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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2: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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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晓翔著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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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秦淮劫(罪推理事务所)

天子秦淮劫(罪推理事务所)试读:

南京的六月已十分燠热,即便半夜都感受不到一丝凉气,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嘶叫着,狗也懒得动弹,没精打采伏在阴湿处,空气中布满着令人不安的沉闷。

耿狄突然从梦中惊醒,立即听出院中里有

个人的气息,悠长而平稳,显然全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再远处,院子前后巷道里隐隐有移动的步履声,以及刀剑与盔甲轻微撞击声。

不好,我被包围了!

耿狄脑中闪出此念的同时,“轧吱”,有人推开卧室门。他不假思索从枕下抽出长剑,白光乍起,瞬间抵住来人咽喉。就在剑尖堪堪刺入皮肤时,那人低沉地说:“是我!”

耿狄手腕滞住,缓缓收回武器并点燃蜡烛,惊异道:“原来是乔尚书大驾光临,为何搞得如此模样?”“卟”,乔白岩旋即灭掉烛光,反手关紧房门,压低声音说:“大祸临头,为兄不得不谨慎……家里没别的人?”“我独居一年多,你应该知道的。”

说到这里耿狄有些不安。

乔白岩官居南京兵部尚书,一品大员,近几个月又配合王阳明平息宁王朱宸濠叛乱,战功显赫,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内阁将加授他为太子太保。为什么在宦途一片光明的时候说这种丧气话?

尽管外面重重守卫,乔白岩还是仔细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关上窗户,使得屋子更加闷热,不过接下来一句话让耿狄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皇上失踪了!”

沉默良久,耿狄道:“想必该找的地方、该问的人、该想的办法,你都试过?”“是。”“何时发现的?”

乔白岩轻叹一口气:“已有两天两夜。”“还有多少人知道?”“很少,连我在内不超过

十个……我已密报给驻守京城的杨首辅以防万一。”

万一是什么?乔白岩想都不敢想。

身为负责南京治安和此次御驾亲征安全工作的兵部尚书,倘若大明皇帝在自己的地盘上遭遇不测,无论什么原因,无论后台背景有多硬,绝对跑不了干系,要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或许是……满门抄斩!“二十个?已经很多了!”耿狄吃惊地说,“流言蜚语气传的速度远超出你想象,没准过了今夜就变成四十个,后天是八十个。”“我已竭力,但我毕竟是……外围……”

乔白岩颓然说,脸色灰暗,皮肤都耷拉下来,眼睛熬得通红,两鬓白发尤显得刺耳。这惊心动魄的两天两夜想必他基本没合过眼,绞尽脑汁,动用力所能及的庞大的人力物力进行拉网式搜索。“内围谁负责?”“锦衣卫指挥使、东厂首领江彬。”

听到这个名字耿狄一怔,若有所思道:“此事并不简单。”“我知道,”乔白岩略有几分焦躁,“但对我来说很简单,那就是必须找到皇上!耿师弟,为兄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你身上了……”他有些哽咽,深深一躬道,“如果最终找不到,麻烦你保护为兄妻儿老小觅个安全的去处……”

简直在托付后事了,饶是耿狄对乔白岩今夜来意有几分明白,还是难以消受,忙不迭阻住他道:“别胡思乱想!以皇上至尊

天的身份,除非遭遇突发变故,否则活的价值远比杀掉要多,只要皇上有口气在,我们就有机会!”“我也这么判断,”乔白岩恢复平静,“事发后江彬态度很奇怪,每次虽派人全力参加搜索,但闪烁其词,神色暧昧难测,其中必有玄机。眼下局势诡谲,大规模排查肯定无济于事,但表面文章还得做,而你是为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是那些人眼线之外的秘密棋子,你出马能随心所欲,不必受繁文琐节羁绊。”

听他话中有话,耿狄连忙问:“师兄可有线索?”“失踪前一天皇上在牛首山游览,因此目前大部分搜索力量都围绕那一带,但为兄认为不然,八成是奸人使的障眼法,”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不可闻,“师弟首先得去秦淮河畔,河营协办守备刘万恒是为兄远房侄子,只需出示我的信物可交托心事。”

耿狄听了顿时心中雪亮。

正德皇帝大概是大明帝国历代帝王中最好色的主儿,不提声名狼藉的“豹房”,单这次所谓御驾亲征,一路上就搅出一箩筐糗事,花天酒地,强征美女,以至于扬州城未嫁女子都盛装打扮,家人则到街上抢新郎,绑回来立即拜天地入洞房。有位姓邱的秀才同时被

家看中,但他出于义气已与同学的妹妹订下婚约,那几家哪里在乎,几番争夺后被其中一家抢走。邱秀才不失为一诺千金的汉子,居然乘人不备翻墙而逃,孰料被埋伏在巷道里的另一家逮个正着,塞进轿子回家办了喜事。

纵使正德皇帝身边全是江彬的人,但他只是少年贪玩,并不是好糊弄的昏庸之辈,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瞒过那么多太监、宫女和大臣失踪,必须皇帝本人配合,而以色相诱是最有效的饵。毕竟失踪这事儿正德皇帝以前也干过,两年前他夜潜出城,

天内狂奔数百里,从北京城一口气跑到居庸关,把一干臣子急得差点昏过去。而逛青楼也是正德皇帝的癖好,京城八大胡同他闭着眼都能溜一圈,哪家货色最好,哪家又进了新人,哪家对常客打折,这些情况正德皇帝比老嫖客们还熟悉。既然到了南京,怎会错过“秦淮河畔艳天下”的风情?“我明白。”

耿狄说着开始穿衣,收拾武器,为即将而来的行动作准备。乔白岩在旁边默默站了会儿,几次蠕动嘴唇欲言又止,耿狄知道他想说什么,笑了笑道:“事已至此多虑无益,师兄还是保佑我马到成功吧。”“唔,”乔白岩沉重地说,“此事蕴含惊天阴谋,凶险异常,无论京城随行的大臣侍卫,还是南京本地官民均难分敌我,不得轻易相信任何人,切记!”

院子外的侍卫们潮水般簇拥着乔白岩撤走,就像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不同的是留下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似大山压在耿狄心头。

天微明,耿狄来到刘万恒在石子巷的宅院,这儿离秦淮河不过一箭之地,风水地势俱佳。听了来意,刘万恒同样惊骇万分,忙不迭关紧门窗,连喝两杯热茶才回过神,道:“下官这,这就封闭秦淮河

里沿岸,部署得力军士挨家挨户、挨个船只搜查,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

耿狄打断道:“若从花船里找出皇上,众目睽睽下天威如在?恐怕在场之人都得人头落地吧!况且奸人哄得皇上微服私行,以他们的能量必定能逸出重围,到时再想寻皇上比登天还难。”

刘万恒汗涔涔连连点头:“师伯教训得是,下官唐突了,不过……”“八艳之首是谁?”

自明末清初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等才艺名妓闻名于世后,“秦淮八艳”遂成为秦淮河招揽顾客的金字招牌,每隔一段时期便有好事者推举出新八艳,其姿色不仅使凡俗之人动心,更令无数才俊神魂颠倒,引出很多轶闻佳话。“容白花,当之无愧的秦淮头牌,八艳之首,”刘万恒脱口而出,“她精通音律,长袖善舞,书画也小有名气,出了名的性格冷,脾气大,而且卖艺不卖身,越是这样欲结交她的公子哥儿越多如过江之卿,据说已预约到两个月后。”

以正德皇帝的脾性怎会错过?

动身前耿狄多了个心眼,特意戴上人皮面具,随刘万恒匆匆赶到“金枝玉舫”,远远便听到里面喧哗声,进去一瞧,有位面目清秀的青衣小婢正被几个壮汉围着暴打,旁边满脸横肉的老鸨恶狠狠叫嚣道:“往死里打,出人命由老娘担当!”“住手!光天化天之下为非歹,小心本官将你们捆进监牢!”

刘万恒上前喝止,老鸨见了他顿时收敛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原委:昨晚客人上门,才发现头牌红伶容白花居然不见了,整个妓院顿时大乱,派人

下寻找了一夜都没有下落,贴身小婢水婷则一问三不知,说不清容白花之前与谁接触过、何时离开,也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养条狗还会看门呢,” 老鸨指着水婷骂道,“老娘辛辛苦苦养你有何用?不如打死算了!”“休得胡言!”

刘万恒拿眼色征询耿狄的意见,耿狄微一思索冲老鸨道:“刘大人自会协助寻人,不得为难这小姑娘,否则饶不过你……带我们去容白花的厢房。”

厢房并不大,两盏灯均用粉红镂空绣花罩着,屋内帷幕、窗帘、地毯乃至墙上的字画都是粉红色,空气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中堂右下角有个浅浅的八卦图案,两边各有几个芝麻大小的字,凑过去一看,写着: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这是白莲教的八字真言!

耿狄脸色大变,心头剧震,暗忖:容白花竟是白莲教教徒,倘若她拐走皇帝,那可是天大的麻烦!二

打发走刘万恒,耿狄兜了一大圈后换了付人皮面具和衣服,悄悄来到“金枝玉舫”对面,在街角酒楼找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一碟盐花生,一碟卤干,半斤盐水鸭,就着水酒细斟慢饮。

老鸨倒有几分能耐,纠集了三四十名壮汉站在大门口手舞足蹈指示一番,众人齐齐答应,各自策马驶向容白花可能藏身的地点。耿狄并不着急跟踪,悠悠呷了口酒,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谁也无法想象,这个一袭粗布青衫、神态懒散貌似无所事事的酒客,竟是

年前凭借一柄长剑力压中原九大剑客,名动京城的武状元!

由于他与同样武状元出身的乔白岩为同一个主考官——边境三镇军务总制杨一清,按科举习俗算是同门,遂以师兄弟相称。当年杨一清十分看重耿狄,有意荐举他到边塞军营历练,积累军功以便晋升,无奈正德皇帝欣赏其空灵飘逸的剑法,一句话将他调入“豹房”。

事实证明这是耿狄噩梦的开始。想到这里他不由轻叹一口气,“吱溜”将酒杯喝个底朝天。

一晃几个时辰过去了,外出寻人的壮汉们还没回来,“金枝玉舫”里老鸨率众人吃过饭后懒洋洋回房休息,养足精神迎接秦淮河畔每晚的笙歌醉乐。此时烈日当空,晒得地面直冒烟火气,街上空荡荡的,所有人都猫在家里躲避暑气。

这时“金枝玉舫”东南角侧门有个灵巧的身影一闪,随即没入对面巷子。“终于出来了!”耿狄暗喜,扔下几钱银子旋风般冲出酒楼。

以他的眼力一瞥之间便看清那条身影就是先前被围殴的小婢水婷,正与他的猜测一致。因为容白花与皇帝私奔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事先不可能有太多准备,仓猝之下随身携带物品肯定相当精简,总会落下许多女人用的、零零碎碎的东西,而且假设容白花真是白莲教徒,免不了参加一些隐秘活动,由于身份所限,必定需要水婷从中穿针引线、巧为掩饰。

此外水婷留在“金枝玉舫”也能密切关注官府方面动静,一旦有风吹草动及时通知容白花。

倘若官老爷们的做法是抓进大牢严刑拷问,以水婷的倔强和耐力断断不会松口。这也是乔白岩危急关头动用耿狄这颗棋子的原因,就是希望借助他的智慧和敏锐,以及处乱不惊的气质。

水婷身法疾迅,腾挪起转干脆利落且不带一丝风声,一看便知习武多年,耿狄紧紧缀住的同时不禁多了几分小心。

白莲教源于南宋年间佛教的一个支系,崇奉弥勒佛,传说由茅子元创立,因教徒戒辛荤、不杀不饮酒,故又名白莲菜,后逐渐演化为民间社群组织。白莲教教义主张打破现状,鼓励民众奋起反抗,建立新的千年福境界,从而吸引大量贫困百姓,加之教徒通过传授经文、符咒、拳术、静坐、气功为人治病等方式广为宣传,借师徒关系建立密切的纵横联系,元明两朝在直隶、山东、山西、湖北、四川、陕西、甘肃、安徽、江苏等省迅速蔓延,影响极为深远,也多次纠结民众爆发大规模暴动,尤以明初永乐年间唐赛儿为甚,明成祖调集数省近十万军队才镇压下来,即便如此唐赛儿仍从容逃逸,事后成祖大为震怒,将山东布政使、参议、按察使、按察副使、佥事和涉事郡县官吏统统处死,又逮捕数万名女尼和女道士押解京师审查,但终未发现其踪迹。

白莲教徒内部以同生父母的兄弟姐妹相称,对外却冷酷无情,动辄杀人灭口甚至祸及满门,行事诡异莫测,是历代官府极为头痛的痼疾。

眼见水婷钻入宅院密集的深巷里,突然腾身而起,在屋脊上几个起落来到一个高墙青瓦的院子前,毫不犹豫跳下去。耿狄一怔,瞟了眼四周并无伏兵,绕到侧院角落纵身飘落。

谁知人尚在半空,一道冷厉的刀光急掠而至,瞬间笼罩他七处要害!

耿狄早有防备,剑鞘在院墙上一点,身体借力硬生生横移数尺躲开必杀一击,随即抽出长剑,在脚尖沾地前拆开偷袭者如影随形的连绵攻势,定睛一看果然是水婷。“你是谁?始终盯在我后面干什么?”偷袭未能得手使她火气很大,举着刀喝问道。

耿狄一笑:“在下以为这句话应该在姑娘施以杀招之前问,否则连冤死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在下岂非死不瞑目?”

水婷没心情跟他开玩笑,俏脸绷得紧紧的:“快说,不然我……”她左手伸入怀中似要放信号叫唤同伴。“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耿狄竖起右掌庄重地说,这是一路上盘算好的托辞。

水婷一呆,没想到这个男子竟说出白莲教教义,狐疑道:“你到底是谁?我为何从未见过你?”“山东大道门的兄弟,姓庄名铁心,祖师灵山道长。”“大道门……”水婷歪着头想了会儿,印象里听教中兄妹提起过,活跃在济南、德州、淄博一带,也是白莲教的分支,不过自元末以来白莲教宗派林立,各地组织各自为政,互无往来,彼此并不熟悉,因此她依然毫不客气,“你们大道门跑到南京干嘛?为何跟踪我?”

耿狄叹道:“说来话长,若非狗皇帝莫名其妙改变线路,在下何必从山东追过来……或许我们能联合起来做点事。”

水婷警觉地眨眨眼:“狗皇帝?联合做事?你……你什么意思?”“姑娘认为这儿是谈话之地?”耿狄悠悠问。

她一滞,咬着嘴唇想了会儿,一跺脚道:“也罢,随我去个地方细谈,”她竖起指头,“事先警告你,不准乱看乱说,凡事都得如实相告,否则……性命难保!”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小姑娘有点像少年学武时宜嗔宜喜的小师妹,哪怕板起脸发脾气都很可爱,让人硬不起心肠说话。“去哪儿?”

水婷懒得答理,径直在前面带路穿街走巷,似乎有意卖弄身法,速度提至极致,以至于两侧行人只看到淡淡的影子一掠而过。耿狄紧随其后,始终与她保持四五步距离。大概两炷香工夫,来到汤山山麓一座小石桥边,她收住脚步,微微有些气喘:“前面是我教金陵分坛,秦香主在此驻守,见了他须得小心些。”“小心什么?”他微笑着问。

水婷脸一红又转身急行,拐过野果子林,前面郁郁葱葱中隐约可见几幢青瓦红房,应该就是她所说的金陵分坛。“等等!”耿狄突地嗅到一股浓浓的杀机,低声喝道。“怎么了?”

水婷刹住身形诧异地问,话音未落树林里“嗖嗖嗖”窜出七八条黑影,与此同时石桥下、溪流边均冒出一袭黑衣的蒙面人,将两人重重围住。

水婷似没遭遇过这种场面,顿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从西边突围!”

耿狄大喝一声,拖着她向西冲了几步,却陡地转向往南边冲,两名蒙面人措手不及,勉强挥刀迎战,敌不过耿狄凌厉的剑光,瞬时被撕开缺口。“附近哪儿有河?”耿狄边跑边问。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肯定准备了快马追踪,甩脱追踪的唯一办法是水遁。

水婷快哭出来:“前面村庄右侧有条静水河,可……可我不会游泳……”“只管跟着我。”

耿狄沉声说,速度越来越快,水婷用尽全力都跟不上,转眼落后六七丈,他见状停下来伸手托住她右臂,风驰电掣向前疾行。这时她才悟出刚刚自己卖弄的那些身法多么幼稚可笑,在他面前简直是关公门前舞大刀,念及此脸颊一阵阵发烫。

身后马蹄声如雨点般密集,粗略判断至少有二十多骑。何方势力有如此大的阵仗,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纵马追杀?耿狄暗暗心惊,抢在追兵前绕过村庄,直奔小山丘后的静水河。

攀上山丘,一眼便看到河边一字排开十多名铁骑,盔甲鲜明,刀枪在烈日下泛出耀眼的光芒。

锦衣卫!

原来是江彬手下的锦衣卫!

刹那间耿狄念如电转,想通了其中关节,毫不犹豫改变方向向左狂奔。“怎么办?怎么办?”水婷急得迸出泪来。

耿狄低低道:“别出声!”

说话间身形急转,揽住她没入路边茂密的草丛里,身体重重压在她身上。“唔……”

水婷惊叫了半声便被他捂住,想挣扎哪里生出半丝力气?耳边听着他悠长细密的呼吸,鼻里嗅着他微带汗味的气息,她心慌意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着这样被男子轻薄不如死了拉倒……

正胡思乱想,一阵马蹄声由远到近过来,急速经过两人藏身之处,待到最后一名骑兵经过时耿狄蓦地跃起,将那人踢倒在地,在马背上坐定后叫道:“快上来!”

水婷不假思索拉着他的手借力跃上去,紧贴着他的后背坐下。前面的骑兵发觉同伴遇到袭击纷纷折回,耿狄一夹马刺,闪电般冲上山丘朝静水河急驰。锦衣卫们看出他的意图,忙不迭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围堵,但耿狄骑术明显高出他们,又是先发制人,很快冲破包围圈以一个漂亮的弧线纵马跳入静水河。“唰唰唰”,几十支长箭射入两人落水处,河面波澜不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耿狄搂着水婷一口气潜游二十多步才贴着河边换气,然后游了数里找到只无人看守的小船,一路绕开沿途重兵把守的关卡,从支流进入秦淮河。“去哪儿?”这回轮到水婷问他了。“送你回‘金枝玉舫’,你本来就是那儿的人,不是吗?”“你呢?”“夜里我会去找你,”耿狄想了想道,“金陵分坛既遭覆巢,包括秦香主在内恐怕性命难保,你们的人质八成也……”“他另有藏处……”水婷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心里懊恼不止,直到从“金枝玉舫”附近下船都一言不发。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耿狄微微一笑,目光在河面上扫了扫,不经意间看到十多丈外的一艘大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兴王府长史袁宗皋!

去年初兴王朱佑杬病逝,继袭王位的朱厚熜才十二岁,王府主要事务均由袁宗皋打理。

袁宗皋是个厉害角色,足智多谋,心机深沉,耿狄在“豹房”时多次领教过。

在南京乌云压顶,山雨欲来的敏感时机,袁宗皋的突兀出现预示着什么?三

乔白岩气喘吁吁赶到靖王府夏荷阁时——正德皇帝喜欢王府的荷花,便将行宫设在王府,夏荷阁则成为官员们临时会商政事的地点,吏部尚书郑懿德已急出几身汗。郑懿德是今早才得知皇帝失踪的消息,之前两天呈报的急件奏章不见回应,从附近省份不断赶来请求斳见的王爷、地方大员也迟迟得不到答复,心里已生了疑,直到今早花了几十两银子从内宫太监那边得到确凿消息,当时第一反应是想投河自河。

此次正德皇帝出巡打着平叛的旗号,虽然行至半途造反的宁王朱宸濠已被镇压,由此随行人员主要是兵部、户部等与行军打仗有关的武官,文官方面只有郑懿德,一是负责与驻守京城的杨首辅等联络,处理急务,二是督促皇帝不能乱来以免有伤国体,事实上对京城那班成天忧心忡忡的阁老们而言,后一项任务尤为重要,因为正德皇帝即位后已干了太多太多荒唐的事。

如今被看管的皇帝人都没了,让郑懿德如何交待?

见乔白岩进来,郑懿德顾不上客套,一把拽住他的手埋怨道:“天都塌下来了,你老弟还让我蒙在鼓里,是不是想让我怎么死都不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乔白岩反问道,“我宁可稀里糊涂过几天安分日子,省却没日没夜愁得发慌……京城那边已密告杨阁老,南京城内则将知情范围压缩到最低,以免人心浮动。”

郑懿德心烦意乱来回踱了几圈,道:“咱们得梳理梳理此事根源出自哪儿,是皇上自个儿没事闲得慌,还是另有缘由?”“南京不比京城,几年前皇上能悄悄溜到居庸关,关键在于身边太监熟悉那一带地形,以及沿途有心腹接应,南京不同,”乔白岩自信地说,“虽谈不上铜墙铁壁,可入夜后若无我的手谕,任何人都不可能骗开城门远走高飞!”“这么说是有奸人密谋,意欲对皇上不利?”

乔白岩谨慎地看看周遭门窗,见四下无人,附在郑懿德耳边悄声道:“此事纵使不是江彬所为,他也脱不了干系!”“为何?江指挥使负责皇上起居安全,他要是起了歹心如何是好?”“五天前他指使手下向守门官索要城门钥匙,城门白天开放晚上关闭,有紧急情况须报经兵部许可才能开门,若皇上需要自会下旨,何须江彬出面?因此我存了个心眼,当即下令收缴所有城门钥匙,任何人不得借用,违令者斩!江彬很恼火,派了名锦衣卫指挥同知来威胁我,说凡是跟他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顶了回去,让那人转告江彬爱怎样就怎样,但休想染指城门钥匙!”

郑懿德听得又惊又怕,万万没想到表面平静的南京早就暗流涌动,忙问:“后来呢?”

乔白岩耸耸肩:“他见我态度强硬,一时找不着我的碴儿,便不再吱声了。”

郑懿德暗忖乔白岩在京城方面有杨一清做靠山,与杨廷和等内阁也交情匪浅,确实有与江彬叫板的资本,隧道:“如此说来皇上失踪就是江彬做的手脚,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部署人马将他拘捕起来!”“不可轻举妄动,”乔白岩解释道,“一则究竟是否江彬所为并无证据,现在内讧不利于寻找皇上,二则就算江彬是罪魁祸首,抓了他只会打草惊蛇,三则……”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郑懿德正听得入神,不由催促道:“继续说呀。”

乔白岩定定看着他,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芒,声音细不可闻:“江彬强煞了不过是太监,熬到目前的位置算到了顶,他诱使皇上失踪,意在何为?”

此语如同晴天霹雳,重重打在郑懿德头上,顿时悟出这次皇帝失踪并非年少轻狂之举,也非突发奇想跟大臣们开玩笑,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你的意思是……有人图谋篡位?”他吃吃地说。

乔白岩慢慢接了一句:“帝王无嗣已不是秘密,你以为呢?”

郑懿德更是汗如泉涌,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也奇怪,正德皇帝登基后宫美女如云,加上“豹房”纳女无数,他又是成天淫乐享受的主儿,可偏偏没留下可以接替皇位的子嗣。别说一班大臣急得跳脚,便是正德皇帝自己都暗自焦急,以致干了件令人瞠目的事——迎娶孕妇入宫!朝野上下顿时震惊,六科

十三

道的奏折雪片般砸向上书房,最直接的说法就是“延续子嗣可以广纳良家女子,怎能用平常百姓都耻于做的行为?倘若生下的孩子继承皇位,等于重演当年吕不韦的丑闻,太祖皇帝的血脉将由此中断”。正德皇帝起初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但后来还是顶不住压力,终于把孕妇送出“豹房”。

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朱佑樘三十六岁就英年早逝,只留下朱厚照这根独苗,没有嫡兄弟备选。因此近几年来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各有各的小算盘,最迫不及待的要数宁王,先是直截了当请求皇帝立自己儿子为储君,被拒绝后索性举兵造反。

几十个亲王子弟中,呼声最高的要数兴王朱厚熜,此时兴王府的袁宗皋神秘出现在秦淮河畔。

他来干什么?是否与正德皇帝失踪有关?

乔白岩接到线报后静静思索了半盏工夫,然后将纸条燃成灰烬。

自古以来宫闱争斗凶险诡谲,尤其涉及帝位更迭,往往充满血光之灾,严重的祸及满门,株连九族。故而如乔白岩、郑懿德这等官场老手敬而远之,唯恐沾上身。

夏荷阁外荷花塘里蛙声、蝉鸣声一片,屋内气氛却湿闷得能挤出水来,两人怅然若失呆呆对视,良久郑懿德哑声道:“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坐等京城指示?”

乔白岩看着窗外,慢腾腾道:“上午锦衣卫突然集结人马捣毁白莲教金陵分坛,很奇怪的举动,白莲教向来归地方官府管辖,且掌握有确凿作奸犯科证据才能抓人,否则容易引起民变,锦衣卫不尽心尽职找皇上,却插手这档子闲事,郑大人怎么看?”

郑懿德在宦海沉浮十多年,立即明白对方弦外之音,为难地说:“我是有位亲戚在锦衣卫做事,可他为人刁钻刻薄,看人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与我也素无交际,只怕……”“郑大人,此事其他人皆有推托之辞,唯你我逃不了干系,”乔白岩诚恳地说,“事急矣,郑大人须得放下身段求人,打探第一手资料以争取主动。”

沉吟片刻,郑懿德叹道:“也罢,只要能顺利渡过此劫,拉下脸做回小人也无妨。”“还有件事,也是我约郑大人过来最重要的原因,”乔白岩一字一顿道,“请郑大人下令从今天起所有公文奏折只进不出,已披红的留中不发。”

正德皇帝离京后,按祖制由杨首辅领衔内阁代皇帝处理政务,批阅各地上报的奏折,发出各种指令,但须经过皇帝过目,司礼监太监即江彬用印和披红才能生效,这是太祖废除丞相后形成的内阁与太监相互牵制的权力体系。正德皇帝当然只挑重要的看,其它便由江彬处理,披红后移交郑懿德签发。

别小看签发权,这是内阁约束皇权的关键。如果内阁对皇帝或太监的披注不满意,客气一点则退回重披,不给面子的话干脆留中不发,让奏折永远不见天日。

所以皇帝失踪后,郑懿德和江彬成为南京最有权力的两个人。

郑懿德一时没明白对方的意思,迷惑地说:“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政局和人心,让外人不知皇上失踪,如果所有奏折都留中不发,岂不自露马脚?”“压力在江彬那边。”

郑懿德愣了会儿明白过来,起身来到北面窗户,那儿正对西南角的望荷亭,亭后就是江彬驻守的锦衣卫大本营,他轻轻道:“不错,留中不发既能激起朝中百官的质疑,又中断南京与外界联系,使江彬不敢轻率行事。”

望荷亭后,望荷别院内。

阴气森森的内院书房里回荡着江彬的咆哮:“一群废物,混蛋加蠢材!几十个人几十匹马抓不偏下两个人也罢了,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白养活你们了!还好意思回来见我,依我看你们这帮人跳江算了!”

一名镇抚使忍不住争辩道:“那女的弱些,男的身手高得出奇,依属下所见,恐怕整个锦衣卫鲜有与之抗衡……”“好汉难敌四拳,你懂不懂?”江彬凑上前骂道,唾沫喷了那人一脸,“平时苦练的群攻战术都忘到爪哇国了?真是丢人丢到家,连画影缉凶的机会都没有,没准明天上街碰到人家还彼此打招呼呢……”

他越说越生气,返身狠狠摔掉两只茶杯。

满屋子锦衣卫高级首领个个噤如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其中只有两名指挥同知——江彬的心腹兼左膀右臂,理解此刻主子窝囊的心情。

两天前在江彬煞费苦心的安排下,以秦淮首艳容白花为幌子,成功诳得正德皇帝偷偷溜出宫,便装混入“金枝玉舫”。到这一步可以说计划实施得相当圆满,每个环节都在预料之中,接下来由锦衣卫装扮的轿夫抬两顶轿子进去,七八个人搀扶着另一间醉醺醺的客人下楼、进轿——客人是早已安排好的,然后容白花拖着被昏迷的皇帝趁着混乱钻进轿子,借夜色掩护转移到停泊在河面的小船连夜离开南京。

然而轿子、小船等了两三个时辰,装醉的客人真伏在桌上睡着了,始终没有动静,江彬实在按捺不住派人到容白花厢房查看,结果发现她连同皇帝都不见踪影。

皇帝按计划凭空消失,却是为人作嫁衣,更令人恐惧的是压根不知道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怎不叫江彬窝囊得吐血?

锦衣卫在侦查追踪方面很有一套,通过对厢房缜密勘察后发现“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真言,推断与白莲教有关,继而展开撒网式追查,摸到金陵分坛所在地后派重兵一举铲平。

但皇帝不在其内,显然白莲教有更隐秘的藏匿之处。

这帮亡命之徒挟持皇帝意欲何为?会不会破坏自己暗中蓄谋的大计?这个变故将对政局产生哪些变数?

想到这里江彬焦躁得要发疯,这与燠热的天气无关。四

三更夜,弯月如钩,秦淮河畔依然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气和脂粉香。

水婷临时在伙房帮忙,呆到师傅们都散去后才摸黑回到偏院自己的小屋,刚想解开裙襦歇会儿,黑暗有人轻轻说:“别出声,是我。”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为何又找我?分坛被毁,秦香主和教众下落不明,我没什么可帮你的。”“我猜分坛只是幌子,秦香主大概也不过是名义上的,白莲教真正的实力隐藏得很深,对不对?”

水婷闭嘴不言,似乎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坦白说吧,我不想再这样兜圈子,”耿狄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们挟持了皇帝!”“咣当”,水婷喝水的杯子掉到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将屋内两人都吓了一跳。“胡说八道!”她说。

耿狄迈了两步站到她面前,两人相距不足一尺:“其实打皇帝主意的何止你们?他经过山东时我们大道门已布好陷阱,只差一步就成功,可惜这厮最后关头改变线路因此躲过一劫,之后大道门又进行了多次努力,然而怪得很,每次都阴差阳错总是差了一点点,因此我才追了几百里来到南京,就是完成本门祖师交付的任务。”

水婷似害怕他身上散发的气息,退了半步道:“你想岔了,我们没有挟持……金陵分坛都没了,还谈什么大事?”

耿狄一把扣住她肩头,沉声道:“我的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须知你们做事并非滴水不漏,否则我不会找上你,锦衣卫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上门……天下白莲教是一家,有事应该好好谈,闹翻脸的话我处处从中作梗,你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何况大道门并不贪心,只想从中分一杯羹而已。”“你们想达到什么目的?”黑暗中她眼睛亮得出奇。“彼此彼此。”耿狄含糊其辞。

水婷沉默良久,道:“事关重大,我不能信你一面之词。”“倘若我有坏心,何必在汤山脚下救你?”“也许你认为我是唯一线索,”水婷冷静地说,“可惜你算错了,此事由本教右护法一手策划,秦香主以下都未能窥其全貌,更别说我这种跑腿的小跟班。”“带我见右护法。”

水婷突然露齿一笑,漆黑中如盛开的白莲:“好啊,听说你来自山东大道门,右护法非常高兴,说不定你们还是老乡呢。”“老乡?”耿狄一呆。“右护法老家就在济南,三个月前到苏州访亲适逢本教教主,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后来便任了右护法,”水婷边说边审视着他,“右护法没准熟悉大道门的情况,说不定与你们祖师有交情呢……愿意见右护法吗?”“有何不敢?快带我去。”

耿狄冷冷说,心中却掀起万丈波澜,差点乱了气息。

之所以托辞山东大道门,因为耿狄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那一带盛行大道门教,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甚至一起学艺的同门都有不少加入该门,耳濡目染之下对其切口、教义、教规、权力格局等等便有些了解,有几次还被强拉过去参加集会,听那些人声嘶力竭的演讲,最后总有一顿丰盛的酒席。

然而济南并不大,自古以来就困在群山之中,往哪儿方向都延伸不开,大道门教徒由于活动频繁也就那些老面孔,倘若右护法经常参与倒是件麻烦事。虽然自己未雨绸缪戴了人皮面具,只要不是特别亲近的人,无须担心被认出真实身份,不过……

耿狄从师的重剑派是泰山剑派分支,是济南、德州地区第一大武学门派,在民间享有极高声誉,当地弃文学武的孩子皆以入重剑派为荣,十年间出了一位武状元、三位武进士,入选御前侍卫、东厂、锦衣卫等机构的多达十三人,在江湖列入一流高手行列的更是数不胜数,其掌门楚千里被誉为“南师神剑”。

作为楚千里最得意的弟子,重剑派唯一获得武状元的耿狄,荣归故地后在当地引起极大轰动,几天内家里门槛都被踏破了,有上门提亲的,有拜师学艺的,有切磋技艺的,还有高薪聘请的,因此他可以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广为济南人所熟悉。

一个人的相貌、口音可以刻意改变,但行事风格、言谈举止习惯以及一些细节很难短时间抹除干净,还有剑法中难以掩饰的重剑派痕迹,都将成为致命破绽。

但眼下形势容不得退让,明知蕴含极大的风险还必须硬着头皮上。

两人从后窗跳出,绕到堆放杂物的狭巷里纵身跃到院外,一路小跑来到秦淮河西南角隐蔽的河道边,那儿飘着只小舢板,水婷也不多说,径直上船熟练地操纵起来。

今夜月亮很圆,周围没有一丝云,仿佛巨大的银盘静静挂在天边,发出洁净幽微的光芒。听着耳边哗哗流水声,闻着水婷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耿狄恍然间回到八年前,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宁静的夜……“狄儿,出师后有何打算?”

师徒二人在月下对酌时,楚千里突然问。“呃……”耿狄踌躇会儿道,“潜心习武,力争在武科乡试中脱颖而出。”“然后呢?”

还要说吗?乡试之后是会试,最后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经过试马步箭和试弓刀石两关后,胜者将获得御批钦定的第一甲赐武进士及第,其中第一名则为武状元,这是天下所有武学子弟梦寐以求的人生最高目标。

看出徒弟眼中的坚毅,楚千里慢慢啜了口酒,苦笑道:“武状元,为师倒忘了平时教导你们的话,只是……耿儿想过成家立业吗?”“啊!”

耿狄大为意外。他出身贫寒,最困苦时穷得揭不开锅,若非楚千里看中他的天赋主动提出减免学费,还自掏腰包为他购买习武所用的衣服、物品等,此生根本没机会踏入习武堂半步。残酷的现实使他无暇考虑婚娶等奢侈的大事,一心想通过武试出人头地。“弟子以为……立业之后方可成家,否则,谁愿意嫁给弟子这样的穷小子?”“有,”楚千里稳当当道,师徒俩碰杯一饮而尽,然后说,“师娘很中意你这个穷小子呢。”

耿狄张大嘴呆呆说不出话来,聪明如他者自然听出师父的意思——有意将小女儿、也是他的小师妹楚晓姳许给自己。

小师妹一直是众师兄弟当中的宠儿,不管到哪儿都会带来笑声,她的活泼,她的天真,她的娇憨,给艰苦枯燥的训练增添一丝亮色。经过几年朝夕相处,耿狄与小师妹也情愫暗生,没事儿凑到一起聊聊天,探讨某个招式的细节,或者她悄悄带点好点儿递给他,然后双手托腮甜甜地笑着看他吃下去。

两人的关系就差一层窗纸没捅破而已,不过对耿狄来说这一步很难迈出,因为小师妹是师父师娘最宠爱的女儿,而且家境相差悬殊,他自忖这辈子只能停留在暗恋的程度。

如今师父居然挑明此事,并持赞许态度,怎不叫他喜出望外?激动之余他离席跪倒在地,发誓取得功名后立即迎娶小师妹,楚千里拈须微笑,这桩婚事就算说定了。

那天夜晚师徒俩喝了不少酒,也谈了很多,楚千里似乎提到如果博取功名失败就推荐他去襄王府,襄王品性高洁,志向深远,投入其麾下必定能施展抱负等等,再后来酒意上涌,耿狄不知不觉伏在石案上睡着了。

之后几个月耿狄闭门修炼,潜心钻研,在武学境界上取得突破,各项技艺也有长足的进步,以乡试第一名身份挺进会试,又以第一名身份取得殿试资格。在正德皇帝主持的殿试上,他一招挽出十三朵剑花赢得满堂彩,箭术比试十发十中,马术表演身法利落多变,正德皇帝带头鼓掌叫好,毫无悬念获得武状元的殊荣。

金榜题名后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做梦,晕乎乎出席一个接一个宴席,拜访一个又一个恩师、同乡,再荣归故里挂彩游街,回师门给师父行三跪九叩大礼,坐下后还没来不及讨论婚期,就接到皇帝圣旨令他即刻回京。

重回京城,他被告知进“豹房”担任首席武术教头,专门辅导皇帝练剑,正德皇帝也想象他一样连挽十三朵剑花。

好像与理想中的奋斗方向不符,可耿狄还是静下心来从容面对,因为有同乡指点说跟在皇帝后面好处多多,没准哪天皇帝一时兴起将他提携到边关担任要职。

于是象在济南时一样早睡早起,勤练不辍,完全无视“豹房”里发生的那些荒唐事儿。皇帝也是一时见猎心喜,当得知连挽五朵剑花尚需三年苦练后,顿时对剑花的事失去兴趣,仍将耿狄留在身边主要是考虑他武功高强,危急关头能派上用场,纵然如此离开“豹房”也是迟早的事,或许正德皇帝也在考虑给他安排合适的职位。

耿狄也盘算卸了这边差事后先回济南与小师妹成亲,了却相思之苦。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其掀起的狂风巨澜直接将耿狄推向人生最黑暗的低谷……“到了,下船吧。”

水婷打断他的回忆,两人上岸在林间穿行四五里,前面依稀有灯光,走近看原来是座灰朴平实的农家小院,黑暗中几个人影在附近若隐若现。“啪啪啪”,水婷有节奏地拍击数掌,隔了会儿对面也传来击掌声。“可以进去了,”她松了口气,侧过脸叮嘱道,“右护法精明严苛,在他面前别打诳语。”“多谢姑娘指点。”他微笑道。

水婷俏脸一红,一扭身跑出很远。

往前走了几步,有个汉子迎上来,锐利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扫,道:“里面请。”

踏入前院,从一处宽仅两尺的夹巷里斜插进一座精巧幽静的别院,行至滴水檐前时汉子止步,抬手示意他进去。进了屋,两支明晃晃的牛油蜡烛亮得刺眼,东厢房门口摆着小方桌,外侧有只镂空雕花马凳,不消说是留给他坐的。对面则是稀疏有间的珠帘,珠帘后坐着的人全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请坐。”珠帘后的人说。

耿狄一拱手:“谢谢右护法。”“咦,庄先生说话不是济南口音?”

右护法诧异道,声音听在耿狄耳里却“轰”的一声,瞬时全身冰凉,两眼发黑,若非有人皮面具遮掩表情绝对要当场露馅。

耿狄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重剑派掌门楚千里居然以白莲教右护法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眼前!五

师父怎么会与白莲教扯上关系,大老远跑到这儿做什么右护法?他是否是策划挟持皇帝的主谋?其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一连串问题冲击得耿狄头昏脑涨,甚至无暇考虑刚才的问题。“庄先生,回答本护法的问题!”楚千里威严地说。

耿狄一咬牙缓缓道:“在下自幼在天津长大,

十四

岁才随父母迁至临清,两年后又转至济南,因此只能算半个济南人,儿时的口音却改不过来了。”“噢,”楚千里将信将疑问,“大道门门主是谁?”“本门祖师为灵山道长。”“本护法在济南与灵山道长素有来往,为何从未见过你?”

这个问题设有很深的陷阱,若耿狄顺着话题回答下去,必定要具体到时间、地点、证明人,层层盘问追究下去很容易暴露。“关于这一点,右护法难道不知十祖门并入大道门的事?”“十祖门?”楚千里愈发诧异,“是不是临清的十祖门,也属于白莲教分支?”“正是,”耿狄渐渐恢复原状,恭恭敬敬道,“三个月前十祖门门主不幸仙逝,长弟子与教众协商后决定加入大道门,在下原是十祖门六弟子,蒙祖师信任赴南京承办此事。”

从南京到济南往返至少得半个月,就算楚千里派人核实也来不及揭穿他的谎言。

楚千里又“噢”了一声:“原来其间有如此复杂的内情,难怪……这么大的事儿灵山道长不多派人手过来,就你一个能行吗?”“禀报右护法,祖师深谋远虑总共派了七个人,平时各行其是互无联络,等事成之后才以暗号为约集结……”“若是得手,灵山道长想利用他干吗?”“这个……”耿狄故意犹豫片刻,“右护法果真全权代表白莲教主?为何吝于露面?”

话音刚落珠帘一阵碎玉落盘地脆响,一个仙风道骨、紫衫飘飘的长者掀帘而出,不错,正是恩师楚千里!

耿狄脑中一阵昏眩,恨不得扑上前问个究竟,然而还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本护法好像认识你。”楚千里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济南很小。”“不……你的眼神让本护法想起一个人……”

楚千里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人皮面具剖及内心,耿狄心里清楚这道坎必须迈过去,否则难以在白莲教立足,遂挺直腰杆,眼睛眨都不眨与楚千里对视。

屋里难挨的寂静。

过了会儿楚千里陡地轻笑一声:“算了,世上哪有那等巧事……实话告诉你,本教教主远在京城办理一桩更重要的事,目前本护法代为执掌教中所有事务!现在轮到你说出真话了。”“右护法承认狗皇帝已落入贵教之手?”

楚千里不置可否,双手负在背后似是等耿狄先说。“谈到这个程度,没什么不能说的,”耿狄道,“三年来官府以各种罪名抓捕大道门教徒五十多人,其中已有六人冤死狱中,灵山道长意欲以狗皇帝的性命换取释放教徒,同时立白莲教为国教,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以念佛得西方净土!”“噢——”楚千里目光闪动,徐徐说,“天下白莲教是一家,灵山道长与本教教主的想法不谋而合……庄先生即日可回复大道门教友,此事尽在掌握之中,无须多虑。”“但在下必须亲眼见到狗皇帝一面,取得足以证明的信物。”“信物没问题,随便皇帝戴的戒指、穿的衣物或鞋袜、亲手写的纸条,保证庄先生顺利交差,不过见面……恐怕难以实施,事关重大,为安全起见狗皇帝已被转移到相当隐秘的地点,知情者连本护法在内不超过两人,且在与朝廷谈判未取得结果之前,不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耿狄道:“右护法刚刚说天下白莲教是一家,连这点请求都不肯答应?”

楚千里脸一沉:“这是小事吗?挟持皇帝以树国教,这是自三皇五帝以来从未有过的震古烁今的大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种事别说走漏风声,哪怕泄露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遭来灭门横祸,不,是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你懂吗?屠杀!”

耿狄不禁惊退半步。

自打投入师门以来,楚千里向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出现在弟子们面前,纵使那帮顽劣好动的少年不时惹下事端,他顶多板着脸教训几句,哪像这般声嘶力竭、青筋毕露?

或者几年前小师妹的事对楚千里刺激太大,以至于性格发生某种扭曲,这大概也是他突然加入白莲教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耿狄道:“右护法,在下愿以大道门的声誉担保绝对不会将看到的事说出去,事实上我们也乐见与朝廷谈判成功,使白莲教为万众景仰的国教,否则……大道门此次势在必得,实在不愿与右护法翻脸。”

楚千里何等老辣,立即听懂对方言下之意:如果见不到皇帝,大道门将全力在南京地区搜索,倘若凭自己的力量找到了当然要出手相夺,纵使找不到也会引来朝廷注意,届时将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楚千里缓和语气道:“庄先生只想见狗皇帝一面,然后一切听从本护法指示行事?”“正是。”“好,本护法带你去!”楚千里爽快地说,“你且到外堂屋休息会儿,吃点东西,随时准备动身。”“多谢右护法!”

耿狄大喜之下朝廷千里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出门。

就在他右脚跨出门槛,左脚刚刚抬起、身体处于失衡状态刹那,蓦地听到楚千里低喝一声:“看剑!”

转身看时楚千里宝剑已出鞘,身体腾空两尺,剑身在半空划了半圈后剑尖破茧而出,发出慑人“咝咝”声,瞬间离咽喉已不足半尺,这正是师父最拿手的绝招:旋风九变。

该招厉害之处在于剑招蕴含的后着,表面看是直袭咽喉,却暗含九个变式,每个变式都笼罩对方要害,且攻击角度刁钻得如羚羊挂角,全无预兆。楚千里出任重剑派掌门以来凭借此招败过华山剑派、九岳剑法、虹剑门等剑术名派的众多剑客,被誉为“无解之招”。“无解之招其实有解,”耿狄满师前最后一次训练时楚千里密授道,“诀窍在于要抱元守一,别被乱星般剑尖变化扰乱心神,眼睛紧盯对方手腕,手腕朝哪边转就意味着真正攻击哪个部位,这是师门绝技,切勿外传!”

以多年苦练的功力,耿狄一瞥之下已知剑招后面的变化,只需向外侧轻掠,剑鞘右格便可躲开这致命一击。

但耿狄已经非昔日青涩、不通世故的少年,伴君如伴虎,在“豹房”那些日子的历练以及后来那桩大事的磨难,使他看透人心险恶世态炎凉,学会哪怕生死攸关的时候都用心思考而非凭感觉行事。

尽管耿狄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楚千里始终没停止过对他的怀疑,因此冷不丁以师门绝招试探,目的在于摸清其底细。“啊!”

耿狄惊慌地叫了半声,右手挥出剑鞘撞开剑尖,与此同时剑芒大作,剑尖又化作十多颗银星锁住他胸腹,耿狄绝望地闭上眼,清晰地感受到剑尖刺破衣服,胸口一片冰凉,不知是杀气还是剑尖的温度。“你是山西太行剑派的?”楚千里持剑抵在他心口问,只需手心用力轻轻一送便可让耿狄当场丧命。“在下有位教友来自太行剑派,大家经常在一起切磋武功,至于在下无门

无派,全靠一鳞半爪地到处偷师学艺,难成大器。”“学过重剑派的招式吗?”

楚千里依然没有消除疑虑,剑尖轻颤不离耿狄心口要穴。“会一招‘火龙暗渡’,是教友俞世甫传授给在下的。”

俞世甫乃重剑派第二十七弟子,出师后在临清、淄博几个地方做药材生意,偶尔帮镖局走镖,完全有可能加入十祖门并传授本门武功给教友。

楚千里脸色稍霁:“得罪了,事关重大不得不严加防范,”说罢撤剑后退,“今夜见过狗皇帝,庄先生可以负责外围警戒。”“喏。”

来到外院,水婷准备了热气腾腾的鸭血汤和小茶馓、回卤干和梅花蒸糕等秦淮小吃,虽是粗瓷大碗,却香气扑鼻,耿狄连续奔波了两天深感疲惫,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右护法厉不厉害?”水婷问。

耿狄抹了抹嘴,道:“能将这等人才招至麾下,贵教教主才厉害,因此策划出举世震惊的挟持行动。”“教主远赴京城一个多月了,这件事基本是右护法谋划的,”水婷静静看着跳动的烛光道,“都说教主在京城干一桩更重要的大事,可什么事有比挟持皇帝重要呢?真令人不解。”“或许教主打入朝廷内部获取关于皇帝出巡的绝密情报,因此挟持行动才如此顺利?”“嗯,或许吧。”水婷懒洋洋说。“对了,我一直只听你说右护法,贵教有没有左护法?”“有,但身份是保密的,”水婷笑了笑,“不过现在已无保密的意义。”

耿狄心一动:“难道左护法是…….容白花?”

水婷笑得更甜:“你以为呢?”

又聊了几句,楚千里派人把水婷叫进去,隔了会儿她拿了纸条出来,简洁地说:“跟我走。”

五更天,天色微明,秦淮河面弥漫着浓浓的白雾,水婷熟练地操纵小舢板在白茫茫中前行。河面上很静,只有划桨声和偶尔小鱼儿跃出水扑哧”声,晨风轻拂,带着几分清凉和惬意。

驶了七八里,划入一个被芦苇遮掩的汊口,弃船上岸,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步行两三里,转到一处外表十分破落的农舍后面。水婷做了个手势,两人悄悄掩至后窗,踮起脚尖,隔着手臂粗的铁栅栏朝里面望去:

阴暗潮湿的囚室里铺了一层干草,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穿杏黄色衣衫、头发蓬乱的年轻人,由于脸对着墙壁看不清相貌,脚踝上拴着厚重的镣铐。“看仔细点,他就是狗皇帝。”水婷悄声说。

耿狄随便扫了一眼,然后拉着水婷退到水渠里。

水婷奇道:“怎么,费这么大劲瞟一下就完了?”

耿狄猝然出手,和身将水婷扑倒在地,双手扼住她纤细的脖子,厉声道:“这是假的,真皇帝到底藏在哪儿?”六

正德皇帝失踪的第五天清晨,南京玄武门外传来喧哗声,原来是从安徽、江西两地赶来的四百多锦衣卫要求进城,被城门守卫所阻,双方争执不下吵了起来。锦衣卫仗着兵强马壮、实力超群试图强行突破,城门守卫不甘示弱,发出烟花信号后增援人马源源不断,很快聚集上千军士堵在城门口,寸步不让。

乔白岩闻讯带了十多位精锐骑兵匆匆过去,在旗杆巷头正好撞到江彬率领的大队人马,双方各不相让,把原本就狭窄的巷子塞得水泄不通。“乔大人军令如山啊,连区区数百名锦衣卫都不准进城,须知他们可是直接保卫皇上安全的。”江彬半阴半阳道。“本官有难言苦衷,”乔白岩打着哈哈道,“南京警备规格等同于京城,十人以上携带兵器者进城须经兵部会同九城守备共同批准,江公公不会不知道吧?”“南京兵部尚书和九城守备是乔大人一担挑,这么说是乔大人不肯啰?”

乔白岩强硬地说:“当然要视情况而定,事关南京安危大计,本官有最终决定权。”

江彬干笑几声,心里将这个软硬不吃、不识好歹的家伙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然后跳下马道:“乔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信步来到偏僻无人的巷角,令手下封锁附近地区,确保百步之内无人窥探。然后江彬悄声道:“乔大人,这些兄弟都是接到本官密令从安徽、江西日夜兼程赶过来参与寻找皇上,已经失踪四天了,本官心里堵得慌,不知乔大人有何感受?”“江公公可知本官投了多少兵力?”“唔?”“一万六千人,”乔白岩道,“这么多人找了三天三夜都毫无头绪,再加区区数百人有何用处?相当于一桶水倒入秦淮河罢了。”“多些人手总是好的,锦衣卫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没准能……”

乔白岩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道:“江公公还不知道?”“什么?”“郑尚书已下令从昨天起实施封城令,凡携带兵器和马匹者一概不得出入,直至寻到皇上为止,江公公没接到通知?”

江彬装模作样扶额想了会儿:“哦,对对对,好像有这回事儿,不过锦衣卫直接受皇上差遣,不在禁令范围内吧?”“皇上失踪多日,南京乃至国家大政须由京城内阁决策,包括锦衣卫。”

江彬有些恼怒,板着脸道:“乔大人是杨总制的得意门生,与杨阁老等也交情匪浅,但大明帝国是皇上说了算,皇上要灭谁,任凭他多大能耐也活不了,乔大人明白本官的意思?”

乔白岩笑了笑道:“明白,但前提是皇上安然无恙,否则……江公公明白本官的意思?”

江彬气得满脸通红。

几年前江彬只是内宫里身份卑微的太监,眼见升迁无望,适逢正德皇帝为避开后宫和内阁监督纵情享乐而修建“豹房”,遂设法调了进去。有一天正德皇帝异想天开只身搏虎,孰料老虎狂性大发,地动山摇的咆哮声中将皇帝扑倒在地,危急关头江彬连射三箭均中老虎要害,救了皇帝一命。此后江彬便扶摇直上官至掌印太监兼东厂、锦衣卫首领,不过在一班靠真才实学上位的内阁学士眼里,他不过是投皇帝所好的跳梁小丑,成不了气候,江彬也知道大臣们的看法,心中暗自恼怒。

但江彬毕竟长期伺候皇帝,情绪控制已练得炉火纯青,转眼满脸笑意道:“大家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要同舟共济才对,乔大人,我的兄弟们日夜兼程赶到城外,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不如卖在下一个面子,放他们进城歇会儿?”

乔白岩点点头:“区区几百人真不算什么,可前天拥进来四百三

十一

名锦衣卫,昨天一百七

十二

名锦衣卫、一百二十六名东厂厂卫,再这样下去整个南京城都在江公公控制下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江彬只一味笑并不解释。

乔白岩略一思索道:“江公公既然出面请求,本官若一味秉公执法倒显得迂腐,这样吧,今日进城的锦衣卫全部驻扎到城北军营,一来那边营房宽敞,二来彼此有个照应,江公公以为如何?”

明摆着把锦衣卫置于城北军营控制之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江彬强忍住气道:“多谢乔大人网开一面。”

安顿好锦衣卫进城,又匆匆密令尚在途中的锦衣卫和东厂厂卫们原路返回——以乔白岩态度之坚决,肯定不会再放一人进城,而且乔白岩对前两天人马调动了如指掌,说明已对自己产生怀疑并处于秘密监视之中,弄不好坏了大事。

做完这一切,江彬快马回到靖王府,盔甲未卸,一身戎装大剌剌闯进夏荷阁,不出所料,郑懿德正和十多位官员处理京城发来的文书奏章。“郑尚书公务繁忙啊。”江彬边把玩着马鞭边往上首太师椅上一坐,跷起二郎腿翻着白眼道。

见来者不善,郑懿德以目示意官员们暂时回避,等屋里只剩两人时才正正衣冠道:“皇上下落不明,做臣子的本应分摊些事,再辛苦也是应该的。”“说得倒漂亮,”江彬冷哼一声,“我且问你,前几天内宫转过来的已披红挂印的奏章为何压住不发?”“事关国计民生,须经皇上过目后定夺。”“屁话,以前那些奏章皇上根本不看,不也照样发了?”

郑懿德郑重道:“皇上看与不看,自有皇上的道理,与臣子是否送达是两码事,切不可因为皇上暂时失踪乱了章法。”“万一皇上回不来呢?这些奏章岂非一直堆在这儿发霉?”“江公公如何判定皇上回不来?”

江彬一滞,暗暗骂道老狐狸,差点中了他的圈套,遂放下右腿凑上前道:“我们当然希望皇上平安无事,可这等大事须得通盘考虑,既想到好的可能,也要防止出现大家最不愿意发生的结果……”

郑懿德警惕地看着他:“江公公的意思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寂静,过了会儿郑懿德道:“皇上只是暂时失踪,也许像几年前独自跑出居庸关一样,等玩够了自然会回来,江公公切不可把问题复杂化。”

江彬苦笑:“郑大人,当年皇上并非单枪匹马离开京城,背后有我、张永等人暗中策应,否则皇上寸步难行,那还是在京城,如今到了南京人地两疏,连我都蒙在鼓里,谁能帮皇上?因此此次皇上失踪背后绝对隐藏着天大的阴谋!”

郑懿德吃惊地看着对方,第一反应是贼喊捉贼,然后便诧异他为何兜出老底,以他目前的处境应该竭力掩盖才对。

江彬凑得更近,推心置腹道:“你我二人随皇上出巡,万一出岔子责任最大,而乔大人……也许乐见这种局面发生。”“乐见?”郑懿德越听越糊涂。“乔大人的老师是杨一清杨总制。”“对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杨总制的老师是谁,你知道吗?”“这个——”郑懿德搔搔头想了会儿,“好像姓韦,十多年前就归隐了。”“韦国宸,”江彬悄声道,“你猜他归隐何处?就在这里。”他拿手指指了指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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