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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5 23: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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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特凡·茨威格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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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旅

昨日之旅试读:

情感的迷惘

枢密顾问R.v.D.的私人笔录

这是我系里的学生和同事的一番好意:这里摆着语文学家们为庆祝我六十大寿和我在大学执教三十周年而编纂的纪念文集的第一本样书,这本装帧精美的书是他们隆重地送来的。它成了一部诚实可信的传记;这本书的材料收得很全:一篇小文章也不缺,连节庆祝词,某一本学术年鉴里的无足轻重的书评也包括在内,这些东西即使是查遍图书目录也很难从故纸堆里挖掘出来——我的整个成长过程,像一座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阶梯,一级一级地,无比清晰地,一直延伸到眼前这一刻——真的,如果对这样令人感动的细致认真的精神我不感到高兴,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凡是我认为已经时过境迁、散失不见的东西,都在这幅图像里上下连贯、前后有序地回来了:不,我不能否认,我这个老年人现在翻阅这些文章,跟我从前念小学时阅读老师写的第一次说明我具有科学研究能力和志向的评语时,怀着同样的自豪感。

不过,在翻阅了这二百面勤恳结晶的书页,准确地静观了我的精神的影像之后,我不禁笑了。这真是我的一生吗?它真的像传记作者从书面材料里层次分明地整理出来的一样,如此目标坚定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从最初的时刻一直上升到今天吗?这一切就好像第一次从一个留声机里听到用我的声音讲出来:开始我根本辨别不出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我的声音,只不过这是别人听到的那种声音,不是我本人通过我的血液、在我身体的内核里听到的声音。我毕生致力于从人的事业中来描写人,从本质上筑就当时这种人的精神结构,如今我恰恰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上觉察到,在每个人的命运中真正的本质核心,一切从中生长的可塑的细胞,是何等难以看清。我们经历着千千万万个瞬间,但永远只有一个瞬间,只有唯一的一瞬使我们的整个内心世界沸腾,在这一瞬间里(司汤达曾描述过它)心中的那朵以各种汁液滋润的花眨眼间结晶——这是有魔力的一瞬间,就像那个生育瞬间,像它一样隐藏在自己身体的温热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只能体验到的秘密。没有一种精神的代数学能把它解开,没有一种预感的炼金术能猜透它,而自己的感觉也很难把它抓住。

关于我的精神生活发展过程中的那件最隐秘的事,这本书只字未提:因此我不禁笑了。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缺乏本质的东西。它只是描写我,但没有说明我。它仅谈论我,但没有泄露我的秘密。这本精心分列的花名册上有二百个名字——只缺少一个名字,一切创造性的冲动都来自这个名字,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曾决定我的命运,现在他以双倍的力量把我唤到我的青年时代去。所有的人都谈到了,就是没有谈到他,他曾给了我语言,我就是根据这种语言的气息说话的:突然我感觉到这种胆怯的隐瞒就是犯罪。一生中我都在为人们画像,为了当今的感觉唤回了几百年前的形象,但我恰恰从未想到这个最贴近我的人:因此我想给他——这可爱的鬼魂——喝我的血,就像在荷马史诗里一样,让他再跟我说话,让那位早已逝去的老人回到我这个正在衰老的人身边。我想把这隐去的一页放在公之于众的书稿里,使一次感情的自白与这本学术著作并列,为了他给我自己讲述我青年时代的真实故事。

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又浏览了一遍这本佯称描写我的一生的书。我禁不住又笑了。他们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入口,怎么能接近我的生活的真正核心呢?他们第一步就迈错了!我的一位好心的同学,现在是枢密顾问,他信口虚构说:我在文科中学就热爱社会科学,比所有其他同学都更胜一筹。记错了,亲爱的枢密顾问!对我来说,一切人文科学的东西都是难以忍受的、令我切齿痛恨的桎梏。正因为我作为北德意志那座小城中学校长的儿子,在日常生活中就看到教育总是被当作养家糊口的营生,所以我从小就憎恨一切语文学:人的天性依其保存创造性事物的神秘使命,总是使孩子讽刺和挖苦父亲的爱好。这种天性不希望有任何一种安逸无力的继承,不希望一代又一代只是继续去干原有的行当:它总是首先把矛盾对立插在同类人之间,只准许后来人走过一段艰苦而有收获的弯路之后才迈上先人的生活道路。总之,我父亲说科学是神圣的,我个人的主张则认为科学只不过是卖弄概念;他称颂古典作家为典范,在我看来他们总是板着脸教训人,因此十分可憎。在书的包围中,我蔑视书;父亲总是催逼我接近他的精神世界,我便反对书面的传统教育的一切形式;所以我费尽心力完成高中毕业考试以后,坚决拒绝进大学学习,也就不足为怪了。我想当军官,海员或工程师;选择这些职业根本不是由于我对此有强烈的爱好。只是对科学的枯燥和训诫的反感驱使我避开学术,力求干点实际的工作。我父亲狂热地尊崇一切大学的学科,他坚持让我接受大学的教育,我以缓和的态度成功地放弃了古典语文学,选择了英国语文学(我最终采取这种折中的解决办法,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想法的,因为有了这门航海语言的知识,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过我无限渴望的海员生活了)。

因此,在这份履历中,最不正确的莫过于这个友好的断语了,即说我在柏林的第一学期在一些成就斐然的教授指导下获得了语文学的基础知识——当时,我的自由激情猛然爆发,哪里知道什么听课和讲师啊!当我第一次短时进入听课大厅时,就有一股发霉的气息向我袭来,那种牧师传教式单调而又清高的报告使我疲倦至极,我只好强挺着不把老打瞌睡的头放在扶手椅上。这简直是又进了我以为已经幸运地逃离的高中校园,连这间教室摆着的过高的讲台和讲课者的咬文嚼字的雕虫小技也照样:我不由自主地觉得,好像从那位枢密顾问的微张的唇里往外流沙子,破旧的教师备课本里的语言也是被磨得犹如细沙,均匀地缓缓流入这浓重的空气里。我还是小学生时就曾怀疑自己形同陷入一间精神的停尸房,在那里冷漠的手一边解剖一边用手指四处触摸死者的身体——现在在这间教室里听人讲述早已成了古董的六音步抑扬格押韵诗,这种怀疑又令人惊恐地出现了。这种抗拒的直觉起初十分强烈,我极力耐着性子听完这堂课,就跑到市里的大街上。那时的柏林对它自己的发展也感到惊异,充溢着一种突然冒出来的阳刚之气,从所有石墙和街道都射出电灯光,把一种激烈跳动着的速度强加给每个人,这种速度和它的急于掠取的贪欲与我自己刚刚发觉的男子气极为相似。城市和我这二者都是从一种笃信新教秩序的循规蹈矩的小市民本性中突然蹿出来,过于匆忙地陷进一种力量的和机遇的新的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城市和我这个一向风风火火的小伙子,我们都像一台不安宁和不耐烦的发电机一样不停颤动。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理解和热爱柏林,因为在那犹如蜂房里的蜜蜂般拥挤的温暖人群里,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渴望着突然出现的膨胀——每一个强壮的青年人的躁动,除了在这位热乎乎的巨人女子的抽动的怀里,除了在这座焦躁不安、精力充沛的城市里,在什么地方才能发泄呢!这个城市一下子点燃了我的激情,我投身到她的怀抱里,进入她的血管,于是我的好奇心便急急忙忙地去围着她整个石头般冰冷但又温暖的身体转动——我从早到晚在大街上游荡,乘车到湖畔去,遍寻各个大湖畔的隐蔽处:的确,这是着了魔,有了这种疯狂,我便不去注意学业而投身到我侦察到的生动的冒险的活动里去。但在这种过火的活动中,我自然是听从我的天性的一个特点:从小我就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我总是立刻把另一件事丢在脑后;不论何时何地我只有单线向前推进的冲力,就是今天在工作中我也大都是这样狂热地去强攻一个课题,不把最后一根硬骨头啃下来咬在牙齿之间,我绝不放手。

那时,在柏林,我心中的自由感变成了一种巨大的癫狂,我本人对上课时的临时测验,甚至对我自己房间的四壁相围,都无法忍受:在我看来,不能导致冒险奇遇的一切都是浪费时间。一个乳臭未干的、刚刚摘下了笼头的外省青年强制自己要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我在一个大学生社团旁听,试图给我的(实际上很羞怯的)本性加点俏皮,加点生气,加点潇洒,刚刚一星期就已经摆出一副大城市人和大德意志人的风度了。我以使人惊愕的速度学着在小咖啡馆里懒洋洋地坐着,活像个真正的光荣武士。在这个男子汉阶段,当然也有女人——说得更准确些:有娘儿们,照我们大学生的傲慢口气就是这样称呼她们的——这对我也正是时候,我已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青年。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身材,刚刚被海风吹成古铜色的面颊,每个动作都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灵活敏捷,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付那些被小房间空气晾干了的鲱鱼一般苍白的店员,他们每星期日都跟我们一起到(那时还位于远郊区的)哈伦湖和洪德凯勒的跳舞厅去寻奇猎艳。时而是一个麦克伦堡的淡黄头发、乳白皮肤的使女,趁她休假回家以前把她从跳舞场拉到我的小房间里,时而是一个来自波森的坐立不宁的神经质的犹太小姑娘,是在蒂茨卖袜子的——大多数是廉价的猎物,很容易弄到手,然后很快转给同学。但在这种意想不到的轻易成功里,这个昨日还很胆怯的中学生却感到醉人的惊喜,这廉价的成果加强了我的冒险,渐渐地,我把这条街道只看作这种完全无选择的、只适于体操运动员冒险的竞技场。有一次,我徒步尾随一个漂亮姑娘来到菩提树下大街——真是偶然,竟来到了大学门前,这时我不禁笑了,心想:我已多久没跨进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门槛了啊。出于傲慢,我跟一位见解相同的朋友一起走了进去;我们微微推开门,看到(那情景显得无比可笑)一百五十多个人弯腰俯在扶手椅的后背上,好像跟着一位吟唱赞美诗的白胡子牧师一起在做祈祷。我又松开把手关上门,让那条混浊的能言善辩的小溪继续在那些勤奋好学者的肩头上流淌;随后我跟那个同伴傲慢地走出去,来到阳光灿烂的林荫大道。有时我会认为,没有一个青年比我在那几个月里更愚蠢地虚度了时光。我一本书也不读,我敢肯定,我连一句有理智的话也没说过,脑子里没有过真正的思想——我本能地躲避一切文明高雅的社交活动,只是为了用觉醒的身体去更强烈地感觉新的、一直被禁止的东西的浸润。这样的自作自受,这样浪费时间地冲着自己大发雷霆,大概是每个强壮的突然得到自由的青年人的本性吧——尽管如此,我的这种特别的着魔还是使我放荡的生活方式变得十分危险,如果不是一次偶然事件突然抑制了我的内心的堕落,那我就只能彻底毁灭,或者至少沉沦在感情的混沌状态中了。

这个偶然事件——就是在今天我也怀着感激之情称它为一件幸事——是,我的父亲突然按照指示到柏林的部里来参加为期一天的中学校长会议。作为一个职业教育家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检查一下我的行为,给我这个事先一无所知的人一个惊喜。这是一次突然袭击,他干得非常成功。跟大多数情况一样,晚上,在北郊我那间租金低廉的大学生小屋里——进屋通道是用一个帘子与女房东的厨房隔开的——正好有一个姑娘做最亲热温存的访问,这时清楚地听到了敲门声。我猜想是来了一个同学,便没好气地嘟嘟哝哝地回答:“不会客。”但过了一小会儿,敲门声又响了,一次,两次,然后是听得出的不耐烦的第三次。我气哼哼地穿上裤子,想把这个无礼的打扰者干脆打发走,于是我的衬衫还敞着怀,裤子的背带还低垂摆动着,赤着脚把门打开,但立刻感到好像太阳穴上挨了一拳似的,在前厅的黑暗中认出了我父亲的侧影。在阴影里我只能觉察到他脸上的那副眼镜片闪闪的反光。这黑色侧面头像就足以使我像锐器压喉一样把已来到嘴边的骂人话卡在嗓子眼里了:我麻木地站了一会儿。我不得不——在这可怕的一刻——低声下气地请他到厨房里去等几分钟,让我把我的房间整理好。我已经说过: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我感觉到他什么都明白了。我从他的沉默,从他的抑制着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一点,他没有把手伸给我,而是打着一个嫌恶的手势走到布帘后面的厨房里去。在那里,在一个热过咖啡和萝卜后还冒着蒸汽的铁炉灶前面,这位老人不得不站着等了十分钟,对我和对他同样被侮辱的十分钟,直到我把那个姑娘赶下床穿上衣服,从那不愿偷听的人身边走出房间。他肯定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布帘的皱褶在她匆匆离去时被一阵穿堂气流吹得抖动起来;而我还没有把老人从那屈辱的隐蔽处接出来:首先得把明显的杂乱无章的床弄干净。然后我才走到他的面前——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感到羞臊。

我父亲在这严重的时刻控制住了自己,今天我还为此打心眼里感谢他。每当我回想起这位早已逝世的老人,我都不从学生的立场去看他,学生只把他视作纠错的机器,视作不停地吹毛求疵的、热衷于一贯正确的迂腐学究而藐视他,而我却总是撷取他这最有人情味的一刻的形象——那时他克制住了自己,一言不发地跟在我后面走进那间闷热的房间。他手里拿着帽子和手套:他本来下意识地想把它们放下,但随后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好像他不想让他身上的任何部分去碰那里肮脏的一切。我请他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没有回答,只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好像要使一切丑恶的东西连同这个房间的物件都离他远远的。

在他掉转身冷冰冰地在那里站了几秒钟以后,他终于摘下眼镜来过分仔细地擦拭,我知道,这动作是他窘迫心理的泄露,老人重新戴上眼镜后又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这也没有逃过我的注意。他无颜见我,我在他面前也无地自容,谁也找不到一句话来说。我暗自害怕他喋喋不休的说教,操着那种嗓音来一个口若悬河的开场白,自从进学校读书以来我就憎恨和挖苦他的这种嗓音。但是——就在今天我还为此感谢他——这位老人默默地待在那里,回避我的目光。最后,他向那个摇晃不稳的书架走去,那里放着我的大学课本,他把课本打开——第一眼就看出这些书压根儿没人看过,书页大都没有裁开。“你的听课笔记簿!”这个命令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哆哆嗦嗦地把笔记本递给他,不过我知道,那些速记式的笔记只包括唯一的一个课时的内容。他粗略地翻阅了一下那两页笔记,便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没有一点激动的表示。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严肃地看着我,但没有责备的意思,问我:“喏,你对这一切怎么想?今后怎么办呀?”

这个不动声色的问题,使我丧失了招架之功。我在精神上被解除了武装:如果他骂我几句,我还可以蛮横地发怒;如果他动之以情地规劝我,我还可以嘲笑他。但这个客观的问题却使我失去了抗拒的力量:它的严肃要求严肃的回答,它的逼人的镇静要求尊重和心理准备。我是怎么回答的,我简直不敢去回忆;随后的整个谈话是怎样进行的,就是今天我也不愿意诉诸笔墨:这里有出人意料的感动,有一种内心的浪涛,如果重新叙述,听起来也许会显得感伤,那些话只有在我们四目相对、感情突然激动时才是真实的。我当时和我父亲一起进行的,是唯一的一次真正的谈话,我没有考虑要自愿地忍辱屈从:我让他来决定一切。但他只是劝我离开柏林,下学期到一所小的大学里去读书。他确信,他只要安慰我,我就会从此勤奋地把耽误的功课补上。他的信任使我震惊;霎时间我感觉到,我强加给这位囿于冷冰冰的繁文缛节的老人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我不得不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热泪滚滚流出来。他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突然把手递给了我,颤抖地停了片刻,然后就匆匆走出去了。我没敢跟在他后面,我不安而慌乱地待在原地,用手帕擦去嘴唇上的血:为了克制我的感情,我狠狠地用牙齿咬着嘴唇。

那是十九岁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感动——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三个月来建造的男子汉气概、大学生派头和自命不凡的整个夸夸其谈的空中楼阁彻底摧垮了。我觉得我十分坚定,因为有了这种被激发的意志力,现在把一切低级的娱乐活动都放弃了,我急不可耐地在精神领域考验我那被浪费的力量,热烈地追求严肃、冷静、纪律和严格。这时,我发誓要像修士效忠于祭祀一样全身心投入大学的学习,当然一点也不知道那在科学领域里等待我的最高的陶醉,也不曾预料到在那个被提高了的精神世界里总有奇遇和危险在等待着狂热的追求者。

我在父亲的同意下为下学期选的那座小省城,位于德国中部。这座小城市在教育方面的闻名遐迩,跟大学建筑周围的那些小沙丘似的房屋形成极不相称的对照。我先把我的行李存在火车站,没怎么费劲就打听到了从火车站去大学的路。即使在那古香古色的宽大的房子里,我也立刻感觉到,在这里工作效率比在柏林那个鸽子笼里不知要高多少倍。两个小时内就办完了注册手续,访问了大多数教授,只是没能立刻见到我的主讲教授,那位英国语文学教授,但他们告诉我下午四点钟能在课堂讨论上见到他。

由于急着去见我的老师,一个钟头也耽误不得,现在我面对科学时的热情跟以前躲避它时完全一样,在迅速游览了这座跟柏林相比如同处在麻木的沉睡中的小城以后,四点钟我准时来到了指定地点。校役把教室的门指给我。我敲了敲门。因为我以为里边有一个声音在回答,我便走了进去。

但我听错了。没有人让我进去,我所听到的那模糊的声音只不过是教授提高嗓门侃侃而谈的声音,教授正在向紧紧围他而坐的二十多名大学生发表显然是即兴的讲演。由于误听,未经允许便走了进来,我感到很不自在,想再悄悄地溜出去,但又怕这样更引人注意。于是我便待在门边,下意识地被迫地听起讲演来。

很明显,这个讲演好像是从一个学术会议或一次讨论会自动衍生出来的,这一点随后至少从教授和学生的松散而随意的分组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不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讲授,一条腿不拘小节地轻轻搭在一张桌子上,现在年轻人都以随便的姿态聚在一起围着他,他们听得十分入神,这就把他们原来漫不经心的组合固定在一种不动的造型上。我看到,当教授突然一跃而上了桌子,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像用套索一样用话语把他们吸引到他身边,将他们拴在各自的位置上时,他们一定正站在一起说话。只几分钟我就忘记了我是未经招呼就走进来的,我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讲演的迷人力量像磁石一样有吸引力;我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走,为的是看清那双手做着拱形或者相合的奇怪手势,有时命令式地说出一句话时,那双手往往像翅膀似的张开,颤动着向上伸出,以便随后渐渐地以一种音乐指挥的平静的姿势,富有音乐感地轻轻落下。那讲演像暴风雨似的越来越昂奋,这位语流湍急的演讲者像坐在飞跑的马背上一样,在硬桌子上有节奏地直着身体,气喘吁吁地继续激昂慷慨地用充满闪光的形象的语言表达他飞快的思想。我还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充满激情,如此真实感人的演讲。我第一次体验到拉丁文中所说的身不由己的状态——一个人忘却自我、被别人带着往前走的状态:快速运动的嘴唇在这里说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从嘴里涌出的话语就像是从一个燃烧的胸膛里喷出来的火焰。

我从来未曾体验过讲演会如此兴奋,如此热情满怀,这意外的见闻突然把我吸引过去。不知不觉中,我像被一种比好奇更强大的力量催眠似的吸引着,迈着夜游人那种软绵绵的步子,奇奇怪怪地进入那个小圈子。突然,我下意识地站到了里边,离他只有一尺,置身于其他人中间,那些人同样也很入迷,对我或别的什么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加入了讲演的语流里,被它的滚滚洪流带走,却连它的发源地都不知道:显然是有一个大学生把莎士比亚赞颂为一颗流星,这促使坐在上边的那个人指出,莎士比亚只是整整一代人最强有力的标志,这一代人心声的陈述者,也是一个变得充满激情的时代的感性的标志。他以简洁的画面描绘了英国的那一非同寻常的时刻,那个唯一的极度兴奋的瞬间,在每个民族的生活中如同在每个人的生活中,这种心醉神迷的状态都会意想不到地出现,积聚全部力量向永恒猛烈冲击。地球突然变得广阔了,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与此同时,旧大陆的最古老的权力,罗马教皇的统治濒临崩溃:在属于他们的那些大海的后边,自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毁灭在大风浪中以来,就开始出现新的发展契机,世界变广阔了,心灵不由得紧张起来,以便与这个世界同步——心灵也想变得广阔,它也想进入善与恶的极限。它想要像那些征服者一样发现、征服,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力量。一夜醒来,这种语言的代言人,诗人,就出现了,十年中产生五十个、一百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他们不像宫廷小诗人那样在自己面前侍弄风光秀丽的小花园,编造精美的诗体神话——他们抢占剧院,在昔日只有斗兽和凶杀剧目肆虐的木板戏台上开辟他们的战场,然而他们的作品中仍然存在着对血的渴望,他们的剧本本身就是这样一台最大的马戏:在这里感情的野兽饿得相互猛扑。那些控制不了这类炽烈激情的人,像雄狮一样咆哮,在狂暴和感情洋溢方面每一个人想超过其他人,一切都可以描写,一切都被允许:乱伦、谋杀、不轨行为、犯罪、人性的无节制和人性的放纵都尽情地登场表现;如同过去那些饥肠辘辘的恶棍冲出监狱,现在则是这些醉醺醺的感情激昂的人吼叫着、不无危险地冲进围着木栏的竞技场。唯一的一次感情迸发,像炸药筒一样,爆炸了,持续了五十年之久,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一次猛然抓住并撕碎整个世界的野蛮行径:在这力量的纵情妄为中,人们几乎感觉不到个人的声音、个人的形体。一个人总是借助于另一个人燃起热情,每个人都在学习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在偷窃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力争制服别人,超越别人;然而所有的人只不过是唯一的节日的精神斗士,砸碎了锁链的奴隶,被时间的守护神鞭挞着向前走。它把他们从歪斜、黑暗的郊区小房子里叫来,又从宫廷里请来泥瓦匠的孙子本·琼森,鞋匠的儿子马洛,宫廷侍从的后裔马辛杰,那位富有而博学的政治家菲利普·锡德尼,但热情的旋涡把所有的人都卷到了一起;今天他们备受赞扬,明天他们就会死亡。基德、海伍德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尽煎熬,像斯宾塞一样饿死在国王大街,所有的人都不是守规矩的市民,而是暴徒、皮条客、喜剧演员、骗子,但他们都是诗人,诗人,诗人。莎士比亚只是他们的中心:“恰是时代的骄子。”但是人们没有时间把他从中区分开来,于是这些人喧腾起来,于是作品连着作品,激情接着激情,飞快地出现。突然,人性的这种灿烂的喷发,像它的出现一样,又颤抖着崩溃了,戏剧结束了,英国精疲力竭,而泰晤士河灰蒙蒙、湿漉漉的迷雾又在精神上笼罩了几百年:在唯一的一次突进中,整整一代人登上一切激情的峰顶,充溢的狂热的情感从胸中猛烈地倾泻出来——现在,国家就躺在这里,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吹毛求疵的清教主义使剧院关闭,从而锁住了慷慨激昂的言论。《圣经》又开始发言了,那是神的言词,最有人性的言词说出各个时代最热烈的忏悔,唯一热情的一代人曾为千百代人而历尽人生。

突然话锋一转,他出其不意地把话题对准我们:“为什么我的讲授不按历史顺序从头开始,不从亚瑟王和乔叟开始,而一反常规地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人开始,你们明白吗?我要求你们首先熟悉他们,熟悉这最活跃的力量,你们明白吗?因为没有体验,就不会有文字上的理解,不认识它们的价值,就不懂合乎语法的言词,你们年轻人想要征服一种语言,就应该首先看到语言的最美的形式,你们想要征服一个国家,就应该首先看到它的强壮的青年时期和它的最大的热情。你们必须首先在创造和完成语言的诗人那里听到这语言,你们必须先在心中感受文学作品的呼吸和温热,然后再开始解剖它。因此,我总是从诸神讲起,因为英国就是伊丽莎白,就是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时代的诗人,此前的一切都是准备,此后的一切都是一瘸一拐地尾随这种向永恒所做的奇特而勇敢的飞跃。但在这里,你们年轻人,这些世上最有生气的青年人,去体会吧,自己去体会吧。人们只能在其火热的形式中认识每个现象,只能在其热情中认识每个人。因为一切精神来自天性,一切思想来自激情,一切激情来自热情——因此,首先讲莎士比亚和他的同代人,他们会使你们年轻人真正年轻!先是狂热,然后才是勤奋,先学习他,学习这位最崇高的人,这位登峰造极的人,先学习这部重现世界的最出色的教科书,然后再研究语言!“今天就讲到这里——再见!”他的手突然一拱,做了个结束的动作,专断而出其不意地向下打了个终止的拍子,同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突然,这群紧紧挤在一起的大学生犹如互相摇了几摇,就散开了,椅子稀里哗啦地响,桌子在移动,二十个紧锁的嗓子突然开始说话,低声咳嗽,大口呼吸——现在人们才看到,使所有喘气的嘴紧闭起来的魔法师般的讲演多么有吸引力。现在,在这个小房间里,这杂乱的人群越发激昂,越发无拘无束;有几个人走到教师跟前道声谢或说句别的什么话,其余的人则热情地相互交换着感想;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一个人不被这电压所触动,电压的接触已被猛烈分开,但从它那里发出的烟和火好像还在密集的空气里咝咝作响。

我自己倒动弹不了啦:我的心口好像中了一箭。我本人充满激情,能够热情地调动一切感官去理解一切,但我第一次感到被一位教师,被一个人吸引住,感觉到一种优势,屈服于这种优势必将是一种责任和欢乐。我感觉到热血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的呼吸变得更快,这种疾驰的节奏一直在我体内撞击,并急躁地撕扯我的每个关节。我终于让步了,慢慢地挤进前排,去看那个人的脸,因为——很奇怪——他讲话时,我压根儿就没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全消失了,全渗入到讲演中去了。就是现在,我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侧面头影:他半身侧向一个大学生,亲切地把手放在学生的肩上,站在暮色朦胧的窗前。但就连这瞬时的动作也使人感到亲切而优雅,我以前一直以为这种气质在教员身上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这时,有几个大学生注意到了我;为了使他们不把我当作不请自进的闯入者,我又向教授身边迈了几步,直等到他结束谈话。现在我才看见他的脸:一个罗马人的脑袋,大理石般的前额呈拱形向前凸起,闪亮的、浓密的白发从头的两侧向后梳成波浪形;这种大胆、智慧超群的上部结构是令人难忘的——在深陷的眼窝下面,光滑而圆润的下巴使面部突然变得几乎像女人似的柔和;不安静的嘴唇四周的神经不停地颤抖,时而露出一丝微笑,时而稍稍一咧。前额上的一切都显出阳刚之美,掩盖了那略显松弛的面颊上有些松软的肌肉和一张不安定的嘴;刚才看,他仪表堂堂,颇有王者之风,现在从近处看,他的面孔却是吃力地绷紧在一起的。就连身体的姿势也显示出类似的双重性。他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或者说至少像是在休息,指节骨不停地轻微颤动着,那细长的、对一个男人来说略显纤细和柔软的手指,急躁地在空桌面上画出看不见的图形,与此同时,被沉重的眼皮遮盖着的眼睛十分却关注谈话的内容。是他很不安,还是他的激动仍在那膨胀的神经里继续震颤呢:不管怎样,那手上控制不住的急躁与他脸上细听和静候的表情正好相互矛盾,那张脸好像疲惫、但又留心地沉浸在他和那个大学生的对话里。

终于轮到我了,我走上前去,说了我的名字和意图,他那几乎闪着蓝光的瞳孔里的眼仁立刻亮闪闪地对着我。这闪光围着我的脸,从下巴到头发疑惑地看了两三秒钟:我大概脸都红了,不过我是处在这温和的审视下,因为他以一个一闪即逝的微笑消除了我的慌乱。“您想听我的课,那我们还必须详细谈一谈。请原谅,我不能马上跟您谈。我现在还有几件事要办:您可以在下面的大门口等我,然后陪我回家。”说着话,他把那柔软而瘦削的手伸给我,那手放在我的手指上简直比一块手帕还要轻,同时亲切友好地转向下一个等着跟他说话的人。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在大门口等了十分钟。如果他问到我的学习情况,我说什么呢?怎么能向他供认,一切诗人的作品,不管学习时间还是闲暇时间我都没看过呢?那样一来,他不会瞧不起我吗?或者他会不会一开始就把我排除出那个今天曾魔法般地固定过我的火热的圈子呢?但他刚刚快步走近,面带善意的微笑,来到我面前,就已经驱走了我的一切畏缩,甚至没等他催问,我就承认(在他面前我不能有所隐瞒),说我的第一学期几乎全给耽误了。那种温暖同情的目光又包围了我。“音乐里边也有休止。”他微笑着鼓励我说,显然是为了使我不再为我的愚昧无知感到羞愧,他便只询问一些个人的事,他问到我的故乡,还问我打算住在什么地方。当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找到住处时,他对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劝我先到他住的那座房子里去打听打听,那里的一位半聋的老妪有一间小房间出租,过去他的每个学生都对这小房间很满意。别的事全由他管:如果我真的有志认真学习,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帮助我,而且认为这是他最愿意承担的义务。走到他的住所门前,他又把手伸给我,并且邀请我明天晚上到他家里去,我们好一起制订一个学习计划。他的好心竟如此出人意料,我心里的感激之情是这样的强烈,弄得我只敬畏地碰了碰他的手,慌乱地摘下帽子,竟忘了说句感谢他的话。

不用说,我当即租下了同一座房子里的那个小房间。即使这房间完全不中我的意,我也会把它租下来。这仅仅是出于我的天真的感激心理,况且这在空间上也离我这位有魔力的老师更近,他在一小时内给予我的比所有其他人给的还要多。但这个小房间也是很有诱惑力的:那是我的老师住处上面的阁楼,由于头上悬着一个木质三角墙,室内略显昏暗,透过宽大的圆形窗可以看到邻舍的屋顶和教堂的尖塔;再往远望,便是一片方形的绿地,天上飘浮的云像家乡的云一样可爱。一位半聋的小老太太以感人的母爱照料着她的房客;只用了两分钟,我就跟她谈妥了,一小时以后我的箱子便从嘎嘎作响的楼梯搬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出门,我甚至忘了吃饭,忘了吸烟。我打开箱子,一伸手就把偶然装进去的莎士比亚作品集取了出来,急不可耐(几年来又是第一次)地读起来;我的好奇心被那热情的报告所点燃,而我读那诗句,犹如我从未读过它一般。谁能解释这样的变化呢?一个文字的世界突然在我面前出现,字句闪动着向我走来,好像它们几百年来就在寻找我,那诗行掀起火热的巨浪拖着我,一直流到我的血管里,使得我像做了飞翔的梦一样觉得太阳穴里有一种奇特的轻松感。我抽搐,我颤抖,我感觉到血液更热地起伏波动,通过我全身,我好像是突然得了寒热病——所有这一切我觉得从前都没有发生过,我只不过听了一次热情洋溢的讲演罢了。但这次讲演肯定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陶醉感,每当我大声重复一行诗句时,我就听到我在不自觉地模仿他的声音,句子以同样疾驰的节奏飞奔,我的双手也感染了巨大的喜悦,像他的手那样做成拱形——像施了魔法一样,我在一小时内便冲破了直到今天还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那道墙。我发现,那位热情洋溢的讲演者给了我新的热情,这热情直到今天还忠实于我:这是在充满生气的字句里共同享受一切人间快乐的巨大喜悦。我偶然读到了《科利奥兰纳斯》,我感到一阵狂喜,我发现我身上具有这个最奇特的罗马人的一切要素:骄傲、自大、愤怒、讽刺、嘲笑,感情的一切盐,一切铅,一切金,一切金属。一下子就魔术般地感觉并理解这一切,这是怎样一种喜悦啊!我读啊读,直读到两眼发疼;我一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我大吃一惊,这新的动力竟使我的一切感官激动和麻醉了六小时,我立刻熄了灯。但那些画面仍在我心中继续闪动,由于渴望和期待着第二天,我几乎一点儿也睡不着。这一天将为我扩展那如此奇妙地展开的世界,使它完全属于我自己。

但第二天早上带给我的却是失望。我怀着焦急的心情随着第一批人来到教室,我的老师(从现在起我想这样称呼他)将在这里讲授英语语音学。他一走进来,我便大吃一惊:难道这是昨天那个人吗,或者是我激动的情绪和回忆使他变成了一位科利奥兰纳斯,使他在讲坛上说的话像闪电那样勇敢果断、镇定自若、战无不胜?现在这位悄悄地迈着拖沓的脚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疲惫的老人。仿佛有一层闪亮的毛玻璃从他面孔上揭了下来似的,我现在从第一排座位发现,他脸上几乎是病态的轮廓,像犁过的田地上的垄沟,处处是深深的细纹和很宽的皱褶;蓝色的阴影凿出涓涓小溪横流在松弛的灰色面颊上。过于沉重的眼皮在这位讲课人的眼睛上形成一道暗影。就连那有着太苍白太瘦削的唇的嘴也使他的话失去金属敲击的铿锵声:他的欢快,他从心底发出的洋溢的热情哪里去了呢?就连那声音我都感到很陌生;好像是语法题目起了冷静的作用,这声音像是迈着单调的、令人困倦的步伐呆板地行走在沙沙作响的干沙子上一样。

我感到不安了。这根本不是我从今天第一刻起就等待着的那个人:他的容貌哪儿去了,他昨天灿若星光般照亮我的容貌哪儿去了?今天这位精力耗尽的教授干巴巴地机械地讲授他的题目;我一直怀着新的恐惧心情倾听着他的话,不知昨天那声调,那温暖的颤音,那像一只发出声响的手搅动了我的感情、并使它上升为激情的颤音是否还会回来。我死死地盯着他看,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不安,无限失望地在那张变得陌生的脸上扫描:这里的这张面孔,不可否认,仍然是昨天那张面孔,但却像是没了生气,被挖空了,失去了一切生命力,衰弱,老迈,戴上了一个羊皮纸做的老年人的面具。这种事可能吗?一个人有可能在这一小时里这么年轻,在下一小时里就那么不年轻吗?一种通过语言产生的精神的突然波动,真的能使一个人的面孔年轻几十岁吗?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就像一种渴望在我心里燃烧,我想更多地知道一些有关这个内心分裂的人的情况。我突然灵机一动,在他刚离开讲台从我们面前消失的时候,我赶快跑进图书馆,去找他的著作看。也许他今天只不过是疲倦了,他身体的不适压抑了他的激情:但在这里,在这些已完成的著作里,必定存在着解释那使我感到惊奇的现象的钥匙。管理员送来了书:我很惊讶,书竟这么少。在二十年里,这位逐渐变老的人只发表了这么一些散本小册子,导言、前言,一篇关于莎士比亚的《佩里克利斯》的真伪问题的讨论发言,一篇关于荷尔德林和雪莱的比较文章(这篇当然写于两位诗人都未被各自的民族视作天才的时代),以及一些没有多大价值的语言学的小文章,自然,在所有的文章中都有关于一部两卷本著作的预告《环球剧院,其历史、演出及其诗人》,尽管从第一个预告算起已经过了二十年,但我再次询问时,图书馆员则向我确认这部书从来没有出版。我多少有点犹豫,只以一半勇气浏览这些文章,渴望从中重新找到那沙沙作响的声音,那奔腾的节奏。但这些文章的步子始终严肃地摆动,没有一个地方出现过那次奔腾咆哮的讲演中那种波涛翻滚、热情洋溢的节奏。多么遗憾呀!我的心在叹息。我恨不得自己揍自己一顿,想到我过于迅速、过于轻信地把自己的感情奉献给他,气愤和不信任使我全身颤抖。

但在下午的讨论课上,我又认出了他。这一次他首先不是自己说话。按照英国大学的习惯,这一次在新近确定的他喜爱的莎士比亚的一部作品作为讨论题以后,参加讨论的二十多人便分成正方和反方。这个题目是:是否可以说《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他喜爱的作品)的主人公是讽刺嘲弄性的人物,这部作品是滑稽剧还是一部嘲讽掩盖下的悲剧。很快,在他灵巧的手的煽动下,纯精神的谈话中点燃起一股电光飞溅的激情——一些随意的说法遭到有力的反驳,高声的插话尖利地刀割般地刺激着讨论,使它更趋激烈,直至那些年轻人几乎相互敌对起来。随后,当火花噼啪直响的时候,他才跳到中间来,使过于激烈的争论缓和下来,巧妙地把讨论引回正题,同时通过悄悄往无时间性方向一推,便赋予讨论以更强的精神活力。他就这样突然站在这场辩证法火焰般的论争的中央,自己情绪激动,对这场不同意见的激烈争论既给以激励,又加以控制,他既是掀起这青春热情的汹涌波涛的能手,自己也被这波涛所淹没。他靠在桌子上,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朝这个笑笑,又悄悄给予那个以暗示,鼓励他进行反驳,而他的眼睛激动得像昨天那样闪闪发光:我感觉到,他在克制着自己,以免从他们大家嘴上一下子把话全抢过来。他使劲控制住了自己,我看见他的双手像夹板似的压在前胸,越压越紧,我从他那咧开的嘴角猜到,那是在用力把滚到嘴边的话压下去。突然他对自己的控制失败了,他像游泳者跳入水中风风火火地投身到讨论中来——松开的手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像指挥棒把混乱骚动压了下去:所有的人都立刻沉默不语了,现在他做着拱形的手势,总结所有的论点。在他说话的同时,昨天的那张脸渐渐浮现出来,皱褶消逝在颤抖不停的神经活动背后,在做着凌驾众人的手势的同时,还伸展着脖子和身体,他以原本细心倾听时向前俯身的姿态投入讲话,犹如投身到奔腾向前的大江大河。即席演讲使他神往:现在我开始预感到,他在单独面对自己时,在干巴巴的课堂上或在孤单的写字间里是缺乏那种引燃材料的;而在这里,在我们屏息静听的神魂颠倒状态中,这引燃物则炸开了他内心的墙;啊,正如我所感觉到的,他需要我们的狂热来激发他的狂热,他需要我们开口说话以引发他滔滔不绝的演说,他需要我们青年人点燃他青春的激情。像一个敲钹的人陶醉于狂热的手击出的越来越疯狂的节奏,他的演讲也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火花四溅,其热烈的言辞越来越色彩斑斓,而我们沉默得越深(我们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几乎在教室里停止了呼吸),他的讲述就飞跃得更高,更紧张,更具赞歌风韵。在这几分钟内,我们大家都是属于他的,都听得完全入神了,都沉浸在他那热情洋溢的演讲里了。

当他突然用歌德关于莎士比亚的演讲里的一声呼唤作为结束时,我们的激情便又迅速消退。又像昨天一样,他精疲力竭地靠在桌子上,脸是苍白的,但神经还在抽动和微颤,就像刚刚放开紧紧拥抱着的女人,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依然涌动、得到宣泄的喜悦。我不好意思现在就跟他说话;但他的目光突然与我的目光相遇了。显然他感觉到了我充满激情的谢意,因为他友好地朝我微笑,微微向我探身,用手臂搂着我的肩头,提醒我今晚如约到他家里去。

准七点,我到了他家;我这个孩子战战兢兢地第一次迈过这门槛!是的,没有什么比一个年轻人的尊敬更充满激情的了,没有什么比这种尊敬的不安的羞愧更怯懦,更女人气了。我被领进他的工作室,一个半暗的房间。开初我只能透过玻璃窗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书脊。在写字台的上方悬挂着拉斐尔的《雅典学院》,一幅他特别喜欢的画(他后来跟我说过):因为教学的一切方式,思想的各种形态,在这幅画上都象征性地构成了完美的整体。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我情不自禁地以为在苏格拉底固执的脸上发现了一个跟他相似的前额。后面有件东西闪着白色大理石似的光,那是一座缩小的巴黎酒童的精美胸[1]像,旁边是出自一位古德意志大师之手的圣塞巴斯蒂安,悲剧美与享受美并列在一起恐怕不是偶然的吧。我怀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等待着,像周围这些珍贵、沉默的艺术形象一样屏息静立;这些形象象征性地表现出一种新的精神美,这种美我非但从未想象过,而且也不大清楚,尽管我感觉到与它有着手足之情。不过这观察只延续了片刻,因为恰在此时我等待的人进了门,向我走来;像隐蔽的火焰那样温柔地包围着我的、无焰地燃烧着的目光又在触摸我,这目光在惊异中融化了我心中最大的秘密。我立刻像对朋友似的无拘无束地跟他说话,当他问到我在柏林的大学生活时,突然——我此刻也很吃惊——关于我父亲去看我的那段故事涌到我的唇边,于是我向这个陌生人强调说明了我秘密的誓言:我要以最严肃认真的态度全身心投入大学的学习。他十分感动地望着我。“不只要严肃,我的孩子,”他接着说,“首先要有热情。不充满热情的人,顶多是一个教书匠——必须从内心深处去做事,去做学问,永远,永远从热情出发。”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暖,房间越来越黑暗。他讲了许多他青年时代的事,他开始也干过傻事,后来才发现了自己的爱好,他鼓励我要有勇气,只要需要,他会随时帮助我;不必有顾虑,我有什么愿望和问题都可以去找他。我有生以来,谁也没有这样富有同情心,这样善解人意地跟我说过话;我由于感激而颤抖起来,我很高兴这黑暗,它隐蔽了我湿润的眼睛。

我没有注意时间,大概这样过了总有一两个小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门开了,一个细长身材的人走进来,站在阴影中。他站起来,给我介绍:“我的太太。”这身材修长的黑影难以辨认地走过来,把一只瘦瘦的手放在我的手里,然后转身提醒他:“晚餐准备好了。”“好,好,我知道了。”他急匆匆地(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回答,有点生气的样子。仿佛有股冷气突然钻进他的声音里,好像现在电灯突然一闪,亮了起来,好像那人又变成了普通学校大厅里的那个年迈气衰的老人,他做了一个懒散的动作跟我告别。

此后的两周我是在狂热的读书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没有离开房间,为了不浪费时间,连用餐都是站着,我刻苦学习,没有中止片刻,也不休息,几乎连觉也不睡。我的情形,就像东方神话里的那个王子一样,他从锁着的房门上揭去一张张封条,每个房间里总能找到成堆的珠翠和宝石,于是我越来越贪婪地查找这些房间,急切地想到达最后一个房间。跟这情状一样,我也是从这一本书奔向另一本书,被每一本书迷住,对哪一本也不知足:我的放荡不羁现在表现为对精神的追逐。我首先想到:精神世界是无比广阔而且没有现成道路可走的;同样,诱惑着我的,除了城市的那些冒险生活,同时也有不能驾驭的孩童的恐惧;因此,为了利用我第一次视为珍宝的时间,我少睡觉,不娱乐,不谈话,拒绝任何分心的活动。然而激励我如此勤苦的首先是这样的一种虚荣心:要经得住我的老师的考验,不使他的信任落空,博取一个赞赏的微笑,让他像我感觉到他那样感觉到我。每一次一闪即逝的时机都是试验;我不断地激励那迟钝的、但现在却明显敏捷的感官,争取给他一个好印象,使他感到惊喜:每当他在报告里提到我不熟悉的诗人及其作品,我下午就去找来阅读,以便第二天在讨论会上炫耀我的知识。一个偶然表示的愿望,别人尚未觉察,就变成了对我的命令:一个随便说出来的反对大学生不停地吸烟的简短意见就足够使我立刻扔掉正燃着的香烟,一下子永远除掉了这个不良习惯。他的话像一个传播福音的教徒的话一样,对我既是恩惠又是法则。在不停的守候中,我的极度紧张的注意力贪婪地抓取他漫不经心抛出来的每个注解。每句话,每个手势我都贪婪地装入脑海,回到家里使用一切感官,热情洋溢地将它触摸并保存起来;正如把他当作唯一的领袖一样,我的褊狭的热情使我把所有的同学都当作敌人,我的嫉妒心天天都发誓要压倒和超过他们。

如果他现在感觉到自己对我有多么重要,或者说如果他慢慢地喜欢上了我性格中的这种狂热——那么,无论如何我的老师也会很快用他的明显的同情心对我大加赞扬的。他对我的阅读提出建议,几乎是有失礼貌地把我这个新生推到课堂讨论课的前台,而我则可以常常在晚上去拜访他,跟他促膝谈心。然后,他常常从墙上取下一本书,用他那激动时总是高出一度的洪亮而动听的声音朗读诗歌和悲剧,或解释争论不休的问题;在完全陶醉的这两周里我学到的有关艺术本质的知识,比我在十九年里所学到的还要多。在这对我说来太短的一小时里,我们总是单独待在一起。大约八点钟,便是轻声的敲门:他的太太提醒去吃晚饭。但她再也不走进房间里来了,显然是遵从一个指示,不打断我们的谈话。

十四天就这样过去了,充实的、激情满怀的初夏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时,在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好像一根绷得过紧的钢弹簧突然一下弹了出去。此前我的老师就告诫过我,做事不要过分狂热,要间或中断一天,到户外去走走——现在,那预言突然变成了现实:我昏昏沉沉地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只要一看书,字母就像大头针的头似的忽隐忽现。我立刻决定像奴隶那样忠实地听从老师的最微不足道的话,在追求深造的日子中间安插进自由自在地游乐的一天。一大早我就出门了,第一次参观了古城的一些名胜,为了增强体质,我爬了几百级台阶,登上教堂的尖塔,从那里的平台上我发现一片绿油油的草木中有一个小湖。我这个生长在滨海地区的北方人是喜爱游泳运动的,在这尖塔上恰恰看到色彩斑斓的草地上绿色的池塘闪着微光,好像吹来了一阵家乡的风,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难以克制的愿望:再投身到我所喜爱的水里去。一吃完饭我便找到那个浴场,跳到水里游了一阵子,我的身体开始又感到无比舒适,两臂肌肉的伸展恢复了几周前的刚健有力。阳光和劲风抚摩着我赤裸的皮肤,使我在半小时内又变回从前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那个曾疯狂地跟同学一起滚打,为了显示自己的勇猛,敢于去拼命的小伙子;我疯狂地伸展四肢奋力击水,把书本和科学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怀着我固有的迷醉心态又坠入很久未有的激情中。我在这重新找到的水里泡了两个小时,为了在坠落中消耗过分充沛的力量,我差不多从跳板上跳了三十次,又两次横渡这个湖,但我的蛮劲依然没有耗尽。我鼻子喷着气,抖动全身绷紧的肌肉,四处搜寻某种新玩意儿,急不可耐地想去做点强劲的、鲁莽的或放肆的事。

这时,从女浴场那边传来跳板的嘎嘎声,我感到那有力的撞击的振动一直颤悠悠地传到这边的木架上。从跳跃的曲线到坚挺的半弧形活像一把土耳其弯刀,一个修长的女子身体高高地跃起,头朝下跳了下去。霎时,那一跳把水击拍得啪啪直响,水中立刻泛起白色泡沫的漩涡,接着那绷紧的身躯又从水里浮上来,奋力向湖心岛游去。“跟着她!赶上去!”运动的喜悦牵动我的肌肉,我一个猛冲跃进水里,用肩头向前顶着,以惊人的速度,从后面跟着她的尾迹猛冲。但显然这追踪被对方觉察到了,同时也是充满运动乐趣的被追踪者勇猛地利用她的领先优势,巧妙地贴着小岛斜游过去,想要随后急速转身回游。我一眼识破她的意图,也向右转,用力划水,使得我向前拍水的手已经够到她的尾波,我们之间只差很短的距离了。

这时,那个被追踪者突然十分狡猾地沉入水中,片刻之后便在女浴场的栅栏边上浮了上来,挡住了我,使我无法继续追踪。那个胜利的女子浑身滴着水从阶梯爬上去:转眼间她又不得不停下来用一只手抚着胸口,显然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接着,她转过身来,当她看见我被挡在栅栏外时,便露着闪光的牙齿朝我这边哈哈大笑。由于正对着太阳,还戴着游泳帽,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笑声含着无所顾忌的嘲讽向我这个被战胜者示威。

我又生气又高兴:自从离开柏林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又感觉到一个女人的那种赞许的目光——也许这里暗示着一次艳遇。我挥动胳膊,三两下便游到那边的男浴场,飞快地把衣服穿在还很湿的身上,以便及时到出口处去等候她。我不得不等了十分钟,然后我的傲慢的女对手——由于体形像孩子似的细瘦绝不会弄错——迈着轻盈的脚步走来;她一看见我守候在那里,便加快了脚步,看得出她的意图是不给我攀谈的机会。她肌肉灵活地快步走着,像刚才游泳时一样,所有的关节都听从这肌肉发达,但却像少年一样瘦削的、也可以说太瘦了的身体;而我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这健步如飞的女子,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我终于成功了;在拐弯的路口我横越过去,走在她前边,按大学生的方式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往旁边一伸,还没仔细看看她,就问,我是否可以陪她走一程。她从侧面朝我讥讽地瞥了一眼,脚下没有放慢速度,几乎以挑衅的嘲讽口气回答我:“如果您不嫌我走得太快,为什么不!我有急事。”这种毫不拘谨的态度给了我鼓励,我纠缠不休地提了很多好奇的、太多无知的问题,但她却热心地、极其坦率地给以回答,我的意图与其说是得到了鼓励,不如说是给弄得模糊不清了。因为我的柏林的攀谈方式应付得了反抗和嘲讽,却应付不了这种快步行走时的坦率的交谈:这样,我便第二次感觉到我是极不明智地碰到了一个占优势的女对手。

不过,还有更糟的呢。因为当我的轻率的决心逐渐增强,问她住在哪儿时——那两只傲慢的褐色眼睛突然锐利地转过来一闪,不再掩饰地一笑:“在您最近的地方。”我惊愕地抬头凝视她。她又斜睨了一眼,看这支回马箭射中我没有。一点不假。这一箭射中了我的咽喉。柏林的那种粗野无礼的说话声调一下子不见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我甚至低声下气地结结巴巴地问,她是不是很讨厌我的陪同。“那怎么会呢,”她又微笑了,“只有两条街我们就到了,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此刻,连我的血液都在咕咕地响,我几乎迈不动步了,但有什么办法,改变主意岂不更难为情:这样,我就不得不跟她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跟前。这时,她突然站住,把手伸给我,顺便说:“谢谢您的陪同!您今晚六点钟到我丈夫这儿来吧。”

我很可能羞得满脸通红。但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歉,她已经飞快地上了楼梯,我站在那里,心怀疑惧地思考着我冒冒失失地说出的那些蠢话。我这个胡说八道的傻瓜曾用老掉牙的方式称赞她的身段,接着又说了一阵孤独的大学生多愁善感的胡话,像对缝纫女工似的邀请她下星期天去郊游。我觉得几乎羞得要呕吐了,憎恶感几乎使我窒息。她现在一定是得意忘形、笑容满面地走向她的丈夫,把我的愚蠢行为告诉他,他对我的评判比任何人都重要,在他的面前我将显得那么可笑,这比赤身裸体在市场上被鞭笞还要痛苦。

黄昏以前是可怕的几小时:我千百次想象着他怎样带着那高贵、嘲弄的微笑接待我——哦,我甚至知道,他善于运用讥讽的词语,善于使一句玩笑话尖锐得刺入骨髓。一个死囚被吊上绞刑架,也不会像我当时上楼梯时那样觉得脖子被勒得更紧,我像在使劲把一个粗硬的东西往下咽似的走进他的房间,我的慌乱仍然有增无减,但我觉得,我好像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衣裙低语般的窸窣声。这个傲慢的女人,她肯定在那里偷听呢,竟对我的窘态幸灾乐祸,拿一个大言不惭的孩子的出丑开心。我的老师终于来了。“您这是怎么了?”他担忧地问,“您今天脸色这样苍白。”我婉言遮掩,但心里却企盼着爱抚。我所担心的判决解除了,他与往常一样地谈论学问。尽管我小心地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但没有一句暗含影射的嘲讽——先是惊异,后是幸运——看得出:她什么也没说。

八点整,又来敲门了。我起身告别:我的心又放回胸口了。等我走出门,她正打门前经过:我向她致意,她的眼睛朝我轻佻地微笑着,我热血沸腾,把这当作许诺继续保持沉默的信号。

从那一小时起,我的注意力开始了新的转移;直到现在,我孩童般虔诚的崇敬之心把这被神化了的老师当作另一个世界的守护神,以至于忘记去注意他的个人的、世俗的生活。在这种包含各种真正梦想的过分夸张的行为中,我把他的生活完全排斥在我们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的一切日常活动之外。一个初恋的人不敢在想象中使神圣的女孩脱去衣裙,像欣赏其他上千名穿着衣裙的女人一样很自然地看她,因此,我也不敢诡计多端地往他的私人的生活里瞥上一眼:我总是把他理想化,认为他作为语言的使者和创造精神的体现者没有半点具体、普通的东西。现在,那次悲喜剧的奇遇使他的妻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不得不更密切地观察他的家庭生活,观察他的饮食起居了;一反我的意愿,一种不安的探察的好奇心使我瞪大了眼睛。我心中的这种窥探的目光刚一开始,就有点显得慌乱,因为这个人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的生活是独具特色的,几乎是一个令人恐惧的谜。在那一次邂逅以后不久,我头一次被请去吃饭,看见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跟他夫人在一起,这时,我心中开始明显地怀疑这是一个特殊的、混杂的生活集体,此后我越深入地观察这个家庭的内在生活,我的感情就变得越混乱。这倒并非两人之间在言语和表情上表现出紧张或不和谐,相反,这里什么都没有,相互间不存在任何的紧张。这种什么也没有的情形如此不可思议地把他俩蒙了起来,使人看不透他们,这是感情上的一种压抑的、燥热的平静,它使整个气氛变得比一次争吵的风暴或一次隐蔽着恼怒的闪电更加沉闷。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激动或紧张;只感到内心的距离越来越大。在他们很少的谈话中的问与答都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谈话从来都不是心心相通,亲密无间;就是在吃饭时当着我的面,他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言辞不畅。有时,只要我们没有再回去工作,谈话就像冻成一块沉默的坚冰,谁也不敢去碰,它那冰冷的重负在我的心上一压就是几个小时。

首先是他的彻底孤独状态使我大为惊恐。这个思想开放、渴求新知识的人没有一个朋友,他的学生只不过是他的交往对象和安慰。跟大学同事之间,除了那种客客气气的正常应酬,没有任何关系。他从不参加社交活动;他常常整天不在家,只去距离二十步远的大学,不去别的地方。他把一切都默默地埋在心中,既不对别人说也不用文字写下来。现在我也理解了在大学生圈子里他的语言的那火山喷发的气势,那狂热如潮水奔流的激情:这时,从数日的缄默堵塞中涌现出健谈,所有他在沉默中隐藏于内心的思想,毫无羁绊地冲了出来,带着骑手意味深长地称作“马厩失火”的那种遏制不住的气势,咆哮着从沉默的围栏冲进语言的竞技场。

在家里他很少说话,至少跟他太太是如此。就连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也怀着一种战战兢兢乃至羞惭难当的惊异心理,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飘浮着的一个阴影,一个由感觉不到的材料组成的、飘荡的、永远在场的阴影,但它却使这个人和那个人完全隔离,于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桩婚姻对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好像门槛上画了一个避邪的五角星,没有特殊的要求,这位太太从不敢走进工作室:这就表明她完全被隔绝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外。我的老师从不当着她的面谈论他的计划和工作;她刚刚进来,他就一下子把他的热情洋溢的话头打住,我觉得这样做太让人难堪了。这几乎是侮辱和明目张胆的歧视,连一点客气的婉转掩饰都没有,他粗暴而公开地拒绝她的参与——但她好像对这侮辱并不介意,或者说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总露出一张年轻人欢乐的面容,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轻盈敏捷,全身放松而有弹性,手上老是有做不完的事,同时又老是有时间去剧院,不错过任何一次体育活动——反之,对书籍,对家务,对一切封闭、安静和从容不迫的事物,这位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没有任何兴趣。只要她——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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