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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15: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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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森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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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若春风

暖若春风试读:

上篇:离去

哪儿是最终的归宿?那夜火、那忧伤、那夜火中噼啪作响的忧伤,随风传送。在岁月背后高声歌唱,没有绝望,没有结束和开始,没有过程。我们的未来,包含花一样的命运。你说,我们必须成长吗?无论年少或苍老,不管高低胖瘦,是否都让过去落满灰尘,是否都让水花溅起、星辰坠下?年少的快来光一般离去,秋天枯黄死亡,谁在寒冷的冬天,怀念一棵草的一生?大地仁慈,而孤独如我,在尘世奔走,无人疼痛。■第一章无处可逃1

约定的路灯下,慌乱已如潮水淹没了许飞,他手舞足蹈的幅度渐渐加大,是在无声呐喊,还是饱含期待?远远地,我便看到他伸长脖子,左右上下摇摆,像只失控的电风扇——他是在焦急地等我小姑。他和我小姑若即若离好几年了,我都看在眼里,只恨感情的事不能简单地拿透明胶一粘一捆便成了。他的隐藏十分拙劣,偏偏他总觉得自己是演技派,千方百计又破绽频出地隐藏着他对我小姑的好感。在我小姑陈可樱出现之前,他目光撒网般在人潮中打捞,眼珠着火般通红;陈可樱露脸后,他却又把脸转开,装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开口说话就鬼撞墙,言不及义地不断绕圈,把陈可樱急得也像失控的电风扇。

前天就约好了今晚一起去看新琼剧《下南洋》——许飞最近迷上琼剧,写的几首新歌都尝试融入海南的戏曲和民歌。新歌发在网上时,引起不少网友的惊叹和追捧,甚至有人已经组了粉丝团,名叫“海飞丝”,并自发组织了不少活动,活动的口号是“别让寂寞成为你的头皮屑”,给无数寂寞的单身男女创造了打发漫漫长夜的良机。当然,由于某些粉丝团成员长相令人发指,在活动中受到其他人的排挤,“头皮屑”大增,一怒之下,也相互串联,成立了一个专门攻击许飞的组织,说他从没在活动中现身过,说他的音乐已经陷入了个人小圈子,至于他把地方戏曲插入网络流行歌更是一场笑话,等等。这个以和“海飞丝”论战为乐的团体名叫“嘘嘘”,听了就让人下身抽紧,而他们也有自己的活动口号:“让我们在他的歌中嘘嘘吧!”许飞自己倒是无所谓,在工作之余,随着心性写些玩票的歌,一到聚伙K歌,他的保留节目便是唱琼剧《苏东坡在海南》里的“一阵山风吹酒醒……”的唱段,把那些只迷恋流行歌的红男绿女震得浑身发麻,摇色子的手都在发抖。

在音乐圈子里面混,他总有办法拿到各种活动的入场券,一到周末便经常有各种活动供我选择。两天前,他说:“有周六晚琼剧的票。”

我说:“我不去。”“必须去。”“要不要叫……”

他断然拒绝:“不要。”“好,不叫。”说完,我开始等待他的变卦。

没有失望,他故作镇定:“……还是……叫上你小姑吧!”

……

陈可樱露脸了,她越来越妖娆,在路灯下出现后,街上众多男人的眼睛如向日葵般有着一致的方向。这个没脑子的姑娘,这一两年的亭亭玉立已经超乎了生物进化的各种理论——她除了证明进化论的正确,也证明着进化论的错误。对比她各个时期的照片,进化的过程便十分明显,她几乎是在半年之内,从一个大大咧咧只会尖叫“周笔畅是我的最爱”的假小子变成一个与之前形象完全不符的美女,推翻了进化论里那些动辄数千年、数万年、数十万年才有质的改变的理论。我刚从北京回来那会,在家里瞧了她半个小时,愣是不敢认她。她上来掏出工作证、身份证等证明身份,我才半信半疑,说:“你的进化是生物史的奇迹。”而我心底升起的阵阵怅然却没有对她说过——可能家里人也没人注意,她是越来越像挂在墙上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了,她的脸和曾祖母越来越接近,而那有力的眉毛和英武的眼睛,少了女孩的秀气,隐约是穿着军装的曾祖父陈嘉栋——对于这份血统上的印迹,我隐隐的担心如屋子上空看不见的气流,突兀而莫名。

陈可樱在辈分上是我的姑姑,她父亲陈兴江是我爷爷陈兴华的弟弟,我叫陈嘉栋为“曾祖父”,她叫“爷爷”,她叫我父亲陈可武为“哥”,可她小我三岁,有时她直呼我名字“陈蔚然”,有时叫我“小哥”——而其实,她是有一个“小哥”的,那就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陈可文,可我几乎没听她喊过陈可文哥哥。和家里闹翻后,陈可文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忌,一个不能触碰的雷区。他被别人挑断脚筋后不久,奶奶死了,他就完全消失在我们的目光中,就像一张花花绿绿的地图被涂上白白的一块,显眼突兀,又不清楚白色掩盖下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山脉和水流。我,从没喊过可樱“姑姑”,有时她逼我叫,“姑姑”两个字快要决堤出口时,仍旧会被生生吞回去,淹没在随之而来的笑声中。

许飞眼睛一呆,又往别的地方瞧了。陈可樱倒是把手搭到他肩膀,嬉笑道:“飞哥,你最近的歌可是越来越火了,我可是骨灰级的‘海飞丝’啊。昨天我跟一个‘嘘嘘’在网上骂得太好玩了,他一直给我发自恋的照片,觉得自己侧脸很像张国荣,鼻尖神似刘德华,头发则像郑伊健,我笑死了。他一说话,我就说:‘别理我,我只是来嘘嘘的!’哈哈!你什么时候也写首歌给我唱唱啊?我学周笔畅的声音很像的,我给你唱两句?还是不唱了,你又不是没听过,给我写首笔笔风格的歌咯!”许飞被压的肩膀低了下去,他想要证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革命真理,又怕用力过猛,甩陈可樱手甩得太无情,眼睛发直了好一阵,才狠狠吐出:“看琼剧去。”《下南洋》是在一个门卫森严的大院里的礼堂首映的,我们赶过去时,人声已消,幕布落着,很快就要启幕开演。这出戏近来炒得火热,打个鸡蛋在报纸上都能烤焦,整版整版的“下南洋”,看不仔细的人会以为最近远洋捕捞业很吃香。据说这是国内戏曲界近年来难得的大戏,省内的网站也做了不少专题,从筹备组、编剧、演员到道具,甚至排练中的某个配角丢了一把牛角梳,都进行详细报道与分析(弄丢牛角梳深入分析的结论是:排戏的演员过于投入,以至于忘了他其实根本没有一把牛角梳),显然是想借助这出戏,给省内的文化部门长长脸。

许飞是从他一个在戏中担任重要角色的朋友那拿来的票,两人小时候是同学。那人上学时成绩太差,倒是生得一副端庄的好面相和高亢的嗓门。中学毕业后,他偷鸡摸狗、无所事事两年,觉得前途无望,转行学戏,路竟然越走越宽,在省团的地位一日高过一日,已被视为今后的顶梁柱来培养,下面有不少市县团前来挖他,月薪出到一万上下,他也不为所动。许飞拿着赠票也是心里发酸,他嘟囔过多次:“上学时我是校合唱团的领唱,当时那小子唱两句《歌唱祖国》都走调,现在……唉!”

观众席灯灭了,戏开演。在熟悉而陌生的乐曲中,浮躁渐渐消去,一低头,我睡了过去。迷糊中,有人在替我捏着后颈,那是小姑——当然,捏的是后颈,如果捏的是脖子,便有谋杀的嫌疑。我想醒来看几眼台上的离合悲欢,可眼皮太重,睁不开。我趴在这还算靠前的桌子上,做了一个过于悠长的梦。台上人世变幻几十年,我在梦里也过了几十年。这个梦我已做了太多次,每次一到梦中,我都循着旧路,把每一个步骤温习一遍。那不像做梦,像是表演,像是有人写好了本子,我按着字幕与旁白在排练——可即便在梦中都练熟了,我仍旧在每次醒来后,不记得任何具体的细节。

许飞拉醒我,把我从梦中的白发苍苍变回原样,退场的人散了一半。一直到礼堂外,一直到大院外,越来越安静了,许飞绷着的脸还是没松开。

为了暖场,我问:“戏好看不?”

许飞哼哼冷笑:“这是人看的吗?”

我庆幸自己睡了过去,否则便有不是人的危险。

偏偏陈可樱不以当人为傲,说:“我觉得还可以啊,服装也漂亮。”“还可以?你那是韩剧洗过脑的想法。那还是琼剧吗?配乐不用传统乐器,用上西方乐器了,还有钢琴!最奇怪的是小提琴,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多余得像妨碍别人偷情的电灯泡。这戏叫什么?这叫用汉堡包来打火锅。琼剧?编剧不是海南人,听不懂海南话,找的是一个评奖委员会的副主席写的剧本,嘿嘿,这完全是一个用来拿奖的戏!等着看吧,这个戏不拿奖,我把头劈下来给你们当凳子!而且我能肯定,这个戏最多拿到二等奖,因为写剧本那家伙只是副主席。我上网查了,评奖委员会主席最近新写了部豫剧,一等奖肯定要给他留着。如果这《下南洋》真拿到一等奖了,我也把头劈下给你们当凳子。”

陈可樱吐吐舌头:“你当凳子的时候,发型是四六分还是维持现在的三七分?”

许飞把票根一甩,兴趣索然,问我:“你觉得好看不?”“我睡着了。”

广场外这条路显得漫长,这里并不是海口的市中心,灯火稀疏,路很暗。三个人走着,气氛有些诡异。这样的情形并非没有过,但此时就是显得十分憋闷,有雨水降落前的闷热预兆。这是2008年的仲春,刚刚过去的深冬与初春,中国南方大雪,冰雪覆盖了很多人回家的路。春节前后,海南也前所未有地冷了将近一个月,那些往日热烈盼望着凉天到来好哈哈气的老人,被这场寒冷惊得缩回厚厚的衣服里,出来走动都恨不得包裹着被子。有一些命不够硬的,念叨着“这么冷,几十年都没见过”之类的话,没顺过一口气,闭眼了。我们村就有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挺过去。所以春节期间,每个人都望着阴沉沉的天,希望寒冷早些过去,希望天气早点转暖,希望弥漫的浓雾早点消失。天转暖起来,却也是很快的,比如此时,闷热中已经有夏天的调调了,那闷热又不愿下雨的气氛让人憋闷,汗腺堵塞,平白无故地堵出一身火气。我不耐烦地看着可樱:“可樱,你想让谁送你回你二姐那?”

陈可樱闷闷地不吭声。我说:“许飞,你先走吧!我送她回去。”

许飞点点头,拦到一辆摩托车,上去了,年轻的司机加大油门,摩托车嚎叫出一阵油烟。

陈可樱喊起来:“许飞!”

我远远看到许飞捏了一把司机的肩膀,司机急促刹车,车滑出好几米才慢慢停下。司机愤怒地叫:“你想死啊?要停下来,叫我停就是,你捏我肩膀,摔伤了算谁的?”陈可樱看着许飞在司机的喊骂下缩头缩脑,又想笑又担心。许飞跟司机道了个歉,对陈可樱喊:“让我送啊?上车啊!”陈可樱摇摇头,她扭捏了好一会,才一咬牙,说:“我同事约了她一个朋友,让我去相亲,到时候你陪我去呗!”她甩话的坚决又让我想起墙上的画像,有着飞蛾扑火的壮烈,有着鸡蛋碰石头也要碰,而且要狠狠地碰的愚勇。那种眉目太像了,曾祖父的遗照,爷爷有时伴着冷笑的说话,都是这种感觉。而我几乎不忍看,我觉得一个女的,有这样一种坚决无谓,并非好事。

许飞笑不出来,默默拍拍司机的肩膀,摩托车惊魂未定,安顺了许多,缓缓离开。

陈可樱也低下头去。我敲了敲她的头,有清脆的响声——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游戏。小时候,相互打架时敲;后来,开玩笑时敲;再后来……我们互相敲了二十多年,几乎都能从敲的轻重缓急中,理解对方想要说的话。

她说:“……小哥,你别怪我,我不是偏要这样,他反正也不在乎,我让他当着面见见人家也好,免得以后花很多时间来解释……你也知道,我爸逼我逼得急,我也是在手忙脚乱地找人。”我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要有耐心,别牛急了拿角钻树,你忘了?”陈可樱说:“没忘。可是,你看过我的掌纹,准不准的?我觉得有点像,但不是很准。”我说:“我是照着那本《掌纹与命理》给你看的,准不准,我也不清楚,反正书上就那么写着,你不信,回家时再找那本书来照着纹理对一对,别说我骗你。”那本《掌纹与命理》是曾祖父在台湾的朋友江鄂上人写的,曾祖父1995年回到海南后,这本江鄂上人的著作随着他回来了。我曾翻来,对着陈可樱的掌纹看过。陈可樱很不以为然,并反驳我怎么不给自己看。我悠悠地说,算命的,从不给自己算。

00说到“回家”时,我不禁顿了顿。

她像一个蹲点抓捕的警察看到目标的出现,说:“……小哥,你也回回家呗,你叔陈可文已经那样了,我问过了,他是在监牢里,已经好几年了,不知哪一天才能回来。他回不了,难道你也?……其实,伯父……你爷爷……”

她见我心不在焉,没有说完。2

我是这个家的浪子,庭院的炊烟在茂密的番石榴树中升起,我远远观望。我不是这个家族第一个游离之人——起点在曾祖父那。多年以前,国共内战,他作为国民党的一员,随着最后一批撤往台湾的船离开海南,去往另一个岛。他成了这个家第一个不归的浪子。后来他说过,船舰从三亚离港时,岸上炮声轰隆,开火的却不是共产党,是那些没法挤上船的同僚。他说这话时是一个黄昏,昏暗的天色中,他离我们还是那么远。他人是回来了,可,他的心,早已破碎成尘,不知湮没在哪个角落,遗失在哪段历史,他是我们家永远的浪子。第二个,是我叔叔陈可文吗?正如陈可樱说的,他是关在监牢里了?他不愿归来,我们家也无人去探访,我不愿想起他……那,说我吧,说我自己……

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不愿意经常回家,是因为我不敢面对我的弟弟陈蔚洲。直说吧,我弟弟陈蔚洲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他精神失常,在无边的妄想中,树立了无数的仇敌,也经历了无数场战争。他没有想到,他所有的胜利,都是在家人身上割开伤口,都是往伤口上猛烈地撒盐,都是撒盐后不间断地蹂躏。我若想不去面对他那张癫狂的脸,唯一的选择,是能不回去的时候,坚决不回去。我知道这样的逃避过于软弱,过于不负责任,但我真的不愿相信,那个向来聪明,被周围村人看作我们家族里自曾祖父后最出色的一个人,沦为一个疯子。

事情发生在大半年前。

在那之前,爷爷坚决让我回县内的一个叫福山镇的中学当美术老师,本来我对老师这工作也挺中意的,悠闲、散漫。多出的时间,我能画自己的画,做自己喜欢的事,慢慢地,找个同校地女老师谈恋爱,结婚生子,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因为爷爷的过于坚决,坚决中带着不可反驳的命令,我不知怎么的顿生反感,抄下几个北京朋友的电话后,把手机一扔,拎起背包就北上投奔了那几个朋友。

到火车站接我的朋友嘿嘿一笑,扔下一句:“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再把自己当人了。”起先我满怀豪气,以为朋友过于骇人听闻,渐渐地,我觉得他太过于谦虚保守了。我确实不再把自己当人,而是当成了低等动物,再后来,我完全超越理性思维,变成植物,再向后,有向化石发展的趋势。那段时间的事,后来我一直不愿多回想。在北京待了几个月,入冬后,阵阵干冷在深夜侵蚀入骨,和朋友挤在阴森森的地下室里,我觉得天只要再冷一点点,我的呼吸只要再弱一点点,便是一具尸体了。有时夜里冻得醒来,摸到身边朋友,满手冰凉,赶紧喊他起来烧热水暖身。我比尸体多一点的东西是呼吸,多很多的东西是伤感。那几个朋友早已习惯了这种天气和生活,并不觉得多难熬,笑话我娇气,给我起个外号叫“向阳性植物”,大概是说天一阴,我就蔫了。

有一天,在网上碰到陈可樱,她一句接一句地扔话过来。我看那时间,有一个多月前的,有二十多天前的,有十几天前的,有两三天前的,也有两三分钟前的。她的话如下:“小哥,看到留言,赶紧回家,或者给我打电话。”“为什么没有消息?你死到哪去了?为什么联系不上?”“回家,急!”“给我电话,老号码!13×××××××××!”“陈蔚然,你可以去死了!”“你个软蛋,你是不是男人?”

“13×××××××××!”

……

几十条消息,都是这种类型的话,焦急而愤怒,怨气弥漫。她在话中时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时而又用哭丧的语气求我给她电话。

最后的消息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在,现在打电话,现在,不然……”“我知道你在,现在打电话,现在,不然……”“我知道你在,现在打电话,现在,不然……”

……

一条接一条,都是此时在线才发来的,她就在电脑的那头。我借朋友的手机拨了长途。陈可樱的声音也冷得像北京的天气,我握手机的手都抖了抖,感觉握的是一节结了冰霜的水管。

她说:“你该回家了,家里有事。”“说!”“你想听?”“是你想说。我不想听,也要听。”“嘻嘻。好,是我想说,你一点都不想听。你弟弟疯了,你弟弟陈蔚洲已经疯了,三个多月了。嘻嘻。”她说着说着,笑得我毛骨悚然,她说,“你爸托我告诉你的消息,我一直到现在才转达给你,回不回来,随你便,反正,就那样了。其实,你回来看,也帮不上什么,也好不起来。还不如在那边多赚点钱,给家里寄钱买药上医院就是,你自己看着办……”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我听不见,只好挂了。

赶回海南,是一个不断脱衣的过程。我之前认识一个人,他老家是东北的,高考报了海南大学,结果他在吃升学酒时获誉“第一色狼”“盖世淫魔”等等,理由是:海南四季炎热,女的穿得少,身材难免暴露,他报考来海南,肯定是为满足淫欲来的。而我从飞机下来后,把身上的厚衣服脱下,并没有化身淫魔的兴奋,只感觉很奇异,三个来小时内,从冰冷的冬天一下跨回夏秋之交,时光错乱,那种天寒地冻好像并没有存在过。北京地下室的阴森诡异,远在数千里外,也远在另一个世纪。

赶回家里,已经傍晚,天一暗,还是有一些凉风的,并没有预想的闷热。3

弟弟陈蔚洲在厨房里,正吃着饭。他闷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母亲说:“蔚洲,你哥回来了,快,叫你哥吃饭。”他头都没抬,衣服穿得很多,显然,这个以往一到冬天就跳进南渡江游泳,夏天就挂着条内裤睡楼顶的家伙已经抵不住凉气了,衣服是他的保护罩。他抬头,看着我,冷冷地,但还是笑了笑:“哥,你回来了。你是回来看我的吧?我告诉你哦,我走神了,人家都说我走神了,你说,我是不是呢?我也觉得我走神了,我还打坏了电视机,还往李老爹家扔了一块石头,砸了他们家的瓦!嘿嘿,隔壁阿姨的鸡,被我打死了几只,他们全家都说我走神了。嘻嘻!”父亲喝道:“叫你哥吃饭,谁说你走神了?叫你哥吃饭!你好好的人,别乱说。”陈蔚洲说:“哥,吃饭。”我没有把背包和行李箱放下,对比心中的沉重,背包太轻了。

陈蔚洲时不时自顾自地嘻嘻一笑,时不时地挥动筷子在空中乱捅,口中喃喃说着:“捅死你,捅死你个鬼,我哥都回来了,你还想来害我,告诉你,我哥比你厉害多了,你别想再掐我脖子。”我从父亲和母亲木然的脸上看出,他们对这一切已经渐渐习惯,甚至麻木,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嫌弃、难受或异样。

——对于疯子,我是熟悉的,哪个村子没有一两个呢?我们村早前有一个疯子,在和人家打架时伤到脑袋,前额露了一个洞,你甚至能看到洞里面有一动一动的神经和脑髓,让你担心一不留神,脑壳里的东西就要破洞而出。他身上的这个伤口,使得他成为全村小孩的噩梦。我自称胆子大,和他闲聊过,可他只蹲坐在家门口,傻傻地笑,并没有说一句话。远远走过的小孩,都指着他,笑骂:“走神的,走神的!”走神的,走神的,神都走了,当然就变得傻呵呵——村里的这个疯子,在一次南渡江大水时被裹挟而去。我弟弟陈蔚洲变成这样一个“走神的”,过于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没有过渡,没有中间的缓和地带让家里人慢慢接受。

陈蔚洲夜里三点左右开始闹腾,他的哭声在房内回响,凄厉悲伤。吃完晚饭,看了一会电视,他便要求父亲拿药给他吃,然后睡去,睡到三点时,他用号哭来证明自己走神并非浪得虚名。自从患精神病后,曾夜闯坟地的陈蔚洲觉得夜色中鬼气森森,要父亲陪着才能睡去,父亲便睡在他身边。母亲在自己房内睡着,并没起来,她白天下田太累,也已经习惯了陈蔚洲的闹腾——当然,她有没有在蔚洲抓狂时,在枕头上洇出湿漉漉的好几团水迹,我不清楚。父亲在安慰他,说:“蔚洲,你好好睡咯!你哥都回来了,别哭,你哥回来了。不会有人有胆子掐你脖子的。”陈蔚洲哭:“快点把鬼赶出去,赶出去。我让你给我买护脖,你不买,给我买一个戴上,就不会掐我啦!啊!啊!好疼,我要断气了,鬼在掐我,在掐我。”爷爷也在拍着陈蔚洲的后背,帮他捋着擦着,淡淡地说:“不会有人敢来这掐你的。我们家,怎么会有鬼敢来?要知道,我们家出过将军的,鬼敢进门来吗?”

我走进蔚洲的房间:“蔚洲,好好睡吧,没事的,爷爷、爸,还有你哥,都在。”……

他没停止哭泣,闹了接近一个小时,实在累得动不了,才又睡去。而只有入睡的时候,他的脸才是平静的,才是那张我熟悉的脸,舒展、自然。我倒愿意他就这样长睡不醒。爷爷也站起来回自己房间,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每天这时候都这样。”我想和他多说几句,可听他的语气,对我义无反顾前去北京的事他好像没有任何态度。他老是这么一副冰冷的表情,我并不知这冰冷下掩藏着怎样的心事,但我知道,他原来并非如此的,他当了几十年老师,有和蔼过头的谦和,有笑脸迎人的平实,还有出手大方的热情。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戴上这么一副冰冷的面具的呢?是从叔叔陈可文被挑断脚筋开始的吗?还是从我初中那年反抗他的安排,擅自学画开始?反正,渐渐地,他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陈蔚洲身上。陈蔚洲也确实比我要争气得多,开朗、随和、自信,是家中的希望。我和爷爷关系越闹越僵后,他更是所有人的焦点,在学校的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十。可现在,爷爷把蔚洲培养成大人物的希望犹如肥皂泡,闪着七彩亮光,却一触即破。

在家住了几天,我慢慢了解了蔚洲的情况。这些年,我都在外,读书、工作,除了春节等节假日偶尔回来,对这个家发生的种种事情并不了解。蔚洲在上高三后,就表现出了些许异常,沉闷、不爱说话、失眠严重、梦话很多……但因为家人都把这些当成高三学生的通病,是阶段性的,也不注意。没有料到事情急转直下、一日千里,等反应过来,已没法挽回。他在一个夜里开始号哭,第二天脸相已不正常,家人去开了些镇定药,没有效果,再后来,问了医生后,送到海南省一八七医院关了半个月。再回家,闹倒是不怎么闹了,但整个人愈加沉闷,萎靡不已,那是吃镇定药过多的后果——而他从一八七医院回来后,并没有好转,反而在药效消失后,出现了极大的反弹,如挣脱绳索的牛,闹腾得不休不止。

家里曾按照乡村间流传的“捋魂法”试过,希望能把陈蔚洲的魂给捋回来。家人端着簸箕,在里面撒些米,搁两件蔚洲的旧衣服,点三支香插在簸箕上,沿着祖屋,边摇着簸箕边念:“洲仔啊,鸡做侬不怕,狗做侬不吓,鬼做侬不吓,快回来,快快回来,和父、和母、和公、和兄咯!和父、和母、和公、和兄吃饭咯!”一直念到走完祖屋的四周。父亲摇着簸箕走在前,蔚洲嘻嘻笑着,跟在后面,老是蹦来蹦去,母亲要摁着他。爷爷当过教师,不信鬼神,觉得这法子太过荒谬,不愿参与,又没法拒绝我父亲的病急乱投医,远远望着我父亲、母亲和蔚洲,觉得滑稽又茫然。“捋魂”日出时一次,日落时一次,连捋三天,便可收到奇效。果然有“奇效”,父母亲第四天不再“捋魂”后,陈蔚洲自己端着簸箕笑嘻嘻地跑回祖屋,围着房子转,引来村人的指指点点和摇头叹息。爷爷愤怒地把他拉回来,母亲抢过簸箕,失声痛哭。

再后来,听了村中老人的劝告,去找了附近法力高强的神汉来看过封建,往家里各个角落撒了些米粒,贴了镇邪符,也深入挖掘其背后的缘由——据经不离口的师傅公说,蔚洲走路不慎,惹了野鬼,那是一个上吊在村中大榕树的老野鬼,需得在大榕树下念斋驱邪才行。爷爷年轻时大多当老师在外乡,对村事不了解,向村中一些同龄人求证,那榕树果然有人吊死过,以前也有过鬼祸,即使不信,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爷爷同意了让师傅公念斋。斋事搞了整整一天,师傅公收功而去时,拍拍我爷爷的肩膀:“放心吧!会好起来的。”这一拍让爷爷激动不已,可激动很快转化成激怒。二十多天后,我爷爷在一个茶馆揪出师傅公责问他为什么没有效果时,师傅公叹气摇头:“我本事有限,你另找别人吧!”说着要退钱,爷爷又哪里敢从师傅公手上把钱要回来。

蔚洲的病随着天气在变化,晴日还好,还能镇定地露出些许笑容,还能云淡风轻地闲谈好一会,看不出什么不正常;一到阴天,他就开始无端地号哭,破坏面前的一切。他开始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不见日光,身上永远都弥漫着风油精的刺鼻味,永远弥漫着风油精发酵后让人鼻抖的怪气。走近他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阴气,让人觉得他房内有某个角落能直抵地府。家人千方百计让他出来活动,他听则听了,却不迈步子。若是强行拉出,他便失控抓狂——家人只能松开手,眼看着他躲进阴森潮湿里,躲进一个我们无法涉足的世界。

我想,弟弟超越了叔叔陈可文,超越了我,甚至也超越了多少年前的曾祖父,他比我们离这个家都要遥远。我们至少还在尘世中呼吸、吃饭、拉屎、痛哭和欢笑,他却离得如此之远,直接跨进未知,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果然是我们家最出色的那一个!4

北京回来一个多星期后,爷爷问起我的打算。

我说:“没想好。”

他口气坚决:“那当老师吧!”又是那不容商量、不容质疑与反驳的命令口吻,眼睛还是不看人,高高斜着,又是那惹人发火的不屑。

我想了好一阵,服输了:“好。”

整个深冬到春节期间,爷爷都在四处找寻在各个岗位当领导的学生打通关系。春节后,我得以顺利进入福山中学当老师,而且我几年前中师毕业后当老师的工龄也算了进去。填了很多表格后,我开始了学期前漫长的备课。春节前后一个多月的寒冷,让海南很多七八十岁的老人长了见识,报纸、网络、电视上也都纷纷报道,这是百年一遇的寒冷。那一阵的国内南方大雪,白茫茫笼罩了大半个中国,很多人被阻隔在各个火车站。我去北京时投奔的那个朋友,再也撑不住北京的寒冷,通过各种手段终于挤上了返回海南的火车,却在靠近海南时,被困在火车上八十多个小时。他后来回忆说:“相比这次坐火车的经历,在北京的生活是天堂。”他在火车上被阵阵方便面味包围,恶心得八十多个小时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些水,衣服上的方便面味再也洗不掉,换下来后,他一把火烧了,再逛商场,见到方便面货架都会绕道而走。

漫长的寒冷阴沉让陈蔚洲沉浸在个人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连我几乎都要疯掉。后来我想,若是没有这一段冰寒,若那是一段晴朗的时日,或许陈蔚洲在我的缓慢带动下,已经慢慢恢复正常,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向阳性植物”。那些时候,我让他跟着我在房间学画素描,他笑嘻嘻地问:“哥,学会了,有没有奖励?”我说:“有!”“奖励什么?”“学会了,你的病就好了!”“我不是没病吗?”“忘了,你是没病。”……“哥,我病好了,有没有奖励?”“你想奖励什么?”……起先几天,他已经沉浸其中,根根线条交错中,一个一个静物在纸上浮现,他面相平缓如常。随着寒冷无边无际,村里有两个高龄老人挨不过冬天而死去,我明显察觉到,这两个他熟知的老人的死去,对他有着极大的震动,他再无心握笔,笔下出来的,张张毕加索。终于有一天,他扔掉铅笔,踢翻画架,陷入和冰冷一样漫无边际的痛哭。从他踢翻画架的一瞬,我也陷入巨大的悲伤。我知道,从此刻,陈蔚洲远得我们遥不可及,连一个背影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元宵节没过,我就去到福山中学的教师宿舍里,看着空荡荡的校园发呆。许飞得知我在学校宿舍里,曾跑过来挤了几天,把他随身带着的MP3塞给我听,那里面都是他新近写的歌。校园不大,但因为寒冷,人气稀疏,显得空旷如原野。许飞一句接着一句:“好风水啊!好风水啊!真是好地方,天好了,一定很漂亮。”我没有他的眼光高远,能看到凋敝后重新生长的繁华,只觉得世界真的要在这个拉长的冬天停止,没法向前了。许飞在学校里住了几天,有一天,天刚蒙蒙亮,他接到一个电话,整个人都木了,他穿好衣服,什么话也不说,急匆匆地离开了福山中学。

我走出宿舍,也莫名心慌起来,像戴了灰黄色的眼镜一般,眼前的景象全都灰蒙蒙的,俨然成了荒郊野外。校门是仿古建筑,贴着琉璃瓦,校园内看不到一个人。操场上的地面是褐色的土——这是福山之所以能种咖啡的缘故,而此时,那褐色的土不是静止的,它流动了,是起伏的浪。这个早晨过于诡异,我狠狠地拍自己几巴掌,脸又疼又肿,我才渐渐平息下来。眼前的景象熟悉得过分,我有不断重复做一道练习题的感觉。往太阳穴擦了二十多分钟风油精,才觉得眼前和自己的梦很像,像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那种凋敝泛灰的感觉。梦过于漫长,每每醒来就忘却,但有一个场景却是记得的,那就是我一直在伸出手,抓住飞在空中的大大小小的脚印。那脚印是没有重量的,握在手中却有热度,每抓住一个,就往背上的袋子里丢,我背着的是一团快要炸开的火。我要蹦跳起来,才能减轻一点热度,跳到半空的时候,我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眼前无人的荒芜……

我当时最真实的感觉是,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后来再碰到他,他竟毫发无损,我心中涌起淡淡的失望,随后又对自己的失望自责。我问起他当时为什么匆匆离开。他的回答是:“有吗?我那天在福山中学吗?”我就对那天早晨也产生了怀疑。我给自己的安慰是,或许那场景就是我弟弟每分每秒都在见到的世界,我不过是在一个偶尔走神的早上,碰巧看到了。

那是我和另一个世界的无意交集。

开学后,我找了校领导把课程安排在星期一、星期二两天。领导并不同意,他们觉得过强的工作量我会承受不了,也会引起教学质量的下降。因为我的再三要求,并提出我要抽时间回去照看我弟,有些老师同情了,开始为我说话,并且提出相当重要的理由——美术课嘛!能有啥质量?初三升学考试又不考!校领导觉得有理,终于调了。可是星期一、星期二之外无所事事的五天怎么打发,又成了我的问题,最后,我到省城海口的一家广告设计公司找了份兼职。当然,我是隐瞒着所有老师的,我倒不是想多赚一份钱,而是想找事情来忙碌,好让我没空闲去想眼前的事。每次回到家,都只能在陈蔚洲的癫狂中惹来满腔绝望,我躲瘟疫一般躲着,能不回,就不回。

在海口工作,时不时和许飞、可樱,还有一些旧同学见面,不至于把日子过得像病重的人在等死。

躲避弟弟陈蔚洲的日子无比苦闷,还好,认识桑桑后,我的生活有了值得期待的变化,后来她离开,我有过后悔,却也实在是找不出让她回头的理由。5

家里人都不愿承认,我是在躲着蔚洲,躲着他阴兮兮的癫狂和他身上浓烈的风油精味。家里人都把我这半年来少回家的缘由,归结为我因前女友桑桑而和爷爷闹了别扭。

我也乐意他们把猜疑引到桑桑身上。

在县城附近的福山中学里,我上的美术课是很悠闲的,每节课的前几分钟我先说今天画什么,再在黑板上用线条勾画一下,接着说挥笔的要点,最后让学生画二十分钟,再抽查几个学生,一节课也就完了。有时实在懒得动手,就顺手带了个梨或者苹果摆放在桌上让学生画。下课时擦擦粉笔灰,咬两口,赶去上下个班的课,让他们画我吃剩的梨或苹果。由于美术课的无足轻重,学生们一般都在上课时做主科的作业,我也不愿意理,有那么一两个愿意捧场的学生,我便知足了。星期二上完课后,我顺着福山镇的红土路走到高速路口,拦住一辆开往省城的车,开始我的另一份工作。

设计公司的老板是一个大学的老师,正好也不愿意聘用我为全职。设计公司的老板在心理学方面很有造诣,这从他设计的实习期和正式期工资的巨大差别就看得出来。在他手下实习,要拿着微薄的薪水忍受他的高强度工作量,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在他手下顺利干完三个月实习期,很多人连实习薪水都不愿拿便落荒而逃。我因为是要找一个换环境透气的工作,钱虽少,却也干得乐呵。接到单后,他把客户的设计要求在我面前一甩,说:“下班前,给我一百个草图。”我几乎不停手地画了九个小时,才拿出三十来个方案。他看都没看,说:“垃圾!”“数量不够,回去再画,画不够,别给我!”公司的财务是他老婆,业务经理是他儿子,设计这一块,有一个颇有经验的设计组组长领导着一个设计小组,但最后的拍板定稿,还是得由老板自己来。据说老板的女儿也在某美术学院学设计,他的目标是把这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公司完全家族化,任何外人想从他那出人头地的,其难度不亚于赶一头骆驼过针眼。

当然,老板也有开明的时候,比如接到一个房地产的标志设计要求后,他在公司外邀请了很多省内知名的同行,各自拿出设计方案,做成调查问卷,散发出去,回来再统计选择前五名给客户参考。调查问卷是我发的,在回收的时候,我自己做了一个统计,看做问卷的人和我选的有什么差别——当然,我没把自己的统计呈给老板。第二天,老板的统计出来了,向整个公司公布时,和我的私自统计有天壤之别。我担心他会不会统计错误,说:“没问题吧?我自己也统计过,好像和这个差别很大。”老板的脸顿时黑了,当场组织两个人到他办公室再清点统计,果然结果偏差,但不过是第二名和第三名调换了一下位置,而在六个设计师的四十多个LOGO设计草稿中,排名前五的,都出自我们老板之手,无论客户审美如何,最后肯定是我们老板的设计中标。

这一次之后,他对我有了戒备,又害怕我会出去透露了他的伪调查,坏了他在同行中的名声,和我处得有些尴尬。我慢慢才了解到,这不过是设计行业内的一个通行规则,而掌握了一个秘密,则让我的兼职生活不会太难过——至少他之后对我说话的声音没那么大了,他要求我设计的草图,也从一百个降到了五十。

他是不是怕我有一天把所知道的公开出去?

在这两种身份的转化中,女朋友桑桑成了沉闷生活的调节剂。介绍人开玩笑似的说:“桑桑其实是个格格哦。”这个说法让我极度崩溃,我无法把眼前的人和那些清宫戏里的高帽长衫联系到一块。我私下问起,桑桑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极其严肃地说:“他没开玩笑,我真的姓爱新觉罗。”她想用她的严肃来保持她姓氏的尊严——我当场就笑了出来。她也笑了很久,问我:“你信不信?”

我说:“信!”

桑桑如沐春风:“好!你还真信啊?”

……“爱新觉罗·桑桑!”“爱新觉罗·桑桑!”

……

我这么喊她,她总是目光如水,而我,却在这个婉转的名字里暗自发笑。

她说她身份证上姓王,王桑桑。我更愿意认识的,是一个叫王桑桑的人。如果不行,我宁愿把姓氏略去,只叫“桑桑”!但,有的时候,她原来的姓氏是不能省去的,比如,我们独处时。周末的晚上,在省城我租来的小房间里,她和我纠缠成分不清的影扯不开的绳。话语是模糊的,更多的是粗重的喘气,更多的,是夹杂在喘气中的呻吟和尖叫;神智甚至也是模糊的,在这个时候,谁还能保持理智呢?可她总不愿让自己完全迷糊,她说:“喊我!”“桑桑!”“喊我!”“桑桑!”“喊我!完整的!”“王桑桑。”“完整的,你错了,完整的。”“爱新觉罗……桑桑……”

她浑身颤抖,夹紧了我,抖动中快要晕过去。那几个字像是带着内功的手指,点着了她身上的某个穴,引起了她生理上的极大反应。

而我喊完,总是一阵茫然。

其实无论我还是她,都知道,对方是谁,并不重要,对方姓氏名号,更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更多的,是寻找一个打发寂寞的人。即便她真姓爱新觉罗,在一个距京城几千公里的海岛,过了一百多年六七代人的消磨,那种关系也已经是几万分之一的零星了,在一个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国度,若还想因为一个姓氏找寻到一点尊严,以这种丝缕的关系为荣,更多的是让人觉得可笑。据说她是在清宫戏曾掀起阵阵热潮的时候,有点小炫耀地透露出自己姓氏的。其实想想,她并没主动对我提过,反倒是我听说后,问起,她才端正了身子,绷紧着脸:“他没开玩笑,我真的姓爱新觉罗。”

和桑桑在一起,我会时常想起一件以前的事。大四那年,我亲自送女朋友上一家公司去实习,结果半月后她提出分手,毕业典礼后,她和公司的一个转业军人火速结婚,再几个月后,则是听到她生了个男孩的消息。原来她在实习期间,已经和那转业军人怀了小孩。有次在网上碰到,她说:“挺想念以前的你的,给你看看我小孩的相片啊!很帅的!”——这惊魂的事之后,若不是称呼的必要,交往的女孩子叫什么,是可以忽略的。对于两具希望快速黏合的身体而言,桑桑的姓氏只是在亲热时增添了一些有趣的花边,就如内衣边的蕾丝,作用在于装饰。

而我爷爷很介意我跟谁交往。他极力认定,我之所以不老老实实在福山中学当好一个老师,是因为我在省城海口认识了桑桑。在多次提出让我辞掉设计工作无果后,他竟然在桑桑跑到福山中学我的宿舍找我时大煞风景地出现,他什么话都没说,只狠狠瞪着在我怀中衣衫不整的桑桑。后面的事情就俗套而无趣了,桑桑为了保持她的尊严,当场删除她手机里存着的我的号码,再抢过我的手机删除掉她的号码,昂着头走了出去。三个多月后,我在海口老城区的一家服装店看到她在忙着张罗,赶紧加快脚步走开。身后杂乱的人声里,她没有来由的骄傲,她笑迎、欢送每一个顾客,那客气和每一个服装店的小妹一模一样。

再后来,和穿针引线的那个朋友闲聊起,他眼睛凸得老大,笑得推翻了面前一壶水:“当时王桑桑想跟你交往,苦于不知怎么开口,不知怎么讨你欢心,我就劝她说:‘陈蔚然刚从北京回来,正缺水,饥渴着呢,有什么需要你直接跟他说就是了,还拐来拐去做什么?即使你说你是格格,他那被设计搞坏的脑子也会信的。’我跟你开玩笑的话,你还真去问她了?你还真信了?原来你真信了!哈哈哈!她爸是琼中县一个杀猪的,她妈早上卖粽子,下午和晚上卖彩票,我都认识她七八年了,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到现在还叫王爱花呢!”

之后,我还是没有辞掉那有着苛刻老板的设计工作,爷爷和我闹了好几次,我干脆不请假就缺了两个星期课,直到校长在电话中骂得我狗血淋头,我才重新回到学校。幸亏当时临近期中考试,美术课上与不上都无所谓,加上爷爷或许早已私下给多年前当过他学生的校长求过情,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处分,只是被罚了当月的工资,被训了十来分钟的话,并且给校长递烟的时候,低着头任由他的口水在我头顶乱飞。

我和爷爷吵架是因为他介入了我的独立空间。其实,在和桑桑分开这事上,我甚至是要感激他的。当时桑桑已越来越认真,有两次还提到婚嫁,所以才跑到福山中学教师宿舍来找我。因为老师宿舍条件不好,隔音效果尤其让人不满意,她每次到来的第二天,总会引起隔壁老师对我凶狠的注视,这让我感到压力,又苦于没法开口拒绝。爷爷的出现使她自己离开,在我,也算一种解脱——毕竟,躺在你怀里的那个人无论是爱新觉罗·桑桑还是王爱花,无论是贵族的后代还是杀猪佬的女儿,在相处的犹疑不安大过快乐之后,早点挥手作别是最好的选择。

在设计公司上班时,我经常上网查询医治精神病的方法,没一个具有可行性,也没一个具有可重复性。也就是说,有一些精神病人经过家人的精心照料而变好的——但那个“精心照料”包含着的内容太多,或者说没有内容。每个精神病人都是特例,那些治疗方法一引进自家,完全不可行,会以家人的希望开始,以旁人的笑话结束。

陈可樱在省城海口工作,却经常回家,想方设法带陈蔚洲出去玩,想让他在玩耍中开朗起来。她长发垂肩,让我感到陌生。我看到她,就想起挂在家里墙上的曾祖父,他们的眼睛都流露出多重含义,他们的脸色中都带着某种无畏的沉毅,他们都步履如风,他们也都是可以一仰头就把酒喝干的吧。曾祖父的画像翻画自他黄埔军校毕业时的证件照,英气勃发,眼中有着那个时代青年特有的家国忧虑,更多的却是“虽千万人吾往矣,面前怒涛我投之”的豪气。遗像旁边还有着他晚年自己的题字,是他年轻时的诗: 

南渡滚滚朝东去,未有一刻可复西。

江水……“江水”后面就没有了,空下了十二个字。据说画像回到家当天,他就在上面题诗,本来兴致勃勃,写到“江水”时,后面竟然记不清了,他就搁下了,说等哪天想起,再接完。他没有机会再接完,是再没有想起,还是想起了却没有题,永远成为未知。爷爷曾试图接过几个版本,都很不满意,也和原作没啥关系。从这十六个字看来,或许曾祖父写得更多的是毛笔字,这钢笔题在画像边角的字并不顺畅,好似心中堵着闷气——堵着堵着,便把他的记忆堵死了。

这张画像是1996年冬他拿出照片让我父亲陈可武找人画的,父亲先后在县城里找了三家画室的老师画了,曾祖父总是不满意,摇摇头不说话。最后,父亲打听到省城海口老街博爱南路有一个名头很大的画师叫冯遐耀,很早前就是海口画像合作社的头名画师。父亲带着他爷爷的照片寻到博爱南路时,冯遐耀已逝世多年,是他四十多岁的二儿子接下的单。父亲一个星期后来取回画像,曾祖父望着画像,仍是没说话,不过不再摇头了,他顺手取过钢笔,就题写下了他自己的诗。当年冬天一过,天气转温,他便在和暖的春风中过世。那幅被他压在书桌抽屉中的画像被挂到了墙上,那双眼睛便开始一眨不眨地注视家里的每一个人。

现在,这双眼睛动起来了,陈可樱赋予了它光亮。

我则一直都是叛逃者,一直想逃出这双眼睛所及之处,当一个不在场者,当一只把头钻进沙洞的鸵鸟。

对,一只鸵鸟。陈蔚洲的日记一

2007年5月10日星期四

歆,当我用颤抖的手写下这个字时,音乐和爱点燃了心灵,一切的悲伤和痛苦将从这个傍晚开始。歆,你伸出手,摸摸我红色的脸,它会水晶般变幻,太阳般炙热,它如大海的眼泪汹涌澎湃。歆,我哭了,你再摸摸,它就会变成钻石,你一眼看透,你会沉迷于它的光芒。

此刻(19:00),黑夜像骑士一样骑着那匹神奇的音乐白马飞翔在窗外的天空中,没有火烧云,黛灰色的云朵看上去更深沉、更美,如你忧伤的脸。我预感到它们即将消失,不得不又流下眼泪。太阳在哪?月亮在哪?星辰在哪?我已找不出一个梦的方向,我真觉得自己快要死去,快要死于你目光不及的暗处,可我又舍不得。而且,我的生命属于你,只属于你,像这样的时刻,你不在我身边,我的脑袋火一般燃烧,陨石一样爆炸,就像:

忧愁的影子坐在骑士的背后

前面原野茫茫,茅草地有无数条路

下午的时候,爷爷的老朋友来拜访。我跟你说过,他是老师,学生多,朋友也就多。他的朋友带来了三个干胞菠萝蜜,我急不可待地弄出来,吃了,甜,是那种很悲伤的甜。我又吃了几个香蕉。爸见了,说这两种水果不能混吃,会肚胀。天啊,不早说,我吓出一身冷汗,稍一疏忽,想死,就死了。我起来做运动,在空荡的房屋里小跑,总算没死,总算可以在这里爱你如从前,谢天谢地。

今天下午的考试,你又迟到了将近十分钟。你知道我很担心。我不想这样,但无论朝哪个方向看,想到什么,我总感觉自己被掌握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可理喻的猜测和毫无头绪的痛苦。你知道,这让我发疯。但你总算赶来了,我在教室的后排,眼看着你在老师无语的目光中拿着试卷,淡淡地坐下,好像你迟到这件事并不存在——你做得太漂亮了,老师的目光射到你身上,你给他反射了回去。考完试,我会挤出几个小时放松,这时候,我把自己完全献给你,亲爱的歆,你呢?

我和你讲过我家墙上的画像了吗?就是我曾祖父的那一幅。说真的,我不敢看,那画像是活的,我见过那双眼睛闪动。我想让爷爷把那画像收起来,锁住,挂在墙上,看着,真吓人。我的曾祖父,他那么威武,即使在画像中,也透露出某种威严,那种力道,笼罩在我的心中。我会在那画像面前胆战心惊吗?■第二章梦的重量1

我此前一直纳闷的是,陈可樱年纪并不大,为什么他父亲陈兴江会那么急着让她找个婆家。陈可樱做事大大咧咧,有男子汉性格,交的朋友也是男的居多,每次一大帮男的跟着她回家玩,叔公都必然会热情招待。叔公是好酒之人,每日三餐都要喝上几口才甘心,可在陈可樱带朋友来的前一天,他必定滴酒不沾,他说:“我要保持清醒,好替陈可樱挑选合适的人。”当然,他的标准很低,只要不是女的,不是太监,都符合他的标准。他对女婿强烈的渴望曾是一个未解之谜,甚至连陈可樱的母亲都奇怪了,叔婆曾多次数落他:“结婚的事,哪那么随便?你也不要逼可樱太急。”叔公眯着眼:“你不懂。”我也是有一次无意中才知晓那个秘密的。那是一个蔚洲强烈发作的夜里,我和叔公守夜,到了半夜两三点,他实在熬不住,让我跑出去打消夜买啤酒回来提神,他在酒后吐了真言。

我们村叫博潭村,和县城相连,村民都还有地,但因为一条叫长安路的水泥街从村口修过,我们也可以算是县城里的人。长安路上有几个消夜摊,香飘几公里,很多人循香而来,摊主生意极好,没几年便建了两层楼。我从消夜摊带着炒粉和啤酒回来,和叔公就对干起来。酒一下肚,叔公的话就多起来。在我的旁敲侧击下,他隐隐约约把心里的事说了出来。原来他虽然嫁了两个女儿,但毕竟那两个不是他亲生的,叔婆嫁给他时,自带着两个女儿(我叫大姑二姑),算是买一送二,而他结婚多年,也只和叔婆生了陈可樱。三姐妹关系不错,但毕竟前两个不是叔公亲生的,没看到可樱嫁出,他心中老是堵着。话一多,他就不自觉地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蔚然,你弟本是该有大出息的,现在这样……可惜了啊!你叔叔可文,也不是个坏种,后来变成那样,伤心啊!我们家可字辈已经不行了,蔚字辈的,你弟弟又这样,你要再有差错,我怎么去见我父亲?”已经闹得疲累而睡下的蔚洲好像听到了叔公的谈论,在房间里哇哇哇喊几声,叔公闭嘴,几乎要洒下泪来。我很少有机会和他面对面坐着,更别说喝酒谈心。他又拍拍我肩膀:“当年啊,你叔婆那可是,整个澄迈县是有名的好看……她嫁给我时,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啊!……你看,你大姑二姑一嫁出去,也不愿回来了,你说,以后可樱嫁了,会不会也这样?我就怕啊,可樱一嫁,也不认我了……”我笑了:“怎么会?可樱是你女儿,她疼你呢!疼得跟个蛋一样,哪会不回来了?她可没急着嫁,是你在逼她。你怎么逼得那么急呢?我帮她算过掌纹,她的命很好,你可别逼她,让她着急了。”叔公一拍我肩膀:“哎……蔚洲,你不知道啊……我跟你说,其实,我哪舍得把她送走给人啊……”

虽然他没提醒,但他隐藏的心事也成了我不跟别人提的秘密,甚至连陈可樱问我:“你说,我爸怎么那么急啊?”我也摇头说不知。

陈可樱相亲的事成了她的噩梦,也成了她之后一直被许飞笑话的理由。她曾以绝交威胁许飞不能再提,可他不说话,掩饰不住的笑也足以让她惊魂。陈可樱当然没有把见面的经过告诉我,但许飞和我说了,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陈可樱对那次相亲极其重视,提前一个星期和对方定好时间地点。她让许飞穿得齐整些跟她一块去,许飞对陈可樱当着自己的面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谈婚论嫁的事没法接受,他又是推托说有人要去他那录音,又说自己得了流感,陈可樱说:“难道你不怕我见到的,是一个拿着袋子的人?你不怕他把袋子一罩,把我装走?”许飞没法排除这个可能,痛苦地当了她的“哥哥”,并有了一个化名叫“陈可雄”,陈可樱每次打电话给他,都懒懒地叫:“……熊……哥!”许飞被她极端引人遐思的叫声惹得拿头撞墙。救了“陈可雄”一命的,是相亲的对象,他在见面前一天奇巧无比地患了急性咽炎,导致体内白细胞数量和中性粒细胞百分数迅速上升,已到医院打起了吊针,相亲一事只能暂时押后。

但押后并不等于取消。押后一个星期的见面终于来到了,许飞在彩虹天桥避风阁前见到陈可樱缓缓而来,手都不知往哪放,他顿悟为什么杨过这个身体残疾的人士会是金庸笔下的情圣——杨过少了一只手臂,少了和美女见面的一半慌张,泡到的几率便上升了。陈可樱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熊……哥!”她拉长的语调让路人纷纷把许飞看成一头熊。陈可樱拉着许飞的右臂,嘻嘻地笑。许飞定力有限,足足眩晕三秒,他从脑溢血中恢复正常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和别人相亲还是和我相亲?”

相亲对象倒是先来了。关于他的名字,后来一直成为陈可樱不愿提及的噩梦,到了不得不提时,她更愿意用大写字母“A”来代替。至于为什么是“A”而不是别的,为什么还非得是大写的“A”而不是小写的“a”,许飞在一次伤及肠胃的大笑后告诉了我原因。那家伙脸奇大,可头顶很尖,偏偏他觉得自己和贝克汉姆很神似,专门嘱咐理发师帮他弄了一个小贝头,头发从两侧往中间扫,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和“A”这个字母无比形似,有力地推翻了许飞的偶像苏轼“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著名诗句。A的脸色极其难看,他想不到出来相亲的陈可樱还自带一个男朋友,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和接受能力。陈可樱一看到A的模样,当即知道今天已经以失败告终。A和她约好说是在二楼靠窗第一桌,她一上楼梯已经没法退下,因为A已经看到了她的“白色T恤加天蓝色牛仔裤”。

陈可樱看的战争片多了,懂得打仗的道理,没法退后,干脆深入虎穴,也许反而杀出一条血路来。陈可樱拉着许飞的手还是没松开,许飞沉浸在蜜糖中,无法理会A的痛苦。坐下来后,陈可樱看着A脸上又红又黑地变化着的各种色彩,说:“哇,你擦的什么粉啊?还会变色的!对了,这个,是我哥。”话一说完,陈可樱奇异地看到A脸上的色彩火速转移到许飞脸上,许飞立即化身陈可雄。A说:“我说呢!不是你哥还是谁呢?不需要解释,我理解的,带你哥哥出来,安全嘛!有心思,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是我喜欢的类型。”

A对许飞说:“哥,你好啊,你要喝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所以没点,尊重女方嘛!我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懂得女性对这个社会的贡献。你知道吗?现在有很多论调说,三八妇女节应该取消,说是正因为有这个节日,女性才得不到尊重。这完全是胡扯,我觉得非但不能取消,还要继续发扬光大,最好一年有两个妇女节,我连日子都选好了,就是八月三号。我觉得我这个提议很有必要,改天上网,我会写个帖子呼吁呼吁。一个不尊重女性的社会,是没有希望的社会。我觉得,我有这份责任去做这件事,我们的社会需要一点改变。”

陈可樱狠狠地掐许飞大腿,许飞知道她濒临崩溃。

许飞说:“你这个想法好,我赞同。你发帖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找人给你顶去。”“哥也喜欢上网?”“不仅仅是网,喜欢上的东西多着呢。”

A感叹:“人要遇到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是很难的,今天碰到哥,我觉得知足了。知音少,弦断有谁知?我的孤独很难和别人分享,但我知道,哥一定会了解的。可樱啊,你有这么一个哥哥,是你的福气!”

陈可樱说:“是啊!福气!对了,给我来杯热开水好了,我有点反胃,喝不了茶,喝咖啡又睡不着,热开水就行了,不要加柠檬,我反胃,酸的不好,会吐的。”

A的脸顿时沉下来:“可樱,今天哥在这,我也不得不说你。你说,你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呢?很让人担心的好不?你知道,我前几天急性咽炎,吊了两天针,得出什么结论吗?生命是脆弱的!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别让我担心。我吊针的时候,经常问我妈,若是好不起来,怎么办?你别觉得这是我脆弱,你应该知道——小孩子在久病中都爱问妈妈。可樱,真的,别让我担心你!”他一声哥长一声哥短,许飞受用无穷,许飞知道陈可樱此刻最后悔的事情是她不是聋子。

A说:“我看哥是个兴趣广泛的人,平常喜欢什么啊?”“我觉得你应该问问我妹的兴趣才是,问我,好像不搭边啊!”许飞的话一出口,腿上又是阵阵痛。“了解哥,也就从一个侧面了解可樱了。”“我这人比较闷,有时看看球,听听歌!”

A双掌击合:“和我兴趣一样!其实,以哥的眼力,应该可以看出我今天的打扮像谁。”他穿着白裤白衬衫,这打扮很眼熟,想了好一会,许飞记起这几乎是婚纱摄影里男方的标准扮相,但实在看不出来像谁。A用手摸摸自己竖起的头发,鼓励道:“想想,哥应该猜得到的,想想,像谁,像谁?提示一下,头发往中间竖起来的,踢球的,右脚任意球很准,指哪打哪,还想不起来吗?哦,那你看看我的头发,这发型,最好认的了。”那竖起的头发如一道闪电,点开许飞的疑惑,许飞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发麻,说:“……难道,小……小,小贝?”A笑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知道哥能猜出来。”“啊!”陈可樱一声尖叫。“怎么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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