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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18:5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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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格涅夫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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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试读:

赫尔与卡林尼基

若是有人从鲍尔贺夫斯基县走到西斯群斯基县,便可以瞧出奥里尔省人和卡鲁加省人的种类间有极大的区别。奥里尔农民身材不高,并且佝偻,面上时常含着不愉快的神色,低着额看人,食物恶劣,穿着草鞋住在白杨木造的小屋子里,也不经营商业。卡鲁加人却住在松木建造的大房子里,高身材,白色的脸上常常露出愉快的笑容,每逢过节便将皮鞋穿出来,做那黄油桦皮油的商人。奥里尔省的村落(指沃省东部而言)普遍位置在田野的中央,附近有好些洼地,渐渐地变为污秽的泥塘。除了些欣欣迎人的矮小灌木,间或有两三株瘦拐拐的桦树,在附近轻易看不见巨大树木的踪影。小房紧靠着小房,屋顶上放着腐朽的稻草……卡鲁加省的村落周围却丛生着森林。屋顶一律覆着木板,屋子显得大些,直些,大门永远深闭着,院内篱笆并不东横西倒,不会招引过路的猪进来做客。以行猎来说:卡鲁加省比较好些。奥里尔省,五年以后,最后的树林与灌木将绝迹,池沼也很稀少的。卡鲁加省却和它不一样,丛林和池沼遍地皆是,可爱的山鸡还未迁移,善心的水鹬飞翔着,淘气的鹧鸪出人意料地飞来飞去,逗得猎人与猎犬又喜又惧。

有一年,我到西斯群斯基行猎,在旷野里结交了一位卡鲁加的小绅士,名叫泡鲁提金。他嗜猎如命,脾气却很好。但是有些弱点显露出来。例如他有一种习性,喜欢向省里的富家小姐求婚,往往就被人家拒绝了,还和他断绝往来,但是他一面对朋友诉说自己失败愁苦的事情,一面仍旧将自己园中所产的酸杏等瓜果送给富家小姐的父母做礼物。他爱将平淡无奇的故事重复再说许多次,见了人便夸奖诺黑莫夫的文集和《平娜》小说。但是说话的时候,口吃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将“阿得拿科”读成“阿得拿车”,叫自己的狗为“阿司托罗诺木”。家中实行吃法国式的大餐,这种大餐的秘密,据他的厨子所知道的,就在于能完全把每个菜的天然滋味给变更一下:肉变成鱼的滋味,鱼变成蘑菇的滋味,面变成火药的滋味,并且胡萝卜一定要切成斜方形,或平行四边形,才可以放在汤里。不过泡鲁提金除去这几个小毛病外,终是个极好的人。

第一天我和他相识的时候,他请我夜间到他那里去,说道:“这里离我的家有五俄里(1俄里≈1.07公里),步行是很远的。我们先往赫尔家里去吧。”(请读者许我不将他口吃的语气传达出来。)“赫尔是谁呢?”我问道。

泡鲁提金答道:“是我的农民。他的家离这里很近。”

我们就往赫尔家走去。丛林中央一片平平坦坦的地上,矗立着赫尔家孤独的院落,它是用松木建筑的,和围墙相连。屋前用几根细木头支着一个席棚,我们走进去,有个二十岁上下、高身材、美貌的乡下少年出来迎接。

泡鲁提金问道:“斐迪亚,赫尔在家吗?”

少年露出白雪似的两排牙齿,一边笑着,一边答道:“不在家,赫尔去城里了,先生,吩咐驾车吗?”

泡鲁提金说道:“驾车去,给我们些酸汽水。”

我们进了木房子。整块木头砌成的干干净净的墙上,并没有贴过一张通俗的画片。墙角银质的圣像前面燃着一盏油灯,菩提木的饭桌新近刨光,非常干净,墙缝里和窗台上并没有咆哮的蟑螂驰骋着。年轻的乡下人不多一会儿就从里面走出来,拿着一大杯极好的酸汽水,几片小麦制的面包和一个盛着十二根腌胡瓜的碟子。他将这些食物摆在桌子上,反身倚在门旁,面上露出微微的笑容,眼光不住地向我们看来。我们还没有吃完点心,一辆大车已停在阶前,走出来一个头发蓬松、十五岁上下的小孩,双颊像胭脂般嫣红,用力揪着一匹肥壮的斑色马的缰绳,马车周围站着六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个面容都和斐迪亚相似。泡鲁提金理会道:“这大约都是赫尔的儿女!”

斐迪亚刚从屋里出来,走到台阶上听见这话,便插言道:“都是赫尔的孩子,还有两个呢:一个鲍泰浦,往丛林中去了;那个叫细多尔,同着年老的赫尔往城里去了……”说着,向车夫说道,“瓦西亚,你注意些,今天坐车的是两位贵客。应当谨慎,让车子慢慢行走。大车坏了不算,贵客是经不起摇晃的!”赫尔的孩子们听了斐迪亚的话,都不觉微微笑了。

泡鲁提金喊道:“阿司托罗诺木!斐迪亚你将这狗放在车上。”斐迪亚兴冲冲地把一只勉强含笑的狗高举空中,放落在车底。瓦西亚拉缰赶马,我们便向前行去。走了许久,泡鲁提金忽地指着前面一所矮小的屋子说道:“那个就是我的事务所,你愿意去吗?”说着,车子就走到事务所门前。泡鲁提金跳下来说道:“事务所关闭许久了,可是还可以去看一看。”原来事务所里面只有两间空屋子。看屋子的人——一个拐腿老人,从里面跑出来。泡鲁提金向他说道:“敏聂奇,水在哪里呢?”敏聂奇听了这话,反身进去,一会儿拿来一瓶水,两只杯子。泡鲁提金向我说道:“你试喝一杯,这是极好的泉水。”我们喝完了,敏聂奇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泡鲁提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我在这个事务所曾经卖给商人艾里略夫四亩(1亩≈666.67平方米)森林,得了很大的利益。”说着我们上了车。过了半点钟才走到泡鲁提金的家中。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泡鲁提金道:“为什么赫尔和别的乡下人分开住呢?”

泡鲁提金道:“赫尔非常聪明,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不幸被火烧了。他便走到我先父面前说道:‘尼古拉·考资米奇,请准我迁移在森林中池沼的附近,我愿付高价的租金。’父亲问他:‘为什么你要迁移在池沼附近呢?’‘尼古拉·考资米奇,这个原因就不用说了。请你定出租价来吧。不过你再不能使唤我做别的工作。’父亲说:‘每年五十卢布。’他说:‘好啦。’父亲说:‘可不准欠租。’他说:‘自然不会欠租的。’……他便迁移在池沼的附近,从此众人称呼他为赫尔。”

我问道:“他现在富了吧?”“富了,现在他付我一百卢布的租金。我已向他说了多次:赫尔,自己赎了身吧!谁想他不以我的话为然,说是没有钱。”

第二天喝完了茶,我们又去行猎,经过一个乡村。泡鲁提金吩咐车夫将车停在一间小屋门前,高声喊道:“卡林尼基!”听见院里一人答道:“先生,就来了,我穿鞋呢!”我们走了几步从后面追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人,细高枯瘦的身材,这个人便是卡林尼基。他那黑黑的善意的面容,让我第一次瞧着就非常喜欢。卡林尼基每日都随着主人行猎,背他的口袋,有时还拿着枪,瞭望各处飞鸟,供给主人饮料,收聚地上的草莓,用树枝搭设休息的小棚,追随在主人马车的后面。泡鲁提金若是没有卡林尼基,便一步也不能行走。他的性情非常活泼和善,不住地低声歌唱,眼光时时向各处望着,说话多用鼻音,面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常常用手理自己的长须。他行走得很慢,脚步倒还宽大,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手杖。这一天里,他同我说了许多话,侍奉我时没有一丝卑下的神色,却注意着主人,仿佛注意小孩子似的。彼时天气炎热异常,汗如雨般从面上流下来,想寻找一处清凉的地方。卡林尼基便领我们向自己的蜂窝走去,推开木房子的门,门上悬着一束极香的干草,请我们坐在新鲜的干草上。他头上戴了一顶仿佛口袋般带网的帽子,去给我们取蜜。我们喝完蜜水,不觉呼呼睡去。忽然有阵清风将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林尼基坐在半开门的门槛上,用小刀刮匙子。我观察他那明如良夜的短脸许久。泡鲁提金也醒了。我们并不立刻站起来。在走了许多道路,又沉沉地睡了一觉以后,动也不动地躺在干草上,是非常有趣的事。身体疲倦得不得了,热风飒飒吹脸,甜蜜的慵懒使我们又合上眼睛。起来后,我们在外面徘徊到晚间。晚饭时候,我又谈论起赫尔和卡林尼基来。泡鲁提金向我说道:“卡林尼基是个善良的乡下人,性情殷勤,但是不善于经营耕田。我老把他拖来拖去,每天同我打猎去。……你想,那还种什么田呢。”我点头称是,然后我们就去睡了。

过了一天,泡鲁提金因同邻人比却哥夫打官司,往城里去了。比却哥夫侵种他的田地,还在耕种的田地里毒打他的一个村妇。我便一人出外行猎,黄昏时候向赫尔家走去。木屋子的门槛上坐着个年老光头的乡下人,身材不高,宽肩膀儿。我的目光不住地向他望去。他的脸庞颇像苏格拉底:小眼睛,大扁鼻子,高高的寿星额头。原来这个人就是赫尔。我们一同进了屋子,斐迪亚拿了杯牛奶,几片黑面包,放在我面前。赫尔坐在椅子上,用手抚着他那蓬松的头发,同我谈起话来。他觉得自己身份颇高,说话与行路都是慢吞吞的,长胡缝里偶然露出笑容。

我同他谈些耕耘,农民风俗的事情……凡我所说的话,他都唯唯赞成,不加非难。后来我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所说的话,一多半都不很适当。真有点奇怪。他有时含糊说话,大约是小心谨慎的意思,以下我们的谈话,便可以证明出来。

我问他道:“赫尔,你为什么不向自己的主人赎身呢?”“我为什么赎身呢?主人待我很好,地租又很轻,我们的主人很好。”

我说道:“身子总是自己的好。”

赫尔看着我说道:“实在是那样。”

我又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赫尔摇了摇头道:“先生,你叫我用什么赎身呢?”“你算了吧……”赫尔好像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要是我赫尔做了自由人,凡是没有胡须的人,都会做我赫尔的头儿的。”“你把胡须剃掉就好了。”“胡须有什么,胡须是草,随时可以割去。”“那还说什么呢?”

赫尔大概想去经商,商人也都蓄着胡须,他们的生活是很好的。

我问他:“你不是也经商吗?”

他道:“我们贩卖黄油和桦皮油……先生,你要吩咐预备车吗?”

我想,这个人实在谨慎,便大声道:“我不要车,若是你允许,我就住在你的草棚子里,明天还想在你的房屋附近游玩呢。”“先生,你能在草棚里住宿吗?我命村妇给你准备床去。”说着,他站起来喊道,“喂,村妇往这儿来!斐迪亚,你同她们一块儿去。这些女人全是蠢货。”

过了一刻钟,斐迪亚拿着灯,引我往小房里去,我坐在青草上,狗只在脚边转悠。斐迪亚向我问了声晚安,关上门走出去。我良久不能睡熟,门外牛吼鸣着,狗朝它吠叫,夹着猪叫声,马在旁边嚼草嘶鸣……好久,我才蒙眬睡去。

天刚破晓,窗上微透进一些亮光,斐迪亚就将我叫醒了。他是个活泼敏捷的少年,我瞧着很喜欢,并且看出赫尔也是极喜欢他的。他们两个人时常彼此取笑,打哈哈。老人亲自来迎我,他对待我比昨天和气得多,是不是因为我在他家中过了一宿?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就不知道了。他向我微笑道:“热水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喝茶去。”我同他坐在桌子旁边,一个村妇——他的儿媳拿过一杯牛奶。他的儿子也一个一个从外走进来,向我道了晨安。我向他说道:“你真是儿女满堂,他们都这般高了。”

他咬着小块糖说道:“不错,他们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我们老夫妻的了。”

我问道:“他们都和你一同居住吗?”

他答道:“都和我一同居住。”“都结婚了吗?”

他用手指着斐迪亚,斐迪亚仍像第一次我来的时候一般倚在门边,说道:“那一个还没有结婚呢,瓦西亚年纪还小,只好再过几年结婚吧。”

斐迪亚反驳道:“结婚做什么呢?为什么要娶妻,难道令我终日同她吵架吗?”

赫尔说:“我知道你的……你手上还戴着银戒指……你最好一辈子同些老爷家里的丫头们鬼混……‘杀千刀的,别不要脸啊!’(他学着婢女的口吻)——我知道你的心眼的,你这好吃懒做的家伙!”“乡下女人有什么好?”“乡下女人是会做活儿的,”赫尔郑重地说,“乡下女子是听丈夫使唤的。”“我要做活儿的女人做什么?”“你是爱让别人做活儿来养你的。我知道你的心眼哩。”“好啦,既是这样,就给我娶亲吧。怎么样,怎么你又不说话啦?”“得了吧,得了吧,我们吵得老爷都烦了,自然会给你娶亲的。先生,你不要动气,这孩子小,不懂事。”

斐迪亚摇着头。正在这时候,听见有阵敲门的声音:“赫尔在家吗?”只见卡林尼基手中捧着野草莓,从外面走进来,送给赫尔,赫尔对他称谢不止。我冷眼看卡林尼基,觉得奇怪,确实料不到,乡下人也懂得“殷勤”。

这天我出去打猎,比平常迟了四个小时,并且在赫尔家里连着耽搁了三天。我对这两个新朋友十分感兴趣,不知是不是我已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和我随意谈话,我觉得很高兴,一面听着谈话,一面暗中观察他们。两个朋友的性格差异很大。赫尔是个固执的很实际的人,他明白现实,造房,储蓄了许多钱,对待主人和官厅是很和气的,家里人口虽然多,可是都一心顺从他的命令。卡林尼基和赫尔可不一样:他是个理想派,浪漫主义者,性情喜悦,常常爱做种种的幻想;生计非常困难,家里一个小孩也没有,曾有过一位夫人,他畏惧得不得了。赫尔对于主人看得很透彻,卡林尼基在主人面前却极其崇拜,尊敬。赫尔很喜欢卡林尼基,愿意保护他;卡林尼基也喜欢赫尔,还很尊敬他。赫尔说话很少,面上露出笑容,对于一切都很明了;卡林尼基说起话来,虽然不像画眉似的歌唱,可也和那活泼的工人一般,语调很激烈。但是卡林尼基天生的聪明能力,就是赫尔自己也承认的,例如,他会念咒止血、镇惊、治疯、驱虫等,而且他的手很灵巧,蜜蜂都能听他的指挥。赫尔曾在我面前请他把一匹新购来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卡林尼基一本正经地替这个老怀疑主义者办好这件差事。卡林尼基接近自然,赫尔接近人和社会。卡林尼基对于万事不细加讨论,只知一味盲从,而赫尔居然进步到对人生都持着一种嘲谑的见解。他见得多,知道得多,我听了他的话,还得了许多知识。有一次他和我说,每年夏天在收割以前,村中就有辆马车出现,里面坐着个穿大衣的人,贩卖大镰刀。若是现钱交易,只取钱币一个卢布二十五戈比,合一个半卢布;赊欠,就取纸币三卢布,或是银币一卢布。乡下人们都往他那里赊欠。过了两三个礼拜,他又出现取钱来了。那时农民刚收割完,正有钱还债,便同着商人往酒馆里,就在那里清算了。有些绅士想着用现金将大镰刀买来,再按照他所定的价格赊欠给乡下人。但是乡下人不但表示不满意,还非常烦闷。他们失去了拿着大镰刀用手弹两下,听了听,对那个奸恶的商人,问了又问“拿这种大镰刀可骗不了我们”的那份乐趣。在买小镰刀时也发生同样的事情,相差的只是买小镰刀时有女人夹在里面,有时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起见,逼得商人把她们痛打一顿。还有一种极可恶的叫女人吃苦头的事。有种人收买烂布,然后卖给纸厂,城里人称他们为“鹰”。他们从纸厂得了纸币二百卢布,就到乡下去做买卖。他们却与由此得名的鸟不同,并不公然猛搏,而是使用狡猾的手段。他们将车停在丛林里面,一个个悄悄在农家屋子后面徘徊。外人看起来,不是以为是过路的行人,便以为是闲散的人。村妇们窥见他们走近了,都迎接出来,急速和他们将价格约定了。也不过几枚戈比,就将无用的烂布卖给他们,有时候常常连丈夫的衬衣也卖掉。后来村妇将麻拿出来卖给他们,渐渐变成一种习惯了,蔓延开去。乡下人也渐渐觉悟了,听到收买人来了,便竭力想种种方法禁止他们。真的不是很可气吗?卖麻是男人们的事情——他们也要卖的,并且不在城里出售,因为在城里出售,还得用车辆运去,其实还是卖给下乡来的小贩,又因为没有秤,只好四十把算作一普特(1普特≈16.38千克),要知道手把和手把大有不同,俄国人的手巴掌在用得着的时候,是很会玩把戏的!我是个没有经验的人,也没有在乡间住过,但是他这种谈话是很实在的。赫尔不仅只谈话,还问了我许多话,他知道我到过外国,故此问的话非常多。卡林尼基也不让于他,然而卡林尼基所问的都是些山川、瀑布,伟大的建筑物、壮丽的城池;赫尔问的都是些关于行政、国家的事情。他问的很有次序:“他们那里也和我们这儿一样吗?先生,怎么样?”卡林尼基也插言道:“先生,请说……”赫尔很静默,紧皱着眉峰,间或听到中间,也说道:“我们这里不像那样,那倒很好,这个很有秩序。”他那些盘问的话,我不能给诸君一一说出来,而且也没有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里,我得到一个信念,大概是读者诸君意料不到的信念——那就是彼得大帝纯为俄罗斯人,也就从他的改革上,见出他是俄罗斯人来。俄罗斯人总是深信自己的有力,不顾一切地破坏己身的一切。他不很注意过去,却勇敢地望着前途,凡是好的,便是他所喜悦的;凡是合理性的,他便去采纳,至于来自何处,他是不管的。他喜欢用他的常识,取笑德国式干燥的推理。但是在赫尔看来,德国人是有趣的民族,大可跟他们学一学。他借着自身特殊的地位,同我谈论许多别人不敢谈的事情。他确实十分明了自己的地位。他的知识特别的广泛,但是他不会读书,卡林尼基倒是会的。赫尔说:“这个懒货倒认识字,蜜蜂一经他手,从来不会死的。”

我问赫尔:“你的小孩子都会读书吗?”

赫尔听了,一句话也不答应。半天说道:“只有斐迪亚会读。”“那些小孩呢?”“那些小孩没有读书。”“那为什么呢?”赫尔也不答复,用别的话混过去。他虽然极聪明,却有许多偏见,例如,他很轻视村妇,然而在高兴的时候,也间或安慰、愚弄她们。他的夫人又老又狡猾,每天都不离开火炉,不住口地骂人。儿子们对她也不在意,但是她管束儿媳极严。俄国民歌内,有一段有关婆婆的唱词:“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家主。你不去打你的妻子,打你的老婆……”我有一次想为他们的儿媳说情,试图引出赫尔的怜悯心来,但他却反驳我:“你何必理会这些小事,让女人们吵去好啦,一管她们更坏,反倒弄出一手的脏来。”有时老妇人离开火炉,将狗从外面叫进来,喊道:“这里来,这里来!”她用火钳打它们,或是站在凉棚下面,同过往的人们吵嘴。但是她很怕赫尔,只要他一吩咐,就钻到炉台上去了。最有趣的是听赫尔和卡林尼基关于泡鲁提金的争论。

卡林尼基说:“赫尔,不许你在我面前骂他。”

赫尔说:“他没有给你做皮鞋吗?”

卡林尼基说:“他为什么给我做皮鞋呢?我是个乡下人。”

说着这句话,赫尔就将脚抬起来,把那橡皮鞋给卡林尼基看,说道:“我也是乡下人,你看我有的。”

卡林尼基答道:“你并不是我们一伙的人。”

赫尔说:“你跟他去打猎,哪怕给你一双草鞋也好。去一天,给一双草鞋。”

卡林尼基说:“他给我买草鞋的钱了。”

赫尔说:“去年赏了你一毛大洋。”

卡林尼基气得背过身去,赫尔却大笑起来,笑得一双小眼睛眯缝了。

卡林尼基奏着二弦琴,高声唱歌,赫尔听着,忽地将头歪在旁边,发出一种哀怨的声音,跟着唱起来。他最爱一首歌,名叫《你是我的命运》。斐迪亚嘲笑他父亲道:“这个老头儿,心中又发生了什么感慨呢!”但是赫尔仍用手托着腮,闭着眼,继续抱怨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得上他那样好劳动,永远张罗着:一会儿将车修理修理,一会儿支起围墙,一会儿将马鞍子拿在手里,不知看多少次。不过他并不特别爱干净,有一次我提起这事,他答道:“房子里应该有点住房的味儿才好。”

我反驳道:“可是卡林尼基的房子里,连个蜂窝都收拾得非常干净。”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先生,蜂和人是不一样的。”

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的田地吗?”我应了一声。他道:“离这里多远?”我答道:“约有一百俄里。”“先生,你住在那儿吗?”“住在里面。”“大概玩弄枪的时候多吧?”“是的。”“好极了,尽管射击小鸟去吧,但是管家却要换得勤些才好。”

第四天晚间,泡鲁提金派人来接我,我不忍同年老的赫尔离别。我同卡林尼基坐在车上喊道:“再会吧,赫尔,祝你健康。斐迪亚,再会吧。”他们也喊道:“再会,先生,请不要忘了我们。”我们走了。早霞刚照映在天空。我看着那蔚蓝的天光,说道:“明天天气一定是好的。”卡林尼基反驳道:“不一定,恐怕要下雨。你看那些鸭子,不住地泼水,草也越发香了。”我们渐渐走进丛林。卡林尼基低声歌唱着,目光注视着天空的彩霞……

过了一天,我便离开了泡鲁提金的家。

叶莫来与磨房主妇

晚上我同猎人叶莫来出去“嘉卡”……也许读者诸君不大知道“嘉卡”的用意。请听我说。

正当春天的时候,日落前一刻钟左右,我们携枪往树林里去,不带着狗。先在林端寻找一块适宜的地方,四周看望了一下,把枪门检查一下,同伙伴挤了挤眼。过去一刻钟,太阳落了,树林却还亮着,空气清新,鸟声嘈杂,青草闪耀得和绿玉石的宝光一般……我们依旧等待着。树林的深处渐渐黑暗起来,红色晚霞慢慢穿在树根和树干上,升得越来越高,从低矮的、光秃的树枝上移到不动并且静睡的树梢上面。慢慢地,树梢也暗起来,胭脂色的天也发起蓝来。树林的气味渐加强烈,微微闻得出温暖的湿气,微风在我们身旁吹过。鸟儿们也熟睡起来;最初是金黄雀先睡,过了一会儿,“玛丽”鸟又睡着了,跟着就是蒿雀。树林越发黑暗起来,树儿融合在沉黑的大块中间;蔚蓝的天上羞怯怯地显出一些小星星来。群鸟都睡熟了,“山尾”鸟和小啄木鸟不时细声啸着,一会儿也归寂静了。等了一会儿,树林上又发出一种洪亮的声音:黄鸟凄凄切切地叫着,莺儿免不得啼叫起来。我们等待得十分焦急,忽然间,这个时候只有猎人能理会得出来——在静默中,发出一种特别的叫声,听见一阵整齐的拍翼声音——一只大鹬鸟低着长头,从黑暗的桦树里飞出来,迎着我们的枪弹。这就叫作“嘉卡”。

我于是就同叶莫来出去“嘉卡”,可是请诸君原谅我,我还要把叶莫来介绍给你们。

他年纪有四十五岁上下,高瘦的身材,细长的鼻子,狭窄的额角,灰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和宽大的可笑的嘴唇。他冬夏都穿着德国式的黄色大衣并且系着带子:带子上面系着两个口袋,一个放在前面,很巧妙地分为两段,装着火药和霰弹;一个在后面,是预备装野味的。叶莫来从自己帽子里取出棉花来。他如果把卖野味得来的钱买一个药包囊和皮袋,也不很难,可是他终不想到这层,依旧照着老法子去办,叫旁人看着未免奇怪,他怎么会有方法避开霰弹和火药混合的危险。他的枪是一根杆子的,还带着燧石,所以很难用。无论哪个巧人都想不出他能用这个枪来射击,可是他竟射得很好。他有只猎狗,名叫瓦立特卡,是个奇怪的东西。叶莫来永远不喂它食物。他自己盘算道:“我何必要喂狗,它是只聪明的动物,自己会找到食物。”这话很对:瓦立特卡的身体虽然瘦得厉害,却活得很长久,即便处在十分可怜的处境,也不愿意离开主人。那只狗幼年时候曾为爱情所诱,逃走过两天,但不久,它那股傻气就消失了。瓦立特卡的特质是它对世上万物看得十分冷淡。要不是讲的是狗,我就要用“失望”那个词了。它时常垂着尾巴坐在那里,皱着鼻子,有时抖动几下,却永远不笑(狗有含笑的能力,还竟有含笑得很好看的能力,这是大家晓得的)。它长得实在难看,没有一个仆役不在空闲时候找机会取笑它的外貌,可是对于这些冷笑和攻击,瓦立特卡都极冷淡地忍受着。它最能让厨役寻开心:当它伸着饥饿的鼻头,进入厨房门的时候,厨役就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连嚷带骂地追赶着它。行猎的时候,它绝不会偷懒,它生着一种特别的嗅觉。偶然追到一只受伤的野兔,它就十分高兴,藏在绿树底下阴凉里吃完那只兔子,连一根骨头也不剩。它吃的时候,会远远地避着叶莫来,害怕他用一切它懂和不懂的言语骂它。

叶莫来是我的邻村一个老式的田主。老式的田主不爱“山鹬”,却爱吃家禽。如果发生不平常的事情,比如生辰,命名,选举的日子,老乡绅家里的厨子便着手预备长脚的鸟,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烹制,这时就会显现出俄国人禀有的冒险性,他们会在上面放些别样的调料,使许多客人看着端上来的菜,露出好奇的样子,却终不敢去品尝。主人吩咐叶莫来每月供给厨房两只山鸡和两只鹧鸪,准他随便在哪里和如何居住。人家都拒绝他,仿佛拒绝那不会做工的,奥里尔一带所谓的“卑贱”的人一般。所以,火药和霰弹自然不去供给他,正好比他不喂给狗食物的意思一般。叶莫来是个奇怪的人,像飞鸟般无忧无虑,极喜欢说话,心智涣散得很,行动又极笨拙。他极爱饮酒,在位子上坐不住,走路的时候脚步左右倾斜着,一昼夜却能走五十多俄里路。他时常有些特别的举动:睡觉的地方不是在池旁、树上,便在屋顶上、桥底下,有时坐在楼房里,有时却坐在地窖和车房里面,时常丢失枪、马和那些需要的衣服,还时常挨人家打。可是过了些时候,他已经穿着衣服,带着枪和狗走回家来了。他心神虽然时常处在宁静的境界,却不能称他为高兴的人,他自视也是个奇人。叶莫来喜欢同好朋友乱谈,酒后尤甚,却也不很长久,谈了一会儿站起来就往外走了。“你到哪里去呢?正是夜里。”“到特查普里诺去。”“为什么你要到十俄里路以外的特查普里诺去呢?”“到农民索佛龙那里去过夜呢。”“将就住在这里吧。”“不,这是不能的。”

说着,他就带着瓦立特卡穿过树林和水坑,往黑暗里走去了,可是到了那里,那个索佛龙还是不留他,一边把他推出门外,一边说不要惊扰清白的人。可是叶莫来会在春天的深水里钓鱼,并且亲手取虾,靠着嗅觉能够找得到野鸟,并且还会引诱鹯鸟,这些技能谁也不能及他。可是他就是不会使狗驯顺,他没有这个耐性。他也有妻子,差不多一礼拜只去一次。他的妻子住在破碎污秽的小房里,整天忙到晚上,今天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吃饱,终日忍受着悲惨的命运。叶莫来固然是了无挂虑,并且是有善心的人,可是对待妻子却又残忍又粗暴,在家里便变成一副强暴威严的容貌,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样去奉承他,只要他眼一瞪便哆嗦起来,把最后的一个戈比取出来给他买酒,当他酒气熏天地往床上一睡,去做那富贵梦的时候,她便极小心地把自己的大衣给他盖上。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出他不经意间露出的那种残忍性,我最不喜欢的是他在吞噬被射死的鸟时的那副容貌。可是叶莫来不会在家里住够一天,他一到别的地方,就又变成了“叶莫尔伽”(是猎帽的意思),周围一百俄里内的人都这样叫他,他自己有时也这样叫。最低微的贵族家的卫役觉得自己比这类流浪汉身份高,所以也就对他还和气。起初,农夫都喜欢追他,捕他,仿佛追田野的野兔一般,捉来又放他,等到一知道他是个奇人,也就不去追他了,还给他点面包吃,同他谈起话来。我时常带着这个人出去行猎,这一次便同他一块儿到伊斯塔河岸旁的大桦树林里去“嘉卡”。

俄国许多河流(如伏尔加河),一边岸上是山,一边岸上是草场;伊斯塔河也是这样。这条小河是长蛇形,十分弯曲,直流没有过半俄里路的,从陡坡的高处看,十俄里路以内可以看见池湖、堤防脚房、菜园灌木、花园等产业。伊斯塔河里鱼最多,尤以石斑鱼为多,农民可以随便用手去捞。小山鹬呼啸着,在被寒冷和光亮的泉源剥损着的石岸边上来回飞着;野鸭成群,在池中游荡,谨慎地回望着;鹭鸟在树荫里,水湾里,崖岸上憩息着……我们站在那里“嘉卡”,在一点钟时候,已经打死了一对鹬鸟,打算在日出以前再去试试我们的运气(“嘉卡”在早晨也行),便决定住宿在附近磨房里。我们就从林中走出,顺山坡下去。河中兴着深蓝色的浪,潮湿气为夜寒所引,十分浓密。我们走到一处磨房敲门。狗在院里叫着。“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干涩和睡梦的声音。“是猎人。容我们住宿一夜。”里面没有回答,“我们给钱呢。”“等我告诉主人去。真讨厌!”

听见工人进屋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说道:“不成,主人不让你们进来呢。”“为什么不让呢?”“你们是猎人,他怕你们呢。你们身上带着火药,怕你们烧了磨房。”“这真是胡说!”“去年我们那所磨房也烧过一次,因为有几个腌鱼商在这里住了一夜,所以烧了。”“那么,不能让我们在院子里住宿吗?”“这个我不知道。”说着,他走开了,鞋子啪啪作响。

叶莫来朝他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后来叹着气说道:“我们还是到村子里去吧。”但是,这里离村子有四俄里路远。“不如还住在这里,现在晚间的天气十分温暖,我们可以向磨房主人买些干草来铺地。”我说道。

叶莫来当时也只得答应。于是,我们又敲起门来。

那个工人说道:“你们又有什么事情?已经说过不成了。”

我们就把自己的意思讲给他听。他又去同主人商量,一会儿同主人一块儿出来了。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高身材的人走出来,他的脸十分肥胖,牛般大的脑袋,又大又圆的肚子。他答应我们的请求。离磨房百步路远,有一个四面通风的小遮廊。从里面取出一大捆干草,工人在河旁草上烧着一壶水,蹲在地下,用力吹起气来。煤烧红了,很鲜明地照耀着青年人的脸。磨房主人跑进去叫醒妻子,后来倒自己来请我们进屋里去睡。但是我却喜欢在露天里睡。主妇给我们拿来牛奶、鸡蛋、番薯、面包等食物。一会儿水壶开了,我们就喝起茶来。河上升起一股雾气,风静得很;四周鸡不住地叫着;磨房的车轮发出微弱的声音:水点从铲土滴下,水从堤闩上流着。我们烧起一点火来。叶莫来很高兴地在那里烤番薯,我却打起瞌睡来。微弱的语声把我惊醒,抬头一看:灯前倾倒的桶上正坐着主妇,在那里同叶莫来谈起话来。我起初从她的服饰举动上看来,已经知道她是个侍候过贵族的妇人——既不是村妇,也不是工妇。现在我又仔细观察她的脸庞:她年纪有三十多岁,瘦白的脸还保留着绝美的痕迹,那双又大又愁的眼睛尤其使我爱悦。她把两肘搁在膝上,手遮着两颊。叶莫来却背着我坐在那里,脸颊朝着火。

主妇说道:“塞尔通希内的家畜又有疫病。伊凡爹爹家里的两头牛都病死了。”

叶莫来静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家的猪呢?”“活着呢。”“不妨送只小猪给我呀。”

主妇不言语了半天,后来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同来的是谁?”“老爷……克斯托马罗甫的……”

叶莫来说着,拿起几根松枝,投在火里,树枝立刻凄凄地叫将起来,浓厚的白烟一直冲在他的脸上。后来他又问道:“为什么你丈夫不放我们进屋呢?”“他怕呢。”“这个大腹奴!喂,阿丽娜·梯磨芙叶芙娜,请你拿杯酒给我喝。”

主妇立刻起身,在黑暗里隐进去了。叶莫来轻声唱着乡下的情歌。阿丽娜一会儿就带着一杯酒出来。叶莫来站起来,道了声谢,一口气便把酒喝完了,随着就说道:“好哇!”

主妇又坐在桶上。他问她道:“阿丽娜,你常病着吗?”“常病着呢。”“什么病?”“晚上时常咳嗽。”

叶莫来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老爷大概睡着了。阿丽娜,你不必到医生那里去,那就更坏了。”

主妇道:“我当然不去呀。”

叶莫来道:“可以到我家去走动走动。”

阿丽娜低下头去。

叶莫来继续道:“那时候我可以把自己的妻子赶走。……这是实在的。”“你可以把老爷叫醒了,你看,番薯已经烤好了。”

我那忠实的仆人却冷冷说道:“让他睡着吧。跑了一天,一倒就睡熟了。”

我便翻身向着墙壁。叶莫来站起身来,走到我身旁,说道:“番薯已经做好,请吃吧。”

我从遮廊下走出来,主妇从桶上下来,站在地下,正打算走开。我同她谈起话来。

我问她道:“你这磨房已经开工许久了吗?”“已经有两年了。”“你的丈夫是哪里人呢?”阿丽娜没听清我的问题,叶莫来便提高着嗓音,说道:“你丈夫是哪里人?”“是波耶里甫人。他是波耶里甫的‘下市民’……”“你也是波耶里甫人吗?”“不,我是女仆,是个女仆。”“哪家的?”“是资乌叶可夫家的。现在我已经自由了。”“哪一个资乌叶可夫?”“阿历山大·塞里奇。”“你不是他夫人的女仆吗?”“您怎么能知道?是呀。”

我带着浓厚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看着阿丽娜,说道:“我认识你老爷呢。”

她轻声答道:“认识吗?”说着,不由得脸红起来。

现在应该告诉读者为什么我带着同情心看着阿丽娜。当我住在彼得堡的时候,偶然同资乌叶可夫先生认识。他正占着很重要的位置,以聪明强干著称。他的妻子为人很恶毒,善哭,多情感,面色红肿,是个怪物。他有个儿子,是个真正的公子爷,性情很傻,却极得父母的溺爱。那位资乌叶可夫先生的外貌远不称他的才干:老鼠似的眼睛在宽大四角的脸上开合着;安着一只又大又尖的鼻子,还带着两条浓粗的眉毛;剃短了的斑白头发,鬃毛似的直立在满是皱纹的额上,薄薄的嘴唇不住地动着,假装着笑容。他站立的时候,时常跨着两脚,把一双胖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同他坐在马车里出城去,我们谈着话。他和有经验有才干的人一般,对我讲起“真理之道”。

后来他对我说道:“现在有句话要对你说。你们那些青年人对于各种事情的谈论和判断,都有点偏见,你们不大知道自己的祖国,你们不认识俄国,你们所读的不过是德国书。譬如你现在对我说的那件事,那件关于侍候贵族人的事。好,我也不来辩驳,这个很好。但是你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人。现在我对你说个小故事,你也许听着很有趣味(他咳嗽了一下)。你知道我那妻子是怎么样的人,大概这样的妇人再也寻找不到,这个你也可以赞成。她的女仆简直好像住在天堂上一般的快活……但是我的妻子却自己定着一个章程:凡已嫁的女仆都不准留着。这个也实在极不合适,如果生着几个孩子,怎么还能伺候主妇,循规蹈矩地观察她的习惯:她已经管不了这些,她心里也想不到这层了。应该按照人道去判断。在十五年以前,有一天我们走到村庄里去,看见村长有个容貌美丽的女儿。我的妻子就对我说:柯柯——她常用这个名字叫我——把这个姑娘带到彼得堡去,我很喜欢她呢。我说很好,就带去吧。那个村长跪下来,他绝不会想到他有这样的际遇。可是那个女孩却哭了。这个自然是很可怜,背井离乡,那也没有什么奇怪。可是不久她就同我们住惯了。起初先让她学着。不料那个女孩十分聪明,不多时候,做事就很得力。我妻子和她十分投机,宠爱着她,让她做贴身女仆。可也实在应该说句公道话:我妻子身旁从没有过这样的女仆:又勤谨,又温和,又听话——简直什么都好。因此我妻子越发喜欢她了:给她穿好衣服,在主人桌上用餐,又赐给她喝茶……你想,待她还要怎样好呢!她这样在我妻子身旁服侍了十年。忽然有一天,阿丽娜——她的名字叫作阿丽娜,不等禀报,走进我的书房,朝着我跪下来……老实说,我当时简直忍耐不住了。人从不应该忘记自己的体面。我便询问她。她说:‘求您施恩吧。’‘什么事呢?’‘许我出嫁。’我顿时十分惊愕,便说道:‘你不知道你太太身旁没有别的女仆吗?’‘我依旧可以在太太那里伺候哇。’‘胡说!胡说!太太是不留出嫁的女仆的。’‘玛丽阿娜可以替我的位置。’‘请你少狡辩吧!’‘你的自由……’我那时候真是生气。你想我这个人永远没有像那天这般受人侮辱,不得人家的恭敬。也不必对你说……你总晓得我的妻子是怎样的人:简直是天神,有描写不尽的美德。即使是恶徒,也要可怜可怜她呢。我就把阿丽娜赶走了。我想她经这一赶,也许能够醒悟过来。偏不相信世间有恶和不正直的事。不料过了半年,她又来这样请求着我。我生着气,又把她赶开,威吓着她,说要告诉太太去。我真生气了。可是过了些时候,我妻子含着一泡眼泪,到我屋里来,那种难受的样子,真叫我异常惧怕。‘什么事情?’‘阿丽娜……’你也就明白了。我说出来也害臊。‘不能吧!……谁呢?’‘仆人配绰士伽。’这个更使我炸了。我这个人……是不喜欢含混下去的。其实配绰士伽也没有错处。惩罚他固然也可以,可是他并没有什么错处。阿丽娜……嗯,这里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我就立刻吩咐人把她的头发剃光,穿上破衣,送她到乡下去。我妻子丢失了个好女仆,可也没有法子。家里没有秩序,那更是不成了。有病的躯干,不如一下子便把它切断。现在你判断一下。你知道我的妻子。她真是个天神!她爱着阿丽娜,阿丽娜也知道这个,可是她竟不知羞耻。啊?你说!这不是没有法子吗?那个女孩对我的不敬,简直使我生气。心肝和感情——在这些人身上是找不到的!无论你怎样去喂狼,狼终向树林看着。最先是要学问,我不过要对你证明一下……”

资乌叶可夫没曾说完话,已经转过头来,把自己的外套包紧一点,来镇压自己的气恼。

读者现在大概已经明白我很同情地看着阿丽娜的缘故了。

后来我又问她道:“你嫁给这磨房主人多少时候了?”“两年了。”“你主人难道允许你了吗?”“已经有人赎我出来了。”“谁呢?”“塞维利·阿赖克叶维其。”“这是谁?”“那是我的丈夫(叶莫来独自笑起来)。难道老爷曾对你提过我的事情吗?”等了一会儿,阿丽娜添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话。忽然磨房主人远远地喊道:“阿丽娜!”她就立起身来,走了。

我问叶莫来道:“她的丈夫好吗?”“没有怎么样。”“他们有儿子吗?”“有一个,却死了。”“怎么,那磨房主人爱她吗?赎她的钱花得多不多?”“我不知道。她还认得字,这个对于他们的事情是有用的。总是爱她的呢。”“你早就同她认识吗?”“早啦。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主人的庄院离这边不远。”“仆人配绰士伽你认识吗?”“彼得·瓦西里菲奇吗?认识的。”“他现在在哪里?”“去当兵了。”

我们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我又问他道:“她大概不健康吧?”“怎么会健康呢!明天‘嘉卡’一定很好。你应当睡一会儿了。”

野鸭成群咕咕地叫着,在河上游起来。天黑暗得厉害,未免有点寒冷;树林黄莺也啼啭起来。我们钻进干草里,就睡熟了。

草莓泉

八月初旬,天气还炎热得厉害。每天从十一点钟到三点钟的时候,就是极有坚决力的人也不能出去行猎,最忠顺的狗都“刷起猎人的靴跟”来,那就是懒洋洋地一步步跟在后边,拖着条大舌头。主人有时叱责它,它也只是微摇着尾巴,脸上表示不安的颜色,却不肯走在前边。可是我就在这样的日子出去行猎。我心里本想着在阴凉里休息一会儿,自己却勉强挣扎着。我那只勤劳的狗还在树林中奔跑着,虽然自己也不希望在这狂热的行动里得到什么好结果。呼吸窄闭的暑气也叫我不得不打算保守自己的精力。后来我勉强走到伊斯塔河那里,这河已为我亲爱的读者所熟悉的了。从小山岩上下来,沿着沙滩,奔向泉水——这股泉水名叫“草莓泉”,四乡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这股泉水从岸旁山上的罅隙里流出来,渐渐流到深涧里去,离开二十步左右就从那里折向河里去,发出快乐的絮语似的声音。橡树根生在涧石上面,泉旁络草丛生,日光几乎永不去侵犯那银色的潮湿气。我走到泉水那里,草上放着一个水瓢,是过道的乡人留下做公共用的。我喝了口泉水,躺在阴凉里,向四周眺望了一会儿。在泉水入河所成的湾那里——因此湾旁永生着涟漪,背着我坐着两个老人。一个身体很健壮,身材高大,穿着件墨绿的整齐的大衣,在那里钓鱼;一个是瘦小的人,穿着件带补丁的衣裳,还不戴帽子,膝上放着一只装小虫的罐子,有时把一只手按在秃白的头上,仿佛要用来抵抗太阳。我很认真地看他,才知道他是舒米希诺村的斯梯奥浦式卡。现在让我先把这个人介绍给读者。

离我村数俄里远,有个大村,名叫舒米希诺,里头还有石建的教堂,为纪念圣科斯莫与圣达米安而建筑的。教堂对面也盖着许多贵族的巨屋,内中各色的建筑都有:如马厩、车房、浴室、临时厨房、宾舍、花室、秋千,样样都已齐备。在这些房屋里全住着富家田主,内中安排得秩序井然——不料忽然在一天清晨的时候,竟失了火,完全烧掉了。老爷们就迁移到别的巢穴里去,于是村落便萧条起来。广阔的烧地变为菜园,瓦砖堆和烧剩的遗物还堆积在一旁。后来就用些现成的木头造了一所小屋,又把十年前买来造哥特式亭子的平底板拿来做屋顶。园丁米绰凡同他的妻子爱格欣娅和七个儿女住在那里。主人吩咐他给一百五十俄里以外的厨房供给蔬菜;又托爱格欣娅照管从莫斯科用巨价买来的泰罗里斯种的牛。那只牛已丧失生产的能力,因此,从买到手以后就挤不出牛奶来。此外,还有一只羽毛丰满的灰色公鸭,主人家唯一的家禽,交给她照管。小孩们因为年纪尚轻,暂先不指定职务,却也管不住他们不偷懒。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宿过两次,并且拿过他家的黄瓜,这些黄瓜在夏天都很大,滋味却异常恶劣,瓜皮又黄又厚。在他家里,我曾见过斯梯奥浦式卡一次。除去米绰凡一家,和一个管教堂的聋耳老人格拉辛姆以外,在舒米希诺村里还剩着一个“家臣”,因为我所介绍于读者的斯梯奥浦式卡既不能被认为人,自然也不能被认为“家臣”。

无论什么人都有他社会上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总有一点关系;无论哪一个家臣,没有薪水,也总有所谓“津贴”。斯梯奥浦式卡却一点得不着进项,也没有一个亲戚,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也没有人提起他来,他没有过去的历史,恐怕在人口登记册上也不见得会有他的大名。当时发生个传说,仿佛说他曾当过人家的仆役,但是他是谁,他从哪里来的,他是谁的儿子,他怎么会投到舒米希诺村里去,他怎么会得着一件打多久就穿在身上的补丁衣裳,他生活在什么地方,他用什么来生活——这些事情谁也不能够明白,老实说,谁也不愿意留心到这些问题上来。绰费米奇老人对所有家臣四代中间的直系血统全都熟悉,而对于这个人却只知道他是土耳其妇人的亲戚,这个妇人是故世的主人阿赖克赛·罗曼尼奇旅长从战地上用大车载回来的。就是在节假日里,在依俄国古代习惯普遍地施舍盐面包、麦饼、绿葡萄酒的那些日子——就在这些日子,斯梯奥浦式卡都不敢出来当众喝一杯酒,吃一碗饭,鞠一下躬,拉一拉主人的手,更不敢在主人眼前一口气喝下管家的肥手给斟上的一大杯酒,以向主人祝福。不过,也有一两个心善的人分一点吃剩的麦饼块给那可怜的人。在复活节日也没有人同他祝福;他也不会撸着袖口,在后面口袋里取出一个红蛋来,喘着气,笑着脸,送给小主人和太太。夏天,他住在鸡舍后面的小屋,冬天住在澡堂的门口里,在大风雪的时候便住在干草场里。好些人时常看见他,有时还给他一拳,却没有一个肯同他说话,而他也仿佛永世不会开口似的。自从火灾以后,这个被弃人便住在园丁米绰凡家里。园丁既不去动他,也不对他说:“你住在这里吧。”却也不去赶他。斯梯奥浦式卡并没有住在园丁的家里,他住着菜园,吃着菜园,他走路的时候没有一点声息。咳嗽好像很害怕似的,老用手来掩着嘴;做事情永远静悄悄的,好比蚂蚁一样。可是他的事情只是为了吃,也就为着一样食物罢了。实在说,如果他不一天到晚奔忙着自己的食物,他也早已要饭饿死了。早晨还不知道晚上能不能饱!他有时坐在围墙下吃萝卜,或者嚼白菜根;有时搬一桶水来喝饮;有时把一只瓦罐放在火上,从怀里取出几块黑面包放在罐里;有时在屋内劈木,敲钉,安设放面包的木架。这些事情他全静悄悄地做着,仿佛是瞒着人的坏事:人家一望,他立刻就藏匿起来。有时候忽然走开了两三天,他究竟到哪里去,谁也不去理会,一会儿又出现了,又在篱旁偷偷将木柴填到行灶里去。他的脸是小的,眼睛是黄的,头发披到眉上,鼻子是尖的,耳朵极大而透明,像蝙蝠的耳朵一般,胡子仿佛两星期以前才剃光,所以显出不长不短的样子。我在伊斯塔河岸旁所见,同一个老人在一块儿的就是那个斯梯奥浦式卡。

我走到他面前,同他问了声好,就坐在一旁。那个同斯梯奥浦式卡在一块儿的人我也认识,他名叫米海·塞维里奇,绰号叫“雾”,是庇奥托·伊里奇伯爵家已释放的农奴。他住在鲍尔贺夫斯基县一个痨病的田主家里,那个田主又开着一家旅馆,我常在那里住宿。凡在奥里尔公路上来往的大小官吏及其他闲人(钻在斜纹的皮褥里的商人自然顾不及此),到如今还能找出在离绰次卡村不远的地方临着大道的一所两层大木房,屋顶已经破坏,窗户也都旧得不堪,在正午天气晴朗的时候,这种破碎的建筑让人有点不快之感。庇奥托·伊里奇伯爵有时住在这旅馆里,他非常好客,是旧时代的大臣。全省中许多人都投在他门下,向他献媚。没有一个老妇人,经过这所空洞的殿邸,不叹息流连,追忆以往事情的。伯爵对于这些献媚的宾客,全都一律欢迎,很愿意供给他们的衣食;但是不幸的是,他的财产不够他这般花费。他完全破产后跑到彼得堡去寻觅位置,却等不到职务的任命,竟死于旅店中。米海在伯爵家当仆人,在伯爵活着时,就得了赦免状。现在他年纪已经六十多岁,脸色却还不错。他时常露着笑容,仿佛喀德邻时代的人笑时一般的慈祥。他说话的时候,时常把嘴唇忽开忽合,极和蔼地眨着眼睛,从鼻子里面说出话来。他做事情都很迟钝,就是嗅烟也是这样。

我问道:“米海·塞维里奇,你钓着鱼了吗?”“请你往篮里看一看:有两条鲈鱼,五条石斑鱼……斯梯奥浦式卡,拿出来看一看。”

斯梯奥浦式卡便把筐子拿给我看。我就问他道:“你境况怎样?”他嗫嚅了半天,仿佛舌头上打了一个结似的,良久才开口道:“还……还……还算不错,比较好些了。”“米绰凡身子好吗?”“好着呢,先生。”他说着,就回过身去。

那时候米海就说道:“这个时候鱼儿很不容易上钩,它们全躲在树底下睡觉呢。……斯梯奥浦式卡,请你把虫子穿上吧。”斯梯奥浦式卡拿起一个虫子,放在手掌上面,打了它两次,便挂在钩上,交给米海。米海一面向他道谢,一面对我说道:“先生,你在打猎吗?”

我答应道:“是的。”

他又说道:“你这只狗是英国种呢,还是德国种呢?”

我答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种,却还好。”

他又说道:“你带着狗出去打猎吗?”

我答道:“我有两队猎狗呢。”

说到这里,米海不由得笑了,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实在的:有的人喜欢用狗,有的人却不爱用狗。可是据我那平常拙笨的见解看来,养狗大半为了装面子……一切都需布置得整整齐齐,马呀,看狗人哪,都应该预备齐全。我那故世的伯爵生来就不是个猎人,可是他也养着狗,一年也不过出去两次。看狗的人都聚在院子里,穿着红色的号衣,吹着军号。伯爵出来了,马牵了过来,伯爵骑上了,狗厩总管过来替伯爵把两脚插进鞍镫,脱下帽来,把缰绳放在帽上递上去。伯爵将马鞭抽了一下,看狗的人们齐声呼喊,动身走了。马夫骑马跟在伯爵后面,自己用丝绳牵主人的两头爱狗,得意扬扬地四面观望着……那马夫高高地坐在哥萨克式的马鞍上,脸红红的,眼睛向四处看着……自然,那时候有许多宾客伴着。虽然是游戏,却很守着礼节。唉,被它脱掉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便把钓钩提将起来。

我问道:“听说伯爵一辈子过得很阔,对不对?”

老人一面挂上虫儿,把钩子垂下,一面说道:“他真是位大人物。彼得堡的一品大官常来光顾他。戴着深蓝色的绶带,坐在桌旁吃饭。他款待宾客也很在行。他称我为‘雾’,说:‘明天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给我送来,听见了没有?’我只得一口答应下去。他还有美丽的外衣、假发、手杖、香水、上等的花露水、鼻烟壶,从巴黎买来的各种名画。他时常大摆酒宴,放起烟火,游船,有时竟放炮。音乐家竟有四十余人。他还留几个德国人在他门下做食客,但是这些德国人心犹不足,还打算同主人家一起吃饭,不由得恼怒了主人,便吩咐把他们撵走,主人家的权威真可以。他们还跳舞,直跳到天亮,全跳的是阿克鲜资-玛特拉都拉舞……唉……唉……兄弟来吧!”说着,他便从水里拉出一条小鲈鱼来。一会儿又把钓竿垂下,便接下去说道:“主人的心却是十分慈善的。他打了你几下,一会儿竟忘得干干净净。就有一件事情:他养了一些女人。这些女人竟使他破产。因为那全是从低阶级挑选来的。仿佛这回她们没有什么不知足的。其实又不然,就是把全欧洲的贵物给她们还嫌不足呢!有人说:一个人为什么不快快乐乐地活着——这是贵族家的事情——但是破产总是不应该的。其中有个女人名叫阿库琳娜,现在早已故世,尤其骄横。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村副,却恶毒得很。她把他完全迷住了,竟会打伯爵的脸颊。我的侄儿也时常被她剃去额发,就为了一杯可可茶溅到她的新衣裳上……还不止他一人被剃去额发呢……可是无论如何,总是好时候啊!”老人说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低头不语。

我静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你那主人不严厉吗?”

老人摇着头说道:“那时候严厉自然是很合胃口的。”

我一面向他凝视着,一面说道:“现在却不能这样做了。”

他斜眼看着我,说道:“现在自然好得多了。”说着,又把钓竿远远地投下去。

我们坐在阴凉里,可是在阴凉里也异常闷热。暑热的空气仿佛死去一般,一丝也不动。热脸伴着愁容去寻找风儿,可是风儿竟没有。太阳光从蔚蓝的天上射下来,对岸黄澄澄的麦田竟没有一根穗儿在那里摇荡。有一匹农马站立在河水中,懒洋洋地摇着那条湿淋淋的尾巴;一条大鱼在岸边树棵子下面游泳,放出白沫,轻轻地沉下底去,水面上便起了个微圈,渐渐大,慢慢地便消失了。蚂蚱在栗色的草上跳跃着;鹌鹑懒声懒气地鸣叫着;鹰鸟在田地上飞过,时常落下来,很迅速地摇着羽翼,张开扇形的尾巴。我们为热气所压迫,个个都坐着不动。忽然后面山涧里发出一种声音来,显然有人也要到泉水那里来。我四周望了一下,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人,破旧的衣裳上满是尘埃,穿着草鞋,背后背着编篮与外衣。他走到泉水那里,很贪心地喝了几口水,便站起身来。

米海看见了他,就喊道:“喂,乌拉斯吗?兄弟好哇。你从哪里来?”

那个乡人走近我们,说道:“很好呢。我是从远地来的。”

米海问他道:“你干吗去了?”“到莫斯科主人那里去了。”“做什么事?”“去请求他的。”“请求些什么事情?”“请他把租税减轻些,或者就在主人那里做事,迁移个地方。我的儿子已经死了。我一个人现在没有法子办。”“你的儿子死了吗?”“死了。他……他……”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会儿,又说道,“我那儿子是在莫斯科当车夫,他时常替我完纳租税。”“难道你现在负着租税吗?”“是,负着租税。”“你的主人怎么办?”“他又怎么办?他把我赶出去了!他说胆敢直接到我这边来,这些事情都是总管管着。他说,你应该先到总管那里去。并且叫我怎么把你迁移呢?他说你先把欠的田租付清了再说。说的时候,他老人家简直生气极了。”“你就这样回来了吗?”“就回来了。我还想查问一下,我儿子遗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却到底没有弄出头绪来。我对他的主人说,我就是霏力蒲的父亲,不料他却对我说道:‘我知道什么?你的儿子不仅一点也没留下,并且还欠我的债呢。’所以我也只得回家了。”

那个乡人说了这些话,全带着笑脸,仿佛在那里谈论别人家的事情一般。可是,在他那小眼睛里却满含着眼泪,嘴唇不住地颤抖。“怎么,你现在回家去吗?”“要不往哪里去呢?自然是回家。我妻子现在大概正握着拳头挨饿呢。”

斯梯奥浦式卡忽然说道:“你不如……这样……”说到这里,找不出别句话来,便又不言语起来,兀自弄筐子里的鱼。

米海一面看着斯梯奥浦式卡,露出点惊奇之态,一面说道:“你不到总管那里去吗?”“为什么我要到他那里去?并且我亏空的实在太多。我的儿子病了一年才死,这一年里他没有付过一次租税……但是我也不去忧愁:从我那里也没有什么可取的。兄弟,无论你怎么狡猾,我总不管这些事情!”乡人说到这里,便哈哈大笑起来。

米海不由得正色说道:“怎么啦?乌拉斯,这个很不好。”“怎么不好?难道……”乌拉斯说到这里,声音忽地咽住,便一面用袖子擦脸,一面说道,“真热啊!”

我问道:“你的主人是谁?”“伐利安·配绰维奇。”“是庇奥托·伊里奇的儿子吗?”

米海说道:“是庇奥托·伊里奇的儿子。他在生时曾把乌拉斯所住的村庄分给他的儿子。”“他现在身体好吗?”

乌拉斯说道:“好着呢。脸上很红,极有血色。”

米海便对我说道:“住在莫斯科真好,否则在这里也要欠租税了。”“每户收多少钱租税呢?”

乌拉斯说道:“九十五卢布。”“嗯,你看,那块土地还很小,尽占着主人的树林。”

乡人说道:“但是听说那树林已经卖掉了。”“可不是吗,斯梯奥浦式卡,给我一个虫子。喂,斯梯奥浦式卡?怎么?你睡着了吗?”

斯梯奥浦式卡哆嗦了一下。乡人就坐在我们旁边。我们又静默起来。那时候对岸忽地有人在那里凄凄切切地唱着曲儿,可怜的乌拉斯不由得发起愁来。

过了半点钟,我们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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