高档住宅楼。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里面住进来很多印度商人,他们搬走后,家里的佣人就留了下来,渐渐这里开始聚集了很多来自印度、巴基斯坦的商贩,再后来又来了非洲人现在的重庆大厦是一个商住混合楼,也是一个进出口贸易中心,商人们从世界各地来,游客也是的。”“很有香港特色。”我笑道。想象着各国商人从这里引进大陆货,出口海外,或是将国外的商品在这里整理,再运至中国大陆。香港,是衔接大陆与境外贸易的中转站。“是的,是香港的缩影。”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转了三层楼。通道两旁的店里卖着各样商品:游戏机、手机,充值卡,最容易辨识的依然是印度商店卖食品的,电影的,头发水的,化妆品印度电影,花里胡哨的,就像咖喱,红的,黄的,绿的,色彩很浓烈。而来店里消费的客人,自然多是生活在大厦里的印度人,饭菜和电影,只有一个目的带回家的记忆,无论生活在哪里。据说,在重庆大厦,可以吃到最地道的印度咖喱。“你进来时可能看到很多印度人,站在过道和楼梯拐弯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其实他们都是搬运工人,在这里等活,有货物到时,他们就是廉价劳动力,不用害怕。”

果然,走到后街,工人们推着货物进进出出,忙碌却井然有序。我总想起电梯里遇见的男孩。当他告诉我家在孟买时,那突然被点亮的眼神,刺痛了我。他们如我一样,都是父母的孩子,别人的兄弟,有家人,有朋友,有爱,有愤怒,有担心,有快乐,在异国他乡寻一份生计。

从后街穿过一条只有两人肩宽的狭长小道,便窜到了喧闹的大街。与重庆大厦灰黑破旧的外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面这座著名的楼盘“名铸”,香港人将这类大厦称为豪宅。“我们普通老百姓其实很不喜欢这些消费主义豪宅,修的一模一样,下面商铺,上面住宅。商铺卖的是一模一样的品牌,没有特色;住宅的价格又贵得根本买不起。”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周边果真布满了豪宅,而夹在它们中心的重庆大厦,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脏着头,身旁围观的,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少妇,多么格格不入,却又多么鲜活。

30%的居民至今仍然生活在大厦里,许多传统的手工艺人、鞋匠和裁缝,便是在自己家里开创了品牌。然而,当我们真想去拜访这些老艺人时,却发现,大多都早已不复存在。大型商场、购物中心的出现,冲击了个体经营的小商人,曾经的杂货店不再有生存的空间,取而代之的都是整齐划一的品牌线。“这里还有一家!”正当要绝望时,刘先生指了指右边的一户人家。

门前贴着发黄的象牙店标志,依稀还能看见当年的辉煌。内层的木门倒是开着,外面锁了一层铁门,透过窗,隐隐的看到客厅陈设,一张八仙桌,一排沙发,房间里暗得很,倒是神龛旁的电子烛台幽幽的,发出红红的光,映得屋子也染上一层红晕。

一位老伯,拖着步子,缓缓的从门后探出头。刘先生说明来意,老伯摇摇手,“早退休啦,不干了。”门口的广告,愈加发黄。

住宅,是香港人的内伤。60-70平米的房屋通常售价在200-500万港币之间,很多人买下房子,用一辈子来还清房贷。在今天的大陆,又何尝不是如此?

香港有很多专门收购房屋的公司,用各种手段低价收购,再以高价卖给房产商。其中一家田姓公司尤为有名,“他们常常收购整座大楼,在每家每户的窗上用红纸贴上标志,像画符一样。老百姓拿他们完全没办法。”这时的刘先生脸上,流露出忧心的神情。这副神情,似曾相识。“重庆大厦有一天也会被收购吧?”我突然想到,地处九龙核心地段,它的命运几乎已经成为必然。“是啊,但是产权太分散,每家每户谈,价格太难,所以暂时不会有变动。”刘先生叹道,“其实大家都希望有家实力雄厚的公司能收购,谈个好价钱,要知道在香港要买套新房,太难了。”

他的神情,总觉面熟,此刻却是想起来了,在今日的中国大陆,年轻人脸上都描绘着同样的色彩,像一团看不见的云,笼罩在他们脸上。今日的大陆与香港,已经没有太大分别。没有去过重庆大厦的朋友,赶紧去吧,也许睡完一觉的第二天,它就不再存在。“刘先生有什么梦想?”离开香港前才问他。“希望我和家人平安喜乐,這是今年最大的愿望。”我总觉得刘先生还有很多待说的愿望,然而说这话时已是1月30日,那时农历新年就要到了。

梦想的答案

话说我从重庆大厦出来,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着。天色,呈现出傍晚将临前的调子,却依然明亮着,只是气温稍稍有些回落,才想起,现在依然还是在冬季。

突然,人群中有人对着我大叫一声,就直冲冲的奔过来,一把抱住我。

回过神,面前的,正是飞机上遇见的“小曲儿”和她先生。“哎呀!这么巧!”中午我们便在机场道别。虽然在飞机上聊得愉悦,但我们在港都只有三日,他们还要去澳门,我亦有采访任务,所以也未刻意留过任何联系方式。百年修得同船渡,那时分别心里总觉缘分未尽,香港这么小,说不定还能碰上。结果,就真碰上了!“你们去哪里?”“维多利亚港。你做什么?”“走,一道去。”转身挽了她的胳膊。我是个不会做旅行攻略的人,随心所欲,凭的全是心情,但出门多了,倒发现攻略什么的做再详尽,还是没有老天为你安排的好。

星光大道,就是一条海滨大道。每隔一些距离,地上便有一位著名电影人的手印,历史久远的,连手印也没有,只剩个名字。对岸,是港岛。青灰色的天幕将要落下,月,也要升起来了。对面的楼宇,白日里看上去平凡的很,隔着海,灰茫茫的一片。然而此时,却变得错落有致,红的、白的灯牌,一面面在远处的高楼上亮起来,愈来愈多,高高低低的,甚为好看。海面上的大帆船,点着灯,火红的帆,在海面上迎风鼓起来。香港,终于有点像心里的香港了。“等夜再暗一些,可以去坐天星小轮。”“小曲儿”先生的话仍是不多的,脸上仍是那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他第一个跳进船舱,左右看看,找了一面破掉玻璃的空窗,招手叫我们:“到这边来坐,好看夜景!”

波浪在船舷外翻涌着,船内却风平浪静。我对着他们两人坐下,举起相机给他们拍照。“小曲儿”穿了件灰白花色外套,先生,穿的是蓝白相间的机车服,牛仔裤,红色背包。她露齿笑起来,先生平静的面容下含着笑。“你说,我同你结婚,钱没多少,但这么四下走走,倒也穷开心。”有一阵我们走在路上,她对着前面的人如此说。我也莫名的跟着快乐。

饭后慢悠悠走在喧闹的中环上,竟然被我们撞到从中环去半山的扶梯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最长的扶梯,从山下到山顶,一轮接一轮,都不让人喘气,完全没了耐性却又惹不住想要看看着“天梯”的尽头是怎样的风景。

扶梯两岸,依山而建的,是数不清的酒吧和餐厅,清一色的开着窗,阳台上,种满了很讨人喜欢的花草,红红绿绿的,亦有情侣,烛光下,喝着夜酒。这一代,似乎是洋人的天地清一色修身黑西装、白衬衣,女生一步裙,举着杯。扶梯上,也有不少白人雇员,提着公文包,拖着黑皮鞋,回家去,刚才还高谈阔论,此刻脸上,却是不带笑的,满眼疲惫。

总以为香港这座国际化的都市,人和人都混在一起玩儿,不分你我,才发现到了夜里,人,还是以群分的。

半山的风景,原来全是刘先生说的那种“豪宅”,几十层高的电梯公寓。从公寓的窗户望去,夜色当是很美的。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黑压压的,头上顶了许多楼,夜里,像恐怖的怪兽不露声色。

路灯下,过道上拉了一张布条,写着“此场地全面禁烟”,后面画了很大一个红圈,中间用力一条斜杠。想起了电影《明志与春娇》。而另一面墙上,不知被哪位涂鸦艺术家喷上了四个字色欲中环,红红黄黄迷幻的色彩晕染开来,贴切的很。

倒在床上时,已是次日凌晨。娇娇,睡在另一头。这才打开朋友们回复的信息,一条条看。

在北京的首都机场,清晨七点,给朋友们发了一条短信:“我将出发前往香港,走在梦想采访的路上。想问你梦想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这条短信让我怔了半天。大的人生梦想,我心里有但说不好具体说清楚,总体是希望有自由的心灵、自在的生活和丰富的内心。

梦想是生活的鸦片,被淹没在现实中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想想梦想又可以撑个一年半载。

梦想对我来说也许就是一对美丽带劲的翅膀,在倦了的时候看看她觉得心还有希望,在厌了的时候摸摸她觉得头还能昂扬,飞到另一个期待的地方。

梦想就是不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使年华老去。

梦想是啥,我想一下哈。“亲爱的Ying,

此时,飞机刚起飞,你已在梦想的路上。走之前,你问我“梦想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梦想,对我来说,其实一直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不知道多大才能配上“梦想”这个词。当我回答你“梦想就是希望+实践”,才突然有些明了它对于我的涵义。梦想如水,不管是生病时床头的那一小杯的温水,还是你以春暖花开的心情面朝的大海,它时不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无论大小,都可以激励你继续前行,让你心情美好。

但“梦想”二字不能只是如它字面上的意思,停留在梦和想上。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梦想也是如此。如果,梦想不以实现为目的,那就是躺在床上的空想。

所以,带着梦想上路吧,不管大小,那都是我前进的动力,不远处的那盏绿灯。

一路上有你亲爱的朋友,加油。‘小叶子’”

我带着朋友们的答案上路。等我回来吧,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世上的人们都有怎样的答案。

“凤凰号”老船长

“喂,听得见吗?!”“你说什么?!”

挂了,电话再响起来。“喂,我是黄睿啊!”

这下听清楚了,他嗓门又大,声音又响亮,辨识度极高。眼前立即出现了他白白胖胖的形象,活灵活现的。“黄老师!”赶紧叫一声。他在那面哈哈大笑。“下午带你去凤凰卫视总部。两点,大埔墟站见!”

2004年8月,为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凤凰卫视策划了“凤凰号”下西洋电视行动。一艘单桅帆船,从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江苏太仓刘家港,沿长江主航道驶向出海口,探寻当年郑和下西洋海路的壮举。途径数十国,最后抵达肯尼亚,一叶孤帆,以风为动力,走完八个月海路。其中经历多少风浪、看过多少人心,又几度在生死间交替,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那时船上有一位船长,一位电视撰稿人,还有一位,是个23岁的摄像师,福建人,刚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这个人和我还是一届的同学,叫黄睿。

第一次听他说,总觉得他在吹牛皮。这位同学,声如洪钟,身材丰润,嘴巴更厉害,说什么都让人心服口服,毫无辩驳余地,愈是这般,就愈是觉得他吹的跟真的一样。要不是在一辆大巴士里,他说起当年船上的故事,如何面对风浪,如何不幸遭遇海盗被关押,如何缺水只得存尿喝下,我很难想象他这白白净净的身体,竟走过许多路,淌过千山万水。“喝尿也有讲究。刚开始总是存着,后来发现尿一定要喝新鲜的,放久了的,根本喝不下去。”吹牛皮能吹得这么有细节,这么有指导意义,也是种本事。

从大埔墟地铁站冲出来,黄老师靠在栏杆边上,瞪着我:“再晚,就赶不上班车了,看你怎么去!”

赶紧把身边的娇娇往前一推:“叫哥哥。”小姑娘面前,黄老师瞬间就温和了。

坐班车去凤凰卫视总部,算是圆了学生时代的一个旧梦。十年前的凤凰卫视,就像春天来临时在北欧陆地上吹起的第一股暖风,带来了全新的新闻体验,美丽亲切的新闻主播将严肃、深刻、沉闷的话题化解为一股温柔的力量,我们向往着一种前端、睿智以及与国际接轨的电视人生活。我们学习电视节目制作,充满朝气,生机勃勃,富有创作热情。

进门口的长廊上,贴满了女主播们的相片。鲁豫的那张旧照,怕也有十年历史了吧。相片上的她清新自然,像朵初放的茉莉。当年的《鲁豫有约》,是新闻采访课上,我们学习分析的教程。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莫名伤感。

演播厅像艘太空飞船,360度蓝色光带环绕,四组操控台,令人眼花缭乱。这时只听黄睿大喊一声“船长!”,就甩开我们大步向前,对着面前的人敬了一个礼。

我收回思绪,只见前方这位,四五十岁模样,深灰色套头衫,戴副边框镜,头发蓬松,然而身板却很是笔挺,眼神融着自尊和骄傲,面容上浮起浅浅笑容。“知道这是谁吗?”黄睿指着来人问道。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既不像新闻评论员,也不像电视主播,似曾相识,又无印象。轻轻摇头。“他就是下西洋时“凤凰号”上的船长翁以煊!”

资料上说,翁以煊,美籍华人航海家。1959年生于北京,1980年赴美留学,1985年毕业于美国德州图库大学计算机系。1998年开始环球航海,成为首位驾帆船完成环球航行的华人航海家。2004年,他与凤凰卫视合作,完成了“‘凤凰号’下西洋”活动。

一直听黄睿“吹嘘”他的航海故事,让我艳羡不已,这次在香港倒真见到了他们当年的船长。翁先生陪我们小坐半刻,听我说起梦想采访,点头道,“梦想说来是个世界观的事。而世界观又会影响一个人,甚至一代人的价值判断。当你在海上航行时,就能体会金钱乃身外之物,只有面前的大海才是你依赖的全部。航海会改变你对世界和生命的认识。可惜的是,中国历史和文学史上,航海文化却很少被提及,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却缺失航海文化的普及。”“翁先生,那你现在有什么新梦想?”我趁机问道。“我和凤凰卫视正商量在香港举办凤凰杯帆船赛。一直想通过赛事、商业运作让航海形成一种风潮,让更多中国年轻人了解航海文化。”

他又道:“四月我去长崎,把停在那儿的一艘船开回来,再在琉球群岛停留。其实在不少国家都有年轻人通过劳动,换取在私人船只上航行的机会,还可以提供食物和住宿。我觉得这是一种很重要的世界观教育,只可惜在中国还不成气候。倒希望有一天我的船上能有些年轻人一同航行。”

不知道有没有人也和我一样想去翁先生的船上当个“免费劳工”?那年三月,“凤凰杯帆船赛2011·香港”在维多利亚港拉开帷幕。到今天,赛艇、帆船对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依然是项极度奢侈的运动。希望终有一日,中国的青年人能够因为航海而真正打开一道新的大门。

世界观究竟有多少价值,“经历”又能值多少钱,我实在说不好。然而为何人总爱登高望远,若一个人视野开阔,心里怀有一个多元的世界,其人生也会更加豁达开朗吧。那份富足未必时时显现,然而心里的自足和充实亦是只有自己才能懂得的一种人生吧。

异国情

我在太子站下车,不用问,就知道去花鸟市场,该从哪个出口出去了。

这人群,像破堤后的洪水一样,黑压压从上面涌下来,人人身前都竖着好大一捧银柳、黄金果,黄黄绿绿,喜气洋洋的,那花市一定就在上面。

戴维约我在花市见。“我脚上骨头断了,不能走长路,我们在花市见面喝杯咖啡吧。”

戴维原是我在“沙发漂流”网站上联系的沙发主人。

看他的个人主页。美国人,四五十岁左右,照片上的他,背对人蹲着,很放松的样子,脸却扭过来看镜头,戴副墨镜,似笑非笑。讲日语,爱看书,喜欢爬山,爱自然,不爱逛街。像个严谨的人,不随便接待客人的,亦有很多要求。“通常我喜欢相处的,都是那些从我的介绍中能找到共同兴趣的人,如果你不打算花时间或精力和我分享时光,那麻烦你找个其他沙发主人吧。”

看上去不太像个和气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写了邮件。第一次正式申请沙发,却选了个苛刻的人。总觉得不随便的人,是对自己负责任的,也当是个值得认识的人。购物我也不是喜欢的,也许一起爬个山?

申请发出去三天,没回应。第一次申请沙发借宿,也没什么信心。恰好亦有妹妹娇娇在香港,把她温馨的小窝留给我救了急。结果临到我快出发前一日,却收到了戴维的回信:“Hi,Ying,抱歉在香港找沙发的人太多,信回晚了。你看上去很有意思,来吧。”

于是解释了一下不再需要沙发,当然还是愿意见面的。结果戴维先生尽管断了骨头,但是星期六下午的花市还是要去的,便约了我在附近见面。

春节前的香港花市,人在花海里游走。水仙、金桔、蝴蝶兰、勿忘我、黄金果、银柳、玫瑰、月季色彩艳丽,却不浓烈。尽管堵得要命,好在人人都是为了给家里添份美丽,脸上也都是挂着份笑容。

在洗衣街与花市的路口,站了一个柱着拐杖的人。高个子,花白头发,戴副银边眼镜,深蓝色外套,慈祥的面容,像位英国绅士。

上前拍他的肩,“戴维?”“你是Ying吧?”“是。”他的面容让人觉得亲切。

戴维是美国人,却在香港生活了二十年。“没事的时候,周六常来买花草。我在学日本花道。”他一边带我往里穿,一边回头解释。柱了根拐杖,走路自然没那么方便,但他却不忘叫我当心背包,亦是有梁上君子的。“你怎么断骨头的?”“在菲律宾飙车。”他回头,向我狡黠一笑,“第一次开摩托车。”

又回头向我介绍每种花的英文名和属性,还有香港人的喜好,看准了我是不懂的,只有默默的听。“今天想买几颗水仙。盆栽用。”陪他选好水仙根茎,又买了些黄金果。黄金果全部挂在天花板上,得用棍子挑下来,一支跟小孩一般高,每支上面都吊了四五个黄灿灿的果实,让人欢喜。店员用黄皮纸小心翼翼的包好,我接过来,帮他举着。“现在我们去喝茶吧。”花草扔进后备箱,找个茶房,在这喧闹的街市,竟然还能有片刻的宁静,对他讲起了关于梦想的采访。“我总觉得,每个人都有命运的轨迹,我们不能控制,却可以试图接近它。就像梦想,我觉得它是解开生命谜底的钥匙,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梦想,想要去实现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人存在的价值和使命。所以我想了解它。”我一边搅动茶杯里的糖水,一边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他说,“二十多年前,我在日本工作。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杰克和文超,文超是上海人,杰克是美国人。”

顿了一下,接着说:“后来我回到美国,但是杰克和文超却都到了香港。于是有一年,我决定来拜访他们,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这时,他的甜点上了,是一块巧克力慕斯。“到了香港后,闲的也无事,有一日去香港大学图书馆逛,我是学图书馆管理学的,”他补充一下,“便问工作人员,有没有招聘名额,心想兴许我可以在这里找份工作。”“然后呢?”

他吃了口蛋糕,“工作人员说,要不你先填个表格?表格填好了,他们叫我回去等消息,左等右等没结果,我就回了美国。”

不作声,等他继续讲下去。“结果六个月后,我收到他们的邮件,说我被录用了。就这样,我又回到了香港。到的当天,学校派了一个年轻女孩来接我,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噢?”隐约觉得有故事。“后来,这个女孩儿成了我的妻子。我们有一个女儿。”“香港女孩儿?”“是的,十多年后,妻子成了前妻。现在她和我女儿依然生活在香港。”

似乎故事还没说完。“但是我的朋友杰克和文超却纷纷回到了美国和上海。你说人生多神奇,我是因为他们来的香港,结果我在这里住下了,他们却离开了几个月前,文超在出差的时候,在飞机上心脏病发作去世了他太太告诉了我”

戴维停下来,像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目光留在茶杯口,“我突然想要通知杰克,于是给他打电话他母亲接的,我说,请你转告杰克,我们的朋友文超因病去世了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戴维,你不知道吗?一个月前,杰克因病已经离开人世了”

戴维耷拉下脑袋。我看着对面的人,说不出话来。一股寒意带着忧伤的情绪从尾骨顺着脊椎向上爬,我打了一个寒颤。“文超去世了,结果没多久,杰克竟然也走了,我们三个人是很好的朋友。”他喃喃的说,整个人陷入了泥潭。

我伸手过去握住戴维的双手,想给他一些温暖,此刻。他抬起头,惨然一笑,“噢,我没事。知道吗?你说起命运,这就是命运。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也猜不到。”

他的话,给我内心带来深深的震动。那是我在路上第一次听说死亡,此后的路上,死亡,这个曾经令人不寒而栗的词汇,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故事里,逼迫我去面对终极问题。“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

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的律动

生命时光就像空中闪电

就像急流冲下山脊,匆匆消逝”《西藏生死书》

如果不用等到死亡的那天就能清澈的看到生死的本质,或许会少很多遗憾。《西藏生死书》里讲了一个失去孩子的妇人与佛陀的对话,佛陀说,“宇宙间只有一个永不改变的法则,那就是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是无常”世上唯一的永恒是无常,因为无常,生命才有了无限可能,也因为无常,才懂得今生的每一刻都是珍贵并不可代替的。戴维想说的是,无论我们如何设计和计划未来,你都无法掌控它,我要说的却是,正因无法预料,才不舍得浪费每个当下,逝者如斯,这个瞬间已经一去不复返。

自然的,我们换了个话题,说些轻松的事。“下午还有什么安排?”戴维问。“去坐一百年历史的叮当车。”

他开车捎我去港岛西环的坚尼地城,那里是叮当车的一个起点,又说,“家里住了一个沙发客,是荷兰人,叫拉契得,你要是没事晚上一起来吃饭吧,七点钟。”我笑着答应了,他把地址写给我。

叮当车,是已有100年历史的香港电车,上下两层,身材苗条,像英国绅士。红色的车身,也有白色的,喷上了当下最时髦的广告,但那身板,还是一副古典的味道。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欢。

线路亦有许多条,贪心的选了条貌似最长的,从西环,经海味街,到上环、中环,再至跑马地,把港岛最有名的老街看个遍。“不用下车,一直可以坐回来,它是环线。”戴维补充说,“再从坚尼地城坐绿色小巴士,就可到我家。”

跳上电车,爬到二楼,在最后一排整个人趴在后窗上,目不转睛的记录身后的一切信息。从陈旧的街角,破损的楼房,电车驶过的轨道,到林记药业的广告牌,从海味街上亮起的灯火,鹅黄光照下的鱼翅海参,到红绿灯前停泊的路人,从横飞的高架桥,到恨不得贴了钻的豪宅,从标志性的跑马场,橄榄球场上的孩子,到绿茵葱葱的洋人街,香港的过去、历史和今日,一点点在眼前登场,又褪去。这条路,说不出的震动,说不完的感伤。

叮当一响,思绪被打断,才发现已经回到起点,但路不再是出发时的模样,黑色的夜压下来,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路牌,更找不见搭绿色小巴士的站台,亦没有地铁。现在的你,在西环。白日里充满历史感的狭窄街道,在夜里却让人没有安全感。开始后悔答应去赴宴了。

戴维说,“你告诉司机,在ShaWanDine下车。”

“ShaWanDine?”

试图将地名翻成中文,未果。

分别时,戴维很确定的再说了一次,“你就这么说就行了。”

四处打听,总算找对了绿色小巴。“请问这车到ShaWanDine吗?”

好几个人都直摇头。上车问司机,回头看我一眼,凶巴巴的,叽里呱啦的对我讲一串粤语。愕然。这时,我才幡然醒悟:戴维说的地名,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拼音,而是用英语字母标注的粤语发音。现在,我这个大陆人,得模仿一个美国人嘴里的粤语发音,让一个香港人听懂我在说什么!

幸好大陆不缺人才。前排坐着的,是一个在香港上学的大陆女生。反复听我重复了几遍,似乎明白了。“知道了,你应该在我后面下车。”

我对她感激涕零,又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位凶神恶煞的司机。他讲话声音好大的。沉沉的夜,已经全然笼罩在世界里,我的心里亦是如此,一片疑云。路,是越开越快,街道两侧的景观,也渐渐变化。车,行驶在荒野,没有了城市的棱角,倒是路两侧的树叶,却愈来愈多,在车顶上扫出声响,唰,唰,刷。车内,一片沉寂,黑漆漆,见不着任何人的脸。这看不见灯火的林荫道,让人心里发起毛来。

我几乎是被司机催下车的。“你到了。”车突然刹住,毫无征兆。我“依依不舍”的摸着黑下去。车,停在一个斜坡上,心,悬在半空。然而,当那车从视线中开走的瞬间,一幅画却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无边的海,在眼前扩散开来,一直延伸到无穷处,海面上泛着金色的波光,渔船停泊在港口,眺望的灯塔对我眨着眼。这一瞬,一切恐惧化进了大海的柔情。

一个矮个女子同我擦身而过,拿了地址问她。“喏,就是上面这幢。”她很轻柔的说。

戴维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客厅,枣红色木质地板,靠墙一排书架,一张吊床横垂在中心,天花板上,两辆独轮车倒挂下来,十分别致。家里的餐桌,方方长长,实木的,颜色和地板搭配得极为和谐,桌上放着几株风情万种的盆栽,屋里有种淡淡的清香,依依呀呀的放着阿拉伯音乐。穿过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大厅,阳台上是一排透亮的窗,外景绘制的,正是适才见过的那一片海,在低低的吟唱。“家里好美!”不由惊叹一声。

一个黑色卷发的高个儿男子,穿一件白色亚麻长衣,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一个漂亮的人,他的眉和眼亦是深黑色的,在夜里也如此清晰。“这是拉契得,这是Ying。”戴维站在中间。我们向彼此微笑。

家里还有位女管家,在厨房里准备了松子牛油果沙拉和茄子肉卷。戴维不知摘了什么叶子,在手心里撮碎了,放进我们的手掌,散着植物的清香。

拉契得坐在对面为每个人盘里分餐。他在上海读MBA。“我的中文不好,能选的英文课程很有限,所以选了MBA。”边吃边聊,说起对香港的印象。“第一次来香港时,住进一个很糟糕的青年旅舍,心情很坏,我觉得这和遇到的人有关系。所以这次来借助沙发漂流,希望认识一个不一样的香港。”拉契得说。

在戴维如此美丽的家里,当有不同体会吧。

香港,在国人眼里,是公认的国际化大都市,然而戴维却不同意。“我在香港生活二十年,依然是一个文化上的外围人。在香港,西方人有自己的圈子,港人也是。虽然生活自如,但只要我长着这张脸,就算我讲粤语,他们还是会用英语回答你。然而在美国,不管你的肤色是白是黄是黑,你生活在美国,人们会慢慢的把你当做美国人。”

心里惭愧起来。我有很多要好的白皮肤朋友,男的,女的,来自世界各地,爱中文,也爱中国文化。同他们,却极少讲中文。总觉得讲英语是最易于交流的方式,也不用耐着性子纠正他们的中文措辞。但也许,在内心深处,却隐藏了一层认同障碍,这些朋友,都是爱的,却觉得,他们,终究是外国人。戴维的话,却让我看到一个外国人在中国文化前的尴尬。真正的接纳,来自心灵深处。也许未必要把他们奉为上宾,不必特意准备刀叉,喝红酒,倒是同他们讲自己的母语,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的友爱。当我在其他文化前时想要的,又何尝不是这般被接纳呢?

想起了从中环搭扶梯去半山的路上,两侧的酒吧里,白皮肤的高级职员们,男男女女,似乎过着极为潇洒的日子,却活在香港的本土文化之外。你也可以说,他们是香港文化中的另一支,但总觉得这样有些牵强。

不久前认识了一位生活在香港的加拿大人麦克,31岁,平面设计师。“交女朋友我从来不交香港女孩儿。”“为什么?”“不知道,总觉得还是有些不一样。”

离开时,问拉契得和戴维今年有什么愿望。

荷兰的拉契得想在上海再呆一年,美国的戴维则说:“多赚点钱,去更多地方。”

而我,却是完成这一年的环球梦想采访。你说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他人的文化里,如此的流连忘返呢?

一样的路

在香港,我是借宿在娇娇的家中。娇娇,是母亲同事的女儿,在香港城市大学读硕士。

那天晚上,她陪我去太平山看夜景。山顶像个闹市区,咖啡厅、购物中心比比皆是,我捡了一条没有灯光的路,扒开比人高的芦草,趴上围栏上,透过前景里的干草叶,那海上,是烟波飘渺的香港城。

香港,是到了夜里,才有生命的。

第一块招牌上的灯点亮时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氛围。油尖旺地带热闹非凡,路边摊前挤满了学生,卤煮上滚滚的冒着烟;茶餐厅里,黄的、白的,棕的,黑的人,混在一起,像一锅八宝粥;庙街夜市里响起群鸟叫起的时刻,白日里脏的、旧的、凌乱的一切,全部躲藏进了暗处。中环让人压抑的摩天大厦,到了此时,却成了九龙半岛眺望的幻梦;兰桂坊四周的街道,站满了身穿高档西装的投行外籍白领,谈笑风生的;西环海湾上的油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发出诱惑的光芒。

我在九龙眺望过港岛的梦幻,又在港岛远看九龙的繁华,坐两块钱的天星小轮在两岸游走。此刻太平山上,眼前的香港,是梦想中的城市,亦是我这个大陆人对它曾经的幻想,一个繁华而美好,充满了未来的都市,一个值得奋斗的,即使要用一辈子争取到60平米住宅也心甘情愿的都市。只是,不知当太阳从东方升起,一切归于灰白的时候,昨夜里的幻梦是否依然支持着你的梦想。

回家的路,娇娇一定要带我坐双层公交车,说是香港特色。中环,李嘉诚先生的长江集团中心和中银大厦,在夜里,像两颗巨大的钻石闪烁着银白的光,不分高下。

鹅黄色的路灯下,娇娇在站台找车牌。长发披肩,左手挎一个牛皮手袋。那时我在想,这个在香港求学的大陆姑娘心中有什么样的梦想?

她轻叹一口气,“今年就要毕业。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留下来;如果找不到理想的,先找一份工作留下来。”这个,不知是不是许多正在香港求学的大陆学子共有的答案。

一年后,我在重庆见到了娇娇。那时她已回到家乡在中国银行找到了事做,留在国际结算部。“公司有很多机会。那时候觉得好像留在香港是最好的选择,现在看来一个愿望有很多方式可以实现。”

生命里的路,真是怎么样都可以。怎样都是如意,那才是一种本事啊。

台北亲人

离开香港前一晚,照例去7-11买早餐。柜台后面的大男孩儿,很心细的用普通话对我说:“买两瓶是14块,买一瓶8.9,还是买两瓶划算哟!”

我笑着谢他:“不了,明天就要离开了。”

走出明亮亮的店门时,心里很温暖。

早晨的机场大巴绕了远路,原本充裕的登机时间顿时变得十分紧张。扛着40L背包,拖着行李箱一路狂奔至机场大厅。行色匆匆的旅人,让担心误机的心,更是狠狠的紧抓了一把。后背出了一身又一身大汗。

找到中华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一位面相柔和的先生,径直走过来,对我说:“能看看您的航班信息吗?”说的,已是台式普通话,温温软软的。

电子机票递过去。“您的飞机就要起飞了,请到这边提前为您办理。”

人还在香港,一进华航的受理区,心情就莫名骤变。香港人,无论是服务人员,还是街头的小贩,脸上总像是做了蛋清面膜,很紧绷,笑也笑的很严肃,而华航受理柜台的后面坐着的一排年轻台湾姑娘,个个脸上都带着甜美的笑意,还未张口,这春风般的友善就已经从柜台后吹了出来。“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不紧不慢,让因晚到而紧张的心突然放松下来。

在候机厅,离登机还有一些时间,给台湾的朋友买了两盒巧克力,费列罗,台湾人管它叫金莎巧克力。透过玻璃,看见了华航的飞机,机尾上,开了朵粉色的莲花,饱满的花瓣,很美丽的那种。心,却莫名的紧张起来。越到要登机,就越不敢相信,真的要到台湾了。

大陆人,第一次去台湾的心情,对我而言,比任何一次出国都更紧张,也更迫切。从香港到台湾,只需飞行一个多小时,但为了这一个小时,却等了那么久,久到对岸的一切都变得成了传说。学校的时候,也有台湾来的同学,常听他们说起对岸发生的新闻,网络电视里,那一面的娱乐节目,也早已烂熟于心。但心里的台湾,总和这些没什么关系,心里的那个,还是杨德昌、侯孝贤电影里演的,天空里总有些雾气,油绿的稻田,灰白的城市,清新的人,飘散着一丝淡淡的乡愁。

临行前,朋友赠我一本电纸书,免得我在路上无聊。小小的电子晶片里,帮我储了一堆读物,其中一本,便是廖信忠的《我们台湾这些年》。一面看,一面总忍不住透过机舱看窗外,心中,偶尔又泛起在北京看过的话剧《宝岛一村》,讲的,也是过去这几十年对岸发生的故事。慢慢的想象,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它的轮廓,然而越是想,它却越是模糊起来,直到泪水充满了眼眶。

低头,猛然发现机翼下的风景,已从港岛的摩天大厦变成了鱼池与田野,台湾,已经缓缓登场了。台北的天空,刚下过小雨,跑道边还有些许积水,房屋两侧,还留着水印,天空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诗意。一落地,耳边传来空姐清脆的笑声。没有意外,没有文化上的冲击,没有任何特别的异样,有的,却是一种从未离开的熟悉,这种感受一直在心里,如此温暖,又如此自然。“到了吗?”电话那头,是郭伯伯的声音。

台北原本让我有点无依无靠。唯一熟悉的女友宴慈,在我到达前已经回了高雄老家。又是母亲托了同事毛伯伯,找到了他的朋友郭先生。我叫他郭伯伯。

郭伯伯,台湾人,却把大部分职业经理人生涯都留在了大陆。他任职的公司,亦是在上海和北京都有办公室,常年在上海,时不时也到北京。

第一次同他讲电话,他正在北京出差,“中午有时间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见一面吧?”

骑着小车,在世贸天阶一座崭新的写字楼里,见到的他,和想象中不大一样。浓黑的头发,戴一副黑边眼镜,灯芯绒西装,棕榈色的,看上去不到四十多岁,完全不像已近60的人。笑容,很谦和。似乎台湾人都很会笑,一挤眼,一张嘴,笑容就像发射式的弹出来,磁场很强大,叫对面的人,完全没了戒心。“不要掉以轻心。”认识的一位妹妹特意提醒过我。去年她从台湾旅行回来,洋洋洒洒写下八万字游记,一路认识的台湾人,感动了她,也感动了很多读者。她的游记,亦在台湾出版了。而她却对我说:“也不要以为所有台湾人都是好的,再说,我还是黑道高手呢。”我倒吸口凉气,我这不会武功的,千万别大意。可是,他们一笑起来,你就全忘了。“春节不回家,爸妈不挂念吗?”郭伯伯问的是个好问题。去台湾的日子,恰是农历新年,中国人最重视的春节。也恰因为此,特意计划去台湾。家人亦是理解的。“总觉得春节去台湾有特殊的意义。”我轻轻的笑。

郭伯伯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书吟,与我同岁,跟了台湾济慈功德会证严法師做善事,据说春节要去花莲做义工,回不了家。大儿子在上大学,小儿子,亦在念大学,一边上课一边在外做工。“我家里有两个儿子,你一个女孩子,怕是不方便。”

我原想说不介意的,出门在外,虽是女生,但不娇惯。倒是郭伯伯想的细,说台北有好友,女儿上大学,恰好也可以采访,住朋友家应当也没有问题。“我儿子,就叫他们陪你四处看看,也可以做采访。”我连连说好。他又道:“台湾的年轻人很爱现,人越多的地方,什么火车站啦,捷运站啊,带一个播放机,插上电,就在路上跳街舞。”这么一说,这些小年轻儿的形象,就活灵活现了。“我到桃源机场来接你。”郭伯伯说好一定来,就不再推托。

一到台北,郭总经理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邻家大伯。他穿一件开衫夹克,说话,走路,笑容,说不出和北京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是觉得更加随和。

一上车,脸上却露出难色,“说好住朋友家,今早打来电话,说他女儿半夜感冒发烧,怕是不太方便去住了。”

他又顿了一下,“其实台湾很多民宿和旅馆也是很好的,我在西门汀给你订了一个房间。”

我心里顿时黯然,想必脸上的神色也让他看出来了。“西门汀全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他们的生活,我也可以让儿子或朋友的小孩带你出去玩,是一样的。”他又连连解释。

我默不作声,一面有些失落,一面想到还让他破费,心里不安。而一沉默,郭伯伯更是不知说什么好,反复劝道:“真的是一样的,也是可以体验台湾的。”

每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境,自觉惭愧万分。当时一心想要体验本地人的生活,却全然没有考虑给别人带来的麻烦。沉默的片刻,亦让郭伯伯很是为难。

赶紧换成笑脸。他才放下心来。“前面那个红色的建筑,就是台北圆山饭店,当年宋美龄主持设计修建的,曾经也是招待各国贵宾的地方。”

抬眼望去,远山的绿荫中果然有一抹极为鲜红的颜色,跳出了台北灰色的基调。圆山饭店内部的陈设,在一位摄影师的作品里见过,今天来看,设计也是十分精美华丽的。台北,就如想象中一样,没有那么多摩天大厦,路旁的居民楼,一看就上了历史,老台北依然还在。

进入市政大厅的主干道,感受更强烈。笔直的林荫道后,竖着不少日据时代修建的房屋,仍是政府的办公地点。抛开历史不谈,仅说建筑,至今看来依然也很标致,融合了日式与欧洲建筑的风格,简洁,大气,沉稳,又不失细节。

行至中正纪念堂,“蒋介石以前就是在这里发表演说。每年国庆时,就站在那上面。”顺着郭伯伯指的方向看去,二楼的演讲台,今天已经成了咖啡厅露台,几顶遮阳大伞下,隐约露出几位客人的头顶。楼下的广场上,三四个少年在玩滑板。空旷的广场。

车在西门汀停下。这里,曾是台北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在新区出现以前。今天的西门汀,依然是年轻潮人聚集区,琳琅满目色彩纷呈的时装店,打扮新奇的少男少女,让人想起北京的西单。中心广场的诚品楼外贴满了广告牌,真善美剧院上挂着《极速秒杀》的巨型海报,整形医院、日本“大创百货”、HTC等广告夹杂其中。广场上,穿白衣黑裤的男子,戴着白手套模拟天王迈克.杰克逊的舞姿,看客,围了一圈又一圈。西门汀,曾是日本人占领的重地。西门红楼,是日剧时代修建的剧场,正悄悄的在黄昏中讲述着历史,而今天,已经变成了台北的创意市集。

郭伯伯订的宾馆,是王家卫电影里出现的那种,昏黄的调子,镶了金边古朴的灯,枣红色桌子,宽大的床围绕在满满一圈镜子里。心里既喜欢,但四面都贴满镜子的墙,也有些害怕。“我菲律宾的朋友们很喜欢这家宾馆,每次都托我订这家。”郭伯伯在楼下等着,放好行李,带我去周边转路。

这些,可是他打小就走过的道,说起来滔滔不绝。曾在哪家电影院看过电影,哪条街道的书店里找过乐,又在哪家小吃前驻足。庆幸的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却总能找到些痕迹,许多食店依然建在,吃客,还是如昔的拍着长队。对我这个要来找台北印象的人来说,真是太感激了。

先从卖年货的华荫街转起,一路起都是吆喝声,每个摊位前围满了看客,吵翻了天,却不让人心烦。从红糖姜母茶,到健康禅食,从保健酒,到现磨豆浆,走过路过,买不买,都先拿个小杯,请你品尝。台湾人很重养身保健之道,一路顺着逛,就顺着吃过去。“蚵仔煎,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面前这位老哥,洁净的煎板上,打下四个鸡蛋,白的白,黄的黄,四朵鲜花一般好看,再撒上新鲜的蚵仔,便是小牡蛎,左手放豆芽,右手洒嫩绿的生菜,新鲜葱花倒下去,水淀粉一裹,盘子里透亮的,正是蚵仔煎。“吃一个?”郭伯伯走到后面的小桌前,拉开椅子,叫我坐过去。台湾的小吃摊,在大陆,俗称地摊,却是一尘不染的。金属包过的桌面,擦得铮铮亮,一点油污也不见。“没见过蚵仔煎吗?”老哥一边做一边问。

老实的点头。不一会儿,两份蚵仔煎,就漂着香气过来了。蚵仔,又嫩又鲜,肉汁丰满,鸡蛋煎得酥酥的,咬下去又很筋道,再加些生抽,满嘴都在流汁。“怎么会没见过蚵仔煎呢?”老哥这会儿空下来了,抽根烟,走过来同我聊天。那神情像是说,不知道都不能叫地球人似的。“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大陆妹啊。”一边吃,头也不抬的开玩笑。

老哥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吃,欢迎你到台湾来!欢迎欢迎!”

旁边做鱼丸汤的阿姐听说客人是从大陆来的,也很欢喜。“来两碗鱼丸汤!”郭伯伯兴致极高。

这鱼丸,和平日超市里买的,吃火锅里下的,都不一样,是地地道道手工用鱼肉捏出来的。“旗鱼和虱目鱼肉打碎了再捏。”阿姐在一旁做解说。仔细一看,果然,旁边正放了好大一盆雪白的鱼肉,另一个盆里,是捏好的鱼丸,却没有规则形状,全是放在手掌里,使足了劲挤压出来的,咬起来却很带劲。“来来来,你也洗个手,捏一个试一下!”

我笑着看她,摇摇头,汤却喝得一滴不剩。

再往下走,就不知不觉到了宁夏夜市。天,算是黑了,灯火照在街上,比白天还热闹。“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吃小吃。”郭伯伯,像小孩子一样喜悦。

宁夏夜市,是老台北人吃的夜市,不卖夜货,却全是小吃。“它和士林夜市不一样。最初是两岸有些饭馆,渐渐的,再聚集了卖小吃的摊位,形成了现在的夜市。”一看,沿街两侧,果然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店。旧归旧,却依然干干净净的。“有些店,我小时候就在这里吃过。”神情很是得意。

一进夜市,眼、口、鼻、耳,全都缭乱了。这边是脆皮葱油饼,那边是原住民石板烤肉,锅里滚着的大汤圆,两个乒乓球那么大,再往下走,烧蔴薯、大肠包小肠、烤肉串、裹着胡萝卜和白菜的润饼、鱿鱼羹、炒米粉、麻油鸡、猪肝汤、猪血糕、台南碗稞、蛋包虾仁汤、卤肉饭、花枝炒意面、鳝鱼油面,药炖排骨汤,当归羊肉汤

许多小吃,真是闻所未闻,但每家店都让人挪不动脚,后面的人又一拨拨压将过来,口水已经流了一地,不知道从哪里吃起好。

车轮饼后面,两个年轻的小姑娘,手脚麻利的正往模板里倒面浆,抬头一看,红豆、奶油、芋头、芝麻、芝士、巧克力、花生、双拼口味足足有十种,却全是现卖现做的。

这边“来三个红豆,两个巧克力!”

那边“两个芝士,一个双拼!”“两个红豆,两个奶油。”郭伯伯也凑了个热闹。

我在一旁啧啧称奇,“就这么两个小姑娘,光看着就手忙脚乱了,不会记混吗?”“不会啊。我们都是现卖现做的。”小女孩抬起头,对我嫣然一笑。

这么忙,人还有时间聊天呢!

先做好底,放进各种口味的配料,再在边缘涂上一层炼乳,盖上盖子,一个车轮饼要等五六分钟,一轮只能做30个,第一轮没有又要等到下一轮。我好奇大家怎么会有如此耐性。“不知道,好像就喜欢看着她们做,总觉得更好吃吧。”客人在一旁说。

不赶时间,多好。其他口味的不知道,但红豆味的车轮饼真是又香又甜,也不腻口。“虱目鱼汤喝过么?”手上的车轮饼还没下肚,郭伯伯又有了新提议。在美味面前,我是从来都不会客气的。

虱目鱼,这名字听起来缺乏美感,鱼却是雪白的。而虱目鱼汤用的是肉质最鲜嫩的鱼腹做料。据说是一种近海养殖的鱼类,以台南虱目鱼最为有名,刺多,但独独鱼腹肥硕,少刺。做汤时,鱼腹去刺,清水煮成。

白色瓷碗,盛着白嫩的鱼肉,撒些葱花,加上佐料,汤清香却带些回甜,又绝对不是糖味。夹几条姜丝,蘸着生抽,咬一口鱼肉,入口即化,十分过瘾,令人流连忘返。亦有台湾人自己做鱼汤时,用汤勺刮掉鱼油,口感没有那么润滑,但一样回味无穷。

这一碗汤喝下,感觉恍然隔世,过去吃过的鱼,都似白吃了,未来还没品过的,想象不出如何能再能与它媲美。竟然有些小小的伤感。接着,被拽着出了门,心,却还没回过神。

前方的小吃,一如既往的令人目不暇接。一家摊位上写道“范太太宁夏总店,创建于民国55年”,另一家对应着:“60年老店”,斜对角,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穿着红色围裙,正忙着裹润饼,抬头的牌子上清清楚楚的“三代老店”。“在台湾的小吃街里,有很多这样做过两代,三代的店。你看这条街上,各家都有各家的特色,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丰富的选择,他们不会为了哪种好卖就随便放弃自己的传统。”

总觉得郭伯伯的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好像有很多小孩子,也在帮忙。”“嗯,很多小孩上学时,就会帮家里的忙,下课就跟着大人出来摆摊。有点历史的小吃摊,都希望家里有个孩子能把家业继承下去。”

放眼望去,每家小摊后面的人,都忙得热火朝天,不知道是不是春节将至的缘故。但脸上,却是一样的微笑。手忙,心,却是不乱的。“猪肝汤,喝么?”

郭伯伯,你又向我发起挑战!

虱目鱼还在胃里晃悠,但他一“挑衅”,我的斗志又盎然起来了。生怕错过了任何美味。“好!”“再来个麻油鸡吧?”“麻薯,吃过么?”

这下,有种需要扶着墙走路的感觉了。

卖麻薯的是一位老汉,并没有固定的摊位,却是推着走的。一辆很小的木车,上面竖了个自制的灯泡。灯下,黄豆面里,裹了一颗颗拇指大小的麻薯,像是糯米做的。我们买了一袋,四五个,换算成人民币,两三块钱。又要了两跟竹签。老汉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很不情愿。“郭伯伯,他说什么呢?”“就这么点钱,还要两根竹签。”他苦笑一下。

听他说罢,心有不忍。做这样的小吃,每一份赚的都是辛苦钱。然而,却是因为有了这些小吃,才让生活多出了情趣,多愿台湾的小吃可以一直一直做下去,无论商业的世界如何的变。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妄想。

最后是怎么走出宁夏夜市的,连自己也忘记了。路过“苦茶之家”,喝了一碗苦茶,既为清火,也为帮助消化。依然,是一家很老很老的店,名片上写着“三代祖传百年老店”。郭伯伯小时候也喝过的。

半日浮生

郭伯伯上午打来电话,说要陪母亲买些年货,问我有何安排。

那会儿我正窝在宾馆里赶稿,便对他说晚些去台北故宫,自己找得到路,不必担心。“那晚点我给你打电话。晚上有位陈伯伯要请你吃饭,他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的,在上研究所,你可以做采访。”

我应了他,写完稿,竟已是午后,再看时间,快四点了!

这才晕乎乎赶着去邮局。娇娇离开香港时,把家里钥匙留给我。现在她人在重庆,要把钥匙快递给她。“今天有什么安排?”她在短讯里问我。“想去台北故宫。”“故宫很值得一去,一天都不够。”

我感到很汗。现在已经四点了。

在路旁吃了碗麻辣鸭血,对面,是西门汀的大广场。坐在这个角落里,看地铁口进进出出的人流,不相信真的已在台湾。西门汀,原来只在书和电影里见过的地方。

坐捷运,再换乘公交车,下车,过一条很宽阔的马路,在数十株棕榈树后面,隐约露出蓝瓦黄顶的飞檐,定然就是故宫了。小跑上阶梯,一块“天下为公”的牌匾后面,走一段长长的道,上许多层台阶,最上端宫殿里存放的,便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家珍宝。

卖票的工作人员提醒道,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参观时间,但,还是要去的。晚去的好处,是已经过了参观高峰时间,殿里有的,只有几位默默参观的客人,都是很懂事的闭上嘴,尽量放轻脚步,免得打搅到身旁的人。照灯低垂,从枣红的绒布上反射出的光,并不明亮,倒是看的很尽兴。

如“肉形石”、“翠玉白菜”这般的镇馆之宝,自然不能错过,但台北故宫里的珍宝,每一件都是打动人心的,像那雕刻在竹筒上的八仙过海,或是得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清楚楚的桃核微雕,那青铜剑,那玉佩,怎能不佩服祖宗们五千年的智慧!细细的趴着玻璃看,贴得越近,又越看出新的细节,件件珍品,不知饱含了多少工人、技匠的心血,这些先人,就是现在说的艺术家吧。这些藏品,无论搬来搬去在哪里,只要是中国人,看一眼,都知道是祖宗留下来的财富,亦会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的震撼。

此次做梦想的环球调查,路上经历的一切,能写的,都一定尽力的细心写下来,把路上的一切体验与朋友们分享。然而有的东西,却是难以描述的。就如这故宫里的瑰宝,每一件,看过的,还有错过的。有一刻,心里涌出许多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庆幸、感恩,还有遗憾,感恩的是今生有机会亲眼目睹它们的光泽,心里生出的骄傲与自豪,为祖先的伟岸;而遗憾的,却是想起家里的朋友、亲人,多愿我爱的他们也可以,不要通过我的眼睛和文字,却是亲自看一眼这些奇迹。有朋友说,今年也要去台湾旅行了,我的心里,是多么的为他们高兴啊。

在北京时,朋友德强特意嘱咐过,台北故宫里有许多工作都是交给志愿者完成的,他们叫做志工。到台湾一问,才知道并不只在故宫,从国中起,台湾学生都有做公共服务的必修义务,亦要计入学分。

问了一位圆脸的工作人员,年龄与母亲相仿,一双慈目。“若是要到故宫做志工,有什么要求呢?”

她也不问我做什么,倒是细细的介绍了制度,网站上也有细则。无论国中生,还是大学生,甚至退休人员,都可以申请。“国中学生可以做什么?”“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服务对象。所有志工都要先接受专业培训,了解相应的历史知识,例如国中学生,就可以带领国小的小朋友参观。”“通常一个志工,会做多长时间?”“不一定,我们这里有许多人,从国中一直做到大学,甚至再做到研究所的都有。”“听说台湾学生的学业也很重,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吗?”“大多都是利用周末,比如固定周六的半天时间。”“父母支持吗?”“当然了,来的小朋友都是家里支持的,小朋友也愿意,可以学到很多知识,也可以帮助别人。”“对志工有身份限制吗?比如必须是台湾本地人?”“没有。”“有大陆学生在这里做过志工的吗?”“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

她送我去搭乘巴士的站台,晚风中,挥手告别。这位台湾阿姨,同我在大陆的许多阿姨有着一样的微笑。这时,郭伯伯的电话打来了,“到哪里了?”

你好,台湾女生

郭伯伯没到,却是请我吃饭的陈伯伯在捷运站接了我。他头发有些微白,瘦而不弱,很健谈,嗓门不小,一见就是个快乐的人。“今天吃羊肉火锅。这家店,很有名,别看店不大,只在冬天才开呢!”

一进店,雾气腾腾的,果然坐满了人。右侧的角落里,摆放了一张四方桌,羊肉锅已经架上,最里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个留着齐肩黑发的女生,白净的脸上,眉清目秀,轮廓分明,个子算不得高,身材匀称。一想起台湾女孩,便是这样的形象,干干净净,大大方方的。倒是她先向我招手。“我女儿,陈冠桦。”陈伯伯做介绍。

我仍穿着红色滑雪服,想挤进去,塞在里面,进也不是,出也不是,便脱下外套,挨着她坐下。不多久,郭伯伯也到了,发现我们已经吃得热火朝天,聊了不少话题。

这羊肉店,论店面陈设,毫无过人之处,就是路过的一家小馆,连锅碗瓢盆也是极为寻常的,但往锅里望去,羊肉、番茄、鱼蛋、金针菇、豆腐、黑木耳、蛋饺、银耳、酥肉,料是料,汤是汤,丝毫不含糊,味道对得起鲜美二字。再上一份姜炒羊肉,九层塔羊肉,麻油拌面,各是各的味,每一样都鲜而不腻。每到大口吃饭,大碗喝汤的时候,就觉人生如此,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胃口一好,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幸而冠桦不见外,也是很健谈的。

陈伯伯,是天性爽朗的人,站起来,掏出名片扔给我。这名片,是我见过最有双重个性的。

一面花里胡哨,印了许多钉子器械的,写着飞翔国际五金兴业有限公司,另一面,却清雅了许多,一朵玫红色的莲花上,绘了一座宝塔似的图案,旁边写着中华民国济世功德会,成功清寒植物人安养院理事、台北市南区副召集人好长的名字。Logo下写道“行善积德,服务社会”,下方又用粉色字体补充“为善最乐邀天下善士同耕福田,发慈悲喜舍之心同造爱的社会”。名片两面的风格截然不同,却很和谐的安在眼前这位陈伯伯身上。

在台湾,除了本职工作,许多人亦身兼公益慈善的工作,服务的项目大多就在居住的社区,很普遍。“台湾有很多旧书和旧衣的回收站,但我爸喜欢自己寄,我们从小就跟他一起,整理家里的旧书和旧衣,每年定期寄给花莲的孤儿院。”冠桦插嘴道,她又突然跳过话题,“对了,爸,今年我们去哪里点灯啊?”“点灯?”我好奇的看她。“对啊,太岁灯,平安灯,你们在大陆过春节的时候不点吗?”“怎么点?”“就是去庙里啊,交上香火钱,请他们给你点一盏灯,保你一年平安啊。”“啊?”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在台湾,春节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要给全家人点上灯。香火越旺的庙,越难点,像龙山寺啊,行天宫啊,是最难的。常常是在春季前,放出第二年的名额,门前要排好长的队,龙山寺要排上三天三夜,名额一放出来,一下子就被抢光了。”“为什么一定要去这几家庙呢?”“因为香火旺,很灵啊,点不着的,自然就去别的庙了。”“那么灵?”“对啊,不同的庙求的也不一样。比如文昌宫点智慧灯,考学的人,要升职的人就会去那里,城隍庙是求姻缘,对啦,迪化街有一座很有名的城隍庙,连小S也去的。”“真的?”好奇心像泉水一样,从这刚被冠桦挖开的泉眼里,汩汩的冒出来。“等下你带她去看啊。”郭伯伯提议。

冠桦做出为难的表情:“那家庙很灵的,他们说要是月老觉得你们不合适,就会把你们拆开。我现在的这个男朋友,还挺满意的,不想换。”随后她又转头看我,很抱歉的样子,“不好意思啊,不能陪你去那里。”

看她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倒笑起来,“没关系。”

自小,是长在没有宗教信仰的环境里,连祖母和外祖母都不在我们跟前提半句神灵,更不说父母。即便大了,跟着大人们去庙里,却常常是在旅途中恰好经过,半当游玩,半当赏析,亦真亦假。身边的朋友,家人,即便定期去烧香拜佛的,亦多是商人,或是家中有人有病痛,求的是心理安慰。把拜菩萨看做如此正式的一件大事,倒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觉得格外有趣。

觉得亏欠我似的,冠桦又道:“等下带你去文昌宫,就在附近。”“好啊!”期待的很。“爸,那我就顺便去把我和弟的智慧灯点了。”

吃过饭,冠桦挽了我的手,一路顺着漆黑的夜路走,一路说的津津乐道。“到文昌宫一般是点智慧灯,最灵验的是考学,去年啊,我考研究所,就是在这里点的智慧灯,后来考上了。今年我点个光明灯就好了。”“上学的人,一般都要点智慧灯,长智慧啊。”她又补了一句。

夜里八点了,文昌宫依然还开着大门,不知是不是春节前夕的缘故,工作人员依然还在忙碌。亦有母亲带着十多岁的小孩,在菩萨面前虔诚的许愿。门口的石狮上,挂满了香客们向神灵的祈福。“成绩进步,希望能考前10名”“保佑上国立研究所,台大,清大,交大,中山”后面列了一大串学校名字。字都写得端端正正,一笔一划。

点灯明目有很多,平安灯,智慧灯,光明灯,状元灯,太岁灯程序倒不复杂,交过钱,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名字和生辰八字,交还给寺庙。“到大年初一,工作人员就会把有名字的纸条放在灯下,把属于你的灯点亮。”“万一他们不点呢?”“不会的。”“万一呢?”“不会的。”她很有把握。

每个遇到的台湾人都这样回答。“万一有人偷偷把香火钱收起来了呢?”“那么多盏灯,你怎么知道有没有点你的?”我这个大陆人表示怀疑。“不会的。”他们就是知道。“万一呢?”还是不罢休。“头上三尺有神明,神灵也会知道,会怪罪的。所以不会。”每个人都很肯定。

走出文昌宫,时间尚早,冠桦说带我去逛台北最有名的年货大街迪化街。

在站台等车,冠桦挽了我的胳膊,“你喝过双连O仔汤吗?”“什么?”“双连O仔汤啊!台北很有名的一家喝红豆汤的。”说着,她指了马路对面一家招牌,红底白字,中间的那个O画的很有趣,像一张惊讶的大嘴。

摇摇头。“那我请你喝红豆汤。”便挽了我的手,径直穿过马路。

铺开菜单,这红豆汤不仅分为热汤,冷汤,刨冰等系列,配料也可以自由组合,花生、汤圆、白木耳、莲子、福圆、芋泥、牛奶、西米、绿豆、麦片应有尽有,恨不得通通尝个遍。“在台湾哦,家里的妈妈冬天都会煲红豆汤,夏天就煲绿豆汤。”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面前已经摆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浓郁的豆香在空气里弥散。甜甜的,有幸福的味道。“每家妈妈都会做?”“是吧。在台湾哦,家庭观念还是很传统的,结了婚,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女人要把家庭的一切照顾好。”

我瞪大眼睛,“冠桦,你结婚以后也是要这样吗?”“应该是吧,不过我男朋友也知道我是不会天天给他做饭的,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现在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很多台湾女生,学历又高,工作好,生活有品味,交很多朋友,经常去旅行,有很多这样的女生不愿意为了婚姻放弃现在的生活品质。台湾女生分成两类,一般要结婚的会在25岁前就把自己嫁掉,而剩下的大多就会在30岁后再结婚,或者干脆不婚了。”

冠桦在台湾艺术大学攻读传播学硕士,年纪与我相仿,听起来似乎也是已经做了选择,要在30岁后再完婚。“觉得人生还有很多地方想去,很多事情想做,结了婚就没有那么自由了。倒是台湾男生会比较担心一些,很多人都怕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她笑起来,这个神情,极符合想象中的台北女孩儿,自信满满的。

对于子女的选择,越来越多台湾父母选择了包容和理解,在这样一个保留了很多传统习俗的社会,又能容纳前卫的观点与反传统的生活方式,连台湾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父母也是没有办法吧,所以选择接受。”“不结婚的话,也就是不要小孩了?”“没有小孩,可以养猫猫狗狗啊......”“这,这个好像不太一样吧。”好冷的段子“还是因为生活压力吧。供养幼稚园的小朋友比培养一个大学生要贵多了,又不想让小朋友输在起跑线上。”

此话听起来似曾相识,从北京到香港,从香港到台北,似乎并没有走多远。

刚进年货大街,一只粉色的爪子迎着脸就抓了过来,后退两步,定睛一看,一只人高马大的“邦尼兔”正笑着叫我尝他手里的炒地瓜。抬头的横幅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来台北过好年”!后面人声鼎沸,热气冲天,每家店铺后都有一张张年轻又兴奋的面孔,扯着嗓子叫卖。“这些都是打工的大学生,五年前的春节,我也在这里打工,突然觉得好亲切啊!”冠桦在耳边说。越往里走,这声音,越发震天。今天,是大年29。

这年货,堆成一座座小山,吃的,喝的,乌鱼子、鸡肉串、干话梅、姜母汤、澎湖花枝丸、百合花、炒货、糖果、巧克力、牛肉干、腊肠、水果片、炸鸡腿、鱿鱼丝、麻油腰子、柿饼彩灯高挂,五颜六色,气氛甚是热烈。

这一捆红皮花生的脸上,红纸黑字,用毛笔写上“爱我,带我走!”

另一袋香炒瓜子也不示弱:“跪求,带我走!”

也有讲规矩的,“欢迎试吃,勿一把抓。”

抬头,看见柜台后面的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红马甲,正咧着嘴,对着炒货上的一架相机自拍合影。“我帮你们拍吧!”便举起自己的相机一并拍下,这下后面的人可不干了。“你是谁?为什么拍我们照片!?”一个年长一些的女生,三十来岁,板着脸呵道,眼睛里却藏不住笑。“帮你们拍照啊!”看她那副模样,倒忍不住先笑起来。“不行,不可以走!”她再叫道,“不可以走啦!”

冠桦也笑,“好啦,大陆来的朋友哦!”“不可以走,跟我们的男生握个手!”她又叫起来,回头招呼了好几个正在后面看好戏的大男孩。这群男孩儿,一个个浓眉大眼的,偷偷笑。

冠桦摇头笑,伸出手,一个一脸喜感的男孩子也从瓜子与花生的上面伸出大手,握过手,大家便一阵哄笑。那黑着脸的女生,这下才把那憋了半天的笑放出来。

再往前走,也有卖小吃的。炸鸡翅,炸鱼丸,还有生生的猪腰,旁边堆了一堆红红滑滑的东西,形似腰子,又小得多,看不出究竟,做汤用的。“那个是腰子吗?”我捅一捅冠桦,指过去。“那个,”她笑起来,“是鸡的睾丸啦。”“啊?什么?”

怕自己听错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再和老板确认过。“对啊,就是鸡睾丸啊!”老板声音响的很。“那我要拍张照!”周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走到前方一个路口,右侧似乎有条小道,黑黑的,没有灯,后面隐约有个寺庙的影子。

冠桦突然拉住我,神秘兮兮的,“那个,就是跟你说过的城隍庙啦!里面的月老很灵的,小S也去的那家。”

一直大大方方的冠桦后退几步道:“这个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过去看看吧。”

这么一说,神秘感又加深了几分。

城隍庙,就挨着迪化街而建。台湾的神灵都很爱热闹,总爱去人多的地方扎寨,往往在最繁华的街道中都有这么一座风格与邻居们迥异的寺庙,神龙,祥云,石狮,雕刻得要多精致就有多精致,不怕妒嫉,人家怡然自得的很。

夜深了,庙门关着,外面的人吵归吵,月老还是要睡觉的。抬头,左侧的窗户上贴了一块板,一本正经的写下了从民国89年到98年间,每年回来答谢月老的信徒数量,民国98年,6234人,97年,9316人.下面统计道:民国89-98年的十年间,共计有43770对因参拜月老儿缔结良缘并前来答谢。

这么一算,小S应该也在里面。

这么灵的庙,我这一来,也没带什么礼,赶紧退出来。

一逛,就到半夜了。冠桦坚持要打了计程车送我到宾馆楼下。再打电话,请爸爸来接她。陈伯伯骑了辆机车,像个黑夜骑士一样的出现在午夜的西门汀,一脸慈爱。

问冠桦有没有什么梦想。她回头嫣然一笑:“想去大陆的电视台工作呢。安徽卫视怎么样?”“啊?”我愣了半刻,“江苏卫视还不错。那去大陆,男朋友呢?”“是啊,我也觉得是不是不要耽误了人家。”她调皮的笑起来。

这个台北女生!“再见,冠桦!再见,陈伯伯!”挥起衣袖。“再见!”父女二人消失在夜色里。

周杰伦的淡水

次日,照旧写稿。有了上一日教训,无论如何也不能太晚出门,更何况,今天要去淡水。

年湾的朋友说,淡水可以找到台北过去的痕迹。立即动了好奇心要去看个究竟。“我们那个年代谈恋爱,都是去淡水的渔人码头看日落。”年长的台北人这样回忆。我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无边无际的海,长长的堤坝,一直延伸到海水中心的码头,两个人,相依坐在码头尾,绚烂的晚霞染红了整个世界,只留下两个小人的影子在落日余辉中闪烁,像金子做的。没有人描述过,但心里的渔人码头就是这样的。

据说周杰伦长在淡水,毕业于淡江高中。我不是他的粉丝,却好奇什么样的水土孕育了这位亚洲小天王,令他写出了后来这许多的歌曲。顺道去拜访一下他上学的高中。

出门早,顺便搭捷运去了台北花博会。此时春节已近,往年的台北,早已人去城空,打工的人早早回了南部老家,但今年又不大一样,因为台北有了花博会。亦有南部人专程搭了台铁,北上看花,电视里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真假。

凑热闹的事,算不得喜欢。但是,“都到台北了,还是应当去看看的。”台北人都这么劝,不如从命,买过票。进去,人山人海。黄橙橙的金鱼草,满园的一串红,洁白的水仙花,开得正旺盛,却全是配菜,据说真正的美景都在馆里。

所谓馆,去过上海世博会的朋友,定然懂得,便是以不同主题建造的大房子,景色都放在里面。要取了号,才够资格排队,等上好多小时,进去就看这么一眼。我是受过“世博”苦的人,要等上号怕要等到天黑了。要去淡水,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园,半点遗憾都没有。

倒是出门前去了邓丽君主题馆,人不多,也不用排队。过道里,台湾的艺人们纷纷留下大名,张信哲、S.H.E、林志玲、伍佰、周杰伦、五月天满满写了一面墙。馆内倒也没什么特别,却一直循环播着一部歌后的短片,视频里的她,如她的声音一样,淡然,甜美。“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它的旋律,回过神,人已到了淡水。

阴天,海水是灰色的,天青白,没有云,亦不见太阳。捷运站门口,八九个少年,围在一起切磋舞艺,其中一个男孩戴头盔,倒立着练旋转。门外,近海的滨海路上,一个戴帽的男子,胸前架把吉他,唱《外婆的澎湖湾》。“澎湖湾啊,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

脚边,一只无声的小黑狗趴在音箱上,长了只白色鼻子。话筒前贴了块板,写着“无名小站”。周边的人,静静站着听。声音一直传到海面上,散了开去,风平浪静的,海静的仿佛只有颜色,没有实体似的。

买好去渔人码头的船票,尚有时间,计划着租辆单车去老街转转。

租车的男孩儿戴副眼镜,把车推出来,一面递给我一张老街地图。“其实不用坐船,骑车就可以到渔人码头。”他一面说,一面又帮我标出淡江高中的位置,“就在红毛城上面,是周杰伦的母校。”

道过谢,就往海边骑.这条沿海小道似乎专是为单车准备的,前方亦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单车骑士,走近一看,都是上了年纪的阿伯阿婶,神色却如少年一般。恰是学生放学回家的时间,一排小吃店门口已经围满了穿制服的少男少女,凉茶铺、刨冰店、盐酥菇烧酒螺的招牌下,又细细的注明“大辣,中辣,小辣,无辣”四种口味。路边,一家咖啡馆外,停了一只形状奇异黑白相间的宠物,比狗大一些,粉色的长鼻子,走进一瞅,原来是只宠物猪!

淡水这个小镇,如它的名字,有种淡然的气质,节奏慢慢的,充满了生活情趣。

一路看一路晃悠,男孩说30分钟的路程,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沿海的扶栏上竖了一块板,逆光站在路上,写着“前方渔人码头”。将车锁在路边,顺着石梯上堤坝,是一条木质的观景台,也是海滨栈道,四五百米长,远望过去,空无一人。倒是近处,有一对父母,带了三岁的女儿来看海。“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可不会去什么渔人码头了。”郭伯伯如此说过。

此刻的渔人码头空旷得像个废弃的广场。与想象中的它,相差甚远。没有落日,没有夕阳,傍晚的海面,只是一味平静的等待夜色的降临。海面上,亦没有船,一艘也没有。远处的山脉,形似一座火山,上空聚着厚重的雾气,像喷射出来的烟,似要哭出来似的。

就在回去的路上,它终于掉下泪了。灯火渐渐亮起来,照亮了路,雨却越来越大,滴落在身上,也蒙了眼。红毛城在左侧的小山坡上,点了灯,门口是一条近乎40度的盘山路。站在路口,犹豫起来。天色不早,是赶紧回城里,还是继续上山?那山上的淡江高中究竟离现实还有多远?

脚踏车靠在路旁,还是上了山。爬山虎覆盖下的石墙,在银白的路灯下,显出古典的细纹,再走过两三百米,红砖取代了石头,“真理大学”四个字赫然出现在路旁的石板上,并注有“北部台湾季度长老教会创办真理大学”的字样。一株棕榈树立在墙内,叶子垂下来,雨点滴撒在叶片上。院内,依旧是红砖砌成的欧式学堂,亦有哥特式风格的礼堂,圆型花圃前,小喷泉独自清唱。

不禁被这学府的气质吸引住,站在门外看了许久,呆呆的看夜灯下的校舍,神圣的立在绿荫中。山上走下来几个游客,说着笑。我又加快了步伐,继续向前赶,再走五六百米路,两岸尽是围墙,前方的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快是要放弃了,却从左侧伸出一扇极不起眼的小门,刷过绿漆,一块铜牌匾上,细细的,竖着几行小子“私立淡江高级中学”。

就是这里了。“淡江高中溯源于1882年马偕博士创办之牛津学堂与淡水女学堂以‘爱与服务’为校训是北部最早台湾子弟就读之中学校”校史刻在门前的一块大石上。

进门,有一个上了历史的篮球场,少年时代常见的那种,简单的框架,橙黄色的路灯照着,背后是一座两层的教学楼,也是红砖,还有拱形回廊。顺着小道向里走,道路渐渐宽阔,校舍越来越新,有许多美丽的新式建筑,却不敌进门处的那座有味道。就这样一直向里走了十余分钟,路过了图书馆、会议厅,运动场新建的篮球场里还有两个男孩在练球。篮球击地的声音,回响在时空里,有些感伤,实在是太静了。

周杰伦,便是在这里长大的。这句话莫名的在脑子里冒出来。也算了个愿,以后回去跟弟弟吹牛去,“姐姐我去过你的偶像周杰伦的学校。”他一定啊啊的叫说不公平。

最后看一眼校园,周边的灌木,在夜色中令人发怵。小跑出学校,顺着光赶紧下山,山脚的红毛城依然亮着灯。门口的工作人员倒是很热忱,极温和的劝我进去看看,说天色晚了,也不收我门票。

红毛城,17世纪初由当时占领台湾的西班牙所建,后又来了荷兰人,1867年后,亦一度成为英国领事馆的办公地点,是台湾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内部陈设倒也无特别,外面依然是红砖、回廊,花圃,很有一种规范的美感。站在二楼长廊上时,才发现视线极为开阔,眺望远处,掠过前景的枝叶,刚才在渔人码头见过的那座“火山”便倏然的出现在眼前。夜海是这样的令人心宁,“火山”上熠熠的灯光,投射在海面上,是一幅油画。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太少。这群欧洲来的“红毛”,还真是会选地方。

待雨小一些,加紧骑回去,淡水老街的夜市,才开始登场。

这里的夜市比台北城里的又有不同,更有小城风味。路边的凉茶铺前挂着“台湾凉茶世界第一”的横幅,喇叭里反复播着“‘十八味’凉茶,独家秘方,70年屏东老店”。“喝了我家的茶,养颜排毒,皮肤会越来越好。”小姑娘一边倒茶,嘴上抹了蜜。

没走两步,又被水果摊前的女子栏住,硬要我买些水果去。却并不让人为难。“什么水果好吃啊?”“都好吃,青枣,凤梨,莲雾,芭乐,随便你选。”“等一下!”我突然拉住她的衣袖,“你说的芭乐,就是‘香蕉你个芭乐’里的那个么?”

被我这么一问,她倒是愣住了。“好,我就来袋芭乐,再装一袋莲雾!”

水果都洗净切好,并装好透明塑料袋。还了单车,回台北城。

因为一句搭讪

这会儿,林宜宪也下了班,骑了机车去捷运站。和他约好在台北车站见面。

林宜宪,是生活在台北的一位电脑硬件设计师。他居住的台北,其实是大台北,并不在城里,也是要做捷运进城来的。同他的认识,纯属偶然。

在北京时开始计划台湾行程,总觉得去台湾,一定要去过台南才叫完整。但去过的朋友,对台南的印象总是不大好的,荒凉、混乱、破旧,台南人则以“台独”、好争论为特点。我猜测去过的人,多以游客的身份认识它,兴许真真同当地人生活在一起,又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城市。“跟乡下一样。”一个朋友说,瘪着嘴。却不知道,我对乡下却喜欢的很。

从香港到台北,因为有母亲,找到了借宿的人家。然而台北之后,一切便要靠自己了。那时一头雾水,沙发漂流网站上注册的台南本地人并不多,倒有不少西方人在当地成了东道主。心想才不要和西方人混,我要认识真正的台南人。

豆瓣上看到有不少台湾豆友。有位豆友似乎便来自台南,不知年纪,也不知性别。“请问你是台南人吗“对啊。”

于是告诉对方要去台南做梦想调查的计划,请他介绍一些当地特色。

那人随和,很快发来一些景点链接,消防站、孔庙、古堡、关子岭温泉,又道:“我春节恰好要回台南老家,你如果住在我家附近的旅馆,我可以开车带你去附近转转。”

建议倒是很好,只是我得先找到借宿的家庭。“这次旅行的理念是要用沙发漂流完成,就是借宿在当地人家中。”“这样啊,那你住我家好了。”“什么!?可以吗?”“我跟爸妈说一下,应该没问题啦。”

这样就可以了吗?!!这样,就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家?

这才赶紧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我就是这样认识林宜宪的。他的父母住在台南佳里镇,他是家里的长子,年纪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估摸是个八零后。

林宜宪计划2月2日,也就是大年30号的晚上回台南老家。原说同他一起走的。

但他一会儿说要通宵骑车回南部,一会儿又说要搭夜里的汽车回家。“可以顺便带你去夜游台北。普通大陆人可没这种机会哟!”

他越说我越发觉得心里没底。“还是不要去了吧,对方又是男生。”郭伯伯很担心。“其实住台湾的民宿很舒服,也不贵。”也有朋友劝。

总觉得住旅馆,失去了初衷。但这位林先生不断冒出来的“奇思妙想”很令人担忧。

还是先见一面吧。我要确认你不是个怪物。也让你知道,我,亦不是坏人。

林宜宪,丝瓜那样长长的脸,瘦削,不高,戴眼镜,工科男生。背一台佳能单反相机,是个摄影爱好者。我从包里拿出陕西皮影,当作礼物送给他。他接过来,看一眼就顺手放进包里。“有什么特别想看的地方吗?”他先开口。“想去东区诚品书店总店,然后是士林夜市。”

听说我还没有走过总统府,便说先带我去市政中心,一路走一路聊,倒觉得人很好相处,说话亦很温和开明,两岸的事,坦诚相见,也不觉尴尬。“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是说同胞同胞的。”“因为你们就是我们的同胞啊,一个妈生的嘛。大陆人,对台湾和台湾人有种特别的情感,就是一家人的那种感觉吧。”“我就是不太能理解。”

不怪他,反倒欣赏他的开诚布公。有些事,两岸的人是需要慢慢沟通的。

离开市政中心,又往商业中心去。出“市政府”站,一个全新的台北出现在眼前,高楼耸立,台北101大厦,在不远的天空中亮闪,这是全世界所有大都市里都能见到的景象,一点不陌生,也不特别欣喜。倒是亮堂堂的诚品书店信义旗舰店,书种三十万、藏书百万,是诚品敦南店四倍的面积。诚品书店,是在书里读到过多少次的地方啊。

二层至五层的指示牌上,艺术、文学、人文社科、自然科普、商业语言电脑、健康运动休闲、风尚、旅游、文具、家居标注得清清楚楚,各类图书应有尽有。不仅如此,每个主题下的店面陈设也截然不同,有的风格前卫,有的古朴,有的简约,有的奢华,旋转在诚品的楼上楼下,不仅是掉进了书的海洋,也是掉进了设计的迷宫,目不暇接,新鲜感不断袭来。

诚品南墩店二层,24小时不关店,信义的这一家,营业到凌晨。书本,可以是粮食,可以替代睡眠,有时,可以是全世界。见到过熟悉的封面,更触到了许多无数次听过,却一直没机会见到庐山真面的书本。上上下下走过许多遍,忍不住回头对林宜宪说:“你们太幸福了!”“赶紧去士林夜市吧,不然就太晚了。”他笑道。

不情愿的被拖走。士林夜市,名气很大,但在我这土人看来,比起宁夏夜市,实在是差得太远。凌乱,商业气息过重,家家户户卖的亦是些相似的东西。转了一圈,便对林宜宪说:“咱们走吧。”再晚,他也要错过出城的捷运了。

一上车,林宜宪的电话就响起来,用台语叽里呱啦说了好久。放下电话道:“我妈的电话,一直问我你是谁。”“你怎么说?”“就说你是记者啊,她又问是不是要做什么采访,哪里的记者,老人家很多虑。”

我突然想一件事情,“听说南部主要是以民进党为主的。”“对啊,我们全家都是民进党啊。”对面的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我。“全家民进党!啊?!!!!”

今夜在那一岸过春节

大年30。郭伯伯电话打来时,人还在梦里。“早点起来哟,今天把房间退掉,去我母亲家过年,晚上就住我妹妹家,她有一个女儿。”

揉眼睛,完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一会儿,电话又响,“收拾好了么?到西门汀捷运站,坐到江子翠下,长江的江,儿子的子,翠绿的翠,记住了吗?我在站台等你!”

果然,从江子翠捷运站一出来就看见双手背在后面等我的郭伯伯。年三十,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台北城瞬间空了,人全回了南部,同北京多么相似。

先把行李放在郭姑姑家,去阿公阿婆家过完年,晚上就回来睡。“小孩子们一般都是要打麻将到通宵的,你要是累了就回来。”郭伯伯说。姑姑有一张美丽而温柔的脸,却是个羞涩的人,话不大讲,脸略低垂,明明是我麻烦了她,感觉倒是她更不好意思一些。“麻烦姑姑了。”出门前,再跟她道谢。出了门,郭伯伯才解释说姑姑等下要赶去母亲家帮忙,准备晚上的年饭,所以才要催我早点过来。“在台湾,女孩子嫁出去了一般是在婆家过年,年初二才回娘家。但我妹妹现在一个人,所以今年过年是在娘家。”“我们现在也是去阿公阿婆家吗?”“我带你先去板桥转转,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可是,你不是说家里很忙要帮忙吗?”

郭伯伯背起手哈哈大笑,“我跟你说哦,这些事情男人在家里也是帮不上忙的,都是女人在忙哟。”

虽然早有耳闻,但着实还是大大惊愕了一番。在我的家里,过年可是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要出动,父亲家泡在厨房里最久的是大伯,而母亲家做饭最厉害的当属小舅。我一面觉得在台湾做男人实在太享福,一面又可惜他们没机会发现自己在厨房里的天赋了。在我看来,会做好吃饭菜可是生活品质的一大保障。

正想着,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春节快乐!”背景里讲话的讲话,笑的笑,仔细分辨,全听出来了,爸爸、妈妈、姨妈、姨父、舅舅、舅妈、姐姐妹妹,小侄子,一个声音比一个大。轮流一个个讲电话。“你的酒爸爸代喝了!”“我要端菜,不多说啦”“二姨!二姨”小侄子也在对面奶声奶气的叫起来,一年不见,小东西都会叫人了!“我们吃鱼,就你没回来!”舅舅话音刚落,我眼前立即出现了他拿手的活水鱼,汤汁浓厚却透亮,鱼肉鲜美,剁碎的鲜辣椒、葱花飞在旋转的汤汁上还有他做的小炒牛肉、炒鸡杂、肥肠、活水兔、爆炒肚条、爆炒腰花,爆炒猪肝舅舅主厨的年饭,对我来说是人间绝味。我咽了一下口水。

郭伯伯善解人意,怕我思乡心切,连忙带路去吃台北油饭。别家吃不到,还得专门穿了老街,左拐右拐寻了半天,才在一个搭了雨棚的小吃摊上看到了“邱家油饭赤肉羹”几个字样。这油饭,棕黄色,将长糯米和圆糯米混在一起,内加猪肉和香菇,用油炒得一颗是一颗,粘而不稠,裹了纱布,放在竹子编成的蒸屉里。再来一碗赤肉羹,形似宁夏夜市的鱼丸汤,只是裹了淀粉,加了酱油,色味都更稠了些。

汤饭下肚,心情甚好。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的下来几颗,落在这清净的老街上。不由哼起一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

耳畔突然响起,“请先抽号码牌,331号。”

以为在银行,左右看看,却发现,不对啊,跟着就进了一座寺庙。这座庙,一看四壁便上了些年纪,屋顶却刚刷过新漆,绿是绿,黄是黄,雕塑甚为精致。这在台湾也是一大特色,但凡寺庙,甭管是闻名遐迩的天后宫,还是十字路口的小庙,个个修筑得极尽奢华,雕工也是细了又细,看不完的精巧。

眼前这座,楼上楼下三层,里里外外好几重门,自然也是香火甚旺,排队点灯的香客,得在入门处电子取号器前去过号码,再排队交钱,规范得和银行一般。不点灯的客人,也是可以拜拜的,寺庙里的香不收钱,在进门口取了香,依照箭头指示的顺序,从右到左,从下到上,十二个神灵一一拜过去。

我觉得很有趣,便跟了郭伯伯,爬上爬下,每见过一位菩萨,鞠三下躬,可插三支香。“香要举过头顶。”他又一路教我,这倒不是传统,怕的是举低了会灼到前面的人。“这是什么菩萨?”伸手指着前方这位身穿金色披肩的大神问道。“不要用手指神仙!”他赶紧说。“为什么?”“对神灵不尊重啊。”

他又讲道,“台湾的神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都很好讲话,可以和他们谈条件的。”“怎么讲?”“比如说啊,我今年没赚到钱啊,只能少给你一些啦,你保佑我明年发大财,我就加倍还给你!”“神仙这么好说话的?”忍不住笑起来。“当然了,你还可以跟他们借钱。”“借钱?”惊讶的长大了嘴。“对啊,可以去庙里跟财神爷借钱,跟他说借一百块钱,你生意做好了,还他一万块,要是没做好,就少还一些。”“是有工作人员记账么?”“没有啊,哪有人记,自己记。”“万一有人不还呢?”“不会啊。”“真的吗?”更觉得不可思议。“谁敢欠财神爷的钱呢?要是不还,下次你也不好意思再跟他借了。”

一直以为他在讲故事,没想到,到了大年初四真有不少人去找财神爷借钱,报了名字,悄悄告诉神,赚了钱还他多少,便可从寺庙中取走钱。当然了,钱数不会太多,不然财神爷也要破产了,大伙也是沾沾爷的福气。到了第二年,赶紧把钱还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郭伯伯又说:“宗教信仰是教人与人为善,但也不可迷信,自己还是要努力的,其实拜神主要还是求一种心理安慰。”“不要指神仙!”他又轻吓道。

哎,对不起,又忘记了。

去的庙多了,不可思议的事见得越来也多。“全台湾的人都在拜,从大年初一开始,要给那么多人一盏盏把灯点上,这得多大的工作量啊,过个年,那些工作人员都不能休息。”

郭伯伯笑着摇头,“在台湾,再大的寺庙,专职的工作人员是很少的,大量的工作都是由志工们在做。比如点灯,洗神器,发香,准备仪式,整理数据全是志工在做,都是自发的行为。”

那时我心里如被神器里的清水浸泡一般,微波荡漾。在国内负面新闻看多听多了,便常以怀疑的眼光待人看世界,殊不知,亦有人,心里是干干净净的,自愿为了他们所相信的,无怨无悔付出时间与劳动,求一个心灵的平静。这一盏盏点亮的光明灯,照耀的,不仅是他人的未来,更是自己的心啊。

郭伯伯的母亲,我叫阿婆,是虔诚的佛教徒,吃素。今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菩萨,台湾人叫拜拜。

通常,大年30的上午,成家后的子女先在各自家中拜拜,供奉神灵。午饭后,才纷纷回到父母家中,下午全家老小要在老父亲的带领下进行第二轮拜拜。阿公与阿婆,头发都是乌黑发亮,比染过的匀称,阿婆戴一副眼镜,发髻挽在脑后,因为瘦,颧骨显出来,却很慈爱,阿公亦是笑容可掬,怎么看都不像近八十岁的人。“顶多六十出头。”我很确定的说。“我们家有遗传基因。”郭伯伯很是高兴。

此时厨房里,阿婆、姑姑和婶婶,已经忙碌上了。男人们,果然是都不做事的。“我跟你说哦,我的祖母啊,连厨房都不许我进。”郭伯伯,说起来很得意。“来来来,上来喝茶。”便被他叫到二层的阁楼上去了。“这房子,是我大女儿出生时买的。”他一边沏茶一边说。二楼阁楼,要爬上一截木梯,里面分成两间房,日式的拉门隔开,内屋里,铺的是榻榻米,外屋是个小房厅,神龛里供奉着佛像,右侧的墙面上挂着三幅观音,像是新换上的,神龛正对着宽敞的阳台,种了些果木。小雨顺着风,润湿了阳台外侧。在这二楼的阁楼里喝茶打发时光亦是件惬意的事。

一会儿,一家人就在阿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站满了阁楼,佛跳墙、素鸡、素火腿、香菇、年糕、长寿菜、芋头、糖果、绿豆糕,还有各国“货币”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神龛前的四方桌上。

从阿公开始,儿孙依次作揖。而后,所有人站好,等祖先们吃饱吃好。“怎么知道祖先们是不是吃饱吃好?”我不解。“那得问祖宗啊!”阿公很神秘的笑。

手上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木头,仔细一看,大小相仿,一面磨得平整,另一面突起来,形如腰子。问一遍,便摔一次木头,若两块木头方向一致,就算“是”,相反答案为“否”;得连续摔三次,三次答案一样,才算数。

摔了半天。一遍遍问,“还没吃好。”大伙笑着,也不着急。果然终于等到一次,三遍都同了。这才收拾了饭菜,准备年饭。“我回来了!”刚进门这男孩儿,斜刘海,黑框眼镜,皮肤白净,二十出头,时髦小青年一枚,是郭伯伯的小儿子晋纶,中文系学生。这大年30的晚上,刚从肯德基打完工,骑了机车往回赶。未见得疲惫,却是一脸欢喜,手上拎了两个纸袋,一边往外拿,一边说,“我自己做的哟,还是热的,有三种口味。”葡式蛋挞热腾腾的香气顿时从袋子里扑出来,这你一手,我一手的伸进去,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晋纶很开心。“这份佛跳墙是素的,那份是荤的。”“这个你吃过没有?”“只有在我们台湾才吃得到哟!”

平白无故的大年夜跑到别人家蹭饭,总觉要低调一些。人不问,就乖乖的坐在角落里,怕惹人厌。可这一上桌,这一家大小便围着我嘘寒问暖,生怕我吃不好,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台湾鸡比大陆的鸡要大只很多,是真的吗?”“你们那边把猪蹄叫猪手,有没有?”晋纶好奇的问。“乱讲!哪有把脚说成手的。”叔叔的小女儿佳艳,粉嘟嘟的,也在上大学,念的是历史。“真的嘛!”晋纶反驳。“是啊,有的地方是这样讲的。”我赶紧肯定他的回答。“是吧!”大家又笑,晋纶很得意,又问“那边年轻女孩子不能叫小姐?”“是。”“真的么?”“为什么?”“小姐什么意思?”

七嘴八舌的,像在做民间访谈。

郭伯伯的弟弟,郭叔叔,留着很罕见的中分头,亦很健谈。他在金门当过兵,也去过大陆,说起来故事一大堆。“在两岸关系紧张的年代,有时候我们也会收到从大陆那边飞过来的传单,讲对岸怎样怎样,好好笑还有啊,我们两边都是轮流放炮,一三五我们放,二四六对面放,都知道不会打起来,就是放给对面的人听一听”

后来啊,他去了大陆,在东北。“那里有一家餐厅的老板,听说我是台湾来的,立即账单全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为什么不收钱啊?他说,你是台湾来的,是我们的同胞嘛!他老不收钱,我也不好意思去了。”“后来有一次啊,我看见他在后面杀狗,说要专门做狗肉给我吃,我就赶紧跟他说,你不要杀啦,我不吃狗肉的啊。心想这里的人这么热情啊。”

怕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吧。

叔叔讲起来的时候,一桌人笑的前俯后仰的。我心里却激起层层涟漪。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日月潭》。“日月潭是我国台湾省最大的一个湖。它在台中附近的高山上。那里群山环绕,树木茂盛,周围有许多名胜古迹。日月潭很深,湖水碧绿。湖中央有个美丽的小岛,叫光化岛。小岛把湖水分成两半,北边像圆圆的太阳,叫日潭;南边像弯弯的月亮,叫月潭”

这篇文章,是我们的背诵课文。幼年时,一边跟老师读课文,日潭和月潭便似两位降落在人间的仙女,幽幽的从水里生长出来,有细细的弯弯的眉,白净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庞,长长的头发,美丽得不知如何形容,却真真切切。台湾,是多么美的宝岛。那边,住着我们的同胞。我的心像春天的树,慢慢的长出了对那一岸人的情丝

就这样,一遍遍记着。

台湾人觉得大陆人很傻,“日月潭比你们西湖小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大陆人总是要去日月潭!”“都是骗大陆人的啦!”

是因为他们不懂这篇课文。“台湾人对我们大陆人来说,就是同胞,如手足啊!”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很。说出来时,胸中竟然有些哽咽。

从北京到台北,比到海南三亚还近,但到这里却用了这么久,苦苦让我们想象了日月潭这么多年。而此刻,我竟然坐在一个台湾家庭中,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赶紧低头往嘴里着着实实的赶了一大口饭,才把这快要涌出来的眼泪咽下去。

台湾人也兴发红包的,发得比我家讲究。晚饭后,小孩子围了一圈打麻将,也有像我这样完全不懂规则的,跑到另一间屋里上网。大人们,厨房里洗碗的洗碗,看电视的看电视,也有的,拉着手进屋聊家常。这么一来,一会儿就快到十点了。

等厨房里忙的人,手上都没了活,各自找到位置坐下。阿公和阿婆,就拿着红包出来,先给大儿子、小儿子。郭伯伯和叔叔都笑嘻嘻的接过来,五六十岁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再给孙子、孙女、外孙女。然后径径直直的走到我面前说:“小莹,这是给你的哟!”“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收肯定不行的,那是阿公阿婆的心意,收下又觉得很惭愧。

还没回过神,郭伯伯也走过来了,大儿子发第二轮。然后是叔叔和婶婶,婶婶是个做事说话都很麻利的人,人也是瘦瘦的,初见时不知道如何叫,她大声说“叫婶婶啊!”我立即便喜欢了她。接着,姑姑也过来了,她依然是没什么话的,仍是很羞涩,把红包塞到我手里。一下子,手上鼓鼓的拿了许多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说“谢谢。”心想,这又哪里是谢谢两个字能表达的情谊。后来这些红包,便一直放在背包里,贴着背心的地方。走在路上时,总想起郭伯伯全家的爱,心里叹到我怎是如此幸运。

哪知道,后面还有惊喜。

快到十二点,阿婆走进屋来,很神秘的对我笑:“小莹,你要不要和我们去行天宫里拜拜?”“说的就是抢头香吗?!我要去!!”顿时睡意全无。跳起来,就挽了阿婆的手。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吃素的原因,特别瘦,然而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手上也很有力气。

抢头香,说的便是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在寺庙里点第一柱香。似乎谁点得越靠前,就越受神仙保佑似的,每年在台湾,抢头香都是件大事。连阿公阿婆这样高龄的人,也乐此不疲的。

先去了行天宫。庙门未开,黑乎乎的门口全是人头,一个紧挨一个,中间,留出了空地给庙里的法师做法式。阿婆走的最快,原意本来是要扶她,后来却是要到处找了她去,一会儿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又赶紧叫“阿婆啊阿婆!”她个子又小,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拽过去,一看,原来她又往前面挤了挤。这才叫人山人海。

姑姑一直拉了我的另一只手,怕我走丢。一会儿挤散了,又赶紧凑过来,抓了我。不说话的姑姑,亦让人心里温暖极了。“小莹,等下要是走散了,我们就在这个门口见。”婶婶大声跟我说。“会走散吗?这么严重啊?”

这时,门咣当咣当的,从两边打开了来。这人群,像洪水猛兽般的被推进去,全然顾不下脚下的步子。有的,手上已经拿了香,点燃了,高高的,举过头顶,像郭伯伯曾经教我的那样。真是人间奇观!幸而大伙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倒没有冲撞。“阿婆阿婆!”我使劲想找她那瘦小的身影,却发现人已经在里面点上香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行天宫里拜过,阿公阿婆兴致仍然很高,又说要去龙山寺拜拜。一行人赶过去,那一面,也是热闹非凡,恍若白日。

问阿公阿婆有什么梦想,老人家笑着说,希望全家平平安安就好。

郭伯伯呢,说:“希望小朋友学业进步,少叫人操心”。和叔叔说的一模一样。

而小朋友们,只清楚的记得晋纶弟弟的新年愿望,“学习外再多打一份工,今年买一辆新机车。”

凌晨一点,从龙山寺里出来时,门外的流浪汉们已经进入了梦乡,三四个小朋友仍在蹦蹦跳跳的玩烟花。突然想起儿时的春节,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看房顶上空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火,想起过时的爷爷,恍惚觉得自己仍在家中。

而新年,就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春运南下

半夜里,总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姑姑家的床实在很柔软,很快便在困意中沉沉睡去。第二日,摸黑了起床。收拾完行李打开卧室的门,姑姑却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姑姑,你不用送的。”“没事,你找不到路,我送你去捷运站。”

便不再推辞。“姑姑,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有声音,像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我知道了。”她轻轻笑着,在客厅将上扶梯的角落里,拉开一块彩色的布,里面却是个极宽阔的大笼子,有只胆小的仓鼠。

小东西,新年好啊!

初一,要搭一大早的台铁去台南。

听说我要春节去台湾,豆瓣上好心的台湾豆友七嘴八舌跳出来阻拦,“奉劝你千万不要来,台湾也是有春运的。”“路上要堵上好几个小时。真的不要这个时候来。”

作为经历过上亿人乾坤大挪移春运的大陆人,当我在站台上见识了台湾的“春运大潮”后,觉得台湾同胞们,实在有些多虑,也太小看我的承受能力了。至少大年初一的台铁实在不能叫拥堵。

提前两日才订好去台南的火车票,座位,自然是没有。好歹只有五个小时车程。路上并不太困难,有空座的时候便坐下去,人来的时候就让出来,只是脸皮要厚一点。

林宜宪先生,似乎总想挑战我对他的信任度。原本说好坐到台南,他却临时又说,“你要是不害怕的话,就直接坐到一个叫做新营的小站,没到台南,但那里离我家更近一些。”他的家,是在一个叫做佳里的镇上。

台南,台湾曾经的首府,那个随处是古迹的地方,曾经繁华却后又沉默的城市,那个让一位大陆小妹妹吓得“整晚都不敢睡觉”的城市。这里,亦是泛绿的大本营,是民进党集中的区域。

和林宜宪在台北告别时,他说自己全家都是民进党。“民进党都好喜欢辩论。你应该穿一件绿色的衣服去台南。”郭伯伯家,叔叔一边出“馊主意”,一边幸灾乐祸的笑我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午后,我却穿了一件大红的滑雪服,在佳里阳光照耀的候车厅里,买了一杯奶茶,等着林宜宪来接人。南部,果然四季如春。门口,亦有许多拉客的小贩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乘客。我背着包,拖了行李箱四处找厕所。“就在那边,行李放这里啦!没关系的。”回头,一个身材宽大的司机,对我咧着嘴笑。

警惕的看他一眼,拖了行李继续走。万一我回来行李溜了怎么办?虽然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太多虑。可是万一呢?他仍是无所谓的笑着。

到了约定时间,林宜宪还没到。我盘算着,要是被他放鸽子,就出门找个旅馆,好好感受这小镇的风情。南部的阳光这般明亮,照得人心里一点怯意都没有。

正想着,一辆车停在门口。穿了件薄薄的长袖的林宜宪从车里出来。感觉换了个季。

下午的阳光正好。我脱下滑雪服,换成了一身橘黄色的灯芯绒套装。“做什么去呢,要不先带你去盐水镇?”车径直开出去。

盐水镇,古时称月津。在台湾,春节素有“北天灯,南蜂炮”的习俗。北,指的是台北平溪,十五元宵点天灯(孔明灯)以祈福。南,说的便是台南盐水举办的蜂炮活动。据说,点天灯和放蜂炮一生中经历一次,终身难忘。亦有台南的朋友向我证实过此事,经历过一次放蜂炮,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份刺激。

据说,盐水蜂炮起于清朝,当时盐水镇上感染瘟疫,当地老百姓向“关圣帝君”(关公)祈求平安,并依占卜结果,在元宵节晚上,请出周仓将军开路,关公在后,一路燃放炮竹,绕镇一晚,后来瘟疫果然被消除。“现在如果我们用科学来解释,可能正是鞭炮燃烧的硫磺杀死了细菌,但对于当时的老百姓来说,便是神灵显现,因此放蜂炮的习俗便延续了下来。”

说话的这位先生姓陈,名秉祥,三十来岁,也戴副眼睛,很斯文的样子。那时,我和宜宪正走进这家周仓将军庙,庙门看上去老极了,门板上的画像已经被油烟熏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门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叫来了这位陈先生,说他是庙里的负责人,可以好好向我们介绍这座周仓庙的历史。陈先生温和的掏出名片,上面却写着“远传电信台南盐水服务中心”。“这是我的工作,我在庙里做志工。”他不好意思的笑。

初到盐水工作,一日陈先生偶然路过此庙,发现庙内有许多古迹,却无人料理,便做了志工,利用闲暇时间做一些保护工作。现在被推荐为组委会负责人,大小事都要操劳。“反正也近,我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一眼。其实不只我,这庙里共有70多位志工。”他说起来这样自然,我反倒不好意思问些诸如“你不觉得辛苦吗”这些奇怪的问题。陈先生很有耐性,细细的向我们解说庙里的每处“景观”,这原本一眼就扫完的屋子,经他一介绍,竟然生出无穷无尽的故事来。“后面的这尊轿子,便是周仓将军的大轿,每年盐水蜂炮活动都是用它开路打前阵的。”走近细看,轿身用黄铜铸造,果然气质不凡。每年农历正月十四日是祭神庆典,上午开始,由周仓开路,关公殿后,路线由盐水镇上的关圣帝君庙前开始绕城行走,到正月十五日傍晚才是放炮时间,除了寺庙要准备大型炮台外,各家也会准备小型炮台,待神轿与轿夫出发后,正式揭开序幕。当神轿行到老百姓家门前,主人拉开红布,撕下炮台上「某某家敬献关圣帝君」字样的红纸,焚烧在神明面前,才正式引燃自家的炮城。

而蜂炮便是将一只只冲天炮连结在一起,放置在炮台架上组成。一个大型的炮台上可以摆放四万支冲天炮,仅仅准备这样一架炮台,就要15天。点燃时,万箭齐发,向四周飞射,而人群则头戴防暴面罩,站在炮火中,让自己被冲天炮攻击。几十万人同时在炮鸣中惊叫,蔚为壮观。“不危险吗?”“不会啊,有面具就不会。”“等一下,”陈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烟出了门。五分钟后,他骑了车回到门前,手里,拿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我给你放去年的视频录像。”

这蜂炮点燃时,如同万箭齐发,现场的人惊叫的惊叫,暴跳的暴跳,每个人,却是兴奋得合不拢嘴。我顿时觉得遗憾得不行。“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再来嘛!”林宜宪在一旁安慰,又拽我出门。

盐水是座老城,随便转个圈,都能找到上年纪的老屋。街角便有一家百年打铁老铺。看店的老爷爷头发全白,牙齿也快没了,说起台语来却是铿锵有力。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可也能看出他对自己家族老店甚是骄傲。便说请他一起拍张合照,林宜宪在一旁做翻译。“他说不跟你合影。”“为什么?”我亦不是爱纪念照的人,但这,还是生平第一次遭到合影的拒绝。“他说他已经很有名了。”

去佳里的路上,两岸的景色已经换成了田野。我将窗户摇下来,让夹杂着稻香的晚风吹在脸上,狗尾草,小野菊,散漫的开着。稻香,其实是没有的,却被想象了出来。在环岛骑行的影片里,总是见到台湾的乡野,便是这般恬静而朴质。心里充满了诗意,便不再说话,任车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

路的右侧,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步道,向种着木棉的田地渐渐延伸过去。步道两侧,种了美人树,二月时节未开花,枝叶却很是茂盛,而每一株美人树的林荫下,都有一面矮墙,齐膝高,墙头用陶片做成扇面。“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台湾诗路。”林宜宪把车停在步道入口处。我跳下来,才看见每个“扇面”上都用蓝色的“墨汁”绘了一首诗,烙在亮白的陶片上。诗路,一直延伸至视线模糊的远方。路的尽头,木棉田的上空,飘着夕阳,似一个红彤彤的气球,它的光辉晕染着脚下的泥土,以及每一片树叶,每一首诗。“这里有99首诗歌,来自67位台湾诗人。”林宜宪解说道。“为什么有的诗读起来有点奇怪?”“因为很多诗是要用台语念的。”

我便求了他用台语念一首给我听。他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吹在风里,像弹奏的古曲。“坐在这狭小的空间,

眺望遥遥远远的

如同故乡所有的

车窗外的灰色天空

而忘怀一切的时候

一个人孤单的成为没有国籍的流浪于异乡的人的时候”

这时,远处的太阳成了一个橙红的小点,停靠在木头搭建的凉亭上空。树梢上,不知谁用废旧的易拉罐做了几个小风车,呼呼的转着,而一只陶瓷铸的棕色小猫,却趴在树下享受着最后一缕阳光的爱抚。

闯进“绿营”

车再次开起来的时候,风已经很凉了,只得拉上窗,半黑的暮色中,穿过一片片田,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一些矮小的楼房,红绿灯,便利店,加油站,再过一个绿灯,左转,车就停在了一座三楼的房子前,自家修建的那种。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一楼的客厅里站起来,拉开了门,安静的站在夜色里,看不清脸。“那是我爸。”林宜宪解开安全带,开了后备箱取我的行李。“叔叔。”怯怯的叫一声。这位长者发际高,眉心有纹,法令线如刀刻一般清晰,双眼浮肿,眼神犀利,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进客厅,向里走,左侧是楼梯,直走尽头是厨房,宜宪的母亲正在准备晚饭。

推门进去叫一声“阿姨好。”

阿姨回头,发长至脖颈,略微烫过,面容清秀,戴副银边眼镜,脸瘦长,林宜宪的脸型似随了母亲。倒是微笑着应答,神色却不大自然。我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打搅了人家,自然不安,赶紧搜罗了一些寒暄的词句,又拿出从北京带来的杯垫,心里还是打鼓似的。

提了包,跟着林宜宪上楼,二楼楼梯口左侧的房间铺了地板,地上是一张床垫,亦有书桌,电脑桌,衣橱。“这是我妹的房间,你就住这里。”“你妹呢?”“她在嘉义做护士,明天才回来。”

正在楼上整理,楼下已经传来了林妈妈的喊声:“吃饭啦!”

坐下去,桌上的青菜绿葱葱的很惹人喜欢。林宜宪说,他爸爸常年在大陆工作,也是近来才刚退休回家,买了一块地,种了果蔬。家里吃的,都是自家田地里摘回来的。很新鲜,也没有农药。

此刻,林爸爸和林妈妈与我面对面坐着,神色里却是说不出的警惕。“我们对你也是不了解的。但是嘛,我们儿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林爸爸像是准备了很久的台词似的,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话音未落,又道“你是从大陆来的?”“哪个城市?”“是记者吗?”“要做什么采访?”“问什么问题?”“哪家媒体?”

这一连串的问题,顿时让我有种如临大考的紧迫,赶紧堆出笑脸解释着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旅行作者,想做些关于台湾年轻人梦想的采访,连“采访”二字,也说的格外没底气。生怕对面的人起疑,以为我有什么特别动机。南部人,果然对大陆人要警惕得多。斜着眼看一眼林宜宪,人家只顾着吃饭,说话依然是慢悠悠的,也没有替我澄清的意思。后来问他,他只是答,“老人家比较多虑一些。”口气一如既往的温软,只好作罢。你问我答,便不再多想了。

第一顿饭吃得很辛苦。林爸爸在大陆工作多年,对许多城市甚为了解,有再加之他学的是工程,涉猎面广,常说些问题,我也答不上。又说起大陆一些地方官员的做派,或许亦是实情,但硬要我作答,就显得有些挑衅的意味。我自然知道林爸爸并不是针对我,更何况我是那个闯进别人家里借宿的人,只是多少心里也有些委屈,便不再多说话,闷声吃饭。林爸爸的神情中,倒有些小小的得意起来。

吃完饭,林爸爸坐回大厅,妈妈收拾厨房,我上前帮忙,又被撵出来。台湾的家庭本就传统,到南部就更是明显。林爸爸摆出一家之主的做派,端坐在沙发中心,招呼我,“过来喝茶!”

心中黯然,“啊,林爸爸难道还要有第二轮”

怎料他却对我说,“现在跟你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在我们这里,他们可以完全放心!”顿一股暖流下肚,林爸爸的神色似乎也没有了初见的严厉。很快,他也放我上楼休息,便赶紧打了招呼,道过晚安。

入夜,继续赶稿。夜深时,林妈妈在楼下叫我的名字,“下来喝豆浆,吃蛋糕!”她脸上如水般温柔,“你到我们家,就把你当自己女儿一样。”

看着这一大杯浓浓的豆浆,便开始犯嘀咕,“喝这么多水,晚上要上厕所怎么办?”

她便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卫生间就在旁边啊。”

不一会儿,又送来一杯泡好的罗汉果。又是一大杯水

阿扁老家的台南妈妈

我站在门外,眯着眼睛懒洋洋看着正午的太阳,手上拿一颗青枣,咬一口,甜甜的水汁流到嘴角,心想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一大早,林宜宪便在外面敲门,“我妈说让我带你去看看南部的传统市集。”

便开了机车,我戴着安全帽坐后面,慢悠悠的晃去了市集,和大陆的农贸市场一样,唯一不同是人多的地方,总是有庙,甚至每个十字路口都立了一座小庙,香火旺盛。

市场门口,见了一艘好大的木质“王船”。台南佳里三年一度的王船祭,祭祀的就是这艘船,光是制作就要用掉四个月时间。从造船开始,每月初二、十六都要杀猪羊祭祀,直到当日将把所有贡品和王船全部烧掉,以祭拜俗称王爷的瘟疫神。声势浩大,连参拜人员都要通过占卜,由神明决定。

农贸市场里,有各样海鱼,亦有卖熟食和小吃的摊贩。路过一家小摊,我左右也不肯挪动脚了。只见前方小桌板的后面,有一口大锅,一位老汉忙前忙后,头上写了一块板虱目鱼汤,第三代老店。台南,便是虱目鱼的故乡。上一次吃过,是在宁夏夜市,那一次让我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今天再见,无论如何也要在它的老家吃一次最地道的。

“70块台币。”老汉收过钱,一碗虱目鱼立即热气腾腾的摆在眼前。那个滋味啊

中午吃过饭,最爱吃林家妈妈准备的新鲜果蔬,放在保鲜盒里,水淋淋的,有青枣、红枣、圣女果,林宜宪见我对青枣情有独钟,出门前又塞给我两个,鸭蛋那么大,又脆又甜,汁水到处流。“好,现在去麻豆。”他宣布。

南部,是民进党的大本营,在台南麻豆县的边界处,有一片年代久远的老民宅。台湾前领导人陈水扁的老家就坐落于此。常说的阿扁老家,就是指的这里。离佳里镇有半小时左右车程。

在《我们台湾这些年》这本书中,廖信忠写道,在台湾过去四十年中发生的巨变并不亚于大陆发生的改变,而这段历史也是一段写满了辛酸与不易的历史。关于台湾的历史,我所知肤浅,不做评论,今天去的虽是一位政治人物的老家,却不说政治,只观光。

到麻豆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角落里有一家槟榔店。一个年纪四五十岁的老板娘,身旁围坐了两个年轻女孩儿,还有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岁来岁。

因为找不到方向,我下车去问路。“请问阿扁老家怎么走?”

没回答,长发女生倒先问道,“你不是台湾人是不是?”“啊?是啊,我从北京过来的。”“北京哦,那么远哦”“我就知道,一听你讲话就知道,跟你们班那个谁讲话差不多啦”

这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忘记了原来是要来问路的。到最后,还是那位先生想起来了,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但是喔”他又补充道,“我觉得阿扁老家没什么意思啦”

十分钟后,顺一条小道进去,路太窄,只得下车步行。拐角处有一位卖菱角的阿妈,带了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儿,像是孙女。再向右拐,向前走不到一百米,另一位阿婆正蹲在路边吃中饭,牙齿像掉了一半在碗里。台语才行得通的地方,问路就得林宜宪出马。阿婆年纪虽大,倒也健谈,林宜宪突然回头跟我说,“这里,就是了。”“是什么?”

阿婆用筷子指着正前方,回头一看,正对着的,是一扇铁门。门上贴了两张新春祈福的红纸。“这就是陈水扁老家。”

没来过之前,一直以为所谓老家,同大陆的名人故居似的。名人嘛,出名前住的地方,设一个售票处,再四下搜罗些名人旧物,就算做一个参观景点了。怎奈这紧锁的铁门,怎么看,都还像个住家似的,绕到右侧,有一面齐腰高的墙,墙内是个整洁的四合院。墙外,一个阿妈靠墙,搬了把椅子在晒太阳。

这个四合院十分简单,红砖,白墙,都似新刷过的,红的红,白的白,院子里种了几株果木,算不得旺盛,亦有几片竹。墙外的阿妈看了我们半刻,便说,“这房子是阿扁爷爷的爸爸盖的。”“好像里面住了人?”“一直住啊,阿扁妈妈就住里。”“真的?”

林宜宪在一旁翻译的时候,正看着一位头发花白,戴副眼镜的老妇人颤巍巍的从左侧的一间厢房里出来,她穿一条黑色长裤,上衣的颜色似是灰白相间的秋衣,很宽大,却挡不住她的孱弱。门上挂一副春联,上联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春满乾坤福满堂”,横批“福耀常临了长生”。

那老妇人扭头,正看见了墙外的我。我像个窥探癖患者被主人逮了个正着,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却扬起手对我笑道:“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我木讷的应着,不知该是立即扭头就跑,还是继续站在那里。直到她又进了正房,我才回过神来。“刚才的那位,就是陈水扁的妈妈吗?”“对啊,”老妇人仰头看我,“他妈妈近来心情不好。”又说,“吕秀莲刚才来探望过。”

那时,陈水扁已经因涉嫌贪污入狱。街道里,依然挂着他连任时的海报,海报上陈水扁的脸上是微笑着的,幸福的神情,旁边写着“台湾心,故乡情”,“总统故乡名产菱角”,而另一面墙上,贴满了“扁粽”的广告,亦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拐弯出门,炸菱角的阿妈递给我一串新炸好的菱角,金黄色。“不要钱。”她笑着说。身边的小女孩依然低着头,不好意思的样子。

谁吃槟榔谁笨蛋

出门右转,又回到十字路口的小卖部,老板娘,两个女孩,一个男子,四个人依旧围坐在原地。林宜宪把车停在路边,去对面的7-11买水,我便宣布,“我要去买槟榔来吃。”“不要去吧。”他连忙说,“槟榔里有石灰,吃了要致癌。”

但我决心已定,一定坚持买来,他也不再劝。我心里想,好不容易来一次台湾,定然要吃过槟榔才算没白来,林宜宪自己没吃过,便说不好。

这次再回来,几个人一见面便很熟悉了。两个年轻女孩,短发的是老板娘的女儿,叫琪琪,在逢甲大学上学,长发的那位,叫品妡,在台南上大学,身旁的那位帅哥则是品妡的哥哥,在保险公司工作,和老板娘似乎也曾是同事。

老板娘手上正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年糕,递过来,我也毫不扭捏的用手拈了一个放在嘴里,热热甜甜的,很好吃。吃完一个,她又把盘子递过来,这次我却说:“老板娘,来一袋槟榔!”

听说我要吃槟榔,这几个人一下都站了起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难道没有见过大陆人吃槟榔吗?

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新鲜槟榔,圆鼓鼓的包在嫩绿叶子里,像一颗健康的果实。“林宜宪,看清楚了,这里是没有石灰的!”义正词严的拿给他看。“在我们台湾啊,很多人吃槟榔会上瘾,有的人一天可以不喝水,但是一天不能没有槟榔。不过还好你回大陆就吃不到了,所以应该没问题。”品妡一看就是个主意特多的女孩子。“有的人爬山的时候哟吃槟榔,因为吃了以后就会发热。”她哥哥也发言了。“你要剥开这个皮,然后吃下去就好,不要吞下去哟,一直嚼。”老板娘开始做指导。

我便照着她的说明,嚼碎了槟榔。“叶子也要一起嚼!”

初始感觉很奇怪,没有甜味,全是涩涩的草味。不到一会儿,嘴里就生出许多口水,脸上也开始火辣辣起来。“那我要把口水吐出来吗?”“要吐出来的,给你一个杯子。”

可是越吐越多,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没有,辣辣的感觉?”“看看看,她的脸红了耶!”“怎么样,有没有很热?”

我自觉已经差不多感受到槟榔的“魅力”,便全吐了出来。脸上的热却一直消不下去,不一会,竟然还有些醉意。

林宜宪取了我的相机,说要帮我录像。“吃起来一点都不方便,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吃槟榔。”我对着一群人总结发言。“我们又没有吃过。”“什么??!!!你们都没有吃过???”“对啊,谁吃槟榔啊,那个东西都是台客才吃的嘛”

都什么嘛!难怪你们看我吃都那么兴奋,原来自己都没有吃过啊!!!

老板娘又笑嘻嘻的端出一盘年糕来。

临别前,问了大家的梦想。圆脸的琪琪希望学业进步。品妡呢,想去美国的阿拉斯加一边旅行一边打工,可是家里人总不让,“那至少去个近一点的地方吧,我再想想。”她哥哥对外国的什么风景却很不在意,“我觉得我们台湾的澎湖最好了,我每年都要去澎湖旅行。”他的梦想依然是去澎湖啰!

台南.同胞

“咦,原来至今还没有去过台南城里面呢!”我手里拿出一张台南地图,才发现这几日在“乡下”玩久了,原来这座曾经的首府,还未曾到过。“好,明天就带你去台南城里,但要骑机车去!”

骑机车?骑机车好啊!

出门前,林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多穿一些外套,骑机车风大!”又找出防晒霜,“要多涂哟,不要晒黑。”“没关系啦,我本来就很黑了。”嫌麻烦。“不一样,南部的太阳紫外线很强的!”

骑机车的人不是我,我只管坐。但即便是坐在后面,也是得意,感觉是掉进了台湾的老胶片里,要是再唱着依依呀呀的台语歌,那就更绝了。路旁的田野,远方的高架桥,还有那些支着彩色霓虹灯招牌的槟榔店,在我眼里,此时都如梦一样奇幻。但是,林宜宪不是小太保,我,亦不是小太妹,乖乖的戴着头盔。前面的骑士,开得慢吞吞的。动不动还抱怨一声,“麻烦你往后坐一点,一个人占那么大空间,前面都没有位置啦!”

逛台南真得骑机车,城里一片乱,没有捷运,也不知哪里坐公交车,路,也是东窜西窜,分不出东西南北。难怪南部人抱怨,“台北修建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规划一下台南?”但这个乱哄哄的城,依然很喜欢。

台南第一中学门前,拐角的地方,有一家水果铺。那里有我喝过的最甜美的鲜榨凤梨汁。柜台后面的男孩儿,二十岁,穿一件鲜黄的衬衣,黑色小马甲,头戴一副黑白格子小礼帽,猜他也是个工读生(打工的大学生)。

心情甚好,趴在柜台上:“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啊?好啊!”“你的梦想是什么?”

男孩冷不丁的后退一步,内心斗争了片刻,再走近悄悄对我说,“我最想做的是当服装设计师。”我大口的喝凤梨汁,对这个答案很中意。今天的阳光,和昨日一样的灿烂,天,湛蓝的,没有一片云。

去台南一中,不仅因它历史悠久,建于日治时期,更因所尊敬的电影导演李安亦是从这里毕业的,尽管中学时代的李安,对考试制度甚为苦恼。日剧时代的建筑,在台南有很多,风格很容易辨识,红砖,一块块筑成,平滑而宽阔的屋檐,整齐的灰色瓦片,一片片盖上去。拱形回廊,也十分常见。

春节正值学校放假,校园倒也开,只是四处都静悄悄的,园子里一些淡紫色的小花儿,开得正盛。走廊里,公告牌上贴满了优秀学生相片,而另一面玻璃内,公布的是民国99年考入大学医学系的榜单,从上至下,列着国立台湾大、国立阳明大学,国立成功大学,台北医学大学,高雄医学大学再过去则是法律系,学生分成学校推荐、考试分发和个人申请等几类。一面墙上都是一中的骄傲。和大陆的重点高中极为相似,学习成绩总是第一重要的。

榜单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看上去30多岁,双手抄在裤兜里。“一中的校友?”有种直觉。“是!”他回头,看见我,有些局促,“同学聚会,约在学校见,先提前到了。”他又解释了一番,脸上露出笑来。“你是?”

我便大致做了自我介绍,他很友善,我有什么问题都一一回答。“在台湾,大学选专业其实还是比较有倾向性,比如我的那个时代”他不好意思的笑一下,“就很流行电子技术,这和当时台湾电子行业发展迅猛有很大关系。我选的就是这类热门专业。”“那现在的学生呢?”“现在比较分散。总之医学啊,法律之类的,考分都是很高的。”

他陪我们在校园里逛逛,也一起拍些照片。分开时问他梦想是什么,结果这位电脑工程师答道,“想多赚点钱环游世界。”他说起来的时,总是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

走出校门直直向前走,路边有一家冰店,店很旧了,但一排木瓜齐齐的摆在冰柜上,却很是诱人。老板娘是位五官端正的女子,人也和气。

进去的时候,林宜宪就在身后说:“知道么,李安上学的时候,他爸爸是一中的校长。现在也许还住在台南呢。”

我点了一杯芒果汁,他则要了木瓜牛奶。女子从一架形状很奇怪的机器中凿出冰,这机器体积庞大,像幼年时在工厂里见过的机床。“这是最传统的制冰机。”老板娘一边解释,一边手脚麻利的做果汁。

我和林宜宪在一旁啧啧称奇。“你们刚才说的李安哦,他的爸爸妈妈就住在附近,有时也会到我们店里来呢。”“啊?真的么?”“说不定等下在路上就碰到了。”林宜宪答。他喜欢幻想。

从下午到晚上,这一路走了许多地方,从台南火车站,到“消防所”,再去孔庙,夜市,都是古迹,再进台湾文学馆时,林宜宪看上去明显累了。他在台北着了凉,回台南,这几日却一直带着我四处观光,药,有时亦忘记吃,风,倒是总在吹。尤其今天,当了一路机车骑士,开始咳嗽起来。“赶紧去吃饭!”心里不忍,顺着路找了一家排场很大的小吃摊。我们两个饿得前胸贴后背,桌前摆了满满一堆小盘子,卤肉饭、鱼丸油条汤、卤煮、麻辣烫、炒青菜三下五除二,一扫而尽,才又找回了活力,我又可以开口说话了,林同学,貌似也不再咳嗽。“在地沟油还没有泛滥,或者说还没有被招供出来之前,我也常常吃小吃摊的”我对林宜宪说,“幸好台湾的小吃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海安路艺术街上最有名的一面墙在蓝晒图酒吧。右边一面墙,乍一看貌似一个废弃的墙角堆了一些杂物,仔细看去,才发现墙面上完完整整的被蓝色荧光涂料铺满,再用细长的白线勾勒出发射状线条。墙面上,横插了几株大树,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固定了七八条学生用的椅子,一块圆桌板横靠墙立着,像将一个教室的地面硬生生的横挪贴在了墙上似的,夜光下,这蓝色的墙面发出淡淡的荧光。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路灯下,我将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叫宜宪先站好位置,一面取景,一面调整光圈,又突发奇想的喊,“林宜宪,你先不要动,我去拉一些人来拍照!”

身旁有两个看上去顶时髦的男生,我便对他们叫道:“你们,一起进去,摆个动作,我们拍合影!”这两人立即会意,跳进画框,一人拿出相机做拍照状,而另一个,则很配合的对着他的镜头摆出造型,加林宜宪,三个人都似木偶般的静止了。待我按下自拍键也加入他们时,已经惹来了一群围观者。

这两个都带着刘海的男孩儿,是从外省来旅行的。问有什么梦想,都说是去远行。这个答案在台湾年轻人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我感到他们心中有种深深的渴望,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想去哪里?”“日本。”头发长一些的那个回答道。“林宜宪,这里有个和你一样喜欢日本的人啊!”

回去的路上,机车旅行没有了新鲜感,只有寒冷的风呼啸而过,手脚都冻得发麻,耳朵已经被吹得没了知觉。前面的骑士,很可怜的替后面的乘客挡了风,却被吹的鼻子通红,又喝进了许多凉风。

这车,也不是林家的。林妈妈有辆橙色的“小马”,却装不下两个大人。我们一早便去宜宪的朋友尚毅家换车,晚上,还要完璧归赵。尚毅的父母,据说开了一家传了两代的面摊,生意甚好,等了叫尚毅接过来做下去,继承祖业。

借车的时候,没见到尚毅,他的母亲打扮得很时髦,取了钥匙给我们。晚上还车的时候,换了尚毅和父亲一直在夜里等着,又一定要叫进去喝了茶再肯放我们走。

他的父亲听说我从大陆来,很热情,连忙搬了凳子坐过来。尚毅便问起到台湾来都做了什么,还有什么安排。便说明日就要离开了,想去垦丁呆一日,但还没有订到旅店,车票也还未买。他连忙道,“我今天刚从垦丁回来,劝你不要去了。”“为什么?”“现在是春节,大家都开了车去垦丁度假,路上塞的要命,一堵就是好几个小时,再说现在旅馆都是满的,订不到的。”“要不去台东。”据说台东的风景与南部、北部都不一样,中间隔了阿里山。“台东不错,你可以去知本。”尚毅提议,又连忙叫他父亲去找地图。“知本的温泉很有名,在山里。”“东边的海,和你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都不一样,那一面是崖壁和巨石。”宜宪补充。

当即便定下来,第二日坐火车去知本,再找辆车载我去山里找家温泉民宿。地图找来了,就着昏暗的日光灯,三个人台南人给我讲路线。临走时,尚毅的父亲手里抱了一堆冲剂,说是提高抵抗力用的,一定要我带走。“你出门在外,容易生病,这是美国的进口药,药效很好。”

我连忙推却,尚毅道:“出门在外,你不要客气。我在日本旅行时,也是得了许多人的照料。”他说的极为恳切,便收下药,在黑夜里挥手再见。

回到家中,家人都已睡下了。林家来了亲戚,住在楼上。宜宪的妹妹叫宜静,前一日刚从嘉义回来,但我每日都早出晚归,同她只打过一次照面,便请宜宪将一个真丝刺绣的荷包带给她,身上再没有什么好送的礼物了。林家妈妈照例温好豆浆,配着蛋糕,放在桌上。

晚上收拾行李,整理连日来的图片。宜宪的相机里亦有不少我的照片,想一并拷进电脑带走。他却说要修好了图再给我。“你直接给我就好,不用修。”“我设置的格式你不会用。”

他要坚持。那天夜里,隔壁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咳嗽的声音响了一夜。

次日清晨,林宜宪来敲门,说他母亲一定要他送我去台南火车站,又递给我一张光盘,笑着说:“图片都在里面,全部修好了,格式也都改了。”我见他脸色卡白,又一直咳嗽,怕是半宿没睡,心里难过极了,只想赶紧走,好让他和家人能过个平静的假期。

林妈妈知道我爱吃水果,在楼下备了一袋洗干净的青枣,叫我带着路上吃。林家妹妹又留给我两个布丁。我在门前同林爸爸和林妈妈告别,想起初来的第一晚,大家心里都装着警惕,可这个早上,连严厉的林爸爸脸上,也全是慈爱的微笑。不到四日,将要离开时,心里竟是这样不舍。忍不住抱起林妈妈,跟她说谢谢,她在我怀里那么瘦小,她亦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一个小女孩子,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那原是台北的郭伯伯听说我要去宜宪家借宿时对我说的话啊。

去车站的半路上,林宜宪带我去将部分相片打印了,说可以直接当明信片用。到台南买了火车票,快上车的时候,他突然道,“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对面的书局。”一转身人就不见了。我守了行李,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怕误了车,亦不敢走。好不容易,终于远远的见了他的人影,快步走来。“去哪里了?”着急的问。“喏,”他伸手递给我一支黑色水笔。“给你用来写明信片的,我试过了,是快干笔,德国产的,其他地方买不到。”接过笔,细细的,很好看,再抬头看他,脸上笑得那么单纯,像孩子一样。

我在火车上,招手向站台上的他挥手道别。直到车已经开出了很久,站台上的人,已经小得成了一个黑点,才让眼泪流下来。“谢谢。”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谢谢你,林宜宪,谢谢你,和你美丽的家人。

那一日在北京,豆瓣上,认识了一位叫做林宜宪的豆友。不知姓名,不知身份,他便邀请我去他家中做客,亦承诺带我去台南周边游玩。

那一夜在台北,第一次见过了这位豆友。向他道谢,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没什么啊!”

那一次,这个台湾人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把他们叫同胞,我却知道。台湾被我们叫做宝岛,去过台湾的人知道,在这个岛上最珍贵的宝贝不是别的,便是台湾的人啊。

大山里的一颗茶叶蛋

火车开过不到一小时,在高雄停下。我拖了行李下车,去另一个站台,换乘到台东知本的列车。

站台上满是人,列车还有好几分钟才进站。接近车头的位置,立了两位帅气的单车骑士。白头盔,黑墨镜,雪白的披风,黑色紧身骑行裤,两辆单车也是如此漂亮,黑色的车轮,雪白的扶手,活脱脱的从站台密集的人群中跳出来。

我忍不住向他们走去。近一些,发现竟是两位女骑士!再走到跟前,一位骑士已经脱下了面罩,四十岁出头的母亲,而她身边的那位小骑士,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她的背包上,放了一只粉蓝色的小兔子玩偶。

上前一聊,才知道这对母女是特意用了春假的时间,从新竹,一路向南骑行下来,准备完成环岛游。出门已经有数日,脸上却不见半分疲惫。“只有春节才有时间。”母亲善言,“我知道她肯定没问题,在学校里是练田径的。”又指指身边的小骑士,“后来发现我也还好。我们也不给自己太大压力,每天骑得差不多了就休息。”

那小骑士,知道在说她,便低了头不好意思,挡风镜也遮不住脸上的羞涩。“去哪儿?”“我听说从高雄去花莲的这条路上常常掉石头,所以这段我们就搭火车,到了花莲再继续向北骑。”

对这位母亲,我是真心喜欢。她笑道,“我们在路上遇到好多环岛游的人,还有爷爷带着小孙子的。”

眼看列车就要进站,亦怕之后也没有机会再问了,便看着小女孩的脸,“小妹妹,姐姐问你个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这时,她倒是很大方的抬起头来,“我的梦想就是要环岛游,现在我已经实现了!”

一生中一定要完成一次环岛骑行,这是许多台湾人的梦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实现了;也不知道,亦有多少人,还要再等多久。但这个小姑娘脸上的神情正告诉我,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列车,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下缓慢驶入轨道。我抱了电纸书缩在座位里,书里有白先勇、三毛、蔡康永,都是很有趣的作者,所以一路也不觉无聊。只是,林宜宪向我描绘的“十分壮观”的崖壁和海景,却并未看到。列车总是在隧道里穿行,我特意找了靠海的座位,视线,却一次次被玻璃上自己的影像挡回来。东面的太平洋,在犹抱琵琶半遮面中偶尔露出个角,却叫你还没看清楚,就隐了去。惊骇的景观没见着,心里小许遗憾。又想,兴许是自己期待值过高了。

知本是个小站,天色未暗的时候,找到了一辆出租车送我进山。尚毅特意嘱咐过,温泉旅馆有两种,一种是外面的,一种是山里的,山里的就在知本国家公园旁边,你一定要住到里面才有趣。我听了他的话,反复和前座那位胖胖的女司机确认,“是山里面的那种温泉民宿啊!”“好的,没问题!”她真是个温和的人。“我们台东人和北部、南部的人都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说不出来,好像我们很安于这种每天看看山,看看海的生活吧。”

我立即喜欢了她,听凭她将我带到一家温泉民宿的前台。房间尚有空,单人间,价格也实在很便宜,尤其还在春节期间,阿弥陀佛。前台修在半山上,门口有一个露天平台,三组石桌椅,靠岩壁的地方,是一个大如游泳池般的温泉池,暮色中像一块碧玉,横切在半山上。温泉的对岸,是伟岸的大山,夜色里像个臂膀宽厚的男人。温泉另一面,紧靠着它修了一排民宿。我的房间却不在这里,要顺着山路再上一个坡,有两座三四层高的小楼。我住的便是一层靠里的一间。淋浴里流出来的亦是温泉水,染黑了手腕上的银镯子。

简单收拾行李,换了件外套,准备去转个山,顺便觅些食。

林宜宪不忘关心有没有找到旅馆,他的朋友尚毅,也发来短讯,“到知本了吗?”

沿着山路下坡,有一座桥连接了对岸的大山,桥下,是伸手看不见却声势浩大波涛滚滚的山泉,气势磅礴。对岸那座大山,就是传说中的知本国家公园。附近,连个饭馆也找不见。唯一的一家,看上去极像我最讨厌的那一类,既宰客又难吃的那种,索性转身去找方才路过的卖温泉煮蛋的那位先生。

这位先生,在靠着山坡的地方开了一家土特产店,卖木耳、蘑菇一类的。门口,竖了一个水泥池,一条长桌子那么大,热腾腾的温泉水就这么在里面不停的翻腾着。池子外,吊着好几个竹篮,里面放着颜色各异的蛋。有生鸡蛋,也有咸鸭蛋。“来两颗白鸡蛋,一颗咸鸭蛋。”

我坐下,剥鸡蛋,一面在上面撒些细盐。他在一旁的小锅里做鱼,一面陪我聊天,还有一只叫做咪咪的小猫,绕着余香转来转去。“梦想?我跟你说,全世界的人梦想都一样。”听说了我的采访,他很有兴致。“怎么讲?”“有大房子住,富裕的生活,和幸福的家庭。有没有?”“总有一些不一样的梦想吧。”我提出异议。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再不就是环游世界!”

住舒服的房子,拥有富足的生活和幸福的家庭,还可以环游世界经他这么一总结,似乎还有那么点道理。“旅游嘛,人人都喜欢的。前段时间,人家叫我去泰国,我想了想,觉得太热;后来人家又叫我去北京,我又觉得冷;欧洲我也不要去的,太远了!”“我知道了,您就觉得知本这大山里就最好了!”“嗳对了!”他笑起来。

一个人,懂得知足和安于生活,是一种生活智慧。但是,你明明没有去过,又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太热,太冷,或是太远呢?

温泉怪叔叔

回到房间,什么都好,就是没网络。一个人,大半夜的在山里实在无聊。便拿了电脑,去楼下的温泉区讨些网络信号。七八个客人围坐在桌椅前闲聊,温泉里亦有三两个少年在戏水,我跑到空无一人的咖啡厅里,四处找不到电源插座,只得趴在人家的冰柜上写稿。一会儿,便有人来取一瓶啤酒,再过一会儿,又有人过来拿把肉串,我便一次次让开,倒也不觉得麻烦。

再无聊的时候,就坐在温泉边上,脚泡在水里。对面,是国家公园雄伟的身躯,树影婆娑,大山的臂膀环绕着我,夜光中的温泉池像它怀抱里的一颗夜明珠。月亮,在上空,明亮亮的,是个银盘。这景象,让我的心里涌满了感动。这样的景色,不应当一个人欣赏。

从北京出发后,从未如今夜这样寂寂的对着月,我在心里想念着家里的那些人,幻想着温泉里站满了亲人好友,一同沐浴这永恒的蓝色月光。“小姐,一个人?”刚回到冰柜前继续上网,这旁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黑黑瘦瘦的老汉儿,穿了双拖鞋,赤着小腿,一件比他明显大了许多号的白衬衣,松松垮垮皱皱巴巴的罩在身上,袖子挽起来,有些邋遢的样子,似乎是旅馆的工作人员,走路有点跛。“嗯。”那时我正在网上同好友感叹这美好的时光无人分享,也没有心思同他闲聊,更何况,这大半夜的,一个男人跟你问好,总让人觉得有点不自在,尽管他看上去是个很老的人了。

他说了半天话,我要不就嗯一下算作回应,要不就索性假装没听见,心想他自讨没趣,自然就会走了。他果然走了。没两分钟后,居然又回来,手上多了两条凳子,一条,放在我身后,“你请坐!”,另一条,放地上,他倒直接坐在了我身旁。

我谢了他,心里嘀咕,不知道他究竟有何贵干,防备心莫名的在心里筑了一座厚重的城墙来。这会儿,灯火尚明,不远处也有许多聊天吃烧烤的客人,倒也不特别怕。

听说我从大陆来,他似乎又找到了话题。“我也去过大陆啊,我去过广州!”再多说上两句话,索然无味。他又道,“你住这里吗?”“嗯。”“住哪个房间?”

也许,也许他只是随便问问,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让我心里顿时生出莫名的厌恶和恐惧,在这大深山里,我是哪里也跑不去的。又偷偷伸手去裤兜里捏了下钥匙,还好,它还乖乖的藏在里面。再也不理他,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再做出任何回应。

他喃喃的在一旁说了许多话,有时听不清楚,有时又像是些没有逻辑的句子,我头也不扭的假装无视他的存在,心里却纳闷得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他见我不应,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手上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东西,一古脑儿放在我面前。“小姐,你吃糖!”

我瞟了一眼,原来是一把水果糖,抱着透明纸的那种。但仍是固执的不讲话,可心里面,却可怜起这面庞黝黑的老人起来,也许他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句话。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终于消失了。

山里果然清净,这一觉睡的很沉,直到阳光暖了脸,才翻身起来,去国家公园爬山。旅馆里有唯一一顿自助早餐,就在昨夜上网的地方,现在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这许多的客人,闹哄哄的,昨夜的清净反而像是场幻梦。

饭菜中西都有,最难得的,是炒了好几份青菜。在外行走的人,常常不晓得下一顿摄入纤维素是什么时候,见到新鲜蔬菜就跟宝贝似的,盛了好大一盘,又是鸡蛋,又是肉松,加上白粥、咸菜一想中午也不知哪里吃饭,晚餐亦不知几点,索性先把能量都备上。这么一想,又吃了第二盘。

对面一个书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见到我的盘子,忍不住笑起来,“你好会吃哟!”惹了周围的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对他赧然一笑。

吃过的餐盘统一放进门口的铁桶里,卫生筷扔进装有垃圾袋的白色塑料桶中。铁桶一装满,便有工作人员将它提起来,拿到外面的水池里冲洗,后面,新一轮的客人又排着队等着用餐具。我将要出门的时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从我面前弯腰俯下。他拿起铁桶的瞬间,也看见了我惊异的眼神,这不正是昨晚那个搭讪的老汉吗?!

他枯瘦的身上,依然吊着那件极不合身的白衬衣,挽起的袖子被水沾湿了一半,这时他的眼光从我脸上轻轻撇过,眼神里如下迷药一样,迷糊的转身,低着头向水池一步一步的挪过去,后面的腿赶着前面的步子。我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立在地上,目送着他,想为昨天的“无礼”致歉,对他微笑,而他,似乎完全不认识我,和昨日里那个咧着嘴,缠着要同我说话的人,不是一个人。他沉默着,也不同任何人交流,用手将黏在餐具上的饭粒抹干净,再用泉水冲洗。山里的水,非常冷,冲在他的手上。他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我像个共犯一样感到内心不安。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森林里有两条路

背了包,装上一壶水,向森林快步走去。行李放在前台,又怕丢了写字的工具,遂把电脑也一并装上。初进大门,前前后后还有不少同行路人,再向上走,路分成两条:一条森林步道,林子里挖出来的,曲曲折折,淹没在树荫里;另一条叫做榕树步道,水泥铺设的,笔直的路,大榕树的长须垂吊下来。不用考虑,自然顺着森林步道向上爬。

窜在林子里,初始很是惬意,斑驳的阳光穿过树叶,跳跃在泥土与藤条拧成的小道上,像欢快的音符。枝条,你缠我我缠你,情意绵绵,大自然的空气与鸟声都令人心旷神怡。渐渐的,越走越深,林子里的树也是越来越密集,阳光再照不进来,路上盖着阴影,前不见尽头,后不见来人,每个步子踩下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脚下发起软来。这时才后悔选了一条没人走的路。

那宽阔的榕树步道是多么的舒坦啊!你这个笨蛋!一面埋怨,脚下的步子却越发的快起来,小跑一会儿,林子还是一样的幽静,那鸟声也从悦耳变作了凄惨的哀鸣。

为了鼓气,便拿出相机,一路走,一路对着自己拍摄视频,假装节目主持人似的,想象对面正是一群收看直播节目的观众。“现在,我们进入了大森林”说了一会儿也不那么怕了,却渐渐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俘获。两侧的树,密密麻麻的紧挨着,脚下的土地里,千万根枝条相互缠绕,不分你我,像经脉一样,连通了整片森林,向彼此输送着养料和信息。想起电影《阿凡达》,这时的森林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量的集合体,我在它的能量中移动,也受到它的感召。这一刻,正如曾经在大堡礁的海底里所感到的震动一样,我突然醒悟,它,才是这里的主宰,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的心变得谦卑起来,深深臣服于它的伟大,吸纳着它释放的氧分。

四十分钟后,前方的路渐渐开阔,阳光又开始透进来。再走两步,树荫被遍山的紫色野花取代,黄色蝴蝶在丛中飞舞,煞是好看。我又加快了步伐,上方出现了许多上百年历史的老榕树群,一株绕一株,粗壮得七八个人也抱不过来。榕树步道与森林道,终于在路的前方交汇了。这是第一个登高点,疲劳的人,到这里便可沿着原路下坡返回,但也可稍作休息,继续向山顶挑战。一看时间,比计划的早了一个小时,索性顺着依山修筑的木枕栈道继续往上爬。登山时总有种心态,非要攀到顶端看个究竟,其实到了山顶,也并无特别,但人在半山时,总是憋足了劲,一定要抵达制高点心才踏实。

山顶有个凉亭。爬上去,汗水已经湿了整面背。跳过层层树冠组成的浪海,总觉得远方,雾气蒙蒙中的,便是东面的太平洋,在太阳五彩的光子里闪烁。我迎着风,喝光了瓶子里的水,让山风吹干脸。才想这爬山的过程,便如一段人生小曲一样,充满了各色的情绪,一路的风景便是内心的写照。总会经历幽暗与坎坷,也亦有山花烂漫的时刻,要坚持,也要信念,但最美好的,自然是登顶时回望来路的那种平静,所经历的一切,都化作脚下的浮云。但是,最深刻的又记忆犹新的,却是那一路的心路历程,其实,走哪条路,都是殊途同归,然而不同路上的那份心情,只有自己知道,那是仅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生命。

这次出山,有了山里人帮忙,没有叫出租车,在路口一家小卖部前面找到了巴士站。让这辆双层巴士带我穿过知本的树林,街道,再回到来时的起点。我的火车,还有两个小时才进站,用仅剩的电继续赶稿。

郭伯伯发来短信,“我回上海了。别忘记回台北的时候,去我妹妹家取你的东西。”

那一日在台北姑姑家借宿,却把移动硬盘落在茶几上。郭伯伯亦要回大陆了,这才发觉到我离开的日子也不远了,莫名惆怅。一个地方,有美丽的山,宽广的海,友善的人,无穷无尽的小吃,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台湾啊台湾,还没离开,我却已经开始想你了。

佛说的不是爱情

列车将我送进高雄车站时,也是台湾春假的最后一日。车站里来来回回挤满了回乡或又要再次离乡的旅人。我在车站里找了一个带插座的休息区,等着汉斯来电。

汉斯,是沙发漂流网站上认识的笔友。我同他算是神交已久,他常转了台湾的文章与我分享,我看过白先勇的《台北人》,或是表演工作坊的《宝岛一村》亦会向他汇报。他是高雄人,十三岁被父母送到美国,在加拿大念到大学第二年,亦被父亲召回来怕他忘了根,不知道自己是台湾人了。回国后一直读书,做的是生物医学研究,现在在成功大学读到博士第二年。问他还有几年,他答,“通常我们读完最快需五年,慢的要七年。”漫漫长路其修远兮。

我到台南时,他正在日本参加堂兄婚礼,直到春假最后一日才回到台湾。为了这份“神交”的缘分,我特意从台东折回台南,与他见上一面,第二日亦要搭车回台北,结束我的台湾之行。晚上便借宿在他家中。

前一日汉斯发来急信,“有位叫做乔纳森的德国男生,在台北念博士,他要带着自己的母亲到台南旅行,想在我家借宿。我得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他们来了,乔纳森可以睡沙发,客房自然要留给他的母亲,这样,得委屈你同我住在一间屋里。当然了,是分开的床。”

他说的很坦荡,我若是扭扭捏捏,或是赶了德国母子出门,便显得不仅小气,也失掉了礼仪。于是回信道,“不介意。”虽然同处一室,君子坦荡荡,我对你没有心怀不正,信你也是个君子。另一面心里仍有些怯怯,索性又想,你若是图谋不轨,屋里还有两个德国人,正好叫人也有帮手。

这天下午,有四个人都奔波在路上。

我从知本乘台铁到高雄;汉斯亦是从日本搭了飞机到台北,又乘高铁回高雄同我汇合,同时,还有一个男子带着他的母亲,从台北一路南下,便是在台北念博士的德国人乔纳森。

在最后一片曙光消逝前,汉斯开车接上了我,又载了乔纳森以及他的母亲伊娃,两个大个子德国人,再加四个人的行李,一辆车子塞得满满当当。汉斯瘦高,练过长跑;乔纳森戴一副圆边眼镜,棕黄色络腮胡,三十出头,他的母亲一个养育了五个孩子的母亲,用亚洲人的标准来看,相当的高大强壮。我夹在他们三人中间,像进了巨人国。

乔纳森曾经在台南的消防队做过一年海外实习,台湾国语也讲,台语亦会一些,对地域十分熟悉,入乡随俗,说第二日便去租辆机车,载了他的母亲四下游玩。这彪悍的旅行,令我肃然起敬。倒不是因他,而是他的母亲。这若是在中国大陆,读了博士的儿子租辆机车带着父母去旅行,还四处借宿,有多少父母若不是觉得委屈,便是要心酸的掉下泪来。可这位母亲,却高兴极了,觉得一切都新鲜的要命。“这是我第一次到亚洲,有很多东西都觉得好惊讶,和德国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完全掩饰不住的喜悦写在她脸上。我们走一路就要一路小跑,为的是追赶上前面的两个高个子的男人。

乔纳森想带母亲去夜市,我亦是早早就在书中读过台南夜市上的小吃是如何绝妙,便一同吆喝了一起去逛逛。这个夜市,建在广场之上,灯火通明,食客络绎不绝,接踵而至。伊娃像孩子一样,什么都想尝试,像极了第一日在宁夏夜市上的我。但去过台湾诸多夜市后,我以为,最好的夜市,是从老店慢慢发展起来的,这家台南夜市名声远扬,真正拿得出手的,却找不出几家来,既没有宁夏夜市精致,也没有宜宪带我吃过的小摊有特色。再加之身旁的汉斯,还是个“密集恐惧症患者”,转过一圈后,我们便退在一旁,等了乔纳森母子。伊娃,手里拿了个半开的饭盒,硬要同我们分食她刚发现的美味。总而言之,她是个快乐的女人,而快乐的女人总让别人也感到愉悦。

一进家门,四个人都掩饰不住的疲惫。汉斯从橱柜里抽出干净的床单、被罩、床垫,忙着给大家铺床。他的家,是宽敞的两室一厅,米白色家居,木质的地板,十分洁净,厨房也是一尘不染。“唷,比女人家还干净呢!”我笑道。

但再怎么开玩笑,总得独自面对尴尬的话题。汉斯的房间里,有一张不小的单人床,紧挨床边的地上,是白净的床单,铺在床垫上。“你睡我的床,我睡地上。”主人吩咐。“还是我睡地上吧。”我感到不好意思。“不要争啦,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让你睡地上!”他这么一说,就不再同他客气。

夜里却是翻来覆去,地下躺了个陌生男人,怎么也睡不着。“就当是搭火车呗!”心里默念半天,依然不起效,辗转反侧。

黑暗里,地上的人问一声:“Ying,你还好吧?”

怕搅了他休息,不敢再翻动。是到了后半夜,天将亮了,才迷糊着睡去,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日天刚亮,汉斯便赶去实验室,“春节期间,落下了不少进度,晚些我回来接你。”甩下这句话就没影了。

伊娃看上去休息得不错,高高兴兴拿出昨晚买回来的凉菜、豆浆,邀我同他们共进早餐。“给你看我家的照片!”他儿子速速搬来电脑,歪着头,一脸崇拜的看着母亲大人。沙发上,伊娃指着一个个相片上的人头,“这是我先生、大儿子、大女儿、女婿”“我家附近的城堡。”

这还不算,又拉了我的手,“Ying,我真心的邀你来德国来看我们。你们东方人邀请别人要说三次才算真心的,所以我对你说第三遍,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昨天,她确实说过两次,我还确实没当真。“但其实,我说第一次时就是当真的。”她的笑像晨曦一样充满暖意。这次我当真了,她的模样像极了我的德国女友露易丝。我实在没有什么给她,只能给她一个拥抱,是像挪威人常用的那种熊抱,但结果更像是她抱了我。

汉斯回来,说带我去喝牛肉汤。“真正好的小吃,各人有各人的标准,而这些小吃常常都是分散开的。”我们坐在路边一家牛肉馆门口,庆幸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碗汤。这碗汤,看似清单,味道却很浓厚。“你若是忙,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转转,一会儿就去火车站了。”总觉得他的时间太珍贵,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瓣用。我认识的博士们,一个个都优哉游哉的,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忙碌的。“放心,我不会刻意为你改变我的日程安排,我知道这样反而会让你不安。”

带我去他常去的地方。果然“密集恐惧症患者”爱的都是些人烟稀少的地儿。这儿,是一条沿海的木质堤岸,水里生出来爱咸水的红树林,也有芦苇和鹈鹕一样的水鸟。“未来有什么打算?”

他曾经研究的方向是运动医学,因为运动和医学是他人生中的两大乐趣。现在的医学研究,更深入,“但太深,有时又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他叹道,面朝大海。天出奇的蓝,像画上去的一样。

汉斯爱跑步,他的身材,亦是长跑运动员的那般瘦长的,戴眼镜,嘴上留着一撮胡须。因为读博士,不能随心旅行,才做了沙发主人,挤出有限的时间,多认识一些外面的人,请他们说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做实验的人,即使要得出一个很小的结论,也要经过无数次失败,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会一直一直失败,每到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可你知道这并不是浪费时间。”“对,是没有,但当你在失败中时,还是会很沮丧。我很想做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是能看得见的那种,但在实验里却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它来的很慢,很隐蔽。”

汉斯的梦想,便是如他所说的,做一个有积极影响的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博士读的很辛苦。有的人,选择最舒服的人生,而有的人,选择有价值和意义的人生,后者,是令人钦佩的。我觉得汉斯,似乎在说服自己做一件并不让他快乐的事情,但也许,这样的忍耐和煎熬是抵达成功彼岸的必然。我真心的希望他快乐,因他是一个心地那么纯良的人。

三个月后,汉斯才收到我从日本寄给他的明信片。他似乎很惊讶,“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对每个路上认识的人都给予同样的热情和友谊。”

人生中有许多说不清的缘分。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觉得说的不是爱情。有的人,一辈子朝夕共处也不闻不问,有的人,一生只见一面,却是无数次心灵碰撞,付出了许多时间和辛苦才换来的。能与你有心灵碰撞的人,并不是每天都遇见的,遇见的人,珍惜一辈子。幸运的是,在路上,认识了那么多打动我灵魂的人。

等你四年

回台北的火车,比离开时又更加拥挤了些。

同样是站票,却再没机会找到座位,索性坐在车厢交接处,背包横在后背,长发披下来,恍然有种流浪之感。在晃荡的车箱里写明信片,窗外是遥远的夕阳,田野在身侧飞快的跑着,亦如时光,每一刻都成为了过去,留下的,只是回忆。

再回台北,仿佛过了许久,倍感亲切。先在江子翠下车,郭家姑姑将我落下的硬盘送来,在捷运站,同她再一次告别,姑姑,还是如分别时一般,眼神那么温柔。

这时,宴慈的短信又来了,“到哪里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分别,竟然快四年了。

06年秋天,我的护照上印上了第一个签证。拖了跟我一样高的箱子,一个人去巴黎。

在一所公立的高中和中学里做中文助教。我是真正的中文老师,几乎不会讲一句法语。工作单位在十三区中国城,一周12节课,带12个不同的班级,学生从11岁到20岁都有,孩子们也是五颜六色的。我被法国教委安排在12区的一座大学生宿舍里,每人一间房,内有床、衣橱、桌椅、小冰箱,电炉,盥洗池。卫生间和洗澡间公用,但十分干净。

那一年,在小巴黎的中文助教共有四人,除了我,有一个上海去的男孩子,一个安徽女孩儿,还有一个女孩子,来自台湾,法文系毕业的,姓陈,名叫宴慈。三个女孩子都被安排住进了同一座学生公寓,却分在不同楼层,宴慈住在二楼,我是六楼。总是互相串门,就这么熟悉了。

她个子瘦小,长一张小巧的脸蛋,眉毛淡淡的,小小的鼻子和嘴都很精致安排在最恰当的位置,笑起来时,眼睛眯一下,一眼就讨人喜欢的那种。很会穿衣服,靴子、超短裙、拖地长裙、背心、马甲,在她身上都别有风味。看她那么小,走起路来却很有力,喜欢机车服和皮夹克,后来才知道她在台湾一直也跳街舞。“台妹嘛!”她有时语出惊人,不是温柔如水的那一类。

回忆巴黎的日子,里面总有她的影子。蚝油、生抽、香肠、西兰花、香菇将材料一一从冰箱里拿出来,我倚在门口同她说话,她一边切菜,一边煮水,也不忘闲聊,一会儿手上就端了碗炒米线递给我,“我乱做的。”我自己学着做了许多次,总没有她的好吃。有时,也不知她从哪里买到台湾的牛头牌沙茶酱,做了台式火锅请我吃。我回请她吃川味“龙抄手”“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四川抄手!”她叫道。这句评价让我得意了好久。

我们,一起在雨里爬过巴黎圣母院,访过凡尔赛宫,坐了火车去鲁昂小城看圣诞市集。新年假期,她从意大利寄给我明信片;除夕夜,我们拉了一群外籍助教,风风火火的去香榭丽舍大街跳舞。我在家里做饺子派对,她便跳到我的椅子上大力和面,亦会跳舞给我看。

刚来巴黎的时,她有一个长得帅气的男朋友,人在台湾。照片上一对儿,美丽得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一样。她买了耳麦送给男友,教他如果用Skype打便宜的国际电话。有一天,我去房间里看她,她破天荒的关了窗,拉上厚厚的窗帘,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哭着说,“和男朋友分手了。”我心里也为她难过了许久。又有一日,我再去见她。她的身边,站了一个大眼睛的英俊男孩,法国人。新男友,正在做红酒煨米饭。她美丽的的眼睛,又明亮起来。

她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有那么几天,她一直没来过我的房间,我亦忙着上课,直到想起来才去看她。她窝在床上,“我生病了。”半夜里去厕所,莫名尿血,吓得她一夜没睡,起床在灯下翻字典,查了一堆医学单词,第二日一个人去了私人诊所,拿着前半夜查到的词汇一点点解释给医生听。“现在吃过药,没事了。”她嫣然一笑,“虚惊一场。”“为什么不找我?”我惊叫道。“找你也没用啊。你又不是医生。”这个妹妹啊,是个好勇敢的女孩子。

巴黎一别,四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在北京寻找梦想时,她在台北打拼。我到台北那日,她已乘了车回到高雄老家。今日,无论如何,是重逢的日子。“到哪里了?”她又发来了短讯。我的思绪,一下子从巴黎拉回台北,捷运车厢里,忠孝敦化站就要到了。等门一开,我就出去,再从二号出口,乘自动扶梯。“我就在扶梯口上等你哟!”她再传来简讯。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莫名的红了眼圈。扶梯缓缓上行,我拉了行李,一手再次按住胸膛,心跳的地方。出口处,一个人,戴了贝雷帽,黑色皮夹克,牛仔裤,皮靴,齐肩发,笑盈盈的对着我。这个场景,便同四年前在巴黎一模一样,地铁出口,总是她在等着。一样的人,一样的笑脸。“啊!”我一下子抱住她,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对着傻笑了半天。“你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我又叫起来,眼泪快涌出来。“你也是啊!”她的眼里亦是激动的光点。“一点都没有变!”我又喃喃说道。“怎么会,有没有变漂亮?!”“有啦!”

她大力捏我的脸,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行李。“有没有吃过吃鼎泰丰啊?”“什么?”“小笼包啊,鼎泰丰,没有听过??!!台湾最有名的小笼包啊!”

我的朋友苏宇曾经说过,许久不见的好友,见面第一瞬间第一个互换的眼神,第一句话就知道,你们的友谊,是否还如昔日一样。宴慈啊,宴慈,我记忆里的你,又活脱脱的跳出来了,我亦觉得这四年,便如放电影般的。上一次分别,就像在昨天。

这已经坐在饭桌上,她依然不解的摇头,“怎么会不知道鼎泰丰,它家的小笼包噢,每一张面皮直径都要达到6.5公分,每个包子的重量都是21公克”。

把行李和背包放在桌下。从香港到台湾,习惯了在路边摊和小饭馆里用餐,这一下子被她请到富丽堂皇的饭店里,我这流浪的人啊,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知道喔,我一直都记得你做的四川抄手,至今都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她竟然还记得。

宴慈在一家法国公司做秘书,工作,一直没有换过。她是那种可以把最平常的生活过得妙趣横生的人。“有没有结婚?”“没有啦,你呢?”“一样啦!”“男朋友呢?”“好八卦啊!”

两个女朋友,聊不完的话题。我的事,她比我看得更重,“等下给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觉得你跟他可以聊许多关于梦想的话题。”

站在鼎泰丰的门外,这个台北,像极了我熟悉的北京城,仿佛我已生活在它里面许久。我猜测,是因为身旁有了宴慈,见到她,就像回家一样,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上车啦!”眼前的她,头上已经换上了机车帽,扶一辆很威猛的机车。“哇,机车妹!”“南部人啦!”车上的她很得意,头盔,皮夹克,包臀牛仔裤,蹬一双高帮靴,帅气极了。我背上,是40L旅行包,手里,还有一个行李箱。“怎么坐?”

难不成把行李箱举在头顶?“要不我还是打车吧。”我说。“搞什么搞?!你快点上来啦!”她一把抓过行李箱,拼命塞进机车前方她原本放脚的空处。箱子横倒着,左右各伸出一大截。她的两条腿,像弧圈一样跨在箱子两端,样子可笑之极。“笑什么笑,赶紧上来啊!”她自己也忍不住笑,我便驼了大背包,跳上后座。穿行在闹市街头,我们像一只笨重的大海龟,慢悠悠的在车流里划水。样子一定可笑极了。

我从后面揽了她,她的皮衣上散发出皮质淡淡的味道,我感到幸福。

死神来临时

要见的这位朋友,据说刚上完舞蹈课,近日有些发低烧。我们直接去一家街口的咖啡座,就在他家楼下。没多久,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单纯的眼睛,染着棕黄色短发,穿了件黑色外套,出现在店里。“感冒好些了吗?”宴慈拉他在身边坐下。他说话文雅极了,笑起来,有阳光的气味。“好些了,就是有些发低烧。”他小孩子一样的细着声音说话。

他坐下来,用杯子暖手,再喝一口奶茶。

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熟悉了,他便对我讲了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

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台湾男孩。

他称呼自己为美国的乡下孩子。母亲,经营了一家中餐馆。12岁,他第一次在餐馆里打零工,从那以后,开始拥有零花钱。一个乖巧的孩子。

到2006年以前,生活一直都平静的继续着。那年,他20岁,在弗吉尼亚大学学生物学,美好的前程像春天的花一样向前生长,毕业后,他会考进牙医学校,成为受人尊敬的牙科医生。

直到有一日,发现左腮后出现了异样。最初,没在意,直到有一日去医院,才发现那异样的地方,有个恐怖的名字,叫做肿瘤。还好不是恶性,却依然面临面瘫的危险。

那段时间,他很沮丧,常常整夜睡不着觉,白日里,人像梦游似的,魂不守舍。做手术的前一夜,他开车在路上,却因连日缺少休息竟然在开车时睡着了。醒来时,车撞了路边的树,掉进河沟里。车撞得很惨烈,所幸他却还活着,四肢还健全。

母亲说,“车不要紧的,不要耽误做手术。”

第二日进入手术室,母亲在外等着,一同受煎熬。然而,手术做到一半,医院却突然停了电。那短暂的几分钟,像一辈子那么长,这个男孩儿,躺在手术台上,不能呼吸,默默的等待命运给自己一个答案。

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从死神手上夺回了生命。手术成功了,他活了下来。

第二年四月,就在他每日都去的学校,震惊世界的韩国留学生枪杀弗吉尼亚大学学生事件发生了。韩国人走到暗恋的女孩门前,遭到一位宿管学生干涉,那个学生,成为第一个被开枪射杀的人。而这个被杀的人,正是台湾男孩的好朋友。

那一天,他恰好不在校内。当他听说了好友的消息后,一直哭一直哭。命运,你就这样和我开玩笑吗?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事情。然而,也是在这一天,他看到了命运的神迹,“我是个幸运的人”他对自己说,“生命只有一次,要怎么活,你想清楚了么?”“上天既然让我活下来,就是给我机会重新过一个我想要的人生。”他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是唱歌,于是放弃了牙医的美好前程,来到香港投靠表哥,一面去广东、香港、台湾参加各种唱歌比赛,一面教英语。唱歌和跳舞没有经验,便请老师一节课一节课教。从亚视星光大道,到台湾超级偶像节目,他一次次跌倒,再一次次爬起来,每一次,都有进步。

太辛苦的时候,母亲心疼了,“要不还是回美国吧,回到妈妈身边。”“妈妈,现在的我就像一块海绵,我感到还有许多水份可以挤出来。如果有一日,我再也挤不出水来了,我会知道。但现在为了梦想,我不可以放弃。”

那时,他正在台湾参加第五届超级偶像比赛。母亲说,“你若进了前十名,妈妈就飞到台北来给你打气。”后来他真的进了,母亲信守承诺,果然出现在比赛现场。他在台湾认识的新朋友们,无一例外都落了泪。“这就是我的故事。”男孩说完了,看着对面的我,脸上依然还是那份阳光似的微笑,绽放在这幽静的夜里。此时,他正在准备下一轮晋级比赛,晚上刚上过舞蹈课。“他真的有很多进步哟!”宴慈骄傲极了,像个大姐姐。“是啊,在这两年里,我自己也感觉到很大的进步。”

这个男孩的名字叫荣忠豪,英文名是StephenRONG。

我心里自叹庆幸,在离开台湾的最后一夜听到了这么一个美丽的故事。他用这个故事告诉了我梦想在哪里,也帮我为台湾段的采访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在我的本子上写下联系方式,又用歪歪斜斜的中文写上“美国那一位,不要忘了我!”“喂,美国的那一位,不会忘记你啦!什么时候出专辑?”

我在写书时,他已经录制了超偶十强《SUPER!IDO!》专辑。梦想的光辉在燃烧,愿它永远点亮在这个男孩子的心里。

什么时候再回来

宴慈的房间,在一座居民楼顶楼又加盖了一间独立的小阁楼里。一个大开间,加一个独立卫生间。东西琳琅满目,似开了一家淘宝店。项链、耳环、帽子、围巾挂了一墙,典型的陈宴慈风格。浴室里,宜有香薰、烛台,一个人把生活搞得很有情调。本职工作外,她开始学做保健品直销,便是她所说的“自己的事业”。

对做直销的友人,鉴于生平鲜有的几次经历,我向来都有三分敬畏,做得走火入魔被亲友唾弃的,络绎不绝,前仆后继,亦认识过某位大言不惭恬不知耻的“化妆品顾问”言道:“我也可以做你的论文导师。”但在宴慈这里,情形就截然不同了。她是真真的相信,自己吃,自己用。“从来不强求,也没有销售压力,都是朋友问我要。”做直销,对她而言并不是只是销售,也是在上人生的课堂,亦有智慧的老师同她分享生命的体验。“以前谈恋爱,我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成功。有一天我的老师讲,人首先自己是要完整的,才可以去爱。如果你自己都不完整,如果你不能自爱,又如何能给别人爱呢?我突然明白了,以前的失败有很大原因是我自己并不完整,更不知道如何去爱。”“是啊,我们很多时候对环境和对他人的抱怨,真正的来源其实是自己内心柔弱,没有安全感,缺乏自信,所以才需要从外界获取肯定和慰藉。一个人只有真正拥有强大的内心,才可以快乐的生活,也能带给别人爱和欢乐。”

四年里,宴慈与我,看似走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却都在成长,在同一条路上。对直销什么的,亦看见了它在宴慈身上积极的影响,我便为她高兴。

另一面墙上,最醒目的位置,她用彩笔写下了一个重要命题“陈晏慈民国100年(2011年)规划”,我仔细阅读了每一项条款,认认真真,充满了豪情壮志,亦感动得双眼婆娑。

宴慈,在我眼里,就像是一株美丽的小野菊。初看时小巧、芳香、娇弱、顽皮,但她,却有一股力量,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温室、花园、山地、海滨,无论土地是富饶还是贫瘠,无论天空是明艳还是阴霾,她,总能绽放出最美丽的笑容,谁也阻挡不了。她的生命,会一如既往,永远永远的灿烂下去。

夜,已经深了,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泛白的东方。我们聊时光,聊人生,聊未来,也聊当下。明天,第一抹日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我就要起床去日本。“什么,你还没有订旅店?”她从床上跳起来。

我脸红了。第一站京都,既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宿家庭,又一直路上奔波,结果忘记订旅馆了。“那你要住哪里?你也太神勇了吧!”她翻身坐好,打开电脑,夜灯下,陪我一家家找,直到看见预定确认的信息,才安心躺下。“宴慈,明天早上你要上班的是不?”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细纹。“嗯,我先送你去搭机场大巴。快睡吧。”她翻了一个身。这个人,曾经离的那么远,住在一辈子都见不到面的地方,此刻却离我那么近,那么近。心里柔软极了。

晨光里,骑机车,买两份外带早餐,再到站台。巴士还没有来,我们有些尴尬的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闲扯。人生中最讨厌的时刻之一,便是说再见。她突然想起来,闪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一瓶水硬要塞进我的背包里,“我原以为是我会先去大陆找你,倒是你先来台湾了。”

我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两三年,我时时刻刻都梦想着去台湾,却总觉得这个梦,是如此遥远。而当它成真的时候,你都忘记这曾经只是个梦了。“什么时候再回台湾啊?”昨天晚上,喜欢唱歌的荣忠豪冷不丁的问我这一句。他用的是“回”这个字啊。

一个陌生日本女人

那是我到日本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抵达关西机场时,已是下午四点半。大阪靠海,夕阳,将整个西天都染成了桔子的颜色。

买了从大阪到京都的火车票。日本人,果然是不太讲英语的。连比带划说了半天,直到对面的售票小姐搬出计算器,才赶紧把钞票递过去。

我突然也开始佩服起自己的领悟能力来。就这么跟她半比划半猜的鸡同鸭讲了半天,我竟然搞明白了一件事日本的火车分为预留席和自由席,像我这样临时才买票的人,只能坐自由席,即没有固定座位。而自由席,是统一分配在某几节特定车厢里的。

在北京的时,宋洋就已经详详细细的向我普及过赴日必备常识。比如,日本的列车精准的跟闹钟一样,分秒不差。有一位朋友,也有过惨痛的教训,以为就晚了两分钟,上了车才发现搭错了,因为他的那班车已经在两分钟前准点开走了。

这所有听说过的故事,都让站台上的我很紧张,生怕坐错了车,又怕进错了车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队列的前方,出现了两个聊得火热的中年妇女。准确的说,这个队列共有三个人,她们俩在前,我在后面。这两人,一副家庭主妇模样,穿着倒也算不得特别精致。高一点的那位,戴了顶浅紫色兔毛针织帽,星星草似的点缀了几颗珍珠,歪歪斜斜的扣在头上,齐肩长的头发有点凌乱,似乎正谈着一个十分愉悦的话题。而另一位,披了件卡其色防寒服,神色更拘谨一些。两个人身旁各有一个小孩般高的大号旅行箱,手上又各自拎了好几个口袋。像出过远门。“请问,我的票是应该从这里上车吗?”还是打断了她们。两个人立即回头,紫帽子接过我的票看一眼,“唔,是。”她冲我笑了,说的是日语,又是点头,又是鞠躬的。我谢过她,把票拿在手上。“等一下,我再看一眼。”她又转过来,把票抽回去,反复看了好几次。“嗯,没错,是这个。”“你从哪里来?”她顿了片刻,这次说的是英语。“中国。”“唔,中国,好,好。”她连忙拉了拉身旁的女友,唧唧哇哇说了好长一段日语,女友亦对我点头。紫帽子,歪了头转了半天眼珠子,身体一前倾,跳出一句英文,“欢迎你到日本!”“谢谢!”我被她那可爱的举动逗笑了。“我们,也是刚回日本。我的朋友回大阪,我去京都,和你一样。”这次她干脆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她的那位女友,怯怯的看我,像是不会讲英语。紫帽子的英文讲得断断续续,倒也听得明白,她似乎对我很有兴趣,此刻,已经并排着同我站在一起了。

列车准点从关西机场发出。“你和我,可以一起下车。”紫帽子指指我,再指指自己。我谢了她。她们的行李,像两个笨重的机器人,被塞在行李架下。她同女友,坐了第一排左侧的两个位置,女友坐窗,她靠走廊,我便选了右侧也是靠走廊的座位,同她们近一些。“我们,刚从中东旅行回来。”紫帽子扭过头来,“去了叙利亚,黎巴嫩,还有,还有…叫什么…等一下,”她突然弯下腰在脚边的一个黑色大提包里翻来翻去,但是包实在太满,她把袋子抱起来,用双膝托着,再摸了半天,掏出一本日文旅行书,这时,头上的紫帽子快要掉下来,她迅速伸了右手扶住,膝盖上的包,又脱了扶要掉下去,左手赶紧拽住包,手上的书,便扑哧掉在地上。

我帮她捡起书来,她连说谢谢,把包重新放下,扶了一下帽子,却更歪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翻开书,“唔,还有约旦。叙利亚、黎巴嫩和约旦,我们刚旅行回来。”找到这第三个国家的名字,似乎令她很是开心。“你,是学生?”“不是,”我摇头笑,试图向她解释旅行作者这个词,但未能成功。只得说,我是记者。“记者,你知道吗?采访?写字?”“唔…啊…喔”每听明白一个词,她就很用力的点头,脸上露出欣喜。“我的朋友,”她指着身旁的人,“在新大阪就要下车,我,先和她说话,等下,我再跟你说。”我点头,赶紧把她还给女友。

此刻,列车已经飞快的行驶在关西的铁轨上。远处,关西大桥像天边的一条缎子横跨在海面,而那云彩,被火烧得绯红。两岸的房屋,是一排排整齐的日式双层小楼,白墙、青瓦、深棕色木桩,那两侧的飞檐,既充满浓烈的异域风情,对一个中国人来说,亦有种特殊的亲切,唐风建筑的影子,在关西,却是处处可见的。“窗外的天空,好美啊!”我轻身叹道。那云又更红了些,整片天,开出了朵朵玫瑰。“唔,唔,”紫帽子也回头叹了一声,她的女友,便踏着这令人沉醉的黄昏,在新大阪站下车了。

这时,我才仔细看清了紫帽子。前额的齐刘海下,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双眼皮,眼睛圆圆的像两颗小珠子,不算很大,笑起来时眼角有一些细纹,鼻子略宽,嘴唇有一种优美的弧形。这张脸,算不得十分美丽,却有种小丸子般的可爱神情,让人一下子就没有了距离感。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脸上没有妆容。我原以为日本的女性都是一定要化过妆才会出门的。“你,有笔吗?”她问。

我掏出本子和纸递给她,她接过来,弓着背,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了一行文字美与子,西村美与子。“美—与—子”我念道,她很开心的点头,用手指自己,“嗯,我是美与子。”随后,在紧挨名字的地方,写下了她的电话、家庭地址和邮箱。一个不剩。“你的家,在宇治?”我接过来,看见上面的日文。写的同汉字一样。“嗯,离东京半个小时,开车。唔,你有十块钱么?”“啊,什么?”“十块钱硬币。”

不明所以,从包里搜出一个十日元的硬币。她拿过来指给我看“上面的这个寺庙,就在我家,宇治。”恍然大悟,那硬币上刻的,正是平安时代的寺院园林平等院。

我也写了名字、邮箱和电话给她。她对新科技倒熟练的很,迅速用手机给我发了一封邮件“你好余莹,很高兴认识你。美与子。”“在京都住几天,有什么安排?”

我简单叙述了计划,订了火车站附近的K’sHouse青年旅舍,呆三日,然后去横滨,除了写稿和随街采访之外,倒也没有特别的安排。“唔”,她顿了一下,“我,长途旅行回来,所以,明天很忙,要收拾,后天,你没有安排,我,带你逛京都,我有一辆小车。好吗?”“啊?好啊!”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未免来得有点太意外,我一面惊喜,一面又觉得太不可思议。我和她,不过是半小时前在车站偶然的邂逅,这份邀请,怎么在她嘴里竟是如此“随意”的说出来呢。此时,月亮已从海面上升了起来,突然想起树上春树的《1Q84》,也许从某个瞬间开始,这辆列车已经驶向一个陌生的,我从来不曾到达的世界。

京都火车站,是一座连通了伊势丹百货商城的复杂迷宫。美与子对不能亲自送我去青年旅社感到万分抱歉“对不起,我今天行李太多了。”我连忙摇头说她多虑,“我找得到。”“你等我一下!”一下车,她飞一样的冲过人群,把行李托给站台的工作人员,又拉了我的手向前走,也不解释。“美与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啊?”

她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日文,只是不停的说,“跟着我。”待她停下,才看见原来已经到了车站的问询中心。“他们,讲英语,告诉你怎么去旅馆。”又嘱咐了前台的工作人员,这才放心离去。

鸭川人家

前一日在台北预订了K’sHouse。网页上说,从京都车站出来,走不到十分钟就到。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却拿着地图给我画了好复杂的一条行走路线,“要不,你还是去外面搭公车吧!”她看着已经全黑的天,很担心的又看我一眼。

手上无零钞,又跑去地下甜品店买回一个妙芙蛋糕,上来时,对着京都车站的公交站台,整个人就傻了似乎有十个左右的等车点,分布在圆弧形的站台上,每个站前又立了许多车牌,却不知哪一班送我去旅店。拽了好几个路人,看似都是上班的白领,却没有一人知道,英语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有个看报纸的男子,才领我找到车。

上了车,才突然想起,问询中心的工作人员只告诉我大致坐三站,站名写个日文给我,但在车上一点都不起用,公车既不报站名(报了也不懂),窗外黑乎乎的,看不见路牌。估摸着是到我的站了,赶紧跳下来。一个人拖了行李,被放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两侧的老屋黑乎乎的,也没有路灯照明,像一组老人的群像静默在夜色里。

前面的十字路口有光照,便拖了行李大步过去,拉了几位路人,都不知道旅店在何处,嘴里说着听不懂的鸟语,不停的向我哈腰道歉。对岸的红灯亮起时,我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希望两个像山一样的高个男生,金发碧眼的。赶紧拉住一人,“请问,你知道K’sHouse在哪里吗?”

两人相视一笑,“我们正要去那儿,跟我们走吧。”我的脸,这下才舒展开来。原来只需过了十字路口,在背街的一个路口,进去50米便是旅馆。“你从哪来?”“中国,你们呢?”“澳大利亚。”

一进门,寒气一下被隔在外面,前厅有明亮的灯光,屋子里暖洋洋的。入口处一小块空地,供旅客脱下鞋子,拿在手上,再上一级台阶,左侧是一排金属柜子,拿钥匙开了锁,各人再把自己的鞋子放进去。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早已准备好了笑容,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了。

我订了女生四人间的一个床位,前台的男子客气极了,每说完一句话,就要看着我,眯眼笑一下。我拿了钥匙,谢过他,搭了电梯上四楼。进门口的右侧,连通了一个酒吧,此时里面已经充满了欢声笑语,联合国似的。

房门非常沉,要很大力的拉开,地毯一直从一楼铺到房间里,深蓝色的,屋内,两架木质双层床成直角摆放,原木色实木,结实又很有力的样子,我一下子便喜欢了这间屋子。“你好!”正对门的下床上窝了一个笑容腼腆的黄头发女孩儿,“我从荷兰来的。”她懒懒的从深蓝色的条纹被里探出脑袋。我的床,恰在她的上面。

20岁的劳拉在荷兰上大学,放春假,已经是第三次来京都,也是第三次住进K’sHouse,“我每次都住这家青旅。”她还没说完,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立即去楼下付了后面三天的房费。

楼道里,有公用的卫生间和洗澡间,干净得连根发丝都看不见。二楼是公共休息区,宽大的厨房,整齐的摆放着各类餐具、咖啡、茶,热水、凉水随时供应,木质桌椅、沙发、日式蒲团分三个区一字排开,透明的落地窗外,是古旧的京都城。不像旅馆,倒像个家,住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兄弟姐妹,见面都亲切的问好,很久前便认识了似的,实在令人说不出的喜欢。

最让我惊喜的是马桶。座圈上不仅有恒温装置,左边还伸出来一个“功能手臂”,上面一串按钮任君使用,前冲、后冲、喷水、烘干,香薰.水,还可以选择“莲花喷洒”还是“一枝独秀”这样的“全套服务”,只在北京的柏悦酒店里见过。但有一个坏处实在影响效率,每次坐在马桶上都要玩半天才肯出来。能把排污去垢的事情变得如此令人愉悦,坐在马桶上的人,也忍不住叹道“生活太美好了!”去了许多地方,最喜欢的马桶依然在日本。不仅因它体贴,还因为所有我在这个国家里见到的马桶,冲水按钮的上方,都有一个不大的洗水池,上面再伸出一条细长的水管倒吊下来,每冲一次马桶,连接的压力装置就会让这上方的金属水管里吐出水来,上面洗手,下面冲洗马桶,既便捷又节约了水源。“这个,请你帮个忙。”我拖了行李,出现在一楼大厅。“怎么了?”后面的男孩儿,赶紧拉开柜台上的小门,看见我放在地上的紫色行李箱。“要请你拿个工具把这个密码锁撬开。”关西机场过境时,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一定要我开箱让她检查,那时,便有种奇怪的坏感觉,果然,一到旅馆,就发现密码锁坏了,怎么也打不开行李。“哦,那个,确定吗?”他又看我一眼。“嗯,麻烦你了。”

后面有两个男生也探出了脑袋,关切的看了一眼,三个人讨论了片刻,男生转身进小屋,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个大钳。“那,我剪了?”再看我一次。“嗯,好。”这时身边已经围了四个人,加进来一个长脸的女孩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另一人冒出来,看了半天,又摇摇头“看来只有这样了。”

男生剪了一会儿,又换成另一个大力的人上手。好不容易总算打开了,五个人脸上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群年轻的男孩女孩儿,就像邻家的兄妹一样,好像我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了。

打开行李,换过衣服出去觅食。前台男孩说,出门一直向左走便有一些店家。此刻并不晚,但京都城已是个沉睡中的人,安静得像死去了一样,陪伴我的只有幽暗的路灯,倒并不令人害怕,只是前方桥下哗啦啦的河水更让一个陌生的异乡人略感孤寂了些。24小时前,还在台北,那是多么的灯火通明啊!

走到桥头,再往前就有麦当劳,与这京都的气质是这般的不搭调。下游,却有一家很小的日餐馆,半掩了门,灯却亮着,照到了异乡人的心里。我便径直朝它走去,拉开门,探了半个头进去,“你好,请问还营业吗?”

长长的柜台后,一个女人正在收拾灶台,回头应到“请进。”我其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猜的。她的男人,也是我猜的,立即站起了身,回到灶台前。女人,擦了两把手,小跑出来迎我。她,不讲英语,也没有那种眯起眼睛的笑容,还有点紧张,但我莫名的觉得她朴质。

不大的饭馆里,有种亲切的家庭式的氛围,同二十多年来,我在所有日本电影和连续剧里见到的小馆一样,深棕色桌椅,竹编桌垫,木筷,一位语言不通的客人。

拿了菜单,在“一品料理”的后面选了一个叫“汤豆腐”的菜。男人背对了我,沉默着切菜、点火、煮水,切肉片,忙碌了好一阵,女人又在一旁继续收拾,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关心我从哪里来,向哪里去,时空,停滞了似的。我一直在想,真的,是在京都了吗?还是不小心掉进什么电影里了。想起了小津安二郎,不知道为什么。

终于,一碗砂锅豆腐汤摆在面前,肉片、大虾、木耳、菠菜、豆腐、生菜、香菜,红是红,绿是绿,白,也是雪白的,胡萝卜削成了花样,点缀其中,甚是精致。慢慢喝汤,一点点吃菜,依然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胃,却渐渐暖起来了。并不觉得单调,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怀。喝完最后一口汤,站起身,谢过男人和女人,那女人送我到台阶下。门外的水,依旧哗啦啦的,无止境的在夜色里奔腾。这才想起来,这条河,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鸭川了吧!

采访苍井空?

第二日风和日丽。

二楼的休息区里,有一块日式坐台,铺上榻榻米,四五个蒲团围绕着一张宽大的木质茶桌。桌上,插了一支叫不出名的野花,水是新换上的。落地窗外,冬日的阳光倾泻而下,穿过玻璃照着蒲团上的人。京都黛色的基调,像幅水墨国画似的挂在外面。

打开电子邮箱,差点惊呼出来,“采访采访苍井空?”

凤凰网发来最新指示,“请采访日本著名AV女优苍井空小姐的梦想”,下面,速速留下了她经纪人办公室的电话。

我,绝不是假纯的类型,对女优这份职业,更没有任何偏见。苍井小姐的大名,自然听过,起因于不久前她拍卖玉照为玉树地震募捐的一次善举,被我国众多男性粉丝称赞为“德艺双馨”。但是,她的作品,我是真的一部也没看过啊!!更何况,这项任务下达得也太晚了些吧!

出门前曾对自己说,路上想采访的人,不求名大,不求财多,不求你拥有任何“成功”标志,只求一件事你有梦想,并追逐你的梦想。采访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仅仅因她的名气以及她从事的特殊职业,对我而言,却是一项很大的挑战。最大的障碍不在其他,而是我如何让自己被她吸引,被她打动,或是对她产生兴趣,从而产生采访她的内在需求?采访动机,对有的采访者来说可能无关紧要,但对我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毕竟,不能只是单纯的问一声,“你的梦想是什么?”“这个人,认识么?”写了好大的“苍井空”三个字在一张白纸上,拿给楼下前台值班的日本男生看。“唔,这是什么?”他看了我一眼,不明所以。

苍井空,在中国可是最知名的日本女优之一,但日本人如何看待女优职业,苍井小姐的名气在自己的祖国又是如何,这倒激起了我的好奇。于是先拿楼下的男生做实验。“这个名字,听说过吗?”“哦,这个”小眼睛的男生,看了半天,仍然一头雾水。“这,是一位日本成人电影女明星,就是你们说的女优。”“女优?”他的眼睛瞬时亮起来,掩饰不住的,裂了嘴,又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我觉得有趣,“听过她的名字吗?她可是在中国最有名的日本女优。”“唔,是么?”他的眼睛更亮了些。立即上网查到了苍井小姐的图片,脸上跟开了花似的。但依然是摇头,他却是真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我不看那些的。”他连忙解释。“骗人!”我笑着看他的眼睛。“真的,真的。”他一边说,一边推辞似的笑,脸却跟着红起来。

旁边的日本女生,听了我们的谈话,也把脸凑过来。拿起我写的名字看了半天,仍然不认得,却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真的,在中国很有名?”她仰头问我。“嗯啊。我想采访她。”“采访谁?”昨天帮我撬开密码锁的男孩子也探了头过来,戴一幅眼镜,皮肤黝黑,有双大眼睛,理工科男生的模样,五官很端正。“喏”把纸递给他。他左看右看,摸了头,仍是不认识的。“日本女优,很有名的,认识么?”我歪着脑袋,很是纳闷怎么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呢?“不认识。”他还给我时,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不自然。“我不信。”我笑。可他的脸却一下黑了下来,像受了羞辱似的,不再理我,径直回到里屋去了。

惹他生气,虽也让我心里过意不去,但他的反应倒有些意思。你看,前台的男孩儿,虽也一个劲的称“不看”,倒并不排斥,而另一位却觉得我找了个多么龌龊的话题似的,倒是女孩们,似乎没有觉得有何特别,反应都平常得很。

虽然没问出个所以,但这一轮调查下来,至少我知道了苍井空小姐的名字,用英文写下来是AoiSora。也发现原来在日本,女优并不是家喻户晓的。

“AoiSora?”

坐在对面的蒂姆,摇了摇头。蒂姆是澳大利亚人,在香港上班。看到他,让我想起在中环见到的外籍白领,蒂姆,就是其中一位。问他是否认得苍井空,他却说了个别的名字,“她才是我最喜欢的女优。”上网查了去,没听过,“我看怎么都长得差不多。”我说。“不一样的。”他坚持。“真的差不多嘛!”“男人看就不一样。”

只好闭嘴,这件事上我没有什么发言权。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国家,女人也讨论男优们的优劣?“男人有什么好看的,连女人都看女人的。”一个新朋友插嘴说。“你看女性杂志就知道了,清一色的全是大美女,哪有几个男人?”

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都爱看女人,这件事情,我也没搞明白。为什么有名的都是女优,却没有著名的男优呢?成人电影和情色电影,本质上有区别吗?什么是色情?什么又是情色?为什么在中国成人电影是“淫秽物品”,在有的国家,却又是中性词呢?为什么日本的成年男人可以随便在便利店里买到裸体女生的照片看,但跟他说起女优时,他却又要翻脸呢?我有太多疑惑,而这些疑惑竟然惹来了一堆颜色各异的人,围在一起讨论。却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的答案说服所有人。

性与战争,真是个永恒的没有国界的话题啊。性,关于生,战争,关于死。人这一辈子就是从生到死,一头一尾的事,怎么会不感兴趣呢?!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唔,那个,我是美与子。”“啊,美与子!”那位在站台上认识的西村美与子小姐。一想起她歪戴的紫帽子,就不由的微笑起来。“明天,我们见面?”“好,几点,在哪里?”

等了一个小时,发来一条短信,“七点半,京都车站,邮局门前,一起吃早饭。”“真让人羡慕啊!”宿舍里的女孩子们都纷纷摇头,觉得太神奇了。

梦游京都

前一夜写稿到半夜,第二天六点半,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时,屋里的姑娘们,还在睡梦中。

我蹑手蹑脚的下床。俯身系鞋带时,却看到窗外,竟然飘起了飞雪。

关西的雪,是鹅毛大小白生生的雪片,像穿了小天鹅裙的芭蕾舞演员,轻盈的,在京都这古老的都城中漫天起舞。天,还是青黑色的,日光定然也怕搅了大雪的舞姿,偷偷藏匿起来。我扶了一顶轻薄的小伞,疾步走在渐渐湿润的石板路上。一定不可以迟到。脚下,又加快了步伐。

京都车站,有了走动的人影,邮局,还禁闭着大门。在屋檐的一角站好等美与子。眼前,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顶了伞,迅速的在眼前移动,日光也亮了些,一会儿也能约莫看清路人的脸庞了,神色匆匆。“不是会错了意,等错地方了吧。”仍不见美与子,自个儿倒有些不自信了。正在这时,不远的前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迎着雪向我奔跑过来。一只手,紧紧的按住头上那顶紫色的细绒毛小帽。“美与子!”向她挥手,心里一阵激荡。果真是她!穿了一件浅紫罗兰色长款羽绒服,下面是一条枣红色针织长裙,平底鞋,好走路的那种。我赶紧将雨伞放在她头顶。“我的车,在那边,我们,走吧!”

她的车,同她一样,娇小、可爱,她操作起来倒很熟练。“我们,吃早餐?你喜欢西式的,还是日式的?”“我都好。”我真是无所谓,吃什么不重要,和谁一起吃比较重要。“好,我带你去。”她点头,其实心里早有了答案。

车,从京都车站中心出发,沿着主干道一直向北行,初始令人有些沮丧两旁立满了大厦,坦白说,若要比新潮和高大,比不过北京这些年来冒春笋似的起来的新楼,但那些楼,一座也不喜欢。再向北行,路依然笔直,只是两旁的屋舍却变了,石板路,青黑的屋檐,肃静的,坐落在应有的位置,上了千年那么长。脸上的神色也跟着变了,错不了,这里,真的是京都,和心里的那个,真是一样一样的。

美与子带我去吃早餐的地方,是她最喜欢的一家西式面包房。一间德国风格的餐厅,雪白的窗帘,打成褶皱形状,在玻璃上挂下一道弧线。客人里,有许多上了年纪却仪表堂堂的老人,成双对坐着,安静的品着早餐。

服务生送上两杯水,冰块盛了半杯。“为什么日本的餐厅,冬天都是喝冰水呢?”“唔,呃可能是冰水好喝吧。”

服务生微笑着,“面包请选一下,白面包、牛角、杂粮的、燕麦的、黑麦的蛋,是做成油煎荷包,还是炒鸡蛋?沙拉配餐选哪种?是吃德国香肠,还是法式培根?喝咖啡还是红茶?”

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水里的冰块,透亮的似水晶一样。“我喜欢西式早餐。”她向我解释。此话从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人嘴里说出来,略让人有些惊讶。我便陪她聊起西式餐点。说起法国朋友家的早餐,两三个人,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包、巧克力酱、榛子酱、花生酱、蜂蜜、黄油、奶酪(各种奶酪),亦聊起挪威朋友家的家庭早餐,草莓、樱桃、鸡蛋、圣女果、黄瓜、面包、培根、鱼子酱、煎鸡蛋、鱼肠、鱼罐头,果汁像一个盛大的周末市集,味道鲜美,五颜六色,真是美丽极了。

她像孩子似的认真的听我说话,一边点头,一边也同我讲起自己在他国旅行的故事。她的先生,曾与她在同一所大学求学,婚后,她做了家庭主妇,丈夫是投资顾问。我总觉得她不大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日本主妇。马大哈似的美与子,有一颗宽阔的心,她,绝不是一个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者。但我仍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影响了她。“我喜欢旅行,但我的先生,以前,他工作,有钱,没时间;现在退休了,有时间,又没钱。”她哈哈的笑起来,声音很是爽朗。又问道,“在京都,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透过玻璃看出去,窗外,是一个雪国,而心,却向更飘渺的远处望去。无数京都城里的地名,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淡入淡出,但此刻,心里却只向往着一个地方,便是金阁寺。“从照片或教科书里,我经常看到现实的金阁,然而在我心中,父亲所讲的金阁的幻影,远胜于现实的金阁。父亲绝不会说现实的金阁是金光闪闪之类的话。按父亲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内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金阁寺》三岛由纪夫

因为三岛由纪夫,因为他的《金阁寺》,金阁寺于我,已不再是现实中的庙宇。不知道它被放置在一个什么样的心理时空中,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成了美的化身,以至于当你看到现实中的它时,依然会固执的认为那不过是个幻影,而真实的它,却依然是你心中的那个它。

雪后的金阁寺。它几乎没有任何征兆或是提醒的就出现在你面前,丝毫没有遮挡与掩饰,没有欲语还休,没有故作姿态。一眼,便望见湖水上座落的它。错落有致的前景山石上,松柏婉转了腰身,眺望水里的倒影。湖心里那座宫殿,便是金阁了。它有三层,全身用金箔覆盖,二层与三层紧闭门窗,而那门,那窗,那屋檐,那一切的一切,都闪烁着清雅的一点也不灼人的金光。屋顶,再覆上一层圣洁的白雪,透着空灵而沁人心脾的美。而在最顶端,站立着一只涅磐后的金凤凰,金,不是现实中的金,是一种超脱凡世的光芒。背景处,皑皑的雪盖了绵延的松柏林,托起梦里的金阁寺。而在它的对岸,挤满了慕名而来的看客,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低到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人,敢破坏它的静谧。

对我来说,踏雪去金阁寺,是世上最美丽的一件事情,再也找不到更美好的词汇了。这种感受,像一首说不明道不出的诗,回转在心灵上空,浸润你的血管,而你的内心,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的体验,一股似要泪涌的感动,比想象的更含蓄,更强烈,震荡在每一个细胞里。后来又去了西边的银阁寺,银阁寺的庭院更为精巧,细节更值赏析,但银阁,是生活里的庭院,但金阁,却被置放在真实之上了。

上一次来金阁,对美与子来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什么没有改变。那棵水里的木头依然还在,你看,只是多了一些栅栏。”她指着前方。我的眼前,出现了二十岁的美与子,闪烁着天真而纯净的光彩,也看到了《金阁寺》里那刚剃度的小僧人,在夏日夜晚面对它而发出的惊叹,春去秋天,日月如梭,多少世人来过,见过,描绘过,但对它来说,都是一样的,散发着那永远的无言的光辉。“走吧,”美与子拉了我的衣袖,向下一个想象中的寺庙走去。

我的前任老板、姐姐马艳丽,曾对我讲起过京都龙安寺的枯水庭院。“方丈冥想的大厅,正对着一个用碎石铺垫的庭院,院里有十五块石头,组成几组假山,因为没有植被,亦没有水,因此被称为枯水庭院。你得从石头里想象出水源,溪流,茵茵的青苔,但最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坐在大厅的哪个位置,你所能看见的石头最多只有十四块。”

她说完,我的眼睛似也望见了那副景色,痴痴的立了半天。“我们永远也看不见事物的全部,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抬头看她。她摸了我的头,笑一下,“也许吧。方丈,便是坐在那里冥想的。”

说的就是龙安寺。进日本的寺庙前,都要脱下鞋子,放在门口的台阶或鞋架上,再取了拖鞋,这才能进去。那方丈庭院竟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屋檐下的木台阶上坐了满满一排人,个个都对着山石发了愣,看着化成水的雪,一滴一滴从屋檐上空坠落进碎石中,瞬间没了影。仔细数过了,石头十五块,然而无论坐哪里,果然都是数不全的。那庭院里的世界,处处藏着禅机,每个人所看见的部分都是不完整的,然而我们对于自己所看见的那部分总怀有片面的执着,其实,稍微换个角度,便有新的理解,再多换几个角度,才发现此前所见的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而已。我想起姐姐说的故事,在那个美丽的春日午后,她一个人是快要关门的时候,打了一辆车,赶到庭院,那个下午,她便是坐在这里望着同样的景致发过呆。然而即便是同样的地方坐下,那时她眼中的石,和此刻我所见的,怕也是不一样的吧。而正是如此,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才要自己亲自走一遍,没有人的故事是完全雷同的。“午餐吃什么好呢?”一路开车出来,美与子又问道。我猜她已有了主意。果然她立即说,“吃日本料理好吗?早上西餐,中午吃日餐。”

车一直在小巷里穿梭,两岸的屋舍,很自然的向后退去。我们在一家古朴的店门前停下。店里的年轻女子,穿了蓝色小花和服,雪白袜子,夹脚木屐,跪在玄关处迎接来客。脸上的笑,是我在青旅里见过的那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瘦长的身材,纤细的腰身,皮肤很白净,年轻的脸,一个让人怜爱的女子。

那料理,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精巧。用纹了花的漆木盒盛好端来,打开盖,里面又放了六组形态和色彩都各异的杯盘,蓝色扇贝形的盘里盛着金枪鱼、三文鱼、北极贝刺身,鱼肉片成方块装,黄瓜刻成花,白萝卜刨成细丝垫在最下端,胡萝卜卷成丝带;另一个莲花状的白瓷盘内,是豆腐、芋头和海带,形状却又是各不相同,菱形、正方形和圆个个摆设得如盆艺一般,美得叫人不忍下口。我看着对面的美与子,心里叹道,你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吗?竟要对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异乡人如此宠爱,你叫我如何回报?

午后,雪已化去,阳光照在二条城的屋顶。美与子挽了我的手,走在将军府的莺歌步道上。“听见了吗?”她故意走得更用力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脚下响起,夜里听起来,一定以为是叶莺的啼鸣。“这条木质的莺歌步道,是用特殊技艺做成的,为的却不是耳朵的享受,而是预防刺客。”我心灵上受了震动,心想着,三百年前,德川家族的将军,也走在它的上方,准备着去拜谒天皇。

将军府外是宽广的庭院,需走很长的路,两旁也尽是唐风建筑,松柏、盆景。登至高处向外望去,城外护城河对岸弥散着一大片粉色的雾气,纷纷点点的。“美与子,那是樱花吗?”“唔,是,真的耶!”她掂起脚。此时,才二月上旬,竟然见到了早樱。

这樱花竟让两个年纪差了许多的朋友兴奋得像孩子一般。我们牵了手走在路上,“有首日本歌在中国很有名呢,”我看她一眼,轻轻哼起《樱花》的调子,“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里樱花开”“啊!”她清了一下嗓子,用女高音的声调大声唱起日文来,“樱花啊,樱花啊”“你疯啦,唱这么大声?”回头一看,只在很远的地方,有三两个人影。她的声音,却又更高了些。“樱花啊”配合着她的调,我也跟着哼起来,一路大步走着,她挥手打着节拍。这二月的二条城里,竟然有了三月的芬芳,两侧,似全开出了粉红的樱花,而我们,正踏在柔软的花瓣上似的。“美与子,我们两个像疯子一样!”两个被快乐冲昏的人。“走,去我朋友家喝茶!”她一挥手,我就跟在后面。开车直接向银阁寺进发,她的朋友,便住在银阁寺的山下。

银阁寺,亦是我心念了许久的地方。她送我到寺庙门口,一定要买好票送我进去。“我先去朋友家聊天,你下山来家里喝茶!”

京都,是日本人心灵的故乡,却也让我感受到了中国文化对它的深远影响。日本以木质建筑闻名,京都更是一所木质建筑博物馆。大唐时代的中国建筑对京都的影响不言而喻,沉静而内敛,形态优美又充满力量。无论是庭院、盆景,还是四处可见的松柏,每一处景色后,都隐隐的读到与中国文化内在的关联。在另一个国土上看到中国文化的承继和发扬光大,在故土上,历史痕迹却不断的遭遇被拆除的命运,顿时有种莫名的伤痛深深袭来。

从银阁寺出来,快步下山,半山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尽头有一家十分洁净的房子。敲门,无人应,再按门铃,亦无人,将门轻轻推开,“有人吗?打搅了!我进来啰!”

美与子的朋友这才小跑出来。是一位很和气的太太,短发,穿着家居服。进到客厅,榻榻米上,三个人正围着桌上的茶点喝绿茶,一位胖胖的女孩儿,很是文静,话不大多,却总是微笑的,叫悦子,是朋友的女儿。

悦子在京都一所大学学完戏剧研究。“正为找工作发愁呢。”母女俩神色略有些黯然。“想做什么样的事情?”“和戏剧相关的都好。最想的,还是在剧院里找份事,却是不好找。”

理想与现实,一对冤家。对悦子的境遇,很是理解。我在大学时,专业学的是电视新闻,原本是要去电视台做记者的,哪知半路却被电影缴械了,有保送读研的机会不要,死活要上电影学院,硬是考上了研究生,心里才踏实。三年时光,转瞬即逝,不求长进,全给了爱的电影,无忧无虑,快乐如神仙,亦不知年岁。但到了找工作的时候,才真正体会艺术类的专业,真是不如普通学科,尤其在最开始总是很难做到心仪的职业。当初的执意,凭的全是一腔热血,为的是那股激情,全然没有考虑过现实的因素。然而生命本是一场体验,无所谓成败,能遇到让自己有激情的事难能可贵,若还可把精力献给热爱的事业,更是幸运中的幸运儿了。“加油啊,悦子,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诚恳的看着她的眼睛,她微笑着回我,她的笑,像三月的樱花,粉粉嫩嫩,柔而不媚。

天色,眼看就要黑了,美与子拉了我匆匆告别,临走朋友送来一面扇子做礼物,塞了糖果要我们带在路上。相形之下,我空手而来,显得十分无礼。路上的人,总是欠别人的情,永远也还不了,只好全放在心里珍藏着。趁着将黑的天,美与子拉了我从平安神宫一路开到花间小路便是那条著名的艺妓出没之路。我的姐姐马艳丽上次到日本时,遇到了,讲给我听。我沿了这条道,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连两旁延伸进去的羊肠小道都没放过,却没有这样的幸运。“路上见到的,尤其是那些穿着华丽的衣服,在路边吃小吃的女孩子,一定不是真正的艺妓。艺妓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一位路上认识的人这样对我说,我便心里平衡了许多。更何况,就连关西人美与子,平生也只见过一次。“有一次我先生的老板请我们吃饭。在很贵的地方。有艺妓跳舞的。”“真的,什么样?”我立即来了兴趣。

她便学了依依呀呀的在路上边跳边唱,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的嘛!”她睁大了眼睛,很认真的样子。我笑的更厉害了。

再绕着京都南城小转一圈,两人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遂回到京都车站。京都车站,紧连着日本的伊势丹百货商城。

那一日,在列车上,我第一次见到美与子,问她“京都有什么好玩的?”“噢,那个,伊势丹,有世界第一的巧克力!”她又没说清楚,我也听得懵懵懂懂,大意似乎是有位很了不起的巧克力师,在世界比赛中得过第一名的,在伊势丹百货里开了一家巧克力店。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一张照片,“看,就是他!”相片上的人,看不清楚面容,似乎很是年轻。“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陪我去买好吗?”我们刚进伊势丹,她回头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我。一到十层,才发现这哪里是一家巧克力店,整层楼里都弥漫着巧克力浓郁的香气,完全是一场巧克力盛会!

清一色的女性,无论老幼,徜徉在巧克力海洋里。掐指一算,情人节已近在咫尺。一面墙上,印了许多面孔,东方的,西方的,头上都架着高高的厨师帽。走近一看,墙上还写了一串法文SalonDuChocolat,啊,原来是一年一度的巧克力沙龙!美与子小姐,下次麻烦请你先说清楚,差点就错过啦!

巧克力沙龙,起源于法国,是世界各国巧克力师傅切磋比艺的大舞台,自然也是巧克力爱好者的天堂。在这里,不仅可以尝到法国、日本本土师傅的手艺,还有比利时、德国、西班牙、意大利、澳大利亚不出国门,也可以尝到各国巧克力的滋味,甚至还能买到来自中东的“沙漠巧克力”。粉的,紫的,黑的,白的,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像艺术品似的陈列在透亮的玻璃橱窗里。每一家柜台前,都站了两三位甜美的小姐,拿了入口即化的甜蜜请你试吃。“每年一到情人节,我就胖了。”美与子对我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姿势。“真喜欢巧克力的味道啊。”徜徉在幸福的回忆里。“就是这里!”被她一把拽到一家柜台前,抬头,上面写了一个英文名Mountain。用美与子的话说,这里便有“她今生吃过最好吃的巧克力。”Mountain的主人,叫水野直己氏。2006年参加日本巧克力师比赛一举夺冠,2007年在世界巧克力糕点师大赛中,又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获得此项冠军的日本人。三十出头,却已是日本排名第一的巧克力糕点师。柜台上的电视机里,此刻正放着水野君当年夺冠的视频。真是一张年轻有为的脸呢!

突然,美与子对着柜台后面的人大叫起来,“哟!哟!”然后,睁大眼睛很夸张的打着我的手臂,“哎呀,就是他!”

柜台后面,站了一位瘦高的男人,微长的发,侧分向两边,有一张很立体的脸,白面,黑边眼镜,腮下有些许胡渣,温柔中又带了些桀骜,不是别人,正是水野直己氏。他一身黑装扮,连鞋子也是漆黑的,看上去十分洁净。美与子在一旁打得我的胳膊好疼,“哟,就是他呀,你真是运气好,竟然遇见他了!”她睁大了眼睛,神情像极了日本漫画里的卡通人物。

水野先生真是位和蔼的人。看着美与子如此喜爱他家的巧克力,他总是摸着心口,反复俯身表示感激。又特意走出来,带我们去看他设计的巧克力插花。“他在法国学习过,你们可以用法语采访啦!”美与子又把我向前推。

他一脸歉意,“在法国时间不长,法文,也不大好的。”

我连连说,“我也是,我也是,彼此彼此。”

水野先生的父亲经营了一家糕点店,他从小耳濡目染,也成了一位糕点师傅,2003年,他前往巴黎学习巧克力制作工艺,回国后,经营家业。问他何以如此迅速成名,他说对巧克力有种特别的激情。“会再增加店铺吗?”“也许吧,再多开一家,但最多也不要超过三家。”“为什么?“太多就不能保证品质了。”

我想这正是个机会,便问他,“水野先生,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他严谨的收紧了下巴,“日本人,往往只在情人节才想起买巧克力,但我在欧洲时,发现大家平时也常吃的,所以我最大的梦想,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更多日本人平日里也爱上巧克力。”“水野先生为什么对巧克力情有独钟呢?”

那时他正走在前面,回过头来,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说:“因为它让人们微笑。”

多美的答案啊。我便笑了。

当我与美与子坐在京都车站顶楼吃晚饭时,我的眼皮,得找两根火柴棍才能撑开,却又舍不得让时间流走,便耷拉着脑袋同她聊天。在日本,大多数女性婚后就自然成为家庭主妇,尽管现在有越来越多人选择婚后继续工作,但大致的情形还是如旧。我曾以为日本家庭里的主妇们没有发言权与自主权,事实上也不完全如此。

美与子喜欢巧克力、西式早餐和意大利皮萨,也爱吃拉面。她爱旅行,大部分都是和先生一起,已经去过了四十一个国家。有一年在摩洛哥,服务生给她递情书,她先生在一旁勃然大怒,“这是什么啊!以后不旅行了!”但旅行,还是继续。有时,她也约了女友们一同出门说来竟然也是二十多年的旅行故事了。她去过中国很多次,第一次独自到北京时,还是个19岁的小姑娘。“我的英语,很不好,很对不起。”她很认真的看我,说了这番话。却让我心中更产生说不出的惭愧。“请别这样说,你给我的,已经太多了。”我的眼泪快掉下来。从第一顿早餐开始,她一定坚持要付钱,金阁寺前,我抢先掏了钱包,被她怪了半天,从此以后,永远也抢不过她。“你的旅行,还有两个月,还要去很多地方,需要很多钱。”每当我要付钱时,她便一把按住我,“不要,你,还有两个月,两个月!”“第一次见,觉得你很小,以为你是个学生。”她托着下巴,看我。我不好意思的笑了,那一天,我扎了个马尾,背了一个很大的行李包向她求助。“但是慢慢的,发现,你,很勇敢。”她亦笑了。“很多词,我不知道英语怎么说,你,很好,很有耐心。”“你的英语,在日本人中,已经说的很好了。”我夸她。“不,不,很多词,我都是从世界语里直接拿过来的。”“什么?你会讲世界语?”我立起身,顿时睡意全无。这个对面坐着的“马大哈”,英语说的吞吞吐吐的西村小姐,原来讲世界语?!

学生时代的美与子和先生都是世界语爱好者,年轻时便参加了日本的一个世界语组织,这个组织在各地均有分部,成员常常互访、举办活动,同国际上许多世界语爱好者亦建立了密切联系,各国朋友常常互相探望、组织旅行。美与子,有一颗开阔而包容的心。最初我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影响了她。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想起台湾的郭伯伯,从年轻时便参加了一个叫做国际青年商会的组织。这个组织的宗旨,是为世界各国青年人提供发展领导才能、培育社会责任感,增进友谊之机会,为全球社会发展做出贡献。郭伯伯与台湾女孩冠桦的爸爸,陈伯伯,便是因为青年商会而成为多年好友,不仅如此,也由此结识了世界各地分会的同龄朋友,他们,亦常组织友谊活动,去各自国家拜访,增进相互理解,加强友谊与协作。在郭伯伯的博客扉页上写道:“我們在这裡共同成长、互相鼓励,从服务人群中训练自己、发展才智。”

这正是这些国际组织成立的初衷建立民间联系,消除国别陈见,增进互访,建立完整的世界观,才可以真正博爱与相互尊重。世界语给予美与子的不只是一门外语,更给了她开阔的视野和宽广的胸怀。她更让我坚定了要真正去认识世界,了解世界和爱世界的信念。“美与子,今年有什么梦想?”

她把一片西红柿放进嘴里,“想和先生,带我的爸爸妈妈去加拿大旅行呢。”“中国,你还会来吗?”我殷切的望着对面的人。

她慢慢说道,“中国,已经去过许多次,估计以后不会再去了。因为还有好多其他国家想去。请你,下次,到日本来,来宇治,我的家。好吗?”

我一直点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却是多么多么的希望能在中国见到她,让我也可以像她对我的那样,好好待她啊

迷路在从鸭川到哲学之道的路上

自行车旅行是我以为最好的旅行方式。

每当乘汽车或火车穿过溪流或田野时,总有一种冲动想立即下车,不在乎是否会晚点,不在在乎是否误掉下一班车,不在乎时间流逝,只求此刻的美好。若有一辆自行车,该多好啊,那时我便这样想着。“租一辆自行车。”到旅店楼下,前台那个喜欢眯着眼睛笑的男孩正在上网。“去哪?”“哲学之道。”

他从桌下拿出一张地图,用彩笔帮我设计了一条骑行路线。“出门,顺鸭川一直向北,至京都御苑,向西去银阁寺方向,哲学之道就在旁边。回来的时候,换一条道,可以去看清水寺。”

线路很明晰,押金交给他,他拿了锁便带我出门。门口停了好长一排崭新的小坐骑,纤细的身材,有天蓝和橘红色两种,泛着亮光。我穿了一套蓝色套装,便选了天蓝色的“小马”。说它小其实一点也不,身材很修长,我个子小,一坐上去,双脚根本着不了地,“不行,不行,这样会摔跤的”

男孩好心的找来工具,把座位放到最低,这下,踮着脚才勉强挨地。“慢慢骑!”男孩站在胡同口,挥手看我渐渐行远。

顺着路骑,果然看见了鸭川。河流一被叫做川,就有了一种优美的古意。鸭川,是京都的生命之水,从北向南,水流奔腾。第一次见它,是在初到京都的夜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过。

河川两岸,上有车道,下面,紧挨河床的堤坝上,亦有步道。我自然要搬了车下到河面,沿河水逆流而上,更有一番风味。河岸,有一老骑了车,牵了一小的。老的,是位太太,约莫五十上下,面色红润,戴米白旅行帽,穿灰色防寒服,卡其色长裤外扎一双黑色马靴,小的那个,不及膝高,跑得甚欢,黄白相间小狗一只。这一老一小停了车,在河边幽幽散起步来,鸭川在他们脚下哗哗流淌。这幅画面,令我想起了日本导演黑泽明的作品《梦》,淡淡的。

鸭川,是属于野鸭的河川。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孤芳自赏,有的逆流而上,有的顺流而下,亦有的,在河水中心的绿洲上停泊。绿洲,在二月的日光里,长着枯黄的草,却隐藏不住已将泛绿的生机。鸭群,披了蓝绿与棕黑相间的外衣,挥动着鲜红的船桨,在水草中穿梭,优雅觅食。

前方大桥上,车辆你来我往,两岸的公路,亦是车行不断,然而鸭川两岸,却又有自己的节奏。晨跑的、钓鱼的、散步的、野鸭、水鸟、游鱼、鸽群,各有各的步调,互不干扰。像在集体唱颂一首静谧而优美的诗。

行至桥洞下,所见情景令人甚为震动。在巴黎,周末的早晨,我也爱沿着塞纳河晨跑,常常桥洞下,见了流浪汉的帐篷,人还未进洞,尿酸伴着说不出的怪味便已经涌了出来。然而,鸭川桥下的流浪汉却过着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四五座专用“小屋”一字排开,每间“屋舍”都用蓝色塑料布罩好,形似军用床,四四方方,上是顶,下是床。床下摆放小木凳,鞋子,在凳子下方。衣服穿进衣架里,挂在床的两侧。脸盆、小木桌、折叠椅、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收纳箱、垃圾桶,应有尽有。邻里之间,似也其乐融融。即使流浪,也不能失去整洁与体面,细节让人也无可挑剔。我在桥下站了许久,也未见到主人回或出的迹象,只得继续前行。

顺鸭川还未至京都御苑,果然看到路牌指示。回到主路,向银阁寺方向骑行,约十五分钟后,抵达哲学之道。

很多年前,不知从哪一篇文章里读到,从东山山麓的若王子神社至银阁寺之间,有一条长约两公里的散步小径,京都大学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教授经常在这里一边散步一边沉思,故而被成为哲学之道。从此以后,心里就有了这个名字,再也挥之不去,到京都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为它。

它沿一条古老的沟渠而建,步道宽度大约两个肩宽,以石板铺成,两岸种满樱树,据说是日本著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所赠,因而这里的樱花又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做关雪樱。然而,为保护古道,两岸增设了篱笆,游人已不再有幸能走上西田几多郎当年沉思哲学的道路,却又令人多了一分臆想。

想象着3月樱花烂漫,西田几太郎走在小道上,风吹过,落樱缤纷,如沐鲜花浴,粉色花瓣旋转着飘入水中,顺风流去,斑驳的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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