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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07:2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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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马克·吐温,崔蒙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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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索亚历险记

汤姆索亚历险记试读:

前言

这本书里写到的大多数冒险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其中的一两件事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其他的故事则来自我的同学。哈克·芬恩和汤姆·索亚这两个形象都来自现实生活,但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个人,而是我所认识的三个男孩性格的结合,就好像建筑里的混合柱式一样。这个故事里提到的古怪的迷信行为都是过去那个时代,也就是三四十年前,在美国西部的孩子和奴隶中间非常流行的。

尽管这本书是写给小男孩和小女孩看的,但我希望大人们不要因此而拒绝它。因为我希望这本书也能让大人们回忆起他们的少年时代,他们曾经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以及他们曾经的经历有多么奇特。

作者书于哈特福德,1876年。

第一章

“汤姆!”

没人回答。“汤姆!”

没人回答。“我真想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汤姆!”

还是没人回答。

老太太把眼镜往下压了压,从眼镜上方看了看屋子,然后又把眼镜推上去,从眼镜下面往周围看。她很少、甚至从不直接透过眼镜去看像一个小男孩那么小的东西。眼镜就是她的标志,是她内心的骄傲,她戴眼镜是为了显得“气派”而不是实用,她就算戴上两片壁炉盖子也照样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困惑地看了一会儿,开口说了一句话,虽然语气不怎么激烈,但是声音已经大到充斥了整个屋子:“好吧,我发誓等我抓到你,我就——”

她没有说完,因为这时她弯下腰、用扫把向床底下猛捣了一阵,所以她得停下来歇口气。可是她只从床下打出了一只猫,其他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气人的孩子!”

她走到敞开的门口,仔细查看院子里的西红柿藤和曼陀罗——那里完全没有汤姆的踪影。于是她把音量提到离得很远也能听到的程度,大声喊道:“汤——姆——!”

身后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她飞快转过身,刚好抓住了一个小男孩短上衣的一角,让他没法跑开。“抓住你了!我应该想到壁橱的。你在那儿做了什么?”“没什么。”“没什么?!看看你的手,再看看你的嘴,那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姨妈。”“我知道!是果酱——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了得有四十次了,你要是再碰一下果酱,我就剥了你的皮。把鞭子拿来。”

鞭子在空中摇晃——一顿鞭打近在眼前。“天啊!小心身后,姨妈!”

老太太赶紧转了一圈,拽着自己的裙子躲避危险。趁着这个工夫,少年迅速地翻过了高高的木栅栏,消失在栅栏的另一边。

他的姨妈波丽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死孩子,我怎么老没有记性?这种把戏他耍过多少回了,我也该提防他了。不过老糊涂真是最大的笨蛋。俗话说,老狗学不会新戏法。但是天啊,他耍的花招几乎没有重样的,谁知道他又会搞什么?他好像很清楚他能折磨我多久我才会生气,他也知道要是他能让我分分心或者让我大笑,所有的事就都过去了,我也不会碰他一个指头。对他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是事实,上帝知道。就像《圣经》里说的,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知道,我管教得不够严厉,以至于现在我们两个人都痛苦。他真是个小坏蛋。但是上帝啊!他是我死去的亲姐姐的孩子,那个可怜的人,不管怎么说,我实在下不去手去用鞭子打他。每次我放过他,我的良心就要受到折磨,可是一打他,我的整颗心都碎了。就像《圣经》说的:‘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我觉得这句话说得没错。他今天下午肯定会逃学的,明天我得罚他干活。让他在星期六干活可能会很难,因为所有的孩子都在放假,不过他最讨厌干活了,我必须得对他尽到责任,不然我会毁了这孩子的!”

汤姆的确逃学了,他玩得非常开心。他回家的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帮吉姆——一个黑人小男孩——锯明天要用的柴火,还要在晚饭前把柴火劈好,至少他及时赶回来了。他把自己的冒险故事讲给吉姆听,这会儿吉姆已经差不多干了四分之三的活儿了。汤姆的弟弟(其实只有一半血缘关系)西德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捡碎木片),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来不调皮捣蛋、招惹麻烦。

吃晚饭的时候,只要一有机会,汤姆就会偷一块糖,这时波丽姨妈问了他一些非常狡猾的问题,非常狡猾,因为她想引诱他说出对自己不利的事实。就像所有心地单纯的人一样,可爱的虚荣心让她相信自己在神秘莫测的交际手段上有极高的天赋,也觉得自己那些非常容易被人看穿的把戏都是十分出色的计谋。她说:“汤姆,现在学校挺热的,是吧?”“是的,姨妈。”“非常热,是吧?”“是的,姨妈。”“那你是不是挺想游泳呢,汤姆?”

汤姆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一丝不安的疑惑神色。他仔细观察波丽姨妈的表情,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他说:“不,姨妈,我不怎么想游泳。”

老太太伸出手去摸汤姆的衬衫说:“但是你现在好像不太热了。”她满意地发现汤姆的衬衫一点都不湿,而且谁也没有发现这就是自己的计划。不过汤姆心里有数,于是他抢先封住了姨妈下一步可能的动作:“我们用水泵往头上浇水来着,我的脑袋湿乎乎的,看见了吗?”

波丽姨妈苦恼地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一个这么充分的证据,因而错过了一个良机。但她立刻有了新的灵感:“汤姆,你往头上浇水也用不着把我缝的衣领拆下来吧,把夹克扣子解开!”

汤姆脸上的苦恼神色立刻消失了。他解开了夹克,衬衫领子还缝得好好的。“天啊!老实说,我之前一直觉得你今天逃学去游泳了。但是我原谅你了,汤姆。我觉得你就像俗话说的,外糙里不糙——本质好于外表,不过也就只有这一次。”

她既为自己精明的计划失败而感到遗憾,又为汤姆这次难得的听话而高兴。

但是西德说:“要是我没记错,你缝他的衣领时用的是白线,这线是黑的。”“怎么回事,我确实用的是白线!汤姆!”

但是没等她说完汤姆就溜掉了,他跑到门边时说:“西德,我会揍你的。”

到了安全的地方,汤姆开始检查别在夹克翻领上的两根大针,上面都穿着线,一根针上是白线,另一根上是黑线。他说:“要不是西德,她肯定发现不了。该死的!她有时候用白线缝,有时用黑线。我真希望她能坚持用一种线,我不能总带着这玩意儿跑来跑去。但是我发誓要揍西德一顿,得让他记住教训!”

他绝对不是镇子里的模范男孩,但是他对模范男孩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厌恶他。

不到两分钟,他就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倒不是说他的烦恼不像大人的烦恼那么沉重而痛苦,而是因为这时一个崭新而强烈的兴趣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把烦恼统统撵出了脑海,就好比发现新鲜事物的兴奋劲儿会让一个人忘记他的不幸。这个新的兴趣是一种珍贵而新奇的吹口哨方法,是他刚刚从一个黑人那儿学来的。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不受打扰地练习。这种口哨声就像一种轻柔而流畅的鸟叫一样,吹的时候不断用舌头接触上颚就能发出来——只要我们的读者也曾是个小男孩,那你就可能还记得怎么吹。勤奋练习和专心致志让汤姆迅速地掌握了吹这种口哨的诀窍。他迈着大步走在街上,嘴里发出悠扬的口哨声,心里是满满的快乐。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天文学家刚刚发现了一颗新行星——毫无疑问,此刻这个男孩所感受到的欢乐绝对要比天文学家更纯粹、更强烈。

夏日的傍晚很长。现在天还没有黑。汤姆突然停下了口哨,他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比他高大的男孩。在彼得斯堡这个贫穷的小乡镇,不管任何年纪、任何性别,一个新来的人都会引起广泛的好奇。况且这个男孩穿得非常好——在工作日穿得很好,这就足够让人震惊了。他的帽子非常精致,紧扣着纽扣的蓝色外套又新又漂亮,马裤也是一样。他脚上穿着鞋,而今天还只是星期五而已。他甚至还戴了领带,一条十分闪亮的缎带。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时髦气息让汤姆嫉妒得发疯。汤姆盯着这个亮闪闪的男孩,他越是看不起那个男孩的华贵服饰,就越是觉得自己的衣服破旧不堪。两个男孩都没说话。一个人动一下,另一个也跟着动一下——但是他们只是绕着圈子,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最后汤姆说:“我能揍你。”“我倒想让你试试。”“哼,我能揍趴下你。”“这个你也不能。”“我能。”“不,你不能。”“我能。”“你不能。”“能!”“不能!”

一阵不自然的停顿。汤姆又说:“你叫什么名字?”“这跟你无关。”“我会让它跟我有关。”“那你就试试啊。”“你要是这么说,我就试了。”“好啊,我说了,说了,说了,你试啊。”“啊,你觉得自己特聪明是吧?告诉你,只要我想,就是把我一只手绑到背后我也能打败你。”“那你就来啊,你不是说能做到吗?”“你要是跟我耍花招,我就动手了。”“好啊——你这样的家伙我收拾过不少呢。”“少得意!你以为自己特别了不起吧!看你的帽子!”“你就是看不顺眼也得忍着。我看你敢不敢把它弄下来——敢这么做的人都会挨鸡蛋的。”“你是个骗子!”“你也是。”“你是个不敢动手、只敢动嘴的骗子。”“哼,你滚开吧!”“听着,你要是再废话我就拿石头砸你的头。”“是啊,你当然会了。”“我会的。”“那你倒是来啊!干吗光是说,怎么不动手啊?因为你不敢。”“我敢。”“你不敢。”“我敢。”“你不敢。”

又是一阵停顿,两个人又瞪着对方走了几步。现在他们贴到一起了。汤姆说:“从这儿滚出去!”“你才该滚开!”“我不走。”“我也不。”

他们站住了,两个人都用一条腿支撑着自己,用尽全力猛推对方,还凶狠地相互瞪着。但他们谁也没推倒谁。直到两人斗得浑身发热、满脸通红,才各自小心地放松下来,汤姆说:“你是个胆小鬼、小傻瓜。我要告诉我哥哥,他用一根小手指就能揍扁你,我肯定要让他来收拾你。”“你以为我会怕你哥?我哥比你哥年纪大,他还能把你哥扔过那道墙呢。”(这两个哥哥都是编出来的。)“你骗人。”“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吗?”

汤姆用大脚趾在地上的尘土上画了一道线,说:“你要是敢迈过这道线,我就把你揍得站不起来。谁敢这么做,谁就吃不了兜着走。”

新来的男孩立刻就迈了过去,他说:“你不是说要动手吗,让我看看啊。”“你别逼我,你最好小心点。”“哈,你说要动手的,怎么不敢了?”“滚蛋!给我两分钱我准揍你。”

新来的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嘲笑地递了过来。汤姆挥手把钱打落到地上。眨眼之间,两个男孩就在土里滚作一团,像猫一样厮打在一起。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里,他们互相撕扯对方的头发和衣服,朝对方的鼻子又打又抓,两个人都满身泥土,但又非常自豪。过了不一会儿,这场混战好像就有了结果,从战斗的烟尘中显现出汤姆的身影,他骑在新来的男孩身上,用拳头狠狠地揍他。汤姆说:“快求饶!”

那个男孩只是挣扎着想要脱身。他大声哭叫——主要是被气的。“快求饶!”拳头还继续落在他身上。

最终新来的男孩还是憋着气说了一句“饶了我吧”,汤姆就放开了他,说:“现在知道教训了吧,下次你最好当心点,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和谁打交道。”

新来的男孩抽泣着离开,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偶尔回头看看,晃着脑袋,威胁说“下次再碰上他”要怎么对付汤姆。对他的举动,汤姆只是嘲笑,然后得意地转身离开。可他刚转过身,那个新来的男孩就扔过来一块石头,正好打在汤姆背上,然后他立刻像羚羊一般快速逃开了。对这个不讲信用的孩子,汤姆一直跟着追到他家,也就知道了他住在哪里。汤姆在他家门外站了一会儿,喊他的敌人出来较量一番,可是那家伙只躲在窗户后面冲他做鬼脸,就是不肯出来。后来那孩子的妈妈出来了,说汤姆是个邪恶、粗俗的坏孩子,让他滚开。汤姆离开了,但他表示一定会再揍那男孩一次。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小心翼翼地爬进窗子,发现姨妈为他准备了一场伏击,而当姨妈看见他衣服的样子,她想在星期六把汤姆拘在家里做苦工的决心就立刻变得像金刚石一样坚定不移了。

第二章

星期六早上到了,夏日的整个世界都明亮鲜活,充满生机。每颗心都在欢快地歌唱,如果那颗心非常年轻,歌声还会轻轻飞出嘴角。每张面庞都带着愉悦,每个脚步都轻快活泼。洋槐的花朵开满了枝头,空气中满是花香。矗立在镇子后面的卡迪夫山郁郁葱葱、翠意盎然,大山与镇子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使它看起来仿佛是一片乐土,像梦一般轻柔、平静而诱人。

汤姆出现在人行道上,手里拿着一桶石灰水和一个长柄刷。他打量了一下栅栏,所有的欢乐都立刻离他而去,厚重的悲伤深深地笼罩着他的心灵。眼前的木栅栏有九英尺高、三十码长。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只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汤姆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刷子在石灰水桶里蘸了蘸,朝着最上面的木板刷了过去,重复这个动作,再重复一次,他默默地对比了一下,和一望无际的、没有刷过的木板相比,已经刷过的这一条显得无比渺小,于是他沮丧地在一只木箱上坐了下来。这时,吉姆拎着一个铁桶,从门口蹦蹦跳跳地走出来,嘴里还唱着“布法罗小妞”。汤姆一直很讨厌去镇上的泵站打水这件工作,但那是以前了,现在他觉得这个工作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想起泵站那儿总是有不少小伙伴。白人、混血和黑人,男孩女孩都有,都在那儿排队打水,趁机休息,交换玩具,吵架打闹,尽情嬉戏欢笑。他又想起,尽管泵站离他家只有一百五十码远,吉姆从来没有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把水拎回来过,就算有人去催他,他也没快过。汤姆说:“吉姆,要是你帮我刷会儿木板,我就替你去打水。”

吉姆摇了摇头说:“不行啊,汤姆少爷。老夫人说我得去打水,还不让我跟别人瞎玩儿呢。她说汤姆少爷肯定会让我刷墙的,她说我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她会看着你的。”“哦,别管她说什么,吉姆。她总是那么说。把桶给我,我几分钟就回来。她不会发现的。”“哦,我可不敢,汤姆少爷。老夫人说她会把我的脑袋揪下来的,她真的会的。”“她!她从来不打人的——最多就是用顶针打你脑袋几下,可是我还真想问问,谁怕那个啊。她总是说得吓人,但只要她不哭,说话又说不疼你。吉姆,我给你个好东西,我给你一个白色的大石头弹子!”

吉姆有点动摇了。“白色的大石头弹子啊,吉姆!可好弹了。”“天啊!那肯定很不错!但是汤姆少爷,我真是害怕老夫人——”“你要是跟我换,我还给你看我受伤的脚趾头。”

吉姆毕竟只是个普通人,这个诱惑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他放下了铁桶,接过白色弹子,带着浓厚的兴趣弯下腰去看汤姆解开了绷带的脚趾头。可是他马上屁股一疼,拿起铁桶沿着大街飞快地跑开了,汤姆也开始一个劲儿地刷墙,波丽姨妈手持拖鞋,带着胜利的眼神离开了战场。

汤姆的这股劲头没持续多长时间。回想起自己原本为今天做好的愉快计划,他的悲伤立刻成倍增长。很快那些自由自在的男孩们就会路过这里,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精彩的活动安排,看见他还要干活儿,他们准会对他大加嘲笑的。一想到这个,汤姆的心就像火烧一样难受。他拿出自己所有的财产逐一检查——一些玩具、弹子,还有点没用的破烂儿,要是用来跟别人换个活儿,也许还是够的,但要是想买到半个小时的完全自由,这些连一半儿都不够。他把自己的财产放回口袋里,放弃了收买其他男孩的打算。但是,就在这个黑暗而绝望的时刻,一个想法在他脑中灵光一现!而且还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想法!

他拿起刷子平静地继续干活儿。没过多久,本·罗杰斯就走进了他的视野——在所有的孩子里,汤姆最害怕他的嘲笑了。本一步三跳地走过来,这说明他的心情轻松,对这个假日充满了期待。他正吃着一个苹果,发出一阵长长的、悠扬的叫声,最后还要低着嗓子喊几声“叮咚咚、叮咚咚”,因为他正在模仿一只蒸汽船。他一边走近一边减速,来到了街道正中间,深深地向右舷倾靠过来,摆足了架势把船停了下来——因为他模仿的是“大密苏里号”,觉得自己正吃水九英尺深。他身兼蒸汽船、船长和蒸汽机铃三个要职,所以他得假装自己正站在上层甲板上,自己发出指令,自己执行:“停船!丁—零—零!”船差不多停下来了,他慢慢靠近人行道。“船体调头!丁—零—零!”他把胳膊伸直在身体两侧垂下。“右舷后退!丁—零—零!哧!哧,呜,呜!”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开始划一个大大的圆——因为它代表着一个四十英尺大的转轮。“左舷后退!丁—零—零!哧!哧,呜,呜!”他的左手也开始画圈。“右舷停止!丁—零—零!左舷停止!丁—零—零!右舷前进!停止!外面慢慢转过来!丁—零—零!哧,呜,呜!把船头帆索拿出来!动作快!快——把帆索拿出来——你在那儿干吗呢!把它绕在柱子上!拉住别动——好,松手!机器停下来!丁—零—零!哧!哧!哧!”(后面是在模仿水位旋塞。)

汤姆没搭理这艘蒸汽船,继续刷他的墙。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哎呀!你又倒霉了是吧!”

没有回答。汤姆用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刚刚刷上的最后一下,然后又用刷子轻轻扫了一下,像刚才一样再次打量自己的成果。本跑到他身边。本吃着苹果,馋得汤姆都流口水了,可他还是继续干活。本说:“你好啊,老伙计,你得干活,啊?”

汤姆突然转过身来,说:“原来是你啊,本!我都没注意。”“啊,我要去游泳了,这就要去了。你是不是也想去啊?但是你当然更想干活儿了,对不对?肯定是的!”

汤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什么叫干活儿?”“怎么,难道你不是在干活儿?”

汤姆一边继续刷墙,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好吧,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只知道,这事儿很合我汤姆·索亚的胃口。”“哦,得了吧,难道你还喜欢干这个?”

刷子继续动。“喜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应该喜欢。有哪一个男孩能有机会天天刷栅栏?”

他这句话给刷栅栏这件事增添了一丝新鲜色彩。本不啃他的苹果了。汤姆优雅地来回挥着刷子——偶尔后退一步看看效果——在这儿添一刷,在那儿补一下——然后再次评点一下效果——本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越看越感兴趣,越看越聚精会神。他突然对汤姆说:“汤姆,让我刷一下试试。”

汤姆想了想,准备答应他,但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不,不行,我觉得这应该不行,本。你知道,波丽姨妈对栅栏是非常挑剔的,毕竟就在街边嘛——要是后院的栅栏,我和她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没错,对这道栅栏她可是挑剔得要命啊,必须要刷得特别细致,我觉得一千个男孩,不,可能两千个男孩里都不一定找得出一个人能把它刷好呢。”“啊,真的吗?得了,让我试试吧。就试一下——这事儿如果换了是我,肯定会让你试的,汤姆。”“本,我也特愿意让你试,真不骗你,但是波丽姨妈——好吧,吉姆之前想干来着,她没让;西德也想干,她还是没让。现在你知道我责任多大了吧?要是你刷了,又弄出什么问题来,那——”“怎么可能,我会跟你一样小心的。让我试试吧,我把苹果核给你。”“嗯,那好——还是不行,本,我担心——”“我把这苹果都给你!”

汤姆递过了刷子,脸上不情不愿,心里欢天喜地。就在前任“大密苏里号”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地干活时,他这位退休的艺术家坐在近旁树荫下的一只木桶上,悠闲地一边抖腿一边大口吃苹果,同时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去宰割更多的牺牲者。人是不会缺的,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有几个男孩路过,他们是为了笑话他而来的,可是最终都留下来刷墙了。等本筋疲力尽的时候,汤姆已经把下一个机会卖给了比利·费舍,他提供的价码是一只状态良好的风筝,而比利干不动的时候,约翰尼·米勒用一只拴了绳子的死老鼠买到了下一个位置。就这样,男孩们一个接一个地干活,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下午才过了一半儿的时候,早上还一贫如洗的汤姆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财主。除了我们刚才说过那几样东西,他还有了十二颗弹子、半个口琴、一片用来看东西的蓝色玻璃瓶碎片、一个管子做的大炮、一把什么锁都打不开的钥匙、一小截粉笔、一个瓶塞、一个锡兵、两只蝌蚪、六个爆竹、一只独眼小猫、一个铜门把、一个狗项圈——但是没有狗——一个刀把、四块橘子皮和一个破窗框。

他度过了一段美好、舒适而又悠闲的时光——玩伴多得很——栅栏一共刷了三遍!要不是最后石灰水都用完了,汤姆准会把镇里所有的男孩都洗劫一空。

汤姆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其实也没有那么空虚。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发现了人类行为的一大法则,那就是要想让一个人或一个孩子渴望一样东西,你只要让那样东西变得难以得到就行了。如果他是一个伟大而智慧的哲学家,就像本书的作者这样,他就会明白“工作”是一个人不得不做的事,而“玩耍”是一个人可以不做的事。这会让他懂得为什么制作假花或踩车床是工作,而玩十柱戏和爬勃朗峰就是娱乐。英国有些富有的绅士在大夏天,每天都要驾着四匹马的载客马车跑上二三十英里,因为他们为了这项特权可是花了一笔不小的钱,但是你要是给他们工资让他们做同样的事,就把这件事变成了工作,那他们是坚决不肯的。

面对他的世界刚刚发生的实质性变化,汤姆沉思了片刻,就跑回“司令部”报告去了。

第三章

汤姆来到波丽姨妈面前,姨妈正坐在后面的房间里一扇开着的窗旁,这个房间非常舒适,兼卧室、餐厅和书房的功能于一身。夏日温暖的气息、平和的宁静、花朵的芬芳和蜜蜂嗡嗡的低语营造出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氛围,姨妈手里拿着毛线、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因为只有猫陪着她,而猫也趴在她腿上睡着。为了安全起见,她把眼镜妥善地架在了花白的头上。她觉得汤姆肯定早就扔下活儿跑开了,所以她感到非常奇怪,他竟能这样毫无畏惧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说:“我现在可以去玩儿了吗,姨妈?”“什么,这就想去玩儿了?你刷了多少?”“全刷好了。”“汤姆,别跟我撒谎——我受不了这个。”“我没撒谎,姨妈,都刷好了。”

波丽姨妈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她走到外面去亲自查看,如果汤姆的话有百分之二十属实,她就会感到非常满意了。所以当她发现整道栅栏都刷过了,而且不仅是刷过,还精心地刷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最底下还加了一道,她惊讶得简直说不出话了。她说:“哦,我真没想到!太难以置信了,汤姆,只要你想,你就能把一件事做好。”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话,冲淡了刚才的表扬,“但是我必须得说,你认真干活的时候实在少得可怜。好吧,去玩儿吧,但是记住,玩儿得再久也总要回来,不然看我不收拾你。”

汤姆辉煌的成果让她感到无比欣喜,她把汤姆领进壁橱,给他挑了一个特别好的苹果,还顺便教育了他一番,通过道德的方法获得的东西会格外有价值、格外香甜。当她正用《圣经》里的美好句子结束这番话时,汤姆顺手“拿”了一个面包圈。

汤姆跑到外面,看见西德正要爬上房子外面通往二楼的楼梯。土块就在手边,很快它们就满天飞了。土块像雹子一样砸在西德周围,在波丽姨妈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去解救之前,已经有六七个土块正中目标,汤姆也早已翻过栅栏消失不见了。他们家是有大门的,但和往常一样,汤姆时间太紧,来不及走大门。他心里感到很是舒畅,因为西德之前让姨妈注意到他衣领上的黑线,给他惹了大麻烦,而现在他已经把账算清了。

汤姆绕着街区走,拐进了姨妈家牛棚后面一条泥泞的小巷。现在他已经逃离了抓捕和惩罚,彻底安全了,于是他加快速度奔向镇里的公共广场。根据之前的约定,两支男孩组成的“军队”已经在那里集结,随时准备开战。汤姆是其中一方的将军,他的知己好友乔·哈珀是另一方的。这两位杰出的指挥官是不会亲自参战的——那是小兵该做的——而是一起坐在一个高高的地方,通过侍从官传达各种命令,从而控制着整个战局。在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战斗后,汤姆的军队大获全胜。他们清点阵亡人数、交换俘虏、商量下次作战的事宜,并且约好了下次战斗的时间,当这些工作都结束之后,双方军队就整齐地列队离开了,汤姆也独自走上了回家的路。

路过杰夫·撒切尔曾经住过的房子时,他看见花园里有一个小姑娘——一个可爱的蓝眼睛的小姑娘,她金黄的头发编成两条长辫子,穿着雪白的夏季连衣裙和绣花裤子。刚刚在战场上戴上胜利桂冠的英雄立刻缴械投降了。一位名叫艾米·劳伦斯的小姑娘立刻从他的心里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一直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地爱着艾米,他觉得自己的热情就是爱慕,但是,那不过是一段可怜而又短暂的激情罢了。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赢得了她的芳心,她对他袒露心声也连一个星期都还不到,在这短暂的七天里,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自豪的男孩。但是在这儿,就在一瞬间,她已经离开了他的心,就像一个临时拜访的陌生人刚刚离开。

他爱慕着这位新来的天使,偷偷地看她,直到看见她发现了他,然后装出一副没有注意到她的样子。为了赢得她的赞美,他开始“表演”各种傻乎乎的男孩子的把戏。这套稀奇古怪而又傻乎乎的表演持续了一段时间,就在他正做着一些危险的体操动作时,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小姑娘正往房子那边走。汤姆来到栅栏边,靠在栅栏上叹了口气,希望她能再多停留一会儿。走上台阶的时候,她停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走进了屋里。当她迈过门槛时,汤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他很快又高兴起来了,因为就在走进房子之前,她朝栅栏外扔了一朵三色堇。

汤姆跑了过去,却在离花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用手搭在眼睛上扫视整条街道,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现在他又捡起一根稻草,试着向后仰头,把草架在鼻梁上,他从街这边挪到街那边,离那朵三色堇越来越近,终于他的一只赤脚落在了花上,他用灵活的脚趾夹起那朵花,带着这件宝贝单脚跳开,消失在了街角。但他只消失了一小会儿,他用这点时间把那朵花别在自己夹克的扣眼上,紧挨着他的心——也可能是他的胃,反正他既不怎么熟悉解剖学,也不是个吹毛求疵、计较细节的人。

他又回到了栅栏旁边,在那儿待到了晚上,他一直在“表演”,就像刚才那样,但那个小姑娘再没有出来过。不过汤姆始终用一个希望安慰自己,觉得她可能会走到窗边,注意到自己的这一番殷勤。不过,他最终还是在满脑子的幻想中,不情不愿地回家了。

整个晚饭时间他都非常亢奋,以至于波丽姨妈开始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因为拿土块砸西德的事儿,他挨了好一阵骂,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试图在姨妈鼻子底下偷糖吃,被姨妈在手上敲了一下。他说:“姨妈,西德拿糖你怎么不管呢?”“当然了,西德可不像你这么能闹腾人。我要是不盯着,你准会拿个没完。”

姨妈起身到厨房去了,西德因为得到了特权,高兴地伸手去拿装糖的碗——这也是在对汤姆显摆,可真是让人受不了。但西德的手滑了一下,碗掉到地上摔碎了。汤姆高兴极了,他甚至高兴得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声儿也没有出。他对自己说,他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就算姨妈进来他也不会说话的,等她问起是谁闯的祸,他再把实情说出去,能看到模范宠儿受教训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是这么的开心,等老太太回到餐厅站在满地碎片面前,从眼镜上方放出一道道闪电般的怒火时,他简直开心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暗想:“来了!”可是下一秒,却是他被按倒在地板上挨了一巴掌!当有力的手掌再次高高举起时,汤姆大声叫了起来:“等等!你干吗打我啊?是西德打碎的!”

姨妈停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汤姆希望得到她的安慰,但是当姨妈再次开口时,说的却是:“嗯?好吧,不过我觉得打你这下也不冤枉,我不在旁边的时候,你总会大着胆子调皮捣蛋嘛。”

之后,她的良心就开始谴责她,她想说点什么温柔安抚的话,可是她觉得这样汤姆肯定会觉得她承认自己做错了,而这是家里的规矩所不允许的。所以她保持沉默,去做自己的事儿,但她的心情非常复杂。汤姆待在一个角落里生闷气,觉得自己特别悲惨。他知道她在心里已经跪下来请求原谅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虽然依然愁眉苦脸,可是心里却很高兴。他绝不会给出任何信号,也绝不接受任何暗示。他知道有一道渴望的目光时不时地透过眼泪落在他身上,但是他装作看不到。他想象自己躺在床上,病得快要死了,姨妈俯身在他床前乞求一句原谅,但他只是把头转向墙边,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死去了。啊,她会是什么感觉呢?接着他又想象自己淹死了,被人从河里抬回家,他一头卷发已经湿透,一颗受伤的心也终于不再跳动了。她肯定会泪如雨下地扑到他身上,她会乞求上帝把她的男孩还给她,她永远、永远不会再打他了!但他依然躺在那里,冰冷苍白,一动不动——可怜的小受难者,他的苦难已经结束了。他深深地沉浸在自己幻想出的悲伤里,以至于不得不吞咽几下,因为他的嗓子很容易哽住。他的眼睛被泪水弄得模糊不清,眨眼时眼泪就顺着鼻子流下来。这样安抚自己的悲伤情绪对汤姆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他决不允许任何世俗的愉快或令人讨厌的快乐来打断他,因为他的悲伤是如此圣洁,决不能和这些东西有所接触。所以当他去乡下做客一星期的表姐玛丽快乐地跑进房间时,他站起身离开了。她把歌声和阳光从一扇门外带了进来,汤姆却带着满身的阴云和黑暗从另一扇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去男孩子们常去的地方,而是想找一个适合自己现在心情的孤寂之地。河边的木筏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坐在木筏沿上,望着宽阔得可怕的河流,希望此刻自己已经淹死了,毫无知觉地一了百了,不需要经受自然为人类设计的痛苦。这时他想起了那朵花,于是从怀里掏了出来,花朵已经皱巴巴地枯萎了,这更为他增添了凄凉的幸福感。他想知道,如果知道他死了,她会同情他吗?她会哭泣并且希望自己能拥抱他、安慰他吗?还是说她也会像整个世界一样冷酷地转身离开?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快乐,以至于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这个画面,用各种不同的全新角度去看它,直到他再也找不出什么新鲜的乐趣。最后他站起身来,叹着气走进了黑暗中。

现在大概是九点半或者十点钟的样子,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自己“陌生的意中人”的房子前。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竖起的耳朵听不到一丝声音。二楼的一扇窗子里,窗帘后面透出蜡烛微弱的光。那位圣洁的姑娘就在那里吗?他翻过栅栏,悄悄地穿过花丛,来到那扇窗下。他抬着头长久地、饱含深情地凝视着烛光,然后他在烛光下方仰面躺了下来,两手放在胸口,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愿意就这样死去——在这凄冷的世间,当最终的痛苦降临时,没有片瓦为无家可归的他提供遮蔽,没有亲切的手为他擦去眉间的死亡阴影,也没有爱怜的面庞在身边对他表示同情。当愉快的清晨来临,她从窗子向外张望的时候就会看见他,哦!她会在他可怜的、毫无生机的身体上洒下一滴眼泪吗?看到一个鲜活而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粗鲁地毁灭,过早地夭折,她会发出一声轻叹吗?

这时窗子打开了,一个女仆发出的不和谐杂音打破了这片圣洁的宁静,一股滔滔洪水倾泻而下,把可怜的殉道者的遗体浇得透湿!

这位差点窒息的英雄一下子跳了起来,使劲儿喷了喷鼻子。空气中有个东西像子弹一样“嗖”地飞了过去,还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咒骂,接着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翻过栅栏,迅速消失在朦胧夜色之中。

没过多久,汤姆已经脱光了衣服准备上床睡觉,正当他在油灯下检查自己湿透的衣服时,西德醒了过来,他本来想含沙射影地讽刺几句,可是为了自身的安全没有作声,因为汤姆的眼睛里透出了一道危险的光。

汤姆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没有祈祷就直接睡了,他的这个疏忽被旁边的西德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第四章

太阳在宁静的世界里升起,为这个安宁的小镇撒下了无数光的祝福。吃过早饭,波丽姨妈就开始了家庭祷告:开头那段祈祷文就像一栋建筑选用了非常坚固的材料——原文引用《圣经》,她用一些简短的原创字句把它们黏合在一起,当这项工程终于封顶的时候,她就像站在西奈山顶上一样,说出了“摩西十诫”中的一段。

然后汤姆振奋精神,开始准备“背诵他的《圣经》段落”。西德早在几天前就把自己的功课做好了。汤姆用了全部的精力、精心选择了五段《圣经》,之所以选择“山顶宝训”的这部分,是因为他实在找不到比这五段更短的了。半个小时之后,汤姆对自己的功课有了一个模糊的大概印象,但也就是这么多了,因为他的思想已经把人间所有的思想领域都神游了一遍,他的两只手也忙着做些分散精力的动作。玛丽拿过他的书听他背诵,汤姆则尝试着在云山雾海中摸索前行:“虚心的人,嗯——呃——”“有——”“对——有;虚心的人有——嗯——嗯——”“有福了——”“有福了;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他们——”“天国——”“因为天国。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他们——”“必——”“因为他们——呃——”“必——”“因为他们必——哦,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词!”“必须!”“哦,必须!因为他们必须——因为他们必须——嗯——嗯——必须哀恸——嗯——嗯——有福的人必须——他们——呃——他们必须哀恸——因为他们必须——啊,必须什么?你干吗不告诉我啊,玛丽?你怎么那么小气?”“哦,汤姆,你这个可怜的小笨蛋,我可没逗你,我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必须得再背几次。别灰心,你肯定能背会,你要是背下来了,我就给你一个好东西。来吧,那才是好孩子。”“好吧!你要给我什么,玛丽,告诉我吧,是什么?”“这你就别管了,汤姆,你知道的,我说是好东西就肯定是好东西。”“你说话算话啊,玛丽。好吧,我再背背。”

他确实“再背了背”,在好奇和能获得奖品的双重激励之下,汤姆取得了辉煌的成功。玛丽给了他一把崭新的、价值十二个半美分的巴洛牌小刀,汤姆欣喜若狂,简直从头到脚都激动得发抖。实际上,这把刀什么都切不了,但是它“千真万确”是一把巴洛牌小刀,拥有它代表着一种极大的荣耀——虽然西部的孩子们也会认为这有可能是冒牌的,这种想法会损伤它的名誉,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可能永远是个谜。汤姆用小刀在碗柜上划了好几道,当他正打算去划桌子的时①候,他该换衣服去上主日学校了。

玛丽给了他一铁盆水和一块肥皂,他走到门外,把盆放在一张小凳子上面,他把肥皂在水里蘸了蘸就放了下来,接着卷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把水泼到地上,然后回到厨房,用挂在门后的毛巾使劲儿擦了擦脸。但是玛丽拽走毛巾说:“好了,你不害臊吗,汤姆。你可不能这样。水又洗不坏你。”

汤姆有些难堪。铁盆里再次倒满了水,这次他先弯下腰站了一会儿,积聚了足够的决心以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洗脸。现在他再次走进了厨房,紧闭着双眼、伸着两手找毛巾,脸上残留的肥皂沫和滴下来的水证明他确实洗过脸了。但是当他从毛巾里抬起头,那张脸还是不能让人满意。因为干净的范围就只到脸颊和下巴,就像一张面具似的,这条界线以外还有一大片黑黢黢的地方绕着脖子伸展。玛丽只好亲自动手,当她收拾好以后,他终于有了一个男人和弟弟的样子,皮肤上完全没有任何不同的颜色,湿漉漉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发上的小卷也弄得又精致又对称。(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偷偷地把它们抹平,让它们紧紧地贴在头皮上,因为他一直觉得卷发特别女气,这一头卷发给他增添了许多痛苦。)然后玛丽把他的衣服拿了出来,这套衣服他只在周日才穿,已经穿了两年了,大家都把这套衣服简单地叫作“那套衣服”,由此我们也能够推测出他的衣柜里一共有几件衣服。他自己穿好衣服以后,玛丽又帮他整理了一下,她把他上衣的所有扣子都扣上了,帮他把宽大的衬衫领子翻到肩膀上,给他刷掉衣服上的灰,又给他戴上那顶有斑点的草帽。这下他显得漂亮多了,同时也别扭极了。此刻,他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因为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让他觉得十分痛苦。他希望玛丽能忘记他的鞋子,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按照惯例,她用油脂把鞋子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才把它们拿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问为什么他总是被要求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是玛丽哄他道:“听话,汤姆——这才是好孩子。”

于是他一边抱怨一边穿上了鞋。玛丽很快就准备好了,三个孩子一起出发前往主日学校——汤姆非常讨厌那里,但是西德和玛丽都很喜欢。

主日学校的课从九点开始上到十点半,然后是做礼拜。三个孩子中有两个每次都自愿留下来听布道,另外那个每次也都留下,只不过是出于其他更重要的原因。教堂的长椅靠背很高,也没有坐垫,一共能坐得下三百人,整个教堂又小又朴实,房顶上放着一个松木板做的盒子充作尖塔。在教堂门口,汤姆故意落后一步,跟同样穿着礼拜日服装的伙伴说话:“比利,你有黄票吗?”“有啊。”“你准备换点什么?”“你有什么?”“一块糖和一个鱼钩。”“让我看看。”

汤姆展示了他的物品,双方都感到很满意,于是交易成功了。然后汤姆用一把白色弹子换了三张红票,又用一些小玩意儿换了几张蓝色的票。别的男孩走过来的时候,汤姆也把他们截住了,在接下来的十到十五分钟里,他又买了各种颜色的票。现在他和一群穿得整整齐齐、声音吵吵闹闹的男孩女孩一起走进了教堂,他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很快就和坐在附近的一个男孩吵了起来。他们的老师,一位严肃而的上了年纪的人,出面制止了他们,然后就转过身去了。但是汤姆拉了前排一个男孩的头发,那个男孩转过身来的时候,汤姆假装正在看书,然后他又用别针扎了另一个男孩,就是为了想听他喊一声“哎哟”,于是汤姆又被老师训了一顿。汤姆整个班的学生都是这样的——调皮好动、吵吵闹闹、总惹麻烦。该他们背《圣经》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把自己那段好好背出来的,总得不停地给他们提示才行。不管怎么说,他们最终还是背下来了,于是每个人都拿到了奖品——一张小小的蓝票,上面印着《圣经》上的一段话,每背下两段《圣经》就能得到一张蓝票。十张蓝票等于一张红票,够了就可以去换;十张红票等于一张黄票,如果谁有十张黄票,校长就会奖励他一本装订得很粗糙的《圣经》(那时就值四十美分)。我的读者们,你们谁愿意花那个时间和精力去背两千节《圣经》呢?哪怕你换来的是一本多雷插画版《圣经》。但是玛丽就通过这个方法,经过两年的辛苦背诵换来了两本《圣经》,还有一个德裔家庭的男孩换了四五本。他有一次一口气儿背了三千节《圣经》,中间都没有停顿,但是这给他的大脑带来了过大的负担,从那天起他比一个白痴也强不了多少。这对学校来说是一个十分悲痛的损失,有重大活动的时候,在众多来宾面前,校长(汤姆的说法)总要让那个男孩出来“表现一下”。只有大一点的学生才会留着他们的彩色票,坚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直到能换来一本《圣经》,所以颁发奖品也就成了一个稀奇而又重要的仪式,获得奖品的学生是那么了不起、那么出色,以至于让那天在场的每个学生心里都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野心,这种感觉通常能持续两三个星期。也许汤姆心里从来就没有对那些奖品产生过真正的渴望,但毫无疑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全部身心都对奖品所带来的荣耀充满了向往。

时间差不多了,校长站到了讲台前,手里拿着一本合起来的赞美诗,手指夹在书页里,要求大家注意听他讲话。一个主日学校的校长在做他的例行讲话时,手里总要拿一本赞美诗,就好像一个歌唱家在音乐会上独唱时,手里总要捏着一张乐谱——但原因始终是一个谜,因为不管是赞美诗还是乐谱,站在台上的那个人都不会用到。这位校长是一位三十五岁的瘦子,留着淡黄色的山羊胡和淡黄色的短发,他戴着一条挺括的立领,领子的上沿都要碰到他的耳朵了,尖尖的领角弯到前面,几乎与他的嘴角平齐——就像一道迫使他不得不向前看的栅栏,他需要往旁边看的时候,必须得转动整个身子才行。他的下巴底下系着一个很大的领结,这个领结的大小跟一张支票差不多,还有流苏边。他的靴子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头尖尖的,向上翘起,像雪橇似的——这种流行是年轻人努力的结果,他们得耐心地花上好几个小时使劲儿用脚尖顶着墙,才能造成这种效果。沃尔特先生外表认真严肃,内心真挚诚实,对宗教事务和场所十分尊重,严格地把它们与世俗活动区别开来,所以他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特别的腔调,只在主日学校说话时使用,平时完全不用。他的话是这样开始的:“孩子们,我希望你们都坐直、坐整齐,集中你们全部的注意力听我讲一两分钟。很好,就是这样,好孩子就应该这样。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在看着窗外——她可能觉得我在外面——也许正在树上对小鸟讲话。(一阵表示喝彩的低低笑声。)我想说,看见这么多聪明、干净的小脸聚集在这里,学着好好做事、好好做人,让我感到非常愉快。”他这样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必要把他的每句话都记下来,因为这种讲话都是千篇一律,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讲话的最后三分之一被几个坏孩子的打架和捣乱毁掉了,躁动情绪和窃窃私语不断扩散,连向来坚如磐石、不动如山的西德和玛丽都被波及了。但是当沃尔特先生的话音落下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止了,讲话在一阵无声的感激中宣告结束。

引发绝大部分窃窃私语的是一件少见的事情——宾客来访。撒切尔律师,他身边是一位上了年纪、非常虚弱的老人;一位优雅、肥胖、一头铁灰色头发的中年绅士;一位高贵的夫人,无疑是那位绅士的太太。夫人手里拉着一个孩子。汤姆心里一直非常懊悔不安,也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不敢看艾米的眼睛,他无法忍受她充满爱意的眼神。但是当他看见这位小小的来访者,他的心立刻被极大的喜悦填满了,他马上开始各种“表现”——打别的男孩、拽头发、做鬼脸——总之,所有能讨好女孩子、赢得她们赞赏的行为他都做了。他的兴奋劲儿里只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在那个小天使家花园里的耻辱回忆——不过在当下幸福的冲击之下,这份记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为了表示尊重,来访者被安排在最高的座位上,沃尔特先生一结束讲话,就立刻把他们介绍给全校学生。原来那位中年绅士是一位大人物——他是镇上的法官,几乎是孩子们能见到的最了不起的人了——他们非常好奇他怎么会这么厉害——他们既想听他大吼骂人,又害怕他会真的大吼骂人。他来自十二英里外的康斯坦丁堡——也就是说,他行过万里路,他的双眼见过整个世界——也正是这双眼睛将会扫视传说中有着铁皮屋顶的小镇法庭。全场的鸦雀无声和孩子们瞪大的双眼足以证明他的经历所引发的敬畏。这就是撒切尔法官大人,镇上的律师杰夫·撒切尔的哥哥。杰夫·撒切尔立刻走上前和这位大人物亲近起来,也因此获得了整个学校的嫉妒。台下的窃窃私语对他来说简直像音乐一样。“看他,吉姆!他要走过去了。哦——看!他要跟他握手了——他正跟他握手呢!天啊,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就是杰夫吗?”

沃尔特先生开始“表现”了,他忙着处理各种工作事务,到处下达命令、发表意见,凡是能发现目标的地方他都要过去说上两句。图书管理员也在“表现”——他跑上跑下,手里抱着一大摞书,弄出一连串昆虫学者才会感兴趣的声音和举动。年轻的女教师们也在“表现”——她们在最近刚被打过耳光的孩子面前温柔地弯下腰,对坏孩子们举起漂亮的手指以示警告,亲密地拍拍那些好孩子。年轻的男教师“表现”的方式则不大一样,他们使用的是小声的训斥、展示权威的举动和对纪律的重视。所有的老师,不管男女,都在图书室或是讲坛旁边找到了可做的事儿,而且都要重复做上两三次(他们的脸上还要露出焦急的神色)。小姑娘们的“表现”方式多种多样,男孩们更是干劲十足,于是空中飞着好多纸团,到处都是扭打时发出的低语。那位大人物高高地坐在上面,对着整个教堂露出庄严公正的笑容,他的伟大就像太阳一样,把他自己也照得暖融融的——因为他也正在“表现”着。

现在只差最后一件事,沃尔特先生的欣喜就能彻底圆满,那就是一个颁发奖品《圣经》、炫耀学校杰出学生的机会。一些学生有几张黄票,但谁的都不够——他已经在那些好学生中问过了。要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德国孩子的脑子能恢复正常,让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但是现在,当沃尔特先生的希望彻底破灭时,汤姆·索亚走上前来,他拿着九张黄票、九张红票和十张蓝票想要换一本《圣经》。这简直像大晴天突然打起雷电一样稀奇。沃尔特先生本以为再给他十年,汤姆也攒不够能换一本《圣经》的票。可汤姆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走上来的,他的票都是盖过章、真实有效的。因此汤姆被带到了法官和其他宾客那里。学校领导立刻宣布了这个了不起的新消息。这简直是十年来最让人惊讶的消息了,大家都感到非常震惊,并且迅速把这位新诞生的英雄的地位提得与法官一样高。现在学校有两位值得仰视的大人物了。男孩们都嫉妒得快要发疯了——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格外恼火,因为在出售粉刷栅栏优先权的时候,汤姆积攒了不少财富,他用这些东西换走了他们手里的票,他们现在才意识到正是自己帮助汤姆获得了这项可恶的荣誉。他们深深地鄙视自己,认为自己是受人愚弄的大傻瓜,而捉弄他们的人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子,一条藏在草丛中的狡猾毒蛇。

给汤姆颁发《圣经》的时候,校长鼓足了劲儿发表了一通演说,但他的话里缺少一些真正的热情,因为这位可怜的绅士的本能告诉他,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汤姆的脑子里能装下两千条《圣经》,这实在是太反常了——毫无疑问,十几条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艾米·劳伦斯又骄傲又自豪,她想让汤姆看到自己的表情,但是他一直没有看她。她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觉得有点担忧,一丝淡淡的怀疑在她心头出现,又很快消失,接着怀疑又出现了,她仔细观察着,一道偷看的目光告诉了她一切——她的心碎了,她又嫉妒又生气,眼里全是泪水,她恨所有的人,当然最恨的是汤姆(她心想)。

汤姆被介绍给法官,但是他的舌头好像打结了,还喘不过气来,心也跳得飞快——一部分原因是这位先生非常威严,更主要的原因则是法官是她的父亲。如果现在漆黑一片,他准会跪下来膜拜法官大人。法官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然后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结结巴巴地、喘着粗气说出自己的名字:“汤姆。”“哦,不是,不是汤姆,是——”“托马斯。”“这就对了,我想应该还有更多吧,你说得很好。但是我相信你的名字还有另外一部分,把它也告诉我好吗?”“告诉法官先生你的姓,托马斯,”沃尔特先生说,“要说先生。可不能忘了礼貌。”“托马斯·索亚——先生。”“这就对了!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了不起,真是个小男子汉。两千节《圣经》可不少啊——可真是相当、相当不少。花了这么多工夫背下来,你以后绝对不会后悔的,因为知识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贵重,知识能造就伟大的人,造就好人,将来你也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成为一个好人,托马斯,那时你回想起现在就会说,这一切多亏了我小时候在主日学校度过的珍贵时光,多亏了教导我的老师们,多亏了我的好校长,他鼓励我、监督我,还送给我这本漂亮的《圣经》——一本多么漂亮的《圣经》,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圣经》——真是多亏了老师们的教导!你以后肯定会这样说,托马斯——两千节《圣经》真是千金不换——我想你肯定不会换的。好了,现在你愿不愿意给我和这位夫人讲讲你学到的东西呢——我想你肯定愿意的,因为我们都为好学的孩子感到自豪。好了,你肯定知道十二圣徒的名字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最早被选为门徒的是哪两个人呢?”

汤姆拽着自己衣服上的一个扣眼,看起来很是羞涩腼腆。他现在满脸通红,眼睛看着地面。沃尔特先生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对自己说,这孩子连最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法官为什么非要问他呢?但是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回答法官先生吧,托马斯——别害怕。”

汤姆依然没有开口。“我想你肯定愿意告诉我,”那位夫人说,“最初的两个门徒是——”“大卫和哥利亚!”

咱们还是好心地把幕布拉起来吧,剩下的剧已经不必看了。

(3) 主日学校,星期日对儿童进行宗教教育的学校。

(1) 大卫,古以色列国第二代国王,年轻时曾不着战甲,用石块击杀巨人哥利亚。大卫和哥利亚算是一对敌人的名字。

第五章

十点半的时候,教堂破旧的钟敲响了,人们聚到一起听晨间布道。主日学校的学生们分散在教堂四周,和他们的家长坐在一起,以便随时接受监督。波丽姨妈来了,汤姆、西德和玛丽和她坐在一起——汤姆被安排在过道旁边,好让他尽可能远离敞开的窗子和窗外迷人的夏日景色。人群沿着过道往里走去:其中有上了年纪的贫穷的邮政局长,他从前过得倒还不错;镇长和他的太太——他们这里居然还有个镇长,这与镇上的其他多余物品一样;治安官;道格拉斯寡妇,她漂亮、聪明,四十岁左右,又大方又热心,还很有钱,她在山上的大房子是镇上唯一的豪宅,在圣彼得斯堡镇上能举办的所有宴会里,她家的宴会总是最热情好客也是最阔绰的;还有令人尊重的驼背少校沃德和他的太太;里弗森律师,一位来自远方的新贵;然后是镇上的美人,她身后跟着一群穿着细麻布衣服、扎着缎带、让人害相思病的年轻姑娘;接着是镇上的所有年轻职员,他们都聚到了一起——他们脸上挂着充满爱意的痴痴笑容,站在门厅里围成了一堵墙,直到最后一个姑娘走出包围圈才终于散开;最后走进来的是模范男孩威利·穆弗森,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母亲,就好像她是个脆弱的玻璃人。他总是带着他的母亲来教堂,是所有妈妈们的骄傲。所有的男孩都讨厌他,因为他实在太模范了,而且他总是被拿来和他们对比。他白色的手帕垂在屁股口袋外面,他周日总是这样——还要做出一副偶然的样子。汤姆没有手帕,他瞧不起那些用手帕的孩子,觉得他们都是势利小人。

现在听布道的人都到齐了,教堂钟声再次响起,以提醒那些迟到的和在外面乱晃的人,然后一阵庄严的寂静笼罩了教堂,只有边座上的唱诗班偶尔传出一两声窃笑和耳语时,这种寂静才被打破。布道的时候,唱诗班老是会发出窃笑和耳语声。以前有一个教堂唱诗班不是这么没有教养的,但我已经不记得是哪个教堂了,而且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我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不过我想大概是在外国吧。

牧师拿出要诵读的赞美诗,然后用一种在当地很受欢迎的特别声调有滋有味地读了起来。他的声音从中级音阶开始,之后逐渐上升,到了最高音的时候要强烈增强语气,然后像跳水一样突然下降:

他人苦战方得荣耀,越过鲜血

汪洋;

我怎可安享飞天路,轻易进入

天堂。

他是公认的了不起的朗诵家。在教会“联欢会”上,他总会被请去朗诵诗歌,等他朗诵完毕,女士们都会高举双手再让它们无力地垂落到膝盖上,像演戏一样转动眼睛、摇头,好像在说“真无法用语言表达,实在太美了,人间能有几回闻啊”!赞美诗唱完之后,斯普拉格牧师就变成了一块布告牌,开始宣读集会和社团通知一类的事情,他不停地说着,简直像要说到世界末日——美国现在还保留着这种奇怪的习惯,即使是在这个报刊丰富的时代,连城市里也是如此。有时一种传统习惯越是没有存在的理由,我们反而越难取消它。

现在牧师开始祈祷了,这是一篇内容丰富的祈祷文,面面俱到:它为教会祈福;为教会的孩子们祈福;为镇里的其他教会祈福;为镇子祈福;为全县祈福;为全州祈福;为州里的官员祈福;为美国祈福;为美国所有教会祈福;为国会祈福;为总统祈福;为政府官员祈福;为漂泊在暴风雨肆虐的大海上的可怜水手祈福;为在欧洲君主制和东方专制统治下痛苦呻吟的数百万民众祈福;为那些享有圣光与福音却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人们祈福;为遥远海岛上的异教徒祈福;最后牧师祈求自己所说的话能够获得主的恩宠,像播种在肥沃土地里的种子一样,到了收获时节能够结出累累善果。阿门。

随着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声,站着的教众都坐了下来。本书的主人公并不喜欢这篇祈祷文,他只是在忍耐,也许他连忍耐也没做到。他全程都心不在焉,他注意着祈祷文的具体内容,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因为他根本没听,但是他对于牧师的老生常谈已经非常熟悉了,只要祈祷文添加了一点点新内容,他的耳朵就会立刻发现,而他会用整个身心去讨厌那些新内容,因为他觉得增加新内容是不公平的流氓行为。祈祷文说到一半儿的时候,一只苍蝇落在他前排长椅的椅背上,开始了一系列折磨汤姆精神的动作,它静静地搓着自己的腿,用前肢抱着脑袋使劲儿摩擦,简直像要把头弄下来似的,它细线一样的脖子清晰地展露在汤姆的视线中,它用后腿蹭了蹭翅膀,使它们像一件燕尾礼服一样更加贴合身体,它从容地完成了全套整装动作,仿佛知道自己现在非常安全。而它也的确非常安全,尽管汤姆手痒地想去抓它,但是他不敢——他知道如果自己在祈祷过程中做了那样的事儿,他的灵魂准会被立刻毁掉。但是随着牧师说出祈祷文的结束语,他的手马上就偷偷伸向前面,等大家说完“阿门”,苍蝇已经成了汤姆手心里的俘虏。波丽姨妈发现了他的举动,让他把苍蝇放掉了。

牧师分发了布道词之后,开始用一种单调的低音讲述一个单调的主题,因为实在太单调了,大家都纷纷打起瞌睡来。布道的主题说的是无穷无尽的“火与硫磺”,让能够被上帝选中进入天堂的变成了极少数的一部分人,几乎不值得被拯救。汤姆数着布道词的页数,从教堂回来他总能知道牧师讲了多少页,但是对布道的内容他几乎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这次,有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他还真感兴趣了,因为牧师描绘了一幅千禧年到来时的宏大而生动的美景,那时全世界团结在一起,狮子和羊羔卧在一处,一个孩子引领着它们。但是这幅美好图景的感染力、教育意义和道德观点对我们的男孩没起到一点作用,他关注的只是主角在周围的人群中是多么鹤立鸡群,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开心,他对自己说如果那只狮子是驯服的,他非常愿意成为图景中的那个小孩。

随着牧师枯燥乏味讲话的继续,汤姆又陷入了痛苦忍耐的境地中。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个宝贝,于是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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