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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1: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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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天流云

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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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4

如果这是宋史4试读:

第一章 1042年的北风

现代商场上有句名言:“世间的钱只有那么多,你多得了,别人就会少得,从无例外。所以商场即战场,必须抢!”

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样的,只有那么多,你快乐,必然会有人不快乐。除非,大家都是无欲无求的第欧根尼,有个狗窝就觉得上了天堂。不然,你的欢乐总得有些理由吧,那个理由,就一定建筑在别人的不快乐上。

从无例外,小到今天买土豆时讲下来两毛钱,大到耶律宗真和赵祯讲价钱。

公元1042年,是宋庆历二年,辽重熙十一年。这时耶律宗真二十六岁,已经当了十一年的辽国皇帝。最近他有点烦恼,日子太顺了,幸福得让人无聊!

他坐在契丹皇位上向四面八方张望,先看自己人。从他老爸望到老妈,从兄弟看到儿子,边看边想,觉得谁都挺好,但谁都让他提不起兴致,似乎生活还少了点什么。

老爸死了很久了,显赫人物的死亡就像老酒,时间越长,名头越芬芳。圣宗陛下,这个名头在辽国百余年间独此一份,必将万古流芳,他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的老妈,强悍凶狠的萧褥斤女士,不说也罢,早在八年前,就让他凉透了心。那时萧老妈突然间觉得这个儿子很陌生,情敌养大的孩子,就算是亲生的,也不投缘。她秘密召集娘家人,要用小儿子耶律重元替换宗真,辽国需要新的刺激,搞个政变还是很有趣的嘛。

可惜小儿子的心理有问题,从重元后来的表现来看,这个契丹娃总是在造反和不造反之间纠结,闹得国家不安,他自己更不安,直到全家死光光,辽国也元气大伤。其实他现在就顺理成章地当皇帝多好?但精神上的毛病就是个绝症。

他悄悄地跑去告诉大哥,老妈要干掉你了,怎么办要快想。

大哥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把一大堆的舅舅都抓了起来,收回老妈的太后印玺,再给她搬家,到老爸的坟前去反省。直到三年之后,宗真有一天突然悲从中来,思念自己的妈妈,亲自驾车赶向庆州皇陵,把妈妈接回皇宫。

但怨恨不解,萧褥斤厌烦了谁,终身都没有宽恕。无论宗真怎样孝顺,也没法挽回。于是这时他只能自嘲地一笑,看来母子之间的感情,也得从娃娃抓起,沟通要及早啊。

目光转移,再看向弟弟。耶律重元现在是皇太弟,所谓“仁兄贤弟”,弟弟当年如此贤良,哥哥怎会不仁德?皇太弟的名号已经是辽国的正规皇储,并且兼任北院枢密使,是南京(今北京)留守,名副其实的辽国第二号人物。

位高权重,彼此安生,那就继续安生下去吧。

下一位是他的太子,十三年后的下一任辽国皇帝出场。说到名字真是如雷贯耳,现代华人无人不晓,就是《天龙八部》里萧峰的结义大哥耶律洪基。这时耶律宗真应该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很得意,这个儿子太理想了。

首先这是个心灵美的标准契丹青年,佛教是他的心灵主宰,有荐于伟大的圣宗皇帝小名都叫做文殊奴,可以了解,父子之间、祖孙之间有着怎样的共同宗教语言。历史可以证明,洪基把宗教变成了怎样的事业去做。他和宋朝未来的赵佶皇帝一南一北,一个叫“道君教主皇帝”,一个庙号是“道宗”,互相呼应,真的让各自的国家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理想社会。

一个信道,一个信佛,宋、辽就在他们两人手中亡国!

这都是未来的事。信神终得救,这时耶律宗真也是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他深信,这么好的宗教,一定会让他国泰民安,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敢说亡国,小心乱讲遭雷劈。身边的人都看到了,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辽远。契丹王廷御座之下的各位王公贵臣静候良久,才听到年轻的皇帝非常深沉地问:“我姐夫那边还好吗?”

忘说了,李元昊的正妻就是辽国的公主,是耶律宗真的姐姐。为了两国的传统裙带关系,已经嫁过去好多年了,只是半点夫妻感情都没有。估计辽国的公主很自尊,李元昊又是个暴烈型的宅男,互相从来就没好脸。从历史资料来看,这时公主已经死了,但辽国还不知道消息。

这时耶律宗真听到的回答是,也好,也不好,但无论怎样,对我们都很好。

说好,是李元昊还活着。不好,是他胖头肿脸地往回跑,被张亢踢黑了脸。无论怎样辽国都好,这更简单。坐拥东亚最强军事实力,辽国坐山观虎斗,两边打得越狠,对它越有利。

一些利益简直是不招自来,比如西夏国和李元昊最短的那条船板——钱。没有了宋朝每年的恩赏,再断了宋、夏之间的榷场,李元昊的国家里仍然只出产青盐和马匹,他想要钱打仗,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把牛、马、羊、骆驼等土特产卖给契丹人,但非常可惜,卖不上价。这些东西辽国人都有,一点都不稀罕,你爱卖不卖,简直是坐地要价,地下室还钱。这样就造成了一个结果,李元昊拼了命去打架,实际上都是替耶律宗真创收。

这日子是多么美啊。

完全可以更美,耶律宗真问过了姐夫的近况,开始向群臣微笑,顿时契丹王廷上金光闪烁,每个人都看到了大笔的现金、布匹、绸缎,或者黑黝黝的土地。要问美丽的生活哪里来,大家向南看。

坐山观虎斗只是预备动作,要是没有下一步的趁火打劫,就是个只会看热闹的呆汉。这时宋、夏战争已经打了快三年,早了宋朝没疼,根本不怕;再晚些就要打出结果了,时机一去不复返。耶律宗真紧急指示,大家想个办法,立即行动,要俺的皇兄吐出钱来,还要他心甘情愿。

因为我们一定要做到有理有据。

这时辽国人的智慧开始显露,以前和以后的历史都证明过,游牧民族一点都不傻,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和汉人们一样聪明。他们把史书往回倒翻,很快找到了打劫的理论依据,在这一年的年关正月,给宋朝的皇帝写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开头的,“弟大契丹国皇帝谨致书兄大宋皇帝”,很客气,内容嘛,是一本血泪控诉回忆录。

从五代十一国的后晋时说起,汉人方面的皇帝,上至柴荣、赵匡胤,下至赵光义、赵恒,再到现任的赵祯,你们都是错的,从根错到梢,从里错到外,我们契丹这方面长期愤怒,忍无可忍,可也能忍,只要你们有改正错误的诚意。

事情从石敬瑭说起,当年的干儿子是诚心诚意把燕云十六州献给老爸耶律德光的。而爸爸也没白拿,亲自出兵办事,以至于最后累死,所以十六州的土地是合理合法的劳务费。

但是被汉人那个狂暴的,不讲道理的后周皇帝柴荣给抢跑了,一共有三关十六县之多。你们宋朝的皇帝不说归还,反而变本加厉,尤其是你爷爷赵光义,不仅攻打我们的友好邻邦北汉,还突然越过国境袭击幽州。这是怎么回事?真理没有年限,别以为时间久了就是本死账,现在你们得回答。

还有赵恒,澶渊之盟占了大便宜,我的父亲好说话,你们就不自觉,瓦桥关以南还有十个县,我们日夜都在期盼,你们就不怕利息太多不好算?至于你,我的皇兄,你就更出格了。

远的不说,就说李元昊。他是我辽国的女婿,是我的家臣,就算犯了再大的罪,要杀要剐得我说了算。你连告诉一声都没有就大打出手,当我是主人还是狗?!

综上所述,委曲加愤怒,亏吃得太大了,我要求亲兄弟明算账,瓦桥关以南十县土地必须还给我。还了是好兄弟,不还……你自己看着办吧。

赤裸裸的威胁,说得振振有词。这就是历史的妙处,年深日久,再加上人类都善于从多角度、多层面去分析问题的优秀传统,很多事就都说不清了。这封信在正月发出,宋朝正月里收到,大过年的开始全体做心脏体操。

各个都心跳过速。这事儿不必多计算,太宗陛下当年都没法承受党项和契丹的联手压力,被迫向辽国求和。何况这时党项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西北动荡,再加上东北方开战,宋朝边防必将崩溃!之后就是开封以北所有土地的沦陷。

宋朝的军备最强的只有一面一点,即边防线上的全面防御圈和开封城里庞大的禁军集团。在这两者之间全都是真空地带,平时的驻军可以参看那鹿延路上的延州城,只有几百或者过千的士兵,根本形同虚设。再想一下澶渊之盟后到现在三十九年的时光里,北方战线上从设备到人员都处于休闲状态,这仗根本就用不着打。

死定了。

问题出现,辽国人的要挟接受吗?给土地还是要战争?或者再想深一层,本着死到临头也要睁大眼睛的勇敢精神,来仔细分析一下,辽国人有几分胆量是真要开战,只要不得到土地?

讨价还价,还有没有可能?

在这样想时,每个有理智的宋朝人都会隐约地感到到另一种可能。契丹人会不会真的和自己的女婿李元昊联手,要覆灭大宋……

面对危险,大到一个国家,小到某一个人的成色都显露了出来,只有这种时刻,才能百分之百地看清楚他们都是些怎样的人。

说危险,危险面前最早崩溃的先是一群最聪明的人。这些人是宋朝当时的“精英”。唯其聪明,所以奸诈,因为奸诈,所以得势。他们就是宋朝的宰执集团,具体到个人,就是吕夷简、晏殊。

说他们崩溃和“聪明”,都是有证据的,就是他们对契丹勒索行为的应对方式。宰执集团乖乖地就范了,他们选择接招。第一步,先选出来宋朝的接伴使,要由这个人去迎接辽国使者。相应的,以后所有出使、谈判的工作,也要由这个人负责。

这个人是谁呢?想了又想,吕夷简为国为民选出了一位硬汉子。他私下里提醒赵祯,陛下,还记得当年您离婚时,哪位臣子对您最凶狠,最不留情面吗?

嗯,范仲淹?

不,富弼。

赵祯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当年富弼曾经写过奏折,把他说成了一个不敬父母、荒淫好色,还陷害忠良的劣等皇帝,有碍于当时的形势,才压下来不让它见天日。是啊,这个臣子很有特点,至少是很有胆量。好,就派他去和契丹人打铁吧。

就这样,吕夷简不计冤仇,又在危难时刻给国家推荐了一位忠贞贤臣。历代史书中提到这一点,都会和他以前推荐范仲淹上西北前线联系起来,说吕大宰相虽然平时拉帮结派,总揽朝纲,做事阴险,是个坏蛋,但在大事情、大方向还是很不错的嘛。

真的吗?这里隐藏着一个事实。试问吕大宰相可以一手遮天,那么他的势力有多大?帮手有多少?为什么在国家用人的时候,他总是把政敌推上去,自己的人都跑哪儿去了?

把整个宋史翻一遍,吕夷简的人出场时,都是在内斗中神勇无比。这些人一句话就可以涵盖——阴险小人,只会给别人下绊子,射冷箭、在国家正事上面半点能力都没有,基本上全是草包。

部下、亲信都是草包,首领是什么?大草包,大奸臣,这就是吕夷简的本相。

任命颁布之后,朝野一片哗然,其中最哗的是大才子欧阳修。欧阳修连夜写了一道奏折给皇帝,陛下,您还记得唐代的贤臣颜真卿是怎么死的吗?您有好臣子,可别当垃圾随便乱扔啊。

颜真卿,世人都知道“颜筋柳骨”,那是中国历代所有书法家中怎么排都进前三的人,《祭侄文稿》仅稍逊于《兰亭序》排在行书天下第二。他更是大忠臣。唐德宗兴元元年,公元784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变,奸相卢杞借刀杀人,派颜真卿去劝谕。

那真是恶搞,那时安禄山叛变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唐朝早就进入了藩镇割据时代,谁有兵,谁就是王。面对造反居然去“劝谕”,完全是找死。可颜真卿真的去了,理由只有一个,那是皇命。就这样,当时的吏部尚书、太子太师、鲁郡公被李希烈勒死。

现在派富弼进契丹,是不是也想让他死在那儿?弱国无外交,这时宋朝在西北战场动不动就死上万人,东北方面更是千疮百孔的纸灯笼,让富弼拿什么讲价钱?以什么来做护身符?就算契丹杀了他,难道宋朝还真的能为他报仇吗?

这些都是问题,多现实,可奏折报上去,一点回音都没有。很经典,“不报”,被政事堂的宰相们给压下来了。这是吕夷简的招牌动作。富弼的任命生效,他走进皇宫向皇帝辞行。“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

这是富弼在史书中留下的话,您的忧虑就是我的耻辱。一语成谶,耻辱真的迎面而来了。他正月末、二月初时到了边境雄州,一直等到三月中旬,辽国的使者才姗姗来迟。来的是萧英和刘六符,富弼和一位太监前去迎接,就见萧大使者大刀金马地坐着,没有半点站起来的意思。

这是个严重的侮辱。富弼的身份就算了,身边的太监非同小可,他是宋朝皇帝的代理人,和仁宗皇帝没区别。

富弼冷冷地看着,问萧英你搞什么。

这个契丹人不阴不阳地回答,我脚疼,站不起来。

立场鲜明。要说契丹人就是诚实可爱,从一开始就摆明了态度,就是不再把宋朝当回事。我是来勒索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懂吗?

懂,富弼懂,在场的每一个宋朝人都懂。这是个常识,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争斗,更没有永恒的和平。尤其是那些条约、盟书。誓言就是用来背叛的,这个道理每一个成年人都懂!

但是也有契丹人不懂的事。有些人看重的是金钱,尤其是权势,所以他们见着了钱和威胁就会腿软,比如契丹、党项,一个刀兵相见,一个乘人之危。宋朝人不同,也许从古到今的汉人们都不同,他们让其他的民族费解。

你们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啰唆,什么叫做气节?哪儿来的那么多道理?谁强服谁,这个世界不是“狼性”才最优秀吗?

的确很费解,汉族人自己也搞不大懂这些问题,但几千年以来一直这样做着。这时的富弼冷冷地问:“以前我也做过使者去你们契丹,当时病着,可闻命即拜,绝不失礼。现在我们的中使(太监)在这里,你说有病,就这么坐着,这是什么礼节?”

说实话,这话问得实在很一般,不严厉也不刺激。富弼得守着外交礼节,总不能直接说出来你们契丹人难道没有腿脚好的,非得派你这个瘸子出来?后果妙不可言,连富弼都不敢相信,一下子就试出了契丹人的深浅。

萧英突然间站起来了,他可能真的是腿脚有问题,要两个下属扶着,才能给宋朝的中使跪倒磕头。呸,在场的宋朝人肯定集体暗骂了一声,见鬼的契丹人,这就软了?还以为你们得多凶呢,原来就这点颜色。

富弼的心里也有了底。宋朝的官方史书说,整个过程中,富弼一直认为,辽国在单方面破坏“澶渊之盟”的友好精神。由于很卑劣,所以实际操作中契丹人肯定会心虚、难堪,在宋朝一方,就要加倍地理直气壮,无所顾忌。

要做什么,讲什么,都要放开了来,千万别胆小,根本没必要。

真是这样,富弼的气节、民族自尊就要被放大一万倍才成。他根本不该当什么谈判使者,应该直接站到边境上把契丹人骂回去,卑鄙无耻的东西,滚回去告诉耶律宗真,派什么大使,宋朝只是把你当一坨屎,回去等死吧!

谈判首先是个技术活儿,得先琢磨出来对方的成色才行。现在富弼清楚了,开战基本不可能。之后他才变得既大胆又坦诚,在从边境到京城的十多天时间里,和两个辽国人紧密接触,随时随地地聊天,渐渐地辽国人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打住,一般史书写到这里,就直接说两位辽国大使开始泄露国家机密,原因就在富弼的高超谈话技巧,好像光是一顿忽悠,就能把辽国人洗脑。实际情况远比这复杂。

路过澶州,这个当年宋、辽两国君主结盟的地方时,富弼突然问刘六符,这里是名城,此时此刻更有位名人驻扎在这里,和你们也蛮熟的,有兴趣去看看吗?

谁?两个辽国人问。

富弼的神色很骄傲,那是宋朝此时硕果仅存的一位先朝名将,真正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人。

王德用。

他的名字早就成了传说中的一部分。少年时千里奔袭,把李继迁赶出青、白池老巢;二十八年前澶渊大战,他和父亲王超指挥定州大阵,近十五万精兵,截断了萧太后和辽圣宗的退路。种种威胁,终于让辽国签下了“澶渊之盟”。在宋朝,乃至于在辽国和西夏方面,他和真宗朝末期、仁宗朝刘娥当政的十年间的名将曹玮一个等级。

两个辽国使者一听,立即来了兴趣,一定要去拜见。

走进澶州城,两个辽国人大吃一惊。他们这次来要挟的理由之一就是宋朝不守规矩,在边境线增兵,修堡,挖沟,可双方都心知肚明,增的是民兵,根本不构成威胁。这时澶州城里布满了正规军,大街小巷上警戒森严,完全是战时标准。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宋朝早有准备,根本就是在准备打仗?

带着满肚子的问号,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少年英雄。王德用这时须发皆白,已经整整六十二岁了。花甲老将威风不减当年,辽国的使者一见面就奉送了一顶高帽子。“您的大名我们真是久仰了,今天相见,实在幸运。今年澶州这一带大丰收,都是您治理得好啊。”

王德用微微一笑,做过枢密使的人,宋朝的顶级高官,什么样的客套话没见过?他很轻松地就把话题引入正轨。“我们的天子圣明仁德,所以才连年丰收。”

没滋味的套话,精彩的在下面,王德用把他们引进客厅,谈话中给他们介绍了一些在座的名流。这些名字,就让萧英、刘六符聚精会神甚至警惕戒备地静听(竦听)。

原枢密使王德用现真定府定州路都部署,再过些日子就加封为定州兼三路都部署,总领北方军事;以前的三司使程琳,现在知大名府,兼北京留守司,再兼河北安抚使;前宰相陈执中知青州,兼青、淄、潍等州安抚使,这三个顶级人物之外,还有大批量的人员职务调动。方向只有一个,向北。

这些都清晰无误地显示出宋朝正在向东北方向集结力量,面对威胁,宋朝选择了强硬对抗。

这之后,才有的辽国使者对富弼的私下聊天。这两个人先是把辽国皇帝真正的目标说了出来。有两个,要么把土地交出来;要么,把宋朝的公主嫁过去。两者必得其一。

土地和公主,先不要说土地,宋朝立国以来的确丢失过,比如西夏方面的灵州。但是公主,宋朝不是唐朝,更不是汉朝。汉朝从刘邦开始,历代君主就有市井无赖的气息,为人做事的时候只讲手段,难得讲到品味和正规。比如刘邦见着儒家弟子,就把他们高高的帽子抓下来当众撒尿。汉武帝的朝廷标新立异,大男人裸体穿着纱料上殿,居然大为欣赏。

尤其那时更没有后来的所谓道学理教,女子再婚,甚至私生子,都没有什么不光彩。比如汉朝的绝世名将霍去病,一点都不隐瞒自己是私生子,并且是奴仆所生的私生子身份。所以他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可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北方蛮族。

当然了,他们做这种事时同样不正规,通常都用宫女代替。

唐朝,是一个胡汉难分的时代。李氏王朝的皇室血统里就带有胡人血脉,由此衍生出后来一次次地向异族求援,来平息国内叛乱。直到出现安禄山,胡人终于尾大不掉,挖出了唐朝覆灭的大坑。在这种心态下,他们不介意与异族人通婚。

何况他们的强者身份,也让通婚没有屈辱感。

但是宋朝不行,赵匡胤、赵光义虽然出身平民,但向往文化。礼教大防、汉本位思想,都在这时复苏。后来的程朱礼学能在宋朝发扬光大,绝不是偶然的。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尤其是这时宋朝处于劣势,如果通婚,就是比战败求和、丢失领土更大的奇耻大辱!

说出了条件,两个辽国人很可能看到了富弼愤怒的神色,他们立即又加了一句话:“可从,从之。不从,更以一事塞之。王者爱养生民,旧好不可失也。”

能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算了,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您可千万别发火,咱们两国的友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还得指望您办事哪。

进了开封城,这两人的嘴脸再次变化,和刚到边境线上差不多,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当然给仁宗皇帝跪下磕头是免不了的,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是上国身份。

怎样,笑话这两个契丹人吗?千万别,人家的使者功夫很地道,台面上一套,台下面一套。身上带着使命呢,两面三刀是这个活儿的基本功。

本着契丹的国书精神,他们要求宋朝先得把以往几十年虐待辽国的理由解释清楚,捎带着又来了一段慷慨激昂的临场发挥。

刘六符说,你们宋朝总在边境挖沟干什么?不就是提防着我们的骑兵吗?告诉你们,那半点用都没有,我们扔点芦苇了、稻草了就能跳过去。实在想来狠的,我们索性把沟堤挖开,十万骑兵每人扔一包土就足以填平它!

说完甩手下殿,留下宋朝君臣在那儿喘粗气。好半天,赵祯问,大家说话,问题怎么答,沟的事怎么办?是不是辽国人真的容不下它,有它就能招来十万骑兵外加土包子,还是说我们修这些工事完全是掩耳盗铃,除了让人笑话,根本半点用都没有?

注意,从这时开始,历史就变得非常儿戏,两个当时世界上最富足最强大的国家,讨论最严肃最重大的领土问题时,使用的手段、说法、提问、解答,都像小孩子在做游戏。之所以会这样,不是说宋朝和辽国在退化,这一代的君主都是废物,而是揭露了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在当时只有少数几个人能看破,但不包括赵祯和耶律宗真。要在随后进行的各种争端中,他们才会渐渐地明白。可那时早已事过境迁,发生过的,早已无法更改,更绝对没办法后悔。

这些争端,决定了宋、辽、西夏三国的国运走势。

看着最怯懦无能的,最吃亏屈辱的,反而最平安稳定。五千年历史里最被人向往的传说盛世就在之后形成;最强悍进取的,最朝阳奋发的,变得一蹶不振,之后一百多年里剩下的历史再没有半点值得骄傲的业绩留下;至于那个最想占便宜,也真正两边都占了便宜的,它吃的亏最大,之后亡国灭种的大祸就种在这时!

这都是后话,现在看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首先是智力问答,辽国的提问,由宋朝的顶级文人,前状元、现翰林学士王拱辰答辩。王大人翻阅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很快找到了一个辽国的小纰漏。

他说,太宗皇帝当年打下北汉之后的确突然进攻了幽州,但那是在另一个突然发生的情况下,才作出的决定。辽国人先是表示中立,派正规使者到行军大营中送礼物,套交情,可是另一边又悄悄地发兵支援北汉,被我们发觉,才在石岭关发生激战,我们的郭进将军大获全胜。在这个历史阶段里,我们宋朝完全是被迫应战,至于进攻幽州,面对挑衅,我们还不能发泄一下吗?

关于边境上的水沟问题,王拱辰的看法是不理会。理由很简单,契丹人要是真的把防骑沟渠看得一钱不值,他们就会闭嘴不说了,留着开战时突然袭击,那是多大的好处?现在说了,不过是口头威胁而已。理都不要理,当什么都没听到。

这样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要挟勒索。

面对辽国人的战争威胁,宋朝还价。割让领土是绝不可能的,联姻的事小有商量,正牌的公主就别做梦了,宗室旁支的女孩儿或许可以。宋朝能答应的,只有加钱。在每年的三十万两之上小有浮动。除此以外,再没商量。

四月初七日,富弼跟着辽国使者上路,去辽国和耶律宗真面谈。临行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宋朝决定给富弼升官。这是惯例,当年澶渊大战时,宋朝的谈判使者是曹利用,身份只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办事员,为了国家的体面,临时升职到合门祗侯、崇仪副使。这时富弼是右正言、知制诰,已经相当的高了,尤其是知制诰,仅次于翰林学士。

照例升官,水涨船高,升他为礼部员外郎、枢密直学士,这就接近了宋朝顶级官爵,可以说一步登天,让人心跳。多少人做梦都在盼着,像前面提到的一些熬资格的无耻老官,居然跑到皇帝面前痛哭流涕,就因为年纪大了,没机会进入两府,实在是不甘心,实在是想要啊——

富弼的回答是,国有急难,臣唯命是从,来往奔波,是臣的职责,为什么要用官爵来贿赂我?(奈何逆以官爵赂之!)

富弼原职上路,一路向北,从始至终,都享受着辽国方面上下串通的红黑脸待遇。由于地位的原因,黑脸自然留给了耶律宗真,红的,就是两位使者中的刘六符。

临近辽国国都,刘六符私下里找到了富弼。富大人,要是我们的皇帝一定要割地,其他的都不答应,这事怎么办?

富弼明白,往好里说,这是先探一下底牌,为马上就要进行的国家元首级谈判定个基调。往坏里说,辽国人已经在杀价,刚开始就把宋朝的后路堵死,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对策只有一个,决不让步。哪怕一寸的后退,都会惹来更大的贪婪。富弼说,你们要是一定要割地,就是在破坏盟约,“澶渊之盟”就此失效。真要这样,割地就只是个借口,我们宋朝决不答应,唯有横戈以待。

辽国人显得很忧愁,唉,你们宋朝这样固执,这事就难办了。

富弼差点气乐了,还有比这更无耻的吗?你要杀我,还要我把刀替你磨快了?他调整了好半天,才能用正规的官方语言回答。你们辽国无故要求割地,我们没有立即发兵抗拒,而是派我来好言好语地商量嫁女、增币,这样你们都不同意,还说我们宋朝固执?

刘六符想了好半天,没再言语。很多人说,他是再没法接下去了。但我不这样认为,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想说永远都有理由,不然后面的辽国皇帝根本没必要出场。他不说话,是目的达到了,私下接触破裂,宋朝人不服软,只能把要挟威胁继续进行下去。

辽国皇帝耶律宗真出场,他在皇宫里接见了富弼。礼仪之后,历史记载是富弼先说的话。辽国和宋朝和好,已经历四十年,父子两代。现在你们突然要求割地,为什么?

耶律宗真的回答是把上一次的国书精减了点,背了一遍,无非就是宋朝先违约的,罪名有“塞雁门、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这都是搞什么?让我们辽国很不安。大臣们都说直接出兵,让你们明白好歹,可本皇帝很仁慈,觉得还是先要回我们的关南土地再说。要是你们宋朝不答应,再出兵不迟。富使者,你觉得怎样?

富弼看着这个二十六岁的外国青年,觉得真是泄气。看来还是基础教育不好,历史课题不过关,你怎么什么事都不知道啊,甚至连怎么当好这个辽国的皇帝都不懂?

没办法,富弼决定从头说起,给辽国的小皇帝上课。内容分两个,第一,全面回顾当年澶渊之战;第二,点出来历代辽国皇帝的死穴,这事儿要是不懂,宋朝以后还会有大麻烦,因为辽国的皇帝必将换人。这个耶律宗真坐不稳。

关于第一,富弼问他,辽国忘了宋朝真宗皇帝的大德了吗?当年澶渊之战,如果听从将军们的话半路截击你们,辽国能有生还者吗?

第二条,富弼问他,知道和平时和开战后,你们辽国的皇帝和臣子之间会有怎样的身份变化吗?契丹小伙子听得有点蒙,富弼为了让他懂得更彻底些,把问题具体归纳成一句话——与宋朝通好,是你个人得利;与宋朝开战,是你的臣子得利。现在你的大臣鼓动你打仗,是想让谁得利?

耶律宗真立即就慌了,他惊问(惊曰):“什么意思?”(何谓也?)

富弼再次带着他回顾历史,这可真是一堂历史长课。从五代十国时说起。富老师讲,契丹人之所以能得到燕云十六州,其中就有你们总是放不下的瓦桥关以南的十个县,是因为后晋的两个皇帝石敬瑭、石重贵,一个向你们的辽太宗耶律德光求救,十六州是出兵的报酬;一个看不清局势,蠢到向你们挑战,失败后辽国才能在中原称帝。

看着是彻底胜利了,战争对你们只有好处。但要注意,那时所谓的“中国”,不过是后晋一个不得民心的小朝廷。以那样的疆域、实力、民心,你们的遭遇是连皇帝耶律德光本人都死在汉地,变成尸体还乡。这就是你们一直骄傲的成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最终的收获在哪里?的确,抢了大批的财物,真是发了财,但都到了谁的手里?打草谷您总懂吧,谁抢的归谁,没有上缴的义务,都进了大臣们、武将们、士兵们的腰包。可死伤的人马,还有粮草、军需的消耗,就都得由皇帝来承担!

这些您都不知道吗?

耶律宗真听得呆了,他父亲死得早,亲妈纯暴力,大臣们有私心,真的没人告诉过他。

富弼的话还没说完,最有分量的一句留到了最后。请问,后晋一个残破的小国都能让契丹受到重创,现在我们宋朝堤封万里,精兵百万,钱粮无数,法令修明,上下一心,你要开战,有必胜的把握吗?

耶律宗真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出了两个字:“不能。”

服软了,很好,但是富弼纠正他。

不是不能,实事求是地说,是“胜负未可知”。咱们退一万步讲,是辽国胜利,那时所损失的兵马、国力,是大臣们负责,还是您负责?相反如果两国通好,坚持盟约,那时每年宋朝的岁币只归陛下一人,臣子们只有往来的使者,才能分到一些赏赐,这就是关键。你们辽国的所有大臣,都分不到半点好处。哪儿多哪儿少,还不清楚吗?

解说到这里,历史记载富弼就闭紧了嘴,再不啰唆。该说的都说了,连表面政治下面的厚黑本质都解说得一清二楚,还需要再说什么?现在两国的国运,天下的生灵,都取决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辽国的小皇帝,二十六岁的契丹青年耶律宗真到底有几分智商。

没傻到不可救药的程度,都知道该怎么做。

但奇妙的是,耶律宗真想了又想,居然把富弼刚才所说的话都删除了,他绕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最初始点:“嗯,爱卿你说得很好,要不是你,我还真是不知道这些。不过,我还是要瓦桥关以南的十个县城。因为它是我祖宗留给我的遗产。”

没救了,全体宋朝人听了都得苦笑,辽国人真是有才,跟他们说不清道不明,黑眼珠子只认得白银子,无论怎样都要钱!

可现场的富弼一定在瞬间寒冷,他会重新打量这个契丹年轻人。姓耶律的果然不简单,跟着别人的思路走,突然接触到前所未知的危险,但一点都没慌,而是想到了更深更远更多的东西——基于辽国国情,打仗皇帝吃亏,可不打仗,皇位是怎么来的?

所以打还是要打的,只是要讲策略。我要得利,不一定非得出兵不可。明摆着现在宋朝西北吃紧,我是在白敲竹杠,敲得再响,大臣们能得到什么?我会受到怎样的威胁?

面对赤裸裸的要挟,面对耶律宗真更加坚定的威胁,富弼变得沉静。他收回了之前循循善诱的长者嘴脸。公务员在办公时,没法不多预备几张面具。

他缓缓地说,当年石敬瑭与卢龙一道贿赂契丹,周世宗柴荣讨伐关南,这都是从前的异代之事了。赵宋中兴汉地已经九十年,如果我们各自索要异代故地,不见得是辽国的好事。

耶律宗真立即沉默了,史书记载“国主无言”。富弼在反过来要挟他,你一定要瓦桥关以南十县,我们还要燕云十六州呢。那在契丹兴起之前,数千年间都是我们的土地!

一片沉寂,冷场了,看着是富弼找死,忘了来时的使命。宋朝千叮咛万嘱咐,只许和,不许战的,但内幕微妙。刚才耶律宗真明知道开战对皇位不利,仍然执意索要土地,就是摸准了战争不会爆发。可现在汉人摆明了不屑于他,你要战便战,别想不劳而获。

好一阵子,耶律宗真率先说话,打破了僵持。他换了一个话题。李元昊是我的藩臣,宋朝攻打他,为什么不先请示我?

富弼再没有好话给他。你们契丹人攻打高丽、黑水,通知过我们宋朝吗?扬眉吐气的一句话,可紧跟着使命就提醒了他,他要做的是什么。富弼调整心态,再次和缓下来。他说,我来时,受命宋朝皇帝向您致意,转达他的话。

陛下说,事先不知李元昊与兄弟联姻,他挑起战争,所以我方要讨伐。现在兄弟你有话说,让我为难。讨伐他会伤我们兄弟的情义,不讨伐,我的子民们会无辜惨死。现在我要问,兄弟你觉得怎样处理才好?(不知弟何以处之?)

耶律宗真很认真地听了,之后的举动更认真到了隆重的地步。他不顾形象,在邦交的正式场合把对等国的使者扔到一边不管,去和自己的大臣们扎堆聊天。聊了很久之后,他才转回来,说出了一句超有内涵的话。“元昊为寇,岂可使宋朝不击乎?”

李元昊当贼了,怎么能让宋朝不打他呢?乍一看真是很有良知,契丹人终于说出了句公平话。但是稍微细想一下,就会知道富弼当时一定气得咬牙切齿。滑头的契丹人,就这么装傻搪塞我们?!

绅士们谈话有个方式叫暗示,那是情趣,是风度,更是教养。赵祯让富弼带来的话没写进国书,直接和耶律宗真说,里面有层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你说李元昊是你的亲戚加家臣,怪我擅自动他。很好,现在我给你面子,认同你们的关系,还争求你的意见。从表面上看,是说你同意的话,我就要打他了。引申一下的话,可以联想成如果你反对,我就不理他。

认吃这个亏。

一般来讲,字面上只能分析到这里为止。但如果契丹一句口头的反对,就能让宋朝俯首帖耳,逆来顺受,随便李元昊打骂都不还手的话,请问耶律宗真还忍得住吗?

这么好的买卖,我自己去做好了,直接拿下宋朝!

所以后一种联想不对。那么看前一种,宋朝不甘侵略,只有应战,那么给契丹人的这句话,还有什么意义?一般史书上解释,是说宋朝惧怕辽国和西夏联合,不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两个蛮族合伙打劫,宋朝必死无疑。所以要千方百计地和耶律宗真搞好关系,这句口信就是方法之一。

看似没错,但之前富弼已经把开战后对辽国的损伤解释得一清二楚,耶律宗真对自己单练都没兴趣,怎么会去相信李元昊,和姐夫合伙做生意?真要做了,难道说,是李元昊比他的大臣更可信任?

活见鬼,这两人一个是硬抢东西,一个是死占便宜,很快就会动手火并,联合?做梦去吧。

所以前一种说法也不对。

唯一的解释,是宋仁宗托富弼带过来的这句口信里有个潜台词,耶律小弟,你的手下,你能管管不?

让契丹人居中调停,才是宋朝的本意。这一点耶律宗真绝对是明白了,他的朝臣们更是清楚,君臣聚成一堆谈了那么久,终于想出了这句超有内涵的答复。“元昊为寇,岂可使宋朝不击乎?”

说得多艺术,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可也跟没说完全一个样。西夏很欠打,你去打好了,你们往死里打,无论打成什么样,都合理合法。

当天富弼走出了辽国皇宫时,脚步变得格外沉重。契丹人比想象的更难对付。不是凶残或者贪婪的问题,一百多年的汉化,他们连厚黑都懂了。

下一步再怎么办呢?明的、暗的、劝说、威胁、暗示,能做的都做了,对方反而变得更狡诈贪婪。平心而论,他的工作正滑向失败,局面非常恶劣,最难的是,他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

正在闹心,变数自己找上了门来。黑脸唱过,红脸登场,刘六符来了。刚分手又见面,话题却180度大转弯,这个辽国人问的居然是——富大人,想当年宋太宗陛下扫平了北汉,突然进攻幽州,刚才你们又说要讨伐党项,请问党项臣服之后,你们会怎么样?会不会再去打燕云十六州的主意?(无乃复欲谋燕蓟乎?)

一缕阳光突然照进了富弼的心里,契丹人当真了?他迅速回放不久前说过的话。“……我们各自索要异代故地,不见得是辽国的好事。”辽国人也害怕战争!

得出这个结论,富弼变得不动声色。他这样回答,太宗时,辽国先派剌梅里来通好,但又出兵石岭关援助北汉,是你们反复无常,才激怒了我们太宗皇帝发动的战争。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盖辽国自取之也。)

回答得非常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像耶律宗真刚才耍滑头一样,富弼一点都没回答刘六符的问题,我们会不会打完西夏打幽州?你自己去想,我只是告诉你,你们已经自找麻烦过一次,人得有记性!

话里有话,聪明人都懂。刘六符立即转移了话题,进入下一个话题。“金钱是小东西,如果接受了,我们皇帝觉得很耻辱。如果一定要收回关南十县土地,富大人,这事怎么办?”

这是相当有诚意的私下交底了,富弼决定也把宋朝的底线说出来:“我们皇帝曾说:‘朕为人子孙,岂敢妄以祖宗故地与人。当年澶渊之战白刃相向,真宗皇帝都没有动摇,今天怎能随便割地?’”

这是宋朝的态度,土地没的商量,随即他说出来解决的办法。“现在你们一定要得到十县土地,说到底,能带给你们的不过是税收。宋朝提议,以相当数量的金帛代替,与得到十县有什么区别?”

这是具体的办法。接下来的是宋朝的决心。所谓底线是什么,是不可后退,不可商量,绝无转圜的余地!“宋皇体念两国百姓,不愿开战,涂炭生灵,所以拿出金钱来满足你们。如果这样也不接受,一定要土地的话,就是你们背信弃义,毁掉盟约,宋朝只有一战!”“当年澶渊之盟,天地神祇共见,辽国先发兵端,朕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天地神明。”

契丹使者静静地听完,似乎很满意:“宋朝皇帝真是太好了,这些想法很不错。咱俩共同努力,把这件事办成吧。”说完转身离开。

他走后,富弼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事情似乎有了重大的转机,真的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但辽国人到底怎么想,谁又能猜得出呢……

应该就在这时,富弼意外地接到了一封信。离国千里,身在异邦,这竟然是一封家书。家里怎么了?没有特殊的大事,绝不会千里迢迢送信来。

疑虑,恐惧,捧着这样的信,越是关心家庭的男人,就会想得越多,想得越坏。但是周围的人看到,富弼拿着这封信居然长时间地一动不动,没拆,最后竟然慢慢地把它撕碎了。

手下人惊问为什么。富弼苦笑了一下,我身当国任,怎能为区区家事分心?何况……我离家那么远,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

他说完直接去睡觉,明日之事多烦忧,那么多的事都还等着呢。想想真是郁闷,大丈夫可以不惧生死,但不能有负使命。想放手也放不下,必须赢!可怎样才能赢呢?契丹人一天七八个变化,谁知道明天又有怎样的花样?

第二天,花样真的来了,辽国人通知他们别去皇宫正殿了,耶律宗真要去打猎,邀请宋朝使团一起参加。就这样文官富弼骑上了马,跟着契丹骑兵赶到了荒郊野外。历代史书写到这里,都直接过渡到耶律宗真和富弼的对话上,那似乎很温和,甚至很尊重。

耶律宗真请富弼向他靠近,两人并骑而行,这是绝大的礼遇,然后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问所欲言)但请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想象我们就是富弼,当时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才知道辽国皇帝问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目的。

皇帝出猎,千军万马,茫茫的北方草原上,强盛百年的契丹铁骑无边无沿地排开,这是怎样的阵势,怎样的威慑?这样的场面,齐桓公用过,曹操用过,就是要压倒敌国使者,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契丹皇帝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宋朝唯欲欢好之久尔。”——我们宋朝只是希望能继续和好,越久越好。富弼如是说。

目的达到!耶律宗真非常满意,宋朝的汉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昨天在宫殿里怎样夸夸其谈都是假象,只要到了战场,见到军队,就都会屈服!面对刀枪弓箭,才会明白只有和好,唯有和好,才是唯一的活路!于是他得意扬扬地重申自己的目标:“我得地则欢好可久。”

一定要得到土地。

却不料他又听见了富弼清晰的声音:“这件事,我朝皇帝早有训示。‘辽国想得到祖宗故地,宋朝难道就愿意失去祖宗故地吗?辽国以得地为荣,宋朝也以失地为辱。兄弟之邦,难道可以一荣一辱,截然相反吗?’”说到这里,富弼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而且那也实在是一个自由生存的民族的底线。

身在异国,周围数以万计的敌兵,他直视辽国皇帝,以宋朝皇帝的身份口吻说出这样的话:“朕并没有忘记燕云十六州,但仍然派出使者交涉这件事,到底怎么做,我们双方心里都清楚。”

这是男人说的话,别再废话了,狡辩无意义,土地一寸也没有!

史料中,猎场对话到此结束,耶律宗真没有再接下去。他的反应可以在下面的记载中得出。刘六符再次出场,他找到富弼说:“您刚才所说的荣辱问题,让我们的皇帝有所感悟(皇帝闻公荣辱之言,意甚感悟),但是金钱绝对不考虑,现在唯一感兴趣的是结亲。”

喜悦突然降临,重大胜利,辽国不要求割地了!危机渡过,相信宋朝的使团人员肯定在瞬间心花怒放,可是富弼反而更加冷静,他一眼就看出了辽国人真正的意图。“结亲并不理想。”他说,“麻烦反而更多。先是感情,夫妻之间难免会生气,那会影响邦交。再说人的寿命各不相同,一旦有意外,以后的情义就很难说。最稳妥的办法仍然还是金钱。”

刘六符摇头,坚持一定要结婚:“宋朝皇帝一定有公主。”

富弼点头:“是有,可惜才四岁,成亲至少要在十年以后。就算提前迎娶,也要五年之后。现在的局面,你看能等得到吗?”

问题很现实,可辽国人还在坚持。富弼笑了笑,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幻想:“宋朝嫁公主,嫁妆不过是十万贯。”

这句话说完,刘六符立即就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宋朝人,异样的气氛开始在空气里浮动。每个人都想庆祝一番,重大胜利,只要土地不被割让,他们的使命就算完成。

但是快乐来得太突然了,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潜在说法?不来不知道,传说中憨厚朴实特别真诚的北方人,原来都是变戏法出身的,一天一个样,谁知道下一步又会搞出什么花样。

花样真的又来了,契丹人是否憨厚真诚什么的不好考证,但办事干脆绝对是真的。只隔了一天,富弼就又被召进辽国皇宫,和耶律宗真见面。辽国皇帝只用一句话,就把他震晕在当场。“你可以回去了。”

啊?富弼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谈判结束了?你们到底要什么,还没谈好呢。这是突然间翻脸,宣布谈判破裂?“现在我不能回去,结亲,还是增币,我得带回去一个结果。”富弼小心翼翼地反对。

耶律宗真的回答彻底打破了谈判的常规。“你还得再来一次,那时我才会告诉你我的选择。别忘了,带两份誓书。”

富弼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看着这个年轻的辽国皇帝的目光,一定变得非常复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辽国都有了怎样的变化?当年澶渊之战,辽国是刀枪说话,可现在的谈判技巧,完全超出了宋朝人预先的想象。

这时不作决定,让你带着疑问往回跑,再带着两个不同版本的誓书回来。这一去一回之间,至少要几个月,单是宋朝方面在猜测中忧心如焚地过日子,就足以让辽国人得到好处。何况这期间,辽国完全可以使出各种花招,比如向燕云地区增兵,可以和西夏方面会面。不必实际打仗,这些姿态就会吓倒绝大多数的人!

聪明人有种悲哀,能读得懂各种陷阱,却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往里跳。得有实力,不然就会有罗马毁于蛮族,或者后来宋朝被蒙古覆灭的悲剧。

知识和文明,有时只是一朵娇艳动人的玫瑰,它开得越鲜艳动人,就越会招来贪婪的目光,被剪下枝头,变成别人插在瓶中的玩物。

富弼就体验着这种屈辱,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乖乖地听话走人,带着模棱两可的意向回国。回到开封之后,他向政事堂述职,总结这次出使,成绩可以说非常巨大。

——辽国人主动放弃了领土要求,这是原则上的胜利!

但事情分怎么说,也可以说半点功劳都没有。因为这都是口头上谈妥的事,说声反悔,你连骂人的证据都没有。局势要求宋朝必须单方面加快谈判的速度,尽快把事情落实到文字上去。宋朝人一直都记得,契丹人有多奇怪。他们是强盗,他们真抢东西,但是也守信,观东亚几千年来,连汉族都算上,他们对盟约的遵守程度是最好的,只要在文件上签了字,就万事大吉。

宋朝全面总动员,首相吕夷简亲自出面,向富弼传达了皇帝的最高指示。注意,结亲就不给钱,给钱就不结亲。这是第一。

第二,如果要的是钱,钱的数额有说法。辽国如果能约束李元昊再次臣服,每年在原数三十万贯之上,多加二十万。如果做不到,只给十万。

根据这样的条件,国书就要预写两份,誓书,由于李元昊可能加入,所以要写成三份。非常缜密,说完之后,吕夷简又问富弼,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富弼真有,他列出了三条。一、两国交界之处的湖塘不得扩展。二、两国均不得无故增加边境驻兵。三、不得收留逃亡人员。他郑重强调了一下,这是辽国皇帝再三要求的,必须写进誓书里的内容。

没问题。吕夷简一切同意,并且非常反常地放权,他把国书、条款、誓书都交给了富弼亲自草拟。你最了解情况,就由你来独力完成。怎样,这样你能放心了吧?

富弼放心了,他加班加点写出草稿,上交给政事堂。这时宋朝的办公效率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政事堂下令,富弼你可以先走一步,你的草稿马上就会由专职人员写成正式文件,然后快马加鞭地追上你,这样才能保证一秒钟都不耽误。我们的口号是争分夺秒,必须成功!

富弼,你这就跑吧。

富弼立即就冲了出去,要说那可真是快,可能是在辽国骑马骑出成绩了,他一口气跑到了武强县,开封城里的快马才追上来,把一个超级包裹交给了他。

里面是十份密封文件。包括国书两份,誓书三份,另外每个文件都另备副本。

历史就在这时拐弯,按理说富弼应该严格执行命令,接到文件后继续向北一路狂奔,好去争分夺秒啊。但他慢了下来,史书里交代得很清楚,他脑子里有了个问号。

——我和契丹皇帝约好的三个条约,是不是真的写进正式文本里了呢?

带着这个问号,他越走越慢,到了乐寿这个地方时,终于停了下来。他找了个清静地方,秘密地把文件拿了出来,注意,不是正本,是副件,小心翼翼地拆开。富弼的心立即冰凉了,果然如他所料,国书、誓书上根本就没有那三条!

难以描述他的心情。是悲凉,是愤怒,还是无法遏制的鄙视,简直没法形容,就算不是事关国家民族兴亡的大事,只是男人之间的承诺吧,也没有这样骗人的!

以上就是富弼偷拆国书的犯规行为的官方记叙。按说这本身也是件超级大罪,之所以没有追究,是因为他发现了比他犯的罪大N倍的罪。即吕夷简一伙儿犯罪在先。这都没错,但有一个疑点,就是为什么富弼会突然间有了那个问号呢?

他怎么就能准确地判断到,国书被做了手脚?

不错,之前因为郭皇后被废的事,他和范仲淹一起得罪了吕夷简,但这并不能成为理由。很简单,西夏战争开始之后,吕夷简和范仲淹都并肩携手了,和他这个次要人物有必要死死纠缠吗?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更简单,一个地名,武强。

富弼从开封跑到了武强,文件才追上了他。武强,是现在河北省石家庄的辖区,和河南省开封市距离有多远?只是把他写的草稿抄成正文,用得着那么多时间吗?!经过那么久,文件还是没到手,就是一头猪,都会起疑心的!

可疑心加愤怒,也不能让富弼穿越到未来,他得到二十一世纪,才有办法隔着几百里地准确地把炮弹瞄到吕夷简家的卧室房顶上去。身在宋朝,有各种规章制度,就像将军不能擅自离开防区,使者更不能随便掉头。

你有使命,必须往前走。

这就给富弼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他得怎么办呢?带着这样的国书去辽国,耶律宗真铁定会翻脸的!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把这件事报告给皇上,只有皇帝才能压制吕夷简。但又有问题,怎样报告呢?自己不能回去,身边的使团人员难保没有宰执集团里的人,再派出去个内鬼,来回折腾的时间都能让谈判流产。

富弼在乐寿县绞尽脑汁,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强烈要求注意,这一段历史只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才能找到,其他的近现代史书里根本没记载,都是富弼气得抓狂,直接跳上马冲回开封,找吕夷简单挑算账。

如果真是那样,富弼应该上战场,他绝对当不了后来的帝国宰相。

按章办事,这是起码的准则。他按捺下万丈怒火,非常冷静地写了一个奏折,把事情原委交代清楚,之后才去找那个人。前陵州团练推官蔡挺,这是他以前的下属,非常巧,蔡挺正在乐寿的家里守孝。

守孝期间万事不管,但亲信就是亲信,蔡挺二话没说,带上奏折就往开封赶,富弼原地不动,等着朝廷的回信。很快,信回来了。这时史书再次变得含糊,以蔡挺的口吻说,他在便殿递交的奏折,得到的答复是,国书维持原样,那三个条约可以用“口陈”的方式说给辽国人听。

问题出现,蔡挺在便殿见到了皇帝了吗?是赵祯亲口对他说,条约变口信,富弼可以空手套白狼的?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这个推论不成立。详情下面交代,这时只说一点,史书为什么在暗示国书里缺了内容,是皇帝的意思?

因为即使是便殿,那也是皇宫里面,有臣子敢在那地方假传圣旨吗?但也说不定,除非那个便殿就是政事堂。宰相们也都在皇宫里办公。

不管是哪一种,难题都已经生成。是带着这样的国书进辽国撞铁板,还是不顾一切扳倒大树捉老鸹,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哪一样,都不好办。

其实也好办,分人,看谁去办。吕夷简在这件事上露怯了,他暴露了自己的局限性。他在宋朝内部多年唯我独尊之后,习惯了把谁都看成了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官迷”。

文官们绝大多数都谨小慎微,为了资历表上不出错,能持续不断地往上爬,任何一点小错都不敢去犯。像现在富弼所面临的进退两难局面,绝对能让他们崩溃。

但富弼是什么人,抛开以前就敢跟他作对的胆子之外,现在刚刚从敌对国谈判归来,那是虎口拔牙的买卖,每天都顶着雷暴过日子,还在乎这点小儿科手段?富弼把国书装进背包,把其余的礼物都扔给副手保管,跳上马直接赶回开封。

一路之上,不只是怒火中烧了,简直是怒极发笑。浑蛋吕夷简,是恶搞我,还是蔑视我?我以必死决心入辽国说事,你居然用违规丢官的威胁来纠缠我,一个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这个?!怒火越烧越旺,在他肚子里起了化学作用,在当天下午三点—五点(晡)时冲进京城之后,富弼就成了一个现象。

他随时口吐烈焰,从皇宫大门烧起,无论谁阻挡他,都被烧得满脸黑灰,抱头鼠窜。

头一个倒霉的是合门吏,皇宫不是随便就能进的,见皇帝更得预约,最快的程序也要今天请见,明天面谈。该合门吏按章办事,把富弼拦住了,结果富弼面目狰狞,张嘴一团烈火过去,合门吏马上被烧焦,乖乖地把他放了进去。

富弼见到了皇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最后总结说:“执政大老爷们这么做,就是想害死我。我死倒没什么,国家大事怎么办?”

赵祯的反应也很强烈,史书记载他“急召吕夷简等问之”。这就把前面蔡挺见没见到皇帝的事摆清了,赵祯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条约变口信,完全是个骗局!

富弼顿时出了一口恶气,有点爽了。吕夷简,就知道你在假传圣旨,这是欺君大罪,现在三头对六面,看你还有什么办法狡辩,你死定了!

吕夷简一会儿就到了,是老奸巨猾呢,还是心底无私?这人居然一点都没慌乱。他很平静地听完了富弼的控诉和皇帝的责问之后,极其从容地回答了六个字。

——“此误尔,当改正。”

很遗憾,是个误操作,写错了,现在改过来就是了……富弼都快气爆炸了!这么重要的国家大事是写情书吗?国书里除了两国谈好的条件之外,还有别的内容吗?一连三条都误操作,是写字的人白痴,还是你吕夷简不要脸?!

史书很有风度地把富弼喷向帝国首相的烈火修饰成了六个字:“弼语益侵夷简。”富弼说出来的话加倍地对吕夷简不客气。但实际上局面一定变得不可收拾,君前吵闹是宋朝臣子绝大的过失,无论是谁犯了,尤其是宰相们,结局百分之百地是丢官罢职。

形势危险,宰执集团里有人坐不住了。副宰相晏殊站了出来,充当老好人劝富弼,说小同志,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吕宰相,他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恐怕真的是误会了。说得很温和,甚至很体贴,但富弼当天最大的怒火就喷向了他!

早就看你最不顺眼了,这时跳出来说这种话,你比吕夷简更无耻!晏殊是什么人,说出来真是搞笑,他是富弼的老丈人!

也在宰执集团之中,堂堂参知政事副宰相。当初吕夷简要他的女婿出使辽国,身入异域顶雷办差,他不仅不反对,这时富弼都被整得进退两难,眼看着里外不是人了,居然还替政敌讲情。这是个什么人啊,还算个男人吗?!

再联想一下穿越千里,送进辽邦的家书,晏殊的女儿是什么素质也就可想而知。该死的,只以自己的事为重,根本就不为男人着想!

富弼越想越愤怒,根本没答理自己的老丈人,转身对皇帝说:“晏殊是个奸邪,与吕夷简结党营私,欺骗陛下!”

火花直冒,转眼就要爆炸的手榴弹突然扔到了皇帝的手里,您看怎么办?一大堆的奸邪就在您面前,“亲君子、远小人”,这是孔子曾经说过的,还不砍了他们?

何况证据确凿,这帮人害人误国,为了一点私仇,连民族利益都敢破坏。

面对这种局面,最能看出当事者的成色了。宋仁宗赵祯,这个人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名气超级大,可形象很模糊,要想看清楚,可实在是不简单。所以绝大多数的史书把他评价成了一个凡事温暾水,对谁都忍让,一点阳刚劲力都没有的软骨头。

所以西夏打不过,辽国也欺负他,甚至国内的臣子们也都很不顺服。但真是这样吗?就以眼前这件事的处理为例,稍微分析,就能看出这个人复杂、微妙的另一面。

话说世上的皇帝分等级,从低到高依次是——一、自己没能力,却认定自己是超人。所以对外用兵,对内欺压,最后内外崩溃,死得超难看。二、自己没能力,但知道,所以绝不用任何超过自己能力的臣子。这样他安全了,国家也衰败了。三、自己有能力,但疑心重,臣子们必须装成白痴,而且越白痴就越安全,越安全就越富贵,连带着他的儿子们都不敢出头。所以他活着,国家还可以,他死了,国家也跟着完蛋。四、自己有能力,也敢用能力大的人,这样君臣同心协力,盛世必将到来。

按理说,第四种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吧。但中国人的思维就是要有个华丽的转身,无转身,即无智慧,像外国佬那样直来直去认死理,就是个大头呆了。所以我们伟大的古人也总结出来了第四种皇帝的致命弱点。

君强臣强,职权不明。

没有任何人能长久保持互相信任,时间长了肯定出事。何况皇位还要传下去,父亲强盛,儿子也一定吗?那时怎么处理这些锋芒毕露成习惯了的大老爷们?一个实例,看看唐太宗李世民,他的臣子们在李治的手下活得很开心吗?

所以最高档的是第五种。

第五种皇帝很微妙,完全符合我们传统理论上的智慧最高境界——大巧不工,大智若庸,举重若轻。他们的能力很玄妙,一直看不透到底有多少,在外表上看,都很软弱,就跟第一、二种皇帝差不多,但胆子超大,貌似都在找死。

他们一直容忍着臣子们的发挥,甚至是毫无遮拦的、放肆型的发挥,尤其是到了这一步还不行,更要让全体臣子们都活跃起来,各有理想,各有主张地发挥。

是的,这样很危险,因为一定会形成党派。不过要的就是这个,臣子们一边放心大胆地做人做事,一边你死我活地互相死磕,这样才会形成风暴,皇帝才会坐在暴风眼里。

那里是最平静的。历代的伟大皇帝都懂这一点,而公认的,宋朝的皇帝做得最好。

在宋朝皇帝中,做得最好的,就是仁宗陛下。以后有很多例子来证明他高在哪里,眼前这一例也在其中。史书中在富弼血贯瞳仁一样的愤怒之后,突然间变成了真空,没有给出仁宗陛下任何处理的痕迹。

既没有按富弼说的办,把一大堆的奸邪如何怎样,也没有对富弼的君前无礼给出罚单。接下来的事,是召见宋朝的顶级文臣,前状元、现翰林学士王拱辰,由这位当时的第一笔杆子重新完成国书。之后群臣散去,各回各家,富弼去的地方特别点儿,不是回家,而是学士院。他住在那儿坐等,但这不是和晏殊父女怄气,这是制度。

他的身份是使者,办完公事之前,他没有权力回家。

注意,这时往回看赵祯的处理办法,好像的确是和了一堆稀泥,两边人都放过了。很多史书都说,真是无能,肱二头肌稍微发达些的皇帝,都会来个各打五十大板,就冲着你们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的分儿上,都别想屁股完好无损地下殿。赵祯这么搞,小心臣子们都不拿他当回事了,历史上有太多的皇帝都倒台在这一点上。

人无钢骨,立身不牢!

但奇妙的是,为什么之后富弼出使办差,仍然玩了命地给他争利益,吕夷简等人也始终对他毕恭毕敬,就算总揽朝纲,可也没有半点背叛的迹象呢?

这是为什么呢?仅仅一句宋朝臣子的个人素质好,就可以解释得通吗?

愿你的生命里充满了云翳,这样才能衬托出美丽的晚霞——多年以后,富弼回味自己起伏跌宕的人生,会非常享受这时的艰险磨难。

但那是事后,此时此刻,他还是希望各方面都消停点,让他把事儿都顺利地办完吧。

国书缩水事件之后,宋朝的谈判使团再次上路,在当年的八月二十六日见到了辽国皇帝耶律宗真。不过不是在辽上京的皇宫里了,而是在一个叫清泉淀的地方。这是辽国皇族的规矩,要四时“捺钵”,即打猎,打到哪里,就在哪里办工,公卿贵族,朝廷大臣都要随行。这时是八月,是夏捺钵。

再次见面,程序再走一遍。两国使者先期沟通,把宋朝带来的条件摸底,汇报给辽国皇帝,以便第二天开门见山,双方心里好有数怎么爬。

第二天,富弼走进了金顶帐篷,发现辽国这次出席会议的人员级别非常高,皇帝、皇太弟、太子,三位一体都在场。这让富弼很高兴,这种力度,看来辽国是要签约了。很好,夜长梦多,越快越好,这正是宋朝的期望。而辽国小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更让他高兴。

不用他费口舌,又一个问题解决了——“结亲会让宋朝骨血分离,我的皇兄会伤心的。何况公主与太子如果不和谐,也不是件美事。还是用金钱来办事吧。”耶律宗真如是说,非常通情达理,只是后面还有个转折,“但是,我需要个名分。”

名分,中原汉族几千年来的传承之本,就是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伟大的、无瑕的至圣先师孔夫子教导我人,在名分的问题上,你家大门上嵌几颗钉子,你吃饭时用多少人来唱歌跳舞,都要无比严格地硬性规定。如果错了,就是大逆不道,举世唾骂的罪人!

所以当耶律宗真提出名分的时候,富弼只能静静地听着,提不出任何反驳的意见。毕竟这是一件如此重大的国事。他忐忑地等着,不能不给名分,但要看对方要什么样的名分。身为宋朝子民,他太清楚这是汉人最敏感的一根神经。“……须于誓书中加一‘献’字乃可。”耶律宗真这样说。

富弼立即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宁教身死,不教名灭,他再也没有了退路!“献”,是下属供奉上司,甚至奴隶侍奉主人的词,要是他答应了,那就是对整个汉人族群的污辱!

富弼极力压抑愤怒,用正规的外交辞令来回答:“‘献’字是以下奉上的用词,宋、辽两国是平等的,决不可使用。况且宋朝皇帝是哥哥,怎么能有兄长奉献弟弟的道理?”

他还在讲道理,辽国人却露出了赤裸裸的要挟者嘴脸。耶律宗真说:“你们给我钱,是害怕我(宋朝以厚币遗我,是惧我也),钱都给了,一个小小的‘献’又算得了什么?”

满帐的辽国人一定都笑得嚣张得意,他们的皇帝是这样的“英武”。契丹人仍然纵横无敌!

这是外交,还是嘲弄?富弼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冷冷地回答:“宋朝皇帝守祖宗之土地,顾全先皇的盟约,才用金钱交换和平。现在您这样说,是存心想打仗了,如果这样,宋朝还在乎什么呢?”

以眼还眼,以暴制暴,这是千古不易之真理。富弼强硬地回答之后,突然间辽国小皇帝也滑坡了:“‘献’字不行,改成‘纳’字如何?”转变得这叫个快,从宇宙超级大皇帝,一下子变成了讨价还价的小商人。这个不行,我们换那个成不?“不成。”富弼还是反对,至于怎么不成,懒得再解释,这一类说法统统不接受,花样的不要!

僵局形成,耶律宗真不愧是宫廷里长大的孩子,他突然让气氛缓解了一下。“誓书在哪儿?拿增币二十万的那份来。”他这样说。

富弼交给了他,这似乎是个好事。耶律宗真要二十万的,就是说他准备出头替宋朝管教李元昊了。但高兴得太早,耶律宗真拿着誓书看来看去,再次说话时,侵略性陡然提高:“寡人一定要加这个‘纳’字,你再固执,小心坏了你家主人的大事。我若提兵南下,就是你们宋朝的大灾难。”

还是战争威胁,真是老套路了,富弼的回答也是上次的重复。“陛下用兵,能保必胜吗?”“不能。”“胜未可知,小心失败。”

耶律宗真突然有了新意:“宋朝给我巨款,一个‘纳’字有什么大不了。何况这在你们汉人的历史上早就有先例。”

先例?富弼深深地吸了口气,塞外蛮族,你们知道些什么先例?“从古至今,只有唐高祖李渊曾经向突厥借兵,那时被迫称臣,但无论是‘献’、还是‘纳’,都在可有可无之间。何况之后突厥的颉利可汗就被唐太宗李世民活捉,东突厥也就此灭亡。这样的循环报应,这样的先例,就是你想要的吗?!”

史书记载,富弼说到这里,已经声色俱厉。在自己国内的皇宫里敢于咆哮,在敌人的金帐内也敢怒吼,富弼,不管他取得了怎样的成绩,他都是个真正的男人。

耶律宗真沉默了,很明显,想让眼前的这个汉人屈服,看来不大可能。但一定要折服某个汉人吗?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马上就转过了这个弯,直抵要害。“我另外派人去和宋朝皇帝谈这个事,如果你们朝廷同意了,富爱卿,你怎么说?”

一句话之间,就把富弼的功能给屏蔽了。和你谈不了,我直接和你的主人说话。如果那边答应了,你一直在作梗,这个罪过怎么论?

富弼的心变得悲凉。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自己没有再次说话的职权了,但他仍然有坚持自己的信念的权力。“如果我们国家答应了您,那么请您写一封信。把我与您的谈话都记录在案,那样,有什么罪责,我决不推辞。”富弼神情黯然,但仍然坚定地回答。

耶律宗真再次沉默,好一会儿,年轻的契丹皇帝这样说,原话如下——“此乃卿忠孝为国之事,岂可罪乎!”至此,双方的话都说到了尽头,不管私下里对对方有什么样的感慨,公事已经结束。富弼告辞出帐。出于礼节,辽国方面的使者刘六符送他出来。

帐外一片青山连绵无尽,富弼突然站住了脚步,对刘六符说。“你看,”他手指高山,“此山可以翻越,但你们要想得到‘献’、‘纳’两字,就好比登天一样,绝无可能!我头可断,此事绝不答应!”

帐门内外,满是契丹人,富弼的声音直达大帐深处。辽国现在的以及未来的君主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宋朝绝不答应,这是他再三、再四所强调的内容。千年以后,他的用心不难猜度,他是紧张,甚至是害怕。他深知越过自己之后,辽国人所面对的谈判人物是谁,那些人会怎样维护本民族的利益。

靠吕夷简、晏殊之流来扶持乾坤吗?所以他才这样看似刚烈,实则悲凉地坚持。

就在这样的忧虑里,辽国留下了每年增币二十万贯的国书、誓书,以此为根基,派使者耶律仁先、刘六符跟着富弼回宋朝。接下来的事,富弼只能隔岸观火,爱莫能助了。

九月十五日,辽国使者进入开封。富弼作为接陪使一起回来,他在国境线上作出了最后一次努力,给中书省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他把谈判的最新进展作了个交代,把“献”、“纳”两字的争论始末仔细说明,要朝廷先作准备,想好怎样处理。在信尾,他着重强调说,辽国无理要求这两个字,我以死抗争,对方已经很沮丧。我们只要再次拒绝,就会打破他们的妄想。

信,就这样发出去了,在史料中也可以找到原文,但是没有中书省的回复记载。职权所限,宰执们不必回复他,他只能怀着一颗忐忑忧虑的心回到了国都。宰执大人们,宋朝的权益,就在于你们的一念之间了。

问题又到了吕夷简的手里。

在史书中声名显赫的吕大宰相果然能力非凡,这么点小事,他没废任何力气,随手就解决了。超级简单,答应他!辽国要求一个“纳”,给他们就是了。至于理由,就非常的雍容大度,站在宰相的立场上,要考虑全国局面。西北打仗,东北方一定要平静。

为了一两个字纠缠不休,万一辽国人野性发作,真的发兵打过来怎么办?因小失大,实在愚蠢!

就这样,“聪明”的宋朝人基本上答应了辽国的所有要求。要什么,就给什么,最后被确定下来的盟约里,赫然写着:“……宋别纳金帛之仪,用代赋税之物,每年增绢十万匹,银十万两。”也就是说,实际每年交出的钱,是五十万两白银!

但得到了什么呢?历代史书中都强调,辽国从此以后,再没给宋朝添什么麻烦,宋朝的北方边境真的一劳永逸,从此平安了。言外之意,这个钱花得值,但有个细节一直都忽略了过去。

给了二十万的数,辽国要尽的义务呢?是要约束李元昊投降的!但是这一条,在实际操作中,只写进了宋、辽两国的国书里,那一式三份的誓书,也就是宋、辽、西夏三方面共同遵守的和平条约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这是个什么样的买卖啊……

事情过后,辽国方面大肆庆祝,不仅多得了钱,还涨了面子。他们刻碑记功,把这个胜利传之四方。作为使者的刘六符也加官晋爵,从此进入辽国显贵行列。

回到宋朝,立了大功的富弼名满天下,他的坚持和勇气让国人像勇士一样地尊敬他。国家议功,再次提升他为吏部郎中、枢密直学士,可他再次拒绝了。他落落寡合,形单影只,比出使之前更加忧郁,尤其是在官场上。

一位大人物,宋朝第一学士王拱辰悄悄地找到了皇帝,行使他的最新权力。前状元、现翰林王先生又升官了,已经是权(代理)御史中丞,他来弹劾富弼。“陛下,富弼丧权辱国。他不能阻止辽国的无理要求,是失职。尤其是陛下只有一位公主,辽国求婚,他居然就答应了下来,真是大逆不道!必须严惩。”

不料好脾气的仁宗勃然大怒:“朕为天下生灵,一女非所惜!”一顿罕见的咆哮,把王大人骂走了。

这句话留在了史书中,算是给富弼,也给这段屈辱的历史定了性,作出了总结。这证明,一切过程皇帝都心中有数,谈判的结果,是宋朝高层作出的决定。富弼,尽人事,听“天”命,于国于己,他可以问心无愧了。

第二章 西线铁幕

在这次谈判的九个月里,富弼是主角,最重的戏份却不在他身上。远在西北边疆上的几个人才真正左右了帝国的命运。他们是范仲淹、狄青、种世衡。他们分别做了些事,效果嘛……很难说。一方面他们让李元昊剧烈头痛,在西夏境内不敢动弹,连带着富弼也能在耶律宗真面前挺直了腰说话。

另一方面,他们惹祸了,把李元昊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就只好狗急跳墙,拼个你死我活。好,现在一个个登场,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干的。

从范仲淹开始。提到他人们会很迷惑,宋朝三百年间最了不起的人,在西北工作了四五年的时间,没见他打过什么胜仗啊,甚至也没打过仗啊,他那么大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这涉及一个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问题。一个个体的人,要为当时的社会作出有益处的贡献,要有怎样的约束?

注意,是约束,而不是努力。可千万别乱努力,就好比喜欢上了某个姑娘了,得看准了人家好哪一口,再去献殷勤不迟。国家与臣子的关系也是这样。范仲淹是宋朝的臣子,不是唐朝的,针对已经成熟定型的宋朝国防方针,不能要求他像唐朝的顶尖将军那样,去千里奔袭,境外作战,把异族敌人绑回长安。

如果一定要强求,那很好,就会变成韩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主战本身没有错,可在赵匡胤定下的国防政策里,任何人别想以军功冒升。哪怕是后来的岳飞、韩世忠等人,也只能在北宋与南宋的历史衔接的过渡夹缝里,短暂地闪亮过。

相信韩琦本身也明白了,好水川之战后,他性格仍然强硬好胜,但在军事上,再没有之前的“斗志”了。

范仲淹的高明,就在于他从开始就理解了宋朝军政事务的精髓。所谓“攻中有防,防中带攻。”具体起来就是修砦。这个方式,以前基本是用在国内,是纯防御的,只要推广向前,就变成了移动的长城。

一步步向西夏的境内扩建,每建一处,就形成了攻防一体的战斗体系,一点点地蚕食掉了西夏的国土。在这九个月时间里,他修建了大顺城。这是宋朝庆历年间最大胆的一次修砦行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位置。

它的前身是庆州西北方的马铺寨,再向西北方前进一点点,就是个历史名胜地——后桥川。宋、西夏战争最开始的三川口之战前,保安军、承平砦之战的尾声,李元昊之所以紧急退兵,就是因为他的后路,后桥寨被宋军洗劫了。

这就是大顺城之所以险要的原因,它深深地侵入了西夏国境之内。说是建了个寨子,其实是越过国境,抢了一大片领土,并且时刻把刀子顶在了党项人的脖子上,哪天高兴,就直接捅出去。

早春二月时,范仲淹召集庆州府众将,跟着他悄悄出城,一路向东北斜上方前进,一直到了前敌位置,和西夏势力接壤的柔远寨还没停下来。继续往前走,到了敌占区之后,大兵们才惊奇地发现,前面好大一堆的老熟人啊。

是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佑和番族将领赵明。两人各带人马守着小山一样高的建筑材料。这些兵立即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干活吧,不仅是和平时期,就算是战争时期,也得当建筑工。

十五天之内,一座新城建起,争分夺秒,盖成之后立即就迎来了敌人。党项人急火攻心,才几天没留神,这么大个非法建筑就盖到家门口来了?!这还了得,立即拔掉它。

西夏方面集结了三万骑兵来攻城,一阵混战之后,骑兵们在新城墙面前撞得满头大包往回跑。这个场面真是激动人心,宋朝的军人们马上就要去追。范仲淹却拦住了他们。

我们就是来筑城的,现在目的完全达到,额外的好处半点都不要。

看着多小心,甚至是懦弱,但稍微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宋朝从赵光义的幽燕之役开始,直到在李元昊手下吃大亏,军事上的白痴行为简直一以贯之,从来没有例外。就是开始得利,然后猛追,突然中伏,大败而回。就这么简单,百试百灵!

所以范仲淹才高明,我的骑兵是没有你们多,探子也搞不清敌情,但我一定要去追你们吗?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城盖好了,就等着我步步为营,稳步前进吧,终有一天,把你们的生存空间都压扁。到那时,你们想反攻的话,都会超级艰难,得把这一路上无数个城堡都拔掉!

历史在以后的长河中证明了这种战略的正确性,在这时,更证明了范仲淹眼光的锐利。这三万名党项骑兵果然在半路上给宋朝人设下了一个大陷阱,只是在早春的寒风里傻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仍然半个人影也没有……

范仲淹已经回庆州了。

大顺城建起,打破了西北边疆的格局,西夏方面的白豹城、金汤城等据点变得岌岌可危,尤其重要的是范仲淹的不上当理念,让党项人无处发力,根本就找不出砍人的办法。历史的解读是要在很复杂的层面上进行的,在这种局面下,才有了那句流传千古,但又被耻笑千年的歌谣:

——“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这半点都不好笑,而且也没有夸张。我个人觉得这两句歌谣的文字水平很高,因为用词非常准确。“军中一韩心胆寒”,说的是韩琦,他的好水川之战是失败了,但作战的过程,还有党项人的损失,输赢两方面,都疼到了骨头里。面对这样的对手,谁不胆寒?“军中一范惊破胆。”不战而屈人之兵,自从范仲淹到任,他的辖区就一直平静,是李元昊跟他有交情,还是说西夏人读懂了范夫子的本来面目,跟这人没法打架?!

多准确,没有惊破胆,怎会没战争?

以上是九个月期间宋朝方面发生的前两个事件,后面两个,分别与狄青和种世衡有关。

狄青的浮光掠影。

狄青有点像岳飞,不是说他们的忠勇风格和悲剧人生很相似,而是说他们的资料。岳飞死后,只二三十年间,他的资料就变成了传说。在赵构和秦桧的通力合作下,他的人生被删除了,再没有充足的官方史料来证明他辉煌璀璨的一生。所以历代谈到岳飞,总有各种各样的争议、怀疑,甚至很多别有用心的人,要把他歪曲成一个莽夫、屠夫,或者蠢人。

那是极端可笑的,是岳飞的悲哀,更是我们民族的悲哀。竟然这样来对待自己的英雄!现在说狄青,他的西北岁月同样很模糊,在民间,他是鬼面战神,无往不胜。在官方,欧阳修等人都承认,西北争战五六年,军中只得到两位常胜将军。

狄青和种世衡。

可狄青是怎样打仗的,却只有含糊其辞的寥寥数语——“前后大小二十五战,中流矢者八,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岁香、毛罗、尚罗、庆七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两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又城桥子谷,筑招安、丰林、新砦、大郎等堡,皆扼贼要害。尝战安远,被创甚,闻敌至,即挺起驰赴,众争为前用。临敌披发,戴铜面具,出入贼中,皆披靡莫敢当。”

这就是他在西北的光辉岁月的全部官方记录。如果要分析,平心静气些,就会发现他比前面所记述的三川口众将、好水川将军们强不到哪儿去,何况还有麟府大捷时的张岱巴在。那么他的战神名誉是怎么来的呢?还有为什么这样的成绩单,还能在仁宗朝的下一个危机到来时,被任命为南征主帅的呢?

狄青是个很复杂的人,并不完全是以军功冒升的。

在一般史书里,狄青的一生,成在武功,败在文臣。他的悲剧是宋朝猜忌武将,重视文臣的“祖宗之法”造成的。

这话对吗?没错。只是有个很微妙的地方,与文臣的恩怨,都是他自找的。

狄青的官做到指挥使时,主动接触了一个人,当时的经略判官尹洙。尹洙的官不算高,身份很微妙,在西夏战争开打之前,他就是范仲淹、韩琦的好朋友,开战之后,又在范、韩之间做沟通工作。可以说,他是个绝妙的跳板,与他交往,能迅速跳到西北方面的最高层。

果然,狄青的军事才能打动了尹洙,把他推荐给了范仲淹和韩琦。史书中记载,“韩、范一见奇之,待之甚厚。”只是厚的方式,却各有不同。

范仲淹拿出了一套《左氏春秋》,对狄青说,为将者不知古今战例,不通晓兵法,只是一勇之夫。希望你多学多看,成为真正的将才。

这句话是决定性的。不管狄青与高层接触的最初愿望是什么,他的命运从这时扭转。知识是第一生产力,更是第一战斗力。范仲淹的一席话,让宋帝国从此拥有了一位智勇双全,独当一面的国之帅才。冥冥中就像有定数,三百年间第一人在他去世的那一年,宋帝国面临又一次危机时,留下了解救的人物。

狄青从此精研史书兵法,再不是那个只知披发冲阵的勇将了。

这是和范仲淹交往的结果,与韩琦就截然相反了。说来这也是命运,之所以会有反差,最重要的一点,首先在年龄的差异上。

范仲淹这时年近花甲,狄青只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壮年,两者相差如父子,再加上范仲淹的博大胸怀,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当后辈学生看待,既教导又爱护,一片温柔的心肠。但韩琦呢?他俩可真是有缘。

居然同岁,都出生在1008年。

关于狄青和韩琦的传说有很多,从他们两人刚刚起步时就开始了。1027年,两人都是翩翩少年,第一次相遇时,是在国都。

那一天御街上张灯结彩,新科开考,状元、榜眼、探花从东华门唱名而出,举国轰动,都来看当时最幸福的人。人群摩肩接踵,其中就包括了最不幸的人。狄青和他的伙伴们。

一群刚刚黥面的贼配军。

那一天都是十八岁的少年,一个锦衣高马,夸耀人间;一个黯然人群,落寞失意。当时有个伙伴喃喃自语,看人家,天上的人,我们一生都别想靠近。

周围一片叹息,大兵们都苦笑了一声,却突然听到有人说:“也不见得,还得看各人能力。”大家吃惊地转头,狄青正高昂着他黥过面的头颅,目光难说是不屈,还是嫉妒,反正没有屈服。

时光流转,好多年后,这两个人都到了西北战场。韩琦高开高走,当年的榜眼,已经是方面大员。狄青,也因为战功逐步提升,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历史在这里变得有趣,它交代了韩琦和范仲淹一样很看重狄青,并且优待,可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他请狄青喝酒。真是很大的面子,能让一介武夫出席他的酒会。这个酒会在历史上相当有名,狄青受辱了。当时无酒不欢,无妓不乐,韩公请吃,妓女们的身份也相当高。有位名叫白牡丹的挨桌劝酒,到狄青身边时,突然笑了:“也敬斑儿一盏。”

笑语盈盈,轻佻妖冶,多亲近,“斑儿”,脸上有黥文的小朋友,你也喝一杯吧。大庭广众,奇耻大辱!狄青当时都已经是副总管的职位了,居然被一个妓女这样嘲弄!

当天狄青不动声色,他就算气疯了也得给韩大人面子,但是忍无可忍,第二天他把白牡丹打了一顿板子。这事儿,在狄青来想,就算了结了。有气出气,私下解决,没碍着你韩公什么事吧?

不,大错特错了。韩公很生气,后果超严重。隔了些日子,狄青有个旧部下叫焦用的来看他,才坐下喝了几杯,突然就被韩琦派人抓走。罪名不太大,处罚是斩首!

狄青急忙赶去求情,他实在不敢就事论事说什么,只能站在阶下说:“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

台阶上韩琦一阵冷笑,说出了他心中,也是宋朝三百年期间所有文臣的宣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

就在狄青的面前,把焦用杀了。

狄青默默无言,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开。这真是文臣的一大胜利,尤其是后来,宋朝仁宗年间,几乎任何一个文官都敢在狄青面前叫嚣,至于理由,不为什么,“我——是——文——官”。

真是了不起,文臣们在五代十一国的几十年里受尽了委曲,他们终于翻身做主了,而且一直快乐了三百多年。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宋朝灭亡之后,元朝把天下人按职业分了十等。最后一种是乞丐,第八种是娼妓。第九种就是文人。

比要饭的强点,比娼妓还低,这就是文人猖狂的下场!

回头说狄青的战功。这又是个让人郁闷的事,和岳飞还是很像。八十余年之后,岳飞威名震慑天下,但南宋钦定的“中兴十三战功”中,没有任何一项是他的。

北伐之胜,郾城大捷等,全都选择性失明。

狄青也是这样,“破金汤城,略宥州,屠岁香、毛罗、尚罗、庆七等族,燔积聚数万,收其帐两千三百,生口五千七百”,发生在什么时段,哪次战役,是他单独出战,还是与谁配合,都查不到。历代写史的人,都只能按原样复制上面的文字,然后就直接跳到十年之后的侬智高造反。

但是每一个人都活在历史进程中,只要细心些,还是能稍微推算出,这些事发生在什么时段的。比如“破金汤城,”范仲淹在当年的三月份筑好了大顺城,史书中提到西夏方面的白豹、金汤两城岌岌可危,那就是说,在三月份时,金汤城还没被狄青攻破。

再往后翻史书,到九月时,宋、夏战争就开始了第三次战役。此战之后,宋朝的军事行动就告一段落了。狄青的攻击,只能在这一年的三月至九月之间。想想这些重要据点被一一击破,对西夏方面是怎样的压迫力度?

对向四面八方开战,一直胜利,也一直绷得紧紧的李元昊来说,是怎样的忧虑?

种世衡的小动作。

种家军的创始人很有趣,西北开战之后,青涧城被他练成了一个超级庞大、格外扎人的大刺猬,再加上他还有那么多、那么铁的羌族好朋友,就造成了一个事实,方圆百里之内谁都躲着他走。于是他穷极无聊,就做了些非常小,非常小的小动作。

他把一个和尚像神仙一样地供着,吃喝嫖赌,美女成群,一切随便,但是突然间翻脸,又胖揍了一顿,远远地赶出了国境线,同时还为他向朝廷请功,要求封官。

看着乱七八糟,但是结果,却是把西夏人的兴旺之梦彻底打碎,不仅西夏之后百年历史变得委靡不振,就连李元昊本人也身受其害。

事情从头说起。这个和尚法名叫光信,出身怎样是没法知道了,性格和形象嘛,就是个典型的“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的角儿。

这位和尚大哥在被种世衡发现之前,一直游荡在宋朝、西夏之间的广大西北草原上,活动范围之广,不论是宋朝的各大城池,还是羌、党项、契丹等蛮族帐篷,所有场合,所有道路,他无所不到,一清二楚。至于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半点都不阿弥陀佛了。

他骑着马,挎着刀,射着箭,来来回回,打家劫舍摸清楚的。

这样的业务,这样的等级,一下子就把种世衡迷住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他用青涧城独立经商、多劳多得的额外收入,把该和尚收罗进城,然后好酒好肉地养着。其放纵的程度,达到了“召置门下,恣其所欲,供亿无算”。而和尚呢,也算对得起他,“酗酒,靡所不为”,没有什么是他不干的。

种世衡一点都不介意,反而待他越来越好。这样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光信和尚的生活除了糜烂式的享受之外,就是偶尔跟种世衡出城一两趟,为他指个道,怎么才能悄悄地绕到几个不听话的羌族营地,或者靠得太近的党项人地盘,杀个出其不意。

直到这一年的二月间,范仲淹马上就要盖大顺城的日子之前,种世衡突然很认真地召见了光信和尚。

地点非常隐匿,人员只有他们两个,说了什么话,我们现在只能泄露后半段,前面的,要在后面的历史进程之中,才会了解。“……这样你会被抓住。”种世衡说。“是,肯定。”光信说。“你会被揍得很惨。”“是,肯定。”“你会熬不住的。”“不会,肯定。”“嗯,空口无凭。”“……”光信无聊、乖僻,但又桀骜的眼神!

下一瞬间种世衡突然暴怒,把光信抓了起来,一顿毒打,接着再打,打完再打,N次之后,光信毫不在乎。据说某天晚上两人又见了一面,然后光信就失踪了。很长的时间,青涧城,乃至整个宋朝西北边疆,都再也见不着他。

他叛逃去了西夏。

考虑到光信的工作是非常要求技术含量的,所以得给他时间。这位久经考验的和尚真的会带给我们惊喜!那么就等着吧,大半年之后,他会再次出现。

宋朝方面的事基本就是这些,现在回头还要再说一下辽国人,就是占了便宜还要再占,占了多少都不满足的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名利双收之后,短暂的满足,让他的胃口变得更大。南边的哥哥,还有西边的姐夫,你们哪个也别想跑!他开始向李元昊说话。不过千万别以为是他的职业操守很纯洁,拿了宋朝的钱,就给宋朝办事。这个人自私自利,做什么都只为自己。

勒索了宋朝之后,再管教西夏,这才能彰显契丹的无敌风范!

于是他就按着这个思路开始做事,整个辽国都在为他欢呼,基本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但事实上,他在抽他老爹耶律隆绪的耳光。就在二十二年前,宋真宗赵恒刚死,仁宗赵祯才登基即位的时候,他爸爸曾经这样忧虑过。“宋朝的新皇帝年岁太小,要是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再挑起战争怎么办?”

唯恐当年澶渊之战重演,可人算不如天算,恰恰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出了毛病。二世祖豪情大发,揣着满兜子的宋朝钞票,开始向姐夫叫嚣,至于理由,那是非常充分。

第一,他的姐姐兴平公主已经证实死亡了。死后才报的丧,得病时为什么不讲?我姐姐过得快活吗?是不是你又找了别的女人,气着她了?

第二,你是我的家臣,宋朝没通过我就打你,是他们不对,我已经替你找回面子了。现在,你打别人,也没问过我,当我是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从你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我们辽国的奴才?

第三章 葛衙内的游戏

据说李元昊接到信的那天,向北边凝视了很长时间,脸部表情很淡漠,手上的动作却不少。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去摸自己的鼻子。

不是说他和后来满清的平西王吴三桂先生一个毛病,摸鼻子就要杀人,而是他实在是想给内弟上上传统课。辽国人和党项人作对,小心各个都变成大饼脸回家。

命是不要的,把鼻子留下来!

只是实在发不得火,以前形势比人强,现在危险了。以前是他拉着辽国打宋朝,现在宋朝和辽国站在了一起,真要火并起来,党项人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一下子就得被打回史前状态。但是,难道就此屈服吗?

真屈服了,他就是西北争霸史上最大的笑话。不用什么刀枪,只是辽国皇帝的一句话,西夏皇帝就崩溃了……让人拿什么眼睛看他?还有,如果他就此停手,那么多年战争所带给他的,除了损耗之外,再没有半点好处。

辽国约束他,宋朝敌视他,并且在边疆上大做文章。没有钱,不能抢劫,他将失去所有。该怎么办?这样的局面要怎样处理,才能把辽国摆平,甚至重新夺回优势?

必须有优势,不然之前辛苦建起来的大夏国就是个泡影!

这就是个难题,想要创造历史的人,谁都得面对。至于解决的办法,请大家把视线选择得模糊些。无论是伟大的唐朝,还是近现代的欧美列强,无论哪个国家,都没法做到纯洁、伟大、博爱,甚至是文明。资本的最初积累阶段,谁的身上都有污点。

比如唐朝最初时向突厥称臣,比如欧美列强的海外殖民地行为,甚至列宁在十月革命刚胜利后,就与德国签署了“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约”。根据条约,苏俄赔偿德国60亿马克,割地126.7万平方公里及26%的铁路、33%的工厂和75%的煤矿,失去居民4600万人。

这就是必要的妥协。

公元1042年的李元昊也是这样。他先拿出了大批珍宝,派人给耶律宗真送去。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对不起你姐姐,还有你,原谅我一次成不?

成,耶律宗真要的就是这个。只要你拿出了钱,再服了软,和宋朝那边一样,我就满足了。

然后李元昊悄悄地向东南方集结兵力,形势要求他必须有一次重大的、决定性的胜利。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压制宋朝,甚至向辽国示威,他和西夏,才有生存的权力。

这时有个问题,这个局面宋朝知道吗?李元昊到了临界点了,必须胜利。那么胜利被宋朝得到呢?多么诱人的猜想。我打赌,我个人打赌,宋朝一定是知道的。

因为它在西北泾原路的人员配备。

其他的三路,原来的负责人不变,范仲淹、韩琦、庞籍。唯独最危险的泾原路从上到下全都换人,其主导思想前所未有,来的是中央直属特攻队。

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副都部署葛怀敏。这两人非同凡响,尤其是后者,他是西北战役打响之后,宋朝第一次由中央部门派下来的禁军嫡系将领,和之前的刘平、任福截然不同。刘、任都是老边防,虽然挂着一些禁军的头衔,但没进过开封城,皇帝和他们都没见过面。

葛怀敏不一样,他的父亲是真宗年间的名将葛霸。出身名门,按照军队里的习惯说法,这真是一条理想的裤腰带,其目标就是要系到一条漂亮的裙子上。他做到了,那条裙子是真宗、仁宗两朝里最完美无缺的,是前东北军区司令员王超的女儿,超级名将王德用的妹妹。

这样的关系,让他在军中如鱼得水,什么样的领导他都零距离地接触过,包括皇帝赵祯。而这也正是他的能力所在。注意,从古到今,人们说起各行各业的二世祖时,尤其是军队里的少爷们时,都很不屑,认为他们都是一群渣滓,什么能耐都没有,还傲慢成性,成天地把父亲的军功,还有各种战伤什么的当成自己的闪光点。

一句话,废物!

但要小心,这群废物在另一方面都是超人,就是在父亲和长辈们面前,他们有另一张脸。那时他们可爱、天真,礼貌周到,还追求上进,绝对都是可塑造的新一代接班人。葛怀敏就是这样,宋史记载他“通时事,善候人情,故多以才荐之。”

每个人都推荐他,最后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不仅把他派上战场,而且在临走前,给了他一件军中圣物。那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得到过的荣耀,是西北战场上战无不胜,号称党项、吐蕃两族克星的名将曹玮留下的铠甲。

愿你能像曹武穆一样威震西北,震慑西夏,击败李元昊!

这是赵祯对葛怀敏的期望。之后一般的史书就直接写到了他在西北战场上的表现,但是稍等,仔细查一下,就会发现他到西北之后的第一站并不在泾原路,而是去了庆州。这更是个额外的体贴,是想让他在最稳妥的地方,由最博爱、最宽容的老同志范仲淹来辅导一下,尽快适应环境。

很可惜,范仲淹很快就打发他走路,半点都没有对狄青的好脸,临走时还给了五字评语——“猾懦不知兵”。又狡猾,又怯懦,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兵,怎样打仗。

葛衙内就这样来到了泾原路,这里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是整个西北最危险的地段。

再说说王沿。看一下履历,他是个地道的文官,主要的业绩是治水。这方面很有成果,他把相、卫、邢、赵等水系引进了天平、景祐等水渠,灌溉了数万顷良田,可这与打仗有关吗?为什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要他来镇守最凶险的防区,打最关键的战役呢?

没理由的。但请参照范仲淹、韩琦、庞籍,他们打过仗吗?别说实践了,西北开战之前,这三位大佬连理论基础都没有。在这一点上,王沿还要高于他们,因为他熟读《春秋》……对,就是跟关二哥一个爱好。综上所述,我们重新回到平和的心态上来,别看着结果说原因。

那样就不公平了。

王沿和葛怀敏,并不能从开头就彻底地否定他们,我们最多只能说,宋朝犯了一个原则上的小错误。即以韩琦为例,他是在实战中成长的人,经过了好水川之败后,他才变得理智沉稳。以此为准绳,除非王沿的天资要远远高出韩琦,不然,他凭什么能做得比韩琦当时更好呢?

这是从概率上分析。

在细节上,王沿是努力过的,到任之后,他和范仲淹一样开始修城,他选在潍州城以外五里处,修了西关城,在那里大量屯兵。这实在是种幸福的烦恼,谁让他的兵多呢?西北四路,泾原路驻军最多,达到了七万。

如果再和李元昊动辄十几万的兵团对抗,就再不会有当初两战时以一敌十的难堪了。时间,在向宋庆历二年,公元1042年的闰九月靠近,决定国运的时刻又要到来了。

战争开始,最先一步被证明是宋朝占优,几乎是惯例一样,他们又一次先期“知道”了西夏方面的行动日期,能够主动选择迎战方式。

王沿命令葛怀敏率兵迎敌,依照惯例,作战方案和行军路线都为他事先规定好了——瓦亭寨。这个地方就是宋军的前进极限。

看着很理智,甚至为后面宋军的失败留下了解释原因,和任福一样,是葛怀敏不听文官的命令,才导致的大败。不过万事怕认真,只要稍微查一下古代地图,就会知道王沿是个疯子,或者史书的书写者把后代的读者当傻子。

瓦亭寨的位置与上一次泾原路激战的好水川一线平行,是宋朝区域的腹地,当年韩琦是为了把李元昊的主力放进来,才要任福主动退守的。这时王沿既要军队主动迎击,可又把迎击的极限固定在腹地位置,这是决策者的英明玄妙,还是在玩前敌指挥官?!

见多识广,后台超硬的葛衙内很配合,你要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但是到了之后,咱们就两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你个地道的大外行,还想遥控我这样优良品种的世代将门子弟?就在瓦亭寨,葛怀敏召集泾原路各处精兵,命令周边所有将领迅速向他靠拢,马上分派了新任务。

瓦亭寨本寨寨主许思纯、新环庆都监刘贺以五千余人的番兵作为左翼,天圣寨主张贵为殿后,以这个阵容向前推进。到了五谷口之后,泾原路最强的军事据点镇戎军的主将曹英和都监赵理旬、西方都都巡检李良臣、孟渊,都相继会合,加入大队人马之中。

葛怀敏的兵力超出了王沿给他的限度,在瓦亭寨这个腹地区域待敌,只能算是防守,而防守,却把周边的力量都大密度地集结起来,这是什么意图呢?

集中兵力,迎击,不管地点在哪儿,他要的是集团军决战。

在这个思路的决策下,宋军以沿边都巡检使向进、刘湛为先锋,赵瑜掌控后备队为援兵,向边境推进。这时他们的位置是安全的,还没有越过最重要的据点镇戎军城。但是主将葛怀敏变得急不可耐,他不满意行军的速度。军队在安边寨进行战前补充给养,还没有装载完毕,他就迫不及待地率军开拔。等到越过镇戎军进入接战区域之后,他的急迫达到了一个极限。

他抛下了大队人马,只带了一百多个骑兵向前冲去。实在是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是冥冥中有什么神灵暗示了他?李元昊正在前方不远处跳舞唱歌,就等着他冲过去把他一刀剁掉?真是开玩笑,下面的场景更是恶搞。跑着跑着,他手下的一个小官,叫赵政的突然对他说,将军,再往前跑就要和西夏人见面了,我们得停下。

啊?停下?哦……好,停下吧。这样他就停下了!你一顿狂跑为的是什么啊?!

葛怀敏停下来之后,宋军各部也都相继静止。他本人进入养马城,曹英、李知和、王保、王文、镇戎都监李岳、西路都巡检赵麟等人都集结在镇戎军城以西六里的地方。这之后,宋军动态变得非常理智,但也超级愚蠢。

他们白天出城巡视,晚上回城自守,这看上去没什么毛病吧?所以说很理智,但要看是什么时候,这样做了多久!

是整整三天……三天的时间,他们就像和平时期的郊外出操一样悠闲自在。老天在上,这是战场上最可怕的事,你不知道你的敌人在做什么,只能等着人家做出来结果!

三天之后,这些将军终于都忍不住了,他们一起赶到养马城去见葛怀敏,主将大人,我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就这么闲待着?面对质问,葛怀敏像位战神一样的镇定。

先生们,安静一下,我刚刚得到了最新情报,李元昊终于出现了,他将在明天越过界壕,我们立即迎战!

葛大将军的迎战方案堪称最正确、最经典,也应用得最广泛。他兵分四路,以刘湛、向进出西水口,赵理旬出莲花堡,曹英出刘璠堡,他自将中军出定西堡,向西夏挑战。

真不愧是名门之后,深通宋朝所有战例。宋太宗、宋真宗每次进剿党项人和契丹人,不都是分兵几路的吗?于是他也这样搞。但是小小的泾原路里,再浓缩到与敌相接的小片区域,你这么折腾有必要吗?

当时就有人反对,是赵理旬。历史证明这是个明白人,不是说有高招儿,只是至少脑筋很清醒。他问葛怀敏,将军,谁是地主,谁是外来户,您分清楚没?

嗯?什么意思?

很简单。赵理旬说,李元昊走远道进咱们地盘,他的人马多,锐气盛,很不好对付。但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人多了就要吃喝,就要给养,我们拖着他,在马栏城布防固守,在镇戎军保持粮道通畅,时间一长,他们必然挺不住,那时候我们赢定了。但如果这时候迎上去接战……他看了看周围的同僚们,神色变得很阴暗。

——我们会被杀得干干净净(必为贼所屠)。

历史证明,这是定川砦之战的第一个转机,宋军如果听从了,这决定西夏命运的一战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但现实永远比猜想好玩。这句话之后的场景很有趣,在场的军官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惊恐、重视还是厌恶?估计是最后一种,厌恶。打仗是刀头舔血的事,最讲究个吉利,赵将军变成乌鸦嘴了,还不赶紧吐两口唾沫消灾?

前面好水川之战,泾原路帅司里的名将们伤亡殆尽,现在这批人都是后调进来补充的,没经历过那种场面,根本不知道全军覆灭是什么滋味。

主将葛怀敏尤其这样,他是什么人?名门之后,宋朝此时军队中门第最显赫的人!手里握有重兵近七万,怎么可能躲在城里当缩头动物,随便敌人嚣张?

七万,这是个怎样恐怖的数字,从真宗朝的超级战役“澶渊之战”之后,宋朝就再没有任何人拥有过这样庞大的军力,包括名将曹玮,他的“三都谷”之战也只不过才三万人而已,但已经打败李立遵,使河湟部吐蕃的权力层剧烈动荡,之后才出现了一代赞普哨角厮啰。

那么此时的葛怀敏呢?空前兵力,加上巨大的家族荣誉,没理由不去迎战,没道理不会胜利!

于是宋军出战,并且是夜袭。曹英、李知和所部是宋军四路中兵力最雄厚的一支,他们先期出发。一夜平静,等到天亮后,葛怀敏刚要起程,突然间接到战报,西水口方向的刘湛、向进部队首先与西夏人接战,战败了,正向向家峡一带退守。

葛怀敏立即集结兵力,向刘湛、向进方向靠拢,要在向家峡先吃掉这股敌兵。这时战报又来了,注意,宋军此前两战中最吃亏最无能的情报工作,像是突然间上了档次,无论是侦察力量,还是通报速度,都超级快。

一次又一次,四面八方地向葛怀敏这个战场初哥涌来,让他忙得很爽。

这次的战报是,西夏人的主力被发现了,根本就不是击败刘湛他们的那支,而是刚刚从定川砦方位越过界壕,正向我腹地挺进。

那还等什么?葛怀敏一声令下,全体开拔,并且立即通知战区内所有部队,都向定川砦迅速集结,那里就是主战场,必须限时赶到!

超级通畅的通信能力再次奏效,葛怀敏的命令在战区内四通八达,准点准时地传到了各支宋军的主将手里。效果很好,除了刘湛、向进的部队在败退中没法到位之外,连同葛怀敏的中军在内,全体宋军都以极快的速度赶到了定川砦。

他们进去了。

直到这时,西夏的主力军团才露面,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并不是来挑战,而是远远地出现在定川砦的西方,把上游的水源给掐断了……宋朝的军队可真多,那么多的人那么听话地集结到了一起,然后再切断水源,毁掉桥梁,这一系列的招数用出来之后,才会知道宋军的侦察工作是多么的到位。

完全成了李元昊的内鬼!

葛怀敏的愿望达到了,他要决战,那么决战已经到来。除非他想渴死、饿死在定川砦里,就必须冲出去,那时就可以展示他所有的英勇,以及超级优秀战士的DNA了。

面临绝境,葛怀敏的战法却很微妙,他没有一开始就摆出决死之战的气势,而是先……怎么来归纳这个词呢?试探,还是找死?

真是不好说!

宋朝的西北军团里一直都有番落骑兵,他们是由本地的羌、党项、吐蕃等内附民族组成,战斗力强悍,是宋军中头等战士。一般来说,这样的精锐力量,只会使用在最关键的时刻,那绝不是开战之初,而是互相消耗之后的相持阶段。

用来决战决胜,一锤定音。

葛大将军比较另类,定川砦之战,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把五千番族骑兵派了出去。五千人,就算再强悍,能发挥怎样的作用呢?这里有一个精心查到的数字,可以对比出葛大将军的另类到了什么程度,就是此次李元昊出征的兵力总数。

很遗憾,这无法在《西夏史》中得到,《西夏史》和党项全族都被愤怒的蒙古人给毁灭了,因为百年之后,他们的牛皮糖精神居然把人类军功最盛的成吉思汗都给熬死,实在让蒙古人咬牙切齿。所以只能在《宋史》中去找。

总兵力十万人。

五千对十万,你当每个人都是赵匡胤?其结果只能是大败。开战之初,宋军不仅损失了自己部队里的精英战力,还严重打击了自己的士气。这时,葛怀敏才传令全军出寨,列阵迎敌!

寨门东方,葛怀敏率领中军列阵,他的身边,东北方向,是镇戎军的主将曹英。战阵严密,兵源众多,至少在六万人左右。注意,这时的兵力对比,并不是六万对十万,很可能是六万对七万左右,因为从后面战况的发展,可以看到李元昊根本就没把全部主力都押在这个地方。

而是另有打算。

局面对宋军是多么的有利,从刘平到任福,谁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居然是一比一的较量,不再是一比十了!可搞笑的是,有这样的实力,而且是拼死突围的部队,居然处于守势,主攻的,竟然是西夏一方。

西夏人第一时间找上了葛怀敏。他们直接冲击宋军的中军,就是要干掉你们的主将。史书记载,他们派出精锐部队。前面说过,西夏人的精兵,就是铁鹞子,类似后来金国的铁浮图,以这种全身披甲的重骑兵冲击步兵集团,优势可想而知。

但连冲好几次,宋军阵容不乱,这似乎很不容易,居然顶住了?废话,六万人出战,分两阵,主将身边至少是四万人,几次冲击就垮了,真是豆腐渣!李元昊的本来面目显现,这人从不使蛮力,当然,他的蛮力也不够。

他换了个方向,开始攻击曹英。这时怪异的事情发生了,请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吗?或者说,真的有人是鬼神托世转生的吗?要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么怪异的办法取胜?

突然间,“黑风自东北起”,剧烈的大风居然是黑色的,直向宋军阵地刮去。西夏军队顺风出击,转眼之间宋军就崩溃了!读史读到这里,真让人无语,提前预知一下,在以后,另一次关系到党项人生死存亡的关头时,还是妖异的大风帮了李元昊的大忙,那时亚洲东部的军事实力对比都会因为那一战而发生变化。

都是怎么搞的?真像《水浒传》里所说的,有如云龙公孙胜那样的高人存在?而且一直都隐藏在李元昊的军中?

这都是无聊的猜想了,宋军的崩溃毫无预兆,从上到下,所有的将军、士兵都无所适从。军队争先恐后地向定川砦里撤退,党项人乘机乱箭齐发,宋军的主将曹英都被射中面门,倒在壕沟里。

东北方的宋军彻底乱了,同时波及了葛怀敏的中军。这些刚刚补充到泾原路的士兵和曹英部队抢着往寨门里跑,溃乱的场面惨不忍睹,但宋军此战的第二个平安转机也同时出现。

——葛怀敏倒在了人丛中,被部下们人马踩踏,“蹂躏几死”。该死的,他如果死了,宋军也仅仅是失败而已,绝不会有后来的全军覆没。

但妖异的是,此人的生命力竟然如此的顽强。不死,我就是不死,我的历史使命还没完成呢!

葛怀敏醒了之后,突然间状态大勇,可能是被踩得很疼,终于让他愤怒了。他一通大吼,把周围的乱军震醒,接着派出亲兵卫队,几千把大刀拥向了寨门。一定要把西夏人砍回去!

生死关头,宋朝的新兵们怒了,正巧赵理旬也带兵赶到,一通乱砍,西夏人终于被打退了。

这时稍微总结一下,战场是暂时平静了,宋军的大败已经形成。最重要的是全体疯狂撤退,争先恐后往寨子里跑,连主帅都快被踩死了,这样的军队,还有突围的勇气吗?

有,至少葛怀敏有。战场初哥终于打过仗了,场面有点乱,但是很刺激,他的状态才刚刚被唤醒!此人一直留在军队的最前方,说什么都不回营,但也没什么具体的指令或者行动做出来。反正就是不走。

直到赵理旬几次三番地来请他,他才回到办公室里去。

回去之后,就再没人看见他出现过。这时是庆历二年闰九月的十七日。从这一天的晚上起,共有十天,宋军完全缩在定川砦里进行……那个非常“专业”的防守。至于西夏方面,他们很无聊,一直没有进攻,白天怎样过的没记载,到了晚上,就到定川砦边上唱歌。

直接唱给宋军的大首领,英明的葛主将听——你不是部署厅里研究地图的大专家吗?你真是太会屯兵了,直接安在了我们的包围圈里,现在还想怎么办?

每个宋军其实都知道怎么办,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冲出去。在这里死守,没有半点意义。绝对不会有什么救兵来的。严肃的史学家司马光先生曾经记载过这一段历史,“十月一日,沿使部署怀敏、铃辖知和以甲七万出屯瓦亭。”

整个泾原路的人马都在这儿!这么多人每天吃的、喝的就是个超级庞大的数字,别说只是个边防哨所定川砦,就是渭州城也禁不住这种消耗。何况葛怀敏出战时玩命狂跑,连补充给养的时间都嫌多,粮草本来就没带足。

时间要求他必须速战速决,赶紧逃跑。这本来是最浅显的道理了,每个人都懂,为什么葛怀敏就不懂呢?他为什么要等十天,才能决定要不要突围呢?

事实证明,那不是笨,而是太聪明了。

第十天的黄昏时分,葛怀敏升帐,他把所有的将军都叫了过来,于是曹英、李知和、王保、赵理旬、王文、许思纯、刘贺、李良臣、赵瑜等一大堆人就都来了。

来了,大家一起想想(合议),咱们下步怎么办?

无语,他终于民主了,当初独断专行,把大家扔进陷阱,这时需要决断了,总算能听听别人的话,也算是好事吧。

大家很兴奋,纷纷说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条活路。基本上80%的人,都是同一个主意,去镇戎军。那里是宋军泾原路的最强据点,不仅能守,还有足够的粮草,只要到了那儿,不仅能活下去,而且还能继续战斗。

葛怀敏很高兴,这也是他所想到的。但是别忙,有一个人反对。

赵理旬,他提出了另一个想法,当时看是很偏门的,但事后历史会证明,他又一次说中了。同时,这也是宋军定川砦之战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机。

——我们向笼竿城突围,千万别去镇戎军,那里虽强,却有两个致命危险。第一,西夏人早就知道它的意义,肯定早就瞄着它呢;第二,那是我们的来路,这么多天过去了,水源都已经被掐断,再走来路,肯定要遇险!

笼竿城就不同,“彼无险,且出贼不意”。李元昊想不到我们会走那条路,这是最重要的。

翻看地图,笼竿城、镇戎军,连同羊牧隆城,几乎都在一条平行线上,这条线,就是宋、夏战争的第二战好水川之战的好水川。相比之下,从定川砦出发,去镇戎军近些,是走直线,去笼竿城要绕点远,这就是差距。从表面上看,要是听赵理旬的,葛衙内的尊足就要多走几步道儿了。

但这是打仗不是旅游,十天的时间里李元昊要是还不把宋军可能的退路掐断的话,他是党项之鹰,还是西夏之猪?!

问题多浅显,赵理旬怀着极大的热情等着主帅下令赞同,然后大家乘夜一起冲出去。别说六七万的精兵,就是六七万头肥猪午夜狂奔,也没谁挡得住。但是等啊等啊,葛大将军就是不说话,他犹豫,再犹豫,要大家再发言,再讨论,我还得再想想……居然从前一天的黄昏,想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还没有作出决定!

赵理旬怒了,他突然拔出了刀子,在场的将军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砍了葛衙内。但赵理旬是个合格的职业军人,他拔刀砍向了自己的手指,要是再不突围,我们都得死,还要这手干什么?!

大家一拥而上拉住了他,这时葛怀敏终于拍板了。来,我们这就突围,目标——镇戎军!任何人不得反对,不得议论,马上出发!

于是宋朝的泾原路全体将士,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九月份盛夏天气的清爽黎明时分,出寨突围逃命。历史没能给出答案,为什么葛将军选在了这时?

不在深夜,不在当午,一定要在西夏人睡了一夜好觉,天气不凉不热,非常适合运动的时间段里搞事呢?谁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妖异,其匪思度让人不禁要问葛怀敏,你妈贵姓?他是这么做的,在鸡鸣时分,他下令突围,但是别忙,他又亲自外出,对士兵们说,注意,是他的全部兵马。

——我们要突围了,大家不要乱,听到中军的鼓响,才可以行动!

号令严明,毕竟七万人马嘛,还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是怎么操作的呢?他回去分兵派将,将军们都得到了任务,比如曹英、赵理旬做先锋,刘贺、许思纯为左右两翼,李知和、王保、王文殿后,前后都顾虑周全,这些都没错。

然后在卯时,也就是早晨五点—七点左右时间,他突然间出帐上马,命令大将们跟他突围,而这时中军部位一片寂静,鼓,根本就没响!

马上就有兵惊醒了过来,冲上去,把他的马拉住,他正在做一个军人最不要脸的举动,弃兵私逃!史书里记载,葛怀敏当时被拉住了,不得已,只好停下,但是他没有回帐,而是非常的聪明,他继续下命令。

他命令军中参谋郭京和几个指挥使去筹集粮草,把定川砦里所有的给养都准备好,要全部带出去。这个举动深得人心,让大兵们立即看到了希望。主将大人这是要带着我们一起走了,这么做,是怕我们没有吃的。

但是高兴得太早,没得郭京等人回来,葛怀敏突然间第二次上马,他还是要走。这时兵又拥了上来,再次拉住了他的马。葛怀敏的丑恶嘴脸彻底出现,他先是厉声呵斥,但没人听,军队就是这样,你是个有种的,小兵我们也服你,你是个渣滓,小心背后给你一刀。

可是事发突然,葛怀敏突然间拔出了刀,向拉马的士兵砍去。用到了这样的招数,多么的勇敢啊,他这才摆脱了自己的士兵,“冲”出了定川砦。

出寨门的一瞬间,想必葛怀敏是极度愉悦的。他成功了,不管历史和当时有多少人笑话他,作出一个突围的决定,居然要用上整整一夜,都没法掩盖他对自己的认同。

他实在是个聪明人。

这一夜的思考,他想出了怎样保全自己生命的办法。历史留下了事发过程和数字,通过这些,我们能清晰地分析出他是怎么想的。事发过程,前面已经交代;数字,是他一共带出了多少兵。

统军大将,连他在内十四员,士兵九千四百名,马四百余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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