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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13:4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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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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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试读:

导言:我的朋友《德米安》

詹姆斯·弗兰科/文杨玉功/译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德米安》的情景,那是初夏的一天。四月份我刚满十九岁,正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校园的一间小餐馆卖东西:即食三文治,微波速热比萨饼,便宜的墨西哥杂烩,还有晶亮诱人的中国餐。之前我花了一学年时间专修英国文学,而当时却决意投入波涛汹涌电影表演之海,且正起劲地跋涉表演学校的满潮湿地。我并未参加加大洛杉矶分校戏剧课程的面试,所以就被迫在山谷(圣费尔南多山谷——译者按)里上课。就在加大春季学期将要结束之前,我决定全时投入表演专业。我的父母并没有反对,只是说只要我在大学学习就支持我,如果我想当艺术家就只能自谋出路。

于是我就在北校区的食堂打工,服务我那些昔日的同学校友。我的老板是一个研究生,他的脑袋刮得精光,只留下两块头发,还染成了红色,而且还定型为两个六英寸的牛角状。我叫他比尔。我记得我挺喜欢他,也许只是因为在我的所有老板当中他最接近我的年龄,可他毕竟还是个老板。我打工是为了支持自己的电影演员之梦(几个梦想之一吧),而我的雇主竟像个魔鬼。

休息时我就读奥尼尔、田纳西·威廉姆斯、萧伯纳、易卜生、契诃夫等人的剧作,这些作家无疑可以帮我了解我所选定的职业。我打的这份工最折磨人的部分倒并不是比尔,当然,碰上哪一天不顺,他就会一刻不停地盯着我往三文治上加肉加芥末,盯着我从锡皮桶里舀出墨西哥烤青椒盒;这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无聊。我现在明白,那份卑微的工作教我懂得了责任、奉献与服务,但在当时我有着各种宏大的梦想。我离开学校本来是为了成为世界上最棒的演员,却不得不留在校园里,还要伺候那些几个月之前还请我参加联谊会堂聚会的同学们。好像我已经后退了五步,事实是:我居然离开一所一流的大学,加入一大群候选者,企图闯进一个以竞争激烈闻名的行当;这怎么看都像是傻瓜的节奏。

挨着比萨饼服务区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迈的马龙·白兰度的照片:一个穿西装戴橄榄球头盔的人正领着他穿过蜂拥的摄影者和傻傻的看客。我相当确信那张照片是在白兰度的儿子涉嫌谋杀案审讯期间拍摄的,而当我给食客上些残羹剩饭时,那照片却给了我莫大的激励:白兰度是电影表演的巅峰,他的影像让我想起我希望跻身其中的伟大传统。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读《德米安》。我不敢说这中间是否有关联,就在那一天,毫无征兆,我挂好我的围裙,走出后门,从此一去无回。那天我本来打算上班的,所以一旦出门离开,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口袋里揣着那本《德米安》,我直奔西木区而去,同时为自己决然离开的壮举而感到激情满怀。快要离开校园的时候我碰上了一个老同学,一个过去曾经与我眉来眼去的女孩,她正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把我的事儿告诉她,可似乎没能引起她的回应。我感觉我更进一步远离了四平八稳的生活,同时更接近了艺术自由的境界。可跟这个女孩诉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刚辞职的毛头小子。

在一间小餐馆里,我回过头来读《德米安》,感觉自己似乎又得到了理解。书中的讲述者埃米尔·辛克莱也在追寻。他在善恶之间的摇摆犹疑,在从俗之业与艺术之路之间的徘徊不定,都似乎映射了我自己的境遇。就像这部小说出版后九十年期间的许许多多年轻人一样,我感觉赫尔曼·黑塞似乎在描述我自己内心与外在的种种争斗。辛克莱有德米安作他的向导,而我却尚未找到我艺术上的良师。我所有的只是这本书。《德米安》成了我的德米安,成为我可以倾听与思索的内心的声音,伴随着我从幼年到成人并进入艺术世界的艰辛历程。当然前路之曲折也不止一端——我后来在麦当劳打过工,接过做演员的活儿,然后又对所有做过的工作厌恶有加,继而又扩展了我的艺术视野(黑塞不但是个作家,也是一位有名的画家)——而我所追求的是一种自我理想映照的生活,在趋向这个目标的旅程之中,阅读《德米安》是重要的一步。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我的故事得从最初的时刻说起。若是可能的话,我得追忆到童年的懵懂时代,乃至童年的久远之前,从我的家族渊源开始。

写小说时,作家们仿佛将自己尊为上帝,高高俯瞰,洞穿凡人的历史,讲述故事的方式也如同上帝的叙述方式,没有任何粉饰,一切都是其本真面目。可我却没有这样的能耐,就像作家也没有这种能耐一样。但我的故事对我之重要远甚于作家的故事之于作家,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个人的故事——不是一个虚假的人,可能的人,理想的人或非现实的人,而是一个真切、独一、鲜活的人,可惜今天的人对此的理解却不如往昔,虽然每一个人都是自然独一无二的宝贵造物,人们却依然对彼此大开杀戒。如果我们并非独一无二的人,如果我们真能用枪炮任意将他人从世上抹杀,那么讲故事将是多此一举。然而人并非仅仅作为个人而存在,他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特殊个体,永远是一个关键而奇妙的点,在这个点上,世界的万千现象纵横交错,充满不可重复的偶然。因此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重要的,永恒的,神圣的,只要以某种方式活于世上,只要顺应了自然的意愿,每一个人都是妙不可言的存在,值得我们去关注。在每一个人身上,精神都已化成了形貌,在每一个人身上,造物都在蒙受苦楚,在每一个人身上,救世主都被钉上了十字架。

今天少有人懂得什么是人。很多人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死得更从容,当我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也会同样从容地死去。

我不能自诩洞明世事。从过去到今天,我一直是一个寻觅者,但我已不再寻求于星辰和书本之间,而是开始聆听自己血液的簌簌低语。我的故事并不令人畅怀,也不像杜撰的故事那样甜美和谐,它味如痴语、混乱、癫狂和梦幻,就像所有那些不愿再自欺欺人的生活一样。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人们从来都无法以绝对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变成绝对自我,有人迟钝,有人更洞明,但无一不是自己的方式。人人都背负着诞生之时的残余,背负着来自原初世界的黏液和蛋壳,直到生命的终点。很多人都未能成人,只能继续做青蛙、蜥蜴、蚂蚁之辈。有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然而每个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掷。所有人都拥有同一个起源和母亲,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两个世界

我的故事开始时,我已十岁,正在我所在小城的学校读书,那时的经历便是故事的开端。

那时,世界朝我扑面而来,痛楚和惬意的战栗叩击着我的内心,隐秘的小巷,明净的房屋和钟塔,钟声,面孔,舒适暖和的房间,神秘诡异的房间。那里有温馨的亲密,有兔子和女仆的味道,有家用药材和干菜的味道。在那里,两个世界迎面相逢,日和夜从两个极点冉冉升起。

一个世界是父亲主持的家,是个亲密的小世界,里面只有我的父母。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我已熟识,它的名字便是父亲和母亲,爱恋和严厉,模范和学校。这个世界散发着温情的光,清净而整洁,这里有絮絮软语,洁净的双手,整洁的衣装和文雅的举动。这里有早晨的祷歌和圣诞的喜乐。这个世界中,通向未来的路途平坦笔直,这里有义务和罪责,愧疚和忏悔,饶恕和善举,爱慕和敬意,圣经和箴言。这个世界的秩序需要我们去遵守,这样生命才会变得明朗而丰富,美好而规整。

另一个世界也从我们的家中延伸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它的味道、语言、承诺和要求都大相迥异。第二个世界中有女仆和小工匠,有鬼怪和奇谭,那里流溢着无数恐怖却又魅力无穷的神秘事物,有屠场和监狱、醉鬼和泼妇、产仔的母牛和失足的马,有关于偷窃、凶杀和自缢的故事。这些美妙而可怕、野蛮而残酷的事件无处不在。在咫尺之遥的街巷或庭院中,警察和流浪汉随处可见,醉醺醺的男人打老婆,夜晚时分,少女纺的线团从工厂中汩汩滚出来,老妇能对人施咒致病,强盗们藏身在森林中,纵火者被乡警们逮捕——浓烈逼人的第二个世界四处奔涌,袭面不息,无处不在,却惟独没有渗入父母居住的房间。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能够拥有和睦、秩序和静谧,义务和良知、饶恕和爱慕,是非常美妙的事情,而截然不同的那些事物的存在,那些喧嚣和尖叫、阴暗而残酷的一切,也是非常美妙的,因为只一步之遥,我们就能回归母亲的怀抱。然而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竟如此密切地彼此衔接,相生相伴!比如说我们的女仆莉娜,每到傍晚,她坐在大门边的客厅里祈祷,清亮的歌喉唱着祷歌,洗净的双手摊在平整的围裙上,此时,她完全属于父亲和母亲,属于我们,属于光明和真理的一方。这一刻结束之后,她却在厨房或马厩里给我讲无头侏儒的故事,有时,她还在屠夫的肉店里和邻家妇人泼口对骂,此时,她已是另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世界,浑身藏着秘密。一切都是这样,尤其在我身上。毫无疑问,我自然站在光明和真理的一方,我是父母的孩子,然而我又无时不在见闻另外一个世界,虽然那里于我如此阴森而陌生,经常唤起我的内疚和惊惧,但我同时也生长在那里。某些时候,我甚至情愿自己活在那个禁忌之国中,每次返回光明的一方时——虽然这一回归是不可抗拒的正道——这里的世界似乎显得更冷清乏味。某些时刻,我明白,我生命的目标便是以父母为榜样,长成光明而纯净的人,成熟和规整的人,然而在此之前,我还要跋涉一段远路,要上小学、大学,参加各种实习考试,而这条道路的路边便是那另一个黑暗的国度,我必须穿越这个世界,一不小心,我就会驻留其中,无法拔身。我心潮澎湃地读过一些故事,故事中的少年遭遇了类似的经历,堕入迷途。此时,回归父亲的真理世界令人感觉如释重负,我觉得这才是惟一的真善之举,是我应谋求的路途,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关于邪道和迷途的故事依然更显诱人,平心而论,失足者的受罚和回归有时甚至令人心生憾意。人们不会这样说,也不会如此去思考,然而它依然盘踞在人的心中,埋在情感的深处,是一种微妙的暗示和可能。在我的幻想中,魔鬼可能会在楼下的街面上,或藏头露尾,或以真面示人,或在年末的集市中,或在客栈中,但魔鬼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家中。

我的姊妹们也是光明世界的一员。我一贯觉得,她们离父母更近一些,她们更端庄文雅,也更纯净。当然她们也有缺陷和瑕疵,但在我看来,她们的问题并非深伏于心,不像我,对邪恶之物难以释怀,受其吸引。姊妹们和父母一样,天生受人呵护和尊重,若有人和她们发生争执,事后必然会觉得良心有愧,认为错在自身,需要乞求她们的原谅,因为侮辱她们就意味着侮辱了她们的父母,而他们是备受尊敬的善人。有些秘密,我宁可告诉那些放荡的街头浪子们,也不愿透露给我的姊妹。在好日子里——一切安好,心思端正时——我也喜欢与姊妹们做伴,殷勤相对,表现得乖巧端正。身为天使,就得这么做!这是我们所知的最高境界,我们甜蜜而惊诧地想像自己身为天使,浑身被圣洁的吟唱和芬芳萦绕,享受圣诞和幸福的滋味。可叹的是,这样的时刻多么难得!常常在正常的游戏间,我会突然激动莽撞,令姊妹们不满,造成争执和不快,当她们气愤地指责我时,我竟变得不可理喻,行为和言语极为邪恶,甚至我自己在那一刻都能感到这种邪恶让我痛彻心扉。之后我又会满心懊悔,咬牙切齿地度过一段沮丧的时光,然后痛苦地道歉,此时,一线光明又会显现,一种宁静而感恩的纯粹幸福——刹那间的幸福。

上学时,市长和林区主任的儿子也在我的班中,他们是不羁少年,但依然属于正派的世界,有时他们也会和我接触,但我依然和邻家的男孩们走得更近,这些孩子读公立学校,一向为我们所轻视。我的故事就从某一个邻家男孩开始。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当时我刚过十岁——我和两个邻家的男孩正在闲逛。这时,一个大男孩也走过来,他年约十三岁,体格健壮,性格粗鲁,是一个裁缝的儿子,读公立学校,父亲是酒鬼,家庭名声很不好。我认识他——弗朗茨·克罗默,在他面前我很害怕,因此很不愿意他加入我们。他已渐有成年男人的味道,举止言谈时时模仿年轻小工。他带我们从桥边下到河畔,然后躲进第一个桥孔中。拱曲的桥身和迟缓的水流间只有一道窄窄的河岸,上面全是垃圾——破瓦烂砖,生锈缠结的铁丝等玩意儿。有时那里也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在弗朗茨·克罗默的命令下,我们在垃圾里翻来找去,把自己的发现给他看。有些东西他夺过去,有些则径直扔到水里。他让我们留心铅铜锡制的东西,这些他都会留着,连一把旧牛角梳也不例外。他在一旁时,我总觉得十分压抑,不是因为我知道父亲若是知情会严禁我和他来往,而是因为他令我恐惧。然而他对待我的方式和对别人并无不同,这倒令我开心。他下令,我们遵从,仿佛这是老规矩,虽然我和他只是初次见面。

完事后,我们坐在地上,弗朗茨朝水中吐唾沫,看起来仿佛一个男人。他从牙缝中吐痰,弹无虚发。我们开始闲聊,男孩子们大赞或吹嘘学校里的各种英雄事迹和恶作剧。我沉默着,但又担心沉默会引起注意,使克罗默对我不满。我的两位同伴从一开始就疏远了我,转而向他示好,在他们当中,我是个异类,我的衣装和风格在他们眼中是一种挑衅。我出身良好,读高级中学,弗朗茨不可能会喜欢我,我也知道,只要机会到了,另外两个男孩会立刻对我出言不逊,让我出丑。

在强烈的恐惧中,我终于也不得不开口,编造了一个刺激的强盗故事,把自己变成主角之一。我说,在埃克磨坊边的一个花园中,我曾和一个伙伴乘夜偷了一袋苹果,那可不是普通苹果,而是金色的莱茵特苹果,最好的品种。由于一时紧张,我逃进了这个故事,杜撰是我的强项。为了不让故事过早结束——或为了让事情演变得更糟糕——我使出了全身解数。我说,我们一人放哨,另一人在树上扔苹果,结果袋子太沉,我们只好开袋留下一半后离开,半小时后又回来扛走了这一半。

讲完后,我以为他们会喝彩。讲故事令我的身体渐渐温暖,我沉浸在臆想的乐趣中。两个小男孩默不作声地等弗朗茨表态,弗朗茨·克罗默眯着眼睛,眼神似乎要穿透我,他以一种恐吓的口气问:“是真的吗?”“是的。”我说。“千真万确?”“是的,千真万确。”我硬着头皮保证。“你能发誓?”

我很害怕,但立即表示肯定。“那你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我就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好吧。”他咕哝道,转过身去。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开始往回走,我很高兴。走到桥上时,我羞怯地表示自己要回家。“不用着急,”弗朗茨大笑道,“我们同路。”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走,我不敢溜开,他走的的确是我家的方向。走到我家附近,我看见大门,看见门上厚实的铜把手和窗口的阳光,看见母亲卧房的窗帘,于是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哦,回家!回家,回到光明宁静世界的极乐之路!

我飞快开门溜进家,正当我要合上身后的门时,弗朗茨·克罗默竟跟着我挤了进来。砖地走廊幽暗阴凉,只有后院的光才透得进来,他贴在我身旁,握住我的胳膊,悄声说:“别这么着急!”

我惊恐万分地瞪着他。他握我胳膊的手劲像铁一样结实。我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担心他会不会打我。我心想,如果此时大声呼叫,会有人及时跑出来救我吗?然而我终究没有喊。“怎么?”我问,“你要干吗?”“没什么。我只是有事要问你。其他人没必要知道。”“是吗?你还要知道什么?我得上去了,你知道。”“你知不知道,”弗朗茨轻声道,“埃克磨坊边的果园是谁家的?”“我不知道。磨坊主的?”

弗朗茨用胳膊圈住我,将我拉到他身边,他的脸逼近我的眼前,眼神邪恶,笑容不怀好意,脸上充满残忍和强权的意志。“好吧,孩子,我告诉你果园是谁家的。我早就知道那些苹果被偷了,我还知道,那个园主说过,只要有人能告诉他小偷是谁,他就给那人两马克。”“上帝啊!”我喊道,“你不会向他举报吧?”

我觉得寄望于他的自尊完全是徒劳。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而言,背叛并不是犯罪。我非常明白这一点。在这些事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和我们不同。“不举报?”克罗默大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是假币商,能给自己造出两马克来?我是穷鬼,不像你有个富爸爸,既然有两马克可赚,我肯定要把它赚到。说不定他还能给更多钱呢。”

他突然松开了我。家的门廊不再散发着静谧安宁的气息,世界在我身旁轰然崩溃。他会举报我,我是一个犯人,别人会告诉父亲,警察可能会来抓我。混沌世界的恐怖扑面而来,所有丑陋险恶之事都会奔我而来。我根本没有偷窃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何况我还发了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想,一定要买回自己的清白,于是绝望地在所有口袋里搜索。没有苹果,没有小刀,什么都没有。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表。那是一只古老的银表,早就不走了,我戴着它只是“装装样子”。那是祖母的表,我立刻将表脱下来。“克罗默,”我说,“听着,你不用告发我,这样做不好。我把我的表送给你,你看看,我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这个你拿着,是银的,这是好东西,只是有点小毛病,得修一修。”

他笑着,大手接过了表。我盯着这只手,心想它多么粗糙,多么心怀不轨,要夺走我的生活和宁静。“它是银的——”我怯生生地说。“我对你的银货和烂表不感兴趣!”他鄙夷地说道,“你自己去修吧!”“弗朗茨!”我颤抖地叫道,担心他跑走,“等等!把这只表拿走!真是银的,不骗你。我没有别的东西。”

他冷漠而鄙夷地盯着我。“你也知道我会去找谁。我也可以跟警察说,我跟巡警很熟。”

他转身要离开。我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回来。绝对不能让他走。他要是走了,我就得遭殃,那种痛苦我宁死也不要忍受。“弗朗茨,”我乞求他,激动得声音嘶哑,“不要做傻事!就当开个玩笑,好不好?”“是,一个玩笑,对于你,这个玩笑代价有点昂贵。”“弗朗茨,你说,你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答应!”

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又笑了。“不要这么傻!”他伪善地说,“你和我一样明白。我能赚两马克,你也知道,我既然是个穷人,就不会放着这笔钱不赚。可你是有钱人,甚至还有只表。你只要给我两马克,这事就一笔勾销。”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两马克!对我而言,两马克和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一样,是笔天文数字。我没有钱。我有一个储钱罐放在母亲那里,里面有一些十分五分的硬币,大都是亲友们来访时给的。此外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当时还没到领零花钱的年纪。“我没钱。”我悲伤地说,“一分钱都没有。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有一本讲印第安人的书,还有士兵玩具,还有一只罗盘。我这就给你拿来。”

克罗默撇了撇邪恶的大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少废话!”他不容分辩地说,“那些破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罗盘,哼!别把我当傻子,你听着,拿钱给我!”“可我没有钱,我从来没领过零花钱。这我也没办法!”“那这样,你明天把两马克给我送过来。放学后我在集市等,给钱就算了,拿不来钱,你就等着看好戏!”“我答应你,可我从哪儿去弄钱呢?天哪,我真的没钱——”“你家里多得是钱。这是你的事。明天放学后见。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带钱来——”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生活完蛋了。我起了离家出走再不回来的念头,甚至想跳河自尽。可那些想法都很模糊。黑暗中我坐在楼梯间的底层台阶上,紧紧蜷成一团,沉浸在痛苦中。莉娜拎着篮子下楼取柴火时,才发现泣不成声的我。

我请求她不要对家里人提这件事,然后走上楼。玻璃门边的衣钩上挂着父亲的礼帽和母亲的阳伞,家园和柔情的气息从这些物品中汩汩流出,向我溢来,我的心满怀乞求和感激向它们致意,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故乡小屋,闻见故乡的味道一样。然而这些都已不再属于我,那是父母的光辉世界,而我已罪恶地深陷在陌生的洪流中,敌人在伺机,危险、恐惧和耻辱已候在门外。礼帽和阳伞,砂石铺的地面,廊柜上的大幅油画,还有起居室里传来的姊妹们的话语声,一切都显得比任何时候更可亲可爱,然而这些已不再是抚慰,不再是夺不走的财富,而是严厉的呵斥。这些已不再属于我,它们的纯净和安逸已与我无缘。我的脚上沾上了污秽,而这些污点已无法在地毯上擦脱,我瞒着家里带回了一片阴霾。我曾有过无数秘密,曾多次担忧不安,可和今天带回的阴影相比,那些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儿戏。厄运追在我身后,无数手正向我伸来,母亲也已无法保护我免受其害,我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不管我的罪过是偷窃还是撒谎(我不是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了吗?),结果都一样。我的罪不在这些,而在于让魔鬼登堂入室。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呢?为什么我遵从克罗默更甚于遵从父亲呢?我为什么要杜撰那个偷窃的故事呢?为什么要吹嘘自己犯过罪,仿佛那是英雄事迹一样?现在,魔鬼握住了我的手,敌人已跟随在我身后。

某一瞬间,我忘记了对明天的恐惧,我所担心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明确性——自己的路从今往后将急转直下,堕入黑暗。我心里明白,这一过错将会勾出更多的过错,我在姊妹面前的举止、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将成为谎言,我将隐瞒起自己的命运和秘密。

望着父亲的礼帽,我的心里忽然亮起了一丝信赖和希望。我要向父亲坦白一切,接受他的审判和处罚,让他成为知情者和拯救者。我会被惩罚,就像之前多次被罚一样,度过一段沉重苦涩的时光,然后沉重懊悔地乞求原谅。

听起来多令人欣慰!多么诱人!可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自己不会。我知道,现在我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罪过我必须独自承担。或许我此刻正站在一条交叉路口,或许从此刻开始,我将永远被打入恶的世界,和恶人分享秘密,寄望于他们,听命于他们,变成他们。我把自己吹嘘成男人和英雄,那么,我就得承担后果。

我进门时,父亲指责我把鞋弄湿了,这让我有些欣慰。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意识到更坏的情况,我接受了他的呵斥,心里暗暗把这种责备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此时,我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一种大逆不道、恶毒彻骨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竟凌驾于父亲之上!在那刻,他的无知无觉竟令我心生鄙夷,他对一双湿靴子的责骂显得多么愚昧。“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心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别人却只盘问他偷面包的罪过。这一感受很丑恶,却强劲有力,深深刺激了我,没有任何念头像这个一样,将我和自己的秘密与罪过如此牢固地绑在了一起。我心想,克罗默说不定已经找到警察告发了我,暴风雨正劈头而来,而父亲依然只把我看成一个无知小儿!

在讲述至此的这段经历中,这一刻至关重要,影响深远。这是父亲的神圣光辉第一次显得黯淡,也是我童年体验之树的第一道刻痕,要成为自我,每个人最终都得毁去这棵树。我们命运内在的核心脉络就寄身在这些无人知晓的经历中。这些裂痕最终会弥合,痊愈,被遗忘,然而在心中最私密的角落,它依然在生长,流血。

这种新的感觉很快让我恐慌不已,我几乎想伏下身去吻父亲的脚,哀求他的原谅。然而在那些紧要的大事上,人们很难获得谅解,这个道理孩子和聪明的大人都明白。

我本应沉下心来考虑这件事,为明天作打算,可我办不到。整个晚上,我一直在试图适应起居室里的异常气氛。墙上的挂钟、餐桌、《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油画仿佛在和我一一告别,我满心冰凉,看着自己的世界、幸福生活离我一去不返,感觉自己新长出了纠结的根须,被牢牢地种在阴暗莫名的世界中。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涩的,因为它也是新生,是恐惧,是对消极改变的担忧。

躺到床上后,我才舒了一口气!之前晚祷时,我又被炼狱之火煎熬了一次,大家齐声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祷歌。我没有一起唱——每一段旋律对我都是苦水和毒药。父亲念祷词时,我也没有一起祈祷,当他最后念“——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将我从家人身边扯开。上帝的恩惠与他们同在,却不会降临我身。我浑身冰冷,筋疲力尽地逃开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后,一股暖意和安全感舒心地环抱住我,在恐惧中,我的心在迷茫中又被找了回来,我为发生的事而焦虑不安。母亲照旧和我道了晚安,房中依然回响着她的脚步声,她手中蜡烛的光芒还在门缝中闪烁着。我想,现在她会折回来——她感觉到了,她来吻我,慈爱可亲地问我,然后我会哭出来,那颗哽塞在喉的大石头会涣然冰释,然后我拥抱她,坦白一切,这样一切就过去了,我就被拯救了!门缝完全暗下去后,我依然凝神听了半天,认为这一切肯定会发生。

然后我的心思又回到那些事上,我紧盯着敌人的双眼。他的面容历历在前,眯着一只眼,嘴巴粗鲁地大笑,我盯着他,一种命运感钻进了我的内心,此时,他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如魔鬼般闪着光。他紧贴在我身旁,直到我睡着。我没有梦见他,却梦见了我们在船上,父母,姊妹们还有我,假日的美妙静谧和光芒包裹着我们。深夜时分我醒过来,幸福的余味犹未散去,姊妹们洁白的夏裙似乎依然在阳光中辉闪,然后我又从天堂坠入了现实,敌人那只邪恶的眼睛又逼在眼前。

早晨,母亲急急走进来,抱怨我这么晚还赖在床上,当时我的脸色很难看,母亲询问时,我突然吐了。

之后,事情似乎有了好转。我很喜欢小病小痛的时候,喝着菊花茶打发一个上午,听母亲打扫隔壁房间的动静,听莉娜站在门廊里和屠夫讲话。不用上学的早晨宛如魔幻的童话世界,阳光调皮地钻进房间,而那样的阳光和学校里绿窗帘挡住的阳光又有所不同。然而在这一天,这种乐趣也变得味如嚼蜡。

唉,还不如死了!可我没什么大病,和往常一样,不会因此死掉。小病能免了我上学之苦,却不能庇护我不受克罗默之害,十一点时,他会在集市上等我。母亲的慈爱此时也不再是安慰,反而变成了负担和痛苦的来源。我很快又爬到床上睡下,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十一点我必须得去集市。十点时,我悄悄爬起来,宣称自己觉得好多了。一般情况下,家里人此时会给我两种选择,要么回到床上去休息,要么下午去学校上课。我表示自己愿意上课,心里已作好了打算。

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必须要把那个属于我的储钱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钱远远不够两马克,但毕竟还有一些,某种预感告诉我,有一些比没有好,起码能暂时安抚一下克罗默的情绪。

我穿着袜子,蹑手蹑脚溜进母亲的卧室,从她的写字桌上拿走了我的储钱罐,做这些事时,我心里很悲伤,但终究不像昨天那么悲伤。剧烈的心跳几乎令我窒息,可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糟,走到楼梯间时,我查看了一下储钱罐,发现它上了锁。强行打开它很简单,只需把那层薄薄的铁网扯断。断开的裂口刺疼了我,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成了一个小偷。在此之前,我只偷吃过糖和水果。而现在,我偷了东西,虽然那原本便是我的钱。我感觉到,自己朝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迈进了一步,形势正在一寸寸地恶化,但我只能直面一切。让魔鬼来抓走我吧,到了此时,一切已无回返的余地。我紧张地数了数钱,装在罐子里时,这些钱听起来多么饱满,而倒到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分币。我将钱罐塞进楼下的门廊里,手里紧捏着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走出大门。楼上仿佛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飞快地走了。

时间还早,为了逃避,我刻意绕道而走,穿梭在这个变得异样的城市的街巷中,我走在平生未见的云层之下,路过无数栋审视着我的房屋,经过无数对我投来犹疑目光的人。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位同学曾在牲口市场上拾到一枚塔勒。我差点也祈祷上帝赐下一个奇迹,让我也发一笔横财。但我已失去了祈祷的权利。即使祈祷,我的钱罐也不会再恢复原样。

弗朗茨·克罗默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只是缓缓朝我走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我。走到我身旁时,他以目光命令我跟着他,然后径直往前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走进斯托小巷,折过小桥,在最后一排房子边停住脚,站在一幢新盖的房子前。那里没有施工,无门无窗的围墙秃秃站着。克罗默打量了一下左右,然后穿过屋门走进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站到墙后,示意我靠近,然后朝我伸出手来。“带钱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从口袋中掏出那只紧握的手,将钱倒进他展开的手心。还没等到最后一枚五分硬币落下的脆响消失,他已数完了钱。“六十五分币。”他瞪着我。“是的,”我怯怯地说道,“我只有这些,我知道太少,但只有这么多,没有别的了。”“我没想到你这么蠢,”他近乎温柔地责备道,“绅士们都守规矩。你知道的,规矩不到,我就不要。这几毛钱你拿回去,拿着!另外那位绅士——你知道是谁——不会跟我讨价还价。他会给钱的。”“可我只有这些,没有更多了!这是我存的钱。”“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想让你不开心。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分。什么时候能给我?”“我肯定给你,克罗默!目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后天。你也知道,这事我不能告诉爸爸。”“这我不管。我也不想害你。本来我中午之前就能拿到钱——你也明白,我很穷。你穿着体面衣服,中午吃得也比我好——但我不告发你。我愿意再等等。后天我对你吹口哨时,你得把这件事了结了。你听过我的口哨吗?”

他对我吹了一声口哨,我常听见这个哨音。“嗯,”我说,“我知道。”

他走了,仿佛不认识我。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其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克罗默的口哨就会成为我恐惧的来源——如果突然听到的话。在那之后,我的耳中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着他的哨音。那声音无孔不入,无论我在哪里,玩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它让我意志全无,它成了我的命运。在和煦绚烂的秋日下午,我待在心爱的家中花园里,突发奇想,玩起了古老的少年游戏。游戏间,我仿佛成了另一个男孩,年纪比现在小,心地善良,自由而无辜,有所依靠。突然,克罗默的哨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既在意料之中,又令我大惊失色,哨声打断了故事,摧毁了幻境。这时我只好离开,追随这个煞星,跟他去下三烂的地方,向他报告情况,听任他索债。这一处境持续了好几个礼拜,但在我的感觉中,那几乎是许多年,甚至是永恒。我很少能弄到钱,有时莉娜把菜篮放在厨房桌上,我能从那里偷出五分或一角钱。每次克罗默都会对我横加指责,反复羞辱,他说我欺骗了他,剥夺了他的权利,我偷了他的钱,令他不幸!一生中,我从未如此深陷困境,从未感到如此深切的绝望和无助。

我在储钱罐里塞满筹码,把它放回原位,没有人问起此事。但这件事也让我日夜坐立不安。每次母亲悄声向我走来,我的心里就会燃起比对克罗默的粗野哨声更大的恐惧——她是来问我储钱罐的事吗?

由于我总是身无分文地去见我的魔鬼,他渐渐开始以别的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效命,比如帮他父亲请假什么的。有时他还千方百计地刁难我,让我用一条腿跳着走十分钟,或将纸屑贴在路人的大衣上。在无数夜梦中,这些折磨依然在继续,梦魇令我大汗淋漓。

我病了一段时间,常常呕吐,发冷,夜里却浑身滚烫出汗。母亲觉得不太对劲,对我怜惜有加,然而她的怜惜只能让我痛苦,因为我无法坦诚以对。

某天晚上,我已上床躺下,她给我拿来一块巧克力。那是我幼时的习惯,如果我白天表现良好,晚上睡觉前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母亲站在面前,将那块巧克力递给我。痛苦猛烈地袭来,我只有摇头的力气。她问我的情况,爱抚我的头发。我只好脱口大叫:“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于是她将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离开了。过几天她问起那晚的事,我只装作不知道。一次她带医生来看我,一番检查后,医生建议我早上洗冷水浴。

那段时日,我的精神状态几近错乱。在宁静有序的家中,我仿佛一个幽灵,活得战战兢兢、忧心忡忡,对他人的生活置若罔闻,时时以自己为中心。父亲经常生气地为此责问我,而我则报之以沉默和漠然。

该隐

让我逃离苦海的救星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降临了,与此同时,新的事物也走进了我的生命,影响我直至今日。

不久前,我就读的学校来了一个插班生。一位刚搬进城的富有寡妇的儿子,他的袖口上还戴着黑纱。这个男孩比我高一级,却大出我好几岁,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久后,我也开始留意他。他是个古怪的学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在旁人眼中,他根本不像一个孩子。在我们这些愣头愣脑的男孩中,他的行为举止独具一格,成熟稳重,像个男子,甚至更像一位尊贵的先生。但他的人缘并不怎样,他不参加任何游戏,更不打架斗殴,但大家都很欣赏他在老师面前自信坚定的语气。他名叫马克斯·德米安。

一天,出于某种原因,另一个班级被安排进了我们上课的大教室,这在我们学校是常见的事。新来的正好是德米安的班。我们正上到圣经故事,而高年级则在写作文。老师向我们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不断转头去看德米安,他的面容对我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看着这张聪颖而坚毅的脸伏在作业上,神情认真而不乏活泼。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学生,反倒像一位正在思索问题的学者。然而他并不令我愉快,相反,我对他甚至有些不满,对我而言,他过于高高在上,冷静逼人,他天生的自信对我反倒构成了一种挑衅,而他的眼神透露的是成年人的内容——孩子永远不喜欢这种内容——有些忧伤,又不乏一丝嘲谑。我不由自主地一再看他,不知是出于喜爱还是厌恶。某一次他的目光似乎也向我投来,我立刻惊恐地转过头。今日回想他学生时的面容,我可以说,他在任何一方面都和旁人不同,带着鲜明的印记,因此引人侧目,同时他却尽量不让旁人注意自己,行事就像一个便装出巡的王子,和乡野村夫们打成一片,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人离去后,他走到我身边,和我打了个招呼。虽然他尽量模仿中学生的腔调,但这声招呼听起来依然成熟有礼。“我们一起走一段好吗?”他友好地问。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之后我将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他。“哦,在那里?”他微微笑道,“我知道那里。你家大门上有一块很奇怪的东西,我一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惊讶于他对我家的了解似乎胜于我。他指的可能是门拱上的那块拱顶石,那应该是一枚徽章,积年累月后已被磨平,且被多次重新粉刷过颜色,据我所知,这枚徽章跟我的家族并无渊源。“我不了解那个,”我羞涩地说,“好像是一只鸟的形状,应该很古老。听说房子以前曾属于一家修道院。”“有可能,”他点头,“你应该留心看一看!这种东西通常都很有趣。我认为那形象是一只鹞鹰。”

我们继续走着,我很拘谨。德米安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想起了一件很滑稽的事。“对了,我旁听了你们的课。”他兴致勃勃地说,“该隐的故事,他的额头上有个印记,是不是?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在被迫学习的那些知识中,我几乎什么都不喜欢。但我不敢这样说,我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大人谈话。于是我自称很喜欢那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什么,亲爱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确很古怪,我认为,它比课上教授的大多数故事都古怪。老师对此讲解得不多,只提了那些上帝、原罪之类的老套。可我以为——”

他突然停住口,微笑着问道:“你对此感兴趣吗?”“嗯,我的看法是,”他继续道,“该隐的故事可以作另一种解释。老师教给我们的大多数知识都是真切的,但我们也能以一种与他们不同的目光看待它们,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知识此时都会获得更好的意义。就以该隐和他额头上的印记为例,老师的解释并不令我满意。你不觉得吗?一个人因为争执而打死了自己的兄弟,这种事有可能,事后此人觉得害怕并躲藏起来,这也有可能。可是懦弱竟为他赢得了一枚勋章,为他提供庇护,激起旁人的恐惧,这就太匪夷所思了。”“当然,”我也来了兴致——这个问题开始吸引我了,“那么对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解释是怎样的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很简单!现实,也就是故事的起因,便是那个印记。从前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长了令别人很害怕的东西。他们不敢接触他,然而他和他的子女都令人印象深刻。或许,应该是肯定,他额上并没有真的长印记,像邮票一样,生活中很少会有这样拙劣的故事。他应该是具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奇特之处,或许只是他目光中的思想和坚毅超出了常人。这个男人很有权势,旁人害怕他。他有某种‘印记’。人们总是随心所欲地解释这件事。而‘人们’总是倾向于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说法。他们害怕该隐的孩子们,他们有某种‘印记’。因此他们没有如实把这一印记解释成一种勋章,反而诋毁他们。人们说,有这一印记的人很可怕,这话倒不假。英勇而有个性的人在常人看来总是很可怕。而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厉害人物四处行走时,人们很不高兴,于是他们改了他的名字,将他写进了寓言,为了报复他,为了勉强补偿自己表露出的恐惧——你明白吗?”“嗯——也就是说——该隐根本就不是坏人?《圣经》里的这个故事根本就不真实?”“是,也不是。这样古老的故事总是真实的,可是人们讲述和解释它们的方式却并不一定真实。简单说,我觉得该隐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可人们因为恐惧他,才为他编造了这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是一个谣言,就像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样,只有一点是完全真实的,那就是该隐和他的孩子都背负着某种‘印记’,和大多数人不同。”

我震惊莫名。“也就是说,你认为弑兄的部分是假的?”我激动地问。“哦,是真的!当然是真的。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至于这个弱者是不是他的兄弟,那就很值得怀疑了。这个并不重要,毕竟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也就是说,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而已。或许是一段英雄事迹,不过也不一定。不管怎样,其他的弱者很害怕,他们怨气冲天,如果别人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他们却不会回答‘因为我们是懦夫’。而是说,‘不能打他。他有一个印记。是上帝赐的!’谎言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哦,我耽误你回家了。再见了!”

他转身拐进阿尔特小巷,留下我一人,惊异得无以复加。他人一离开,刚才的那番话立即显得荒诞不经!该隐是一个高贵的人,而亚伯却是懦夫!该隐的印记是一种勋章!这种想法太荒唐了,是对上帝的不敬,是有罪的。否则,亲爱的上帝在哪里?难道上帝不是接受了亚伯的献祭,青睐亚伯吗?——不,傻瓜!我猜想德米安是想和我开玩笑,诱我走上邪路。真是个可恶的聪明家伙,而且很有口才,可是——不——

我从未对《圣经》故事或任何一个故事作过这么复杂的思考。何况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真正将弗朗茨·克罗默抛至脑后,哪怕只是一个小时,一个傍晚。回家后我重读了一遍《圣经》中的该隐故事,情节简洁明了,只有疯子才会在其中寻找一种奇特而隐秘的意义。如此说来,任何杀人犯都能自称为上帝的宠民!胡说八道!我惟独能接受的是德米安述说这些想法的方式,举重若轻,漂漂亮亮,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再加上他的那双眼睛!

我自己的情况当然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很糟糕。我一度生活在一个光辉清净的世界中,我自己便是亚伯,而现在我已彻底沦为“另一人”,深陷其中不能脱身,而我竟束手无策!现在该怎么办?此时,一段回忆倏地浮现在脑中,一时竟令我呼吸艰难——在那个厄运降临的黑色傍晚,父亲在家中,曾有一刻,我竟然看穿了父亲及其光辉的世界和智慧,心怀鄙意!是啊,我想,我就是该隐,带着一个印记,还妄想那印记并非耻辱,而是一种荣耀,恶毒和不幸令我僭越了父亲,僭越了正道和虔诚。

昔日经历那些事时,我的思想固然没有这样清晰,但这些念头当时已蛰伏在其中,那是无数情感和奇特骚动的燃炙,令我心里生疼,但也不乏骄傲。

常常想起,德米安对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么独特!他对该隐之印的阐释多么古怪!他的眼睛,那心智成熟之人的眼睛,焕发着多么奇异的光芒!我的脑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德米安自己不就是该隐吗?如果不是感同身受,他怎会如此为该隐辩护?他的目光中又何来那种力量?他谈起那些胆小的“其他人”时为何如此讥讽?而那些人其实才是虔众,是上帝乐见的人啊!

我久思不得其解。宛如一枚石子坠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少年的心灵。在之后极长一段时日,该隐的故事、他的弑兄罪和那枚印记一直是我追寻知识、疑惑和批判的路径。

我发觉其他学生也很注意德米安。我没有将关于该隐的那个故事告诉别人,但其他人似乎也对他颇感兴趣。关于这个“新来的学生”,学校里还出现了很多流言。如果每个流言我都听说过,那么每一种都应会点亮他的一个侧面,每一种都应有所深意。我只听说,最早的流言是德米安的母亲非常有钱。他们还说,这位女士和儿子从不上教堂。有一人宣称,这两人是犹太人,兴许是隐瞒身份的穆斯林。还有传言是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强悍的,传说他班上最强壮的男生曾找他打架,遭他拒绝后骂他是懦夫,结果被他打得灰头土脸。据在场观战的人称,德米安只用一只手揪住了那男孩的后颈,紧紧捏了一下,那孩子立刻脸色煞白,溜之大吉,结果好几天都动不了胳膊。某天晚上,居然有传言说那孩子死了。各种谣言纷起,大家笃信不疑,人心激荡。一时间,大家都心满意足。不久后,学生们又开始传播新的谣言,称德米安和女孩们有秘密往来,“无所不知”。

这段时间,我和弗朗茨·克罗默的奴役关系依然在继续。我逃不出他的控制,即便他很久不来骚扰我,我还是和他绑在一起。在梦里,他依然如影随形,那些他在现实中没有对我做过的事,梦中的幻想会补上,梦里的我完全是他的奴仆。我栖身在这些梦境中,比现实更有过之——我原本就是一个好梦者,阴霾剥夺了我的力量和活力。我最常做的梦是克罗默虐待我,唾弃我,跪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他还唆使我去犯下严重的罪行——与其说唆使,不如说是强令。其间我还做过一个恐怖至极的梦,醒来后几乎发疯,我梦见自己谋杀了父亲。克罗默磨好刀交到我手上,我们站在林荫道的树丛后,等某人前来,我并不知来的人会是谁。终于有人来了,克罗默推了推我的胳膊,让我去刺死他,而那人竟是父亲。然后我醒了。

除了这些事,我偶尔也会想到该隐亚伯,对德米安却想得不多。奇怪的是,他和我的第二次接触竟发生在梦中。我又梦见自己惨遭粗暴虐待,然后这次跪在我身上的竟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奇怪的是——这一点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在克罗默手下满怀痛苦憎恨所忍受的一切,换成德米安后,我竟心甘情愿地承受了,感觉既快乐又惊惧。我做过两次这样的梦,然后又换成了克罗默。

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和真实的界限。我和克罗默一直保持着这种令人不齿的来往,甚至在无数次小偷小窃后,我终于还清了欠他的债,但还是没能终结和他的关系。后来他也知道我偷钱,因为他总是追问这些钱的来历,因此我反而愈加为他所制。他常常恐吓要向我爸爸告密,那时我又害怕又懊悔,深恨自己当日没有向父亲坦白。事虽如此,但即便在痛苦中,我也没有悔恨一切,至少不是时时这样想,有时我甚至恍惚觉得,事情必当这样。既然厄运已当头,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脱身出来。

父母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我性情大变,和家人格格不入,他们是多么真挚的人,每每想到这点,我就会顿起一股浓烈的眷恋之意,仿佛眷恋消逝的乐土。家里的人——尤其母亲——待我若待一个病人,而不像对坏孩子,可是两个姊妹的举动却让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们对我小心翼翼,却让我更难受,我看得出来,她们当我是个疯子,应得怜悯,不可苛责,但恶已长驱我心。我觉得,他们正在为我祈祷,以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方式,但我知道那只是徒劳。我常常迫切地渴望解脱,想诚心忏悔,但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无法向他们坦白道明一切。他们会温和地接受我的告白,呵护我,为我叹息,却无法真正理解我,他们会觉得我是一时的失足,却不知那就是我的命运。

我想有些人可能不会相信,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这些人,我只讲给那些更懂人心的人听。有人到成年才学会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转为思想,他们儿时没有这种思想,于是认为那些经历也不存在。然而在我一生中,那时的经历和痛苦最刻骨铭心。

一个雨天,那个煞星又把我叫到博格广场上,我站在那里等着他,脚踢踏着淅沥的黑栗树上不时落下的湿叶。我身上没有钱,只带来了两块省下的蛋糕,这样起码能给他点交代。我早就习惯了躲在某个角落里等他,有时会等很久很久,我也只得忍气吞声,就像人接受那些无法更改的事实一样。

克罗默终于来了。这一天他没有待多久,捶了我的背几下,笑着夺去蛋糕,居然递给我一根湿乎乎的烟,我没有要,他比往常显得友好一些。“对了,”他走时说,“我差点忘了,下次把你的姐姐带来——她叫什么?”

我没听懂,也没作声,只是诧异地望着他。“不明白?带你姐姐来。”“嗯,克罗默,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何况她也不会来。”

我心想,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刁难我。他总是这样,提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要求,以此对我恐吓侮辱,然后再跟我讨价还价。最终我还得靠给钱什么的来脱身。

这一次却完全不同。遭我拒绝后,他竟然没有发火。“嗨,”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考虑考虑吧。我想认识你的姐姐。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带她一起散步,我去找你们。明天听我的口哨,到时我们再谈这件事。”

他离开后,我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图。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听说过,男孩和女孩稍大之后,会一起偷偷做某些出格的事情。那么他让我——刹那间,我才醒悟过来,这个要求多么可怕!我立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可我简直不敢去想像这个决定的后果,不敢想像克罗默会怎样报复我。以前的那些还不够,又一轮新的折磨开始了。

我焦虑万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手插在袋中。新的痛苦,新的奴役!

这时,一个明亮又深沉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开始狂跑。有人追在我后面,一只手轻轻地从身后抓住了我。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这才站住。“是你?”我疑惑地问,“你吓到我了!”

他注视着我,此刻,他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成熟、深思、锐利。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谈过话了。“很抱歉,”他的语气既礼貌又独特,“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吓成这样?”“咳,怎么不会呢。”“可能吧。可是,人家没有对你做什么呢,你却吓成这样,别人肯定觉得有问题。他会惊讶,并感到好奇。这个人会想,你的惊慌很不对头,他还会想,人害怕的时候就是这样。懦夫经常害怕,可我认为你并不是懦夫,是不是?当然,你也不是英雄。你有一些害怕的对象,有一些害怕的人。可这些你没必要怕。在人面前你永远无须害怕。你不怕我吧,是吗?”“不,一点也不怕。”“就是,你看。你怕其他一些人?”“我不知道——让我走吧,你要干吗?”

他走在我身旁——我加快了脚步,因为害怕的缘故——我能感觉他从一旁投来的目光。“这样想吧,”他继续道,“我只想帮你。不管怎样,你无须怕我。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个实验,很有意思的实验,你可以学到一些很有用的东西。注意了!有时,我会尝试一种人称读心术的把戏。这不是巫术,如果不知道其窍门,别人会觉得它很诡异。这个实验会让别人大吃一惊。我们来试试看。嗯,我喜欢你,对你很感兴趣,因此想了解你的内心世界。第一步我已经做了。我吓到了你。也就是说,你很胆怯。也就是说,有些事或有些人让你害怕。从哪里来的害怕呢?你根本不应该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害怕,原因就是害怕的人承认了前者的权力。比如说,这个人做了错事,被另一人发现了,这样的话,他就有了控制你的权力。你懂吗?很明白,是不是?”

我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他的脸色像平时一样严肃、聪颖,也很友善,却并不温和,反而很严峻。其中有一种类似正义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眼前的他宛如一个巫师。“你明白了吗?”他又问道。

我只能点头。“听我说,读心术看起来很古怪,其实过程很自然。比如说,我对你讲过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当时你心里对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我觉得,你可能还梦见过我。不过不说这些了!你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大多数男孩都很蠢!我一般很喜欢和自己信任的聪明男孩说话。你不会介意吧?”“不会。我只是完全不明白……”“我们先接着说那个有趣的实验!我们的发现是,男孩S很胆怯——他害怕某人——他有可能和那个人之间有羞于出口的秘密——是不是这样的?”

仿佛身在梦中,他的声音和威力淹没了我。我只能点头。难道那声音不是从我内心流出的?这个声音难道不是洞穿了一切,比我还了解情况?“也就是说我猜对了。我能想像。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刚才走开的那个男孩叫什么吗?”

我猛地一惊,被触动的秘密痛苦地缩回我的身体,它不想被人知道。“什么男孩?刚才没有男孩在这里,只有我自己。”

他笑了。“告诉我吧!”他笑,“他叫什么?”

我低声道:“你是说弗朗茨·克罗默?”

他满意地冲我点点头。“很好!你很爽快,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现在听我说,这个叫克罗默什么的男孩不是一个好家伙!看着他的脸,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流氓!你认为呢?”“是啊,”我叹道,“他很坏,是个恶魔!可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以上帝的名义,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别紧张!他走了,而且他不认识我——目前还不认识。我倒很想认识他。他上公立学校?”“是的。”“几年级?”“五年级——不要告诉他!求你了,求你别告诉他!”“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猜,你没有兴趣给我讲讲这个克罗默的故事了?”“我不能说!不,饶了我吧!”

他沉默了半晌。“可惜,”他说,“本来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个实验的。但我不想让你痛苦。可是,你应该也明白你不用怕他,是不是?这种恐惧会毁了我们,我们必须克服它。你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得克服它。你懂吗?”“当然,你说得很对……可是不行。你不知道……”“你也明白,我懂的东西比你想像得多——你欠他的钱?”“是,欠钱是一方面,但不是关键。我不能说,不能说!”“也就是说,如果我给你钱,还了欠他的债,也无济于事?——我可以给你钱。”“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求求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一句也不要提!你会让我遭殃的!”“相信我吧,辛克莱,以后你会告诉我你们的秘密——”“不,永远不会!”我气急败坏地叫道。“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是说,以后你或许会向我坦白。当然,我也明白!你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对你吧?”“哦,不——可是你根本不了解真相!”“我是不了解。我只是在想这件事。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对待你。你毕竟也不欠我什么。”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渐渐冷静下来。德米安的见识让我越来越觉得神秘。“我要回家了。”他说。他在雨中裹紧了自己的厚呢大衣,“已经说了这么多,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应该摆脱这个家伙!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打死他!如果你打死他,我会很钦佩,很开心。我甚至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恐惧又浮上心头。突然间我又想起了该隐的故事,觉得不寒而栗,竟不知不觉哭了出来。我的世界中有太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好了好了,”德米安微笑道,“快回家吧!问题会解决的。不过打死他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你的朋友克罗默不适合你。”

我回到了家,觉得自己似乎在外逗留了一年。一切都变样了。我和克罗默共有的是一种类似未来和希望的东西。那让我不再孤独!然而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独守着秘密度过的这几周多么孤苦无依。这时,那个不断翻腾的念头又出现了:向父母坦白的话,虽然会轻松一些,却无法真正拯救我。而我差点将一切坦白给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种即将得救的预感如一缕芬芳徐徐泛起。

我终究还是抛不开恐惧,和那个煞星已纠结得太久,太可怕。更让我奇怪的是,这些事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瞒过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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