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三辑——富翁醒世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2 02: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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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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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三辑——富翁醒世录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三辑——富翁醒世录试读:

第一回患得失钱神古道 讲情理寒士奇谈

西江月

会摆堂堂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个不来敬我。半世忧愁郁结,一生劳碌奔波。披星戴月却因何。只为其中这个。

这个不是别个,就是天地间第一件至宝,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系斯人之性命,关一生之荣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凡人之忿恨,非这个不胜幽滞,非这个不拔,怨仇非这个不解,令闻非这个不发。真是天地间第一件的至宝。亦古今来第一等的人物,所以这个神佛,有一对的花鼓,世上的人说道:

一家儿过活,富贵的如何,有我时骨肉团圆,没我时东西散伙;有我时醉膏梁,没我时担饥饿;有我时曳轻裘,没我时鹑衣破;有我时坐高堂,没我时茅檐下卧。这壁厢娈童妖女拥笙歌,那壁厢凄风苦雨人一个,要我来不要我?

请问世上的人,那个不要,谁敢说个不要两字。这个至宝,有的没有的,弄得七颠八倒,没有的求其有,使尽百计千方。

到得这个有了,更想其多,觉道千难万难,到得这个多了,多多益善,还要常保其多,犹不免千算万计,所谓巴一千撞一万。

非但不敢说不要两字,就是要字里面,且有说不尽的景况,劳心劳力,日夜千辛万苦。也因为要这个,为客为商,奔走千乡万里;也因为要这个,卖男卖女,骨肉东三西四;也因为要这个,奴颜婢膝。为要这个,甘作低三下四,朝张暮李;为要这个,不顾九烈三贞。至于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尽千奇百怪的勾当,无非都为要这个上头起见。总之世上的人,心内也要,口内也要,口内不要,心内总要,当时不要,久后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

或黄或白,以尔作宝;

凡今之人,维子之好。

这个至宝,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人人要,不独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难道他不要的?

世上的人,切不可辨个尔我,切不可分个人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盖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个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过一个他人。且我看他人,他人原是一个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俨然一个我。

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后可以行得去。故世间维一恕字,可以终身行之。这个恕字,事事不可离,时时不可忘。论到好的所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论到不好的去处,无诸己而后非诸人。

自己不欲的事情,断不可施诸他人。总要常存个人心一体的念头,这方可称个尽善。目下的人,为了这个至宝,有己无人,但知利己,往往忧人富且怕穷,隐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动不得的。有一等凭着自己的势头,强占人便宜;有一等恃着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亏。占人便宜,还要把人凌辱;派人吃亏,还要把人糟蹋。有一等要图自己肥家润室,不顾别人死活存亡,得了这个的财物,便把那个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见凶便住,见善便欺的人,遇情通理顺,讲情话理的,便道不怕伊情理三分,明欺七分;撞着了强横霸道,更凶似我的,只得忍气吞声,便敢怒而不敢言,外面还要陪着小心。有一等欺贫重富的人,迷着个财主,便假殷勤,挜相知,装尽许多丑态,仍然一些也叨不着他的小光,若是叨得着小光,便胁肩谄笑,无所不至,连廉耻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见了个贫士,便不在他心上,当面轻亵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后说他笑他,其实因他贫穷,未曾占染厘毫丝忽。若是穷人向他挪移了十两八两,他里面便蓄着个我富他贫的念头,外面就露出个他贫我富的形状,还要肆无忌惮,当场出丑,不顾别人的颜面。又有一等看见别人的富,心怀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穷,好像别人连累他的一般,当面挪移撮借,背后反要筹计划策,或假公济私,于中取利,不晓得什么叫做情,叫做理,什么叫做义。甚至父子们,平白地风波即起;兄弟们,顷刻间水火已成;朋友们,陡的里干戈就动。六亲不睦,九族不和。或损人不利己,或两败俱伤。为因要这个,反把这个送与别人。而且有伤天害理,划恶策毒计,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负了多少义。单有自己,而无别人。一世辛劳,并无片刻之安,哪有一时之乐?真至四肢冷,双脚挺,口不能说长论短,目不能见貌辨色,耳不能寻消问息,身不能西走东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咙中的气儿一断,方才肯罢。正是:

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这等看起来,利令志昏,当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难道教人必不要这个至宝么?若说道为人总该不要,纵然有了也该送与别人,岂是那些天下的富人,没有一个是的;天下的穷人,没有一个不是的么?不是这等说法,这个至宝,原是人世养生之物,易迁有无,藉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没有,如何不要!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故向日陈仲子不食兄鹅,原属矫情;庞居士车金入海,更为不经。所以这个至宝,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了未免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了未免伤惠。取与之间,须要看得清,见得大,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轻,亦不可把这个至宝,看得太重。当取的便取,不当取的勿取;当与的便与,不当与的勿与。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轻忽心,把这个至宝,任意挥洒;不是我的,不可生妄想心,图谋别人的至宝。凡事要归个适中,斟酌个一定不易的道理。古人说得好,临财无苟得。得是原许人得的,不过教人不要轻易苟且得耳。揆诸理上,理上说得去:度诸情义,情义上也说得去。然后与之有名,取之无愧,心安意适,这等样有了财物,用也是经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有一等人说到个取字,笑容可掬,欣然乐从,即一时不便就取,还要想个取的法儿出来,必待取之而后快,说到个与字,眉头打结,心内怏怏,即使一定要与之,还要迁延时日,与之终是肉疼;常把个患得患失的念头,横于胸中,朝思暮想,万绪千愁,无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阴谋暗算,不顾天良,霸占强吞,怎知情理,不管乡党论谈,亲朋怨怼,任别人笑他骂他,咒他恨他,只是一味个要得而不要失。这等人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意思?他的念头,无非要自己受用,并为子孙之计耳。但不知天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设心不良,安能久享?否极泰来,泰极否至,往往见器满则倾,物极则反。祸起萧墙,变生仓促,半生得之而甚难,一旦失之而甚易。阴谋暗算的财物,化为乌有;霸占强吞的家产,竟属子虚。否则暗来暗去,渐渐消磨,荡产罄家,一败堕地。即使自身能保,难保后人。刻薄成家,难免儿孙荡费。不是养个痴呆懵懂的贤郎,定是出个嫖赌吃喝的令子,包你家产消灭,反本还原,财物耗尽,连根而去。若是恶债未清,儿女必至做出不可闻的事情,舍身以偿祖父之债。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谈论。世人莫道此等儿女,是个不肖,这是个极顶的孝子慈孙。盖父与子,合来总成一尺。父亲就做了五寸,儿子自然也是五寸。父亲若是不伶俐的,只做得一寸,儿子必然能干,要做起九寸来了。若是父亲做了九寸,儿孙自然只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连一分也没有了。奉劝世上的人,须剩些地步与子孙用用,切不可做尽了。正是: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可见得世间的贪财爱钞,算计别人的,到得临了,究竟无益。世人为何不思行善?岂不晓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徒欲以财物家产,传之子孙,是谓求祸而辞福。盖祸福本是无门,亦维在人自己招他。世上的善恶报应,真如影儿随形。近报则在自身,远报则在儿孙。为人在世,总要把这个至宝,看得轻重适宜;把这个人情,细心体贴;把这个善念,常存心上。若是贫士,贫乃士之常,不可恨自己此时之贫,不可妒他人此日之富,见富勿为谄媚,当自乐也。

若是富翁,富亦何足道!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讪笑他人一日之贫,遇贫勿须提防,宜以善为宝。把贫富两字,看得淡些,宁为君子,勿作小人。我试把一段人人晓得的故事,说与世上的人知道。正说间,忽有不速之客一人来,见了此书,哈哈大笑,说道:“这样书哪个要看?哪个要听?徒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一派迂气,满纸腐谈,真是惹厌。有一等人见了,必然说笑你做书之人,还说道此人甚奇,自道识字,却是不通,而且连篇别字。说出这样言语,不知世务,这做书人,必定是个不长进的废物,请付之丙丁,勿使这一等人看见。”

客乃掷书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务者,但世之人见了此书,以予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

无所消遣,聊以此作笑府观,亦无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劝世,不顾贻笑大方,正是:

不知人人晓得的是什么故事?且看下文分解。第二回老虎官心慈游大海 遇燧人指引独家村

西江月

漫讲诗云子曰,休说者也之乎。文章怎好市中沽,只怕难充饥饿。

莫被儒冠贻误,须知创业良图。一经挫跌请谁扶,包管时光难度。

话说明朝祟祯年间,有一人姓时名规,取个不越规矩的意思。号叫伯济,伯是个大,其志向欲大,有济于世,是当时第一个有名秀才。原籍忠厚人氏,家住好仁坂里。父亲叫做时行善,官为大理寺正卿,现今致仕在家。母亲安氏,同庚半百,所生二子,是个一胞产的。弟兄两个,都是一十八岁。长子时方便,娶妻韦氏,也是同庚,生下一个儿子,名唤时达,只得三岁。次子即是时伯济,娶妻颜氏,小字如玉,是方镇地方颜良的女儿,年纪也与时伯济同庚,也生下一个儿子,名唤时通,也只得三岁,月分比时方便的儿子大些。一家八口,父子同心,弟兄竭力,儿子媳妇们奉事父母,极其孝顺。那父母两个,待这儿子媳妇们,亦极其慈和。兄弟甚是尊敬哥哥,哥哥也甚是爱惜兄弟,就是妯娌之间,亦甚是和睦,宛如姊妹一般。这两个儿子,虽在襁褓,却日日终不闻啼哭之声。其处一堂,天伦叙乐,骨肉可欢,布衣甚暖,菜饭甚香,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无忧无虑,一门甚是快活。但是那时行善为官的时节,却是两袖清风,家业不能十分富足。所有祖上遗下来的一件东西,是个至宝,那件东西生得来内方外圆,按天地乾坤之象,变化不测,能大能小,忽黄忽白,有时像个金的,有时像个银的,其形却总与钱一般,名曰金银钱。这金银钱原有两个,一个母钱,一个子钱,皆能变做蝴蝶,空中飞舞,忽而万万千千,忽而影都不见,要遇了有缘的,就跟他。时伯济家内的这个,是个子钱,年代却长远了,还是太祖皇帝赐与时行善的。始祖历传五世,从来没有失去,但是只得一个,正是: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忽一日时伯济静极思动,心中起个念头,心问口,口问心,自己想道:我不合念了这几句诗云子曰,并不知什么一些世务,不能见多识广。虽然父母在堂,不可远游,但男儿志在四方,岂可困守家门。家中父母赖有哥哥在家奉事,不如出去远游一番,把得有个出头的日子也好。于是告禀父母,父母应允。那时行善道:“你既要出去游玩,自然遍上山川,遨游四海。家内有个金银钱,你晓得天下是有两个的,不知母钱今在何处,你带在身边,倘遇见了一并带回,使他母子团圆,也是一桩美事。”就叫安夫人取了金银钱出来,交与伯济。伯济收了金银钱,拜别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当日行了一程,夜向店投宿,看见一人,自称钱神,厉声说道:“目下你的名儿不好,我与你要暂别几日。”醒来却是一梦。自己暗思道:我是个当今第一个有名秀才,怎么说我的名儿不好,要与我暂别几日,甚是奇怪。因想起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时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观各处的风土人情,身边个金银钱,却不在他心上。一日时值季冬,天气严寒,信步来至海边细观海景,但见:

这一边稳风静浪,柴船自来,来船自去;那一边随风逐浪,小船傍在大船身边。有时平地起风波,有时风过便无浪,有时无风起处也是潺潺浪滚,有时风头不顺宛如倒海翻天。不见什么高山,哪见什么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昏沉沉满眼赫势滔天。

那时,时伯济看出了神,转眼间,忽然金银钱不见,四面观望,毫无踪迹,不提防一时失足,连身子也落下水里了,正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时海岸上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他们要顾自己性命要紧,怎肯下海来救,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罢了。他心内存着个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念头,一些也不惊慌。说也奇怪,那时伯济的身子,落在水中,并不见沉没海底下,却浮在海面,连衣服也不甚湿。你道这是什么缘故,不是有什么海神海佛,只为有个龙神护佑。这条龙原是一条困龙,困居海内,不能上天,今见时伯济落水,顿起相怜之念,空中保佑,不使他沉到海底。

那时,伯济撑开眼皮一看,真是一望皆白,随着波浪,听其自然,滔滔滚滚,望那一边氽去。觉着离那海岸渐渐远了,回头看那海岸上的人,别人看我弗多大,我看别人也大弗多。顷刻间氽到海心,四面无边无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远远望见一只海船,不知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将近,只见一人双脚踏在平基上,形状似有三分贼气,疑是海洋大盗。时伯济不动声色,并不求救,望天叫喊一声。原来这只船上有三个主儿,一个叫神仙官,一个叫老虎官,一个叫狗官,脚踏平基上的是个水手。其时适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头上立着,看见海中有人,神仙官道:“这边有个人落在水中,我们且抛一锚,带住了船,缓缓的将船撑拢去,把那个落水的人救了起来,何如?”狗官道:“我们且把自己的柁拿定,我是随他风浪起,只是不开船,他人落水,与我什么相干,要我们着急?”两个在船头上顿时相骂起来。那老虎官听见,慌忙走起说道:“船通水,人通理,你们不要船横芦飞嚣,自古道宰相肚里好撑船,我们是一条跳板上人,有甚事情须要大家耐些,到底为着什么?”神仙官把手指着水中的时伯济说道:“我意中要想救这个人,对他说了,他不但不肯,反要夹篙撑,竟与我相骂起来。”老虎官面上带着笑,向狗官道:“据你的意思,难道看他落水,让他死了不成?”狗官道:“然也。”木头雕老虎官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那个人虽然与我们没有碰过船头,但东海船头也有相碰的日子。我们救了他,他日后自然也晓得,知恩报恩的。”神仙官道:“既然如此,就把船撑拢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自有个道理。”那个狗官终是在旁边打退船头鼓,说道:“我看起来,只伯是撑不拢的。”

老虎官道:“你摇了半日的船,缆多没有解,我这等对你说,你还是不听。”那时三人不拗,神仙官同狗官走到船梢上,说闲话去了。老虎官只得自己动手,把船横撑,欲来捞救时伯济。

无奈撞着了退船头鬼,在船底下挡住去路,再撑也撑不动。霎时间风波骤起,他们是看风使船的,一着了风,便扯足了满蓬,一帆风竟往那一边去了。

此时时伯剂仍无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来自去,飘飘荡荡,不知氽了多少路,遥望见青草河边,一带树林,黑沉沉一族人家。正看间,身子不觉已近海滩,海滩上的树木,原来却是冬青树,人家尚远,不甚分明,隐隐似有个城池在内。时伯济爬上海滩,脚底下踏着一件东西,阔三尺三寸,长四尺,不是什么海宝贝,其实是一块瓦片。哪里晓得这块瓦片,硬又硬滑又滑,才踏上去,底下一挫,哪里还立得定脚头,两脚却在滩上,身子又跌落在水里了。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那时,时伯济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而行去,又自己不能为力,两只手哪里撑得起;若望下流去,却是顺势,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撑住,然终是力不从心。身在海内,脚在滩上,更比在海中飘荡的时节,越觉难些。身子动也不能动一动,说话也说不出半句,即使说得出话,奈何无人听见。不意树林中忽有一人走出来,看见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滩上,把他两只脚一撮,竟撮至岸上来了。便问那人姓名居处,那人道:“小子并无姓名,哪有家乡,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唤我燧人,道号子虚散人,欲到海中寻访高人,在此经过,救了君家,实是有缘。”伯济道:“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图报。”燧人道:“我辈救人,岂肯望报。”燧人也问时伯济的姓名踪迹,伯济备细了一遍。燧人道:“原来是个读书人,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一文之忧,你如今还去想它不想它?”伯济道:“这个身外物,我去想它怎的!”燧人道:“你既不想它,你今意欲何往?”伯济道:“我自落水来此,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听天而已。”燧人道:“所言诚是,但此间前不把村,后不着店,就使你往那一族人家,走进这城里去,也是人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济道:“这一族人家,是什么地方?”

燧人道:“是小人国。”伯济道:“这座城叫什么城?”燧人道:“这城叫做没逃城。此城筑得甚是坚固,四面若关了城门,就是神仙也飞不出去,凡人哪里逃得出,所以叫做没逃城。国中居民甚广。城内有个人,自小做卖柴主人的,国中顺口儿都叫他柴主,柴主之名,遍满天下,真个是若有发迹,混名先出。自从出了柴主之名,就得了一个也是金银钱,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敌国之富。闻得他敬重斯文,你如今无所依归,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处。他家住在城中独家村上,国中人人晓得,切记切记,后会有期,我是去了。”言讫忽然不见。时伯济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向那一族人家走去。

看看进了城门,那城内的地形,比别处地方低些,缓步行来,有意无意间,打听这个独家村上的柴主。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不知独家村这个柴主姓甚名谁,且看下文分解。第三回时规被小人作贱 钱愚受一文牵制

西江月

得来何妨违理,多财尽管无才。纷纷尘事实奇哉,只怕天公尚睡。

休虑人粗事俗,当愁运蹇时乖。一生虽有命安利,须晓炎凉世态。

却说小人国内独家村上,这个柴主,你道是谁,不是别个,他姓钱名愚,号士命。他父母是没有的,兄弟也没有的,只有一个妻房习氏,小名如斌,年方四十四岁,生下一个儿子,名唤百锡,年方一十八岁,尚未娶妻。那钱士命自己年交六十九岁,身长三尺,头颈自小歪的,前生不是凡人,今生是天上串头神下降,容貌异常,比众不同,生得来:

头大额角阔,面仰髭须跷,黑眼乌珠一双,火烧眉毛两道。

骨头没有四两重,说话压得泰山倒。臀凸肚跷,头轻脚摇,两腿大肚皮小,天生大卵脬。

那大卵脬有一时要气胀起来,随身两个小撞,一个叫趋炎,一个叫附世,一个立在左边,一个立在右边,把他大腿捧了,将这卵脬,用力慢慢的呼出来,其中的气,渐渐平了,钱士命心内才得快活。若有一时要撒屁,下身重大,两腿粗胖,也须要这两个在两边把他阔臀掇起,然后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来。

这两个趋炎附世,平生习惯,最喜干这样勾当,所以常侍左右,并不自知忸怩。然而钱士命自来却没有人使唤的,原是一个穷人赤底的,自从做卖柴主人的时节,用着不识轻重、不知分量的一条蛮秤,横冲直撞,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忽一日正在那里卖柴,半空中飞下一件东西,扔在那一条蛮秤上。钱士命见了,喜出望外,连忙拿来藏了,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个金银钱,这个金银钱,却是母钱,就是同那时伯济落在海中的子钱,是天生的一对。他自此以后,家道日隆,小人国里竟算是一个大阿哥了,挣下多少南庄田、北庄地,又得了一个大大的官儿,封为自泛将军。独家村一带地方,都是他家的住房,门前有棵大树遮阴,朝南一对孟门。孟即是大门,是他们的土语。

孟门里面第二进,是个佛中厅,里面第三进是一所堂屋。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落落;下联写着;阿谜俚沮沮。梁上悬着一个朱漆匾额,上书梦生草堂四字。只因钱士命的母亲,向日怀孕在身,睡梦中不知不觉产下一个儿子,就是钱士命,其时适值此堂落成,喜之不胜,这个匾额,就是这个意思,以示不忘之意。靠北摆着一只建几,建几下面并着一只硬桌,左有摆八把有主椅。

梦生草堂旁边,一间矮斋,斋中摆几条雕凳,别人到他家里去商量事故,必要在这矮斋中讲话。梦生草堂里面,第四进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匾额,题我在这里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朝外挂一副横披鸾画,上面画一只青鸾。画底下摆一张炕床,炕上铺一条狒鼠绣褥,褥上盖一条厚棉被,底下衬一条乞席,炕边摆一把称孤椅。这个室中上面水泄不漏,四面不露光明,钱士命不拘时候,坐在这称孤椅里,暗昧不明,几不知天地为何物。自室后面房屋不计其数,原有三大圈堂四大厅,正是:

家值千贯,身值千贯。

一日钱士命在自室中走出来,恰到梦生草堂中,忽见豪奴走进报道:“外面有个人,特来问候将军。”钱士命道:“是哪个?”豪奴未及回答,抬头已见一人:

表模做样,曲背呼腰,贼形贼势,鬼头鬼脑,巧言令色,肋肩谄笑,一见柴主,低头伏小。

这个人姓施号叫利仁,原是钱士命家里走动的,一个帮闲人,年纪不多,只有五六十岁,满口牙齿落尽,身材短小,小人国内的矮人,有名的,叫做无齿小人。其时到了钱士命家,走至梦生草堂的阶下,见了钱士命,不敢开口,只顾磕头。钱士命道:“施利兄有话请说,你不是道士,为何把屁股向起天来?”施利仁道:“久慕府上有个金银钱,是天下第一件至宝。吾想至宝原是人生难得见的东西,今在府上,不可错过,故特造府奉拜,欲借这个金银钱一看,未识允否?”钱士命道:“你这个人,太看得这个金银钱了,我这个金银钱,岂是轻易动得的!你改日斋戒沐浴了,待我择了吉日,备了香案,祝告一番,然后同你到那里去,只好望一望,也不可拿它出来,怎么说出一个借字来?然吾却不怪你,你是个没有金银钱的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的道理,你且起来。”施利仁道:“是啊是啊,小的原觉造次,但世间罕物,素所尊重,愿求一见,勿负小的一片诚心,告辞了。”钱士命道:“你若要见这个宝贝,常常到吾府来伺候伺候,或者有缘遇着,可以见得的日子。”一头说话,两人走出门来。钱士命立在孟门边,施利仁大树底下,正要分手,远远看见一人,好像不是小人国内的人物,但见他:

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低声哑气,面黄肌瘦。进退两难,无路可投。步步小心,常恐落于人后。施利仁想道:“这个人来得诧异,必非我辈中人,待吾去问他。”遂走向前边说道:“你是何等人,看来不是我国内的人品,问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那人道:“小生姓时名规,号叫伯济,中华人也。闻得此间独家村上,有个人叫什么柴主,未知住在哪里?”施利仁道:“噤声,这柴主两字,岂是说得的么?若是我们将军听见了得!你是中华人,不晓我们海外的话儿,你要到他家去,你须随我来。”时伯济跟了施利仁,走至大树底下,见了柴主。钱士命道:“施利兄,你去问他,他是何人?”施利仁道:“他叫时伯济,中华人氏。”钱士命道:“你中华人为何到此?”时伯济道:“小生是个大学秀才。”钱士命道:“秀才是第一等的废物。”时伯济道:“只为游学出门,身边带了一个金银钱。”钱士命道:“嘎,金银钱在哪里?”施利仁在旁边听得了,连忙跪下说道:“原是中华富饶之地,上邦人物,失敬失敬,乞借金银钱一看。”时伯济道:“不意行至海边,这个金银钱失去,身子落在水中,方欲上岸,又遭挫跌,一路飘流至此。”钱士命道:“你空长六七尺,是个无用之徒,必然手头松,不经意,所以一个金银钱也失去。”施利仁道:“看他满面滞色,哪有福招留这个金银钱在身边!你不淹死,还是你的造化,你如今要访问钱将军,是什么意思?”时伯济道:“我闻得燧人说他敬重斯文,故而特来访问。”施利仁道:“这位就是钱将军。钱将军,他既远来,你府上少个佣人,着他在府上使唤使唤,何如?天色已晚,明日再来奉候,小的去了。”钱士命道:“时伯济你住在我府上,也罢。吾要问你,你这个金银钱不见了,可晓落在何处?”时伯济道:“落在海中。”

钱士命沉吟良久道:“你随我进来。”那时时伯济无可奈何,只得随他进去。但是这小人国内,房屋低小,走进此门,必要低了头儿,正是:

在他门下过,怎敢不低头。

是夜钱士命就令时伯济矮斋中歇息,他自己却在自室中去睡了。然身儿虽在炕上,一心想着这金银钱,哪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一更里呀,思量这个钱,今来古往独推先,惹人怜。说来个个口流涎,形如坤与乾,又如地与天,世人谁敢来轻贱。算来正与命相连,今夜教我怎样眠。我的钱啊,提起你,谁勿羡。

二更里呀,思量这个钱,钦心久仰在先前,实通仙。一文能化万千千,好换柴和米,能置地与田,随身所欲般般便。教人怎不把情牵,胜如爹娘共祖先。我的钱啊,称卖命,是古谚。

三更里呀,思量这个钱,朦胧如在眼睛前,乐无边。精神强健骨头颤,心中真爽快,眉间喜色添,此时才得如我念。谁知却是梦魂颠,依旧身儿在炕眠。我的钱啊,醒转来,越留恋。

四更里呀,思想这个钱,怎生落在水中间,恨绵绵。心头无计泪涟涟,一时得勿着,心思想万千,如何设法来谋面。越思越想越凄然,这件东西非等闲。我的钱啊,要见你,何时见。

五更里呀,思想这个钱,心中许愿意甚虔,告苍天。千愁万绪若无边,区区若到手,时时供佛前,焚香跪拜心无厌。至诚至敬不虚言,伏望钱神赐悯怜。我的钱啊,早早来,如吾愿。

一夜里呀,思量这个钱,翻来覆去不安眠,意心坚。腹中好似火油煎,黄昏思想起,直到五更天,东方发白心难变。几时飞到吾跟前,弄得区区心想偏。我的钱啊,勿负我,心一片。

钱士命想了一夜,清晨起来,坐在称孤椅里呆想。忽见施利仁来走到面前,说道:“将军闷坐在此,想来有心事么?”

钱士命道:“你哪里晓得吾的心事。”施利仁道:“将军在这里,莫非想这个海中的至宝么?”钱士命道:“你怎么晓得的?”

施利仁道:“将军何不把府上这个母钱,引那海内的子钱出来,这叫以钱赚钱法,管教唾手可得。”钱士命道:“妙极,妙极!你若不说,吾却忘了。”钱士命即忙拿了家中的金银钱,同施利仁来至海边,两手捧了金银钱,一心要引那海中的子钱到手,但见手中的金银钱,忽然飞起空中,隐隐好像也落下海中去了。

此时钱士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这个海水车干,正是:

一钱落水,晓夜思量;

两钱落水,连夜车浜。

不知海水车与不车,且看下文分解。第四回叫化僧望气登门 时伯济扫地被打

西江月

举世莫非人子,盈寰尽是皮囊。一般肺腑一般肠,造物原无偏向。

落魄须防失志,素封切忌颠狂。穷通富贵本寻常,何用装模做样。

却说钱士命在海边,欲要母钱引那子钱到手,母钱也飞起空中,隐隐也落在水里,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海水车干,连忙叫施利仁回家唤人。哪里晓得,施利仁看见钱士命金银钱失去,他竟悄悄走了。钱士命独自在海边,心忙意乱,如热石头上蚂蚁一般,又如金屎头苍蝇一样。一时情极,将身跳入海中,掏摸金银钱。那时白浪滔天,钱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连叫几声救命,无人答应,逞势游至海边,慌忙爬上岸来,满身是水,宛似落水稻柴无二。才到岸上,心中到底舍不得,又在那里想这两个金银钱,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将一只脚跨至水内,想着了性命要紧,又只好缩脚上岸,闷闷不乐,竟自回家。

一路行来,打听得通衢大道上,有个李信,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遍游天下,四海闻名,出没不常,行踪无定。人若想着李信,那李信就在眼前。若有人问他事情,他说行得的,行之无有不利;他说行不得,行之终属勉强。他住一所三横一竖的房屋,屋边略有些田土,门前挂一面小小招牌,上面横书未卜先知四字,下面两行写着:惯断是非曲直,能知祸福吉凶。那钱士命见了,向前拱手说道:“先生久违了。”李信不开口,身子动也不动一动。钱士命道:“我要问先生,我失去一件东西,不知可能复得?”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口的么?”

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耳的么?”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我要问问我的终身,是什么样一等,如何问之不答,叫之不应?”于是李信手书一个纸条,上写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八个字,递与钱士命。钱士命看了全然不懂,说道:“你既知过去未来之事,你可晓得我有几个儿子?”李信即写下一个不字与他看了。钱士命也不懂,欲要再问,他终不开口,遂恼恨起来说道:“我生平有了事情,从来也没有问过李信,他是不开口的东西,我去问他,这是我一时的没主见,自己不好。这纸条上面的几个字,我也不明白,他写的是什么说话?这个不字,又不识他是什么意思。”又气又恼,拿了纸条,一径走回家去。

进了没逃城,来到独家村上,走入孟门里面,从拂中厅穿过梦生草堂,踱进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长吁短叹,心内想着金银钱,手中拿了纸条,眼睛看定了这八个字,迟疑了半晌,忽然立起身来,走出自室,来到矮斋中,见了时伯济说道:“你真个是倒运人,你到了我家,连累我的金银钱也失去,险些儿我的性命不保。”就把前事说了一遍。时伯济道:“李信是我的知己。”钱士命道:“既是你的知己,你又是读书人,你看纸上这八个字,是什么解说?”时伯济举目一看道:“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小小是个笺,行钱是个贝,合来是一个贱字。目字没有了这二划,添了一个人字在内,是个囚字。这八个字,却只是贱囚两字。”将军一闻此言,暴跳如雷,正是:

怒从心上发,恶向胆边坐。

一时要提兵调将,灭此李信。时伯济道:“李信踪迹不定,来往无凭,从哪里去捉他?”钱士命道:“他现在通衢大道上。”

时伯济道:“他神通广大,变化不测,急切不能取胜,将军你且三思。”钱士命道:“我誓不与李信并立,若能灭了,才畅我的胸怀,我如今思想金钱要紧,也无暇及此,将来务要灭他。我要问你,我问他,我有几个儿子,他写了一个不字,又是什么解?”时伯济道:“不字一个两字,道你的儿子是一个。”钱士命道:“这个倒被他猜着了,我却不识这不字。”自此把灭李信的事常挂在心,步出矮斋,来至梦生草堂。时近黄昏时分,那时正是腊月十五夜,有天无日,月色朦胧。钱士命但闻咯咯咯的叫声,不知此声从何来,疑是金银钱出现,静听之却在天生井内,遂叫趋炎附世,拿了一条千丈麻绳,系着一块壁板,钱士命坐在板上,落下天生井内,直至井底,举目看时,那咯咯咯叫的,不是金银钱,原来是一只井底蛙,拾在手中,抬头一看,竟是天无箬帽大了,慢慢的叫趋炎附世,拽了起来。坐在井上,两眼望青天。顷刻间,但见白地上起乌云,腾至空中,忽剌一声,青天里一个霹雳,豪奴进来,传说外面街上天打杀一个过路人。不在话下。

不一时,满天蝴蝶,大大小小,在空中飞舞。看得钱士命眼花撩乱,忽而蝴蝶变化,一团如馒头模样,落在钱士命口中,咽又咽不下,吐出来一看,却是两个金银钱。这两个母子金银钱,就是落在海中的至宝,此时方落在钱士命的手内。那钱士命眉欢眼笑,把井底蛙放脱井中,双手捧了金银钱,摇摇摆摆,踱进梦生草堂,把金银钱供在建几上,趋炎附世慌忙摆了香案。

钱士命望上礼拜,暗中祝告道:“敬者钱弟子钱愚,虔诚拜祷,今日叨天之佑,有了这银铺钱,伏愿世世子孙,持守不失,永为钱氏镇家之宝。”祝告完了,立起身捧了金银钱,走至自室,把金银钱藏了。坐在称孤椅里,哈哈大笑,说道:“我好容易,这两个金银钱,不知我费了多少心计,多少辛勤,此时才得到手,这是我一团心血换来的,天下这些想钱的,谁人学得我来。”

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得世间财。

钱士命得了这两个金银钱,坐在称孤椅里,越觉心绪不宁。

他有了金银钱,恐外人不晓得,显不出他的体面,若外人晓得了,又恐有人眼红,向他借贷,与他缠扰。正在思想,不觉天明。抬头忽见施利仁,闯入自室,钱士命:“施利兄,昨日你见我金银钱失落水中,你就悄悄走去,今日你晓得我复得,你仍然到我府中来了。”施利仁道:“将军你休错怪我,昨日见你金银钱失去,小的忙回家唤人来,替你车海,未到海边,将军已经回府,本欲当夜走来府上看看,天色已晚了,所以今日黎明即至。今将军复得金银钱,如今说起,才知小的并不晓得,望将军乞道其详。”钱士命乃把观天落下金银钱的事,备细说了一遍,施利仁道:“如此请将军堂上坐了,待小的们叩贺。”

于是把称孤椅掇在梦生草堂,钱士命坐在称孤椅上,施利仁在阶下磕头叩贺,趋炎附世及豪奴一家大小人等,齐集梦生草堂,多来磕头叩贺,独有时伯济不到。钱士命大怒道:“时伯济何人,不来叩贺我?”钱将军正在喧嚷,只见豪奴走向前说道:“门前来了一个和尚,要见将军。”钱士命道:“叫他进来。”

随叫趋炎附世,把称孤椅掇进自室中,他远远望见那和尚走进。

你道那和尚怎生模样,但见他:

轻骨头,大眼眶。油头滑脑,头戴韦帽像冠冕;花拳绣腿,身穿课衣弗见裰。头阁阁,尾翘翘。依稀常在睡梦里,满面绿于于;仿佛时登雾露中,周身烟漫漫。

那和尚大模大样,走进梦生草堂,见了钱士命,打个问讯,分宾主坐在有主椅上。施利仁自己拖了一只德杌,坐在旁边。

钱士命道:“和尚上刹在哪里?”和尚道:“小处在大排场右首,弗着街上,前世寺内。”施利仁道:“上人法号叫什么?”和尚道:“小僧无号,小僧日逐在外化缘为活,国人顺口儿都叫我化僧,因此即以化僧为号。”钱士命道:“化僧你到此何干?”

化僧道:“我方才打从此间经过,见府上财气盈门,一道红光,直透天庭,必有宝贝在府。但红光之下,伏着黑气一团,环绕屋宇,主将军数年之内,身家不保,想将军府上秽气太多,故而致此。”钱士命道:“化僧你看起来,可有挽回否?”化僧道:“据小僧愚见,要把府上有形的垃圾,先去尽了,然后把无形的垃圾,再去,或者可以挽回造化。”钱士命道:“我与你是有缘的,你可替我设法设法?”化僧道:“取一把扫帚出来。”趋炎附世忙把一把扫帚,提与化僧。化僧把扫帚施在屁股后,望北拜了四拜。施利仁走近,把扫帚插在化僧身上道:“拖了不便,插在腰间的好。”化僧道:“妙极。”化僧踅至南首,拜了四拜。拜毕,踅至东首,拜了四拜。拜毕,又踅至西首,拜了四拜。立起身来说道:“如今要叫一个斯文人,把府上的垃圾,尽行扫去,那团黑气可以渐灭。小僧实与将军有缘,故而特来指点。”钱士命道:“承化僧指点无以为报,奈何?”化僧道:“闻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小僧要将军一个,未识允否?”钱士命听了真是说着钱,便无缘,向化僧道:“化僧要化我别件东西,总好商量,若是金银钱,是我镇家之宝,断断不能如命。”

化僧道:“如此小僧告辞了,容日再来募化。”钱士命道:“要问化僧,那无形的垃圾如何扫去?”化僧道:“只是在将军自己身上作主。”钱士命遂送出孟门,化僧飘然而去。

钱士命回到梦生草堂,同施利仁走进自室,坐在称孤椅里,商量扫地。施利仁道:“斯文人府上现有,如何不使唤他?”

钱士命道:“是哪个?”施利仁道:“矮斋中时伯济,他是中国读书人,岂不是斯文人?”遂着趋炎附世叫时伯济进来,说道:“时伯济我得了金银钱,合家大小内外人等,都来磕头叩贺,你为何不到?”时伯济道:“我在矮斋中读书,并不晓得,将军得了什么金银钱?”钱士命听了大怒道:“你在我府中,怎说个‘不晓得’三字?”随用手把时伯济挞了一下。施利仁道:“你今朝子曰,明朝子曰,不知你缠的什么子曰?将军他不肯磕头也罢,今且饶他,如今将军叫你扫地,要把合府地上扫得干净,若再不周到,莫怪将军动怒,你可晓得?吃他一碗,凭他使唤,你做了鳅,那里怕得泥?做此官,行此礼,你勤谨扫地,小心服侍将军,我是去了。”当时别了钱士命,竟自回家。

时伯济无可奈何,只得拿了扫帚,通前撤后,地上处处扫到,却都扫得干净。扫毕仰天长叹道:“天啊,我一身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忠厚人,不意在小人国内,遭此一挞。我有何面目,尚在人世,我生了这样命,不如死了,到也干净。”满腔愧恨,无间可告,只好含忍,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不知时伯济此时可要自尽,且看下文分解。第五回访李信坍墙逃命 钱士命做寿吃面

西江月

富贵弗因刻薄,贫穷岂为软柔。漫夸奸狡有机谋,造物毫纤不谬。

饮啄莫非前定,银钱讵可强求。无分中厚与嚣浮,须待时来福凑。

却说时伯济在小人国内遭了钱士命的一挞,愧恨欲绝,一时无地自容,欲要将身自尽,不愿再生人世。忽而想着我一身欲大有济于世,岂肯与琐屑小人计较,遂致轻生!况此地本非我安身之处,我来此却是我自己不达,听了燧人的话儿,误与小人为伍。一腔懊恼,满腹踌躇。步出矮斋,却遇见了趋炎附世,问道:“我前日闻得燧人说,你家将军,敬重斯文,所以小生到此,怎么使我遭如此之挞?”趋炎附世道:“你这人真觉懵懂。我们的将军敬重斯文,乃是那一文两文的文字,岂是你文绉绉的文字?你真认错了道儿。”时伯济听了乃恍然大悟,决意要去,心中想道:我来得明,去得明,我若不别而行,又不是我堂堂男子的所为。若要去当面辞他,我又是不屑,遂题诗一首在矮斋壁上,写着: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回头就走,顿时出了孟门,离却独家村而走。一心欲要寻觅李信,无奈城中不是他住的,得离了没逃城,才好寻他,又是路径不熟,不知从哪里去的好。左思右想,无处投奔,说道:“我是来此地,尚未知国中的风景,如何凡事皆有命?且漫步前去,再作理会。”你道那城中风景人情,怎生模样,但见:

地势险,路径窄,望去不平,行来不直。茶坊酒肆最多,道院僧房连接。也有启铺开张,经商贸易;也有步担肩挑,佣工作息;也有医卜星相;也有娼优隶卒;也有偷鸡市狗;也有为盗作贼;也有坐地分赃;也有沿街求乞。峨冠博带的不少,骑马坐轿的不一。古来生涯不少,行业何止三百。养家总是一般,道路却有各别。这样风俗不衰,此等人心难测。无父母兄弟,无朋友叔伯,无师生无亲戚。也知跪拜,也知作揖,也知嚼字咬文,也知谈今论古。轻礼义,重财帛,恶寒冷,喜炎热。

无连躐国内之产,歪摆布城中所出。但觉家家门户低微,处处人烟稠密。

时伯济走至一条路上,忽见一个人挡住去路,叫道:“时伯济,你为何不住在钱将军府上?你竟逃了出来,可曾盗他的金银钱?我同你去见将军。”时伯济道:“我出来,钱将军岂有不晓得的道理,若说金银钱,不是我心上的东西,还要去见它怎的?”那人道:“不相干,我同你转去,问了将军,才放你去。”时伯济不睬他,竟望前走出此路去了。

你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认得时伯济,原来就是施利仁。他住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叫做走熟路。他一出门来遇见时伯济,晓得钱将军府中即日有事,决不放他,知他必是逃走出来,所以挡住去路。那时看见时伯济不去睬他,出了此路,心中大恼,自己又不能追赶,连忙来至独家村上,告知钱士命。钱士命道:“趋炎附世已经对我说过,我正要打点去追他,你来得正好,你随我一同去追他转来。”钱士命同施利仁带了趋炎附世,跟着一班豪奴,离了独家村,望前而去。气昂昂行了许久,远远望见时伯济,在一家门前,回头看见有人追他,他走入此门,把门关上。钱士命认得此门内,是做媒婆的柳家娘娘。家奴向前,把门打上几下,哪里晓得门儿坚固,未曾打开,惊动旁边墙垛却有些倒意。众人一齐动手,把墙用力推去,顷刻一垛墙垣推坍,众人一拥而入,搜捉时伯济。时伯济只得打从后门逃出,后面众人赶上,无处躲避。正在危急,只听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时伯济你从东南而走,可以出得此城,外面就是好道路了。我是燧人,你自去罢。”时伯济听了,急急忙忙,向东南而走,离了没逃城,望好道路上走了。

钱士命见他逃出此城,看看去远不能追赶,同施利仁带了众人,回到独家村上。施利仁道:“这样人在辈中,原觉可厌,如今追他不转,倒也罢了。将军请回府,小的也要回家了。”

钱士命道:“你不要去,明日是我诞辰,不免有个细情,我是不好在外应酬,我们儿子年幼,你在我家中料理料理。”施利仁道:“小的久已晓得将军明日大诞,今夜家中有事,明日清晨一定来府。”钱士命只得放他去了,回到梦生草堂,咐吩家人准备明日事情。正是有钱不消周时办,六筵等事,一切齐备,当夜歇息。明日清晨起来,那时正是正月十五日,三阳开泰,万象回春的时候,梦生草堂中张灯结彩,上面挂着骨董老寿星、松子老寿星、车光老寿星、棉花老寿星,下面挂着别过老寿星、折供老寿星,桌上杂撮果盘,一对扁筌,插上灯烛,点无名火,炉中烧起柴香,满堂香气逼人。叫了一班厌倒班,演做全本话巴戏。钱士命躲在自室中,炕上静坐,不肯出头。外面那些不是亲也是亲,作客的乡邻、亲眷,拜生日的,纷纷不一,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正是: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

送来礼物,何须逊谢,一概照单全收。亲友一概不见面,只有趋炎附世两个在外接应。正在热闹之间,但见施利仁走进,备了一个帖子,上写着:

门下走狗施利仁,顿首顿首。

备了礼物四色,夹单一张,写着:

榼酒一坛,前腿全肘,看肚面三袋,一口沙糖满榼。

趋炎附世拿了进去,与钱士命过了目,然后打发使金力金,受了不辞。又见前世寺内的化僧,也备了一个帖子,上写着:

前世寺衲子化僧和尚恭祝也备了烛面糖酒四色,也有夹单一张,上开着:

倒浇蜡烛十枝,镶边酒一镡,荒糖一味,装体面千条。

与钱士命也过了目,打发了使金力金,也受了不辞。又见一个人送来礼物四色,两荤两素,摆在梦生草堂阶下,细看是什么东西,原来是:

死宰鸡一只,水蟹一只,得皮酸橘子满盒,大谷风菱满盒。

那来使,慢慢的递上一个帖子,上写着:

弥弥小晚生墨用绳端肃顿首百拜。

里面钱士命吩咐,将他礼一应辞去。这个人因得钱将军,不受他的礼物,蹉跌一通,在孟门边碰了一鼻头灰,进来向趋炎附世再四恳求,也只得勉强受了,你道这个人怎生模样:

生成一个绉头,系得一股没法。两道倒眉直竖,一双摊眼反插。腰系累带,身穿缠甲。肩不能挑,两个肩头拱嘴;手不能提,十个指头重夹。文不能测字,扁担倒一字不知;武不能打米,抓鸡力两手缺乏。惯曾闹里夺邱,哪怕别人挑挞。

这个人家住一豚堤出身,本姓姓邹,父亲叫做邹恒,表字十国。他自己不肯姓邹,改姓姓墨,名庸,号叫用绳。从伯父邹大美,在一字巫城,缌高儿伯庙中学得一身本事,倒会书符念咒,说神弄鬼。同钱士命原是五百年前嫡嫡亲亲的四四一十六门亲眷。墨用绳见钱士命把他物礼收了,喜出望外。那时同施利仁、化僧,各各相见,唱了一个臂后喏,齐声向趋炎附世说道:“小的们特来上寿,要请将军出来,叩见。”趋炎附世到里面自室中转了一转说道:“钱将军已经上了炕,必不肯出来的了。各位都拜了寿星,请到矮斋中吃面罢。”就叫豪奴摆好桌子叫施利仁坐了第一位、化僧第二位、墨用绳打横坐了第三位,钱百锡出来坐了第四位。桌上先摆着十二个盆子,四荤四素,两干两湿。荤的是腌臭鲞一盆,盐水煮鸡蛋一盆,野味脚一盆,鲜鱼头一盆。素的是麻油煮青菜一盆,炒熟黄豆一盆,米渣煽盐艽菜一盆。干的冷镬子里爆个热栗子一盆,盘门柿堕一盆。湿果是翻花石一盆,飞金梅杨一盆。趋炎附世拿了几只墨樽杯,劝他们吃酸白酒。各人斟了一杯,墨用绳量窄,捏了鼻头,勉强把酒呷干,他两个到外面拂中厅上陪客去了。随即拿上热炒四盆,一盆飞来肉圆,一盆夹炒螺蛳,一盆蟹脚肉,一盆猪油瞒肚子。然后拿上正菜四色,副汤两碗,一盘落汤鸡,一盘东坡肉上躲只虾,却是贪买猪婆肉,一盘汤罐里卤鸭,一盘火烧团鱼,一碗江北河豚,一碗臭肺头。还有点心四碟,一碟凑口馒头,一碟得法绿豆糕,一碟碗里杌春饼,一碟夙蛀大麦糰。

墨用绳从来没有吃过馒头,拿一个来咬了三口,里面却是生的,他就不吃了。施利仁道:“见食不抢,到老不长,三十六着吃为上着,吃得下肚五分财饷,大家不要做假。”随手把落在桌上的一条蟹脚肉也拿来吃了。化僧道:“施利兄,盆子外面的东西可好吃些?”大家笑了一笑,落后每人一碗面,趋炎附世又来劝酒。外面又不知摆了多少酒席,席面上也是七盘八碟,摆了满台。里面外面,都吃得拄喉撑颈,杯盘狼藉,哪有略啖的,只有撑死不休的,还有吃不尽兜着奔的。你一杯,我一盏,杯杯满,盏盏干,好像吃不散的筵席。那晓得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只听得外边一个人,大呼小叫在孟门内吵闹进来,众人只得散了,各各归家。把酒席尽行收起,正是:

家富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不知外边大呼小叫的是何人,且看下文分解。第六回万笏见柴起意 时生遇李安身

西江月

富贵生前注定,贫穷命里相招。任君使尽计千条,难与天公相拗。

刻意机谋枉费,攒眉奔走徒劳。不如安分乐逍遥,还我本来面貌。

却说钱士命家中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来了一个人,在外面吵闹,大呼小叫,从孟门内一直进来,说道:“我特来你们府上,要寻一件东西,见你家备了多少酒席,飞禽用得多少,我生平惯吃生人脑子,我如今戒了,要在你府上寻几个鹊头受用受用,若现在没有,你家中有个金钱与我一个,等待你有了鹊头,拿来取赎便了。”那时众人多散,钱百锡也进去了,只有趋炎附世迎着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那人道:“我姓万,名笏,柳州人氏,现居下山路上,对你家将军说一声,快快与我金银钱,若道半个不字,教你家将军不保。”趋炎附世来到自室中,告知钱士命。钱士命听了大吃一惊,半晌不言语,想了一想说道:“我哪有鹊头安排他,他要我金银钱做押,这是我镇家之宝,如何舍得与他。这个人是不好说话的人。”左思右想,无可如何。只得暂把一个金银钱与他,慢慢的别处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罢了。这叫做善钱难出,急钱打出。钱士命取了一个子钱,眼泪汪汪,交了趋炎附世与那姓万做抵押。趋炎附世拿了金银钱出来,付与柳州人,说道:“改日有了鹊头,安排了你,那时你要还我们的。”万笏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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