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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23: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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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米莉·勃朗特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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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试读:

主要人物表

凯瑟琳·恩肖小说女主人公,乡绅恩肖先生的女儿,亨德利的妹妹,与希思克利夫有着世上难寻的强烈爱情,但却嫁给了富有的埃德加·林敦,以为那样可以帮助希思克利夫摆脱亨德利的压迫。

希思克利夫小说男主人公,本为恩肖先生拾来抚养的孤儿,因未与心爱的凯瑟琳成亲而开始报复行动,并成为呼啸山庄与画眉田庄的主人,最后却绝食而死。他酷似弥尔顿《失乐园》中的撒旦,有着坚深的爱与恨、情与愁,爱得激烈,恨得刻骨。

埃德加·林敦画眉田庄的主人,凯瑟琳·恩肖的丈夫,为人随和,是希思克利夫的仇人之一。

亨德利·恩肖呼啸山庄的主人,凯瑟琳·恩肖的哥哥,小时候虐待希思克利夫,后在妻子死后开始酗酒,直到被希思克利夫迫害而死。

伊莎贝拉·林敦埃德加·林敦的妹妹,和希思克利夫私奔并结婚,婚后却遭摧残,后逃走并生有一子。

凯瑟琳·林敦凯瑟琳·恩肖和埃德加·林敦所生的女儿,先被希思克利夫强行嫁与小林敦,后与哈里顿结为连理。

哈里顿·恩肖亨德利的儿子,因受希思克利夫的管制而目不识丁,但却有着一颗宽宏大量的心,且性情淳朴,有上进心。

林敦·希思克利夫希思克利夫和伊莎贝拉的儿子,性格古怪刁钻,自私残忍,但身体虚弱以致早夭。

艾伦·丁恩画眉田庄的女管家,小说故事情节的主要讲述者。

约瑟夫呼啸山庄的仆人,性格古怪、守旧。

洛克伍德先生画眉田庄的房客,小说的线索人物,听丁恩太太讲述故事的人。

第一章

一八〇一年。那一天,我刚去拜访了我的房东回来——就是那位后来让我伤透脑筋的孤僻的邻居。这儿真是个美丽的山乡!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信我还能找到一个与尘嚣这般隔绝的地方了。这是个厌世者的理想天堂。希思克利夫跟我,正好是非常般配的一对,我们可以分享这一片荒凉了。真是个绝妙的人!在我骑马来到他跟前时,只见他眉毛下那对乌黑的眼睛满含猜忌地冷冷瞅着我,看来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心里对他有着多大的热情。待我对他通报自己的姓名时,他的手指满怀戒心地往背心袋里插得更深了。“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 ”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作为回答。“我是洛克伍德,您的新房客,先生。我一到这儿,就急着前来拜访您,是想向您表明我的心意,但愿我这样再三要求租下画眉田庄,没有给您带来什么不便。昨天我听说您打算……”“画眉田庄是我自己的产业,先生。 ”他皱起眉头,慌忙打断我的话, “只要我能办到,我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进来吧! ”

这一声“进来”是咬牙切齿地、带着“去你的! ”这种情绪说出来的,就连他挨着的那扇栅栏门,也没有对他这句话做出响应而有所动作。我想,正是这种情况促使我决定接受这一邀请。对这样一个人物,我感到很有兴趣,看来他比我还要矜持多哩。

待到看见我的马儿的胸膛快要碰上栅栏,他倒也伸手解开了门闩,然后很不乐意地领我走上石铺路。我们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喊道:“约瑟夫,来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马牵走,另外再拿些酒来! ”“我看,这家人家就这么个仆人了吧。 ”听了他那个双料命令,我暗想, “怪不得石铺路上长满了草,树篱也得靠牛羊来修剪了。 ”

约瑟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头儿——也许已经很老了,虽说身子骨倒还硬朗结实。“老天爷,帮帮我们吧! ”当他牵过我的马时,怨声怨气地低声嘟哝着,还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使得我好心地猜想,他该是需要老天爷帮忙他消化肚子里的饭食吧,他的这声虔诚的祈求,跟我的突然来访是毫不相干的。

呼啸山庄是希思克利夫先生住宅的名称。 “呼啸”一词,在当地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它形容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这座山庄所经受的风呼雨啸。当然,住在这儿,清新纯净的气流是一年四季都绝不会少的。只需看一看宅子尽头那几棵生长不良、过度倾斜的枞树,还有那一排瘦削的、全都把枝条伸向一个方向,就像在向太阳乞求布施的荆棘,你就能捉摸出从旁刮过的北风该有多大威力了。多亏当年的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这幢宅子盖得非常结实,狭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墙里,墙角都砌有凸出的大石块保护着。

在跨进门槛之前,我驻足观赏了一下布满宅子正面、特别是大门周围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刻。在大门的顶上,在那些破损剥落的怪兽和不知害臊的小男孩中间,我还发现了“一五”这个年份和“哈里顿·恩肖”这个姓名。我原本想就此发表一点意见,还想向这位坏脾气的主人请教一下这座山庄的简单历史,可是从他站在门口的那副架势看,分明是要我马上进去,要不就干脆离开。我可不想在进屋参观之前,就把主人给惹恼了,弄得他更加不耐烦。

不用经过任何穿堂或过道,我们一跨步便进了这家人家的客厅。这儿的人把这叫作“正屋” ,是很有见地的。它通常包括厨房和客厅。不过我认为,在呼啸山庄,厨房一定给挤对到另一间去了。至少,我听出喋喋的说话声和碗盘的相碰声,是一直从里面传出来的;而且在大壁炉的旁边,看不到有烤炙、烧煮或烘焙的迹象,也不见墙上有什么铜锅和锡淘盆在闪闪发光。只有在屋子的另一头,有一个橡木的大碗橱,上面一排排摆着无数白镴盘子,摞得快到房顶,其间还杂放着一些银壶、银杯,倒是它们反射出闪烁的光芒和热气。这个碗橱毫无遮拦,它的整个构造,让人一览无遗。只有一处地方,让一个搁有燕麦饼、牛腿、羊肉和火腿之类的木架子,遮挡住了一部分。在壁炉的上方,挂着几支蹩脚的杂式旧枪,还有一对马枪。壁炉台上,一字儿排着三只画得艳丽俗气的茶叶罐,算是装饰品。地是平滑的白石铺砌的。椅子的结构简陋,高背,漆成绿色。暗处还有一两张笨重的黑椅子。在碗橱底下的圆拱里,躺着一只硕大的酱色母猎狗,身边围着一窝尖声叫着的小狗;还有几只狗则躺卧在别的隐蔽的地方。

这样的屋子和陈设,要是属于一个普通的北方农民,有着一张倔强脸膛和一双适合穿短裤、扎绑腿的壮腿的庄稼汉,那也就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要你选的正好是刚吃过饭的时间,你在这山区方圆五六英里的地方走上一圈,包你随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安坐在他的扶手椅里,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大杯浮着泡沫的麦芽酒。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跟他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却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比。从外貌看,他像个皮肤黝黑的吉卜赛人,可是从衣着举止看,他又像位绅士——也就是说,像许多乡下的乡绅那样的绅士——也许有点衣冠不整,但他的不修边幅看上去并不刺眼,因为他有一个挺拔、漂亮的身材。他那张脸却颇为阴郁。也许有人会认为,他多少带点缺乏教养的傲慢。我倒对此有所理解,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凭直觉知道,他的这种矜持,是出于对卖弄感情——对互相表示热情的厌恶。他把爱和恨全都放在了心里,而且还认为,被人爱和恨也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不,我的结论下得太早,我这是把自己的品性过分慷慨地送给他了。希思克利夫先生遇上一个想要跟他相识的人时,尽量地把手藏起来,也许有他自个儿的理由,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但愿我的这种本性称得上是特别的吧。我那亲爱的母亲常说,我永远不会有一个舒适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才证实自己确实完全不配有那样一个家。

当时,我正在海滨享受着一个月的好天气,偶尔认识了一位最迷人的姑娘——在她还没有理会我之前,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位真正的天仙。我从没有用语言表达过自己对她的爱慕之情,可是,如果眉目确能传情的话,一个最傻的傻子也能看出,我已经深深地坠入情网了。后来她终于懂得了我的爱意,回送了我一个秋波——一个任你想象有多甜蜜的秋波。可是我怎么样呢?说来丢脸,我就像一只蜗牛似的,冷冰冰地缩回来了。而且对方每向我送一次秋波,我就越冷淡,往里缩得越紧,最后害得这天真的姑娘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以为自己搞错了,窘得不知所措,只好恳求她妈妈赶紧带她一溜了之。

就因为有这种古怪的脾性,我得了个冷酷无情的名声。多么冤枉啊,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我在壁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的房东也走到对面的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为了填补这短暂的沉默时刻,我伸手想去抚摸那条母狗。这时它已离开那窝崽子,像狼似的偷偷溜到我小腿后面,撅起嘴唇,白白的牙齿上馋涎欲滴。

我的爱抚却惹起它打从喉头发出的一串长狺。“你最好别去理这条狗, ”希思克利夫和着狗狺,粗暴地大声说道,同时用力跺了一下脚,把那更凶的狺声给止住了, “它不习惯受人溺爱——我养的不是玩赏的宠物! ”

接着,他大步走近边门,再次高声叫道: “约瑟夫! ”

约瑟夫在地下室的深处,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什么,但是不见有上来的动静,于是主人就亲自下去找他了,留下我和那条凶恶的母狗面对面地厮守着。另外还有一对狰狞的蓬毛牧羊犬,也和它一起留神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并不急于想跟它们的牙齿打交道,所以也就一动不动地静静坐在那儿。然而,不幸的是,我原以为它们一定不懂无声的咒骂,就对它们挤眉弄眼,做起鬼脸来。我的某个脸相竟惹恼了狗太太,它勃然大怒,纵身跳上我的膝盖。我立即把它推了下去,慌忙拉过一张桌子来挡在中间。这一下可激起了全体公愤,六只大小不同、年龄不一的四脚恶魔,一窝蜂似的从藏身处蹿了出来,扑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我发觉我的脚跟和衣边尤其成了攻击的对象,便尽可能有效地挥动那根拨火棒,挡开那几位较大的斗士,同时不得不大声求援,吁请这家人家的人赶快来重建和平。

希思克利夫和他的仆人,令人恼火地依旧不慌不忙爬着地下室的阶梯。尽管壁炉前又是撕咬,又是狺吠,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可我觉得他们的步子并没有比平时快上一丁点。

多亏这时从厨房里迅速奔出一个人来——一个健壮的女人,她撩起衣裙,光着胳臂,两颊火红,挥舞着一只煎锅,冲到我们中间。

她就凭着这件武器,还有她的舌头,达到了目的,出奇地平息了这场风暴。待到她的主人上场时,只留下她了,她正像大风刮过的海洋那样喘息着。“见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道,朝我瞪了一眼。刚才受到那样不友好的对待,现在还得看这样的眼色,真让人受不了。“是啊,真是见鬼了! ”我嘟哝着说, “就是有鬼附身的猪群也没有您家的这班畜生凶哩。您倒不如把一个生客丢给一群猛虎呢! ”“不去碰它们,它们是不会惹事的。 ”他说着,把酒瓶放到我的面前,把拖开的桌子搬回原处, “狗是应该保持警觉的。喝杯酒吧。 ”“不,谢谢。 ”“没给咬着吧? ”“要是我给咬着了,我就要在那咬人的东西上打下印记了。 ”

希思克利夫绷紧的脸上转而露出了一丝笑意。“得了,得了! ”他说, “您受惊了,洛克伍德先生。来,喝点酒吧。我这屋子难得有客人来,我愿意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懂得该怎样来接待客人。祝您健康,先生! ”

我鞠了一个躬,举杯回敬了一句祝词。我开始意识到,为了一群狗的失礼,坐在这儿生闷气,实在有点犯傻。再说,我也不愿让这家伙再拿我取笑,因为现在他的兴致已经转到取笑人方面来了。

他,也许已经转而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是愚蠢的。因而态度方面有所缓和,语气也不再那么简慢,而且还提起了一个他以为会让我感兴趣的话题——有关我目前隐居的这个地方的优点和缺点。

我发现,他对我们谈及的这个话题,是非常有见识的。临到告别的时候,我竟然如此兴致勃勃,主动提出明天还要来拜访他。

他显然不希望我再来打扰。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来。说来奇怪,跟他一比,我发觉自己是多么爱交际啊。

第二章

昨天下午天很冷,又有雾。我本想在书房的炉火边度过这半天时间,不打算踩着荒原上的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去了。

可是,当我用过正餐(请注意:我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用正餐,我的女管家——一位稳重的太太——是租房时讲明必须一起雇下的,她总是不能,也许是不愿理会我的要求,把正餐放在五点钟) ,怀着这一懒惰的打算,上了楼,跨进书房时,却见一个女仆跪在那儿,身边放着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大量的煤灰压住火苗,弄得满屋子扬满了灰尘。这一景象立刻驱使我回了头。我戴上帽子,走了四英里路,来到希思克利夫家的花园门口。这时开始飘起雪花,我正好躲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在那荒凉的山顶上,土地由于结着黑冰冻得坚硬,凛冽的寒气冷得我四肢直打战。我打不开花园的门闩,就跳了进去,顺着两边杂乱地长着醋栗树丛的石路,直奔屋门。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门,直到我把指关节都敲疼了,引得那群狗也狂吠起来。“这样糟糕的人家! ”我心里直嚷, “凭你们这样无礼待客,就该让你们跟人类永远隔离。至少,在白天我还不会把门闩得这么死死的。我才不管哩——说什么我也要进去! ”

打定主意,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动起来。脸色乖戾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洞里探出头来。“你干吗? ”他大声叫嚷着, “主人在羊圈里。你要跟他说话,就打谷仓的那头绕过去。 ”“屋里没人开门吗? ”我也大声应答道。“除了太太,一个人也没有。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来开门的。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 ”“别找我!我才不来管这种事哩。 ”咕哝了这么两句,那脑袋就不见了。

雪开始下大了。我抓住门把,又试了一回。这时,后面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扛着干草叉、没穿外套的小伙子。他招呼我跟着他走。于是,我们穿过洗衣房,经过一个石头铺的院场(那儿有一间堆煤的棚屋,一台水泵,还有一个鸽子棚) ,终于来到了头天接待过我的那间暖和、敞亮的大屋子。

壁炉里,煤块、泥炭和木柴混合燃起的熊熊炉火,烧得正旺,闪耀出明亮、欢快的光辉。在等待摆上丰盛晚餐的餐桌旁,我很高兴地见到了那位“太太” ,以前,我从没想到他家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我对她行了礼,然后等待着,以为她会请我坐下。可她只是朝我打量了一下,就往后朝椅背上一靠,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刮暴风雪了! ”我说, “希思克利夫太太,我怕是因你的仆人贪闲,让你家的大门受累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们听到我在敲门! ”

她始终不吭一声。我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我。反正她一直就用一种冷漠的神色盯着我,让人甚感窘迫,极不愉快。“坐下吧! ”那小伙子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要来了。 ”

我依他的话坐了下来,然后轻咳了一声,对那条凶狗朱诺叫唤了一声。这第二次见面,它总算赏脸,摇了摇尾巴尖,表示承认我是它的相识。“好漂亮的狗! ”我又开了个头, “你打算不要这些小狗吗,太太? ”“它们不是我的。 ”这位可爱的女主人说。那腔调比希思克利夫的答话还要让人感到不快。“啊,你疼爱的一定在这一堆里了! ”我转身朝着一只不太能看清的靠垫接着说,那上面伏着几只猫一样的东西。“疼爱这些东西那可真是怪了! ”她轻蔑地说。

真倒霉,那原来是堆死兔子。我又轻轻清了清嗓子,向壁炉靠近些,再次说起今晚天气不好之类的话来。“你本来就不该出门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到壁炉台上去拿那两个彩色的茶叶罐。

她原本坐在光线被挡住的地方,这会儿我可把她的整个身材和面貌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她身材苗条,显然还是个少女。体态真是好极了,还有一张我生平没有福气见到的俊美小脸,五官细巧,非常漂亮。淡黄色的鬈发,或者不如说是金黄色的鬈发,披散在她细嫩的脖子上。至于那双眼睛,要是表情欢快的话,你就怎么也没法抗拒了。是我这颗容易动情的心有幸,此时它们流露出的,只是徘徊在轻蔑和有几分绝望之间的神色,这看上去显得特别不自然。

她几乎够不到茶叶罐。我想动手帮她一下。她猛地朝我转过身来,就像一个守财奴看到有人想要帮他清点金子一样。“我不用你帮忙, ”她厉声说, “我自己拿得到。 ”“对不起。 ”我连忙回答。“是请你来喝茶的吗? ”她在自己那整洁的黑衣裙上系上一条围裙,然后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匙茶叶正准备往茶壶里倒,问道。“能喝杯热茶真是太高兴了。 ”我应声说。“是请你来的吗? ”她又问了一句。“不, ”我脸带一点笑容说, “你就是请我的人呀。 ”

她蓦地把茶叶倒回罐里,把匙子和茶叶罐一丢,使性子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前额紧蹙,朱唇撅起,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

这时,那小伙子已经穿上一件相当破旧的外衣,站在壁炉跟前,从眼角里瞅着我,那神气,就像是我们之间有着什么未了结的深仇大恨似的。我开始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来了。他的衣着和谈吐都很粗俗,一点也没有希思克利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气派。他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蓬乱得像个野人,他的胡子像头熊似的布满双颊,他的双手就像普通劳动者那样黝黑。可是他的态度举止很随便,几乎还有点旁若无人,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家仆伺候女主人应有的那种小心殷勤。

既然无从判定他在这家人家中的地位,我觉得还是不去理会他那奇怪的举止为好。过了五分钟,希思克利夫先生进来了,多少总算把我从这种不自在的场面中解救了出来。“您瞧,先生,我说话算数,真的来了! ”我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声说道, “不过我怕要让这天气困上半个小时了——要是您容许我在这儿暂避一下的话。 ”“半个小时? ”他说着,抖落衣服上的雪片,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大风雪天出来闲逛呢。你知不知道你会有陷入沼泽的危险?就连熟悉这些荒原的人,在这样的夜晚,常常也会迷路。我还可以告诉你,眼下这种天气是不会转好的。 ”“也许我能在您的仆人中找一位向导吧,他可以在画眉田庄过夜,明天早上再回来——您能抽出一个给我吗? ”“不,不行。 ”“哦,真是!好吧,那我只好靠我自己的本领了。 ”“哼! ”“你是不是该准备茶了? ”那个穿破旧衣服的小伙子问道,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年轻太太身上。“他得算一个吗? ”她问希思克利夫。“去准备就得了,行不行? ”这就是回答,他说得如此蛮横,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语气,充分暴露出他的坏脾性。我再也不想把希思克利夫叫作绝妙的人了。

茶准备好了,他是这样邀请我的:“呃,先生,把你的椅子移过来吧! ”

于是,我们几个,包括那个粗野的小伙子,全都拖过椅子,围坐在桌边。在饮用茶点时,席面上一片肃静。

我心里想,如果这片乌云是我引起的,我就有责任尽力来驱散它。他们不可能每天都这么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着。不管他们的脾气有多坏,总不会成天都板着脸的吧。“说来奇怪, ”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时,我开始说道, “真是奇怪,习惯对我们的情趣爱好和思想观念的形成,竟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一定有许多人没法想象,希思克利夫先生,像您这样过着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可是我敢说,您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又有您这位可爱的夫人像女神般卫护着您的家庭和心灵……”“我可爱的夫人! ”他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浮现出几近狰狞的讥笑, “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 ”“我说的是希思克利夫太太,您的夫人。 ”“嗯,没错——啊!你是说,尽管她的肉体已经不在,她的灵魂依然还站在保护天使的岗位上,卫护着呼啸山庄的好运。是这意思吗? ”

我发觉自己已经搞错了,便想改正过来。我本该看出他们双方的年龄差距过大,不像是夫妻。一个已四十来岁,正是心智最成熟的时期,男人在这个时期很少会抱有幻想,误以为女孩子是为了爱情才嫁给他的——那种美梦是留给我们老年时聊以自慰的。那另一个呢,看上去还不到十七岁。

这时,一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 “那个在我胳臂旁捧着盆子喝茶,手没洗就抓面包吃的乡巴佬,也许就是她的丈夫吧。不用说,是小希思克利夫了。这就是隐居的结果: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男人,就让自己投进了这么个乡巴佬的怀抱,真是太可惜了——我得留点神,别引起她对自己的选择产生后悔了。 ”

这最后的想法似乎有点抬高自己,其实倒也不是。坐在我旁边的这一位,一看到就简直让我厌恶。根据经验,我知道自己还是有点吸引力的。“希思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 ”希思克利夫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说着,他掉过头去朝她看了一眼,这是一种特别的眼光,一种非常憎恨的眼光——除非他那一脸肌肉生得完全反常,不会像旁人那样表达出心灵的语言。“啊,不用说,这下我明白了,你真有福分,这位仁爱的仙女原来是属于你的。 ”我转过头来对我身旁的那一位说。

比刚才还要糟糕!这年轻人蓦地满脸通红,他紧握拳头,摆出了像要动武的架势。可是他似乎立即就控制住了自己,用一句骂人的粗话压下了心头的怒火。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我假装没有听见。“不幸你猜得不对,先生! ”我的主人说, “我们两个都没有这种福分占有你的这位好仙女。他的男人死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啦。 ”“那么这位年轻人是……”“当然不是我的儿子啦! ”

希思克利夫又笑了起来,那意思仿佛是把他当作这头笨熊的父亲,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荒唐了。“我的名字是哈里顿·恩肖。 ”那一个怒声叫嚷道, “而且我劝你要尊重它! ”“我并没有表示不尊重呀。 ”这是我的回答,心里却在暗笑他报出自己的姓名时那种庄严神气。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盯得我都不愿再去回瞪他了,我怕我会忍不住赏他一个耳光,或者给他逗得笑出声来。这时我才开始清楚地感觉到,在这个舒适的家庭中,我实在有点格格不入。这种精神上的阴郁气氛,不仅抵消了,而且还压倒了我周围温暖的物质上的舒适。我告诫自己,第三次有胆量再来这家人家时,一定得多加小心。

吃喝完毕了,没有人说一句应酬话。我走到一扇窗子跟前,观察一下天气情况。

我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黑夜已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成一片,淹没在暴风雪卷起的可怕旋涡中。“没有人带路,眼下我怕是回不了家了。 ”我禁不住叫了起来,“道路大概都给埋上了,就是还露出在外的话,我也没法看清该往哪儿迈步了。 ”“哈里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门廊里去,要是让它们留在羊圈里过夜,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也得挡块木板。 ”希思克利夫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接着说,心里更焦急了。

谁也没来搭理我。我朝四周看了看,只见约瑟夫给狗提来了一桶粥,希思克利夫太太则俯身在炉边,在烧火柴玩,这堆火柴是方才她放回茶叶罐时,从壁炉台上碰落下来的。

约瑟夫放下粥桶,用挑剔的目光朝屋子里打量了一圈,接着扯开他的破嗓子大声说道:“我真弄不懂,大伙全出去干活了,你怎么能待在这儿闲着!你可是实在没出息,跟你说了也白搭——你那坏毛病,一辈子也改不好了。你是一心要去见魔鬼了,跟走在你前头的你妈一样! ”

一时间,我还以为这番滔滔不绝的话是冲我来的,我大为生气,便径直朝这个老浑蛋走去,打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

可是,希思克利夫太太的答话,把我给拦住了。“你这个造谣生事、假正经的老东西! ”她反驳说, “你这样来提到魔鬼,难道不怕给活捉去吗?我警告过你,要你别来惹我,要不,我就要请魔鬼特地帮个忙,把你给捉了去。站住,约瑟夫!你瞧这儿, ”她接着说,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黑封面的大书, “我要让你瞧瞧,我的魔法已经有多大,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了。那头红毛母牛不是无缘无故死掉的。你那风湿病还算不上上天给你的惩罚哩! ”“哦,恶毒呀!恶毒呀! ”老头喘着气说, “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 ”“不,你这个恶棍!上帝早把你给抛弃了——滚出去,要不,我就要你大吃苦头!我要用蜡,用泥把你们全都捏成小人儿,谁先越过我规定的界限,我就要——我暂且不说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可是,瞧着吧!去,我正在盯着你呢! ”

这个小女巫,在自己那美丽的眼睛中,增添进一种恶意嘲弄的神色。约瑟夫吓得直发抖,急忙逃了出去,一边逃一边祷告,还嚷着: “恶毒呀!恶毒呀! ”

我认为,她这种行为一定是由于闲得无聊闹着玩的。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想对她诉说一下我眼前的困境。“希思克利夫太太, ”我恳切地说, “我打扰您了,一定得请您原谅。我敢于来打扰您是因为,您既有这样的容貌,我敢说您的心肠也一定很好。请您给我指出几个路标吧,我也好找到回家的路。我一点也弄不清该怎么走,就像您弄不清去伦敦该怎么走一样! ”“顺你来的路回去就得了, ”她回答说,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里,面前点着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 “这是个简单的劝告,可也是我能提出的最好主张了。 ”“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被人发现冻死在积满雪的沼泽或泥坑里,您的良心会不会低声指责您,说这里也有您的一份过错呢? ”“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围墙的尽头。 ”“您送我!在这样的夜晚,为了贪图我的方便,哪怕要您跨出门槛一步,我也于心不忍啊! ”我叫了起来, “我只是求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要您领路,要不就请您向希思克利夫先生求个情,给我派个带路的。 ”“派谁呢?这儿只有他自己,恩肖,齐拉,约瑟夫和我。你要哪一个? ”“农庄里就没有其他男孩子了吗? ”“没有了,就这么几个人。 ”“这么说,我只好在这儿过夜了。 ”“那你可以自己跟主人去说,我不管! ”“我希望这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些山头上乱跑了。 ”从厨房门口传来希思克利夫严厉的声音, “至于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要是你定要留下,那就只能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合睡一张床了。 ”“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的椅子上。 ”我回答说。“不,不行!不管是富是穷,陌生人总是陌生人,我是不容许任何人待在我防范不到的地方的! ”这毫无礼貌的恶棍说。

受到这样的侮辱,我的忍耐到了头。我气愤地回了他一句,从他面前冲过,径直奔进院子里,匆忙中竟撞到了恩肖身上。天已经漆黑一团,我连出口也找不着了。我正在四处乱转,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这是他们彼此间有礼貌的又一个例子。

开始,那个小伙子好像对我还友好。“我陪他到林苑那儿吧。 ”他说。“你陪他到地狱去吧! ”他的主人或者是他的亲戚什么的大声叫了起来, “那谁来看管那些马,呃? ”“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人看马重要吧。总得有个人陪他走一趟。 ”希思克利夫太太轻声说,心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用不着你来指派! ”哈里顿回嘴说, “要是你放心不下他,最好别吭声。 ”“那我就盼望他的鬼魂会缠住你;也盼望希思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房客,直到画眉田庄倒塌掉! ”她尖刻地回答说。“你听,你听,她在咒他们哩! ”约瑟夫咕哝道,这时我正朝他奔去。

他坐在听得见说话的不远处,借着一盏提灯的灯光,正在挤牛奶。我没打一声招呼,径自拿起提灯就走,大声说明天派人送回,便朝最近的一个边门奔去。“主人,主人,他把提灯抢跑了! ”老头一面大喊,一面朝我追了上来, “嘿,咬牙嘿,看家狗!嘿,老狼!逮住他,逮住他! ”

一打开小门,两只毛茸茸的怪物便直扑我的喉头,我站立不住,跌倒在地;灯也灭了;耳边只听到希思克利夫和哈里顿发出一阵狂笑,这使我羞愤到了极点。

幸亏,那两个畜生好像只想张牙舞爪,摇尾扬威,并不想把我活活吞下去。可是它们也不容我重新站立起来,我不得不躺在地上,听候它们的恶主人发落。我的帽子也掉了,气得直发抖。我命令那些恶棍立即放我出去——再让我多待一分钟,我就要让他们遭殃——语无伦次地说了不少此仇必报之类的威吓话,狠毒之程度,颇有李尔王的味道。

过分的激动使得我鼻血大流不止,可是希思克利夫还在笑,我也还在骂。要不是这时来了一个头脑比我清醒,心地比我的主人仁慈的人,我真不知道这场戏该怎么收场。这人就是健壮的女管家齐拉。她终于赶出来打听外面这场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以为他们当中必定有人对我下了毒手,可她又不敢得罪她的主人,就朝那个年轻的恶棍开起火来。“好哇,恩肖先生, ”她大声叫嚷道, “不知道你下次还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哩!咱们这是要在咱们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看这家人家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瞧瞧这可怜的小伙子,都快喘不过气来啦!行了,行了!别再这样啦!快进来,我来给你治一下。就这样,别动。 ”

她这样说着,冷不防朝我的脖子上浇了一瓢冰冷的水,接着便把我拖进厨房。希思克利夫先生跟了进来。他那难得出现的欢快很快就消失了,重又恢复他惯常的阴郁。

我难过极了,而且头昏目眩,因而不得不在他家借宿一夜。他吩咐齐拉给我倒一杯白兰地,然后就进内室去了。齐拉则对我困窘的处境安慰了几句,又照主人的吩咐给我喝了酒,见我已稍微振作了一些,便带我去睡了。

第三章

在把我领上楼去时,她叮嘱我遮住烛光,也不要发出声响,因为她的主人对她领我去那间卧房,有着一种古怪的念头,而且从来都不乐意让任何人进去住宿。

我问这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说:不知道。因为她在这儿才待了一两年,而这家人家的古怪事又多,她也就没能一一都打听了。

我昏昏沉沉的,自己也顾不上多问了。我插上门闩,往四下里打量,看看床在哪儿。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椅子,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很大的橡木柜子。在靠近柜子顶部的地方,开有几个方洞,就像是公共马车的窗子。

我走近这东西,往窗子里一看,发现原来这是一张式样独特的老式卧榻。它设计得非常实用方便,这样,一家人就没有必要人人都需占用一个房间了。实际上,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还有窗台,正好用来当桌子。

我把围板往两边推开,拿着蜡烛跨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我觉得现在已经安全,不用再提防着希思克利夫那班人了。

我把蜡烛放到窗台上,看到窗台的一角堆着几本发了霉的书,油漆过的台面上画满了字迹,而这些大大小小用各种字体写的字,翻来覆去的无非是一个名字而已——凯瑟琳·恩肖,有些地方变成了凯瑟琳·希思克利夫,有的地方又变成了凯瑟琳·林敦。

我无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子上,不断地念着凯瑟琳·恩肖,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凯瑟琳·林敦,直到合上了眼睛。可是还不到五分钟,仿佛出现幽灵似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片亮得耀眼的白色字母,空中成群地蜂拥着“凯瑟琳” 。我惊跳起来,正想去驱散这些突然冒出的名字,发现烛芯斜靠在一本旧书上了,使得那靠着的地方发出一股烤牛皮的气味。

我剪掉烛芯。由于受凉发冷,又一直恶心想吐,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干脆坐了起来,把那本烤坏的书放到膝盖上,打了开来。原来这是一本细体字的《圣经》 ,发出很浓的霉味。扉页上有一行签名——“凯瑟琳·恩肖,她的书” ,还有一个二三十年前的日期。

我合上这本书,拿起另一本,又另拿一本,直到把全部书都翻检了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显然是经过选择的,而且从磨损的情况看,说明是经常在用的,尽管用得未必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能躲过钢笔写的批注——至少像是批注——书页上留下的每一块空白,全都给涂满了。有些是孤立的句子,还有一些看样子像篇正式的日记——字迹潦草,字体也未定型,显然是出于小孩之手。

在一张剩余的空页上端(当初发现这一空页时,可能是如获至宝) ,有一幅绝妙的漫画肖像,画的就是我们的朋友约瑟夫,一看就把我给逗乐了——虽说画得粗略,可是线条粗犷有力。

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立刻使我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便开始辨认起她那已经褪色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来。

画的下方有这样一段文字:

真是个倒霉的星期天!

我真盼望我爸还能回来。亨德利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待希思克利夫的态度凶极了——希和我要起来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走出开头的一步。

整天都下着大雨,我们没法去教堂了,因此约瑟夫定要在阁楼上聚个会。亨德利和他妻子都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烤火——我敢说,他们绝不会去读《圣经》——而希思克利夫,我,还有那个可怜的小农工,不得不听从吩咐,拿着祈祷书上阁楼。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粮食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浑身哆嗦。真希望约瑟夫也哆嗦起来,那样,他为了自己,也会少给我们讲点道了。全是痴心妄想!礼拜足足做了三个小时。可是我的哥哥看到我们从楼上下来时,居然还有脸嚷道:“什么,这么快就完啦? ”

以前,星期天晚上照例是准许我们玩玩的,只要不大吵大闹;现在,只要笑一下,就要罚我们站壁角!“你们忘了你们还有个家长呢! ”那暴君说, “谁先惹我发脾气,我就毁了他!我坚决要求完全保持肃静。啊,小东西,是你吧?弗朗西丝,亲爱的,你走过来时,给我扯他头发。我听到他用手指打响榧子了。 ”

弗朗西丝使劲地扯了扯那小孩的头发,然后走过来坐到她丈夫的膝上。他们俩坐在那儿,就像是一对娃娃,一直就那么又是亲嘴,又是闲扯——全是些愚蠢的废话,连我们都感到害臊哩。

我们只好躲进备餐台的圆拱里面,自己想办法尽量弄得舒服点。我刚把我们的围裙连接在一起,挂起来当作帷幕,谁知约瑟夫正好有事从马房进来。他一把扯下我的手工活,扇了我一个耳光,扯开他的破嗓子哇哇嚷道:“主人才落葬,安息日还没有过完呢,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朵里响着,你们竟敢玩起来了!你们真不知害臊!给我坐下,坏孩子!只要你们肯读,好书有的是。都给我坐下,好好想想你们自个儿的灵魂吧! ”

说着,他强迫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好,好让我们借着远处炉火照过来的那点微弱的光线,读他塞进我们手里的破书。

我可受不了这差事。我提起这本脏书的封面,使劲把它扔进了狗窝,赌咒说我最恨善书。

希思克利夫也把他那本一脚踢进了狗窝。接着是一场大闹! “亨德利少爷! ”我们的那位牧师大声叫嚷道, “少爷,快来呀!凯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的书皮子都撕下来啦!希思克利夫用脚踢开了《走向毁灭之大路》的第一卷!你让他们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唉!换了老主人的话,准要好好抽他们一顿了——可是他不在啦! ”

亨德利急忙从他的炉边天堂赶了过来,抓住了我们俩,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胳臂,把我们扔进了后厨房。约瑟夫口口声声说, “老魔王”准会在那儿把我们活活捉走的。我们受到这样的安慰之后,便各自找了个角落,静候“老魔王”的到来。

我从书架上伸手摸到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又把通正屋的门推开一点,让它漏进几丝亮光,然后写了二十来分钟的字。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出主意说,我们可以拿上挤奶女工的那件外套,披在头上,到荒原上去奔跑一通。真是个有趣的好主意!——要是那个可恶的老头进来,他还以为他的预言应验了哩——哪怕在雨里淋着,我们也不会比这儿更湿更冷的。

我猜想凯瑟琳一定实现了她的计划,因为接下去写的是另一回事。她变得爱哭了。她写道:

我做梦也万万没有想到,亨德利竟能让我哭成这般模样!我的头痛极了,痛得我没法睡到枕头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止不住要哭。可怜的希思克利夫啊!亨德利骂他是个小流氓,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饭了。而且他说,再也不许他跟我一起玩。还威胁说,我们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他就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他还一直怪爸爸(他竟敢怪起爸爸来! )待希太宽容了,发誓要让他降到他只能有的地位上去……

对着这些模糊不清的文字,我开始打起盹来。我的目光从手写字渐渐滑到了印刷字上。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有花饰的标题: “七十个七次,及七十一个的第一——杰伯斯·勃兰德罕牧师在吉默屯沼泽区教堂的一次讲道” 。就在我迷迷糊糊地苦苦猜测,这位杰伯斯·勃兰德罕会怎样来发挥这个题目时,我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咳,喝了倒霉的茶,受了倒霉的气,这会儿吃苦头了!要不怎么会让我过这么可怕的一夜呢?打从我懂得什么是受苦以来,我记不起有哪一回能和这一夜相比的。

我开始做起梦来——几乎在我还能意识到自己身居何地时就做开了。我觉得已经是早晨了,我正往回家的路上走,有约瑟夫在前给我带路。路上的积雪有好几码深。我们挣扎着往前走时,我的同伴不住地责备我,怪我为什么不带一根朝圣节杖,说是不带这种拐杖,就永远别想进那屋子,还神气活现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根大头棍棒——我只知道这东西该这么叫。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事十分可笑,回自己的家还得带这么件武器才能准许进家门。可是跟着一个新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我这并不是回家呀,我们是正在赶去听那位大名鼎鼎的杰伯斯·勃兰德罕讲道,讲《七十个七次》 。可不管是约瑟夫,这位牧师,还是我,要是犯了“七十一个的第一”条罪,就要给当众揭发,逐出教门了。

我们来到了教堂。说真的,我平日散步已经过那儿两三回了。它就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山谷里。这个山谷已填高,靠近一片沼泽,打那儿发出的阴湿的泥炭气,据说足以使存放在那儿的几具尸体不会腐烂。屋顶至今还完好如前,可是牧师的俸金每年只有二十镑,另外就是一座有两个房间的房子,而且眼看有可能决定只给一间了,所以没有一个教士愿来这儿担任牧师的职位。尤其是风传说,他的“子民们”宁愿让他饿死,也不愿掏腰包多拿出一分钱来提高他的俸金。不过在我的梦里,我看到杰伯斯有着满堂的会众,而且都在专心听讲。他正在讲道——天哪!这是什么讲道啊!全篇共分四百九十节,每一节都相当于平常的一次讲道,每一节讨论一种罪恶!至于他是从哪儿搜集来这么些罪恶的,我说不上来。他对一词一语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而且似乎这位弟兄每次犯的都得是不同的罪。它们的性质都极其奇特,全是些我以前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离奇古怪的罪过。

哦,我听得厌倦极了!我是怎样地扭动身子,大打呵欠,瞌睡过去又醒过来的啊!我使劲地掐自己,拧自己,揉眼睛,站起来又坐下,还用胳臂肘推推约瑟夫,要是牧师讲完了,让他告诉我一声。

我被判定得听完全部讲道。最后,他讲到了“七十一个的第一” 。就在这要紧关头,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公开谴责杰伯斯·勃兰德罕是个罪人,他犯的罪,任何一个基督徒都用不着饶恕。“先生, ”我大声叫道, “我坐在这四堵墙壁中间,已经憋着气耐着性子听了,饶恕了你讲的四百九十个题目。七十个七次我拿起帽子,打算走掉——七十个七次你都荒唐地硬逼我重又坐下。现在这第四百九十一个,我可再也受不了啦。受苦受难的教友们,别放过他!把他拖下来!把他砸个稀巴烂!让这个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地方从此再也见不到他! ”“你就是犯有这条罪的人! ”在一阵肃静之后,杰伯斯大声叫道,他从讲坛的垫子上向前探出身子, “七十个七次你大打呵欠,一副怪相——七十个七次我和我的灵魂商议——瞧,这是人类的弱点,不过这还是可以赦免的!现在,七十一个的第一来了。弟兄们,照圣书上写的判决来对他执行处罚吧。每个圣徒都有这种光荣! ”

他的话音刚落,全体会众便举起他们的朝圣节杖,一起朝我冲来。我没有可用来自卫的武器,便到离我最近、最凶的袭击者约瑟夫手中抢夺。由于拥过来的人多,有些棍子都互相卡住了,也有照准我打下来的棍子,落到了别人的天灵盖上。一时间,整个教堂里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人人都对近旁的人动起手来。勃兰德罕也不愿闲着,他使劲把讲坛敲得震天响,以此来发泄自己的热情。这敲打声最后竟使我惊醒了过来,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轻松。

到底是什么声响被我当成了这场大混战?在这场骚乱中,又是谁扮演了杰伯斯的角色呢?原来,只是暴风雪呼啸而过时,窗前一棵枞树的枝杈碰到了我的窗格,它那干枯的球果打在窗玻璃上咯咯作响而已!

我犹疑不决地倾听了一会儿,弄清这闹得我睡不安稳的东西后,便翻了一个身,睡着了,可是又做起梦来——也许,这一回比上一回还要难受。

这一回,我记得我正躺在那个橡木柜子般的小房间里。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风雪交加,也听到那枞树枝老是弄出戏弄人的声响,还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可是这声响实在太烦人了,要是能做到,我一定要制止它。于是我觉得我起了床,试着想去打开那扇窗子。可是窗钩给焊在钩眼里了——这情况我在醒着时是看见过的,只是这时又忘了。“不管怎样,我非制止它不可! ”我咕哝着,用拳头打穿了窗玻璃,伸出一只胳臂去抓那捣乱的树枝。谁知我的手抓住的不是树枝,而是一只冰凉小手的手指!梦魇的强烈恐惧压倒了我,我想抽回手臂,那只小手却紧紧抓住我不放,一个极其凄惨的声音呜咽着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吧! ”“你是谁? ”我问道,一边竭力想把手挣脱。“凯瑟琳·林敦, ”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怎么会想到林敦?我总有二十遍把林敦念成恩肖了) , “我回家来了,我在荒原上走迷路啦! ”

就在那声音这么诉说着时,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张孩子的脸在向窗子里张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要想甩掉这东西已不可能,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玻璃处,来回擦着,直到淌下的鲜血沾湿了床单。可那声音依然哀求着: “放我进去吧! ”那小手紧抓着我不放,简直要把我吓疯了。“这怎么成呀? ”我终于开了口, “如果你要我放你进来,你得先放开我! ”

那小手果然松开了,我赶紧趁机把手从破洞里抽回来,急忙堆起一大摞书,抵住窗子,还用两手捂住耳朵,为了不再听到那苦苦的哀求。

我似乎把耳朵捂了约莫一刻钟,可是放开再一听,那凄惨的声音仍在哀叫!“走开! ”我大声喝道, “哪怕你求上二十年,我也绝不会放你进来! ”“已经二十年啦, ”那声音抽泣着说, “二十年啦,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 ”

接着,窗外响起了轻微的刮擦声,那摞书也动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使劲把它推开。

我想要跳起来,可是四肢一点也动弹不了。于是,在极度的恐怖中,我放声大叫了起来。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大声叫喊并不是不真实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我的房门口,有人使劲推开了房门,一缕灯光从床顶的方洞中透了进来。我依然坐着,浑身发抖,抹着额上的冷汗。闯进房来的人好像有点犹豫不决,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最后,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儿有人吗? ”

显然并不指望有人回答。

我想我还是承认我在这儿的好,因为我听出这是希思克利夫的声音。如果我不作声,我怕他会进一步搜寻。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翻身推开了围板。这一举动所造成的后果,我将久久不能忘怀。

希思克利夫只穿着衬衣衬裤,立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支蜡烛,烛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他的脸苍白得就像他身后的墙壁。推开橡木围板的第一下嘎吱声,吓得他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手中的蜡烛跌出去有几英尺远。他颤抖得这般厉害,几乎连蜡烛也拾不起来了。“只不过是你的客人在这儿罢了,先生。 ”我叫了起来,免得他再露出胆怯的模样而有失面子。 “我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不幸在睡梦中叫了起来。很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啊,上帝会惩罚你的,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主人开口说道,把蜡烛放到一张椅子上,因为他发觉自己已无法把这支蜡烛拿稳。“是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 ”他接着说,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还磨着牙齿,为了止住颚骨的抖动。 “是哪一个?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他赶出大门去! ”“是你家的女仆齐拉, ”我回答说,从床上跳下地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 “你要这么做,我可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她这是活该。我看她这是拿我做牺牲,为了再次证明这地方闹鬼罢了。啊,真的是闹鬼——满屋子全是鬼怪!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你把这儿关闭起来是有理由的。没有一个人会因在这么个洞穴里待上一会儿而感谢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希思克利夫问道, “你在干什么?你既然已经在这儿了,那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别再发出怪叫了!这没法让人原谅,除非有人正在割断你的喉管! ”“要是那小妖精从窗子里进来了,她也许会把我给掐死哩! ”我回答说, “我可不打算再受你那班好客的祖先折磨了。杰伯斯·勃兰德罕牧师是不是你母亲那面的亲戚?还有那个小妖精凯瑟琳·林敦,或者是凯瑟琳·恩肖,或者不管她叫什么——她一定是个偷换了的孩子——一个坏透的小东西!她告诉我说,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荒原上流浪——毫无疑问,这正是她罪孽深重的报应啊! ”

这几句话刚说出口,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书上写的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关系,我把这完全给忘了,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我为自己的鲁莽红起了脸。可是,我装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失言的地方,急忙接着说:“真实情况是,先生,上半夜我在临睡前——”说到这儿,我急忙打住——我刚想说出“翻阅了那几本旧书” ,这一来岂不是露了口风,表明我不仅知道书上印的内容,也已知道书写在书页上的内容了?于是我连忙改口说: “看到窗台上划有这个名字,我便反复地拼读,想用这种单调的重复来催眠,就像数数似的,或者……”“你这样对我说,算是什么意思? ”希思克利夫大发脾气,怒吼道, “在我的家里,你怎么……怎么敢这样?……天呀!他这样说一定是疯啦! ”他愤怒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听他说出这种话,我真不知道该对他发火好呢,还是对他进一步解释好。可是见他激动成这样,我可怜起他来了,便继续跟他说我的梦,并且声明说,以前我从没听说过“凯瑟琳·林敦”这个名字,只是由于念得多了,就产生了一种印象,当我不再能约束住自己的想象时,它就幻化成一个人了。

在我说话时,希思克利夫一步步地直往床后面退缩,最后坐了下来,几乎是躲在床后面了。不过,听他那不规律的、时断时续的呼吸,我猜想他一定在竭力压制自己强烈的感情。

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已觉察他内心的搏斗,顾自继续穿衣梳洗,还有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我看看表,自言自语地抱怨夜太长了:“还不到三点呢!我本想发誓说现在已经六点了。时间在这儿停住不动啦,昨晚我们准是八点钟就睡了。 ”“在冬天,我们总是九点钟睡,四点钟起床。 ”我的主人说,抑制住一声呻吟。看到他胳臂动作的影子,我猜想他正从眼里抹去一滴眼泪。“洛克伍德先生, ”他接着说, “你可以到我房里去。你这么早下楼,只会打扰别人。你那孩子气的尖叫,已经把我的睡意赶得鬼影儿也没有了。 ”“我也一样, ”我回答说, “我还是先到院子里散会儿步,等天亮了,我就走。你也不必担心我还会再来打扰你。我这想要交朋友寻乐趣的毛病——不管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已经给治好了。一个明智的人应该懂得,有自己给自己做伴,就足够了。 ”“愉快的相伴! ”希思克利夫咕哝说, “把蜡烛拿去,你爱去哪儿就去吧。我过一会儿就去找你。不过,别去院子,那几只狗全没拴住;正屋里——也有朱诺在守着,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走走。不过,你走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

我听从了他的话,就离开了这间卧室。可是,一走出卧室,我不知道那条狭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就又站住了。不想在无意之中我看到我的房东做出一件迷信的事来,这很奇怪,他原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是个有见识的人。

他爬到床上,拧开窗子,一面拉开窗,一面迸出抑制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 ”他呜咽着说, “凯茜,来呀!啊,来呀——再来一回吧!啊,我的心肝宝贝!这回听我的话,凯茜,最后听我一次吧! ”

幽灵却表现出它素有的飘忽不定,变化无常,一直没有露面。只有暴风雪猛烈地卷进屋来,甚至直扑到我站立的地方,吹灭了我手中的蜡烛。

伴随着这种喃喃谵语迸涌出的悲哀中,竟然有着如此的痛苦,这使我深深感到同情,不再去计较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有多可笑。于是我走开了,既为偷听了他这番话而对自己生气,也为告诉他我那荒唐的噩梦而深感不安,因为正是那梦引起了他的痛苦和辛酸——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到后厨房。那儿还留有一星火苗,耙拢在一起,正好让我重新点着了蜡烛。

厨房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只斑纹灰猫从灰堆中爬了出来,怨声怨气地喵呜一声对我打了招呼。

两张长椅,摆成了半圆形,几乎把炉子都围住了。我在一张长椅上躺了下来,老雌猫跳上了另一张。我们两个一直都在打盹,直到有人进来打扰了我们的休息。而此人便是约瑟夫,他从天花板的活门放下来一张木梯,我猜想,这就是登上他那间阁楼的必经之路吧。

他朝我拨弄起来的炉栅上的火苗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伸手一下把那只老猫从高高的座位上抹到地上,自己坐上那空出的位子,然后动手把烟叶装进三英寸长的烟斗。显然,我擅自闯进他的圣地,被看成是一桩可耻得不屑一提的鲁莽行径。他一声不吭地把烟斗塞进嘴里,交叉起胳臂,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我让他去享受这种舒心快意的安逸,没有去打扰他。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一本正经地走出去了。

接着,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这时我正想张口说一声“早安” ,可立刻又闭上了嘴,问好未能问成,因为哈里顿·恩肖正在悄声地做着早祷呢——他碰上每样东西都对它发出一串咒骂,这时他正在屋角找一把铁铲或者铁锹去铲除积雪。他朝椅背扫了一眼,张大了鼻孔,认为对我就像对我的伙伴老猫一样,根本用不着相互问好。

从他做的准备工作看,我猜想现在该允许我走了,便离开了我的硬座,打算跟他出去。他发觉了这一点,就用铲尖朝一扇门上戳了戳,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通知我,要是我想换个地方的话,我就只能去那儿。

打开那扇门就可通向正屋,女人们已经起来在那儿忙碌了。齐拉正在拉着一只大风箱,扇得火苗都蹿上了烟囱。希思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炉边,借着火光正在看书。她举着一只手,挡在炉火和眼睛之间,看来好像非常专心,只有在责备仆人不该把火星弄到她身上,或者推开一只老拿鼻子朝她脸上贴的狗时,才停下一会儿。

我很吃惊地发现,希思克利夫也已经在这儿了。他站在炉火边,背对着我。他刚对可怜的齐拉发了一顿脾气。她时不时停下手中的工作,撩起了裙角,发出气呼呼的哼哼声。“还有你,你这没出息的——”我进去时,他正转而朝自己的儿媳妇发作,还用上了鸭子呀、绵羊呀一类无伤大雅的称谓,不过往往也会欲言又止,而用一个“——”加以代替。“瞧你,又在搞你那些无聊的鬼把戏啦!别人都能自己挣饭吃——只有你,全靠我的施舍过活!把你那废物扔掉,找点事做吧!你这样老在我眼前让我讨厌,你会吃苦头的——听到没有,你这该死的贱货! ”“我会把我的废物扔掉的,我要是不扔,你也会强迫我扔的, ”少妇回答说,一面合上书,把它扔到一张椅子上, “可是,除了我愿意干的事外,哪怕你咒烂了舌头,我也什么都不干! ”

希思克利夫举起了手,说话的人显然熟悉这只手的分量,急忙跳了开去,保持一段较为安全的距离。

我无心欣赏一场猫狗相斗,便径自快步上前,仿佛急于要到炉边取暖,根本没有想到这会打扰了他们的争吵似的。双方总算都还能顾到自己的体面,没有再争吵下去。希思克利夫把两只拳头都插进口袋,免得再发痒;希思克利夫太太撅起一张嘴,走到远远的一个座位旁;她果然按照自己说的,在我在的时候,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成了一座塑像。

这样的时间没有多久。我谢绝了跟他们共进早餐。黎明的曙光初露,我就借机逃到屋外,外面的空气清新、宁静,也寒冷得像无形的冰块。

我还没走到花园的尽头,我的房东就把我叫住了,他提出要陪我穿过荒原。多亏有他陪同,因为整个山脊仿佛都成了波涛起伏的海洋,而这种起伏并不表示地面的凹凸高低——至少,有许多凹坑给填平了。昨天我走过时,曾在心里描下一幅地图,而现在,山冈的全部脉络,石坑的残迹,全都给从这幅地图上抹掉了。

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就竖有一块界石,形成一线,一直延续到荒原的尽头。这些界石竖立着,上面还涂有石灰,为的是在黑夜里也能让人看到这些路标,或者是遇上像现在这种暴风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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