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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06: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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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和平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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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警官

预备警官试读:

有一年时间了,金锐没有来过这条街巷。可今天是姚远的忌日,他必须来,而且还要在这里烧上几炷安魂香。

现在,那几簇惨白的杨树又赫然入目,仿佛利刃猛地戳入心脏,一股砭骨的冷气从尾椎直蹿头顶。他浑身一阵战栗,眼前立时腾起了大片的血雾:成束的血浆肉团,纠结在一起的尸体,被烈火烧焦的水泥块射向天空,粘连在头皮上的发丝在随风飘荡……这一切都在眼前疾速地旋转,脑袋爆裂似的剧痛,潜意识里他拔下了车钥匙,汽车陡然熄火,瘫软无力地靠在了道边。

恍惚间,他觉得有人背起了自己,放在了颠簸的车上,之后就是雪白的墙壁、医生的白帽子、惨白的灯光。于是,那天的景象整个浮现在眼前……

那天,刑警队接到线报,一个被长期侦控的贩毒团伙在交货。姚远上车便抢了方向盘,声称要为金队副当回车夫,一效犬马之劳。这小子爱开车,凡出勤就当仁不让,并且车耍得溜熟,插上钥匙一个打火加油,那台丰田霸道就似怒马独出,吼叫着蹿上大街,一路似疾风闪电。他瞥见金锐正要拧矿泉水喝,便殷勤地把一只精致的杯子递了过来。

这是金锐再熟悉不过的玻璃杯,杯体上镶有竹叶的图案,下半截套着淡红色精心编织的杯套,茶水从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金锐下意识接住杯子,没喝,腾地重重放回了杯托中,手臂不小心碰到了悬挂的车钥匙链,链子上的羊形饰件剧烈晃动起来。“少来这套,我金锐哪有这福分。”这话一出口,又觉自己有些小肚鸡肠。可姚远浑然不觉,因为幸福之人往往是宽宏大量的。“唉,金哥,你说咱哥儿俩这事儿,总是叫老兄让小弟,要是尔瑞不遇见我,她爱的肯定是你呀。”

金锐没做声,他正眯眼斜睨着姚远。车窗吹进习习凉风,正掠起姚远的乌发,额下两道浓眉像欲飞的鸟翅。这小子天生长着一副讨女人喜爱的脸孔,是全局公认的美男子。他和尔瑞刚从三亚度蜜月回来,燕尔新婚使他显得容光焕发。金锐深知自己最终输在了什么地方,心里酸溜溜的——当初,是他把姚远当宝贝选调来的。如今,姚远不但成了他的上司,并且眼睁睁地看他把自己的女友宋尔瑞也给撬走了。“哼,小子,甭得了便宜卖乖!”金锐恨恨地想着,嘴上冷冷地答道:“开你的车吧,出了事故,不还是我端着?!”“那是那是。”姚远立即卖乖,一个漂亮的打把,冲出车流,停驶在前方的红绿灯处,嘬了几下嘴巴,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我说金哥,要是哪天我光荣了,小瑞可就归你了。”

金锐腾地黑了脸,当胸给了他一拳,脱口骂道:“你今儿有病啊,哪那么多浑蛋话呢!”

姚远自知语失,挂挡驱车,转而笑道:“你想得倒美,我就那么容易光荣了?宋尔瑞说我是猫命,有九条呢。”继而拍拍金锐的肩膀道,“好好,等案子下来,俺俩专门设宴请你,别整天苦大仇深的,队里的事儿我还全仗老兄你给捧场呢不是。”车子此时已稳稳停在了巷口这排杨树下,姚远刚要熄火下车,被金锐一把挡住了。“你是指挥,上一线送死的该是姓金的。”说毕跳下车,向巷子深处走去。

这条七拐

折的街巷叫福寿胡同,不远处是一座旧式门楼,墙壁被风吹雨蚀裸露着灰砖,瓦顶上摇曳着几簇衰草,虚掩的木门漆皮尽落,露出斑驳的木纹。根据线报,那所院子里有一伙人正在打麻将,实则进行毒品交易,并且被警方通缉多时的毒枭云汉也混迹其中。按设定方案,金锐先行突入,与预伏

周的人马呼应,伺机行动。

一个人影在门口一晃,迎面走了过来。对方个子不高,长得

分敦实,穿着打扮像个民工。金锐装作毫不在意,与对方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眼角余光摄入的头像和通缉的照片重合。他旋风般转回身,以手代枪顶在了那人的左肩上。“我是警察,把手举到头顶!”声音不高,却含着一股极大的威压。

那人立定了身子,两手极不情愿地交叉抱在头顶。金锐近步贴靠,熟练地从他衣衫后摆处摸出一把枪来,另一只手攥住对方右手三指,就要上铐。就在这一刻,那人突然水蛇似的弓了腰,化解了金锐的力量,而后像弹簧反射,刹那间蹿到了巷子口。可没料到一个马趴,像堆烂泥似的摔倒在地,那是伏在巷口的民警强兵使了个漂亮的拦腿绊子。

随即扑来的金锐,铁钳似的手已焊牢了对方粗壮的脖子,另一只手拢肩抄臂,来了个漂亮的背铐,顺势一扭,送到了那台丰田霸道的车前。姚远此时正在打手机,一只手遮着话筒,声音压得很低。他见金锐得了手,一边通话一边顺手将对方搡上了车。此时,随后赶来的强兵也从另一侧上车。这一刻,姚远由于正在通话,对于金锐朝他喊了句什么,压根儿没有往脑子里去,仍是春风满面的样子,朝着金锐跷了一下拇指,闪身进了车内。

正是这一刹那,事态发生了逆转:那台车怪叫一声突然启动,猝然冲下马路牙子,朝着胡同外狂奔起来。金锐一惊,拔枪就追,只见那辆车活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继而一个急刹车,从车门中甩出一个人来。金锐扑过去,发现竟是强兵,对方的后脑已一片血污。他情知不妙,发疯般鸣枪追赶,远远已经看到有接应的民警,那台车此时已变成了一头疯牛,冲上人行道,撞断了一根电杆,眼看要向一家店铺冲去。金锐举枪打爆了车的后轮胎,车子就地划弧,打了个反向的盘旋,在这一刻,金锐与窗玻璃正面相向,清楚地看到了一张狰狞的嘴脸,正用手铐死死勒在姚远的脖颈上……

眼前火光一闪,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巨大的气浪将金锐抛到了几米外的冬青树丛中,等他踉跄着爬起来,一团浓烟腾空而起,那台丰田车已经陷在了熊熊烈焰之中,惨白的白杨树干上,全是殷红的血浆和肉团……

金锐不顾一切地冲进车内,只见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躯干已难以辨认,尸体伏压的方向盘下,只有那串挂有羊形吉祥物的钥匙还完好无损。

直到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歹徒究竟用什么方式将手铐脱开,又在狭窄的车厢内发生了何等惨烈的搏斗,只知道爆炸的原因,是毒贩拉响了夹在裆下的M67型手雷……

由于爆炸的轰响,使欲来接头的毒枭脱逃,抓到的毒贩子都是喽啰,线索就此中断。这次任务除姚远牺牲外,强兵头部骨裂,成了植物人。就此之后,那团浓烟烈火,连同姚远烧焦的残肢,清晰刺目地烙在金锐的脑际,无论是梦中还是醒来,这团毒焰都一直在烤炙着他的灵魂,使他片刻也得不到安宁。

行动的惨败,毋庸置疑归咎于金锐未能彻底搜身的疏忽,而这一疏忽,又被顺理成章地解释成是他对姚远的成见——本是一对默契搭档,竟为了一个女人而反目。缘于这一致命的失误,金锐的命运也发生了逆转。他被迫离开了心爱的警队,奉命到省警院报到。这还是多亏了老局长铁山的全力举荐,当时恰逢警院实行教官制,是他通过刘毅副厅长压着头皮做通了院长高山行的工作。在向铁局长告别时,老头子拍着他的肩膀道:去吧,金飙子,把你这身绝活儿用到孩子们身上,给我训出一批像模像样的警察坯子来,兴许你还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就这样,背着记过处分的金锐,带着所剩无几的尊严来到警院,为的是赎过和雪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院方除任命他为刑事侦查教研室副主任之外,还让他兼任学生四中队中队长,每天与姚远的新婚妻子、自己的旧日恋人宋尔瑞对桌办公。

时至午后,省警察学院大门处门庭若市,彩旗招展,热气球上悬挂的巨大的条幅引人注目:“今日雏鹰学飞,明朝搏击长空。”

这苍劲的唐楷出自老教务长周赤波的手笔,周赤波不仅是他的启蒙老师,也是忘年交的挚友。今天适逢新生报到日,满脸稚气的孩子们屁颠儿似的跟在家长屁股后边寸步不离。

金锐停车,穿过熙攘的人群,劈面碰上了自己的搭档宋尔瑞,对方满脸焦急,两眼像着了火。“你还能让我相信你一次吗?还能不能让你办点事儿?!”尔瑞甩动着新生花名册,不住拍打着,“还有六个学生没报到,下午开学典礼,特训班非成挨训班不可。”

尔瑞是那种有气质的女人,身材高挑,端庄的面庞上,眉毛像修剪过似的整齐细密,只不过由于笼罩在悲切之中,眼窝处还淀着淡淡的斑痕,这一通发火,倒使她苍白的面颊红润起来。金锐本想解释,可瞥见她耳际后扎着小小的黑绸带,就再没做声。

金锐怎能不知道,尔瑞一大早就在董副院长陪同下去了烈士陵园。今天是姚远牺牲一周年,省厅和市局的领导都赶来悼念,慰问遗属。尔瑞捧着镶着黑纱的遗像在那里守候了大半天,凄婉之情尚未褪去,此刻再解释什么都属多余,况且昨日两人分工明确,由他负责十点钟给新生开会布置。“金锐,你要觉得咱俩一起工作不方便,我可以找高校长。”尔瑞仍不甘休,仿佛一肚子委屈,找到了宣泄口,若非拼命绷住双唇,怕是眼泪也涌了出来。金锐的喉结骨碌了几下,话到嘴边,却拐了弯子。“……都怪我,车子半路上出了毛病。——这帮孩子八成跟家长吃告别饭去了,说不定就在四海饭店。”金锐说着便折转了身子,迈步欲要走,腿一软,差一点崴了个趔趄,他咬牙挺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走出了校门。

虽未回头,他也知道,宋尔瑞还在那里站着。

他的判断不错,宋尔瑞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仍默默在那里发呆。一股发自心底的哀怨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充斥了整个眼眶,从眼角流泻下来。一年来,她全然变了一个人,待人处事干脆利落的她,变得脆弱而冲动。面对金锐,她总有一种莫名复杂的感觉:她恨他,恨他一下子折断了她的幸福和爱。可她又不愿相信那些对金锐的飞短流长。她知道,他还不至于那么狭隘,她希望听到他的解释,可面对她时,金锐对此事却缄口不谈。她知道,他和丈夫原本好得恨不能一根烟掰成两瓣儿抽。可自从那天起,金锐就没有再抽过一棵烟。因为她不仅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愧疚和痛苦,忧郁中还隐含着某种炽热的东西。就在刚才的一刹那,她真想让对方有力的臂膀把自己紧紧搂在怀中,伏在他宽宽的肩头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可这种念头一冒出来,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自己是谁,是烈士的遗孀,姚远的未亡人。对方是谁,是自己旧日的恋人,丈夫牺牲的责任者。爱人尸骨未寒,怎么会冒出这种非分之想呢,尽管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待——就在自己婚后给他介绍对象的人踢破了门坎儿,这家伙眼皮却眨也眨,急得校长高山行发誓要拿下他这块“荒地”,保了大媒,介绍的竟是刘毅副厅长的的外甥女亚铃。不知何故,自从听到这个信息,尔瑞内心酸溜溜的。可表面上却竭力地掩饰,金锐曾走马灯似的相亲,可没有意中人,就连刘毅副厅长的外甥女亚玲,也被他冷落在一旁。她知道他的心思,便愈加戒备和克制,因为她知道,正有许多双眼睛盯在她的背后。

猛然间,她听见有女学生叫她,便装作被沙子眯了眼,急忙掏出手帕揩干泪水。回过头来时,只见一个扎着两个硬邦邦小刷子的女生来到近前,她叫吴爽,是尔瑞从花名册里挑出的学生班长,她是第一个报到的学生,未等同学们进宿舍,她就忙着扫地擦窗户,忙得满头大汗,袖子都捋到了胳膊肘。尔瑞帮她掸去了尘土,整了整衣领,叮嘱她赶快到四海饭店,和金锐一同找那六个下落不明的学生。

金锐的判断基本准确,六个未报到的学生果真来过四海饭店,可并未享用美餐,而是惹了一场塌天大祸,因打架斗殴,已悉数被附近的新华派出所民警传唤走了。

此时,静悄悄的餐厅里,只剩下几个打扫一片狼藉的服务员,从摔坏的桌椅和满地白花花的碎碗碟,完全可以想象出这场激战的惨烈。

金锐

话没说带着吴爽驱车赶到派出所,不料派出所竟大门紧闭,他急得上前捶门,敲了半天,才见一个年轻民警从门缝中探出了半截身子,显得一脸不耐烦。“我是警院的金锐,找你们的马所长。”“马所长不在,啥锐也不灵。”哐当一声,大铁门关上了,隐隐的,还听见门缝里传出说话声。“这就是那个疏忽大意的蠢货,姚远死了,可这小子还有脸活着,贬成了教书匠还来这儿耍大头蒜……”换了过去,金锐定会将这家伙治一个上吐下泻,可今非昔比,对着紧闭的大门,金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看来,这帮小子八成把自己当成了说客。想起当初在刑警队,这帮子愣头儿青们见了他个个头点腚撅,恨不能追着自己打火点烟的。如今到了警院,登时矮了半截。这真叫虎落平阳遭犬欺,只好忍了。他打开手机开始拨马平原所长的电话,老马先是不接电话,等了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搭了腔。说什么最好不要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这事儿惹大发了,受害人已经给报社打了电话,说警院的学生是土匪,学校放纵学生打砸抢,还扬言要到市政府上访。“你他妈的少打官腔,放我进去,我只带耳朵不张嘴,弄清马虾打哪头放屁也好给高头儿汇报一下。”这“高头儿”是金锐对警院院长高山行的称呼,马所长磨叽了半天最终还是给了金锐面子,让他从后院留置室的地方进来。

金锐进来的时候,只见一排男女学生正在走廊里蹲着,可个个脖梗儿都挺着,显得一脸不服气。另外还有两个家伙背对他们蹲着,个个鼻青脸肿,其中一个捂着腰,大呼小叫地呻吟。

金锐疾步从他们脸前走过,和马所长一起进了办公室。“金大主任,你的宝贝学生可真厉害,没进校门就先爬堂,这夜班饭钱你可得掏。”马平原说着,把桌上的几张录取通知书递了过来。金锐和窗外的学生逐一对号,发现缺了一名叫丘大任的通知书。问马平原,马所长说这场恶斗,全是因这张录取通知书被扯破而起的,混乱之中,地上撕碎的残片也不知弄哪里去了。

金锐开始把目光注意到墙角站立着的一个女孩子,正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神色显得凄婉而迷茫。“她叫林溪,是惟一没有参与打架的旁观者,所以给个证人待遇。”马平原指着对方介绍。金锐注意到,林溪正仰起脸向这里张望。这是一个眉目很清秀的姑娘,只是皮肤微黑,初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可当她那双眼睛注视你的时候,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这双眼睛金锐早在招生面试时就注意到了,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眸中,隐藏着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忧伤,很像一条阴霾下美丽的冰河,流淌着未化的冰凌。它们眨动的时候,是那么的孤独、胆怯和无助,太能引起男人怜香惜玉的保护欲了。特别是在金锐了解到她的家庭背景之后,便下决心要把她招进来。“你认得她?”马平原见金锐有些走神儿,狡黠地问。“这六个全是我一手招来的学生——他们伤得咋样?”金锐差点儿被人点破了心机,急忙遮掩过去。“表皮擦伤和磕碰伤,这帮小子可没吃亏。”马平原扫了一眼窗外,指着窗外另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说:“你这位女弟子还下了嘴,简直像只母猫,下爪子又凶又狠哪。”金锐顺眼看去,只见靠窗蹲着的那个人,脖子上果然有几道血红的印痕。这时,只听马平原在身后连连叹气。“只是可惜了他们哪,这里边可真有几个好警察坯子,实习之后能给我留俩,保管能派上大用。”“事儿挺沉吗?”金锐听他话里有话,两只眼睛逼视对方。“这俩被打的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传过来时一路喊冤,说警院学生下毒手伤害无辜,打断了他们的肋骨,惹得记者们长枪短炮来了一片,刚刚被我堵到了门外,好不容易才让市局宣传处的劝走。”“这俩家伙有没有前科劣迹?”

马平原很快摇了摇头。“给你惹麻烦了,马头儿。”金锐右手

指并拢,掌心弯成弧状,在自己鬓角上点了一下,算是致谢:“拜托,这事儿你可得帮我摆平。”“摆平摆不平我可没谱,得让事实证据说话,这几天市局法制科正在执法大检查,我可不敢踩雷。”马平原一反常态,一副为难的样子。“你少玩花里胡哨,谁不知道你‘马平趟’的两把刷子,你就来个一捂二拖

调解,显显神通,帮你老兄过了这道难关,到时候咱哥儿俩喝个莺歌燕舞满天飞。”“唉,谁叫咱是哥们儿呢。”见金锐说得如此恳切,马平原缓和了一句,“我能做到的,是给你老兄提供案情,至于咋做工作,那要看伤情结论和原告的态度。”马平原说着,转身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刚才那个让金锐吃闭门羹的青年民警几步跑了进来。“这是警院的金主任,你把问好的询问笔录拿给他看。”

金锐开始翻动一沓子盖着血红指印的询问笔录,刚才发生的一切,全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二

丘大任是背了行李徒步跑了几十里地到警院报到的。

天不亮,他就从牛背崖村出来,先是沿着崎岖山路走,下了山又顺着铁路一溜小跑儿,等上了柏油路,他就撒开了脚丫子。要省钱就不能省脚力,这是爹打小就告诉过他的。眼下秋阳高照,平展展的路面油光水滑,跟卧牛山的沟沟岔岔比简直赛过了天堂,能像马驹子撒了欢儿地跑,尽管背上的行李打进了十几斤大米,他还是觉得有股使不完的力气。

说起跑,丘大任可以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功夫,从歪歪扭扭站直了那天就学会了跑,下地捡柴、上山放羊,在山旮旯里跑;到乡里上学背着妹妹河川里跑;考进县高中晚上没电看书就在校园子里跑,不要看丘大任一米八五的个子走路探肩带摇晃,可是当各个关节一旦带动了肌肉,就会产生一种狂奔的欲望。而且一旦跑将起来,全身就像加了轮轴的机器,想停都停不下来。到这个时候,只有他丘大任最能体味啥叫健步如飞,啥叫两肋生风,真叫他娘的过瘾。也正是凭了这一手儿,才让他逢凶化吉,使他面试时的厄运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机。

那天,面黄肌瘦外加罗圈腿的丘大任上来就被金锐撂在了一边,说实话那一刻,他连死的念头都有。待初试考生定完,一脸冰霜的金考官瞥见了墙角里蹲着的他,盯住了旁边箩筐里的几个甜瓜。教官问,带甜瓜来干什么?他说是面瓜,挡饥。金教官又问,会摔跤吗?他木讷地摇头,教官做了个搂抱的架势,他憨憨地说,这不是俺那圪垯的撂轱辘嘛,说着站起身像扛粮食一样就势一搂,把金教官弄了个脚不沾地。对方掰开他的手,从头到脚又看了他一遍问道:你有啥特长?他憋了半天,从瘦骨嶙峋的腔子里迸出了一个字:跑!紧接着,操场上便有了两条长腿的晃动,随着速度加快,长腿慢慢变成了车轮子,趟起了一道尘埃。四百米的跑道,他跑了足足二十圈,还要跑时,给金锐一把拽住,在他棱角分明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掌。

现在,丘大任又进入了肌肉与筋腱伸缩自如的状态,被汗水浸透了的衣裤不断风干,他索性脱去了黑布大褂——这是爹从救济衣物里挑出的惟一合体的衣裳。他把它系在腰里,光着膀子,在这千里大平原上飞奔驰骋,衣摆凌空飘动,两翼呼呼生风,活像一只飞出山林的大鸟。

一阵车轮的轧轧声从身后传来,丘大任靠边让路,可那辆车偏和自己走了个平行。“背恁重的行李,这是往哪儿去呀?”问话的壮汉蹬的是三轮板车,他宽脑门,大眼睛,短胡子,古铜色的脖子里搭着块毛巾。板车上除了倒攒四蹄被绑缚的一只绵羊,别无他物。“到警院——报到。”丘大任一边跑一边换气,他猜对方是在兜生意。“有出息嘞老弟,就冲咱俩这缘分,俺捎你一程,把行李放上去吧。”对方中气十足,声音里含着行侠仗义的味道,可丘大任没有靠近车子,反而加快了速度。“傻货,干警察哪能像你这一根筋,俺常去警院送货,走不了冤枉路的,警察不信老百姓信谁?”

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马路,丘大任放缓了脚步,将背上的行李搁在了车上,继续奔跑着,没想到那人紧蹬几下,拦头刹住了车。“嗨,你也上来,这叫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我板车冯今儿也免了孤单。”说着,一把将丘大任提溜上了车。

丘大任半个屁股坐在车帮上,心里一阵阵发热,这郑阳城的人真好,有朝一日自己当了警察,一定要好好报答人家。可他的想法只在肚子里转了转,到了嗓子眼就憋了回去,说谢人的话他舌头笨得像脚。只听那人回过头问道:“这警院吃喝拉撒全管,你背恁重的东西不是找罪受?”“俺饭量大,临来时村里黑爷爷怕俺吃不饱,非叫背了一袋米来,夜里好焖米饭吃。”“嘿嘿——哈哈……”板车冯朗声笑了起来,“还有恁憨的,我看八成你是给饿怕了,学校里可不准你带这东西。这样吧,我再帮你个忙,前面四海饭店的史老板是俺的主顾,我跟他说说,把米存上,你吃不饱,就到他饭店讨干饭吃,这不一举两得了嘛。”

丘大任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母亲死后,父亲患病,家里塌了账无奈让妹妹辍了学。打从接到了警院的通知书,是全村上百家男女老少给他凑的学费,他觉得自己有今天,全凭乡亲们,他日后会知恩图报的,包括眼前这位热心的板车冯。

眼前到了四海饭店。这里原是一家以店主人名字命名的鸡毛小店,叫大可饭店,可就因为守着警院,生意日益红火,如今成了一家有着五层楼盘的大饭店,除住宿外,还兼营超市和KTV,整日里门庭若市,人来客往。宽敞的门廊下,玻璃橱窗内各色食品琳琅满目:吊钩上悬挂着黄灿灿的桶子鸡和鲜嫩的烤鸭,案板上摆放着红喷喷的五香酱牛肉,外焦里酥的缸炉烧饼,鏊子上煎得滋滋作响的水煎包,蒸腾着热气的羊肉汤锅,所有香味扑面而来,直朝人的鼻孔里蹿,惹得丘大任腹内叽里咕噜一阵叫唤。

当他踏上饭店台阶时,看到左右两边摆着水果和蔬菜摊,卖水果的是个十分富态的中年妇女,正在和一个年轻姑娘说话。那姑娘怀中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小孩儿大概想吃苹果,伸手去抓,被姑娘打在胖嘟嘟的小手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摊主马上捡了一个大红苹果递到了孩子手里,孩子才破涕为笑。走上台阶的丘大任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姑娘的侧影,心里有些嘀咕:对方无论从年龄到长相都像是个学生,而不像是这孩子的妈妈。

丘大任随着板车冯扛米进了饭店,迎面碰上了史老板。这史大可在当地是个眼睫毛能当哨儿吹的主儿,经营有道,擅长算计,棒槌过手也能搓下四两屑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丘大任,脸上冰冷得恨不能拧出水来。可一听板车冯介绍是警院的新生,马上连眼角儿都绽出了菊花纹,一边高声大嗓招呼人领大任把米送往二楼的库房。丘大任内急,扛包先进了厕所,撒了尿出来,不见了领路人,因此多上了一层楼,见有一间虚掩的门,便迈腿闯了进去——他万没想到这一闯,倒闯出了一场大祸来。

多少年后丘大任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时的一幕:在他一脚门里一脚屋外的刹那间,正见两个人低头在桌子上摆弄着什么,由于专心致志,竟不知道来了人,等看清了眼前的不速之客,惊得俩人忽地一下立直了身子,而后闪电般用双手遮挡桌上的东西。丘大任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小拇指上,好像多了根小指,指甲盖上还沾了些面粉一样的东西,更为怪异的是,桌子上的碗盘全是空的,上边放着两只拴着线的烟盒,一根筷子的中间好像还系了根儿红线绳,像是正在把两个烟盒挑起来称分量,真不知道这俩人在玩什么戏法。

丘大任明白是自己走错了房间,红着脸道了声歉,急转身扛了米袋向后退,不料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人,只听哎呀一声,随即有人跌倒在地,有什么东西也哗啦一声摔破在地面上。丘大任吓得急忙回头,只见倒地的人浑身上下洒满了热汤,青瓷大海碗已经摔成了几瓣子。他慌忙扔下肩上的米袋子,伸手欲扶对方,不提防被身边另一个戴毡帽的瘦高个子锁住了衣领,使他差一点儿没有背过气去。“哪来的要饭花子,眼珠长在腚沟子里啦!”“俺……俺……”丘大任一急,竟口吃起来,倒地的人已经爬起来,正心急火燎地撕扯开身上的衣服,他矮胖身材,刚才端的是一大碗滚烫的羊肉汤,全泼在了腆起的肚皮上。“对不起,俺只顾道歉、俺没瞅见……”丘大任愧疚得连地缝都想钻进去,可喉结一直被高个子的拳头顶着,他拼命想撑开对方,求救似的向桌边望去——他是想让房间里的人给自己解围。可奇怪的是,刚才摆弄烟盒子的那两个人早已无影无踪,眼前的这两个汉子却不依不饶了。“俺、俺赔你钱行不行。”丘大任嗫嚅着,一只手浑身上下去摸口袋。此时,那矮个子已经脱去了油污的上衣,露出一坨坨健壮的肌肉。因为瘦高个子攥着他领口的手一直没有松,丘大任好不容易才把一沓子钱从内裤里掏出来,全是一元、五角的零票,而且脏兮兮的。“哪儿钻出个土鳖,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吧。”光膀子的汉子搡了他一把,就手把钱甩在了他的脸上,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这时候,吵闹声惊动了两边套间吃饭的人,走廊上一下子涌出了几十号看热闹的人,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挤在了最前边。“大家看哎,这小子八成是个土贼,满屋子乱窜,光看这脏钱就知道了,你们各位都快看看自己丢了钱没有!”戴毡帽的瘦高个子一边扯着喉咙喊,揪住丘大任的衣服往外走,不想把黑布大褂刺啦一声扯破了。“哪个龟孙子是小偷,俺是警院的学生!”丘大任终于被激怒了,他额头上的青筋直暴,眼珠子快要努出来,新剃的锅盖头也蓬然炸开,他上前一把将瘦高个子推了个趔趄,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抖在众人的面前:那是一张盖有朱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只是显得又破又脏,像是被不少人的手揉捏过。“嘿嘿,这年月除了生孩儿、死人是真的,连爹都有假冒的,你小子还敢冒充警院学生,我今儿先裁坏了你,再扭送到派出所领赏去。”瘦高个子劈手抓过那张通知书,嚓嚓几下撕得粉碎,扬手洒了一地,还用脚狠狠蹍了几下。

丘大任的面色灰白,腮帮子鼓起,牙齿咯吱作响,全身发疟似的颤抖。这张通知书是他的命,也是他的脸,还是亲爹亲娘的心哪。里边不仅有爹娘一生的希望,还有全村男女老少的心血。临来报到的前一天晚上,黑爷爷在村子里摆了几桌饭,乡亲们有的拿来了鸡蛋,有的拎来了猪崽儿,牵了羊羔,到集上换了钱给他凑齐了学费。村里光腚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今儿又起了大早,把他送到村口,特意放了几挂快头火鞭。黑爷爷拍着他的肩膀,称他是卧牛山沟里上百年考出来的武状元,绝不能给村里老少三百口人丢脸,妹妹一直送他到铁路边,掏给他五十元钱,那是妹妹跑到南方打工挣下的钱,他接到手里扭过身,不敢让妹妹看自己的一张泪脸。如今,这张通知书霎时变成了碎片,不啻撕碎了他的心。没有片刻的停顿,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扑过去,拦腰将瘦高个子抱了起来,这是他在麦场上和人撂跤屡试不爽的十字搂坎儿,加之用上了全身的力量,那人像粮食口袋似的翻了个儿,眼看要被掼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丘大任腿上挨了重重一击,一条腿一软,跪了下来。瘦高个子乘机压在了他身上,一阵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头顶。原来,光膀子的家伙从背后袭击,一个侧踢,正跺在丘大任的腿窝处。“嗨,你们俩为啥欺负老实人,妈的这不公平!”人群中站出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她尖声叫着,双手扑过去扯瘦高个子,另一个留长头发的年轻人也扶起了倒地的丘大任,两个汉子一时收了手。

这女孩子穿着很新潮,上身是黑色的哈雷—戴维森露肩装,咖啡色的紧身靿儿裤箍着修长的腿,半露着肚脐,满是铜环的腰带扣儿不停晃动,屁股后边挂着一只机器猫卡通,脚上蹬着一双高靿儿的麂皮靴,由于激愤,耸起的胸脯也在快速的起伏。“哟,小嘴儿挺好使嘛,不知道下边的那玩意儿带不带劲儿。”瘦高个子扶正了毡帽,色迷迷地笑起来,眼神里带着淫邪,“哟嗬,还是只小笋鸡儿哪,俺还从没吃过这口菜哩。”“你吃狗屎去吧,臭流氓!”女孩儿腾地红了脸,像只斗鸡一样飞扑过去,话到手到,那人的脸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当另一只雪白的拳头抡过来时,早被对方一手攥住,就势锁住了肩头,眼看就要吃亏。这时只听有人极为粗鲁地叫骂了一声,一下子跳到了女孩子面前,劈手抓过了瘦高个子头上的毡帽,狠狠抛在地上,然后用脚反复搓动,就像刚才对方踩那张录取通知书一样。

瘦高个子原来是个秃头,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蒙了,捂着脑袋仔细打量对方:原来是刚才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年轻人,那人亮堂堂的脑门,带着书生般的秀气,可细眯的眼神里却透着一股邪劲儿。刚才那声吼叫,分明是出自流氓之口的那种詈骂。“你是哪山蹦出的猴儿,敢管大爷的闲事儿?”矮个子见状蹿过来,两人一步步向他逼近。“我是哪儿的,说出来吓破你们的狗胆!”那人嘴快手快,一个撤步亮了个鹰爪拳的大架势,下盘扎了个悬裆步,勾了勾食指。众人皆知这是叫狗的手势,于是哧哧发笑。只见年轻人眯眼斜视,继续向对方叫阵道:“你家陈爷爷拳下从来不打无名鼠辈:咱演武厅练过跤,工力门踢过三趟腿,跟师兄赵榔头打过铁砂掌,胡师爷的金钟罩铁布衫收我最后一个关门徒弟。想学招儿,今儿我要不把你俩的门牙打得从脖梗儿后出来,老子陈嘉桐这大号就算白叫了!”

两个人听了这番话,再看看对方的架势,先是面面相觑,而后一左一右从两侧逼过来,可谁也不敢贸然下手。还是矮个子机灵,他顺手抄起了一把长凳,抡圆了向长发青年侧后方袭来。可不知是怎么回事,用力的同时,自己倒失了重心,一个前趴平摔在地上,连嘴也磕出血来了。他觉得身后有人把他扶了起来,刚要站直了,又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被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重重砸压在身上,那人像是被绊倒的,失去重心时肘部猛捣心窝,差一点儿没把他五脏

腑都给砸爆了。

到了这个时候,饭店里已是一场混战,瘦高个子和长头发的年轻人扭作一团,另外两三个男女学生一拥而上,手脚并用,一时间桌凳被掀翻,杯盘乱飞,汤汁四溅,从这个包间打到那个包间,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急得老板史大可扯着喉咙喊:“不要打了,你们这群地痞流氓,派出所的人来了,一个也跑不了你们——”

史大可喊着,猛地卡住了壳,因为他这时才发现店里跑堂儿的服务生曹三儿也搅在中间凑热闹。他已经看出来,这场灾祸就缘于那张撕破了的录取通知书,就是这张通知书,又让几个学生个个为姓丘的大个子拼命。可这曹三儿不知何故也掺和进来打抱不平。看起来,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还不是那俩家伙的对手,就连那个自称练家子的陈嘉桐,动起手来也并不占上风。惟独这曹三儿,在人堆里冲来挤去,闪躲腾挪。看似劝架,实则在当帮手:只见他一会儿扔把椅子挡路,一会儿又用拖把戳腿,一会儿肩腿并用使个绊子,像条鲇鱼似的在人堆里来回穿梭。只要他一贴近,一胖一瘦两个大人像给割去了脚跟,不停地栽倒在地,直磕得鼻青面肿,学生们乘势而上,只听见俩小子在桌子底下一阵哭爹喊娘的,一时没了人声儿。

史大可注意到,吃饭的顾客们先是因为饭厅内大打出手避之惟恐不及,可后来竟然成了看客,就连门口卖水果的刘婶和扒手“小狐狸”也挤进来看热闹。这“小狐狸”是个流浪儿,隔三差五到这儿蹭饭吃,此刻也钻到桌子底下,冷不丁来个脚手齐下。一场混战中,经曹三儿这么一番浑水摸鱼的搅和,两个欺负人的家伙给摆弄得屁滚尿流,人群中不少人还拍起了巴掌。

史大可开始还为砸坏了的餐具桌椅心痛得捶胸顿足,很快,又为发现了这桩秘密而窃喜:这个小家伙是两个月前应聘做刷碗工的,因为手脚不利索没少挨他的剋,就在刚才,还因为厕所没有打扫干净骂了他一顿娘,没想到这低眉顺眼的打工仔还真掖了一手。

这场混战直到新华街派出所民警赶到才算结束,可曹三儿早没了踪影,史大可觉得这家伙还颇有心计。

就在要把双方当事人带走的时候,这曹三儿又回来了。史大可一把拦住了民警老晋说,这人是我的领班,刚才是我叫他劝架来着。可对方丝毫不领情,一拧身子跟上几个学生就往外走。“曹三儿,你他娘的是给揍蒙了,还是缺心眼儿呀!”史大可真急了。

叫曹三儿的年轻人没理他,反而走到了民警老晋的面前:“还有两个人,他们四个是一伙儿的,这会儿不见了。”而后转了身子向史大可拱了拱手,“谢谢史老板,我得告辞了。”“我可是出心栽培你,这领班儿的位置可给你留着呢。”史大可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这不,还有这两个月的工资没给你哩。”

史大可诱以金钱,意在挽留人才,一时间还真是动了真情,眼角里噙满了泪。不想曹三儿并不买账,他三两下脱去了身上的工作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在史大可面前晃了一下。这一下可把史老板看傻了,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这会儿,不仅是史大可,就连几个参与打架的男女学生也没有料到,那也是一张盖着红印的警院录取通知书,姓名一栏填着“曹原”两个字。

现在,丘大任看到,为了自己牵连进来的警院学生一共是五个,除了曹原、陈嘉桐和那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子以外,还有三个人,一个矮个子的叫黄琳,另一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女孩子叫田甜,还有一个,竟是他在店门口遇上的那个抱小女孩儿的姑娘,奇怪的是,那个哭闹的小女孩儿却不见了。三

警院院长高山行正在三楼会议室的窗前踱步,此时,他的面色就像外边暮色四合的天气一样阴沉,他的身后,坐着院党委的成员和几个主要部室的主任们,一个个显得表情凝重。

省警院傍山而建,校园开阔宽敞,笔直的道路把学校劈成两半,一侧是被绿树掩映的青灰色的教学楼和米黄色的学生宿舍;另一侧新征用的土地上,大型的战训场地和现代化图书馆正在兴建,呈现出一派创业发展的景象。

这儿原是由一座简易的工读学校改扩建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根据国家在五十万人口城市建一所警校的要求,高山行奉调从刑警支队到此筹办警院。当初,正像老局长、现任主管警院的公安厅副厅长刘毅的解释:犯罪生产警察,病菌多了就得增加白血球,你高山行是北大的高材生,又懂刑侦法医,你头拱地也要把这警院给我抽起来。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由于全校教职工励精图治,学校很快由郑阳市的中专警校擢升为大专警察学院。正在高山行雄心勃勃要抡起膀子大干时,政策却发生了变化:省里的几所警校要整合资源,只选定一所基础最好的成为省警察学院。这下子可慌了高山行,他拉着刘毅副厅长游说于省委省政府的头头脑脑之间,恨不能踢破了省教育厅的门槛。一时间,省政府的要害部门几乎成了他的上班单位,省府大院上下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常客。天道酬勤,学校终于赢得了和省政法学校一争高下的机会,但条件是:要经过严格的评估考核,才能最终确定花落谁家。

古人云:置于死地而后生。高山行率众立下了“负重加压,滚石上山”的誓言,奋力拼搏了近一年,凭着和省建行副行长陈恒的关系,他贷到了一亿多元巨款,忙着建造战训场地和图书馆,接着又修缮校舍,装修实验室。在刘毅的支持下,为增加师资力量,除从名牌高校调入教师外,还从一线选调精英充任业务教官,金锐等人就是这个时候被他揽入帐下的。近日,公安部和省教育厅的要员们要在刘毅陪同下前来考察论证,全校上下正在为此忙得不亦乐乎。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偏偏出了这档子飞来横祸,怎能不让高山行心焦如焚呢。

一阵摩托声响,打断了高山行的沉思。校门口进来了金锐,这小子并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停了车,围着花坛和旗杆在转悠。不一刻,他注意到,一个女教师匆匆走上去和金锐耳语。他猛然扫了一眼会议室,发现宋尔瑞的椅子是空的,高山行脑门子的火腾地上来了。

待金锐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高山行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我的金副主任,你特训班的学生呢?如今都身在何方啊?”“高校长,六个学生一个不少,正在派出所接受询问,好在双方都有伤,马平原说这事不难解决。”金锐显得一脸轻松,还隐隐透出几分得意。“金锐,你还不真正懂得啥叫瞒天过海,我来纠正你。”高山行从镜框顶上盯着他,警院的人都知道,高山行只有在对谁不满时才用这种眼神,“要知道,法医鉴定是最科学的,诉讼法条款也是明确的,轻伤害要调解也是要征得被害方同意的,小聪明是耍不过去的。”

高山行有个习惯,急起来说话爱用排比,句末总有一个“的”字做强调。就在他话未落音之际,桌边的电话铃声大作,校办主任接过电话,捂住了话筒小声告诉高校长,是报社群工部主任打来的。

就在高山行走过去接电话时,旁边管后勤的董聚宝副院长拉了金锐一把让他坐下,关切地问道,要赔多少钱?金锐笑笑说,不多,要十万元。董聚宝哼了一句说,这不叫敲竹杠嘛,就这一笔,就够装修战训大厅的钱啦。这时只听高山行那边在听筒里嚷道:“什么,你说态度?在事实证据调查清楚前,我们是不会有态度的。”高山行啪地挂上了电话,末了,朝校办主任命令:“电话一律不接,统统转到前边办公室去。大家继续发表看法,谁也不能给我护犊子!”

靠前坐着的教务处副教务长孟玉修轻咳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老教务长周赤波,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抢先谈了自己的看法。“这件事儿的处理一言以蔽之:快刀斩乱麻。新生还未入校,就如此好勇斗狠。要是带着毛病进来,何谈学校的招录标准,特别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他顿了顿,转而看看高山行的脸色,“我的意见是,停止几个肇事学生的报到,待公安机关拿出处理结果再做定夺。”说毕,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周教务长,又很快补充了一句道,“当然,这仅是我个人的浅见。”

面容微胖的教务长周赤波正陷入沉思,厚厚的镜片后边的眼睛半睁半闭。他听出了孟玉修的弦外之音。对方是新近高山行从重点高校挖来的教学骨干,又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学生,只不过比金锐高出了两届,调到警院后,对自己倒是处处赔着小心,可这一会儿,分明是在催逼自己表态。他注意到高山行投过来的询问目光,便挺了挺微驼的脊背:“这件事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虽说未经报到不是我们的正式学生,可当初政审和体检都是合格的,况且学院已经发了录取通知书,应该看做是我们的学生,不要推给社会是不是更好。”

周赤波平日沉默,一旦开口,声音就特别洪亮,而且面颊赤红,嘴角很快堆起一些口沫。他本属于那种激情澎湃的性格,二十三岁时曾是省厅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历经磨难后,在中学教师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平反以后他和高山行一起筹办警院,由于曾吃过运动的苦头,他平素连说话也字斟句酌,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是不是、对不对之类”。可较起真儿来,往往当仁不让。这一会儿,他还有些话琢磨着没说出口。旁边军人出身的董副院长便接了上去。“老周,已经冷不下来啦,人家要索赔呢……”

董副院长的话被匆匆进来的宋尔瑞所打断,宋尔瑞除了协助金锐管理四中队,还兼做学生处的工作,她送上来电话记录夹子,并告诉高山行,几个学生的家长闻讯赶来,在校办等着求见院领导,强烈要求校方查明打架的原因,听说对方是街头流氓,孩子们属正当防卫,根本算不上什么罪过,学校不让报到,还关进了派出所,他们不服,如若不给答复,还扬言要到省公安厅去讨个说法。

没等宋尔瑞说完,高山行啪的一声将电话记录拍在了桌子上,连水杯也给震得跳了起来。“你让他们马上回去,不要在这里添乱,告诉他们,最没有发言权的就是他们,孩子宠得一个个上房揭瓦,无法无天,难道不是父母的责任吗?!”见宋尔瑞还要解释什么,高山行摆了摆手:“给他们说,先回去,我学院是会负责到底的。”

宋尔瑞离开座位,准备执行高山行的指示。她的父亲与高山行是至交,她和姚远结婚他还是证婚人,姚远牺牲后高山行给了她不少父辈才有的关心,于公于私,她都应该是高山行的铁杆儿支持者。在她举步出门时,那个不识时务的金锐又开始了发言。“我了解了一下案情,学生为啥打架,就是因为俩混小子诬陷丘大任是贼,撕了他的录取通知书,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打架固然有错,可为的是警院的尊严和荣誉……”“金锐,你的意思这叫见义勇为,还要隆重表彰不成?这是谁家的理论,又是你的金氏定律吗?”高山行觉得金锐又犯了老毛病,在刑警队时他就锋芒毕露,喜欢标新立异,高山行因此没少敲打他,真可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当初他之所以同意接受金锐,一方面是铁局长的一力举荐,更重要的是学校正在用人之际,要靠金锐这样的业务尖子去冲闯。可在骨子里,高山行对素来没进过大学门的业务教官们有一种固有的看法,认为他们虽有实践经验,但极不系统;虽不乏才智,但毕竟是草莽。从发展眼光来看,远不及孟玉修这样的学院派具有内在潜质。特别是最近,他一力将刘毅副厅长的外甥女介绍给他,不想这家伙和亚玲见了一面之后,竟宣称只交朋友不谈婚嫁,还胡诌什么:老婆是形式上和你签互利合同的那个人,而爱人则是精神上的挚友,是不能轻易签那个合同的人。有人私底下评论说,这金锐是贼心不死,还暗恋着宋尔瑞。而且闹得自己进退不是,特没面子。这些在高山行看来,都属于金锐待人处事极不成熟的表现。“高院长,你一直强调我们学校的定位问题,你说过:咱警院是干什么的,是一座高温高压的冶炼炉,谁也不是天生的警察,只要是块好坯子,不管它是扁的圆的,不管它含有什么杂质,扔进去就会化成水,出来就是一块合金钢。我觉得这几个学生是有棱角的好坯子,我真担心警院要是净招些个温良恭俭让的小绵羊,能培养出响当当、硬邦邦的警察来吗?”

金锐这一招儿还真灵,借了高山行的话来为自己的观点辩解,可这回没等高山行说什么,孟玉修副教务长却接过了话头。“老金,现在可不是投炉炼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进炉的问题,这六个学生并没有报到注册,还是尚未跟学校发生任何关系的校外生员,他们能不能来,我们想不想要,完全由校方做主,这是《警院守则》上注明的,谁也不能坏了这个规矩吧。”

孟玉修近来特别提防金锐,前不久省厅来校考察教务长后备人选,金锐的测评票数明显走高。最近,这家伙又主动请缨要把四中队变成教改实验班,一副警院改革舍我其谁的架势,他需要敲打一下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式。“我不赞成这个观点。”金锐一力辩说,他生怕高山行此时拍了板,“这些学生政审面试是过了粗箩过细箩,全是百里挑一的素质。高校长、周主任你们可以当面看一看,那可是个个有模有样,太招人喜欢了,现在班级的花名册都编好了,招生审批表上有校长的大印盖着,说他们是校外生员,到时候学生家长领着孩子告状,那就等着媒体爆炒新闻吧。”

金锐的这番话倒引起了孟玉修的另一层怀疑:因为金锐今年负责好几个地区的招生,六个人当中想必有他的关系,不然他不会这么拼了命地庇护这批学生。他还要发难,却见周赤波接过了话头。大概是看到两个人争论不休,作为教务长,他不能不说话了。“学校要专升本,不能降低招生门槛,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不分青红皂白将学生除名,也未免太草率。我个人的意见,凡事必须依法,待公安机关确定案件性质,分清每个人的责任,再决定这几个学生的去留。这样,对家长也好有个交代。是不是稳妥,请高院长考虑。”

高山行听了这话,目光很锐利地越过镜框上方直射周赤波,心里说:是不是全让你说了,人即将退休,说话就变得百无禁忌。平心而论,他佩服周赤波的治学精神,年近花甲,还兼任着全校法律课的教学。可大概是患了动脉粥样硬化症的缘故,变得日渐固执己见,并且老爱与自己意见相左,争执起来也往往不讲场合。年初,在他一力争取下,周赤波获取了全国公安优秀模范教师的荣誉,按他的本意是让老夫子尽快光荣退隐,对方表示非要看到学校的专升本那天。这真使他有些怏怏不快。可周赤波刚才所说的家长因素,他又不能置若罔闻。学校如今连着社会,几个学生背后的家庭背景,简直像千丝万缕的蛛网,不到半天时间,上下左右的各路诸侯都在给学校施加着压力。别人的招呼他可以不理不睬,可陈恒副行长的电话他不能小觑,因为建设银行的贷款是学校的生命线,资金链一断,学校的基本建设全部停摆,连正常运转都会成了问题。高山行思前想后,把目光投向了副院长董聚宝。老董是部队转业的团政委,说话思考问题老比别人慢半拍,他扬了扬粗重的眉毛,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意见。“能不能让他们暂缓报到,先参加军训观察一下。好呢,我们留下,实在不可救药呢,再除名不迟。”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这个期间也要看看派出所的处理意见,尽量做一做那两个被打人的工作,在对待学生的问题上,还是留些余地好。”董副院长四平八稳这么一说,倒真使眼下的争论变得风清云淡,无形之中又给高山行当了个托儿。

金锐见情势有了转机,便不失时机地站了起来。“按照学校批准的教改方案,我有一个请求:四中队既然承担特训班的任务,就有责任把这六个学生带起来。完不成任务,拿我是问,实验班不成功,我自愿辞职去当教员,也算立个军令状。”

高山行刚要说话,房门被推开,宋尔瑞匆匆走了进来,看来像有急事报告,高山行示意让她坐下,让在座的与会者一齐听情况。“刚才接了几个紧急电话,一是市政法委来询问情况,要求随时报告学校动态,防止发生闹事苗头;二是新华派出所马平原所长通报了两名受伤者的鉴定情况,其中一人伤情严重。宋尔瑞根据电话记录念道:“……初步鉴定为轻伤害,体表多处软组织挫伤和表皮擦伤,其右侧第

、八肋骨表皮处红肿,压痛明显,X光检查尚不能排除肋软骨骨折……”

高山行做过十几年的法医,他非常明白,这种轻伤害鉴定最容易扯皮,在最终处理上既可追究刑事责任,也可做民事赔偿调解,搞得不好就会引发对方的上访闹事。他此时最怕的是刘毅副厅长知道这件事,这老头儿火爆脾气,瞪眼发起怒来恨不能把人吃了。在老爷子眼中,悠悠万事,惟专升本事为大,他曾当着全校教职工的面放了话:你们谁也不能给我掉链子,我会像盯贼一样盯着你们,拿鞭子抽着你们,拼了命也要拿下本科院校的牌子,否则我死了也不会瞑目!“学生家长都走了吗?”高山行沉思片刻,定了定神。“我把他们安排到了小招待所,这些家长都是特难缠的主儿,有市里的干部,还有一个开大奔的女老板,是焦娆娆的妈妈,说不行她出一百万元请名律师打官司,一直打到联合国,到海牙法庭她也去得起。”

大家笑了,可心里都不轻松,金锐又接着说了起来:“高院长,我刚才看了一部分询问笔录,打架的起因和过程都有待进一步调查取证,再说学生也受了伤。我建议请市里伤情鉴定的权威部门再做一次法医鉴定,先把证据固定住,这样也防止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化。”

高山行点点头,同意金锐到派出所再做工作,金锐领命而去。就在这时,门口的保卫处郑处长风风火火跑了进来。“高院长,刘厅长来了。”“刘毅厅长,他在哪儿?”“一直在校园里转呢,起初我还以为是个学生家长,一身便装戴了顶帽子,谁知道走近了一看是他……”“快走,领我去。”高山行顾不上许多,起身下楼,董聚宝和教务长们保持着距离在后边跟着。

校园内此时已亮起了灯光,在草坪旁边的接地灯处,只见金锐正和一个十分精爽的老头子在说话。高山行匆匆赶去,啪地打了个立正,敬了一个手心向外翻的礼。

刘毅翻翻眼,仿佛刚刚看清了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高山行。“真是侯门深似海呀,没想到这学校也能成了衙门,变得门难进,脸难看,人难找,话难听,事难办。对,还有电话难通,态度恶劣。”“您批评得完全正确,我们是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我们会诚恳接受批评,下决心整改的。”高山行的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刚才我听了听金锐的教改设想,觉得有不少可取之处,不妨先搞起来试试,中国警察教育事业也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嘛,咱也趟一趟这池子浑水儿,看看究竟有多深,对吧,我的高大院长。”“完全对,我们今天下午正在研究教改方案,待成熟后向您汇报,可您又走在了我们的前边。这样吧,校党委成员还都在这里,正好上楼给我们作作指示,大家对您的到来,是大旱之盼甘霖哪。”“口是心非,你怕我给你算倒计时的账是真。”刘毅背了手,转向了闪着灯光的施工现场。“我不上去了,咱边走边说,顺便看看学生食堂和新建的靶场。”

一行人跟在刘毅和高山行后边走,引路的保卫处郑处长遮住他右侧的视线,有意不让老爷子向招待所方向看,那边,一簇学生家长正在门口向这里张望。

刘毅拉了一下高山行,紧走了几步,示意他俯耳说话,一边悄声说道:“你还给我打马虎眼,我问你,这批打架的新生里边,有没有一个姓曹的学生?”

高山行心里一跳,明白这关系已经走到老爷子这里了,他急忙回头招呼金锐过来,问有没有姓曹的。金锐说:“光四中队就有两个姓曹的,您要找他们吗?”刘毅摇了摇头:“你把两个姓曹的档案都给我调一下,抽时间让我看看。”见金锐转身要走,刘毅又突然问了一句:“打架的这个学生叫什么?”

金锐迅速回答:“他叫曹原,是个天生干警察的料。”四

焦娆娆怎么也想不到上学的第一天竟会这样倒霉,五个同学警院大门没进,反给派出所审贼似的折腾了大半天,先是和那两个丑八怪似的家伙并排蹲在派出所的门廊里,直蹲得两腿发麻头发梢发紧,刚要站起来就遭了一顿呵斥。她日后才明白,这是警察惯用的下马威,叫“蹲蹲性”。最不堪忍受的是警察那副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话里话外像对待街头的三陪女,末了签字画押,待按上血红的指印,警察还扔过一句损话,差一点没有气得她背过气去。“这身打扮还上警院,真不知道是咋招来的,你爹妈又是怎么教育的——干脆改上夜总会算了。”

这也难怪人家这样说,半年前彩染的长发颜色还没褪尽,昨晚朋友们为她送行,在迪厅玩了个通宵,使劲造了一把,早上起床连一边耳朵上明晃晃的耳坠也忘了摘去。

当宋尔瑞老师来领他们的时候,焦娆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的田甜也跟着落泪,吊着胳膊的陈嘉桐捅了她一下说:“娆娆,别跟非洲难民似的,咱又不输理,要是哭能让学校恩准咱报到,我跟你一块儿哭。”这话一说,娆娆反倒不哭了。不知怎么,陈嘉桐略带些磁性的嗓音从认识的那天起就吸引了她。今天上午报到,老爸是开着大奔车送她来的,说是公司上午有剪彩活动,随车还带上了那个花枝乱颤的女秘书。男人有了钱,漂亮女人就像苍蝇叮肉一样贴过来,焦娆娆一向是誓死捍卫母亲利益和尊严的主儿,女秘书上了车她就指桑骂槐地一阵捎带,就差没把她一脚踹出车去。

校门口不让进车,娆娆提着行李下来,小秘献殷勤也要跟着下车,给她一顿威胁道,我丑话说在前边,你要敢动念头欺负我妈,我就搞死你,大不了是个双尸案,你敢下车我现在就撕了你。娆娆一番气急败坏,没料想躲在车上那只京巴犬皎皎乘机跃出车门,一溜烟儿钻进了学校,在里边撒欢儿跑起来,竟然跳上了旗杆下的一个大花坛,惹得几个保安穷追不舍,幸好陈嘉桐出手帮她把狗捉住,送到了车上。

娆娆一向瞧不上那种奶油男生,可嘉桐身上透着的一股玩世不恭的坏劲儿,一下子勾住了她。对方那双略带狡黠的眼睛被半边长发遮住,耳朵里塞着随身听耳麦,一根白线搭过颀长的脖颈,伸出的手也像女孩儿那样纤细和柔软。她和他相识缘于在歌剧院门口等退票,为的是一睹清纯歌后林曼的风采。当时,正遇林曼下车,胆大包天的陈嘉桐上前挽住了林曼的胳膊,等保安上去阻拦,林曼嫣然一笑说,这是我的弟弟。陈嘉桐则很有风度地示意娆娆挽住了林曼的另一只胳膊。于是,两人白涮了一场演唱会,还得了一张签名卡。对此娆娆记忆犹新,真没想到能在这里和嘉桐重逢,顿时兴高采烈,恰好又遇见同学田甜和她男友黄琳,娆娆就慷慨邀大家吃午饭,不料就触了这场霉头。

现在,丘大任头上裹着绷带,陈嘉桐胳膊上破了一大块皮,连黄琳的眼上都挨了一拳,像只乌眼鸡,惟有曹原却毫发未伤。一帮子人残兵败将似的随宋尔瑞回了学校,又被班长吴爽领向学校礼堂。此时,只见路边上停着七八辆军用大卡车,新生们正在上上下下搬行李,整装待发。幸好天黑,一干人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等耷着脑袋进了礼堂大门,发现里边空荡荡的,只有主席台还亮着灯,隐约可以看见台顶横幅上挂着“军训动员大会”的字样。有一个人立在桌边逆光处,两手背着,动也不动,像具雕像。“立正——向右看齐!”那人看他们走近,冲他们居高临下发出了口令,声音沙哑,像寒风中夹着冰碴儿似的阴冷。

娆娆向右侧靠拢,见是曹原紧挨自己站着,便压低声音道:“哇,你真厉害,是不是练过功夫。”“第三名出列!”台上的人突然喊喝了一声,震得礼堂嗡嗡作响,娆娆半天才意识过来,原来台上的人发现自己在说话。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一步。“你叫什么?为什么让你出列?!”台上的人严厉问道,声音里带着巨大的威压。“我叫焦娆娆,我……我说话了。”娆娆蒙了,别看自己一天到晚一张嘴嚷嚷个不停,可这一会儿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声音在喉咙里直打转儿。“你刚才和谁说话?”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带有很强的穿透力。“报告老师,是我跟她说话。”旁边的曹原向前一步,站了出来。“你在说什么,能给大家讲一讲吗?”那人紧逼,不容曹原半点思考。“我说,这件事处理得不公平!”“好,先告诉你,集合不准讲话,这是在你们上高中就该明白的道理,回到队里去!”话音未落,台上的人已从主席台一跃而下,站在了他们面前。对方颀长身材,穿一身笔挺的制式警服,灯光映照下,五官显得棱角分明,他皮肤黧黑,眉骨下的一双眼睛不大,却十分犀利,打量人的时候总爱眯着,说不清是挑剔还是怀疑,冷飕飕的像把利刃一样在人脸上刮来刮去。几个学生大气也不敢再出,静等训诫,没想到事情远没有结束。“从踏进校门那一刻起,你们就要同昨天一刀两断,这里是警察学院,当警察就要有铁的纪律,从现在起我宣布:以后出列必须先喊报告——刚才说话的那个同学出列,执行纪律!”

曹原重又从队列里站了出来。“退回去,为啥不喊报告?!”

曹原退回去,又重新向前一步:“报告,我说这件事处理得不公平!”“退回去,先报告姓名!”

曹原重又归队,上前报告:“我叫曹原,我说这件事处理得不公。”“闭嘴,我没有问你的问题,不能回答,明白吗?”“明白,报告,我叫曹原,是未报到的新生,报告完毕。”曹原意识到,对方是在反复训练他的服从意识,而且这就是警营的规矩。“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金锐,金属的金,锐利的锐,是四中队长兼刑侦教研室副主任。我现在来回答曹原的问题!”他又迈出一步,立在大家的面前,仍然是两手背立、双脚微微叉开。“世界上本来就是由公平和不公平构成的,要想社会公平,警察就得先接受不公平,体察不公平,才能去解决不公平。在这里,没有自我,只有服从和纪律,曹原——明白这个道理吗?”“报告,明白——”“好,出列,连续四十个俯卧撑,快做!”

曹原走出排面,二话没说在地上连续做起了俯卧撑。一边的焦娆娆知道,这四十个俯卧撑,本该属于自己,一时只觉得太对不起曹原了。此时,已经做完了动作的曹原,站起来归队,看得出他正屏住气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们大家都明白了吗?”“明白。”众人心惊胆战,回答得参差不齐。“你们没吃饭是不是,大声回答!”“明白。”六个人扯起喉咙,但仍七零八落。“怎么像蚊子苍蝇,我要你们大声回答!”“明白——”六人憋足了气力,差一点儿是在吼。“好,听明白,又能做到的,可以留下;听不明白的,也不想接受不公平待遇的,后退一步——立即回家,现在还完全来得及!”

见没有一个人后退,金锐开始一步一步经过每个人面前:“看来,你们是准备接受这种不公平待遇了。你,叫丘大任,是卧牛山牛背崖村的农家子弟,是县高中万米长跑第一名;你,曹原,本来够本科分数线,却放弃了去重点大学的机会,想当警察;你,焦娆娆,是民营企业家的女儿,听说你的国标舞在市里拿过名次;你,黄琳,高考作文获第一高分,只是数学拖累了你;还有你,陈嘉桐,脑袋瓜儿灵,会玩电脑,漂洋过海留过学,不愿享福,情愿干这吃苦的差事;对,还有你田甜,你是我们录取的惟一一个身高一米五

的女生,因为你具有特殊的能力,符合特别工作的需要;还有林溪——大概你是书香门第,所以没有加入今天这场斗殴,但你要记住,警察永远不能做旁观者。做证人,那是老百姓的事。”他转回身,站在了队列的左侧,逐一逼视着每个人的眼睛:“我不管你们从哪里来,也不管你们有什么背景,来到警院,你们统统只有一个模子——我可不管原来你是方的还是尖的,圆的还是扁的,到这儿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金锐开始走在每个人的面前。“有人说特训班培养的是精英,这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萝卜缨还是玉米缨子,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你们已经先失了一局,和正式的学员不一样,属于未被批准报到的学员,这也是学校给你们的最后机会,只有比一般学员付出更大的努力,才有可能成为正式注册的警院学生!”

他在焦娆娆的面前停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扫向大家:“学校的纪律是不准抽烟,不准喝酒,不准谈恋爱。女生一律不准系发带,扎耳环。头发齐耳,鞋跟不能超过两公分——听明白了没有?”“明白了。”焦娆娆随着大家扯着喉咙应答,只敢把恨意憋在心里,她的梦想这一刹那被击碎了,报警院,原是想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把一头黑发留得更长……“听明白了,马上依次上台,桌边有你们每个人的迷彩服和被装,一会儿还要理发,今天晚上连夜出发,赶到军训营地。有什么问题吗?”“报告——”丘大任瓮声瓮气地举了手,他笨拙地迈出一步,差点儿因失去重心而摔倒,旁边的田甜扑哧笑出声来,又赶快憋了回去。“俺的录取通知书给那龟孙子扯了,俺……”丘大任瓮声瓮气,眉头拧成了疙瘩,和其他几个同学相比,他觉得自己更加可怜,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着自己。“丘大任,以后公共场合讲话先把牙刷干净。”金锐用手重重拍了一下大个子的肩头,这一掌的分量和录取丘大任的时候相等。“记住,你们六个人都没有正式报到——我会把你们当成重点死死盯住,一丝一毫也不放过。要记住,我最痛恨的行为是口是心非,我希望你们从现在起,把大话、虚话、瞎话都留在身后,把行动拿出来,明白吗?”“明白!”一声更高亢的回答声,惊动了礼堂外树枝上的鸟儿,拍打着翅膀飞起了一片。“好,现在就到理发室剪头发,动作要快!”

小小的理发室内,正有三个戴口罩的理发师等候着。在娆娆眼中,这三个拿着电推子的人,哪是什么理发师啊,简直就像是行刑的刽子手。她的长发已伴了她多年,散开来像孔雀的羽毛,直垂腰际;束起来像豹子尾,粗黑浓密。平日千般打理,万般呵护,进口护发素和啫喱膏不知用过多少,现在看来是保不住了。

陈嘉桐见金锐不在,几步凑过来,掂了掂她的辫梢,故作惋惜地放在口鼻处嗅了嗅,而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像念悼词一样悲切: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当年大清国圣谕天下——留人不留发,留发不留人,呜呼哀哉,剪吧。

娆娆闭上眼,只有任人宰割了,那理发师够狠,一把攥住长发,挽成马尾状,齐耳伸进了冰冷的剪刀,只听咔嚓一声响,那束可怜的头发已被拦腰截断,活像无根之草,顷刻落在了地面上。娆娆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跳下椅子,扯去白罩衣,把那束头发捧起来,宝贝似的全塞进了口袋里……

金锐开了一辆带着警灯的依维柯运送学员,车后尾放着一批防弹头盔和胶皮警棍,陈嘉桐几个男生坐在后边,相互戴了头盔,用警棍比划了起来,金锐从后视镜中看到,也没有做声。这些学生毕竟还是孩子,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模样,真是令人可气又好笑。

车行至城郊外军分区的特训基地,宋尔瑞在门口等着他们。下了车,金锐带男生走了,宋尔瑞、吴爽领着女生到宿舍去。

训练基地后院是几排平房,女生宿舍就在最后一排,先来的学员已经睡了,吴爽悄声告诉了每个人的铺位,娆娆分了个上铺,她把行李扔上去,发现旁边的林溪正在黑暗中发呆。“该瞎看不着,该死不能活,人家咋着咱咋着,发啥愁呢?”“都啥时候了,还影响别人休息。”下铺有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又抛上了一句话:“打架惹事还光荣啦。”

娆娆登时一头火,换在平日,她会蹦下去把那人揪起来,闹一个天翻地覆,可她忍了,因为想起了那四十个差一点儿该自己做的俯卧撑。

她发现,对面的林溪不断在翻身,惹得自己一时也睡不着,家里闹心的事一下子涌上来,全是爹妈的脸在眼前晃悠。

记得小时候,爹在城东自由市场上摆小摊,常带着自己做生意,她专司放哨,见了戴袖箍的城管队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东躲西藏。有一回被撅了秤杆子不说,还把自己的头给跌破了,人家动了恻隐之心,货才算没有没收。九十年代初爹去了广东,不几年西装革履,提了密码箱回来,开口就要投资市里的百货商场,拆迁后建成了十层大楼,光出租摊位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大商场日进斗金,日子越过越红火,钱多了,可爹的心也变了,和妈闹离婚。

要说也难怪,妈也变得越来越不讲究,在家常大腿压二腿,嘴里镶着金牙,说话唾星四溅,当着人家的面大声擤鼻涕,毫不顾忌地打嗝放屁。为这个,娆娆跟妈磨过不少嘴皮,可她也可怜妈,她知道妈这是对爸一味寻花问柳的报复。

临来学校的那个晚上,她和爹摊了牌,先是把爹叫进自己的房间,把一瓶马爹利分成两杯和他干了,爹说我明儿还要送你上学,她说我关心的不是这个,你究竟跟那个小妖精上床没有。爹说一辈儿不管两辈儿的事,我和你妈不是过得很好嘛。娆娆说你少扯,这有啥不好意思,男人喜欢谁就上谁,我爷爷上了我奶奶就有了你,我身上一半是你的精子做的,你要不喜欢我妈就趁早,何必当婊子又立牌坊呢。说着又把爹拉到妈房间里说,老妈,别那么悲痛欲绝的,就俩字:分钱,大不了再找个合适的,我管他叫爹就是了。爹说你胡说八道,看我揍你。娆娆说,我上警校就是为了练功夫,到时候看谁揍谁。只要叫我撞见你和那些骚女人混在一起,我先打折了她的腿!说毕,娆娆摔门而去。妈随后撵出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叮嘱她受苦受累要把警校文凭拿下来,这年头穿了官衣,娘儿俩都不受人欺负,将来还能保住家产。

原本想进了警校,就能穿上漂亮合体的警服,就能过舒心的日子,不料一来就碰上了这倒霉事,像进了监狱一样,特压抑郁闷,真他娘的想大哭一场。想着想着,她睡着了,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浸湿了枕头,淌成了小河,渐渐把自己淹没了,她慌张地拼命去抓一根绳索,一睁眼醒了,惨白的月光正透过窗户,她发现手中攥得竟是那束被剪掉的发辫。五

清晨,一阵陌生而悲凉的起床号直刺耳鼓,陈嘉桐一激灵爬了起来,他昨晚想着要起个大早,可起夜后做了个飘在云端里的梦,一声号响才掉到了硬板床的现实。于是越急越找不着衣服,裤筒里同时蹬进两条腿去,再也拔不出来。再看整个男生宿舍,此时陷入了一片混乱,黄琳下床发现被人穿错了鞋,两只脚成了一顺儿,丘大任脸憋得通红,像只人猿在几张双人床之间转悠,连放了几个奇响无比的臭屁,因为茅房已被人占满了。黄琳绕道掩鼻而逃,嘴里大喊:沙林毒气,奥姆真理教来了!只有对面上铺的曹原已收拾妥当,从床上一跃而下,擦着陈嘉桐身边跑了出去。

火红的太阳已在营地的围墙处升起,漫漫霞光迅速扩散到碧蓝的天际。大操场处,曹原已挺胸收腹站在金锐的面前,在阳光投射下,形成了剪影。陈嘉桐明白,这小子将是自己今后一个最强劲的对手,昨天四海饭店的打斗中,他声色不露地拔了头筹。不要看对方貌不惊人,可显得极有城府,善于讨女孩子的乖巧,四十个俯卧撑一做,焦娆娆就叛变了,这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漂亮妞儿,已经开始向对方频送秋波。

队列之中,他的眼睛雷达似的扫描了一下全班,迅速将每个人的长相和体态输入大脑。只见男生几乎都一个模样,女生却个个都不一般:三路纵队的小子们都直不棱登地立着,清一色的板寸头,每张脸都苦大仇深地紧绷着,昨天换服装时,金锐已逼使大家交出所带的银两,只留了十元零花钱,大概是为预防逃跑。相反右侧的女生队,却一个个花团锦簇,十三名娘子军排成一列,除田甜个子矮,其他的个头儿都在一米六五以上,迷彩服一穿,个个显得柔媚而又阳刚。他暗自庆幸这警院没有白来,听说这女生是三百个考生里竞争一个,真比选妃子都严格,这招警简直是要把全城美女一网打尽。想到此,他的目光开始像鳗鱼一样顺着女生们的腰身游走,内心揣度着衣服下边的形体和线条,正想入非非时,他的眼像被火燎了似的一惊,原来女生队中有双眼睛也正在注视着他,四目相撞,慌得他做贼似的收回了眼神。

这人正是林溪。

陈嘉桐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可一时又回忆不起来。正在走神儿,金锐中队长已开始训话,他仍像昨日一样板着脸,好像学生们个个都欠他一笔债似的,让人不寒而栗。直到当他把身边的宋尔瑞老师介绍给大家的时候,陈嘉桐才顿觉阳光灿然。

昨天夜不观色,没注意打量这位女老师,对方长着一张鹅蛋脸,端庄的鼻梁和口唇颇有些像希腊雕塑,她不像女孩子们那样楚楚动人,却如一幅清雅隽永的油画,有一种成熟美。此时,只听她柔和而略带磁性的嗓音在队前响起。“从今天起,你们就成为预备警官了,我和金老师要认识一下大家,点名时请大家出列报告,听到了吗?”随着男女学生的一片应答。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花名册,逐一点名。点到最后,当然是昨天未能按时报到的六个人。

丘大任站在第二队的排头,由于过分紧张,脚下踉跄着差一点儿没绊了个跟头,登时引起了一阵哄笑,这一笑更使他不知所措,重新出列时竟不知先迈哪只脚,两条长腿竟然拧成了麻花,又是一阵大笑。“报告,我是四中队二分队学员丘大任,报告完毕。”他紧张得舌头发僵,把任说成了印。“这位同学,你再重复一遍,叫什么名字。”“骆驼——”陈嘉桐捏着鼻子在队里喊了一嗓子,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好,我问你,为什么叫大任这个名字?”“俺家几辈子,没人念过大学,俺爹就盼着俺能上个大学,给俺起了这个名字。”“你能背诵一下‘天将降大任’这段古文吗?”“天将降……”丘大任一时语塞。“同学们,你们中间谁能把这段话背下来。”

陈嘉桐脑子溜号,被旁边的黄琳占了先。只见他跨出队伍,一字不差,把这段佶屈聱牙的古文背了个溜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黄琳还要摇头晃脑背下去,被宋尔瑞举手示意停止,并带头鼓掌,令陈嘉桐心里酸溜溜的。“知道这篇古文的出处吗?”“《孟子·告子下》。”黄琳随口答曰。“好,要想担当大任,首先要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这是作为警察的基本要求!”丘大任入列后,金锐接替宋尔瑞开始训话。陈嘉桐注意到,对方左腋下夹着一根像教鞭一样的金属棍,表面精致光洁,在阳光下熠熠放光。由于刚才大家的笑声,这家伙的脸色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向大家宣布:四中队是特训班,不再另派军事教员,由他和宋老师代训。他接着指出,今天的集合松松垮垮,像一支在淮海战役中被击溃的国军,但法无明文不为罪,可从现在起,他将不允许任何懈怠和懒散。“立正,一二排——蹲下!”随着口令,呼的一声,前两排的学员刷刷地蹲下去,单腿支撑,手放膝盖。陈嘉桐在第三排,他正用手将帽檐向下压,以遮住刺目的阳光。“陈嘉桐把帽檐挑起来,没有什么东西不敢见阳光,把眼睛瞪大,朝着太阳看,不要眨眼睛!”那杆明晃晃的教鞭指过来,全队为之肃然,全向着太阳注目。“天降大任,苦、劳、饿是第一课,宋老师给你们批讲的是古训,我给你们讲的是现代汉语,是

十四

个字——“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明白了吗?”他大声问。“明——白!”大家还不习惯回应,声音有些散乱。“能不能做到?!”金锐的嗓门儿一下子高了八度。“能做到。”队伍中声音齐了,但不高亢。“回答要有力,吼出四中队的士气!”金锐喉咙里突然变调,嘶哑而粗犷。“能——做——到!”声音不仅变得凶悍,并且豪气冲天。引得其他班的学员们直往这里注目,连操场边上检查队列的孟玉修也不由得驻足张望,不知金锐又发什么神经。

此时的大操场上,随着此起彼伏的哨音,不少中队被列队带离,环绕着操场跑步。而四中队则在金锐带领下,一下子跑出了军训基地的大门。

远远的,可以看到锯齿状的古城墙,那是陈嘉桐从小爬上爬下玩抓特务的地方,由于年代久远,有的地方已经坍塌成了豁口,墙基下积着几米厚的黄沙,长着簇簇干硬的古柏和歪七扭八的刺槐。这里原来是一片乱坟岗,几年前政府将这里开辟为环城的林带,茂盛的树木一直迤逦向西,汇入了苍茫如黛的卧牛山。

队伍开始加速,金锐嘴里一迭连声地发出口令:“动作要快,不要磨蹭!”陈嘉桐尽管憋足了劲儿,可还是与前面的金锐相差十几步远,回头四望,又颇为得意,大个子丘大任竟离自己还有十几步之遥。队伍间的距离逐渐拉开,金锐突然跨下了柏油路,带着队伍斜刺冲进了那片沙土地。陈嘉桐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海绵,腿登时短了半截,只能鸭子似的迈步。可金锐却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陈嘉桐咬牙紧跟,后边的同学落得更远,只有丘大任摆动着两条长腿紧贴在自己的身后。

嘉桐从小看《黑猫警长》时就迷上了那身威严的警服和帅气的报话机,上了初中,狂读《福尔摩斯探案》和日本推理小说。不但对英国的苏格兰场、国际刑警的里昂总部和加拿大皇家骑警了如指掌,而且从袁世凯创办中国警察到共产党地下特工的“龙潭三杰”他全能道来。所以每逢上体育课下雨,陈嘉桐就成了故事会的中心。老师的青睐,同学的赞赏,父母的宠爱,使陈嘉桐凡事总想出人头地。心高气傲的他有一次作文考了第二名,大哭一场,之后赋诗一首,骂老师偏心,怨同学抄袭。从此变得性情怪僻,蔑视一切。想一鸣惊人的他偏又得了一场大病,错过了考期。父亲陈恒就把他送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读英语预科,学了两年,他在网上看到警院的招生简章,死活闹着回来当警察,这也多半合了母亲的心愿,父亲不得已让步,凭着和高山行校长的关系,加上分数过线,很快如愿以偿。种种埋在心底的动机使他确立了入学后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争第一——昨天的那场飞来横祸,使他自知失了分,可他懂得怎样来弥补。现在,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金锐越过了城墙的豁口,踏在了背后有着半截碉堡的城墙上,得意至极地向下边喘着粗气的同学们挥着手,心里觉得这军训不过尔尔。

早饭之后,金锐宣布紧急集合,排列成纵队,开始五千米越野跑。清晨的疲劳还未恢复,酸疼的双腿又开始了机械摆动,陈嘉桐觉得自己犯了致命错误,不像田忌赛马,倒把最好的体力过早支出了。很快,丘大任超过了他,曹原那小子也不动声色地追了上来。金锐嘴里喊着口令,和自己并排跑,故意朝耳边吼道:“拔直身体,两臂摆动,别像没吃饭一样,向上跃着跑,再快点!”

队伍迎着耀眼的阳光,向着卧牛山深处跑去,脚下开始变得坎坷不平,丘大任此时却如鱼得水,遥遥领先,更多的男生开始超过自己,女生中吴爽竟也跑在了自己的前面。陈嘉桐开始怀疑自己的体能,抱怨爸妈没能给自己遗传强大的奔跑基因,全身的肌肉和细胞仿佛都处在撕扯排斥的状态,就连眼珠子的转动都不受支配了。

跑过一道防风林带,是一片开阔的草丛地带,若是继续沿着山路跑,会走很大一个之字形,陈嘉桐看前后无人,来了个两点距离取直线,走了捷径。当他刚越过一簇茂密的灌木,脊背上突觉一凉,一根锃亮的金属棍横在了脖子上,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回去重跑,这点小招儿,休想逃过我的法眼!”声音冰冷而又阴鸷。

陈嘉桐一阵心惊肉跳,头也没敢回,乖乖地沿着山路跑了回去,恰巧与赶上来的焦娆娆碰了面。“哟,没想到你集体感还挺强,在这儿溜圈等着我们哪!”娆娆喘息着,用一只手捂着肚子跑,那模样像被撞掉一只膀子的飞机。

前方又到了那片可怕的开阔地,陈嘉桐欲提醒娆娆,可又怕树中有耳,便用手势在身后比划,没想到娆娆误以为是让自己抄近路,一溜歪斜地跑了下去,在树丛那边给金锐抓了个正着。折回来重跑时,她冲着迎面而来的陈嘉桐咬牙切齿。“陈嘉桐,你整个一个汉奸汪精卫,跟法西斯合伙儿陷害良家妇女。”“这才是比窦娥还冤哪。”陈嘉桐显得一脸的委屈,“你没瞅见老陈一直给你做手势吗?不懂手语是吧。”“我当然没你懂得多,谁知道你有多少坏心眼儿,一天到晚就知道眼巴巴地往女人胸前晃。”娆娆咬着牙气哼哼地追上来。

陈嘉桐一惊,很快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这个人经得起严刑拷打,就是经不起美人计,搞不好就得招供。”“你就招吧,到底是在看谁呀?!”娆娆竖起了眉毛,眼睛也立了起来。

陈嘉桐跟娆娆跑成了并排,将宋尔瑞和金锐的微妙关系添油加醋说了个大概。“真的吗?”娆娆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大声问道。“嘘——”陈嘉桐似乎听见树丛那边有异常响动,边跑边俯在娆娆耳朵上说:“小心道边有耳,陈某人舍得一身剐,专门在这儿等你,可不要再让那厮抓住,那可比罚跑步还厉害。”

两人这时越过了那簇树丛,有意拉开了距离。果然未出陈嘉桐所料,金锐正守株待免似的立在那里,身边垒着一摞装满沙土的书包。陈嘉桐见状,头一下子蒙了。“操场的沙坑没沙了,一人背一包,给基地做点儿贡献!”金锐撇着嘴命令道,从神色上看就是居心不良。

陈嘉桐心一横,把两包沙土左右开弓斜挎在身上,又给金锐叫住了:“你不要剥夺了焦娆娆的锻炼机会,跑不动可以走,走不动可以爬,谁也不能代替谁。”

好你个法西斯,虐待狂,老子不信就跑不起来了,娆娆啊娆娆,哥们儿今天顾不了你了。陈嘉桐丢下一包沙土,一股恨意上来,点燃了体内积蓄的无名火,身体顿时像失去重量一样向前冲,接连赶过了几个人。很快,高高的城墙也被踩在了脚下,眼前就是下坡路,他原想一溜小跑冲下去,可这会儿两腿像面条似的发软,眼中金星四冒,每跑一步就像有人用大锤凿着自己的脚跟,头脑被震得嗡嗡响,他担心这样下去,聪明的脑细胞将会被蹾成豆腐脑,变成白痴傻瓜。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开始出现黑乎乎的一片,他揉揉眼,发现竟是前面曹原的后脑勺,便又自鸣得意起来,可没有多久,他发现,对方是背了两袋沙土在跑。

一种被挫败的痛苦像毒蛇似的缠绕着他的心,怨恨也在心底里聚集起来。硬撑到军训营地门口,陈嘉桐看到有十几个同学累得蹲在了那里,一个个捂胸捣腹,像伤兵一样直哼哼。宋尔瑞像对付收容队一样在集合他们。陈嘉桐暗想,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可万没料到阎王不嫌小鬼瘦,金锐命令迅速转入了第二个训练课目:拔军姿。

队伍成训练队形散开,每人左右间隔十公分,前后间隔七

十五

公分。金锐开始在队前做示范,陈嘉桐注意到:焦娆娆此时活跃起来,夸张似的把前胸突起,腰部凹成S状,像是挺立的模特儿;而一边的林溪恰相反,耷肩直立,仿佛为自己饱满的胸部感到害羞。金锐立即走过来,反复为她矫正姿势。“对,不要像只烧鸡,这样,要像只报晓的雄鸡,这样——”金锐做挺胸收腹状,旁边的丘大任模仿着挺胸凸肚,身后的黄琳逗乐道,“胸大头小,还是挺好。”引得周围一阵大笑。“谁在说话,你们男生就要向女生学习,把胸挺起来,抬头,收颚,吸腹,不要像只瘟鸡!”

陈嘉桐起初以为这种直立动作简直是在做游戏,可练下去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按金锐的要求是“两挺一瞪”:在胸挺腰拔的同时,两只眼睛还要瞪大了抬头向着阳光,并且两手紧贴裤缝,纹丝不能动。

随着更为严厉的口令,金锐像钉子一样立在队前。由于他头顶是烈日,背对着太阳,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包括眼睛眨动的频率。陈嘉桐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可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不断扫视,像是在枯草中猎寻惊慌的兔子,使谁也不敢偷懒耍滑。十五分钟过去了,队伍中有人蹲了下去,半个小时过去以后,有人直挺挺地向前倒下去,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又有人接二连三歪倒在了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陈嘉桐觉得自己已是按捺不住了,他向黄琳丢了个眼色,黄琳在队列中举起了手。“报告,我要解手。”“大手小手?”烈日下的黑影问。“小手。”黄琳装着憋不住的样子,有些哭腔。“医学证明,小手儿可以控制六到八小时,大手儿可以控制二十四小时,你坚持一下!”

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这种非人道的训练从肉体到人格都属极度摧残。金锐的脸上此时冷漠无情,只是低头向别在口袋中的对讲机说了几句话,但仍然逼视着大家,那样子简直像个恶魔。

陈嘉桐再也忍不住了,一句骂人的话脱口而出。“我靠——”

队伍中很多人都听到了,前前后后的同学惶恐地向他看,而后又一齐盯住金锐,暗地里都有一种解恨的快意。

金锐竟然无动于衷——他或许是装作没有听到,就在这时,又有两个同学像门板一样平趴在地面上。

幸亏这时跑来了宋尔瑞,紧跟在她后边的是穿白大褂的校医,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倒地的学生用担架抬走,四列纵队里,空下了八九个位置。可金锐却绝无收手之意。“我来告诉你们,什么叫警察,警——就是警之于先,察——就是察之于后。和平时期,警察每天都会遭遇小型战争,我们面对的将是比你们凶狠百倍的悍匪,你们这种体格,只配当人家的活靶子,掉了脑袋也不知怎么死的……”

金锐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圆睁,咬牙切齿,仿佛进入了一种失控的愤怒状态。他开始向着队列不断地变换口令,连叫三个向左转,又突然叫一个向右转。筋疲力尽的学员们已近麻木,接二连三转错了的人马上被命令出列,罚做俯卧撑。在陈嘉桐看来,这简直是一种歇斯底里症,虐待狂!他决意要跳出来对抗了。就在这时,只见旁边的宋尔瑞俯在了这个疯子的耳边,悄悄向他说着什么,但他不以为然,执意要将这惩罚进行到底。就在这时,就听宋尔瑞上前一步站在队前,大声喊道:“全体学员注意——向中看齐!”

四十多个几近崩溃的学员如蒙大赦,迅速聚拢到队伍中心,金锐似乎还要坚持着什么。就在这时,午饭的号声响起,他才无可奈何地将教鞭收回腋下,可撂出的话仍然是硬邦邦的。“在警院,你们要永远记住,弄虚作假不好使,在这里就两句话:第一是苦练,第二还是苦练!”

队伍开始在班长吴爽带领下,向右转,列队整齐地向食堂走去,谁也没敢回头再看一眼。

陈嘉桐走在队尾,隐隐听到宋尔瑞和那个恶魔在后边的争执声。两个老师一比,这宋老师愈加像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他越加从心底里憎恨那个专制而偏执的魔头教官。

午饭时,这种非人的折磨更加变本加厉。

四中队列队进入食堂时,其他中队学生已开始用餐。只余了东北角的四张桌子,每张桌上是一筐米饭和一盆寡淡的菜汤,惟一的一盘菜是黑乎乎的咸菜。即便如此,饥肠辘辘的学员们还是像饿虎一样扑了上去,他们掀开笼布,争先恐后用手中的碗去挖饭筐中的米饭,后边的第二梯队也不甘示弱,轻而易举地将几个女生挤在了身后。就在这时候,就像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随着金属教鞭的敲击,那个可怕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惊得抢饭的人全像被定身法钉在了那里。“你们全是饿死鬼托生的吧,要是在前方打仗,你们就忍心跟战友抢饭吃?!”陈嘉桐扒在嘴里的一大口热饭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去,他随大家把舀出来的米倒进大筐里,乖乖地重新排队,由女同学打头,鱼贯似的打完饭,大家溜着桌边坐了下来。“起立!”金锐喊了一声,学员全像木偶一样地站了起来。“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学会吃饭——就餐时要整体就座,只允许有一个声音。进餐时腰杆要挺直,座位只坐三分之一,不许说话,眼睛只许盯着自己的盘子,专心吃饭,明白没有?!”“明白了”,大家的喊声和肚子里的怪叫声混成一团,随着哗的一声,学员们全坐在位置上,紧接着是盘勺的奏鸣和牙齿的嚼动,像是一支军团在暗夜中衔枚疾走。这时,有几只苍蝇前来凑热闹,在咸菜盘上嗡嗡地盘旋,可没有一个人敢理睬它们,是金锐把教鞭换成了蝇拍,一下一个,都敲死在桌子上。“老柴,怎么搞得,连轰炸机都进来了——”随着金锐的大嗓门,过来一个削瘦的炊事员,抻下脖子上的毛巾驱赶苍蝇,金锐向他低语了几句,他一溜小跑地走了。

陈嘉桐一时觉得肠胃简直成了无底洞,三碗米下去还觉得空落落的,看看饭筐,里边已经空空如也。这时候,金锐喊每桌来一个人,不一会儿,就见曹原、吴爽和刚才那个姓柴的炊事员端了一笼包子过来。原来,这炊事员是学校调到这里帮厨的,和金锐很熟。包子上来,大家排队来领,不多不少一个人正好两个。陈嘉桐三摇二晃吃完包子,扛扛桌边的黄琳说,哥们儿,我认得这小子,他姓葛,以后记得开葛师傅的后门儿。黄琳诧异道,金老师不喊他柴师傅吗?陈嘉桐说:你看他这做派,像不像巴尔扎克写的那个“老抠孙”葛朗台先生。大家哄地全笑了,又都急忙捂了嘴,回头看去,发现金锐已不在这里。“你们怕个呀,这又不是过鬼门关,是军训基地,已经来了半天下马威加杀威棒啦,到了下午,大家铁定宽松。”陈嘉桐收拾着饭盆和筷子,自作聪明地做新闻发布状。

许多年以后,陈嘉桐回忆这段警院生活,这是他惟一判断准确的一件事情。午休之后,大家紧急集合,站在队伍前面的不是那位恶煞,而是女教官宋尔瑞,开讲的是内务课,使大家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队伍很快被带到陈嘉桐他们的寝室,虽然刚住进不到一天时间,这里却充斥着一股呛鼻的味道,是汗液、体臭加上衣服汗渍的酸腥气。娆娆和几个女生夸张地捏着鼻子,黄琳干脆用两个纸卷插入鼻孔,像是塞了两根葱。宋尔瑞皱起了眉头,开始把目光扫向味道最浓重的地方,发现床下的一个脸盆里,正泡着一双黑色的袜子。“宋老师,俺们是久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陈嘉桐终于来了表现的机会,弯腰把盆子拉了出来,“你别介意,这是天降大任的杰作,据这位说从来就没洗过袜子,晚上脱了就晾在床头,这物质顶风能熏倒一头大象,要不是我把它扔进水盆里,你们进来就得戴防毒面具。”丘大任脸红得像被扇了一个大嘴巴,慌忙把那盆水连着袜子端出了寝室。

接下去,宋尔瑞忙让吴爽和几个女生开窗透气,并且喷上了空气清新剂。她边走边弯腰摆正床下的脸盆、鞋子,又让男生们逐一伸出手指甲,强调这不仅关乎个人的尊严,还体现在对别人的尊重,并且不经意间说出了一句令陈嘉桐等人汗颜的警句:作为警察,一屋尚不能扫,何以扫天下。

话说得柔声细语,可对这帮秃瓢小子来讲,真比被人抽一顿都难受。接下去,宋尔瑞开始把黄琳的被子打开来,对折,抻平了,再对折,将边角对齐,而后用手量出两指半的距离,把两掌做刀状,砍压出两个车辙似的沟,然后把一头被子折过来,叠成了被子的一个外切面,接着又用手不停地揪掐,被子开始有了棱角。她再用两臂外侧把被面压平,又开始折另一面。很快,被子便成了豆腐块。她继续精工细雕,两手心夹着被棱,用手指绣花似的去捋、去捏,被子很快被修整成横平竖直、六面挺拔的工艺品,直把陈嘉桐他们看呆了。“你们要记住,这被子的棱角全是抠出来的,所以称‘抠角’,需要用全身的力量,不然是叠不好的。”

宋尔瑞的额头上已渗出了些轻汗,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淡紫色的手帕去擦,陈嘉桐的鼻孔已嗅到了一种紫罗兰的馨香,不知为什么,他涌上了一种非常亲昵的感觉,并且直勾勾地盯住了宋老师的那双手。

一缕阳光下,那只手显得小巧而秀美,光滑且富有弹性,光线把细细的汗毛染成金黄色,若隐若现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透出缕缕青丝。这双手又开始教大家打背包,如何用带子将这豆腐块儿三横两竖捆扎起来,再把鞋子分别打在背包两侧,并将水壶和书包分挂左右。

现在,整个寝室的绿军被都整齐地摆放在雪白的床单上,书包和水壶长短一致地挂在各自床头,迷彩帽置于被子正中,显得整洁有序,令人赏心悦目。“同学们,这就叫整齐划一,纪律养成,这就是警察和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通过对生活物品使用的每一个细节,也通过你们外在的一举一动,内化为警察意识,再外化为警察的一言一行,这就是警察文化的熏陶……”

陈嘉桐此时表现得无比虚心,不断向尔瑞老师提各种问题,越是近距离的接触,越使他有一种愉悦感,整个下午,他似乎都是在一种朦胧的爱意中度过的。

奇怪的是,这天下午,“魔头”金锐却像蒸发似的再没有露面。六

这天下午,金锐受高山行院长所托,专门来到市法医鉴定中心,咨询在四海饭店被学生打伤者的情况。那些法医都是高山行的老朋友,认为这种轻微伤害,关键是得做好当事人的工作,使他们息诉止争为上策。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随后赶到派出所,马平原说金锐,你学生的事儿沉了,两个被害人咬着不放,非要依法公诉哩,金锐登时就变了脸色。不想马平原转而哈哈大笑,说你金大侠喝了几天墨水胆都缩水了,算你运气好,那俩家伙再也不会来了。金锐惊问其故,马平原说你先请客,让所里弟兄们美美地撮一顿,然后我再给你细细道来,可不能铁公鸡一毛不拔,金锐一口应承。听了马平原一番介绍,他心里的石头才算扑通一声落了地。

原来,两个被打伤的家伙被所里询问后,送往附近医院鉴定伤情,其中一个突然不见了,另一个哈欠连连,鼻涕一把泪一把,借口到厕所去,也没了踪影。送他们去医院的民警此时拿到了鉴定结果,意外发现两个人血液中有海洛因阳性反应,断定这是两个瘾君子,怕露出马脚,就再也不敢到派出所来了。

金锐听后问道,这两个人的身份证件呢?马平原说,全是假的,市局微机人口系统里根本没有这两个人。他说着很快让内勤把两个人那天的正、侧面照片提供过来,其中一个瘦长脸型的,右侧脖子上长了一个铜钱大的红痣。另一个胖子,左手多了根义指。金锐对老马说:这俩家伙是头上长角,屁股上有尾巴的货色,照片得让我用几天。马平原道,你又打啥鬼主意,我这可是已经结案归档了。金锐说,我不干什么,只想查一查他们在饭店干了什么名堂,如果是善良之辈,就不会撕我学生的录取通知书,打伤我的学生。马平原听了正色道:金锐,你可不要再给我添心事儿,我明给你讲,他俩就是吸毒,大不了也是个强制戒毒,你休想抓不住鼻子拧耳朵,给学生出气,你可不是当年的刑警队长了,我也没有义务帮你办案子,眼下这个结果正好是一脚跺蛋上——你们两清!说了这些话马平原显得有些后悔,因为他看见金锐的脸色一红一白,就像被人抽了耳光一样难看。他明白,自己是一下子戳到了他的伤口上。

市局的民警尽人皆知,由于金锐的致命失误,他奉调到警院时,曾被政治部训诫,到警院后专职教学,不准再接触案件。而干了十几年刑侦的金锐,遇上线索就像猎犬嗅到了猎物,每根神经都在兴奋,因此被马平原兜头的一盆冷水,浇得沮丧万端,黑着脸离开了派出所。

金锐回到学校时,天色已近傍晚,他憋着一肚子话想找宋尔瑞聊聊,可一看办公室黑着灯,猜想尔瑞一定到学生宿舍那里去了,就用钥匙打开了门。

待灯光揿亮,他意外发现尔瑞在对面的桌边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在桌角处放下了钥匙,想拎暖水瓶打开水,不料身后的宋尔瑞开了口。“暖瓶里有水,你坐下。”尔瑞原来只是假寐,他听出来她一直在等他。“哎哎,尔瑞,特大新闻,想听吗?”金锐赔着小心,把从派出所带来的材料掖在身后,想卖个关子,缓和一下气氛,他猜她八成还在为上午训练时的分歧生气。“我——不——想——听”尔瑞一字一顿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为啥不按原定教案训练?”尔瑞单刀直入,声音冷冰冰的。金锐此时注意到,她的手边正堆着一摞医学书刊,上边是一本翻开的《行为心理学》。“唉,先让人家说点好消息行不行——两个告状的家伙再也没敢到派出所去。”金锐满脸堆笑坐下来,并且顺手把那本《行为心理学》拽过来看。“我在想,说你是军阀吧,你还年轻点儿;说你军国主义吧,你压根儿没去过日本。这大概就是你标榜的那个德国佬儿的训练法吧。”尔瑞把书从对方手中夺了回来,神情上仍不依不饶。可就在刚才的瞬间,金锐已瞥见书页上红线所画的内容,大概是童年曾遭受过暴力或心理挫折的人,成年后容易形成性格偏执或攻击型人格云云。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仅在记恨上午对学生的超常规训练,还把自己的行为归咎于成长过程中的精神创伤,他的心再次被刺痛了。

金锐的母亲精明强干,脾气却很糟,父亲是公安分局长,整日顾不上家。家庭缺少母爱,使得金锐自幼对女性有一种心理上的距离,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也是宋尔瑞爱情的天平最终倒向姚远的一个原因。像被人突然揭了伤疤,金锐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他想反驳,但蓦然注意到尔瑞今天装束的异样,要说的话被卡在了喉结处。

尔瑞的脸在灯光下凄清而美丽,那是一再被悲伤洗劫冲刷后的一种惨白,她的头发挽成发髻,无名指上戴着那枚许久没见过的戒指。这枚戒指,他曾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那天,尔瑞一袭雪白的婚纱曳地,姚远给她戴这枚戒指时,她的面庞艳若桃花——之后,这枚戒指又在为姚远送葬时戴过。那天她戴上了素白的花,一身蓝色的警服披着黑纱。那身警服特别的蓝,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那黑纱,黑得就像不见五指的黑夜,衬出她蜡白的脸色。她的表情就像殉葬的陶俑那样呆滞而平静,整个人都陷入了哭泣的海洋。领导的慰问,战友的握手,还有数不清的老百姓在叹息唏嘘,连烈士陵园里千万束白兰花都被哭声震动得在齐刷刷地抖动,仿佛天地都在恸哭。金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羞耻和怯懦,他隐在一个巨型大立菊编织的花圈后边,始终不敢上前去握这只戴戒指的手……

金锐猛然想起,在她和姚远订婚的那天,她也像今天这样挽起了高高的发髻。“尔瑞,我可一直都在按教案办事啊,只不过用了点儿‘倒逼法’,你没看见吗,这些娇气得像蜜罐里养的小白鼠们,全都是‘自定旋律’,哪里像咱们这一代,在家听家长的,在学校听老师的,参了军听首长的,上了案听队长的。”金锐竭力赔着笑脸,声音也透着柔和。“我可提醒你金锐,体能训练白纸黑字规定在二十五天完成,这才刚刚一个上午,就有八个倒下去,亏你还能说了这套歪理——叫什么‘倒提’?”尔瑞根本不由金锐分说。“不是‘倒提’,是‘倒逼’。按罗伯特的训练法,关键是第一天,通过极限测试,可以考查每个人的体能和意志力,要知道,人的潜能只有在超常情况下才能被激发,否则,你就不能解释武松怎么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我最烦你狡辩,拿去看看这是什么?”尔瑞红了脸,腾地站起身,从桌边抽出了一份病历,抛到了金锐眼前,一下子把那根金属教鞭撞在了地上,“这是上届学生因为超强度训练造成双肾损坏,现在还在等待肾移植,你知道吗?”看金锐还要解释,尔瑞又一句把他噎了回去。“你不要一句一个罗伯特,他了解多少中国国情,懂得多少中国警察教育,就会拿着洋教鞭指手画脚,你趁早收起这教鞭,要明白你现在不是在苏格兰场,更不是在慕尼黑警察局!”

金锐本想敷衍过去,看尔瑞如此较真,才明白已经没有了退路。“尔瑞,你不会忘了咱们制订教改方案的初衷吧,啥叫特训班,就是要培养一支精英警队,个个都是能打能跳的全能警察,不为这个,八抬大轿请我都不来,你应该是最了解我的!”“所以你才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入教学,因为你不是在为自己的感情负责,而是为了学生,他们可不是机器,是从未受过训练的孩子!”尔瑞叫起来,而且明显夹带着一种愤懑的情绪,仿佛这些学生全是她羽翼下的小鸡,为避免他们受到伤害,她甚至可以拼命。从那双哀怨和冲动的眼神中,金锐已经分明读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你还活着,而他死了。“尔瑞,头三脚难踢,人到极限才能产生抗击挫折的意志。我是着急了一点,可眼看这警察一对一、二对一还打不过、追不上人家,有时候简直是白给,是送死,我连觉都睡不着……”陡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语失,后悔说出了那个最忌讳的“死”字,不小心触动了对方最敏感的神经。“金锐,正因为理解你,我才会这么坚决反对你,你,必须停下来……”尔瑞绷了一下嘴,但主意丝毫未变,“否则,我会中止我们的教学计划,并且向高校长报告。”

最后的杀手锏实在厉害,金锐似乎也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他认真地看了尔瑞一眼,默不作声地去捡地上的教鞭,不小心却把开门用的那串钥匙碰落到了地上,尔瑞俯身去拾,不料金锐的手更快,呼地一下早攥在了手中。在那一刹那,两人的脸贴在了一起。就在这一刻,尔瑞瞥见了对方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慌乱。

为掩饰这一点,金锐拿起了桌上那本《行为心理学》,另一只手飞快地将钥匙放入裤袋,还下意识地捂了捂那串钥匙。“这本书我先拜读一下,你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

说完,金锐转身欲走,只听身后尔瑞道:“请把书放下,这是我借你女朋友亚玲的。”

金锐重把书放回桌角,问道:“你和她认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们课题的特邀成员。”尔瑞故做轻描淡写地说。

金锐“哦”了一声,抬腿想离去,听见身后的尔瑞轻轻咳了一声,他知道,她有正式的话要说了。“金锐,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到尔瑞说这句话的神态,两人彼此间太熟悉了。

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还有什么损失比生命的丧失更惨重呢?在使命与生命之间,姚远已选择了前者,他金锐只能选择沉默,并且注定一辈子要沉默下去。

金锐一言未发,断然开门,走入了黑夜。

一天过得飞快,晚饭吃过,营区里闪烁起柔和的灯光,陈嘉桐立刻想起了可爱的床板儿来,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躺在床上的舒服。他冷眼看全寝室经过一天摧残的难兄难弟,个个两臂一伸,肚子一翻,全撂在床上,什么洗澡洗衣全都免了。不一会儿,雷动的鼾声此起彼伏。就在大家享受着幸福时光时,只有一人例外,就是一根筋丘大任还靠在自己床边练“两挺一瞪”。曹原在一边儿给他捏架子,让他做“五点一线”:就是将后脑勺、肩胛骨、屁股蛋儿、小腿肚和脚后跟全靠在笔直的床框上,累得他直冒热汗,可不知怎么回事,丘大任好像天生站不直溜。“唉,你们是有病,还是犯瘾了?!”陈嘉桐嘟哝着,见丘大任正狠命用两手去夹两条腿,大概从小蹲在地里干活,他的腿有些罗圈,加上个子高,老是塌胸驼背。“骆驼,这么说你入校是蒙混过关的了,唉,为啥非要干警察这个差事?知道香港管警察局叫啥?叫差馆哪,干啥不比这强啊。”“我爹一辈子的心愿就是叫俺考大学,考了大学就能农转非,现在别的大学都不包分配了,只剩下这警院了,管吃管穿又管住——考上了就是城里人了。”“嗨,傻逼,城里有啥好,汽车尾气、道路堵得烦心、人多得像一锅粥,农村多清静啊,天天喝农夫山泉。”

丘大任叹了口气:“你们城里人是不会知道乡下事情的,俺家里穷,得有个固定工作,好给俺爹看病,还得养活妹妹。”

床下一直在翻看《天龙八部》的黄琳坐了起来,饶有兴味地插过来说:“大个儿,听人家顺口溜咋编排这农村人吗?‘俺刚吃上肉,恁城里人就要吃素了;俺刚穿暖衣裳,恁又要露肚脐眼儿了;俺刚进城,恁又到乡下旅游了;俺刚上城市户口,恁又要出国了。俺是拎了鞋脱了裤子也赶不上哟。’”

不少人哄地笑起来,陈嘉桐阴阳怪气地问:“这警察算是好工作吗?”“警察不是好工作,你为啥要报考警院呢?”曹原对两人一唱一和揶揄大任早就不满,从一边插了过来。“说实在话,我原是想在军事学上发展,古代战争史、一战、二战的著名战役,现代的越南之战、马岛之战、海湾之战,还有新近的车臣之战,我全研究过。是警院提前招生把我选来了,真要让我挑,军校才是我的首选,早知道这儿搞人类退化训练,八台大轿请我都不来。”

黄琳啪地合上了《天龙八部》,把头侧过来,故作迷惑地问:“我的嘉桐兄,何为退化训练,在下愿闻其详也。”“就你个小白脸儿甭放闲屁!”陈嘉桐从没把黄琳看到眼里,他长着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却不如丘大任,尽管粗犷,可不失男子汉的气势。“你可以算得上本寝室最酸最醋的男人,净会在女老师面前瞎显摆,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你这厮也,还要苦你的心志,饿你体肤,这都是哪个时代的古董,眼看都到了二

十一

世纪了,这警院还在教人学走路,干脆申报教育部,咱改直立行走专业去了,整个出来一批浑身带毛的山顶洞人。你们谁听说过,靠走路、立正能改造社会,匡扶正义,鬼才相信!”陈嘉桐一番演讲,还真引得躺在被窝里的人都一个个爬了起来。“干啥都得吃苦,当警察是抓坏人的,不训练准会吃大亏。”靠在床帮上的丘大任觉得这话不是味,他大概想起了在四海餐厅被人差一点倒栽葱摔闷过去,又加上了一句,“俺爹说,这井要掏,人要熬,再苦不就是这几个月嘛,熬也熬过去了,一辈子不就这一回嘛。”“你说得倒轻巧,这种魔鬼训练法会把人类变成非人类,把人练成机器。说好听点这叫斯巴达训练法,实际上就是法西斯。不知道是哪位大爷发明这种虐待制,叫你上万次地折磨自己,天天守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连吃饭、睡觉、放屁都得搞形式,好像只有把自己不当人才能成才,人家比尔·盖茨没受过这种罪,不照样为世界人民做贡献不是?!”“咳咳,老兄。”曹原走了过来,掂着脸盆哐当一声放在床下,走到了靠门口陈嘉桐的床前道:“嘉桐,少说两句吧,咱头上这紧箍咒还没辙去呢。”

陈嘉桐本来讨厌曹原事事充大,有意撂起了高腔:“咋了,难道咱永远是二等公民了?咱打的可是坏人,干的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说不定那俩小子正偷着乐呢,我看有人是故意下黑手整咱们,还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黄琳揉揉眼,把书掖到枕头下,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向床上的陈嘉桐发问道:“上午队里有人骂‘我靠——’这人真还有点儿斯巴达克斯的味道,不知是哪路大侠,何方神圣,竟有如此胆量,真是佩服、佩服之至也。”“不就是一句口头语嘛,有啥了不起的,国歌里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更何况我们是祖国的新一代呢。告诉你,你可以问问他,为啥一下子被贬到这里来?哼,据我所知,这位大爷鳏夫一个,外加苦大仇深有气没地儿撒,净拿咱学生出气。为的是让咱哥们儿累得筋疲力尽,连看女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和他一样成光棍儿才罢手。”

丘大任已经钻进被窝,他怕一大早集合穿衣裳慢,干脆穿了秋衣秋裤睡,听了陈嘉桐这话,他有些头蒙。这陈嘉桐背后不知道是啥来头,竟敢和老师叫板,手里还似乎攥着金锐的什么小辫子,城里的学生还真是神通广大,自己和他们没法比,还是睡觉要紧。就在这时,就听黄琳那边又挑了一句道:“你敢给老师起绰号,借给我一个胆也不敢,金老师可不是好惹的,那双眼巨毒,看得人腿肚子直哆嗦。”“我已经想好了,叫他金狠一郎,或者叫金魔头,明天再要是有几个兄弟姐妹倒下,我一定会喊出来!”陈嘉桐斜在床上,开始还一副气冲斗牛的神情,左右张望,突然觉得大家的脸色全都变了,刚才还嬉皮笑脸的黄琳正直盯着他的身后,仿佛有片巨大的阴影正在背后腾起,使他感到脊骨缝里都有些凛凛发凉。他慢慢地转回头,发现了床边金锐那张冷酷无情的脸,那目光简直能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以后的事情却大出人的意料,金锐一句话没说,只是在一阵可怕的静寂中在寝室里走了一遭,给这个掖掖被角,给那个盖上胸脯。他听见了丘大任的鼾声,看他伸出的一只脚上竟还蹬着袜子,就叫醒了这位坠入梦乡的大个子:“脱光了睡,不要耍小聪明。”

丘大任朦胧中听见让他脱光了睡,二话没说,扒了个光腚,袜子也不知扔在了什么地方,仰面朝天睡成了个大字形。金锐又给佯睡的黄琳揭去了蒙头的被子,随手打开了风窗,熄灭了灯。少顷,整个屋内便沉浸在鼾声大作的交响曲中。

听到刚才这番充满挑衅意味的“自由卧谈”,金锐感到好笑又得意。说实在话,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是和自己经历上有着天壤之别的新生代。他们的不满和敌意完全在预料之中,在对抗与挫折中实现“绝处逢生”,这也正是他《临战学》教学的得意之笔。他惟一没有料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自己的,竟是搭档宋尔瑞。离开了男生宿舍,他特郁闷,想到周赤波老师家聊聊,可一看表,才意识到时间已晚,便找了一丛冬青树墙,蹲在道边石阶处掏出了烟,习惯地在烟盒上磕了磕,叼在嘴角,却没有吸。

自从转岗来到警院那天起,他就对这里的填鸭式教学不以为然,那些讲侦查学的大爷们压根儿没有搞过一起案子,搞犯罪学的专家,从来没有抓过一个罪犯。而且从课堂到书本,教材内容陈旧,味同嚼蜡,与其说是误人子弟,莫不如说是害人不浅。听人说,这警院毕业学生知识面极窄,是“只能干公安,又不会干公安”。到分局派出所连个询问笔录都不会写,还得从头学起。这些倒使他萌生了一种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的想法,于是上书高山行,历数种种教学弊端,力陈教改的必要,其措词激烈尖锐,使得宋尔瑞一直提醒他,不可锋芒太露,既然到了学校,就要循规蹈矩,好歹把职称解决了,给自己今后的发展打个基础。学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你不要一张嘴就让别人不舒服。金锐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混个一官半职,而是当个真正的教官,要是干不成,宁愿回去当个大头兵,也比待在这儿强。

金锐这种不甘寂寞的锐气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奉学校之命他来到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参加进修培训。这里是全国公安院校的最高学府,不仅人才济济,而且各类信息知识扑面而来,常有国内外知名警学专家举办讲座,对此金锐真可谓如鱼得水,优哉游哉。有一天,有位银发碧眼的老爷子上台授课,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位洋专家没有长篇大论讲什么经典理论,上去就讲失败案例。他打开了投影,用一根金属教鞭指点,讲述了1972年德国慕尼黑奥运期间发生的人质劫持案,这就是反恐史上著名的“黑九月案件”,当时面对恐怖分子的袭击,由于警方处置严重失误,营救行动以惨败而告终,十一名以色列运动员死于非命。“惨祸发生,世界震惊,也是德国警察的奇耻大辱,而指挥这次营救行动的就是当时德国边境九大队警务队长罗伯特·奥尔特曼。”说到这里,这位洋教官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他缓缓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这个人就是我。”

说毕,他向中国警察同仁敬了礼,混浊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金锐深为他的坦率和职业精神而感动,同时他也了解到,正是由于这次指挥失误,罗伯特转任黑森州警校院长,将后半生的精力全部用在警察实战培训上。因而也成为现代警务实战学的创始人。近乎共同的命运和遭遇,使金锐有一种迫切要接近这位老者的冲动,就在对方即将离开课堂的时候,金锐礼貌地拦住了对方。

他说:“尊敬的罗伯特先生,您的授课令我们受益匪浅,可您的理论还有漏洞,在中国行不通。”“噢?”罗布特露出了很惊讶的神色,停下了脚步,可那根教鞭还在腋下夹着。

金锐说,据我所知,慕尼黑奥运会劫持运动员案警方有三个失误:一是事前情报研判失误,当时奥组委聘请警方的心理学家乔治·西伯尔,他曾预测出二

十六

种恐怖袭击的可能,其中第

二十一

种与这次袭击惊人的相似,但却没有引起警方足够的警惕;二是事中指挥混乱,你的特种突击队员平日练的是花拳绣腿,一上阵就露了马脚,狙击手成了自己人的靶子,成了一群绵羊队伍;三是事后公共危急事件处置预案缺失,面对国际舆论和媒体的狂轰滥炸,政府采取缄口术,使德国警方成了众矢之的,执法权威扫地。

老爷子耸肩,侧耳细听,把教鞭放在了桌子上。此时,旁边已聚集了一大帮学员。

金锐侃侃而谈,“罗伯特先生,遗憾的是您只孤立地讲了事中的实战,却缺乏事前的情报和事后危急事件的善后处理,用我们中国话讲,案前、案中、案后的分析和处置是紧密联系的,即使今天我认为它还具有不可忽略的意义。所以,我个人认为,您的观点有可能在中国行不通。”“金先生,”罗伯特开始对眼前这位中国警察刮目相看了,“你凭什么依据说我的理论在中国行不通?”

金锐说,中国对付犯罪最强大的武器就是依靠民众,这就是有名的“东方经验”,是我们的专利,你们学不到。

洋教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不好对付的学生,最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明天的讲座,你来讲,我做你的听众。

就这样,罗伯特·奥尔特曼次日的《中国临战学》讲座改唱了垫场戏,他说,你们中间有一位出类拔萃者,按他的才能,可以当柏林警察局长,他是你们中国警察的骄傲。

众目睽睽之下,金锐走上讲台,台下顿起一阵骚动,因为下边既有公安部的官员,也有各地一线的公安精英。但此时战友用鲜血生命凝成的教训,多年来摸爬滚打的感悟全都涌上了心头。这时金锐的眼中已全然没有了罗伯特、领导和同学……用周赤波的话说已经进入了讲课的最佳状态,一出口便言之凿凿,掷地作金石声。“1983年‘二王’案件堪称是中国刑事犯罪侦查史的分水岭,从这天起,中国拉开了开放流动社会的序幕,黑白世界的较量由静态转入了动态,由冷兵器变成了热兵器,由常规犯罪升级成为突发性的小型战争,由传统安全转入了非传统安全。在几乎每天都出现的遭遇战中,每小时都有一个警察负伤,每一天都有一个警察牺牲,对此,我要泣血呐喊,警察不应当只具备匹夫之勇,而是有高超临战素质的队伍;我们要的是一流的警察,而不是倒在地上的烈士……”

台下一片静寂。

罗伯特带头鼓起了掌,接着全体起立,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就在之后的短短几天,这位异国他乡的老警察就和金锐结成了忘年交。临别那天,两人在罗伯特的寓所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分手之际浊泪纵横的老爷子把自己心爱的教鞭赠给了金锐做礼物,还有一副德国第九边防大队的臂章。

夜浓如墨,万籁俱寂,无星的天空又像是巨大的黑色绒被,把所有的参训学生都卷入了甜美的睡梦之中。金锐揉碎了嘴角叼的香烟,立起身,猛吸了一大口凉气,一个念头像火星儿一样在他脑子里萌生了。七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一声近乎凄厉的紧急集合号在营地响起,就像一枚深水炸弹投入沉寂的湖底,在一两分钟可怕的寂静之后,随着能量的扩散,各个房间开始翻江倒海,搅得人仰马翻。陈嘉桐一钻出柔软温暖的被窝,就大骂狗日的金魔头,可骂归骂,金锐的两只可怕的眼睛仿佛就贴在背后,使他不敢造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整个寝室乱成了一锅粥——夜间紧急集合是不准开灯的,因而使哥们儿陷入更大程度的慌乱。

足足二十分钟,从宿舍里你推我撞的学生才屁滚尿流般站在了操场上,惨白的灯光下,丘大任还在系着自己的背包带,裤子拉链还没来得及拉上;黄琳把扣子全系错了,又龇牙咧嘴解开了重来。金锐站在队前喝喊口令,列队报数后,宣布了一条令大家心惊肉跳的训练课目——急行军拉练!“妈呀,这厮是要吃咱的拆骨肉啦——这是要往哪儿去呀?”黑暗中的黄琳有些害怕,用肩膀顶了顶陈嘉桐。“那还不明摆着的,打击报复呗,就是要把咱哥们儿整趴下。”“那也不兴保甲连坐啊,我可是守法的良民一个呀。”黄琳小声嘟囔着。“谁在说话?!”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像只独眼怪兽闪了过来,随之传来了金锐的严厉喊喝声。

夜风习习,星光镌刻在深蓝色的夜空,没有月亮,脚下是一片黑黝黝的丘陵,队伍开始进入了卧牛山麓下的一片树林,沿着一条小径疾走。林中不时惊起夜宿的鸟儿,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将树叶抖落在夜行者的身上。突然,有一对儿像小灯泡一样的绿眼睛在树丛中闪了又闪,把队伍中的一个女生吓得尖叫一声,扑通一下歪倒在地上。七八个后来的学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叠压上去,队伍登时乱了。断后的宋尔瑞打亮了手电,扶起了倒在沟边的学员,发现压在最底下的竟是焦娆娆。

队伍排头是曹原和吴爽,这是中队选出的标兵,在金锐的带领下,他们已经穿过了树林,迈向了通往市区的环城路。猛然看到久违了的街道、静静的楼群和整齐排列的路灯,听到远处火车的鸣笛声,本不起眼的城市霎时像沙漠之中的海市蜃楼,虚无缥缈又遥不可及,不少人都在思念着那些熟悉的街巷和亲人们。“你们都会唱什么歌儿?”金锐在队前大声问道。“《同桌的你》,还有《小花》……”“不行,节奏太慢,都是这个情,那个爱的,听我领歌: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唱!”金锐在队前起了歌子,声音从零散、沉郁到整齐高亢,从喉头里打转逐渐变得气沉丹田威武雄壮,一股粗犷豪迈之气很快驱走了疲惫。就这样,唱歌时走步,唱完一曲再接着跑。歌曲此起彼伏,持续不断。每个人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浸湿,又被夜风吹干。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东方依稀绽露青白色。随着天色逐渐放亮,队伍中的一些人很快露出了他们的狼狈相:有衣服反穿着的,鞋带未系的,赤脚穿鞋的,还有甩丢鞋穿袜子跑的,跑丢水壶的,把背包带勒在腰里,胳肢窝里夹着被子的活像一群逃荒的难民……

在集合报数的时候,竟发现少了两个女生,连宋尔瑞老师也不见了。

许久,焦娆娆和田甜在宋尔瑞的带领下,一瘸一拐地返回基地。

两个人早在昨天拔军姿的时候,已经支撑不住了。起初,立在田甜和林溪中间的焦娆娆,发现男生们的目光不断向自己这边掠过,不禁洋洋自得。对异性的吸引力她一向颇为自信,因为不管穿什么衣服,她总是最靓丽的。记得考上初中那天,她上学穿上了母亲的旧裙衫,布料几乎磨得透明了,鞋子还是削价处理的,即便是这样,还是引起一群男孩子们的喧闹和骚动。可如今,待几个左右转之后,她变得沮丧起来,因为扫射过来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而穿过她,散落在林溪周围。林溪比自己略高,身材匀称,拔出军姿来体型凸凹有致,模样楚楚动人,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个灯泡,她简直郁闷死了。

焦娆娆是母亲嘴里的一块糖,父亲的心肝宝贝,夏天连吃西瓜都要放糖,写作业时父亲在一边帮着扇扇子。父母是上世纪的老三届学生,老爹在商海中打拼出万贯家业后,发誓不让娆娆吃自己受过的苦。锦衣美食的她,到市里柏雪国标舞培训班专修舞蹈,参加大赛时化名叫美人蕉,意思是“没人娇”。她原以为到了警院就会成为众星捧月的警花,驾车玩枪好不洒脱自在。没料到一上来就经受这皮肉之苦,一场暴晒,雪白的胳膊就起了皮。汗水顺着发尖儿和脖颈流进乳罩,又汇集在腰部,一直湿了整个裤子,偏偏例假还来凑热闹,汗水和污血像膏药一样黏糊糊地贴在下部,她觉得寒碜死了,简直没脸活了。更不能忍受的是别人对自己的轻视:一边的林溪,汗水浸透的上衣紧贴前胸,线条毕露,更显得丰满诱人,难怪金锐对她关注有加,一会儿帮她捏架子,一会儿让她出列示范,对自己竟瞟也不瞟一眼。很快,嫉妒转而成为怨恨,由怨恨想到要做点什么。正在这时,只见林溪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金锐喊来校医把她抬走。娆娆觉得这倒是个偷懒的办法,便向后一仰,来了个四肢朝天,后脑勺正砸在田甜的脚上,田甜也借机倒了下来,没想到周围像得了传染病,顷刻又倒了两三个。这金魔头果真是偏心眼儿,不但没有喊校医来抬,反而让她自己爬起来,并说这是典型的假摔,更使娆娆怒火中烧,险些骂出声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夜间又来了急行军。更可恶的是,她生平哪里自己叠过被子,昨天学打背包,吴爽教她三次都没有学会,没成想夜间便遭了大罪,背包没跑几步就散了,她起初是抱着被子跑,在小树林,自己的脚是给背包带缠住才摔倒的,她恨自己、恨金锐、恨这所不该来的学校。这时候,该死的例假又汹涌而至,她灵机一动,倒有了主意,便扔了被子,用手抵住小肚子,再也不跑了。田甜吓坏了,叫来了宋老师,两人是搀着她一步步走回学校的。

整个上午,焦娆娆躺在床上,享受着最优厚的待遇,一口气吃了三个荷包蛋,当她正为自己的小伎俩得意时,金锐像催命似的敲门,还带来了校医给她量体温,焦娆娆明白,这是在试探自己的病情真假。“焦娆娆,你还是不要漏掉课目,实在练不了,就在一边儿看。”金锐面无表情,像个恶神。“我天天吃不饱,营养跟不上,低血糖犯了。”她依稀记得母亲有这个毛病。“这证明你缺乏锻炼,加大运动量,饭量就会增加,毛病自然就好了。”金锐抽动了一下鼻子,他闻到一股糖果饼干的味道,旋即,他拉开床下的箱斗,发现了一堆饼干和吃剩下的火腿肠。“我肚子疼得咕咕叫,一用劲儿腿就抽筋嘛。”羞恼成怒的娆娆鼓起了腮帮,她发现金锐油盐不进,脾气顿时上来了。“只要你是四中队的学生,就不能掉队,不能站,能坐不能?爬着今天也要去!”金锐陡然变了脸,声音斩钉截铁。“你……你凭啥对我这么凶?”她委屈地瞪圆了眼睛,本想扯上林溪,猛然发现自己下半截身子还在被窝里,突然有了主意。“金老师,我身上不舒服,要换内衣,麻烦你出去一下。”

这一招真灵,金锐先是一愣,立即回转了身子,砰地关了寝室房门。临走撂下一句话:“休息一天,马上开训!”

看看寝室空无一人,焦娆娆马上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脚包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似的,一时间哭得浑身颤抖,喉咙里没有了别的音节。直到哭累了,浑身倒轻松起来。她百无聊赖,打开床板翻食品,猛然看到自己那束剪掉的长辫子,不禁又有些伤感,于是抽出来一绺,精心编织了一个手环戴在了胳膊上,黑油油的发环衬着白光光的皮肤还真好看,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挨到次日下午,焦娆娆还是站在了训练场上。她发现,一天不练,几个女生的胳膊比自己黑了许多,显现出好看的古铜色,因此心里发痒,腿上也铆足了劲儿。她注意到,训练课目变成了踢正步,是在拔军姿的基础上,摆臂踢腿,抬脚迈步。全班已培养出四名小教员,其中是林溪、吴爽、陈嘉桐和曹原。并且每队排面都插上了木制标杆,绷上了齐刷刷的胸线和脚线,以防止动作不准确。“手指并拢,微微弯曲,拇指靠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上,对,前摆,后摆,摆动时拇指内侧要紧擦裤缝!”金锐在逐一纠正每个人的动作,令每班站成一排。“你,焦娆娆,手臂不要弯曲,用手腕带动手臂,一步一动,一、二……你臂上戴了什么?出列!”

焦娆娆原以为让自己做示范,还颇有些得意,不想金锐的声音突变,她才像短路了一样傻呆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件黑色手镯。“耳朵里长毛了?还是脑子进水了?!难道学校没有宣布纪律,马上把它给我扔出去!”金锐的声音刺耳而嘶哑,不容抗拒。

焦娆娆不情愿地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反正这样的镯子她已经编了六七个,剩下的一束辫子还藏在床头柜里,扔就扔吧——“镯子”就这样像鸟一样飞起来,在天空中划了一个弧线,跌落在远远的地面上。

接下去的事情,可远没有娆娆想得那么简单。“焦娆娆,你单独完成动作,预备……”

娆娆这才发现,完成这个看似简单的正步,并不像自己当初学跳舞那样容易,加上刚才受了刺激,她心神不定,踢出一条腿后,就像踩钢丝一样左右摇晃起来。“注意!起脚不能弹腿,落脚不能脚跟儿着地,你怎么像跳芭蕾?!”

大家哄笑起来。

做不成反遭耻笑,娆娆心一横,干脆跷腿、晃胯、撇肩,走了个猫步,笑声更大了。

金锐的眼睛鼓了起来,娆娆也不示弱。她心里说,逼急了我才不管你啥屁规定,叫我走谁还找不到吃饭的地方?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万恶的旧社会。

两个人对峙着,两双眼睛像刀一样,凌凌凛凛碰着锋芒,最后还是娆娆顶不住了。“陈嘉桐,你来给焦娆娆纠正姿势!”

陈嘉桐出列,和焦娆娆面对面,焦娆娆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撇了一下嘴巴,求救似的望了一眼对方。“一动摆臂起步,注意脚板和地面是二十五公分,眼看前方,挺胸抬头,不准晃动——一步两动,走……”

陈嘉桐以为金锐喊错了口令,因为他和焦娆娆已经近在半尺之距,再走一步就要脸贴脸了,他急忙后撤了一步,差一点摔倒。焦娆娆看到陈嘉桐的动作变形,加上对方怪异的表情,心里一慌,手臂和脚走成了一顺,立刻引来更大的哄笑声。她一时羞得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立正,向前一步走——”金锐似乎在有意捉弄他们两个。“你们一齐出脚,谁慢了就会被踢倒。”

随着口令,两人伸出的腿都软绵绵的,像假肢一样吊在那里,谁也不愿意自相残杀。“不行,按照要领,踢腿一阵风,站立一棵松,落地一个坑,注意力量和速度!”两人几乎同时出脚,都有意回避,踢在对方的空当上,陈嘉桐第二次后退,重新又和焦娆娆拉开了距离。

金锐阴着脸上来,让陈嘉桐闪在一旁,他示范和焦娆娆对踢,呼的一声,焦娆娆脚下一软,就歪在了地上,她站起来,还未来得及拍土,就听金锐喊:“就位!注意腿部的力量和速度。”焦娆娆立定身子,憋足了劲儿奋力一蹬,不料失去了重心,一个前冲趴在了地上。一股羞愤之火在胸膛里点燃起来,眼前的金锐已经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乘对方张嘴还未发令,她将全身的力量贯在右脚,狠劲朝金锐的脚踝骨踢去,金锐猝不及防,重重摔在了地上,队列里爆发了一阵响亮的掌声和尖利的口哨声,旁边的陈嘉桐也禁不住拍手叫好。闹得焦娆娆倒有些惶恐起来。

金锐一身泥土地立起身,迅速调整动作,一步跨上前来,脚跟并拢,向她行了个礼道:“好!就是这样,今后要加强腿部力量的锻炼,入列!”

场上此时只余下陈嘉桐和金锐。

陈嘉桐终于明白了金锐的用意,这叫“单兵教练”,对方终于有了向自己报一箭之仇的机会,可谁让自己落在他手上,只能生冷不忌。杀剐随便吧,不过爷们儿也不会白给。想到这里他憋足了劲准备给金锐点颜色看看。只见对方果然转回了身子,朝着陈嘉桐喊道:“向前三步走,立正,一步一动,走——”

口令发出大概不足零点一秒,金锐的脚就已经踢出,陈嘉桐只觉得脚腕像被人砍了一刀,霎时倒地。队列中黄琳扯着喉咙在喊:“陈嘉桐,雄起!雄起——”

陈嘉桐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他想扑过去扼住金锐的喉咙,或者下嘴咬破他的肩头。但这种举动太不绅士,可他一定要发作,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陈嘉桐也是七尺男儿,并且专门拜师学过拳脚,该出手时就出手!说时迟,那时快,乘金锐脚未稳,他已经蹿至对方的近前,而且疾速出腿,但还是慢了零点几秒,他又倒在了地上。当屁股着地的一刹那,一股奇耻大辱从内心深处涌出,复仇的意识像狼那样狠毒:金锐你是典型的公报私仇,是在当众拿自己当猴耍,不仅在肉体上折磨自己,更可恨的是在精神上羞辱自己,这是绝不可退让的,士可杀而不可辱。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尽管吃亏的可能是自己,但是为了尊严,豁出生命也要誓死与之决斗!

第三次,他又被踢倒在地。看来,金锐软硬兼施,心狠手辣,他不可能再享受到娆娆的待遇,只有横下心来死拼。可连续五次,他都摔在地上,而且又狠又重。直到他快爬不起来的时候,是金锐把他拉起来,并且对气得发抖的他视而不见。“小教官的水平尚且如此,你们一个个的力量和素质可想而知。警院不设表演系,不能玩那些花拳绣腿,你们将来遇到的,是比我凶残百倍的悍匪,他们是绝对不会给你们喊一、二、一的。”他顿了顿,又道,“我对你们的要求并不高,遇到歹徒,女生要能一打一,男生要能一打二,而且一招制胜,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说,你叫人民警察!”

看大家议论纷纷,他一扬手,命身边的陈嘉桐入列。“永远记住,制服对方,就要先学会挨打、被打,首先具备抗击打能力和不言败的心理素质。为此,我要为你们请到一个比我强大百倍的老师。”他扫了一眼队伍,只见大家个个在东张西望。“它的名字就是磨难——不受磨,难成佛。”趁咧着苦脸的家伙们没合上嘴巴,他宣布道:“从明天起,要继续加大运动量,每天五公里越野跑,全天训练七个小时,我再明确一下军训的作息时间:6∶10起床,6∶20晨练,6∶50晨练结束,整理内务,7∶00至7∶30吃早饭……”

队列中开始涌动起一阵嗡嗡的声浪,但在金锐那双眼睛的扫视下,顷刻化为乌有。这些孩子已经领略到:这就是警营,就像一台巨型的研磨机,注定要将每块有角有棱的矿石碾压成粉末,经过高温高压,锻造成别无二致的合格零件。尽管陈嘉桐们对此一次次的诅咒和反抗,但已是身不由己了。接下去的有一天,金锐又宣布了令每个人都胆战心惊的消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为体现我们的军训成果,开学时要举行全院阅警式,全校共八个方队,我们特训班担负第一核心方队,也就是警徽和执旗方队,要从全班选出三个执旗手和六个执盾手,在建校十五周年的仪式上接受省市领导检阅,大家有没有信心?”“有——”男女生一起吼着,稚嫩之气已少了许多。

这声吼就是庄严的承诺。军训的强度就此变本加厉,连晚上的思想政治学习也变成了拔军姿、踢正步。整个操场上,口令声让人心惊肉跳,踏击在地面上的脚声震耳欲聋,一天下来,不少人能倒出半鞋底汗水来。焦娆娆下午汗湿的衣裳未换,晚间集合的号声就已响起,她生来最怕蚊子咬,就往自己身上洒了半瓶花露水,硬着头皮上了操场。秋天的蚊子是一团一伙的,由于见了灯光人影,饿瘪了的蚊子嗡嗡地扑上来,每平方米黑压压得像块飞旋的乌云。在蚊虫的包围下,各方队成千上万次地重复一个动作,这种机械枯燥的训练仿佛要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无论从体力到精神,娆娆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最可恶的是这座可怕的兵营不能洗澡,只能接了水擦身,这对娆娆来说简直如同受刑。例假的血污和汗酸的味道穿透衣服挥发出来,使她不敢和其他同学靠近。七八个少女一进寝室,连衣服都不脱,就四仰八叉撂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就像男人一样打鼾,分泌旺盛的胴体散发着不同的气味,一个个淑女形象荡然无存。娆娆看她们睡死,偷偷在床边洗干净自己的下身,然后脱光了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好可怜,便用一只手捂住结实的乳房,另一只手放在两腿中间,用手指抚摸着那浓密而细长的体毛,想着烦心的事。

今天上午母亲托人捎信,说自己得了病,不知道娆娆最近能否抽空看上她一眼。自从父亲迷上了那个小妖精,母亲就患上了抑郁症,整夜地失眠,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她恨父亲好了疮疤忘了疼。实际上,家里没钱的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是最温馨的。记得那时候她爱吃麦当劳,可母亲总是只买一份看着自己吃,她就问,妈,你为啥不吃?母亲说,我不饿。她便又问:那为啥我饿呢?妈说,因为你是小孩子呀。等她大一点,再买麦当劳吃,妈妈才告诉她,妈妈不吃,是咱家的钱不够,你是长身体的时候,要让孩子吃好。她天真地又问,那为啥咱家不多买点钱呢?妈妈无言以对。可不久家里出现了奇迹,几年时间里,住进了高档别墅,光是奔驰车就买了两部,家里保险柜的钱多得像小山一样堆起来,爸爸却开始和妈妈吵架。母亲告诉她,这个家啥也没有只剩下钱了。说来也是,以往那种穷日子的欢乐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是昨天的梦幻一般,在以后持续不断的家庭冷战中,娆娆总是站在母亲一边,性格也日益变得易怒而好斗。但是,在面对女儿高考的志愿选择时,父母的意愿却惊人地一致,有着万贯家产的老爹希望家中有一个当警察的女儿,而母亲并无奢求,只希望让她有一个被管束的地方,也好平平安安过一生。可万万没有料到,这警院看似天堂,一进来才知道是下了地狱,再如此下去,这警察当不上不说,说不定自己就先交待了,好在现在还不算正式报到,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乘夜间溜回家,和母亲合计合计,大不了重新复习,待明年去考艺术院校。

打好了主意,娆娆就开始窥探动向。她很快发现这营区前后门都有哨兵,不但围墙甚高,并且扎着尖利的铁丝网,角楼上还有哨兵在巡视,严密得简直像监狱一般。可百密一疏,她发现给学员们运送补给的军需车进进出出却无人管问,而且每到熄灯时分,车辆就准时开出。

这天晚间天色特别黑,就像一块能遮住一切光线的弥天幕布。晚间,娆娆乘宋尔瑞在寝室晚点名之后,偷偷把水壶背包和枕头包进被褥,伪装成自己睡觉的样子,而后悄声无息地摸下床,溜进了饭堂后边的小院。她迅速脱了鞋,无声地靠近军车,先把鞋子扔上车,而后蹑手蹑脚翻入车篷内,很快钻到了几个大筐子后边,意外发现脚下踩着一块帆布,娆娆抓过来蒙在了自己的头顶,蜷缩在车角处。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车厢板一声响动,透过帆布的一角看时,一个黑影倏忽之间翻过了车厢板,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再看那个人鬼鬼祟祟地隐身到另一边车角处,焦娆娆提到喉头处的心才落了下来:原来这也是个溜号的,自己不再孤单了。

半个小时之后,汽车开始发动,出了基地营门便加快了速度。大约有三四十分钟,车停下了,娆娆偷眼看去,来到一处集贸市场,司机放下了几个空篓子,接着驶进了市区。街灯和霓虹广告的光亮透过车篷的缝隙照进车内,焦娆娆移开帆布一角,她突然发现,这里正是警院所在的那条解放路。驾车人停车加油,这不正是下车的好机会吗?可没等她动作,车角处刚才那个黑影却已经迅速溜到了车边,翻身一跃,早下了车去。

借着斜射的灯光,娆娆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同行者,原来竟然是林溪!

没有片刻的犹疑,娆娆也赶快跳下了车。打探别人的秘密是娆娆的嗜好,她顾不上回家,紧跟在林溪后边,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林溪紧走几步,跨上了人行道,贴着黑乎乎的树影走,不久便来到了四海饭店门口的水果摊上,只见雪亮的灯光照在五颜六色的水果箱上,一个年轻人正在给客人称水果,林溪环视四周,低声向年轻人打听着什么,对方向她作了一番解释,还用手比划着方向。末了,林溪慌慌张张截住路边经过的一台出租车,哐的一声关了车门,出租车疾驰而去。

娆娆看准了出租车的号码,招手上了一台红色夏利紧跟其后。出租车七转八拐开到了一条胡同,在一家平房院落停住。这是一处年深日久的门楼,瓦脊上蓬着一两尺长的蒿草,门廊内一片漆黑。娆娆尾随而至,轻轻推门,门竟是虚掩的。她再次脱了鞋拎在手上,猫着腰进了院子,发现东厢房还亮着灯,一股窥探的欲望使她心跳加快,紧跑几步,贴近了厢房下的玻璃窗,透过窗幔的一角向里面打探。

屋内的一个上年纪的妇女正哄着一个哭闹不停的女孩儿,女孩宽宽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扎着朝天鬏儿的小辫,约有一两岁大小。随着林溪的出现,孩子张开小手扑向她的怀里,顿时没了哭声。只见林溪搂着孩子,不停地吻着孩子的小脸蛋儿。中年妇女在一边诉说着什么,由于隔着玻璃,娆娆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从林溪满面泪痕的表情上判断,这孩子肯定是她的,怪不得平日看她的脸色发黄,眼角下还有色素沉着,闹了半天原来是生了孩子来上学的,这可算是个天大的奇闻,你金锐口口声声严肃校纪,原来你的红人儿竟是这样一个行为不端、心口不一的女人。哼,你若是再跟我过不去,我就拿这个当筹码跟你算账。想到这里,她开始沿着原路退出院门,凑着路灯的微光,她记下了门牌号码,然后弯腰蹬上鞋子,飞快地朝着巷口跑去。

巷口处正停着刚才她要的那台出租车,但旁边却多出了几个黑影在晃动,走近了看,原来是几个勾肩搭背发型怪异的年轻人,随着一声轻佻的口哨,有人朝她喊道:“靓妹,陪哥哥玩一把带电的咋样。”说着,便围拢来拦住了去路。

娆娆慌了,如果换了平日,闹起来她敢把天戳个窟窿,可今天是从学校偷跑出来的,还是不惹事为上。想到这里她猛地大喊一声:小崽子们,姑奶奶陪你们玩一把,看后边谁来了。看几个小子不约而同地回头,她飞快地一弯腰,把一只鞋脱在手中,用力狠狠砸在吹口哨人的头上。那人哎哟了一声抱头蹲下,娆娆乘机撒腿往回跑,巷口另一边早有几个黑影,而且踩着滑板,像墙一样堵在那里。“你们想干什么,我可是警察!”娆娆情急之中,掏出了自己的学生证。“嘻,这小跑家儿还敢冒充警察——嗨,还真是警院的,咱们也傍一傍警花儿,试试生猛不生猛。”一个小子瞄了一眼学生证,一股轻佻之气。

随着一声呼啸,娆娆被前后夹击,有人开始撩拨她的头发,还有一只滑板从她腿边擦过,差点没把她碰倒。放浪的笑声哄然而起。“臭流氓,我跟你们拼了!”娆娆被逼到了绝处,声嘶力竭地扑上去,要去抓滑板上的家伙。周围的人立即拦挡,把她推过去,身后又有人咯咯笑着用力把她过来,娆娆像个玩物,被戏谑和放浪紧紧围裹,推来搡去。“住手,你们都住手!”随着一声喊,一个高个子从人群中走上来,那帮小子全停止了动作。“你是不是美人蕉?”那人背着灯光,披肩长发遮住了面孔。“你是谁?”“还记得柏雪吗?”“你是柏雪?”娆娆失声叫起来,她怎能忘了柏雪,那曾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崇拜的天王舞星,这不仅在于他的国标舞阳刚潇洒,而在于他浑身从里到外透着的“范儿”——一股超然万物的飘逸,一种酷毙了的时尚。难怪他站在国标舞大赛领奖台上的一刹那,娆娆会隔着观众席,激情四射地大喊:柏雪——我爱你!就是这个缘故,那年暑假她报了市里的国标班,柏雪成了她的教练。“噢,我的美人蕉,一切全误会了,这样吧,跟我们去玩玩,也算我请客,给你压压惊。”“呼——哇!”那帮黑影一声呼啸,簇拥着柏雪和娆娆,对方有力地揽着娆娆的腰肢,一起冲向浓浓的黑夜。八

就在娆娆出走的那个晚上,尔瑞骑车匆匆向教务长周赤波家而来。

夜风习习,尔瑞不知怎么就哼起了苏小明那首《军港之夜》的熟悉旋律。当初,就是这首歌,使得正上高中的尔瑞做梦都想当一名海军女兵。瞒着父母,她和几个女生跑到招兵办,几经周折,幸运的她被带兵的连长挑中,很快成了海军陆战队的一名特种兵。接下去她才明白,梦想与现实竟有天壤之别,她首先面临的折磨就是晕船,瘦弱的她一上甲板就呕吐不止,即便上了岸仍觉得天旋地转,一天下来,呕得连胆汁都要出来了。更可怕的是那个号称“海盗”的训练教官丘某人,非但不怜香惜玉,而是残忍地把她绑缚在轮舵上,任狂风浊浪中的她撕心裂肺地哭嚎。女兵指导员看她几近晕厥,把她解下来,竟被这可恶的家伙一阵训斥,而后变本加厉,竟将尔瑞用绳索缚腿,在海水中头朝下搞了二十个“倒提”。

不知怎么回事,经过这次可怕的折磨,尔瑞竟不再晕船,可支撑她继续当海军的愿望却黯淡下来。这倒不是尔瑞惧怕日后更加严酷的训练,而是教官丘“海盗”的那双眼睛:从带兵时,这双阴郁而闪着火苗的眼睛就盯上了她,而且明白无误地表达着爱意,被她回绝之后,最为苛刻的训练便降临在她的头上。看得出,除了竭力将她训练成出类拔萃的特种兵,他也在有意把她打造成一架没有性别的机器。身心俱疲的尔瑞不久便选择了退伍,以致在入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不得这种训练,一想到那段可怕的经历和那双眼睛,她的内心就不寒而栗。而类似的这种眼神,她现在分明又再次遇到——金锐过去在他心目中并非如此。可如今在训练中透出的狠劲儿竟和那个海盗连长如出一辙,莫非真属于荷尔蒙过度积郁的缘故?

现在,她急着找教务长周赤波,为的是让他阻止金锐眼下的训练方式。这倒不全是她的成见,而出于对金锐的担忧:一旦学生有个三长两短,损失的不仅是教改,而且是金锐本人,因为他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万没想到的是,金锐比她先到了一步。此刻,正满头大汗地帮周赤波整理书籍。原来,几天前的一场大雨,使教务长家里成了水乡泽国,由于四周邻居的房子都纷纷改建成了小楼,原本低洼的三间平房便成了洼地孤岛,积水从门槛和墙基处一涌而进,将床腿和柜脚淹了半截。最使周赤波心痛的是那些跟他相伴几十年的图书。现在,教务长的家中成了名副其实的书城,桌子柜子上堆的、房梁上吊的全是书,周赤波现在就在书的包围中忙碌着。他身后墙壁上的报纸被揭去,露出了大片斑驳的碱痕,地面上的水虽然被刮过,仍汪着一层湿漉漉的水珠。水漫金山那天,还是金锐找了消防队的哥们儿调来了消防车,才把积水给抽干净。尔瑞见状,也挽了袖子帮忙。看金锐正托着一幅装框的条幅,便帮着张挂到墙上。

条幅上是行云流水的草书,尔瑞看不太懂,金锐逐字解释道:聚天下英才培育之,人生大幸焉。

周赤波原名周立人,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赤波二字是他在那场山呼海啸般的运动中改的,很快,命运将这个激情万丈的青年才俊一下子卷入了深渊,他因“反革命”而身陷牢狱。此后的磨难接踵而至,女儿早夭,妻子离他而去,后来他和郊区一位农家姑娘成家,婚后无子,领养了一个孩子,又是先天耳聋目盲。在冰火两重天的不幸中,他曾有一次触电自杀的经历,可经过这次死而复生,反倒修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日后,哪怕遇到天大的难事,他也总是乐呵呵的。每日骑车上班路上,吟诵《正气歌》、《岳阳楼记》,下班哼唱《党啊,你是灯塔》。别看老爷子平日里说话字斟句酌,生怕出错,可一上讲台就激情四射,他诲人不倦,在市第一高中教学时,曾先后培养出几个得意门生,那就是陈恒、孟玉修、姚远、金锐和一个叫云峰的。听姚远说过,在十多年前的一次师生聚会时,老爷子曾半开玩笑地断言:尔等中人,会有英雄或懦夫,甚至有警察和罪犯,说不定有一天还会拔枪相向。

据说,为了这句话,金锐和云峰这对莫逆之交的朋友竟然争得脸红脖子粗。金锐设定自己是警察,云峰说,假如我是罪犯,凭咱俩这交情,你能放我一马吗?金锐说,法律无情,我照抓你,可铐子可以戴松点儿,不受皮肉之苦。云峰一下子恼了,赌咒似的说,金锐,就凭你这本事,我有一天犯了事,会叫你永远抓不住我!

可谁也没想到,云峰这句话一语成谶。金锐入警后办的第一宗重伤害案件,凶手就是云峰,并且真是金锐给他上的铐子。当时正值严打,又是金锐把他押上了西去的列车,可时隔不久,云峰竟然奇迹般地越狱,此后再也没了下落。

这些事情,尔瑞是从姚远那里断续听来的。她更晓得,这金锐虽然刚愎自用,但到周赤波面前就等于顶到了天花板,所以今天也正好借周教务长的权威,压一压这个一意孤行者。

此时,屋里进来了周赤波的妻子和盲儿亮亮。老伴忙过来倒茶,九岁的亮亮摸摸索索抓了两把糖,一脚深一脚浅穿过书堆,循声分糖给金锐和尔瑞。尔瑞就手揽过了亮亮,抚摸着他胖乎乎的小手,发现上边有几处划破的伤痕。

老伴在一边说,几天前她去买彩票,把亮亮托给邻居家照顾,一眼没看住就跑了出来,被街上的孩子撵得掉进了路边的水沟,说着就要掉泪。金锐忙接过话头说,亮亮,你宋阿姨正在帮你联系康复学校,你要给他们露一手,背一首古诗镇镇他们。亮亮翻了翻混浊的眼珠,叉腰挺胸,响亮地背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特别是背到最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特意提高了声调,胖胖的脸蛋儿上充满了情感。

尔瑞搂紧孩子,看看周老师的住房和怀中的亮亮,有些凄然。她仰脸环顾四周,目光又落在那幅草书上,蓦然想起了今天的来意。“金锐,你看这句话题得真科学啊,是培育之,而不是摧残之,更不是‘倒逼’之嘛。”尔瑞挑起了话题,此前,她已和周教务长通过气,所以心里格外有底。

金锐看了一眼周赤波,一屁股坐在了尔瑞的对面:“尔瑞,你一定知道战略领导学科专家阿戴尔说过的话:关键是抓住头一百天,要把头一百天的东西像芯片一样植入对方的脑海,形成他的行为新模式——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孩子是从什么环境里成长起来的,说白了,是家养、圈养出来的宠物,不像咱们,从小像在大自然中成长的野生动物,整天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啥酸甜苦辣没有经过……”

金锐一到周赤波家,如鱼得水,说话显得肆无忌惮,他见尔瑞想插嘴,便扬了一下手。“请注意,现在的孩子们百分之五十的小眼镜片儿,百分之三十的脊柱弯曲,百分之九十九是缺乏肌肉纤维,整日麦当劳、肯德基,成了美国文化的填鸭,走路怕磨短了腿,出门怕太阳晒黑了皮,有朝一日碰上了一脚蹬空的挫折,那还不彻底完蛋?”“金嘴鸭子,就是善于夸大其辞。”尔瑞向周赤波撇撇嘴,故作不屑地瞟着金锐。“我这种训练方式就是强力矫治——要知道,个体细胞生长分裂过度地满足,就会由于惰性而早熟早衰。科学实验证明,体力到了极限,痛苦到了无法忍受,意志才会像抗体一样迸发出来——”末了,他还加了一句,“周老师,你说是不是有道理?”

周赤波只是咯咯地笑,并没有作答。“金锐,要知道咱可是搞学历教育的学校,不是军校和反恐部队。”尔瑞反驳道,“警院要以教学为中心,不是训练赳赳武夫和捕快的地方。”“尔瑞,这一点正是我跟学院派的根本分歧,我们可不是教学研究型的学校,我主张今后不搞课堂教学,就搞警察带徒制,一年培养一个治安营,两年培养一个予审员、三年培养一个侦查员,四年就能放单飞搞案子,这才叫符合实践要求。周老师,我说的是否有道理。”“金锐,我可要纠正你。”周赤波这时方才开了口,他咯咯笑着,“什么是学院派,还有什么草莽派,我也上过大学,你给我算成哪一派,你要听得进尔瑞的意见,我听说你当年考指纹工程师的职称,还是尔瑞帮你补课才过的关,按资格说她是你的老师,无论是读书还是实践,互相取长补短才是。”

宋尔瑞见占了上风,乘势道:“周老师,你给评评理,我的话他横竖听不进去——现在他把学生当成了敌人,学生只差造反了,知道他们背后怎么叫你吗?叫金狠一郎、金魔头,师生关系不共戴天,这样训下去,万一学生出了事儿,怎么向教务长交代?”“好!我要的就是让他们恨我。古人云:兵不斩不齐,将不杀不勇。比起德国边防九大队和香港飞虎队的超极限训练咱宽松多了,现在还远没有到二两米一两盐的日子,这就叫苦连天,干脆回家当少爷小姐享福去算了嘛。”金锐说这句话时竟然来了情绪,换了一种眼神儿盯着尔瑞。“我可知道谁在给我起绰号,我这把刀,要削的就是他的把儿!”“我要告诉你的也正是这个,你不应该和学生过不去,即使你和他父亲之间有什么过节儿,也不该父债子还嘛。”宋尔瑞一双清澈的眼睛逼视着金锐,他指的是陈嘉桐,他的父亲陈恒已经把学校作为建设银行的基本结算户,并且信誓旦旦:钱贷给谁都是贷,咱优先贷给公安教育!为此,向来不肯屈人之下的高山行见了陈恒都要赔笑脸。宋尔瑞把这一点挑明,为的是让周教务长对不知天高地厚的金锐急刹车,以免惹出麻烦。

说实在话,金锐和陈恒之间发生过不快,却并非私怨。一次公安搞大清查,巡警从天河湖畔发现一对关系暧昧的男女,带到队里讯问时,他才认出正是比自己高几届的学兄陈恒。金锐向队长作了汇报,对陈恒并未为难,最后教育了事。不知为何,从那以后,两人关系骤变,偶尔街上相遇,陈恒也故作没看见,低头匆匆走掉。

对眼下两个年轻人的唇枪舌战,周赤波决定做调停者。对金锐他是有几分偏爱的,因为对方身上有他年轻时的影子。这些年,社会上的浮躁虚华之风也浸入了学校。在周赤波看来,学校应当是学者云集、学术精深、学科卓越之地,可如今,搞教育也像搞经济,要跨越发展,热衷于摊大饼、建大楼,而忽略治学的精髓和人文精神,很多人意识到了这些,但象金锐说这样起而践行者甚少。正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尾巴反怕狼”那句俗语,可反过来,他又不能不为金锐这种冲闯式的改革而担心,于是便说:“金锐啊,尔瑞是忠言逆耳,你要领这个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学校的定位究竟该是什么?当今,时代更需要的是大批职业警察,综观世界强国的发展,不仅有高科技领域的白领,更多的是操作层面的高级技工,而现在我们的职业教育断档缺环,培养出来的学生和社会的需求不对路,不接轨,这才是令人担心的大事。”

周赤波接过尔瑞端来的茶杯,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沫,神情十分殷切,“所以我希望大家合作,一道趟一趟教改这条河。”“可他不合作,不但自搞一套,还有秘密瞒着我。”尔瑞见火候到了,不失时机发难道。“真有这事?”周赤波诧异地向金锐转回脸,“这可不对啊金锐,共事要共心,你就开诚布公说说吧。”

金锐猝不及防,稍显几分不自在,他正欲开口,手机爆响了起来。原来,学校值班员通知金锐和尔瑞火速赶回基地,学校晚点名,发现少了一名女生焦娆娆。

原来,娆娆在胡同中碰上的,是一帮子跳街舞的家伙,其中那个留着长发、挎着吉他的高个子曾是她的舞蹈教练柏雪,这时俨然成了她的保护人。娆娆借了对方的手机,边走边给家里打电话,是母亲接的,开始是喜出望外,到后来又喋喋不休,当然也少不了家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说得娆娆一阵心烦意乱,末了,母亲问训练咋样,身子吃消吃不消,娆娆不耐烦地一下挂了机子。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眼前竟来到了四海饭店。

柏雪神秘地向她眯眯眼,牵着她的手,一行人穿过悄无声息的餐厅,打开封闭严密的软皮门,一股巨大的声浪从中喷薄而出,使得娆娆周身的血液和细胞顿时兴奋起来。只见变幻陆离的光影中,一群少男少女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舞动腰肢,近乎疯狂地晃动着脑袋,一个个神情沉酣迷醉,旁若无人。柏雪推了一把她的腰,娆娆不假思索便和对方旋入了舞池。灯光突然转暗,一曲《来吧,宝贝》的舞曲颤抖而缠绵,柏雪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向她扭动着腰胯,举起了手臂。娆娆知道这是一种最时髦的“嘻哈舞”,它将传统的国标、探戈和摇滚迪斯科杂糅在一起,伴以混合的音乐,跳起来自由狂放,忘乎所以。当时,娆娆正是在跟柏雪学这种舞蹈时才真正领略了舞蹈的魅力。此时,她像重新被点燃,肢体做出了热烈的响应,进而舞动腰肢,晃动着臀部,前胸贴向对方,开始做着最火辣性感的动作。柏雪此时围绕着她转体、腾跃,任意在地上躺卧,陀螺似的旋转,双脚电击似的敲击地面,他神采奕奕,长发飞扬,而后爆发全身的能量,将一只手臂高扬起来,像芭蕾舞中骄傲的王子引领着娆娆,获得满堂的喝彩,可娆娆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儿在颤抖,手臂变得软绵绵的,身体也像棉花似的发虚。

当又一首曲子奏响时,是娆娆主动走向对方,两人以狐步走近舞池,柏雪开始用胯部紧贴娆娆,做出露骨而缠绵的动作。幽暗的灯光下,娆娆看到,对方面部苍白,双眼黯然无光,当他抱住她腰肢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猛然间,他跪了下来,像抽去了筋一样瘫作一团。

娆娆急忙把他扶到座位上,只见他的嘴角好像粘了奶酪,急忙帮他去擦,却被他粗暴地用手挡在了一边。“跳得棒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侍者走过来,竖起大拇指,他手里托着各色饮料的盘子,微微欠下身子,“要是二位提提神儿,一准儿会跳得更尽兴。”“啥饮料提神儿?”柏雪迫不及待地探头问道。

那人弓下腰,将托盘上的一层纸撤去,露出六七粒粉红色的胶囊。柏雪像被火烤了一下,看了一眼娆娆急忙摆手道:“这东西不好用。”

侍者咧嘴笑了:“你也太老帽儿了,这是娱乐品,就像比赛用的兴奋剂,不会成瘾,广告里那句词咋说的:效果真奇妙,谁用谁知道——一般人儿俺还不告诉他呢。”

柏雪咽了口唾沫,喉结明显升降了一下,他开始直勾勾地望着娆娆。娆娆好奇地凑过鼻尖儿闻闻,反问:“是纯的吗?”

那人诡秘一笑,跷起了小拇指,娆娆发现,那人的指尖修剪得很特别,像一个小铲子,低头说话的时候,脖颈处有一块红痣。“这位美眉,人生在世,好东西不体验一下,不就是傻子一个吗?你们不敢要,我可不勉强。”说完,扭身就走。“谁说不敢要?!”娆娆打了个响指,那人转身又回来了,娆娆砍着价,从口袋里摸出所有的钱,没等对方接钱,柏雪早已伸出了细长的手指把四个胶囊一股脑儿攥在手心里,刚要张嘴,又觉不妥,将其中一丸留给了娆娆,而后抓起饮料杯,咕咚一声,仰脖子把药全吞下去,再瞪眼看看娆娆。娆娆也如法炮制,将药吞服。

当对方再次踏入舞池,娆娆觉得他像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身体发出一阵痉挛,陡然像旋风一样转动起来,他腾空而起,伏地而卧,开始爆发出全身的能量,脑袋也像充了电似的疯狂地摇动起来,那头长发也披散开来,活像一个蓬头的魔怪。娆娆起初应和着,可眼看着对方越跳越快,动作愈加癫狂,猛然间他箍紧了她的腰,被情欲点燃的眼睛发出淫邪的闪光,将含着怪异味道的嘴唇递了上来……

这天晚间,警院里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将高山行折腾得筋疲力尽。他搞了几十年的案子,勘查过上千个现场,从来没有遇到如此蹊跷的事。

原来,负责往训练基地送饭的柴师傅,每晚一点钟要到厨房蒸馒头。路过教学楼时,发现三层楼的一间教室灯亮着,起初以为是管理员粗心,锁教室时忘了关灯,就打电话给保卫处。不久,派来的保安上去,发现教室的门虚掩着,他灭了灯,拉上门,下楼刚要回去,发现那灯又亮了。保安吓得一个人再也不敢上去,给保卫处挂了电话,保卫处的大刘拎了根电警棒和保安一齐上楼,两个人把所有门窗的锁孔插销都看了一遍,将灯关掉,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打着手电下了楼,可等两个人往上一仰脸,只见那间教室又是灯光大亮,这下子可把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头发梢都竖起来了,当即喊来四个值班的保安,六个人一同上去,发现教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里边射出一束光亮,小心翼翼推门进去,教室里空空如也,只有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响声。几个人奓着胆子里里外外搜寻一遍,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柴师傅年龄大,坚持说这是闹鬼了,八成是老辈子埋在这里的冤魂显灵,叫穿皂衣官服的人为自己申冤,因为这一带原本是乱坟岗,他小时候夜间亲眼看见过鬼打灯笼嗖嗖地走。刘科长不信邪,说你老柴满脑子迷信,就会蛊惑人心,说着给带班的高山行校长打了电话。

等高山行赶到时,楼上变得一片黑灯瞎火,他发了一通火,说你们简直都鬼迷了心窍。话未落音,房间的灯又亮了起来。

高山行毕竟老辣,立即给军体教研室主任乔相天打了电话,这乔相天部队特务连出身,一身坚硬而突兀的肌肉,把警服撑得很少有皱褶,板寸发型保持在四毫米。此时他牵来了教学犬苍鹰,这苍鹰是条功勋犬,曾在一线荣立战功,长得头高尾低,状似狼形。上来贴着教室门口一阵嗅,兴奋地低声咆哮,而后嗖地挣开了牵引带,蹿进了教室,呼地跳上课桌,向黑洞洞的窗外吠叫起来。乔相天急忙打开窗户,发现窗外是一处窄窄的小阳台,上边空无一人。那条犬一跃而下,兴奋地在阳台处扫着尾巴,旋即叼上来一个小玩意儿来。

高山行接过乔相天递来的东西,见是一个环形的编织物,灯光下仔细辨认,原来是一卷黑头发编织的。再看苍鹰,吐着舌头,咻咻地喘气,浑身紧张做预备战斗状。“立即控制校区进出口,关闭大门,让苍鹰追踪,我倒要看看这装神弄鬼的东西是何方神圣。”随着高山行一声令下,刘科长立即吹响了哨子,叫起了所有的保卫干部和保安,呼啦啦撒遍了校区,梳篦似的在校园内搜寻,一时间手电光交叉闪动,气氛紧张可怖。

苍鹰显得异常兴奋,乔相天便放开牵引带,让它沿着教学楼闻嗅,走上一段,它突然箭一样向着学校后院奔去,一直冲到后墙的尽头,前爪扒壁,几乎直立地吠叫着。高山行循声看去,只见墙顶端耷下一截绳子,正像枯藤一样随风飘摆。“追出去,看他能不能插了翅膀!”高山行用衣襟擦了一把被雨水模糊了的镜片,向乔相天等人发出命令。一干人等又冲出校门,绕向后墙寻踪觅迹。

这场搜寻直到黎明,仍然一无所获,原来后墙根儿横跨一条沟渠拦路,使苍鹰失去了嗅源,清晨路过的大车一辆辆驶过,阻断了追踪的路线。

这个神秘客究竟要干什么,是盗窃?没有这么胆大包天的贼,敢到老虎头上蹭痒痒;是恶作剧?像网上黑客那样在这里骚扰一番,以证实自己的顶级功夫?因为从上墙的动作看,这人手脚还挺利索。经查验,最后校内重要部位并无缺损,高山行这才命令人马收山回营,只将那件编织物让乔相天保存备查,此时天色已经发亮了。

直到这时,高山行才觉得自己的膝盖隐隐作疼,病根儿来自当年干法医落下的后遗症,一次三九天下水捞一具无名尸受了寒症。以后学校初建,一次上班为抄近路,翻越城墙豁口,在一汪水塘处发现了一个死婴,他急忙下水捞出用外衣包了,夹在自行车衣架上,带回实验室做解剖标本,至今还泡在福尔马林的瓶子里。这一次,又加重了腿疼这个顽疾。

多年来,高山行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上午要在校园里转上一圈,发现问题随时解决。尽管昨晚熬了夜,吃过早饭,他又开始在校园转悠。在教学楼一侧,他发现了一堆垃圾,要后勤处立即清理;西栋学生宿舍挂出了洗晾的衣服,他立即通知这个中队长,直到查明是哪个学生,马上点名批评。高山行的治校理念就是从每个细节抓起,就拿环境整洁这一点说,全院竟然找不到一个果皮杂物箱,原因来自每个师生的自我约束,连落地的黄叶,不到三分钟,就会被清洁工扫得一干二净。他坚持每天听教师的一堂课,常常不打招呼,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最后一排,弄得老师们每节课都不敢怠慢。

刚转过教学楼,看见学生处有些人正围在那里吵嚷。四海饭店的斗殴事件刚刚尘埃落定,他满脑子装的就是专升本的评估工作,什么学校的藏书数量啦、生师比啦,还有教学质量啦等等问题。见此情景,他心里一沉,真怕再有横生枝节的事情发生。

可怕什么偏有什么,昨天军训基地那边出走了一个学生,经过连夜寻找仍杳无音信,他派出赵聚宝副校长与市局联系,通过各个警区管片查找,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查明下落。等他走到学生处办公室,才发现是一批学生家长前来发难,其中哭喊最凶的是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她体态臃肿,腮帮因叫喊变得肿胀,身子也软作一团。为了节省体力,她的哭诉富有节奏和韵律,一边哭一边用手数落着教务处长孟玉修。“俺娆娆是来上学的,不是蹲监狱的,再说,孩子才多大,就叫她遭这份罪,去了兵营俺没意见,说搞啥魔鬼训练,住的是兽营,这还不把孩子折磨死呀。”

孟玉修给对方倒了杯开水,开始作解释,旁边的几个家长都是拎着满袋子营养品和药品的。一个圆脸干部模样的人掏出了工作证,并随手拿出了一张X光片,说孩子假期踢球,骶骨被撞成隐裂,想请几天假。另有几个家长则是听说有学生不堪忍受折磨,准备集体逃亡,大不放心,才赶过来想看一眼孩子的。

高山行索性坐进去,来了个自我介绍,并一一听取每个家长的诉说。轮到焦娆娆的母亲,她忍不住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啕大哭起来:“娆娆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昨儿晚上她跑出来,为的是见上我一面哪,接了电话就再也没了音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噢,你是一校之长,可得为俺做个主哇。”“这样吧,老嫂子,你作为家长代表,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分析一下娆娆的去向。其他家长都回去吧,校方会对每一个学生负责,你们放心。”说着他随手拨通了训练基地的电话。那边传来了金锐的声音。“焦娆娆同学有下落了吗?”“我们正在找,已经查到了昨天她打电话的地方,现在还没有新的线索。”“查电话有个屁用,叫宋尔瑞听电话!”一向说话沉稳的高山行也急得带了粗口。

连宋尔瑞的声音都有些走调,看来军训基地那边是炸了营。高山行正要发火,一边的孟玉修走过来,说隔壁教育厅来电话。高山行忙随孟玉修到了另一间办公室,原来是孟玉修用的分身法,他俯耳向高院长建议,必须当机立断,马上赶到训练基地去,开一个院长紧急办公会,以便安抚学生,稳定局面,防止社会舆论升温,届时再将采取的措施上报省公安厅,以示校方的重视。

高山行采纳了孟玉修的建议,让周赤波、孟玉修通知学生处的干部,马上乘车一道到训练基地去,以便查清情况,采取补救措施,也给那个惹事的叫驴套上笼嘴。

为了防止焦娆娆的母亲再到别处缠闹,高山行特意邀她一道到基地看一看。

军训基地的办公室里,忙了一通宵的学生干部们正在汇报各路人马查证的结果,由于疲倦不堪,有的人说完话就响起了鼾声。金锐没有叫醒他们,为的是让他们喘口气,这可恶的娆娆一天不露面,查寻任务就不能停,过了四十八小时,才能按失踪人口上报市公安局,在更大范围内展开协查,届时还要仰仗这些哥们儿卖力。

未等高山行等人赶到基地,一辆摩托风驰电掣般提前闯进了院门,车上跳下了乔相天。他和金锐关系最铁,见朋友有难,急匆匆赶来相助。见金锐满脸愁容,便将浓而黑的眉毛一扬,一巴掌拍到对方的肩头。“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啥事把俺金大侠难为到这份儿上?”

这乔相天手重,一掌下去,把金锐拍得倦意全无,便把焦娆娆走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原来是你这儿感冒,学校那边发烧,校园里也搅了个鸡飞狗上墙哩。”

金锐惊问其故,乔相天绘声绘色讲了闹鬼的故事。“这‘鬼’找到了吗?”金锐呼地坐起来,瞪圆了眼珠子。“功勋犬都用上了,连个鬼影儿都没找到,不过,也有点儿收获。”乔相天从提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在金锐眼前一晃,金锐去抓,老乔藏在了身后,伸出了一个指头。“请客,一楼包子宴。”“乔老,您就别趁火打劫了,可怜可怜恁兄弟吧。”金锐哭丧着脸,压低声音道,“我他妈的现在比吃一碗苍蝇都难受哇……”

乔相天看金锐气急败坏的模样,不再给他开玩笑,用指尖儿捏着塑料袋送到对方眼前。金锐不看则已,一看双脚蹦起来老高,兴奋地将这个壮汉抱了个脚不沾地,在办公室转了三圈。

这正是那件用头发编织的手镯,金锐太知道它的出处了,也霎时明白了这场闹鬼的真相。“相天,托老哥让警犬做一个鉴别,我有比对物,看这编织物和寝室里的嗅源是不是一致。别说一顿包子宴,我陪你天天吃都行。”“‘大年初一吃饺子,没有外人’,我这就去,你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乔相天拧身出去,金锐喊来吴爽吩咐了一番,心里总算稳下神来。

乔相天刚走,高山行一行人已经驾到,室内空间本来很小,顿时被来的人们挤得满满当当,有几个人还没捞上座位。金锐连忙给高山行他们倒茶,可水壶是空的,他准备要去打水,被周赤波拦住了:“校长和我们来,不是喝水的,是来听你介绍训练情况的,这是焦娆娆的家长。”

金锐有些愧疚地上前和焦母握手,没想换来对方一番数落。“你就是那个金教头吧,人家都说你是心狠手硬,俺看你也是个肉眼凡胎的人,八成是没养过孩子吧,这也难怪……”

宋尔瑞忙不迭地给她搬来了一把椅子。高山行向周赤波丢了个眼色道:“我们先碰一碰查找娆娆的情况,你就先陪娆娆的家长到寝室、伙房看看,一会儿再请她来商量个意见。”焦母这会儿很识趣,随周教务长走了。大家刚要坐下,只听桌上的电话铃声爆响,金锐抓起电话,里边传来了一个火气很大的声音。他示意高山行听电话。听筒里传来了刘毅副厅长的声音,全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高山行要是真把我的专升本给泡汤了,我要叫你低山行,你信不?今天是说破大天也要把学生给我找回来!”“刘厅长,学生找不到,不用您说话,我马上递辞呈。”“你要挟谁呀,不是辞职,是撤职!”

高山行猛地回转身,发现眼前站着一排教师,他举起了手中的听筒。“你们可都听好了,我已经给刘厅长做出了承诺,学生找不到,专升本受影响,撤我的职。可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按查找分工,谁给我漏了学生,我下台前先把谁给撤了!”

这时,电话铃又拼命地响了起来。金锐再次抓起了电话,里边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市委的安副秘书长,我找金锐。”“我就是,请问你有什么事?”“我告诉你金锐,我的孩子就在你的中队,听说你出风头搞实验班,对学生变相体罚,这可是违法的,我会控告你的。”电话里的人咄咄逼人。

一只手从金锐身后伸了过来,夺了话筒,差一点把电话机带到了地下。“我是警院院长高山行,这里是学院,不是你的下属单位,你可以告诉你孩子叫他写退学申请,我马上批准,他今天就可以退学!”

对方蒙了,半天没有回话。高山行啪地压了电话,转过身又向着金锐道:“怎么样金主任,这可叫山雨欲来风满楼哇,究竟怎么办才能一平众怒啊。”他推开窗户,看了看头顶越来越重的阴云,此时雨燕低飞,空气中弥散着缕缕雨丝,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下来,更加增添了他的忧虑与烦躁。屋子里的人见状,一个个识趣地悄悄退出,只剩下了金锐、尔瑞和孟玉修。“报告院长,焦娆娆绝不会走远,一切都在按照教改方案进行,结果会回答一切……”“得了,我不听你金嘴鸭子的,宋老师,你说!”

宋尔瑞理了一下掠在光亮前额的头发,平静地说道:“高院长,我认为焦娆娆的事情和军训本身没有必然联系,绝大多数学员的士气高涨,效果也是明显的。”金锐没有料到,和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搭档,这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站在自己一边,他有些感动。只听尔瑞又说:“我有个建议,还是请高院长看看我们特训班的队列,给学生们鼓鼓劲儿……”“这个时候让院长去合适吗?”没等高山行表态,孟玉修在一边表示异议,他的意思是,学生出走的事还没着落,校领导不宜面对学生。

可高山行却站了起来。“好哇,我倒要看看你们把孩子们都给我训练成什么样子了。”高山行转身吩咐紧跟在他身后的孟玉修,“你通知在校的副校长都来,让大家一齐看看演练,再议一下要解决的事情。”

金锐听了,起身要去发号施令,不料被高山行一把拦住了去路。“我的金大侠,先说说问题再走吧。”“所有的问题都在于努力地再坚持一下之中,我希望院长在这个时候能坚定不移。”“我不仅仅是坚定不移,而且是在顶着雷往前走,可眼下首先是学院这艘大船要靠岸,而不是触礁!”“院长,要错是我一个人的错,千万不要调整教改方案,这样会功亏一篑的。”金锐的眼神里带着恳求。“我不会改变方案,而是要调整人,由宋尔瑞做中队长,你协助她做管理,把主要精力放在下步的教学上。”“这……”金锐明白,院长还是对自己不放心,同时也是为了平息舆论。不过这也难怪,军训刚十天,险情就连连不断。可他嘴上却突然冒出了一句:“我一个大男人,让娘们儿管我?”“什么,你胡说八道啥?”高山行腾地站了起来,“宋尔瑞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在教学上,她比你要强十倍。你要胆敢对她有丝毫的造次,我是饶不了你的!”高山行严厉地指点着金锐,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也是我和赤波、玉修他们研究的,从现在开始起执行。你的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条是服从,另一条是去保卫处当处长,你还有什么想法?”“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就一个请求,请你看一看特训班的队列再做结论。”“那还用你说,快去整队伍啊!”“那好,值班员!”金锐霍然来了精神,随着他一声喊,门外拔着军姿的曹原疾步跑了进来,挺身先向院长敬礼,显得双目炯炯有神,浑身充满阳刚之气。“这就是曹原,是学生中选出的四个小教员之一。”“唔,这个名字挺响亮,草原驰骏马,烈火炼真金嘛。”“谢谢院长。”曹原沉着敬礼,回首、双臂夹紧平进平出,手形虚握,动作规范地跑出军训办公室,召集正在训练中的队伍。就在这时,天空开始滴起了雨滴,头上的一块乌云越压越低,天色陡然变得昏暗起来。

金锐暗骂天公不作美,碰上了连阴雨,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祈祷,巴望苍天有眼,千万待操练之后再下大雨。可是,当队伍齐刷刷带过来,操场上主席台桌椅刚放好,豆大的雨滴就从天而降,一下子将校领导和学生全给堵回了室内。隔了一会儿,黑云透出了亮光,雨水只有星星点点了,桌椅被重新摆放好。“金锐,你可不能蔫了,下雨也要干,无非是浇湿淋透,反正我已经被你拉下水了。”高山行说着,带头坐在了主席台的桌前,其他校领导一字排开,分列左右。焦娆娆的母亲被宋尔瑞陪着,和后排的教师坐在一起。此时,四中队四个班的学员分四路纵队,随着金锐发出的口令,排面整齐地立在主席台前,个个精神抖擞。“向右看齐,以标兵为中心,成训练队形散开!”立即,学生们拉开训练队形,一个个像钉子似的站在那里,无论纵横还是斜线对角,全如线绷得一样笔直。就在这时,雨真的来了,先是一阵狂风,之后倾盆而下,像无数条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脊背上,不一会儿在场人从头到脚全被淋湿了。“立正,稍息,立正——单个军人动作:静止间转法!”金锐的声音粗砺而豪壮,学生们的动作整齐而标准。就在这时,随着一道闪电,有一个闷雷就在队列的上方炸响,雨更大了。

学员们不为所动,随着金锐近乎嘶哑的口令声,先后做了起步走和正步走。正步走的排面威武而整齐,随着踏步,操场上溅起一排排的水花。正面看,队伍像一堵墙;从头顶看,像一块拼接而成的钢板在移动。主席台上的人,都坐在这滂沱的大雨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到哗哗作响的雨声。雨水顺着每个人的脖子、脊背流遍全身,一直将鞋子灌满,使众人都浸泡在这天地间涌动的大潮之中。看着孩子们一张张被阳光晒黑的面孔,看着一双双年轻而坚毅的眼睛,高山行顿时生出一种久违的感动,有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面颊和雨水一起向下流淌,酣畅汹涌又充满快慰。当队伍集合报告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中有些颤抖:“同学们,不,预备警官们,汗洒沙场,风雨兼程,你们在这里经受了暴风雨的洗礼。你们长大了,虽然瘦了,晒黑了,但你们的骨骼更坚强了,警院的警徽方队就从你们中间产生,未来的公安精英骨干、公安局长,也要从你们中间走出来。老院长调任时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升官发财莫进此门,贪生怕死莫走此路’,万事开头难,你们已经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而且是非常坚实的一步……”

此时天空中又响起了更大的雷声,雨水如注,所有的学生军姿依然,像铁浇钢铸一般挺立,任大雨淋漓浇灌。“两个月后,你们将成为代表全警院的第一个方队,接受党和人民的检阅,你们有没有信心!”“有——有我必赢,用我必胜。”岿然不动的方队中,爆发出男女学生不再稚嫩的吼声。一道闪电闪过,操场上霍然一亮,闪电下肃立众人俨然是一群雕塑。“好!我刚才看了你们的墙报,一个同学说得好:军训苦不苦,训了就清楚;军训累不累,训过有体会。我要再给你们加上一句:不怕苦和累,全班不掉队。你们能不能做到?”“能——不怕苦和累,全班不掉队!”应和的吼声再次激越升腾。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报告声,焦娆娆突然出现在队伍前面,一把雨伞被抛在一边,她敬着礼,在雨中拔着军姿,所有的委屈和愧疚都化作泪水,顺着滂沱的雨水流过了嘴角,灌注了全身。“我错了,金队长,罚我干什么都行,让我归队吧……”娆娆近乎于祈求。

金锐毫不理会,像没有看到她似的继续向队伍喊着口令。

焦娆娆二话没说,伏下身子开始做俯卧撑。

苍茫的雨水中,高山行命令金锐带回队伍。他见身边的尔瑞朝焦娆娆那儿移步,便迅速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随着豪壮的口令声,学生排成纵队,整齐有序跑出操场,回寝室休整。

娆娆仍在操场做俯卧撑,只是觉得雨小了许多,直到看见身边的一只脚,才知道头顶多了把雨伞。“回答我,为啥还知道回来?”金锐厉声发问。“因为我是你训出来的警察!”焦娆娆仍在坚持俯卧撑,由于两臂酸麻,她的胸脯已浸在泥水中,但脖子仍然仰了起来,不提防身子一轻,被金锐拎得站直了。“只要能报仇,随你怎么处理都行!”“报什么仇?”这次轮到金锐惊异了。“我要亲手毙了那帮杂碎和人渣!”

娆娆两眼喷火,仿佛面前正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你违反了校纪,再花言巧语也白搭。”金锐仍以怀疑的目光直视娆娆的眼睛。“你要真不要我了,我明年再考过来,还当你的学生!”

娆娆大声回答,声音里憋着一股哽咽,眼眶里满是泪水。这倒真使得金锐心头一热,这股不屈不挠的劲头,他早在派出所时已经从她身上看到了,他转而问道:“你要给谁报仇?”

娆娆向四周扫了一眼道:“我只向您一个人报告,您得保证不向任何一个人讲。”“好,我担保。”“绝对算数!”“好,你到寝室把衣服换了,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焦娆娆没等片刻,就打了个来回,一口气向金锐叙说了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

那天晚上,柏雪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狂跳不止,最后瘫软在地上,被娆娆拖到了舞池外。她发现,这个当年匀称健美、令她顶礼膜拜的舞王,现在已枯瘦如柴,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遮盖着青灰色的脸,像被抽去了脊椎一样瘫在座椅上。娆娆给他端了杯饮料,他突然仰起头,喉咙里怪叫一声,一股腐臭难闻的气息开始从鼻口处蹿出,五官刹时也像移了位,在闪烁的镭射灯下,活脱就像电影《追捕》中的横路敬二。娆娆怕他出事,急忙扶起他,拍打着他的后背,哇的一声,灰白色的秽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溅了娆娆一头一脸……

娆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街上凄雨淅沥,在灯光照射下,活像泛了光的河流,远远近近的一切变得模糊而丑陋,运货的汽车轮子咝咝作响,轧着她的心。当年心目中的青春偶像,就在这淅沥的夜雨中,像泥塑的玩偶一样崩塌了,化成了一摊泥水。她在雨中奔走,像受了一场很大的侮辱,内心燃起一种恨意。她恨舞厅,恨那个兜售胶囊的侍者,恨那些能戕害人的粉末。因为他们把她心中仅剩的美好掠走,一星一点儿也没有留下。她要找他们算账,要恶狠狠地报复。

现在,娆娆把藏在内衣里的那枚胶囊取出来,放在能帮她复仇的教官手中。“你还能认出卖胶囊的那个人吗?”“扒了皮我也认得他,他脖子上有块红痣,上次四海饭店打架还被我抓了一道血印。”

娆娆说完这一切,如释重负。“既然是这样,”金锐盯住她的眼睛,“你就不该有事还瞒着我。”

娆娆吓了一跳,因为她确实掩盖着那天尾随林溪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不说,我也不想勉强。”金锐的话音很冷,那双眼睛直逼着她。“你可以走了,怎么还不动啊?”

娆娆犹豫,因为她最恨的是告密者,是出卖别人的人,而自己一旦说出,就会沦为一个最可耻的人,尽管,她希望林溪倒霉,一切都不如自己。

她想站起来,可迈不动脚步,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对方那双眼睛太可怖,就像水面上的鱼鹰,看着池中的鱼儿左冲右突。自己心里的那点儿事儿被它瞄得一清二楚,日后她才明白这是金锐最拿手的预审术,叫“察言观色,揣摩推测”。

她终于当了一次恶人,把林溪的秘密告诉了金锐。“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金锐恢复了温和,“处分的事全在你的表现。去吧,干你该干的事!”

娆娆立起身,敬礼,后转,向寝室跑去。九

娆娆心神不定地返回寝室,发现母亲还在门檐下等她,一边站着陈嘉桐和黄琳。老妈见女儿过来,又要哭。娆娆腾地火了,恢复了平日的骄横,没好气地说,去!我还没死,轮不上你在这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丢人现眼的。陈嘉桐也在一边劝。老太太便拉住他的手臂,求他以后多多照顾娆娆。这一刻,嘉桐油然有一种被人信任的感动,他怀着一种扶弱济困的口气,点头承诺着:伯母您尽管放心,我会把娆娆当小妹妹看待的。不防被娆娆在旁边狠踩了他的脚,痛得他嘴巴差一点咧到了耳后根。

这时,尔瑞老师给娆娆拿来了一套新迷彩服,让她进屋去换。娆娆厉声对母亲说,你要还不走,我可轰你了。乖巧的陈嘉桐马上过来挽住老人,说,伯母,眼看开饭了,你不妨跟俺一块儿到食堂,也当回家长代表视察一下伙食。说着和黄琳两人连扶带劝把她架了走。

学生们从寝室换了衣服,雨也停歇了,大家纷纷进了食堂,被陈嘉桐送绰号为“葛朗台”的柴师傅熬了一大锅姜汤,迎接众人。陈嘉桐抽了一下鼻子说:“娆娆的娘代表咱们的娘来了,今天咱也享受有娘在身边的待遇,有人疼,就冲这个,值!”说毕,一个大喷嚏打出来,引得同学们喷嚏连连,此起彼伏。“哎哟,这是谁家的闺女想女婿了吧。”黄琳怪声怪气地说道,大伙儿先是一愣,哄地笑起来,一时显得特别开心。

午饭后,娆娆妈坐着高山行校长的车走了,一场轩然大波就此烟消云散。肇事人娆娆由于几天没睡好觉,加上大雨一浇,浑身像散了架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隐隐听到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此时,雄壮的人民警察之歌骤停,代之而起的是悠扬活泼的赛马曲。紧接着,广播里宣布,下午训练调整为休整,学生们可以在营区活动。如蒙大赦的男女学生雀跃欢呼,那情形简直如同过年,女生寝室,大家都钻进了柔软温暖的被窝,美美地睡了一个下午,众人暗自感谢上苍,真是好雨知时节,当睡乃发生啊。

吃过晚饭的时候,娆娆听见床下有人说话,原来是田甜的一个师姐来了,她是警院三年级的学生,给田甜捎来了家里让带的衣物,两人说得兴高采烈,旁边女生都围了上去,田甜问:“将来俺们到了学校要注意点啥呢。”“该注意的事情可太多了,比如教官的脸色,那可是刻骨铭心的严肃和千篇一律,再比如公安业务基础考试,那可是一道鬼门关哩。”

听这位师姐说起教官的脸,娆娆不禁在内心打了个寒战,她想起金锐那双像锥子似的眼,突然有些惶恐,怪自己刚才一激动把什么都抖搂出来,便禁不住向隔壁的床下扫视,发现林溪的床铺空着。

此时,田甜她们还在继续缠着师姐打问。“哎哎,学校不准谈恋爱,是真的吗?”“谈恋爱这事儿,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没有身体接触,老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男女互相交流学习总是可以吧,至于工作学习之余涉及到其他范围的话题,谁又能知道呢……”师姐放低了声音,娆娆屏住呼吸也听不到,只听得最后床下爆发了一阵大笑声。引得吴爽走过来向大家嘘了一声,指指上铺。“师姐,再讲讲学校里有趣的事情嘛。”田甜一边又怂恿说。“咱学校能有啥有趣的事情,不就是准备有朝一日为人民服务嘛。哎,我先给你们讲讲咱们学校的几大定律。”

因为她声音低,几个女生都围拢了过来。“这一呢,是饭堂定律:一年级发现有条虫,整碗饭都倒了;二年级发现有条虫,把虫挑出来继续吃;三年级发现有条虫,当作没有虫一起吃了。“二是内务定律,那才叫森严哩,这床是用来坐的,不是用来睡的,这被子是用来叠的,不是用来盖的,有的同学干脆用水湿了棉花,在被子里打上木板,晚上睡另外一床被子……”“被发现了吗?”田甜问。“别打岔!”一直没有说话的吴爽忍不住也插了进来,说,“师姐,还有啥别的规定没有?”“还有眼神定律,”师姐误解了吴爽的话,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这就是男生们看女生的眼神儿:一年级是害羞的,二年级是直直的,三年级是要跑回去看的。”“那女生的定律呢?”田甜又问。“一年级女生娇,二年级女生俏,三年级的女生没人要。”“哇,长见识了。”几个女生一齐感叹起来。师姐此时站起来,拍拍田甜的肩膀:“刚才都是瞎闹的,逗大家开心,咱们学校的要求是蛮严的,毕业的学生公安机关抢着要,可在学校不能做出格的事儿,这里可是说开除立马走人,师妹们别把前途不当回事儿……”一番介绍后,师姐离了座,向大家招招手说:“最后送大家一句话:平庸的学生是相似的,不平庸的学生各有各的辉煌。走喽,师妹们,早点睡,明天还得军训呢。”

娆娆心中有事,熄灯之后仍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一丝睡意,随着寝室里的鼾声轻起,她看看下铺,林溪仍没有回来,该不是因为自己的告密,林溪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吧,这样想着,她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不出娆娆所料,林溪果然有鬼,乘着黑蒙蒙的夜色,她故伎重演,又出了寝室。借着一钩银月发出的微光,她从女厕所处沿着墙角的阴影溜到了库房,那里依旧停着那辆送菜的车子。不久,有两个战士向这儿走来,进了驾驶室,很快将车子发动,沿着营区大门缓缓驶出。钻进帆布篷的她暗暗松出一口气来。

卡车在菜市场路停驶,林溪悄然下车,迅速搭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来到了四海饭店门口,她东张西望了一下,闪身走了进去。

不久,一个中年妇女陪着林溪走出四海饭店,后边还跟着粗腔大嗓的史大可。灯光阑珊处,只见这个妇女四

十七

八岁模样,头戴售货员的营业帽,穿一件廉价的灰外套,手里拎着一兜子食品和水果,旁边的史大可走上来要帮着提袋子,被她客气地回绝了。史大可透着殷勤,很快招来一台出租车,让那个妇女和林溪上车。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穿过几条大街而后七转八拐,走到了福寿胡同黑乎乎的巷口,悄然停在了那处老式的四合院门楼旁。

现在,林溪随中年妇女走进了黑咕隆咚的门楼,院子的地面比外边的路面低了很多,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只见院内全被临时搭建的厨房塞满了。中年妇女拉着林溪进了东厢的房门,并朝她嘘了一声,指了指屋内。

靠墙处的一张大床上,林溪看到可爱的泪珠儿正在床上摆娃娃家,一个个布娃娃被排成一圈,她正拿着一根小棍向娃娃身上戳,嘴里还一个劲儿在说,不痛不痛,打了针就不难受了。“刘姨,你不要打扰她。”看着泪珠儿全神贯注的样子,林溪一阵心酸,她默默地看着孩子的动作,那水灵灵的眼睛,胖嘟嘟的小手,圆苹果似的脸蛋儿显得那样可爱,简直像个迷人的小天使,她的头发像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的,长长的睫毛垂在忽闪忽闪的眼睛上,嘟起来的小嘴唇像做出来的。难怪刘姨说泪珠儿像自己,拿出幼时自己的照片一比,那眉目眼神儿,活脱一个小林溪呢。

刘姨说隔壁的王大婶替她照顾了一下孩子,下午只是喝了些奶,晚饭还没吃。林溪说你不用忙了,我来做饭,说着跨进旁边的小厨房,开始切菜蒸米忙活起来,不提防小泪珠儿已经从床沿爬到了厨房边的窗户上,用小手不停地拍打着窗玻璃,“妈妈,妈妈”一个劲儿地叫。

刘姨只好给孩子开了窗子,泪珠儿说:“好妈妈,我懂事儿了,不闹人了,也不闹着回家了。”

林溪回过头望着窗口的泪珠儿,笑吟吟地说:“我就知道泪珠儿乖,才买了这么多好吃的奖给你。”“我不要,我要你天天跟我玩儿。”小泪珠儿两手攀着窗沿,用一种非常惹人怜爱的语调说话。这孩子乞求人的时候,眼睛会一滴一滴地挤出泪水。见林溪只顾弯腰切菜,又说:“你不要去上学了,上学好辛苦啊!”“你怎么知道我辛苦了?”林溪一惊,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就听孩子说,“你的手都晒黑了,脸也黑了。”“那是锻炼的,你长大了也要锻炼。听姥姥的话,多吃饭,个子长高了,也能背上书包上学去。”

林溪见泪珠儿半天没做声,以为她在吃东西,无意间扫了一眼屋内,心里猛然抽紧了。原来,泪珠儿正呆呆地注视着厨房朝着院子的那扇窗户,顺着泪珠儿的视线,她觉得窗外似乎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原来有一张男人的脸正贴在窗玻璃上张望。林溪一时没敢做声,她怕惊动了刘姨和孩子,决定单独去看个究竟,没料到泪珠儿又冲自己喊了起来。“妈妈小心点儿!”“小心啥呀?”林溪紧张起来,她注意到,那张脸已经在窗口消失了。此时泪珠儿正用小手指着自己手中的刀说:“你可千万别把手杀了呀!”

林溪停顿了一下,小泪珠儿居然说“杀”而不说切,杀这个字眼从这个孩子嘴里说出来毕竟太可怕了,孩子纯净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泪珠儿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生下来就是哭,而且哭起来就难以休止,到最后简直是可怕的嚎叫,不仅声嘶力竭,而且浑身痉挛,脸上挂满了鼻涕和泪珠,有时还张口咬人,面庞布满了狰狞,仿佛有个恶魔潜藏在体内。直到哭得累了,她才昏昏地睡去。这种怪病周期性地折磨着孩子,却一直看不好,“泪珠儿”的名字就这样被叫了起来。

林溪解下围裙,从厨房走回屋内,几步跨出房门,昏暗的院内杳无人迹,但门洞处却轻轻响动了一下。她急跑过去,发现门是虚掩的,开门追出去,巷内空荡荡的,借着昏黄的路灯,她猛然发现:远远巷口处正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车未熄火,车灯还亮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顿时大吃了一惊,车子正是学校的那台依维柯,驾驶室里正是她熟悉的金教官,只见他仰面朝天地倚在靠背上,整个脸被极度的痛苦扯得变了形,紧闭着嘴角渗出了不少唾沫……

金锐再次发病,原因仍在于眼前这簇白杨树上。

其实,从林溪悄悄离开基地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没有脱离金锐的视线。随着那台军车启动,依维柯便紧跟其后,看她到四海饭店跟着唤作姨妈的卖水果妇女上了出租车,以后又走进了胡同,他停车熄火,尾随至院内。当林溪发现窗外有动静出来查看时,他已蹑步走出院外,疾走至胡同口,登车发动时,车灯正照在这排白杨树上。

视野中,白花花的树干上,污黑的喷溅血迹赫然入目,惨白的灯光下,那簇簇树叶簌簌随风作响,就像是一队出殡的旌幡,又像是一座白花花的灵棚。轰然一声,金锐的脑子里立刻变得一片空白,过往的画面像血糊糊的洪水一样汹涌而至,闭锁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惨烈场景再次扑面袭来!

就在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之后,他没命地冲向车内,不顾汽车烈焰的烤炙,想把姚远抱起来。但他发现,对方已经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一双戴着铐子的血手正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姚远的脖子上。金锐急忙抹去他脸上的血污,只见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生命正在从他翕动的嘴唇上一点点地消失。此刻,金锐看到姚远的一只手还在微微地搐动,便把他压在方向盘上的身子翻起来,发现那串车钥匙还完好无损地插在锁孔里,他急忙抽出来拿到了对方的脸前,此时姚远呆滞的眼神光泽尽失,眼睑也慢慢垂下。

直到这时,金锐才注意到,自己怀中紧抱的躯体并不是姚远一个人的,由于他和歹徒搂抱在一起,凶手的半截身子由于爆轰已嵌入他的体腔之内,对方的脑袋却滚落在了一边。姚远的腹部以下,被炸裂成无数碎块,是战友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残肢都收集在一起,用DNA鉴定,将那个毒贩子的躯干从他的身体上剥离开来,然后细心地把它们一块块拼接起来,放置在由青松翠柏扎成的灵床上,盖上雪白的布单。追悼会那天,大家一遍一遍地唱着《怀念战友》那首歌。金锐彻夜地守灵,他神情呆滞,欲哭无泪,看到宋尔瑞来的时候,他无言以对。事实上,他情愿那一刹那死的是自己。

事后,他承担了这次致命失误的一切责任,而且没有向尔瑞作任何解释。同时,他还藏起了那串戴着小羊吉祥物的车钥匙。

从道理上讲,他完全应该把姚远的这件惟一遗物交给尔瑞,但是他不能。尽管这枚钥匙曾像刀子一样刺伤过他的心——那还是一次他们和俄罗斯警官代表团联欢,当时姚远破天荒喝了很多酒,便把车钥匙扔给了他,乘着酒意,姚远邀尔瑞起舞。金锐痛苦地看到,尔瑞的身体轻盈地旋转,脸上充满爱意,姚远则紧紧搂着她,陶醉在爱的激流里。从那一天起,他意识到自己已永远地失去尔瑞,所以对这串钥匙也恨恨不已。

送葬的那天,他在手心里紧攥着这串钥匙。直到钥匙上浸满了涔涔的冷汗。

那天,天上飘着小雨,灵车所到之处,路两边站满了自发给姚远送行的百姓,宋尔瑞已经几次哭昏在灵车上,那哭声像刀子一样剜动着他的心。车行至这排白杨树前,金锐就觉得有一阵可怕的眩晕袭来,一阵彻骨的寒气从心底升腾,迅速弥漫到全身。顷刻之间,那天的惨状连同他目击的一切细节,都像镭射录像一样,在脑际中反复回放:姚远让他喝水时的笑容,毒枭可憎的面目,挂在树枝上的血浆肉团,又和所有的肢体碎块一点点聚合起来,复原成一幅最可怖的图画:一条多毛的臂膀像巨蟒一样箍住姚远的脖子,一双紧攥的拳头交叉在他的下颚,而那副手铐正死死卡在他的咽喉处。凶手使用的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招式——正是这熟悉而狠毒的动作,才使得金锐震惊而战栗!

莫非是他回来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是他在心灵深处埋藏多年的隐秘。为此,每当夜深人静时分,一种深重的负罪感便咬噬着他的心。如今,这种梦魇似的东西又使金锐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虚脱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并不相信自己是得了一种可怕的症状,而今天这倒霉的恶魔又翩然而至了,并且来势更加凶猛,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把车闸死死地刹住,顿觉阵阵天旋地转……

隐隐约约,有一双柔弱细腻的手把自己搀扶起来,摇摇晃晃背在身上。他想退避,又觉得对方变得很有力量,把他扛起来放在一块板子上,板子上下颠簸,像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叶舢板,小船终于靠岸,眼前变得一片灿烂:雪白的房间,雪白的灯光,雪白的口罩,还有雪白的口罩上一双雪亮的眼睛,那该不是亚玲吧,她怎么会在这里……浑浑噩噩中,他又睡了过去。十

尔瑞心急火燎地找金锐,是因为学校晚间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军体教研室的乔相天通报了各方队的训练进展,由于其他方队全用的是部队教官,正步走的排面肃然,明显好于特训方队。高山行闻听后找贼似地搜寻着金锐,尔瑞替金锐打了个马虎眼,说他家访未回。高山行说你告诉他,不要因为调整了他的位置闹情绪,特训队是全校的门面,队列上不去我还得找他算账。

尔瑞说,我们知耻而后勇,精兵苦练,五

十二

名学生实行淘汰制,队列中只留四十二人,请高校长看实际效果。

散了会,尔瑞回到基地,还是不见金锐踪影,打手机也无人接听,她无奈只好回到宿舍,烦躁地甩了两只鞋子,三两下抛了警服,随手从桌斗里抽出了一根女士烟,随着淡蓝色烟缕的浮动,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儿有一张她和姚远、金锐的一张合影,那还是金锐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培训时,她和姚远去看他,金锐送他们到门口,让别人给照了这张照片。

对金锐的情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当初,姚远是在他们两人情感出现裂痕时乘虚而入的,这个空隙缘于分配给公安系统的一个研究生指标,两个人当时都跃跃欲试,并且在激烈的竞争中双双脱颖而出。此时,姚远参与推荐评判工作,使尔瑞顺利通过推荐,如愿以偿,金锐最终面临淘汰的命运。尔瑞深知金锐求学心切,便找到金锐,表示愿把报名的指标让给他。但此时的金锐已全然被愤怒烧昏了头脑,当即说出了十分绝情的话:你们的双簧演得太好了,我没有这个福分!

尔瑞一时气蒙了,回家后彻夜未眠。第二天,她约金锐出来,在心底里盼着金锐和她和好,即便是自己去上学,两人仍然保持恋爱关系,她甚至只盼着金锐说一句“你别走”这样温存的话,可就连这一点,执拗的金锐也做不到。尔瑞忍无可忍,回到警校的住室大哭了一场。

有人敲门,进来的不是金锐,而是姚远。

直到她只身去了学校,金锐始终没有露面。在研究生院,她连续向他发了三封信,却都如石沉大海,她彻底地失望了。在攻读研究生的时光里,姚远却一次又一次地来看她,起初她还坚守着,一遍又一遍地与金锐联系,但她面临的是冷酷无情的冰川,而姚远的攻势却像熊熊燃烧的烈焰……两年之后,她最终接受了姚远的情感。

姚远牺牲时,她一度记恨金锐,甚至怀疑他的死的确缘于金锐的故意。刻骨铭心的爱刚刚开头就轰然结束了,她的心灵一下子从春天走入了冬季,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希冀都不复存在了,她还为什么生活?她究竟还要为谁而活着?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自己的挚爱,她感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独。

不久,她发现金锐又开始在她情感世界的周围徘徊,可又小心翼翼,不敢越过雷池一步,就像一个负罪的奴隶去擦拭主人的一件华贵的瓷瓶,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碎它。她对此也是极其敏感的,退避中又有些犹疑,因为她至今仍然生活在姚远的世界里,每天晚上,她都坚持给遥不可及的亲人写一封信,把它发送到姚远所在的天堂中去。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随着尔瑞的点击,光标在移动,姚远的一幅照片出现了。那是两人一同到卧牛山麓春游,三月的梨花开满山谷,落日的余晖将层林尽染。姚远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向她招手,那块山石奇形怪状,凌空横亘,他在上边发出求救的呼喊,为吓唬自己,还故做跳崖状,吓得她屏住了呼吸……当时的这一幕,现在看来,似乎就潜伏着一种凶兆。远,我在想你,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包括咱们的温馨小屋,桌上你喜欢的大卫雕像,窗前的碧萝,你爱穿的耐克猎装,都像你走时那样摆放着,因为它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待着你,我甚至都没有拆洗过我们的被褥,因为那里洋溢着你那熟悉的气息……尔瑞敲击完给姚远的信,又开始打开她和姚远的语音信箱,里边记录着过去她和丈夫生活工作的音频资料。她的指尖儿轻触,无意间滑动到一段录音,那是姚远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最后一段声音:

……中午吃什么,当然是宫爆鸡丁啦……对,门口拐角的菜市场就有,买你爱吃的柴鸡肉……好了,不说了……

下边是自己的话:你一定得把那两身衣服带回家,领子都成了炸油条的了,你不嫌脏,我还嫌丢人呢……

突然一个急促的声音插进来,叫着姚远,因为有些距离,声音有些含混:快,还有一个……

姚远的声音:好,交给我,你先去……

那个声音仍很模糊:注意,这个人……对……

大概因为情急,姚远没来得及关机,之后可以听到关车门的哐当声,汽车引擎发动的轰鸣声。继而,响起了一阵剧烈的碰撞声,而后是姚远厉声地喊喝,车轮急促的抱闸声,人的粗重喘息声,玻璃的粉碎声夹杂着嘶哑的叫骂声,随着惊天动地更大一声轰响,所有的声音突然中止,一片死寂……

每次听到这略带磁性的嗓音,尔瑞的心就会紧缩成一团,血液都要凝固了。

原来,这是应尔瑞要求两人的密约:为配合她的教学,姚远把每次办案的过程作为资料录下来,供尔瑞用作研究素材。这样的录音已积攒四五盘之多,大都是尔瑞通过手机或座机转录的。万没有想到,这次录音竟然成了永远的定格——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猜测着姚远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景况,尽管这些并不能回答她心中的疑团。

日光灯在咝咝地响着,她感到倦怠袭来,恍然觉得是姚远带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飘然而至。那还是他们新婚后的第一次小别,那一夜甜蜜而漫长,爱意饱含着激情,像是熊熊烈焰点燃的祭坛,充满了柔美而虔诚。姚远的身体是结实而瘦削的,他的手指细长,像出色的琴师按在琴瑟上一样,犹如一股清澈的溪流徜徉而下,流遍了每一寸肌肤,使全身的快乐积蓄成暴涨的春水。她应和着他,抚摸着他赤裸光滑的脊背,缠绵呢喃:你就是我的孩子,别把妈妈的头发弄难看了;他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时候的样子,像个忘乎所以的疯女孩儿。他们追逐嬉闹,就像一对裸奔在无垠海滩上的孩子。就在这忘情的欢乐之中,远远的像有一声尖利的汽笛声,抑或是可怕的警铃声,把尔瑞从美轮美奂的梦境叫醒了,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是桌上的手机在响,打开来,原来是一条短信。请速到第一人民医院,金锐正在急诊室救治。尔瑞陡然一惊,一下子挣脱了梦境,抓起电话要了基地的车子风驰电掣般向医院赶来。医院门口,蓦地发现那台依维柯正停在那里,来不及细想,她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急诊室内,医护人员正在窗前忙碌着,金锐头顶悬着吊瓶,身边放置氧气瓶,一个女医生正伏在枕前,用包了冰块的毛巾敷在他的头边。“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学校都不知道,你们也太草菅人命了吧。”背对着她的女医生转回身,扯去了耳边的听诊器,劈面就是一通抱怨。对方立起身子的时候,个子比尔瑞稍微矮些,但人很精神,圆圆的苹果脸儿,弯弯的眉毛,不像尔瑞那么端庄,却透着几分清秀,特别是一双眼睛,就像两汪阳光照耀下的湖水,澄澈透明,生起气来的时候,面色泛红,是个一眼能让人看到心底波澜的人。“一个当警察的,撂在街上没人管,这不等着坏人砸闷砖吗?”对方不容尔瑞插嘴,仿佛床上躺的不是她的病人,而是她的家人。尔瑞下意识地注意了一下她的胸牌,只见上边写着刘亚玲的名字,她猛然想起,这就是刘毅副厅长的外甥女儿,由高山行搭线,正和金锐处朋友。“实在对不起,亚玲同志,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尔瑞一边道歉,一边走近床前,只见金锐面色苍白,牙关紧咬,两只眼睛紧闭着。她用手背轻轻触了触金锐的额头,发现浸满了细细的汗珠。“我又没和他天天在一起,咋能知道?!”亚玲似乎早知道她是谁,有意说气话。见一旁的护士一个劲儿使眼色,这才稍稍缓和了语气,“他患的可能是应急性强迫症,估计还不是第一次,你们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尔瑞摇摇头,望着床上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有些负疚,想起自己初婚那段时日,这张脸也曾如此憔悴,整日邋里邋遢,胡子也不刮,见了人不是冷嘲热讽,就是闷声不响。要说有心理疾病或是精神创伤,这该不是诱因吧。

见尔瑞心事重重的样子,亚玲反倒有些后悔,她让护士去取药,挨着尔瑞一屁股坐下,声音略略柔和了一些,“病情已经稳定了,可这病就怕再遇到刺激,还会复发。”

金锐的身子动了一下,尔瑞起身去看,被亚玲抢先挡在了一旁。只见她俯下身,把耳朵贴在金锐鼻翼上听呼吸,而后小心翼翼从被子中取出温度计,对着灯光看时,脸上有了些喜色。她做了个手势,引着尔瑞走到屋外,坐在了一张长凳上,开始给尔瑞上课。说自己查了临床资料,这种病需要采用药物和催眠术结合才有效,刚才注射了镇静药物,可以一直睡到天亮,这儿的事就不用她管了。见尔瑞有些迟疑不决的样子,亚玲皱起了眉头。“有我在这儿,你还有啥的要真不放心,可以把他拉回去。”

尔瑞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有你在这儿,我们还敢不放心嘛。”沉默了片刻,她像想起了什么,又关切地问道:“你们俩的事情怎样了?”“那会有啥怎么样。”刚才那双还燃着火苗的眼睛,霎时间仿佛结了冰,连细黑的眉毛也紧蹙起来:“我也没钻他心里看看,谁知道他咋想的。”“我可以帮你开导他呀。”尔瑞说着,不知怎的有些言不由衷。她发现,自己手掌中的那只略显细嫩的手指正很快地抽了回去。“那可就谢谢你了。”对方的声音变得很客套,目光中分明有了一种本能的警觉,很快她站了起来,忽地从口袋里抽出了一串东西。“你们的车子就在下边,你开走吧。”哗啦一声,一串钥匙掷到了尔瑞眼前,“这还是人家见义勇为,把他连人带车送来的。”

仿佛被火烤炙了一下,接过钥匙的尔瑞心头一颤,这正是那串再熟悉不过的物件:这是姚远生日那天她为他买的小吉祥物,她曾在金锐手上见过,可被对方打了马虎眼,支吾了过去。此刻,尔瑞把它紧紧攥在了手心里。“那人是谁,现在在哪里?”这一次,变成了尔瑞急切地追问。“是一个姑娘和一个拉板车的人把他送来的,听值班护士说,还是那个女孩子给办的住院手续。”亚玲开始恢复了医生对陌生人说话的口气,转身朝刚才出去的那个护士招招手,对方很快把夹在医护夹的一张纸送到了尔瑞的眼前。尔瑞端详了一眼,只见表格上填写着“石泉”两个字,字体工整有力,很像男孩子的手迹。尔瑞学过文检,单从两个字的搭笔顺序和字形特征,她就猜到了一个人。于是把这张纸收了起来。起身和亚玲告辞。

次日清晨,陈嘉桐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窗外,一阵窃喜。原来,一天一夜的雨水把操场下得一片水汪汪的,通往操场的道路更是一片泥泞,不要说走正步,就连拔军姿也没了下脚之处。可就在这时,集合号又像催命似的响起来,这肯定又是金疯子作怪,陈嘉桐一时的侥幸顿时烟消云散,等跑到集合地点,才看到是宋尔瑞站在那里,大伙儿登时松了一口气。“今天上午,我们要做一个对抗性的游戏。”

大家这才注意到,宋老师满是泥水的脚下,有一枚橄榄球。“在哪儿做?怎么做?”陈嘉桐捏着嗓子在队里喊。“当然就在这里。”宋尔瑞今天一身短打,迷彩服紧箍在身上,两手交叉背后,脸上少了惯常的柔和。“哇?没搞错吧!”这次轮到旁边的田甜吐出了舌头,眼看着操场像是一片水乡泽国,不要说搞游戏,就是走过去也会溅得浑身泥水,况且迷彩服每个学员才只有这一套。“你们看到了吗,五十米外各有两面小红旗,那就是双方的球门,现在以班为单位开赛,女生班做拉拉队,为双方加油,输了的队集体做四十个俯卧撑,接下来女生再比。”宋尔瑞丝毫不理会学员们的议论。“我们不会这洋玩意儿,请宋老师示范。”陈嘉桐见金魔头不在,有些登鼻子上脸,怪声怪气喊道。“我现在给大家讲解。”宋尔瑞看了他一眼,弯腰擎球在手,“先说起源,英国中部有个地方叫拉格比,市里的拉格比高中有一块石碑,刻写着‘此碑纪念W·W埃里斯的勇敢行动’。故事发生在1823年该校举行的一次足球赛上,学生埃里斯因踢球失误,怕输球抱球就跑,使得对方球员夺了球也抱着球跑,这虽然属于犯规动作,却给了人以新的启示,久而久之,便成了橄榄球这项新的体育项目——这就是人们称之为的埃里斯精神,它既是创新精神,也是团队精神,因此赢得了‘军球’和‘男子汉’球的美誉。今天,我们尝试一种简易玩法,只要团结协作,抱着球跑就行,以抛入对方球门为胜。明白了吗?”“明白了!”回答的声音高亢而兴奋。

宋尔瑞接着讲了中点定球、开球和抛踢方法,三班和四班便拉开了阵势,女生则在泥水边上观战。

三班由曹原领队,只见他把黄琳他们围拢起来,低声交代,之后,一齐拍响了巴掌。而四班则推举陈嘉桐带领,他回头对大任他们说,“只要是比赛咱就不能输,拼了小命也要摆平他们,豁出去了,明白了就喊呀——呼!”“呀呼!”丘大任瓮声瓮气带头喊喝,大家中气十足。

尔瑞这时手托硬币让曹原、陈嘉桐猜反正面。曹原赢了,选了先开球,陈嘉桐选了防守场地,一场泥水大战便拉开了序幕。

起初,大家谁也不愿弄脏了衣服,在中线前后反复拉锯,这倒给了丘大任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见他趟起泥水,一个恶虎扑食,从黄琳怀中夺过球,扭身就跑,还有意将一双大脚踩得脏泥四溅,被惹火的黄琳奋力追赶,两人抱在了一团,丘大任力大,早把球抛向陈嘉桐,但被曹原飞快跃起截了球,刚要跑,已被陈嘉桐扑了个正着,两人一同倒地,霎时成了一对泥人。丘大任不失时机冲过来,乘曹原立脚未稳,用一双钢钳般的手臂夺球而走,靠着两条长腿狂奔,很快破门而入。四班旗开得胜,观战的女生们跳跃喝彩,宛如一阵热浪气旋,使对垒的双方顿时兴奋起来。

每个人霎时被涂成了泥人,随着球到之处,立即展开了殊死争夺,以至于几次像叠罗汉一样压上去,使宋尔瑞不得不吹响哨子解围,所有的男生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一个个像浑身涂了漆炭的角斗士,可以清晰看到他们每一块肌肉在贲张,原始的蛮力在爆发,混战中几乎分辨不出对手是谁,只能凭眼睛和声嘶力竭的叫喊来确定自己的攻防。女生明显分成了两组,尖利的喊声不断使这些精壮阳刚的家伙们陷入争夺的深渊。

球再一次抛出,只见曹原腾身一跃抢球在手,左冲右突连过数人,眼看突入对方门前,不料被陈嘉桐扑住,曹原就势一滚,用双脚夹球,弹向了空中,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躲过陈嘉桐的纠缠,飞身将球擎在手中,空中一个漂亮的抛球动作,球射入门中,一比一平。

懊恼的陈嘉桐此时注意到女生们正冲着曹原喝彩,连一向沉默的林溪此时也兴奋地挥动着双臂。他的心头猝然升腾起一种黑雾似的东西。就在这一刻,三班又进了一球。

陈嘉桐红了眼,发疯似的奔跑、喊叫,但已经乱了方寸。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满身泥水的队员里突然多了一员悍将,只见这人左冲右突,锐不可当,闪电般夺球在手,且轻盈飞身,将球稳稳打入了对方的球门,女生们的欢呼随之爆响。

直到这位救星绽放出喜悦的微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时,陈嘉桐才弄明白,她竟是宋尔瑞,关键时刻拔刀相助,把哨子扔给了吴爽。

宋尔瑞和他陈嘉桐成了一伙,并且奔走呼号,捡起球来又凶又狠。她浑身上下连头发梢上都溅满了泥水,衣服紧贴在皮肤上,衬出她丰腴的胸、柔韧的腰和紧绷绷的臀部,就像涂了黑色的油彩的裸体,散发着女人奔放而野性的美。她喊叫的时候,声音很尖,刺得陈嘉桐心里痒痒的,也使他刹那间变得威猛无比。在整个场地上,他奔跑如麋鹿,跳跃如猿猴,充分展示着自己的健壮与灵活。此时,整个角力的场地上,男人们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他和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漂亮女性。

四班再进一球,是陈嘉桐在极度兴奋中掷入的,他的眼前一片灿然,阵阵欢呼声飘来,他如沐春风。

哨声吹响了最后一局,陈嘉桐疯了似的拼抢,并且像鬼魂一样缠住了曹原。曹原持球在手,晃动了一下身子,做了个假动作,突然从他的肋下突破,带球扑向球门。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当儿,只见尔瑞从斜刺冲了过来,那股力量和速度就像出膛的炮弹。陈嘉桐心头一惊:这曹原结实得象块铁砧子,若是让尔瑞老师撞上去,无疑是以卵击石,筋断骨折!没有片刻的迟疑;陈嘉桐做出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他象个亡命徒,朝着曹原的脚下一个前冲,把整个身子贴着地皮横了过来,这分明是足球中的铲球动作,带着一股鱼死网破的杀气,在劈开地上泥水的一刹那,就像横在对方腿下的一堵墙,曹原想跳跃过去为时已晚了。

曹原毕竟是个练家子,双脚虽然失去重心,可身体却蜷缩起来,橄榄球被裹在怀中,全身聚成一团,霎时间滚出三四米远。尔瑞避免了对撞,却重重砸在了陈嘉桐的身上,他就势一滚,把陈嘉桐抱了起来。此时,球却被曹原稳稳地掷向了黄琳。

现在,他陈嘉桐是这么近距离和女老师肢体相触,他能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尽管她脸上沾着泥,唯有眼白和牙是白的。可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原来她也是这么爱玩、爱笑,也是这么健康有力,想不到她竟然能喜欢男人们如此暴烈粗犷的运动。在陈嘉桐被她连搀带扶站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醉了,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这么开心过,有一种冲动在内心荡漾着,化成了一种胆大包天的非分之想,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并且,她已经是没了丈夫的女人呀。

就在陈嘉桐心猿意马的时候,那边的曹原已将球掷向了球门,他拔腿想冲过去,可下半身却不听使唤。看样子自己摔得不轻,可绝不能在宋尔瑞面前掉份儿,他扭腰晃胯,咬牙飞奔向前。此时,尽管丘大任他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可已经回天乏力,双方的比分已经4∶2,娆娆和女生们开始向自己喊着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见。就在陈嘉桐再次抱球的时候,终场的哨声已经吹响。

陈嘉桐腿一软,差点儿扑倒在地,等他站稳了,觉得被泥水浸泡的右腿又麻又热。低头一看,发现裆部红了一片,迷彩裤上竟然有一个小孩儿嘴似的裂口,殷红的血正从这个黑乎乎的创口里汩汩而出。他吓了一跳,意识到刚才剪腿时,大腿根儿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一下。他摇晃了一下,是丘大任从后边扶住了他。

宋尔瑞在队前宣布了第一轮的比赛结果。那边,三班全都围着曹原雀跃欢呼。她注意到,四班这边有些骚动,便走了过来。只听四班的学生此时七嘴八舌在埋怨着。

丘大任正拽住其中一个同学的衣领,大骂:“全他妈的闭嘴,谁不想争第一,陈嘉桐是尽了力的,你们看他这条腿!”此时,只见陈嘉桐脸色像纸一样白,牙关紧咬道:“咱四班输球不能输人,输了不能赖账,跟我一起做俯卧撑,一个不能少。”那边三班的曹原在发口令,向这里鼓着倒掌,看来存心和四班较劲。

见宋尔瑞来到近前,陈嘉桐一声令下,几十个泥猴子们齐刷刷做起了俯卧撑,动作整齐划一,喊声震天,旁边的女生报以热烈的掌声。尔瑞此时注意到:陈嘉桐的动作有些变形,到了最后,他一下子扑倒在泥泞中,是丘大任他们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像抬举英雄一样走向了宋尔瑞。

看了陈嘉桐裤管处的血迹,宋尔瑞吃惊了。她连忙招呼大家飞快地向医务室跑。放在检查床上脱去长裤一看,连学过野战救护的宋尔瑞也大吃了一惊:陈嘉桐右腿内侧竟然有一道蚯蚓似的创口,沾满泥水的创缘还在渗血。她忙让护士用生理盐水清创,打破伤风针,自己来做缝合手术。陈嘉桐这时突然红了脸,死也不肯脱去短裤,宋尔瑞让女生退出,抓过医用剪,几下子将满是泥污的短裤挑开剪破,慌得陈嘉桐天塌地陷般地缩成一团,用手死死捂住羞处。急得宋尔瑞啪地向他的臀部打了一巴掌,斥责着:“没想到你还挺封建,小时候没让你妈给洗过澡哇,你现在就是受伤的活体,清创后还要消毒,一会儿还得缝合,你要好好配合!”说到这份儿上,陈嘉桐只得把遮拦神圣部位的那双手放开来,任由她擦拭。尔瑞的手指仿佛带着电,轻轻地触碰,都能使他的全身发麻,自己那个最敏感的玩意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袒露着,管它呢,反正也不是自己要这样做的,这样想着,那个部位竟然不老实地挺立起来,很快,被冰凉的器具轻轻敲了一下,一下子倒伏下去,变得一蹶不振。这一刻,他的心里倒突然坦然起来,反正就是这样子了,就让这只手擦下去吧,不要说这点伤,就是为她将血流尽也值。这样想着,他觉得伤口丝毫不痛了,耳边听到的是她轻轻的呼吸和皮肉被摩挲的声音。渐渐的,他真想睡上一觉,似乎也真的睡着了。孰不知这时他已被局麻,尔瑞缝合时,为减轻他的疼痛,操作得很慢,为了不留下大疤痕,她用的是一种极细的肠线。恍惚之间,觉得那柔柔的手在他胯上轻拍了一下,好了,没事了。

陈嘉桐的美梦就此打住,他支起身子看看自己的下体,被一坨白纱布包裹着,像是婴孩的尿不湿,自己的那个小东西安然地隐蔽其间,他的目光和她碰撞,发现她的眼睛竟有一缕迷离和慌乱,仿佛有一种秘而不宣的东西藏在后边。于是,一种莫名的兴奋混合着妙不可言的遐想又作起怪来,如果不是被此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所中断,这种荒唐的美梦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陈嘉桐和他的四班,虽败犹荣,他本人也成了英雄,这天晚上,他想也未想到,吴爽、焦娆娆和田甜全到寝室来看他,焦娆娆绷着嘴,眼眶里闪着泪花,差一点没把自己的眼泪也给引出来。最后,撂了一句话:“你这叫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吓死人了呀!”十一

郁郁寡欢的林溪已感到了危机四伏,入校时的安全感变得荡然无存。

这安全感来自金锐,确切地说来自金锐的目光。她来警院的确是在碰运气。报考时惟一的担心是政审被刷下来,姥爷是解放前的学监,母亲为此受了半辈子的影响,生下她和姐姐林曼后,因情感上的原因与父亲离异,婚姻的不幸使她发奋苦读,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为留美的化学博士。可就在学成回国之际,却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幸有在美国结识的保姆刘姨相伴左右,苦撑到前不久才撒手她们姐妹而去。母亲一直不赞成她报考警院,可临终前却突然变了主意,让她遂自己的心愿当警察,攥住她的手直到咽气。

面试那天,她有些慌乱,是金锐的目光给了她自信,面试很快过关。在决定她命运的时刻,又是金锐向校方领导力争。据说她的家庭出身问题高院长也拿不准,还专门向上级打了报告。由此,她感激金锐教官,但一时又猜不透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那双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仅给了她温馨和自信,而且像画了一道保护圈,使那些男生们纷乱的眼光望而却步,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她渐渐地敢于迎接这目光了,在训练场、食堂和校园的路上和这对目光相遇时,她会突然心跳不止,耳根发热,紧张得无言以对,怕见到他,又有一种想见到他的冲动。她非常想看到他在健身房锻炼时的样子,坚硬而突兀的肌肉象石块一样坚实,接近他的时候,可以呼吸到一股男人的味道,这气息似乎有很强的穿透力,直蹿内心深处,使她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他戴手套持教鞭立在队前时,脸上的肃杀之气足以令空气凝固,让空中的鸟叫声清晰可闻:“三班寝室窗台未擦,左下被子差;女生寝室,十点二分才熄灯!”干脆简明的语言使学生们个个心惊胆战,“好了,停!不给你们这些老鼠长点记性,你们永远也成不了那粒白米饭,五分钟内跑上十圈,注意,可别把自己不小心练成田径运动员啊!”

这就是金教官,表面冰冷残酷,实则镇定、幽默。在林溪看来,他有俾斯麦的豪情,亦有拿破仑的神韵,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金锐在她心目中除了师长之外,还有一种对成熟异性的亲近感。是的,她林溪是个普通人,生活使她变得十分实际,眼下泪珠儿的安顿,未来的工作分配,住房的安排,都使她希望有一座靠山遮风挡雨,这想法既朦胧,又美好。可这幻影就在昨天晚上变得一下子破灭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秘密全然暴露在了这双眼睛下,像是一只在丛林中搜寻食物的猎豹,他只远远地注视着猎物,而不急于捕食。如果不是他自己犯病倒下,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对方跟踪的目标。当她从车边搀扶他的时候,那双眼睛几乎失去了光泽,她吓得慌忙哭叫,正遇上拉板车的冯师傅,没想到对方还会开车,两人一道把他送到了医院。之后,她担心自己偷离营地的事被发现,办完入院手续,就匆匆躲了起来。

一切都要尽力地掩盖,为的是隐藏那个谁也不知晓的暗角,可秘密似乎已经被揭穿。她发现周围的眼睛都变得有些异样,首先是娆娆,那天晚上偷偷返回宿舍时,是她在上铺说了句梦话——别装了,我都知道了。吓得她差点背过气去,第二天,对方又拍打着她的肩膀假亲热,一副攥住了把柄又对她宽宏大量的模样;一向早晨在教室打扫卫生的吴爽,这回拎着大拖把,一大早就在自己床下拖来拖去,那双趟了半夜泥水的鞋肯定被她看到了。

更可怕的,还是来自宋尔瑞的目光,女性的眼睛往往是最锐利的,那眼神不仅是严厉,还有几分隐约的妒意。

林溪当然不会知道,这双眼睛还将她的学籍档案认真地研究了一遍,包括直系亲属、社会关系,当然还有笔迹,因为医院留下“石泉”签名的泉字,下边的水字是向右挑钩的,这一个特征,就足以把林溪拍死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尔瑞还有更多杀手锏,不过她更愿意走捷径。这不,她此时正把金锐从医院接回,两人正在车上作以下对话。“不知道能不能分享一下金教官的秘密。”尔瑞有意碰了一下方向盘下边的那串车钥匙,冷冷地向身后的金锐发问。“我能有啥秘密,‘对无产阶级来说从无秘密可言’。”金锐想缓和一下气氛,引用了一句老电影里的台词,脸上绽着讨好的笑纹。“金锐,你可以拒绝回答,但绝不能撒谎!”尔瑞根本不上圈套,只是将车开得慢下来。金锐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对方,那神情分明是:我要知道的东西,谁也休想瞒得住!“保密法规定,在一定时间由特定人员知悉的信息叫机密,给我点儿时间好吗……”

尔瑞突然一个急刹车,把金锐弄得一个前趴,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嘣的一声,对方跳下了车,甩上了车门。“去保你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我只是警告你,出了问题,我可不当你们的保护伞!”尔瑞叉腰对着车窗,脸色阴沉,连声音都走了调。说毕,一甩秀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金锐下了车,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他知道,尔瑞一旦被惹火了,她的杀手锏就是冷战,即以极度的轻蔑做惩罚,不会再理睬你。他怕的不仅是这个,而是担心她到高山行、刘毅那里告状,坏了自己的大事。静静想了想,他坐回了驾驶室,驱车向前追去。

宋尔瑞不在营地,金锐顿时捏了把汗,直到电话里听周赤波说,今天华裔专家李昌钰到校讲鉴识科学,尔瑞听课去了,他才稍稍放了心。几天没上班,他方知军训已近白热化,阅兵方队的组合式训练已刻不容缓。唉,有山靠山,无山独担呗。这天下午,金锐又像钉子一样立在了队前,他向大家宣布,全校的十个方队,首位是警徽方队,这支方队要选出三人为执旗手,六名学员在队中肩扛警徽。不仅警徽方队要靠竞争产生,就是每个方队的人选,也要实行淘汰制。

望着操场中心刚制做好的警徽框架,小个子黄琳却心里阵阵发怵,对旁边的陈嘉桐吐着舌头说:“妈呀,至少250斤,还不把爷们儿都压成霍金教授呀!陈嘉桐目不斜视地盯着金锐,嘴里却念念有词:傻小子,道上有云:这艺不压身,可学会抬轿压傻孙,咱可不要逞一时之勇,落终生残疾。“这可怎么办才好呢?”黄琳登时苦了脸。“哼,看我略施小技,躲过这一劫……”“注意,正步走的要领!”金锐的大嗓门朝这里喊了起来,两人急忙闭了嘴。“正步走不同于齐步走,要求横竖排面整齐,抬腿甩臂,起步不能弹腿,落脚不能脚跟着地,身体要协调有力,明白了吗?”“明——白——了!”小个子黄琳喊着,却一直瞟着和自己一个排面的陈嘉桐。

黄琳自幼酷爱文学,想进警院,就是为把厚厚的书读薄,再把薄薄的书写厚,将来能做一个海岩式的作家。原想这警院何等神秘,男的培养成克格勃那样的间谍,女的训练成无所不能的燕子,可闹了半天要把这群俊男靓女个个搞成赳赳武夫式的警察,连读书都成了奢侈品。他不甘心,决心自我拯救,待来年二次高考。现在他是勉从虎穴暂栖身,复习卡片袋内藏,抽空恶补数理化,随时准备为跳槽一战。基于此,待宋尔瑞当了中队长,他和陈嘉桐暗自庆幸,这下可灭了金魔头的嚣张气焰,奴隶们全都翻身得解放。可不料今天金魔头又重出江湖,看样子还来者不善。

果然不出所料,在训练正步走时,又惹出了一场事端。事情缘于纵队的排面总走不齐,不管金锐怎么矫正,队列总是一摇三晃,象是集体在走猫步。“是谁在捣乱,给我爬出来!”金锐的眉毛恨不能拧出水来。

他发了狠,让每一排化整为零,两人一组再走,终于发现了问题:原来,害群之马正是陈嘉桐,只见他走路脚随胯动,一步一拐,像只碰扁了的车轱辘,滚在地上总是高低不平,以至于传染了左右两侧,搅得整个队形都在起伏跌宕。

将“罪魁祸首”揪出来,队伍立即变得排面整齐,金锐命陈嘉桐再走一遍,发现正是这小子在使坏,两脚走一步一划弧。惹得金锐抽出教鞭敲在他的小腿肚上。不想这一打,陈嘉桐倒真瘸了起来,两只手左捂右护,痛得嘴歪眼斜,活脱一个铁拐李。黄琳在队里小声喊着:“看哪,活体免费表演,左手摸咪咪,右手摸鸡鸡……”

哄的一声,男女生全笑了起来,而且前仰后合,把金锐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黄琳此时明白了陈嘉桐的鬼主意,不禁暗暗佩服这家伙的表演天赋,想当初这小子该去报考中戏当小品演员。看样子,他可以冠冕堂皇地免去方队之苦了,这时就听金锐厉声发问道:“你平时就这样走路吗?”“不是,金队长。”陈嘉桐又走了一遍,依然故我。“每天练一千动,什么时候不瘸了,再加入方队。什么时候动作到位了,警徽方队给你留着位子!”“报告队长!”这次黄琳奓着胆子出了列,“他是因为球赛负了伤,小弟弟差一点儿玩蛋。宋老师给他的‘活体’缝了八针呢。”“什么活体,乱七八糟的。”金锐忽地皱起了眉头,出身刑警的他当然知道这活体的意思,不过现在他没心思和这帮家伙纠缠。“这是宋老师用的形容词儿,为保护他的敏感部位,还恩准他几天不用出操。”黄琳一本正经,下边的男女生再次笑起来,陈嘉桐回过头用眼狠狠剜着黄琳。“我不管什么活体死体,也不管谁说的,我要的是队列,只要腿不断,休想退出训练!”金锐火气升腾,“这样,你黄琳给他捏架子,直到他不瘸为止!”

说完,金锐转身走了。

陈嘉桐站在那里未动,黄琳有点挺不住,他悄声在对方耳边说:“要饭的不跟狗斗气,你就跟他说说软话,再练下去,这条腿完蛋,可一辈子找不着媳妇了。”“你要是没蛋子儿就滚蛋,我倒要看他咋来整大爷我。”

黄琳见状苦着脸作揖道:“别,你饶了我吧,要陪绑下去,我也快成‘活体’了。”

说完这话,他做内急状,一溜烟儿抬脚走人了。

金锐这时走了过来,只是手上没了教鞭。“练了多少动,还瘸吗?”

陈嘉桐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惹得金锐厉声喝道:“陈嘉桐,回答我——练了多少动?”

陈嘉桐仍旧纹丝不动,以至于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喷火的眼睛几乎要燃烧起来。“你哑巴了,还是聋了,回答我?!”“我恨你,总有一天,你会犯到我的手里!”“嗬,火气还不小,说下去。”“没有啥可说的,我在你眼里连个屁毛都不是,你有意跟我过不去。”“好,痛快,这才像我的学生,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才不当你的学生,有种你开除我!”“开除你?你爹同意吗?他可是不干赔钱的买卖。”“不许你污蔑我的父亲!!”陈嘉桐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额头上暴出了青筋。“嗬,你还来劲啦,我可正式告诉你——”金锐伸食指点着对方的鼻子,“不是你爹的求告,我才懒得搭理你!”

陈嘉桐的脸上猛地搐动了一下,出现了极怪异的表情。金锐发现他的身子发疟似的哆嗦,便伸手在对方的两腿之间摸了一下,抽手出来,发现了殷红的血迹。

二话未说,他弓腰将陈嘉桐背在身上。陈嘉桐在挣扎,金锐边走边说:“你小子听着,既然到了这儿就归我管,我还要管到底。你小子要记住,现在有人管算你的福气,到社会上就得靠自己管自己了。”

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陈嘉桐的裤子被解开,几天前手术的创口开裂,血水正从里边渗出。金锐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药来敷了上去,陈嘉桐只觉得一阵发凉,疼痛减少了许多。就在这时,他觉得还有另一个人站在了旁边,一阵馨香沁入心脾,睁眼一看,原来是宋尔瑞。

救兵是黄琳讨到的。原来,眼里从不揉沙子的尔瑞在学校听了一半讲座,就驱车到市里跑了几个单位,很快将林溪的家庭情况掌握了大概,而后回马一枪,着手解决金锐的小伎俩。

尔瑞在查阅林溪的档案中有新的发现:除林家的历史问题外,林溪还有个姐姐林曼,是市里红得发紫的歌星,半年前竟自愿戒毒,进了康复戒毒中心,由此被媒体追踪报道,成了市内一大新闻。

对林溪这样一个有着复杂家庭背景的学生,招生政审何以能一路绿灯,带着疑问她又查阅了学校的录取资料,发现上边竟有刘毅的签字。从道理上讲,学生是否录取,校党委完全可以定夺,为什么还要劳烦主管厅长的大驾,看来事出蹊跷。

刘毅副厅长的家在城西,平时在省城上班,今天周末必然回家。尔瑞马不停蹄地赶去,正赶上老爷子在阳台处浇花,整个人埋在簇簇花草之中,只露出来个半歇顶的脑袋,活像一株大蘑菇,钻出花丛的时候他看到了尔瑞,马上笑逐颜开,连称宋大师驾到,有失远迎,一边让老伴让座倒茶。

刘毅尊称尔瑞为“大师”,这其中还真有点故事。尔瑞从部队退役后分到省监狱,为陶冶犯人的性情,要求每人会唱十首歌,种养一百株花。是刘毅发现了,这个有心思的姑娘并把她选调到警院。

明白了尔瑞的来意,刘毅笑了,说,你尔瑞这小脑袋瓜怎么这么复杂,连周赤波的反革命案子都能平反,还当了咱们的教务长,林溪家又没有杀、关、管的对象,符合招警条件嘛。说着就话锋一转,大谈起养花之道来。等告辞出来时,尔瑞很是纳闷,觉得老头子今天怪怪的,跟她含糊其辞地打哈哈,过去他可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十二

最先嗅到金锐和尔瑞之间冷战气息的是孟玉修,为争夺队列中的警徽方队,孟玉修的一中队和四中队一直暗地在较劲。听学生反映说,四中队的男女生有修修谈恋爱的,这可当属学校大忌,他由此便存了心思,不久,便抓到了一对“现行”,这倒霉鬼便是黄琳和田甜。

黄琳和田甜是在高中时相恋的,又一起报考的警院,没料到这里偏偏是和尚庙和尼姑庵,这可苦了这对情侣,只好将火热的爱情埋藏在心里,偶尔也有约会,可都是像地下工作者一样隐蔽。这天中午饭毕,两人又来到了基地后院的一棵蓬头大柳树下,旁边是男女厕所,两人装着分别如厕,又一前一后走到了柳树阴凉下,两个黑影拥为一体,但很快又分开了,是田甜推开了黄琳。“人家心里烦死了,你赶快帮着出出主意嘛。”原来,她是因为个子低影响了女生队列的排面,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那不正好嘛,‘活体’那厮想干都干不成的事儿,你给实现了,该庆贺才对呀。”“你咋成了个油嘴篓子啦,我一定得进入方队,要不更抬不起头来了。”田甜急得带着哭腔,十几个女生中她的动作并不差,可和娆娆、林溪比像矮了半截,她拼着命地练,为的是给母亲争气,让她在阅警式电视直播中看到自己。

原来,田甜妈买断工龄,在街上摆小摊卖凉粉,父亲是油井工人,常年外地施工不在家。田甜考警院成绩没问题,就是个子短了一公分,她在家里哭闹了一整天,怪爹妈基因有毛病,又嫌他们无权无势托不到人,妈铁青着脸出去跑了一天,回家有了笑模样,原来,她遇到了过去的老熟人孟玉修老师,经他从中斡旋,一公分的问题迎刃而解。不想,此时这该死的一公分又冒了出来,像毒虫一样吞噬着她的心。“不就是短一公分嘛,此事易如反掌,”黄琳故作神秘,“你脱了鞋,闭上眼睛。”田甜照着做了,等睁开眼,却见鞋子里换上了黄琳的鞋垫,还把一块手帕叠放在鞋跟儿处。“穿上试一试。”黄琳扶着她穿好了鞋,两人面对面一比,田甜确实发现自己被“垫高”了许多,一高兴,胸脯和黄琳的身体碰在了一块儿,极其敏感的部位像被电击一样传遍了周身,嘴唇不由自主地迎上了对方带着青胡茬儿的嘴巴。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人轻咳了一下,吓得田甜差一点儿没有背过气去,慢慢地转回头,发现竟然是班长吴爽。“报告班长,我俩正在切磋正步,我在她面前自愧不如,三班赠我‘忍者神龟’的绰号,让我自杀的念头都有。”黄琳和田甜错开了身体,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的窘态。在他眼里,这班干部就是校方派出的暗探,警院明令禁止谈恋爱,让她反映上去那可是“桑树上挂棒槌——大椹(事)儿啦”。“黄才子,我找你是办宣传板报的事儿。”吴爽背着手,装着刚才什么都没看见,“才子才子,关键时候总得显显神通,露露才干吧。”吴爽说话的当儿,用目光掠了一下田甜的肩头,觉得有些异样,正要探究,黄琳急忙插过身,讨好似的说,“班长,我有一个建议,咱中队搞一个龙虎榜,每班每天评出前三名正步尖子,这十二个人再打擂比武,我再配上照片和打油诗,一准儿鼓舞士气,包你满意。”“好主意,现在咱就干。”吴爽利索地答道,一边拉过田甜说,“你也来帮帮忙,不能让一中队老是贬咱班中无人。”

一场甜蜜的约会就这样被吴爽搅黄了,黄琳只得再找时机。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饭后,黄琳急匆匆去找田甜,可田甜的寝室却空无一人。黄琳这才意识到:田甜和所有的女生是到“欢乐大本营”去了,只好悻悻然在一条小路上等候,一边百无聊赖地踢着一枚石子。

田甜她们的“欢乐大本营”实际上是澡堂。基地的澡堂对男生两天开放一次,可女生们则可每日光顾。普普通通的洗澡对军训中的女生不啻是天大的恩赐:在这里,她们可以甩去充满汗腥味和灰土的脏衣服,让洁净的水流涤去浑身的疲累,还可以避开男生们热辣辣的目光,百无禁忌地在这里大声喧哗,忘情地吵闹。因此,每当这个时候,淋浴室简直就像过节一样热闹非凡。

田甜干净得近乎洁癖,极喜欢洗澡,可她却最怕进入浴室。原因在于这里是漂亮身材女孩子的天堂,却是自己的地狱。田甜的脸蛋儿可爱,可除去了衣服,就失去了优势,她常为自己的体型恼火:该细的地方偏偏不细,该突出的部位又不突出,最使她羞于启齿的是没有体毛,听人家说这叫白虎星,将来会克夫的。故而每次洗澡,她都姗姗来迟,凑着没人的时候脱衣服,而后用一件大浴巾遮挡,躲到角落中暗自浴洒冲洗。当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浴室,就听到里边开锅似喧嚷,在毫无遮挡的几十个喷淋下边,女孩子们白花花地站了一片:有叽叽喳喳说话的,相互搓背的,有撩水打闹的,乱作一团。像娆娆和林溪这样有着诱人三围的姑娘,就可以在热腾腾的水雾中无拘无束地走来走去,而田甜则乘大家都不注意时,解开浴巾溜到林溪旁边靠墙的喷头处,把脊背朝着外边冲洗。

哗哗的流水声声,压不住姑娘们的叫声和笑声,娆娆每次洗澡都极其张扬,带着装满高级洗浴护肤品的小篮子,一摇三晃。只听她正扯着嗓门儿喊吴爽,“爽姐姐,来合作一下,搓搓背,痒死了。”吴爽说:“娆娆,你这身材真美,这练正步是免费修体了,连皮肤也成了小麦色,嘿,还真香!”娆娆听了越发得意,摆了个模特步,故意来到田甜身边晃悠着:“咋样,咱的美腿,够标准吧?”田甜的腿短,最讨厌别人说腿,没好气地向着旁边一指说:“吹啥,瞧人家林溪,那才叫维纳斯呢……”

水雾中,正在冲头的人把头发分开,吓得田甜一吐舌头说:“呀,原来是宋老师,我还当是林妹妹呢。”宋尔瑞抹了一下头上的水,开始走过来帮田甜搓背,边说,“你这田甜就是爱拿老师穷开心,我真有那么年轻吗?”田甜说:“我从来不会说假话,像我们这皮肤一晒就黑了,可看你的皮肤,只可能晒红,是最好的牛奶皮肤呢。”

田甜的评价并非溢美之词,尔瑞的身姿的确有一种诱人的风韵,不像女孩子那般青涩和骨感,体型匀称丰满,皮肤细腻光滑,特别是一双浑圆鼓起的乳房,活像是粉红欲滴的桃子,昂然悬挂于胸前,散发着一种奔放诱人的气息,在蒙蒙的水汽之中,一对洁白修长的腿包含着柔媚的黑色三角区,与整个身体极其和谐,这是一个女人婚后才有的成熟美,也是女人的全盛期,与含苞欲放的女孩子们不可同日而语。

田甜呆望着宋尔瑞,又看着自己窄窄的髋骨和扁平的前胸,乳头像是安错了地方的突起物,便下意识阻止让对方搓下去。尔瑞有些奇怪,她仔细一看,有些明白了,再看田甜的小腿和脚竟然是肿胀的,她有意按了一下,田甜竟然哎哟了一声。宋尔瑞接下去才问明白:田甜训练时垫了半寸厚的鞋垫,把脚指头磨出了大水疱,一天正步踢下来,发现小腿以下肿胀起来,她干脆就不枕枕头,把腿跷在被子和枕头上,可天亮照镜子,脸又肿了,一连几天,脸和脚换着肿,每天晚上下来,鞋都被汗水浸湿了,水疱破了一层又一层。

宋尔瑞不再说话,洗完澡,拿浴巾给田甜披上,让她换好衣服到办公室来。

在宋尔瑞办公室,田甜被一番诊疗,抹了些活血化淤的红花油。末了,尔瑞还给了她一把浴室的钥匙。

田甜告辞了宋尔瑞。一出门却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是黄琳,她知道他在专门等自己,也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训练场后边杨树林处,有一条实弹射击用的壕沟,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一些暗中的活动便在这里悄然展开。当然,不可能有实质性的问题发生,男女生只是挨得近近的,手和手拉着,界限止于接吻——因为热吻是危险的,这也是女孩子的最后一道防线,况且有老师们的谆谆告诫:不仅是遵守校规,更重要的是为自己负责,因为在警院谈对象,由于将来工作分配的不确定因素,有时简直等于在为别人照顾未婚妻。不过黄琳和田甜对这种说辞置若罔闻,因为他们的关系早就是牢不可破的了。

田甜是在县中学上学时认识黄琳的,那是在一次学校的晚会上,演出的节目大都平平,但其中一个男生的节目却让她感到了震惊:对方在朗读完自己的摇滚诗之后,跳了一段霹雳舞。他的额头上绷着一条鲜红的丝带,丝带的尾翼在脑后快乐地舞动,像一尾痉挛躁动的鱼,手上戴着半截露指的黑皮手套,宽松的黑绸裤子在脚腕处扎紧,随着刚劲的音乐,那身体的柔韧度简直像在讲述一个缠绵的故事,并且能把每一个瞬间延缓成柔美的弧线……那天自己是报幕员,当然就知道了黄琳这个名字,两个人当时还有几句红着脸的对话。不知怎么,第二天她就到图书馆借了一本《红楼梦》看,被母亲发现后训了一顿:“你这个年龄不适合看这个小说,你只能从表面上看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不可能去把握分析复杂的社会。”说“情情爱爱”的时候,母亲的神情里有一丝惊慌,仿佛有种说了就要夺路而逃的感觉,母亲年轻时遇到过情感挫折,和现在的父亲是再婚。她把田甜看成了自己的一切。田甜被母亲呵护着,一天到晚爱说爱笑,单纯得像被人一眼可以看透到内脏的水晶人,她的笑就是快乐,眼泪就是伤心,根本没有另外的情绪。就是当天下午,同桌的男同学用胳膊碰了一下她,小声说:“有人给你一个东西。”一封洁白的信封滑动过来,拆开来,流淌出来的是飘逸飞动的钢笔字,他愿意和自己做朋友!她一下子乱了阵脚,有一种甜丝丝的幸福在冲撞中不安地膨胀起来,于是,就有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可每当在校园见面,两人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她开始把信收存在自己的小木箱里,然后把它放在柜子顶上,即使母亲打扫卫生也不会轻易发现——她知道母亲爱好广泛,除搓麻、扎金花外,尤善当私人侦探,跟踪盯梢、翻箱倒柜之事样样精通,当然也是一心为女儿好,可吓得田甜总把书包里重要的东西掏出来放入箱中锁起来。有一次,田甜上学走得急忘了锁住箱子,于是就发生了母女俩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从没有和她发过脾气的妈妈第一次要和她“谈谈”,她强调着、教化着,以至于把恋爱的恋字都说成了“峦”字,听起来很像是“乱”字。她又告诫自己,学生时代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然后告诉自己,她曾经偷偷跟踪过黄琳,知道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工商局长,母亲说:“这么小就勾引女学生,家里条件又好,说不定将来就是一个花花公子,我是怕你吃亏呀……”田甜终于忍无可忍了,第一次和妈妈红了脸,一口气向母亲问了七八个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我是在恋爱吗?

写信和恋爱有哪些共同点?

恋爱和结婚真的是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不知为什么当时她的心那么硬,为了能和黄琳在一起,也多是为了抗拒母亲对自己生活的监视和人生的编排,她和他共同报考了警院,为的是离开县城逃离父母的控制,奔向自由的新生活。母亲终于明白了女儿的心思,直到一切无法逆转,她很难过。可当得知田甜因为一公分之差将名落孙山时,她比女儿还焦急,破天荒地托关系找门子,终于把她送到了警院。临来校报到的那天,母亲哭得差一点昏了过去。

就在前几天,她和妈通了一次话,电话里问她训练苦不苦,累不累。田甜说大家都累,只是自己还没有受过表扬。母亲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在电话里说:妞,教官不表扬你,我表扬你,俺的田甜肯定也长高了,懂事了,妈睡不着老想你,觉得对不起你,妈也完全是为了你好……说着,电话那边传来了抽泣声。

田甜告诉母亲,等学校举行阅警式那天,一定要打开电视,那时候一准能看到自己。母亲转而又高兴起来,问起孟玉修老师的情况,叫田甜一定给他捎个好,遇到难解的事儿就找他帮忙。田甜知道,她之所以能上警校,全得益于金老师这个观世音活菩萨。

现在,田甜就躲在沟里和黄琳说话,黄琳拔起几根草,塞在嘴角嚼着。“唉,田甜,这些天有啥感觉,我还有篇采访女生的任务哩。”“金锐是魔鬼,宋老师是天使。就这感觉。”“好,黄某人也有同感,没想到刚刚胜利大逃亡,反倒双双进了集中营。那天看你直挺挺地猫扑,可心疼死我了,你为啥不喊报告?”黄琳要拉田甜的手,她轻轻挣脱了。“我张不开口,这场合谁都不想成为一个弱者,哎,我还要谢谢你给我的鞋垫呢。”“咋感谢,可不能玩虚的。”黄琳向前凑了凑,“我觉得你变了,成长得更丰满可爱了,开学时皮带最后一个眼扣上还松松垮垮呢。”

见黄琳手又开始不老实地向下探去,她有些慌乱,忙向四周观看,天空此时是青绿色的,像是未成熟的苹果皮,微风吹拂,暗夜中的枝叶仿佛是暴涨的春水在喧嚣涌动。侧耳聆听,却只有草丛中的蚊子和他们做伴。黄琳知道她需要抚慰,便撩起了自己的上衣,也把对方的衣扣解开,没想到田甜洗过澡没戴胸罩,乳房像两只惊恐的兔子颤动着,两人开始紧紧拥在了一起,并用手去触对方的敏感部位。田甜陶醉了,她觉得周身像着了火似的躁动不安,贴在黄琳身边喃喃自语着,“从那天起,一见到你我就湿润了,想让你抱我,让你摸我……”

黄琳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因为他看见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两人急忙伏在了沟内的草丛中。那人却没有走过来,原来是在打拳锻炼,不过这个人拳法有些怪异:两只拳头像被人捆着,一直交叉在胸前,上下左右旋转着身体,只用肘关节动作。对方终于收了式子,朝着沟里咳嗽了两声,又背过了身子。

黄琳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明白了——对方已经看到了他们的不轨举动,却不想为难他们,而只是发出警告:我知道你们是谁,也不想为难你们,快走吧,小子,要是有第二次,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两人如漏网之鱼,刚要爬出沟来,却不料一道手电筒从近处扫了过来,首先打在了黄琳的脸上,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照啥照,有嘴说话啊!”“当然要说话,你是哪个中队的,还有你……”听声音,是管一中队的老师孟玉修。黄琳暗中叫苦,听说这孟夫子和金锐不和,天天睁着大眼找四中队的茬,这一回卖藕的碰上了挑眼儿的,真是倒霉透了。“你叫什么名字?”光柱不再照脑袋,开始扫向全身。“咋了,我们正研究正步呢。”“你可要对你讲的话负责,在这儿研究正步?那个女同学,回答我,他是怎么跟你研究正步的?”手电光在迷彩服上晃来晃去,却看不到脸,因为田甜正把头埋在胸前。“好,我再问你们,既然练正步,为啥不到有灯光的地方去,谁又能证明你们在这儿练正步?!”“我证明——”一根更亮的手电筒光柱照了过来,是金锐的身影。“嗬,怪不得四中队的学生这么大胆,原来有金老师在这儿护着。”孟玉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学校的规定吗?”“孟教务长,我一直在这儿,不明白他们违反了什么规定?”“学校明令不准谈恋爱,金主任是故意装糊涂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在谈恋爱,男女学生就不能在一块儿说个话谈个心,这儿可不是修道院。”“好,你,这是明显的护犊子,我现在就找宋尔瑞去,要是她也不管,我立马找高山行校长,看学校的校规厉害,还是你金大侠的嘴厉害。”“慢,既然是这样,你就来处理这件事情,我回避。”金锐说完就转了身。“你去哪儿?”“我去找尔瑞,她是中队长,又是女教师,也好问女学生,你就先替我守着他们吧。”金锐很明白,作为副教务长的孟玉修,今天是要拿这件事做文章,干脆来了个大撒把,头也不回地撤了。

黄琳见金锐丢下他们不管,心里直骂娘,看来这场大难在劫难逃了。就在这个时候,田甜却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襟,从他背后走了出来。“你们要明白,学校规定没有错,错在你们的行为上,只要主动认错就好么……”孟玉修看到女生从黑暗处出现,转变了语调,可当对方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喉头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声音戛然而止。“怎么,田甜是你……”他的嘴巴大张着,一时没有合拢。“孟叔,是我的错,跟黄琳没关系,你叫他走吧……”田甜说不下去,竟然抽泣起来。“别哭,田甜。”黄琳这时豁出去了,凛然上前了一步,站在了两个人中间,“你不要求他,是我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处分就处分我。”

孟玉修一言不发呆在了那里,田甜以为他动了怒,越发担心起来,急切地说:“孟叔叔,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她身体不好,会急出病的。”黄琳一旁听着有些犯糊涂,一时闹不清田甜和孟玉修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他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想着脱身之术时,就在黄琳东张西望时,就见宋尔瑞和另一个老者走过来,凑着灯光定睛看时,前边快步走着的竟是老教务长周赤波,他心里又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两个学生分别回寝室听候发落,几位老师在军训办公室开起了夜车。

周赤波此时神情异常严肃,因为不准吸烟、不准喝酒、不准谈恋爱的约法三章是他当初力主的,况且是特训班出现此类事件,更是马虎不得。而后他还以案说法,忆起当年省厅曾规定,男女同志单独在房间谈工作,必须留一个门缝,以防发生作风问题——处里有位干部,一次与一漂亮女同志谈话,门被风刮得掩上,为此整风时说不清楚还挨了纪律处分。

金锐平时对周教务长极为尊重,怕他较真儿表态,忙说,周老师说的我赞成,首先要把事实认定下来,男女生到了这个年龄,在一起接触,难免擦出火花,但这里有一个正常交往和发生问题的边界,从搞案子的角度,也讲一个接触说和非接触说,这件事是我和孟老师一齐发现的,还是老孟说说意见。

孟玉修此时眉头紧蹙,完全不像刚抓到两个学生时那样兴奋,态度有些暧昧。他看了一眼尔瑞说,校纪如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确定问题的性质,看两个人是在恋爱,还是在谈学习和训练的事情,处分的事要慎重,这件事出在四中队,还是请尔瑞老师定夺吧。“我真不明白,这还有啥好争论的?”尔瑞立即接过了话头,“要是正常交往,为啥到黑暗的草丛里去,真出了事怎么办?针尖大的洞可是斗大的风,还要什么证据?非等扛上了大肚子说啥也晚了,那时候,你金锐去向学生的家长交代?”

金锐万没有想到,尔瑞的意见竟如此极端,简直像母亲捍卫女儿的贞操那样凛然不可侵犯。“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吧,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嘛。”金锐以守为攻道。“这儿可不是托儿所,他们是要当警察的青年,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到底意味着什么?”尔瑞见金锐还在坚持,另一句话早已等着他,“谁也不能降低警院的标准,不管他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尔瑞的话里有话,金锐一下子卡了壳。就连旁边的孟玉修,也像被人猛地揭穿了什么隐秘似的,面孔涨得通红,连嘴唇也哆嗦起来。

看到尔瑞的话这么重,周赤波也颇感意外。他哪里知道,这田甜是孟玉修当知青时的恋情涩果。当田甜因身高问题被金锐卡壳时,轻易不肯屈尊求人的孟玉修找到宋尔瑞,这才化险为夷。他之所以绕这么大的圈子,一是怕吃金锐的闭门羹,二是怕被对方攥住了把柄。可金锐是可等人物,自然把幕后隐情摸了个一清二楚,只是将周赤波蒙在鼓里。此时,教务长看大家把意见谈得差不多了,便来了个举手表决,金锐反对,孟玉修弃权,他和尔瑞意见一致。“周老师,我建议为了慎重,处分问题先不公布,我先和田甜、黄琳谈一谈,把责任分个主次,决不能让女生吃亏。明天,开一次班风讲评会,专门讲讲这个问题。”

周教务长点点头说,就按尔瑞说的定,明天我来主持。

多少年以后,在基地参训的学生们还能记得宋尔瑞老师当时的一番教诲,那声音像秋日的阳光一样和煦,透着母性的慈爱,又不乏父亲的严厉。“我要告诉每一个同学,这里不是普通高校,这里是警察学院,这里没有性别,只有警察,正因为警察是一种特殊的事业,因此更需要特殊的纪律,学校规定不准谈恋爱是有道理的:一是影响学习和训练;二是懈怠校风和纪律;三是事业未立,何谈家庭。婚姻是你们今后的事情。据我的统计,在警院的恋爱成功率极低,还不到百分之

二十

。”“哇——”学生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当然,爱情,是每个人的权利。马克思说过:十分理智的友谊是人生的无价之宝,爱也应当是理智的,你可以把它深埋在心底,在心灵的深处把它雪藏,让它成为你积累知识的动力和源泉,这样才能有朝一日使爱情之花绽放得更加美丽——你们能够做到这一点吗?”“能——够——”“那好吧,把你们心目中追求的对象都写在这张纸上,我们共同把他(她)们密封起来。”尔瑞让吴爽递上来一只精美的塑料糖果瓶,发给每人一张粉红色的小便笺纸,她和金锐民各拿了一张。“大家把自己的秘密都写进去,让这个罐子代为保管,来年植树节,我们把它埋在我们四中队栽的大树下,十年以后,咱们再来打开它们,你们赞成吗?”“赞成——”

在大家的呼喊中,尔瑞让吴爽收了每人折叠好的条子,装入瓶内,用准备好的腊封灌在瓶盖上,封条上还注明着日期。

十三

田甜的确是金锐破格招录的,按他对女生的选拔标准,很少有人过关:先是五圈中长跑,猝停后做二十个俯卧撑,然后进入面试室,他处在灯光下要连提二十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到这一关时,八百多名女生已经所剩无几了,田甜倒是撑过来了,可赤脚量身高时短了一公分。金锐之所以确定录取田甜,并非是宋尔瑞的说情,而是田甜本人具备的超常禀赋。

金锐发现,就在他和乔相天悄声谈论她的身高时,距离他俩十几米的田甜竟能从口型上分辨出他们说话的内容;在测试她的嗅觉时,田甜竟然可以在两米开外处,分辨出装着醋和汽油的易拉罐中的气味;在模拟跟踪伪装中,她躲在一个卷起来的竹席里,模仿青蛙、知了、蝈蝈的鸣叫,简直惟妙惟肖。正由于此,金锐使用了校方给考官的一公分自由裁量权,将田甜录取。

万没有想到的是,田甜事件却引发出两个中队的战火:先有人添油加醋地说,孟副教务长忌恨一中队没争上扛警徽,施美人计捉了四中队男生的奸;后有传言说,金锐为报一箭之仇,唆使学生把孟夫子诱入一家KTV包房修理了个够。这种传闻,登时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两个班的男生先是目光对视,继而发展到口角相加,到后来升级到球场的肢体冲撞,双方的气氛真有些剑拔弩张了。

这天晚间,基地破天荒地放电影,海报贴出放映《刑警队长》,引得营区一片欢呼沸腾。吃过晚饭,一中队拉幕布,四中队摆马扎,集训队伍早早就拉过来占位置。恰好两队又紧挨着坐,一中队队长王大公便用他粗亮的嗓门向四中队挑战拉歌。吴爽带领四中队唱了一首《打靶归来》,歌声刚落,王大公就领着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咱们服气不服气?

下边齐刷刷应和:不服气,不服气,我们就是——不——服——气!

见一中队气势如虹,陈嘉桐暗暗拉了一下丘大任,待对方声浪将熄,几人一起大吼:一二三四五,哪队最辛苦?哪队唱得好,唱啥最舒服?

四中队男女生应声齐喊:一二三四五,一队最辛苦,一队唱得好,最爱唱《水浒》。

王大公只得接招,高声起了《好汉歌》的开头。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一中队因窝着一口气,把个好汉歌唱得荡气回肠,恨劲十足。吴爽一看四中队有些发蔫,跑到队前,连发口令,三四个起立坐下之后,她突然起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歌曲: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绿依依。

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

叹的是将军拔剑南天起,

我愿做长风绕战旗,绕战旗——歌声起初参差不齐,像几簇零零落落的水流,可越唱越动情,越唱越投入,特别是唱到绕战旗的绕字,吴爽等十几个女生唱得柔情似水,缠绵悱恻,一下子引起了全场的回应,无论是四中队还是一中队,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全都唱得激情四射,将被严酷训练压抑的情感,全部奔泻而出,将使双方的怨忿倾刻荡然无存。金锐唱着边抹了一把眼泪,不知对尔瑞还是自言自语说,这帮学生真他妈的太可爱了。

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电影开始,影片镜头展现主人公锲而不舍追踪破案时,全场一片寂静,可镜头一转,老局长关心起刑警队长陈忠平的婚姻情况,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个人问题也该解决了。”

就在这时,两个班的学生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向后看,其中一中队最调皮的学生胡明朗捏着鼻子在黑暗中喊:“金老师的个人问题该解决了——”

底下的学生一起响应,这一次包括四中队的学生也一齐喊。“该解决了——”

这一来,电影不看了,所有的目光都在齐刷刷地看着金锐和尔瑞,有的人还鼓起了掌,哗哗——哗,哗——哗——哗。

孟玉修急忙在旁边站起来弹压:“同学们,好好看电影,精彩的镜头还在后边呢——”

这话不说尚可,一说又引起了更大的哄笑,一中队的胡明朗竟吹起了一个极刺耳的口哨。惹得旁边的丘大任站起来,一下把他按了下去。“你算老几,敢打我?”胡明朗回手狠推了大任一把,大个子立脚不稳,被马扎绊了一下,一下子倒在了四中队的人丛中,立即引起一片骚动,周围男生忽地全站了起来,一中队有人喊:“打那个傻骆驼,让他们知道一中队的厉害!”“跟他们拼了——”陈嘉桐憨着嗓子在人丛中吼叫,两个班的男生全都黑压压地站起来,双方结合部就象两排巨浪对撞,刹时间扭结成一团。

一声急促而凌厉的哨声响起,金锐已经站到了放映机的桌子上,他居高临下声色俱厉,雪亮的手电光在学生中间晃来晃去。“你们听着,我看哪个再敢动?!我告诉你们,伸出的是拳头,缩回去就是处分——”

学生们全给镇住了。“和自己人比拳头算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本事,方队场上比试,那才是英雄好汉,四中队,听到没有?”“听到了——”四中队回答得斩钉截铁,随着吴爽一声令下,全部齐刷刷地坐下。“起立——”金锐再次吹响哨子,随着那只亮闪闪教鞭地晃动,四中队在一连串的命令之下,倾刻被带离了放映场地,银幕上英俊的主人公镜头变成了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我就知道你们记吃不记打,刚给两天好脸儿就上房揭瓦——是谁在喊打?是谁动了手?我一清二楚!”看情形金锐恨不能把惹事的家伙生吞活剥了。“暂不杀你们,是因为一马不能害群,可账要记上——大家要清楚,学校是绝不会让我们这种矫拙不可一世的队伍当警徽方队的,为什么?因为你们不佩!何去何从,怎样才能起死回生,每个人都给我回去想一想,解散——”

学生们刹时走得一个不剩,只余下队尾立着的宋尔瑞。十四

和一中队这场摩擦之后,最受刺激的是丘大任,他像走火入魔一样,一睁眼就踢正步,夜间别人睡了觉,他还在床边矫正体形,加上四海饭店那次惹祸,自己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这天晚上,金锐一到寝室就扫见了这匹疲骆驼。

丘大任此刻正在用十字木架绑在腰上,挺直腰板,让曹原帮他调整身形,腿上捆扎着几公斤的沙袋,再用背包带把双腿固定,为的是治自己的O形腿,不仅如此,夜间睡觉也不松绑,还把枕头垫在腰间,下死工夫治弯腰探肩的毛病。

大任出汗多,身上有浓重的汗液味道,常遭黄琳揶揄,因此他尽量少喝水,闭上眼睛默默忍受着,脑子里不停地过着电影。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上半年家乡的大旱,地里的玉米秆全蔫了叶儿,地瓜蔓无力攀附在硬邦邦的沙砾土上,一只灰色的大蚂蚱在干秸子里蹦跶,发出焦干的沙沙声,溜溜的干风刮到脸上,戗得人面颊灼疼,几十根喷灌用的水管从低洼的池塘坝吸来混浊的泥水,他拎着水龙头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了个透湿,水啊,马上洇进枪药一样干的田垄里,流到了老太婆脸一样凸凹不平的土地上……蓦然间,他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凉,真是下雨了?他一睁眼,发现上铺的黄琳又在给被子泼水,原来,这小子笨手笨脚,最怕整理内务,便偷偷从家里让人捎了一床被子,白天锁在床下箱子里,晚上拿出来用,平时就把涂了发胶的“样板”被子拿出来应付内务检查。由于军被是新棉花,需要不断用水洇湿,用板子夹,用手捏出折子,再方方正正摆好。这个秘密除了陈嘉桐知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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