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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21:5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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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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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灵拾遗

九灵拾遗试读:

引 篇

烛巷深,古槐荫,殇赋吟,世事苦悲欢颜都烬尽,难近故人心。君自悯,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了前尘,来遭莫再遗恨。——巷首碑记上古所遗天地混沌、阴阳未分之处,人鬼二世相交之界,名曰烛巷。展元

年,七月初一,驿缘阁。“七叶是我的名字。”半倚着门,站在铺子里的老板娘一身浅青衣裙,顺手将提着的素纸灯笼重新挂回头顶,笑看着眼前人。青浑的烛光透出薄纸皮儿洒满门楣,落了她满身,衬得她脸色发青,阴恻恻地看起来很吓人。眼前之人,倒是个模样不错、眉眼很有些英气的姑娘,只是穿了件颜色鲜丽的襦裙,看起来有点儿女扮男装的样子。她站在木柜前,除了问七叶的名字,就只是出神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石牌。对驿缘阁来说,石牌不是重点,它旁边的价目表才是重点,但怎么把她的注意力不唐突地引过去是个技术活儿。七叶一边观察着她,一边不由得默默地在心里想着措辞。可就在这时这姑娘动了,她把头转向了七叶这边,对着石牌扬扬下巴:“这上边的字是你写的?”七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懒洋洋地摇摇头,向后房一指:“不是,字儿是我家掌柜写的,抄的巷口那块碑。”七叶用手比了个两尺高。“噢。”姑娘点点头,表情漠然,语气敷衍,没有打算把话接下去的意思。做生意嘛,自然要讲话。而且像她这么年轻的魂灵,多半对巷子里的一切或是新鲜,或是凄凄自哀,漠然不符合她的年龄状态。不过,看那表情倒是有点儿意思。七叶眯起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姑娘的目光扫过木台上唯一一件物事——一只纯白色的大碗。隔了半晌,她拉着缓慢的长音,平静道:“是不是每个魂灵都会经过烛巷,经过你这铺子,为那边健在的故人寄上封书信?”“哦?”七叶哑然失笑,反问她,“每个?姑娘看我这铺子像是发了大财的样子?”街对面就是巷子里最大的赌场,金灿灿的大字,潮水般攒动的人头,相比之下,这边简直就和打烊了差不多。“不像。”她眼睛亮亮的,嘴角弯了弯,不太容易被看出来地笑了笑。不过,只是一瞬,她的眸光便暗了下去,笑容镀上了三分嘲弄。“书信,没人在意的吧。”她仰起头,表情有点儿悲戚。七叶讪笑。很有深意的话,配着那表情,听起来就像是在演绎戏本子里悲情的小旦。啧,看起来是一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淡然模样,内心倒是个多情的姑娘。七叶暗想着,耸耸肩,没有接话茬儿。毕竟她自己就是一棵千百年来连个情花骨朵儿都开不出的铁树,这话想接确实不容易。七叶欲言又止,想把话说全促成买卖只有一个办法,她转身拎出后面货柜里一排酒壶中的一只,青瓷纹路素雅干净,然后又挑了个墨色的酒盏,轻摆到那姑娘面前,斟满,挑眉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姑娘有些疑惑地看看七叶又看看酒,没有动。酒杯中映着青幽幽的烛光,有点儿像毒药。七叶笑着说道:“虽然装在酒杯里,亦不过茶汤而已。都到了这地界,就算是鹤顶红,又不能再死一回,姑娘怕什么?”她笑了,却依旧摇摇头:“喝了就会把那边的人和事忘了。”“唉……”七叶将酒盏举到她嘴边晃了晃,“神话传说听多了,姑娘,这里是驿缘阁,奈何桥还不到,喏。”姑娘默想了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一滴不漏。放下酒盏,她偏头看向铺子外。夜黑漆,墨云低。巷中街道车水马龙,鬼影憧憧,嬉笑怒骂,青雾缭绕。六月白。不是酒,却是一种滋味极涩、比街头三步倒更容易醉人的茶。姑娘漠然的眼神渐渐迷离。

叶嫣然一笑,能看得出来眼前之人被冷漠掩埋的情绪正如决堤的洪流,奔泻喷涌……果然,她的唇动了动,克制的语调,缓慢低沉:“我叫道若,若非的若……道……”一道悯是个和尚。没有人规定和尚不可以姓道,不可以瘦骨嶙峋,不可以长须飘然。大燕,乾继

年。寿安寺,太后仙逝,月末送柩。众藩王为表孝心,选僧为之念经祈福。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南宁王也这样觉得,所以转了一圈,就算是从这年轻的和尚身边擦肩而过,他也没有朝那张脸上多看半眼。其他藩王已经点了几个和尚让一边的礼官一一记录,三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选僧马上要结束了,就在这时——“爹!”一声娇俏的呼喊远远传来,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严肃的场合足以惊得所有人心肝一颤。尹历眉头不自觉地一皱,和其他藩王不约而同地向寺门外看去。这一看,正对上和尚堆里一张低眉顺眼、闭目养神的脸。众和尚都面面相觑,却唯有这年轻的和尚稳站如松,淡定得仿佛天塌下来都和自己没关系。这和尚有些佛性,南宁王目光停在那处,心下暗暗赞许。南宁王思忖间,大门“咣”地被撞开,一个不大点儿、粉团样的小姑娘穿着小花裙子跑进来,瞄见一人就奔了过去,拦腰一搂,撒娇道:“爹,还不回家去?娘都等急了。”咳……这样的称呼真是很有些故事。寒秋十月,凉风习习。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一个方向,目光简直就似一道道凌迟。不过,咳……高僧就是高僧。被凌迟的道悯和尚依旧是一副淡然脸,尴尬的氛围中他缓缓睁开眼,手腕一转,紫檀佛珠轻甩,“啪”地敲到落在自己腰腹的小手上。小姑娘冷不防受了这一下,吃痛不已,“啊”的一声,收了手。“南无阿弥陀佛。”道悯和尚站起身,向众人深深行礼。“爹……”小姑娘带着哭腔,抽着鼻子,不依不饶,跳起来拉扯着他宽大的僧袍,几乎要挂到他身上。瘦骨嶙峋的身板被扯得塌了半边,道悯和尚仿若不知,也不告退,于众目睽睽之下翩然挂着个鼻涕人儿,疾步转身向寺门外大步走去。所有人,包括那些见多了大场面的藩王都一脸被现实捶蒙的表情。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南宁王尹历。尹历虽是藩王,当今燕帝的亲儿子,却命运多舛,生于杀戮场,长在乱坟岗,能让他蒙的怕是只有天地相合、日月轮换,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他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站住!”他怒喝。道悯和尚的脚步不易察觉地微滞,转瞬又立刻加快了脚步。身为出家人,六根不净不说,本王的话也敢不听。本来就火爆脾气的尹历莫名其妙地感觉受到了挑衅。“本王说话你听不见吗?就你!”他脸色阴沉沉的,目光中满是杀气,大步上前,厉声呵斥。这一声中气十足,整个佛堂都要为之一震。旁边站着的蒙了好久的礼官猛然清醒,高声唱道:“南宁王殿下选中高僧道悯为先太后诵经祈福,南宁王殿下千岁!”众人本就蒙,现在更蒙,听到这一嗓子,都像早上刚睡醒一样,连忙打起精神,纳头便拜。“恭喜高僧道悯。”“南宁王殿下千岁。”“恭喜

哥。”“恭喜五弟。”“恭喜……”“你们……”尹历恨恨地瞪着所有人,简直哭笑不得。再看向门口,寺门已关,罪魁祸首已不见踪影。尹历气愤地甩开众人,冲上前刚要推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哀号:“你这野丫头有病吧!”呃……这声音正是刚刚的淡定和尚。

道若。在有这个名字之前,她有过一个更草率、更好记的名字:石头姑娘。燕北有楼名穆阳,是文人骚客把酒言欢的圣地。而在穆阳楼下有座鲜为人知的地宫,地宫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那些都是石头姑娘的收藏,她叫它“石堂”。石堂四方空旷,冬暖夏凉,除了石子、石顶、石壁、石地,再无其他。她发现这个地方已经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更久,但却只是偶尔停留。不在石堂的日子里,她有时会四处游走,但很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河底。那是白山州孟城,或者明城,或者什么城,反正是名字不容易记住的一条无名小河,河边是靠水吃水的小渔村。睁眼便是波光粼粼的蓝天和渔网,渔船在自己的头上飘过,就算看了几千年,依然还是会对那每天变幻的绚丽朝夕和四季不同的花草感到新奇。石头姑娘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钻进那些大大小小的渔网里,跟着渔人回家,和被捕捞的鱼一起泡在水缸里。待到夜深人静时,她便悄悄地从水缸里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的生活。她看着不同的人在笑、在哭、在吵,跟着他们去往不同的地方,感同身受地体验着他们的人生,乐此不疲。几百年来,在她面前,每个人都在步履匆匆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嬉笑怒骂,他们从过去来,又马不停蹄地在下一刻消失,她不在乎戏散人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似乎每个人都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兴趣盎然地穿梭在尘世,看着他们总有一天放开彼此一一谢幕。最终的最终,她会为自己看过的故事留下一块小小的石子。石堂里有堆积如山的石子,每一块小小的石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曾经在她的生命里走过,留下感动、喜悦或者悲痛。失去便是失去,再也回不来,曲终谢幕的时候都应该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自然而然地遗忘。悲哀,却又无可奈何。对于那些看过的故事,她不需要努力刻意地去忘掉,很自然地就忘掉了—— 几乎是一种本能。她每隔几十年就会回来一次,把新收集的石头小心地放进石堂里。在她放下石头的那一刻,欢喜、悲痛、无奈、不舍也罢,过往皆烟消云散,她又要出门开始新的旅程了。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从地宫的洞里爬出来时,她遇到了许孟尧。孟尧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素白带点儿暗纹的长袍,粗眉吊梢细眼,倚着石柱,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白毛老鼠精。白毛老鼠精半卧在杂草堆里,捧着本书,读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从地底下钻出个人来。所以当她的头出现在书下那刻,杏目对鼠眼。孟尧冷不防吓得一个激灵,抄起手中书卷就砸了下去。“砰!”书砸下去就像砸到了青石板。石头姑娘动也不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乐呵呵地看着他,就像被砸的不是她。孟尧吃惊不小,一双细眼都睁大了,边向后挪动身子边紧张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子?”石头姑娘为了平时方便,头发都紧紧绾起在顶上,再加上眉眼英气,满身土灰,看起来的确像个小子。她硬生生地回嘴:“老鼠精,老娘我是姑娘,谢谢。”姑娘?好硬的头。“我叫许孟尧,不叫老鼠精。姑娘?石头做的姑娘?”孟尧稍微松了口气,皱眉,看看她的脑袋,又心疼地摸着自己的书。“差不多。”石头姑娘心情不错,瞥他一眼,拍拍身上的土,欣然起身坐直。石头姑娘。这怕是佛祖冥冥中的指点,孟尧恍然大悟,便将书揣进怀里,起身双手合十道:“石头亦可成精,可见万物皆有灵,阿弥陀佛。”哦?看着他挺认真又带些痴气的模样,石头姑娘乐了。她将眼前之人打量了一番,虽然衣着还算素整,也有些酸书生的风流气质,但模样贼眉鼠眼,怎么看都不像佛门中人:“啧,你又不是和尚,乱念什么阿弥陀佛?”孟尧拾起杂草堆中扔着的一个布包,搭在肩上,倚住旁边一棵树,随意的姿势带了些痞意:“现在还不是,不过过两天就是喽。”“你要出家?多枯燥。”石头姑娘难以想象眼前这个老鼠精样子的人穿上僧袍的样子。她敬重僧人,但是却无法理解有人会愿意选择寺庙里单调、刻板的生活,所以就算是几百年漂泊在外,她也从未动过出家礼佛的念头。“石丫头,人生太短不能只有享乐,你不懂的。”孟尧掂掂手中的布包,邪里邪气地笑道。哼,我还不稀罕懂呢,石头姑娘在心里默默回答。她孩子气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她最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她转身不再理他,朝着与孟尧相对的方向跑去。结果没跑出半步,脚下一绊,小身板就扑倒在了草地上,酸腥的臭气瞬间弥漫了整片空气。她咬咬牙,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脚下一滑又倒了下去。一双手从背后将她当胸揽起,拎到半空,只听那个声音急道:“这么不小心?”紧接着又是调笑,“可惜啊,毁了我要送给穆阳楼那些唱诗的老家伙们的离别好酒。”“啊—— 放—— 手。”石头姑娘气得眼睛瞪起来,又踢又踹。“别急。”孟尧掩鼻,将湿淋淋的她放到一边干净的草地上。她挣扎着站起身,浑身散发着便溺的臊臭气,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孟尧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让她气恼至极,转身就走。“哎,不换身衣服?”孟尧笑得不停地打嗝儿。鬼知道他那酒壶里装了什么!真是倒霉,又臊又臭,沾了满身。石头姑娘气得牙根儿痒痒,转头叉腰地看着眼睛都笑没了的孟尧,冷笑道:“换衣服?换谁的衣服,你的吗?”孟尧表情凝滞,终于不笑了。愣了半晌,他竟真的将身上的长袍脱下来,递给了石头姑娘。石头姑娘也愣了。不过既然都脱了,那不穿白不穿。好在身量小,没什么看头,石头姑娘就那样当着孟尧的面将湿衣服褪了下来,换上了干爽的长袍。长袍还带着余温,可是袍子对石头姑娘来说太长了,像一条拖地长裙,很显然,穿着这样的袍子出远门不是件高明的事。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皱起小眉头。孟尧一直在盯着她看。凭他的直觉,眼前的小女孩儿完全不是她看上去那样的八九岁年龄。孟尧虽然不是真的老鼠精,但他却有着如老鼠精一样的敏锐直觉,而且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验证自己的直觉,他享受那种刺激的感觉。“离家之后,不和那群老诗痴混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住在那边的亭子里,旁边有个土坡可以堆火。”他指着远方一处起起伏伏没几根草的土包。无所谓。只要是在离开石堂的日子里,对她来讲,每一秒钟都太漫长,去哪里都是去。暮色时分,柴火烧得噼噼啪啪脆响,两个孩子相对围着火堆而坐。孟尧眯眼对着天际,摇头晃脑吟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石丫头?”“嗯?”“说点儿话。”“哦。”“太少了。”“你这人话那么多,

根想必难净,怎么当和尚?”“你说话这么刻薄,又哪里像个小小年纪的姑娘?”……“我往这边挪挪,露水重了,你离火边近点儿。”“嗯……”石丫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早秋时节,没那么冷,并不是烤火的好季节,但她就那样抱膝窝着,窝在火边。身边人翻动着柴火,火光噼噼啪啪地飞溅,溅到眼眸里,亮亮的,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心和温暖。“你看的是佛经?”她问。“不是,是一位邻国诗人香山居士的诗册。”他扬扬手中的书卷。“念两句来听。”她要求道。他也乐得找点儿事情做,随手一翻,是首《暮立》: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我只喜欢前两句。”石丫头将头靠在两膝中间,眨眨眼笑道。是啊。满地槐花满树蝉,细想盛夏之景,虽然花落悲凉无可奈何,但密叶蝉鸣俨然又是另一番生机盎然。孟尧也笑了。第二天清晨,石头姑娘扭动着脚踝,从地上站起,火早已熄灭,只余焦木一堆。对面的孟尧摊着大字,正呼噜呼噜睡得香甜。之前的衣裳已经烤干,她把身上的长袍脱下,叠好放到他身边。衣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上,孟尧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醒。石头姑娘从他身边捡起块小石子,掂了掂,似乎是想揣进袖中,但是转念一想,又掏了出来扔回地上,只是一面之缘。一面之缘,在她长长久久的旅途中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她想了许久拾起他身边摊开的诗集,希望他不会介意。三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二十年,东海没有变成桑田,诗集却已经被翻得稀巴烂。石丫头又走了好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拾到了许多石头,但她没想到自己能再见到这张脸。不讨喜的贼眉鼠眼,而且见到的地方比较稀罕—— 道观。石丫头伸进竹筐里的罪恶小手,被鼠眼和尚的佛珠“啪”地打掉,已经到手的馒头便“啪嗒”一声又掉了回去。“怎么是你?”石丫头眼睛瞪得溜圆。“阿弥陀佛。”鼠眼和尚满脸遗憾,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女施主若是饥饿,招呼观里人舍你饭菜便是,却为何要行偷盗之事?”青旬观虽小,但规矩很严,如果被抓了怕是要打上几板子再扔出去。见是熟人,石丫头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既然认识就不怕他会撵了自己出去,她松了口气。“你是……是……是之前的白毛老鼠!你不是去当和尚了吗?怎么当到道观里来了?”鼠眼和尚只是目光稍微一滞,便摇摇头:“佛道本不分家。贫僧道悯,在此处跟随言道长学习阴阳五行之术。女施主想必认错人了。”怎么可能?虽然当年的书生如今已年过三旬,眉眼间满是稳重淡然,但轮廓未变,况且像他长得这么有特色的人,只要她不是刻意想忘,怕都是忘不掉的。莫非他忘了?“你看这。”石丫头从袖中抖搂出一本泛黄的诗集来,此时的她也只是过他腰的个头,她踮起脚尖拎给他看。小风吹过,书页哗啦啦地响,正翻到一首《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阿弥陀佛!”和尚惊得眼珠转了三转,连忙垂目后退三步,“休得在出家人面前搬弄这些淫词秽句。”你就装,这些都是你当年最喜欢看的。石丫头深深为他好演的心折服。石丫头偷偷追着和尚到了临城的寿安寺。两天之后,恶作剧上演,事实证明石丫头演技要更好些。就这样,石丫头挂在他的僧袍上,被他一路拎到后园子,直奔柴房,大头朝下扔进馒头筐里。他恨道:“吃吧,你这浑丫头干的好事,该赏。”石丫头咬住一块馒头从里面倒着爬出来,不以为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和尚:“只凭你会演,就不许我演?”和尚无奈地摇头:“居然真的是你,二十年前那一面之缘时你还是八九岁的模样,如今也没有什么变化,你这还真是块石头成精了,八成还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讨人嫌得很。你知不知道险些坏了我的大事?”“险些?那就是还没坏喽?”石丫头咬着馒头道,没等孟尧回答,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一边又道,“你去选僧不就是为了被南宁王选中。”孟尧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你在后面园子里的地上占的卦。”石丫头老实道。你!孟尧气得直跺脚。“每天三个馒头,我可以试着不说出去。”石头姑娘“扑通”往地上一歪,卧倒打滚,无赖道。“阿弥陀佛,佛门……”寺庙怎能容得了一个小姑娘天天蹭吃蹭喝,孟尧连连摆手,说着就要撵她出去。石头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扯脖子便喊:“爹,五个弟弟和娘在家盼你盼得好苦啊!”孟尧惊得一跳,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他咬咬牙:“成交。”从此石丫头住进了离寺庙不远的一间废弃草堂里,每天从后园子溜进柴房,过上了顿顿有热馒头,偶尔还有小咸菜的幸福生活。孟尧,不,道悯和尚现在心事重重,无暇管她,也只求她不捣乱,便随她去。三日后,夜。寿安寺禅房,虽然已经过了子时,但对这些脑袋削尖了想入仕的和尚来讲,作息时间向来没那么重要,几乎所有的小窗都透着昏黄的烛光。夜昏暗、死寂,仿佛都能听到烛花炸开的轻响。树影憧憧,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石阶之上,表情中带着俯瞰众生的意味。不经意间,最边儿上的一扇小窗,光亮“噗”地熄灭,速度很快,快得在这数不清的光亮里很是不易察觉。石阶上的身影扣在身前的手指下意识地轻弹了下,紧接着环顾了下左右,走了过去。他推开门,禅房空旷,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凭借呼吸声隐隐能感觉到本应住五六个人的僧舍,此时只有一人在僧床上打坐。一阵凉风吹过耳畔,烛火复燃,眼前一片昏黄的明亮。“南宁王殿下,阿弥陀佛。”眼前的和尚动也没动,浅浅低首敛眉,双手合十,拜道。尹历俯视着他,没有回礼。尹历是个谨慎的人,他想从他的细小动作里找出这个奇怪的和尚到底想要干什么。但过了好久,和尚依旧纹丝未动。“起来吧。”尹历懒散散地抬抬手。“谢殿下。”道悯和尚缓缓直起身,目光炯炯,嘴角已带着三分笑意。“你这和尚,选僧之前可是见过本王?”尹历上下打量着道悯。“回殿下,没有。”和尚老实回答。哦?尹历刚想反问,和尚张口道:“和尚受命为南宁王殿下讲经荐福,相见之时尚多。”“之前圣上选来讲经荐福的僧人那么多,和尚就这么肯定本王会选中你?”道悯笑道:“当今圣上乃是殿下侄辈,论资历、阅历、战事功绩都逊殿下甚多,因此圣上选来的,您怕是难以中意。”“哈哈哈……”尹历大笑,嘲讽道,“你这和尚难道就不是圣上派来参选的?”“贫僧不同。”“有何不同?”道悯垂下眼帘,双手合十:“贫僧为殿下而来,且有大礼相送。”“你有何物相送?”道悯低声道:“素帽一顶,不知殿下可中意?”素帽?素、白。白帽,白加王是个什么字,相信没有人会不知道,尹历瞬间脸色大变,他向窗外飞快瞟了下,下意识背过手向腰后摸去,那里有一个极隐蔽的暗兜,里面是把淬过剧毒的短刀。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只持着紫檀佛珠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别在身后的右臂。道悯摇摇头,轻笑:“殿下慎躁。”“这是大逆不道!你,你个和尚有几个脑袋敢说这种话?”尹历低声怒喝。“南无阿弥陀佛。”道悯和尚收回手合十闭目,干瘦的面庞波澜不惊。哼!狂妄之徒!尹历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善茬儿,眼看他便要拔刀刺向眼前的和尚,只听到窗外“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禅房边的树上跌下来,紧接着一个不大点儿的小身影从门前跌撞爬起,一闪而逝。后院所有房间的烛光全部熄灭。道悯和尚亦瞬间警觉,宽袖一挥,烛光熄灭。说时迟那时快,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阿弥陀佛,此乃天意。”“哼,来日方长。”尹历甩袖,夺门而出。六天之后,道悯和尚坐上了王府来的马车,踏上了去南宁的路。四从选僧开始,尹历就知道道悯一定不是个安分的和尚,事实证明道悯比他想象得更甚,而且这种不安分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尹历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在这之前更喜欢计算成本。亲爹在十年前立了自己的亲哥哥为太子,立嫡立长他忍了。五年前太子病逝,本以为太子之位会轮到自己,却不承想亲爹又立了太子家的毛孩子为太子,战功赫赫的尹历心中自然有恨,但作为一个虽然不受宠可起码吃穿不愁的藩王,有些事还是需要提前估算代价的。所以他不急,但是显然有人比他更急,广乐寺住持的急报几乎是每天一封。尹历无奈地从侍卫手中接过纸笺,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着。他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些劝他早做打算,切莫错失良机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日日如此,真是个活腻了的和尚。不过……尹历慢慢端坐,嘴角扬起冷笑,伸出手一把抓住火光中即将燃尽的纸灰,“噗”地吹散,冷笑化为冷厉:“皇位还是要的,只是火候还不到。”从燕南到燕北,远隔千里,道悯真是没想到,不过十多天,饿死鬼一样的石丫头又出现在了寺庙里。“阿弥陀佛,女施主可否告诉贫僧,你到底是怎么跟来的?”“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要不然你就知道怎么能摆脱本姑娘了。”“此处是寺庙清静之地,女施主还请另寻它往。”“有你在的地方也能叫清静之地?”……石丫头再次留了下来,好在广乐寺本身就隶属王府,道悯又是住持,南宁王身边的人,寺里上下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倒也平平安安,没有人说闲话。此时闲话最多的其实是当今朝廷与各处藩王。圣上,也就是南宁王眼睛里的毛孩子,如今虽不算年幼,也有些手腕,但奈何有着一群叔伯辈的带着军队散落大燕各处,加上那些闲话,让他终日心绪不宁。南肃王、南宁王、东平王、西武王、郑王、鄯王、旻王、梁王、誉王。皇城之中,年轻的燕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房中内监、宫女都已退了下去,他拄着下颌,眉头紧皱。眼前是一张只摆了十枚子的棋盘,九九归一。燕帝叹了口气,沉思着伸手拾起下方的一枚,掂了掂,从棋盘上撤出。紧接着是上方的一枚,他表情微凝,看着那黑子看了许久,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原处。还剩九枚。渐渐地,棋子一枚枚从棋盘上消失,最终硕大的棋盘上只剩了一枚黑子与白子遥遥相对。宜急?宜缓?该拿它怎么办……年轻的燕帝看着它,陷入了沉思。五“南宁王殿下。”“起来吧。”“谢殿下。”道悯和尚直起身。南宁王打量了他一番,感觉月余不见,他的僧袍好似鲜亮了几分,衬得整个人也不再那么怪里怪气。或者,眼前这个人早就知道了有事情要发生,提前换了件没那么寒酸的袈裟。“西武王已经奉旨进京了。”禅房的方桌上有茶壶和一大一小两只茶盏。南宁王往旁边的木凳上随意一坐,取了大些的茶盏斟满,斜眼看着眼前的和尚。“东平王殿下还在离都两千里的幽州。”道悯淡淡答道。“南宁离幽州不过百里。”尹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可还没咽下就“噗”的一口全喷了出来。道悯一本正经、无奈地摇摇头:“那是陈年莲子芯茶,去火最好,却是甚苦。”尹历苦得直龇牙,只感觉整个嘴里都苦得再也找不到别的感觉。道悯和尚笑道:“若是殿下之前见了贫僧书信便肯来这禅房小坐,怕是已经品过此茶,识得了,也不至于今日受罪。”尹历微一愣,直起身,态度罕见温和地低声道:“实在苦不堪言,高僧可有挽回之法?”从和尚到高僧。道悯和尚仰头大笑,执壶将另一小盏斟满,递与南宁王。尽管苦涩难耐,但小盏终究是好很多了。“事到如今已是急不得。”道悯一字一顿道。第二天清晨,南宁王疯了。尽管王府尽力封锁消息,但消息还是不到半天时间就疯狂地传遍了整个燕北,传进了燕帝的耳朵。只有石头姑娘知道装疯是道悯和尚为尹历出的权宜之计。他似乎什么计划都不避讳她,甚至连南宁王都对她这个整日跑动在和尚庙里的小丫头视而不见。经过周密的筹划,尹历牺牲了王爷包袱装疯卖傻,三个月后终于算是躲过了燕帝对南宁的监视。燕帝对这个向来不安分的叔叔也就放松了警惕,开始放心地着手对付其他藩王。随着藩王一个个倒下,踏着其他兄弟的鲜血,南宁王静待的时机终于到来。养精蓄锐多年的他终于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从秘密进行到大张旗鼓。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整个南宁以及周遭都已经充斥着火药味,战争一触即发。然而燕帝尹继虽然年龄比南宁王小了不止两旬,却也不是吃素的。刚刚建国不过百年的大燕,又一次陷入战火硝烟中。六月,就在燕帝准备向北压制的时候,南宁王已经开始从南边纠集人马向白山州发起了进攻。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黑林、白山、眉江三个州。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南宁王的军队气焰开始嚣张起来,大举向徐岭进发,徐岭是燕北、燕东的分界州,一旦攻破徐岭,那南宁王直指燕南的京城将只是个不会延续很长时间的问题。就在这时,燕帝终于出手了,几十万军队从四面八方汇集,南宁的兵力开始出现溃退。大燕名将颇多且受先王遗志效忠燕帝,尽管有道悯和尚的奇招支持,但南宁王依然以惨败告终,损失惨重,大军仓皇而逃,一路退回眉江州。初七,眉江州大营。天刚刚亮,薄雾蒙蒙。营帐扎在江畔,走出去便能望见眉江,浅青色江水波光粼粼。石头姑娘扮了男装悄悄地去找道悯和尚,本以为他在南宁王的营帐中,却看见他盘膝在江畔打坐。她走过去与他并坐。“日下必有一场恶战,趁现在回南宁还来得及。”道悯合眼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吗?”石头姑娘眼中荡漾着江水。“不知道。”道悯和尚老实答道。“那你就没什么资格赶我走。”石头姑娘斜他一眼,撇撇嘴,稚气的脸上皮笑肉不笑。“何苦?你可知这眉江的由来?”道悯和尚睁开眼,问道。未等石头姑娘摇头,他便已站起身道,“这里曾经是夏国的都城平阳,夏王雄才伟略,一统七国乃是千古圣君,他驾崩后便葬在江对岸的那片土地下,‘眉’便是‘夏’的古音,此后这条江就被叫作眉江。”起风了,江水涌动,荡上江畔,石头姑娘动动身子,改坐为跪,伸手去拨弄那江水。她眨眨眼道:“纵然是千古圣君,纵然曾经豪情天纵,手握生杀大权,如今也只能由得后人在自己的坟头上征战践踏,想想多没劲儿。”“不过,”她紧接着道,“毕竟活着的时候能纵情享乐、妻妾成群。可是你呢?你又何苦?”她看向道悯和尚。青灰色、土迹斑驳的僧衣,曾经吟诗纵酒、斗嘴耍贫的风流书生面容已褪去轻佻,只剩沉寂。鼓动南宁王谋反,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最后就算成功了,当皇上的又不是他,他为的是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功名利禄?谁又会把功名给一个和尚?“你不懂,我有一种直觉,那就是我何苦应该和你何苦是一样的。”和尚摇头道。“我是不懂。”石头姑娘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一个小布袋,她轻轻地摸着里面的石头,小眉头皱成一团。道悯转过身,忽然笑了:“不过,石丫头,有一天我们一定会一起找到答案。”他的眼睛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变得很亮很亮。一起。石丫头呆住了,愣着愣着,嘴角一颤,笑了。三个时辰后,南宁王与道悯和尚在营帐里对坐,满地瓷杯碎片和倒坍堆摞的书卷。南宁王脸色惨白,带着少见的疲惫和颓然。和尚终于不再淡定地打坐。许久后,他站在桌案前,透过幔布掀起形成的缝隙,看着营帐外的乌云密布。躲在帐外的石丫头透过帘席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她看不清他的眼眸里有什么内容,却能感受到那种一触即发的情绪。半晌,和尚猛然回头,眼神中满是慑人的寒意,对着南宁王凄然一咧嘴:“殿下,叛国罪当斩,没有退路了。”没有退路,很可怕的字眼儿,却又是唯一一条明路,有时候上天不给太多选择,其实也是一种仁义、恩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丫头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地失去退路。而且不知不觉间,她几百年不曾改变过的身高开始增长,模样也在像一个普通女孩儿一样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从圆滚滚变得清瘦窈窕。为了能更名正言顺地跟在道悯的身后,她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道若,道悯的道,若非的若,假以青旬观言道长的徒弟自居,愣是和道悯凑成了同门师兄妹。在那些昏暗、冰凉的日子里,夜深人静,烛光昏昏,他或是在佛前诵经,或是在禅房苦读,或是在营帐内静立沉思,都有她在小角落里拎着本破破烂烂的诗集枯坐相陪,甚至是血战沙场亦有她远远地捏着小拳头,含着眼泪伫立。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却本能地想要那样做,就像曾经千百年来,不停地流浪,不停地遗忘。“你还不走吗?”“你还在,我往哪里走?”五年之后的某一天。相比从燕北到燕南的漫长历程,尹历的兵马此时离京城已经只有一步之遥。夜已深,京城脚下的蒙城各处依旧守卫森严,明亮的火把照亮天际。南宁王去找道悯和尚,明天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他依旧需要他的帮助。守卫营帐的士兵告诉尹历,和尚去了蒙山的破庙。蒙山是有座废弃的破庙,还不是一般的破,和尚为何要去破庙?不过,和尚的想法也从来不是尹历能理解得了的。“随他去吧,等他回来叫他去本王的营帐。”尹历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蒙山破庙,如来大殿里的佛祖像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密密麻麻的蛛网从殿的这一角织到另一角,地上的石砖早已看不出底色,满是泥泞和绿藓。唯有供烛浅座上的一根碗口粗的白烛,干净鲜亮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道悯一身青灰僧袍,跪在一块已经朽烂的垫木上,双手合十,不知何时被刮裂开的袖口像两片破布条低低地垂下。一个身影从外面慢慢走近。“你在为这些年冤死的亡灵超度?”道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摇摇头,睁开眼:“为另一个人。”“谁?”道悯和尚站起身,轻轻地掸掉身上趴伏的小虫,看着已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姑娘:“明日城门攻破之时,你趁乱入城,可在我告诉你的地方遇见他。”紧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儿的布袋,“然后把这个交给他。”“好。”道若答应着,捏起和尚破烂的袖口,从发髻上取下一枚金闪闪的软针串上,折两折,算是别好了。她没有问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虽然她知道如果问出口,他一定会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道悯点头:“你虽然是刀剑不能伤,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必要之时东西可以扔掉,切不可以身试险。”他伸手将她长发上的蛛丝捻下。二更的梆子声响起的时候,道悯和尚回到了营地,不用侍卫传话,他就已知道南宁王来过了,便直接奔了南宁王的营帐而去。大帐内只点了一根小烛,南宁王尹历没有在看文书,而是歪倒在床榻上喝酒,地上已经有八九个空坛子了。见道悯来了,尹历罕见地笑道:“和尚,去破庙念《地藏经》去了?”曾经称呼“和尚”是有些瞧不起,如今的“和尚”却是熟稔亲热的称呼。“是。”道悯和尚点点头。“是该去超度超度,毕竟他们都是为了你当年跟我说的那句话而死的。”尹历长叹道。“是。”道悯和尚在尹历面前一直是淡然的,数年过去也未曾改变。尹历站起身,双手抓住和尚的肩膀,看着他淡然的眯成一条线的眼:“和尚,我真是好奇,你当年为什么会和我说那句话,如果你不说,他们都不会死,你也不用大半夜去个破庙黑灯瞎火地给他们超度。既然是个和尚,是个心怀慈悲的佛门子弟,你何苦?”“为了修行。”尹历愣了愣:“做叛臣贼子算哪门子修行?”“于贫僧,历世便是修行,至于哪种修行不过是顺应天命。”道悯拈着手中珠串,笑道。顺应天命……南宁王仰头走出营帐外,看着漫天星斗,神色迷离。次日,晨。尹历率军队攻入了京城,靖江之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江山易主。燕帝尹继从后殿逃走,自此下落不明。六又是一年早春时分,二月初三,皇觉寺。“你已经不是和尚,朕已经下诏赐你还俗,许你太师之位。”已经鬓发斑白的燕帝尹历看着眼前已经饱经风霜的老和尚,金黄的僧袍,艳红的袈裟,表情一如初见之时。“谢陛下,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浅浅一拜。燕帝皱起眉头:“都说了,你已经不是和尚了。”“阿弥陀佛。”“咳咳,真是犟驴。”尹历气得直咳,左右送上绢帕和清水,他也不接,甩袖愤而离去。隔了半刻。“道若,出来吧。”石丫头从藏身的树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你怎么发现我的?”道悯和尚看着身高已经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姑娘,无奈道:“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树又怎能藏得住你。”“你真的不想还俗?”道若眨眨眼问道。“不想。”道悯和尚边说着边向后园子走去。“不想最好。”道若松了口气。道悯和尚停下脚,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若是还了俗就要娶妻,我岂不成了多余?”道若干巴巴地道。道悯一愣,没有答话,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道若亦笑,跟上。皇上的话也不能一点儿不听,道悯和尚接受了太师之位,却依旧不肯还俗,每天顶着光头穿着袈裟去上朝,下朝就回皇觉寺继续念经,把持些内务。道若此时已是个看起来模样不错的大姑娘,再住在寺院就显得不太合适了,于是她就住进尹历特许的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里,但仍时不时地以香客身份去寺院里闲逛,从没人管她来去。时间长了,她便渐渐和从前一样大胆,日日赖在寺庙里,跟在道悯和尚身后,从禅房跟到大殿,从大殿跟到后园,看着他越来越少地去佛堂念经,越来越多地处理些燕帝交给的政务。毕竟已是年近半百的人,道若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每日他从寺外踱步回禅房的疲惫,看到他满是沧桑的神情。这一日清晨,道若窝在佛堂的小角落里,等着道悯下朝回来,却一直没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纳闷儿,向四下的和尚一打听才知道,道悯今天居然起迟了床,没有进宫上朝,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年龄大了,皇上理解也不曾怪罪,姑娘且放宽心。”其他和尚说了这话就走了,留下道若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她就那样站着,站了好久。像是一种宿命,一种曾经坦然接受过的宿命突然缠绕上脖颈,使她窒息、痛苦。她一直追着他,认定他是她宿命中的一颗石子,像穆阳楼里那些堆放了几百年的石头一样。他们和他一样从她漫长的旅程中经过,她也曾挽留,也曾遗憾,但终究没有过现在这种一想到他会变老、离开,就欲哭无泪的痛心,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想摆脱,想逃开。不知不觉挪动着脚步,走进了大雄宝殿。她抬起头,佛祖金身被擦拭得闪闪发亮,微垂眼帘淡然俯瞰世事。她双膝一软,伏倒在地。“佛祖,我怕……”她慢慢地闭上双眼,双唇紧咬,开始还只是哽咽,很快便泣不成声。道悯日渐虚弱,身体不适,已经很少去上朝了。这一日他待在佛堂里却没有见到道若跑来嚷着捣乱,很是有些纳闷儿,便放下临抄的经书,在偌大的寺庙里拄着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寻找,却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他也找得乏了,只能作罢,由她去疯玩儿,自己干脆先回禅房歇息。可是,一回到禅房,他就发现床榻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本诗集,破破烂烂的,显然已经被翻看了太多次所致。他上前拾起诗集,就在这一刹那,从床榻下钻出个人儿来,正是道若。像是刻意被安排的前景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孟尧没有被再次吓了一跳。他笑看着她,她又钻回床下,拉出一酒壶来,眼珠滴溜溜一转,眸中闪着狡黠。“要不要喝?”“阿弥陀佛,出家人……”道若不客气地打断他:“出家人不打诳语。”道悯和尚大笑:“好,那就喝一杯。”房中没有小案,二人干脆盘坐在地。“孟尧。”她从来不叫他俗家的名字,都只叫师兄,听到这个称呼他不自觉一愣:“哦?”“说点儿话。”“道若,你今日似乎有些奇怪。”道若斟满酒,喝了一大口,反问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酒?”“北街最贵的柳叶烧。”道悯和尚浅浅尝了一口,咂嘴道。道若笑笑,她直起身,认真道:“错了,送别酒。”“你要走了?”道悯和尚笑笑,毫不吃惊。“你不留我?”道若垂下眼帘,把酒盏放下。“不留。”道悯虽已上了年纪,但眼中依旧清亮,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若是想让我留,便不会走。”道若没说话,她从胸口掏出一个小锦袋,开口向下,一抖,几枚不同大小颜色的石子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她当着道悯和尚的面一枚接着一枚地拾起,放到耳边倾听,听完了再一枚枚放下来,口中喃喃说着话:“这个白色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后的第三年捡到的,还有这个是四十年前,它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子在哭,这枚沾血的是个娃娃,和我之前那么高,他把仅有的半块馍给了我,自己却饿得和恶人家的狗抢馒头被当街打死了。”道悯和尚认真地听着。“这样的石头还有好多,在我的石堂里。”道若姑娘眼神有些迷离,“就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你们在我的面前出现,演着一幕幕喜怒哀乐,我曾经努力地想去做点儿什么,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你们抛下我,曲终谢幕。渐渐地,我就习惯了,学会了忘记。从那之后,我每天周游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中,没有惜别,没有留恋,只留下一块石子,直到七天前。”七天前?没等道悯问,道若接着说道:“我突然好害怕,许孟尧,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对不对?”“阿弥陀佛,是。”看着道若已经泛红的眼眶,道悯实在是难以忍心,不由得慢慢合上了眼。“什么时候?”“火堆旁的那个晚上,你没有影子。”“那你为什么还要收留我这么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道悯和尚眉头微微紧锁,捻珠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只是慈悲?”“是。”道若眼中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他会老会离开,终究还是会成为她所有石子中的一枚,等回到穆阳楼,石子放下的那一刻,曾经卧在草地上读诗的素衣书生,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灰袍谋士,隐居寺庙的山中宰相,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将烟消云散。道若抹了把泪,将地上的酒壶拿起,倒了倒,已经滴酒不剩。她捡起石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安然打坐的和尚,推开房门,强烈而刺眼的阳光如虹喷涌洒了满间。此时已是入秋,入眼满是金黄耀眼,她踏着阳光飞快地奔跑起来,跑了好久,跑到再也闻不到香灰气味的地方,她蓦地将手中的一大把石子抛向天际。石子噼里啪啦地掉落,她擦干泪,踏着石子路,向前,再未回头。寺庙里再也没人见过道若。七驿缘阁。铺子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种种物品一应俱全,吆喝声夹杂着嬉笑怒骂络绎不绝。已经过了子时,但是铺子都没有要打烊的意思,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有锦衣丝罗,也有布衣褴褛,有拉帮结伙走街串巷,也有自娱自乐,很是热闹。这样的热闹,仿佛与阳世也没有什么两样。“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需散,既然早知世事向来不得长久,为何还要期盼来遭?”眼前的姑娘从胸口掏出一枚软针来别在纸笺相叠开口的地方。这种针世上只有两根,现在却只剩下了一根,她把它递给七叶。“来遭还会遗恨,这便是来遭的意义。”七叶笑着回答,将纸笺平放进柜台上的大白瓷碗中,瓷碗通体雪白,只碗心涂着个团成团的“缘”字。纸笺在碗中一点点地黑化,最后分解消失不见。他会收到。“好了。”七叶愉快地拍拍手。“好了。”道若姑娘也长出口气,“百年来逍遥尘世看尽悲欢,只是因为觉得有趣,现在想来,那些石头,那么多石头,其实没有一块是真正属于我的,还好我最终还是留住了一颗,它压在我心上,永远属于我,驿缘阁是我的最后一站。”她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块不小的银子,拈起酒盏,将最后几滴一饮而尽。巷子里烛光朦胧,旌旗飘飘,看不见尽头的白纸灯笼长龙,蜿蜿蜒蜒,连绵不绝。七叶接过银子,掂掂,其中有一块黝黑发亮,她愣了下,顺手挑了出来放到木柜上。细看之下不是银子,倒像块墨石。“那是因为最后这一场戏,主角是你,你已入戏太深,不妨将这场戏看到底。”“好。”

第一章嗟乎虫

驿缘阁。毕竟铺子是开在阴阳相隔之处,而人嘛,又总是死过一遭之后才能想起活着时的万般好来,所以哭哭啼啼的客人也很是常见,但像眼前这么能哭的,七叶却是实打实头一回见。掐着时辰,眼前的清瘦女子已经不停歇地站在驿缘阁的铺子前号哭三刻钟了,巷子里来来去去穿行的魂灵都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这边,时不时还有不怕事大的犹犹豫豫想要驻足停留看热闹,眼看着便要形成聚众围观的势头。七叶默默拧干手里的帕子,递给哭个不停的女子,又从木台下取出一块更大的绢帕擦拭已经被女子的眼泪泡得发白的台柜,轻声道:“姑娘有苦衷便说出来,哭解决不了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虽然已经到了这地界,没人能为姑娘生前的事做主,但总比憋在心里好。”是啊,是啊,围观的魂灵听了这话来劲儿极了,纷纷附和。这一招果是灵验,啜泣声虽然未立即停止,但却有些减小的趋势。果然又过了半刻,女子哽咽着抬起头。七叶叹了口气,细看那脸,眼哭得红肿如桃核,泪水将脸上的脂粉糊得一塌糊涂,七叶连忙又伸手递给她一块新的帕子。“谢谢。”女子带着哭腔接过,擦了擦脸。脸上浓重的脂粉被擦掉,露出张哭得红通通但还算清秀的脸来。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叫红珠,是这州上首富江家的婢女。”江家世代从商,做着经营钱庄的行当,首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钱多得一时半会儿花不完却是真的。江家老爷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是夫人所生,年岁最小,少时长得虎头虎脑,但就是读了些败书,太有些主见想法。因为年纪小最得宠爱,江家上下都由着他去。这一由着就埋下了祸根,到了弱冠之年,说什么也不肯顺从江老爷给他安排好的姻缘,成天到晚念叨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是名门望族的女儿太过世俗气,非要南下找什么淳朴善良又美貌温婉不问世事的奇女子。这一日,在饭桌上又一次听完江少爷关于自由美好姻缘的畅想大论,江老爷终于忍到了尽头,他大怒,一把掀翻了桌案,抄起板凳就向自家那不争气的浑小子砸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实木凳擦着江少爷的耳朵就飞了过去,狠狠地砸在窗棂上,二者皆粉碎,落了一地的断木碎渣。所有人都吓呆了。这时,压根儿就没被砸到的江少爷脸色忽地变了样,嘴角溢出血丝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再不能动。江家大夫人吓得“哇”地哭出声来,猛扑过去,大叫“我的儿啊”,但是无论怎么叫,江少爷也都再没有反应。江老爷又气又心疼,连忙叫人去请医馆的人。这一请,请的就是白山州最好的医馆里的大夫赛华佗。赛华佗号称能从阎罗王手中抢人,也果然名不虚传,他急急忙忙赶来只瞄了江少爷一眼和一屋子狼藉便知道了原委,木凳撞碎之时,江少爷虽然躲开了,却被迸溅的木片从后脑直刺而入,故而受伤。江家大夫人正哭得累了,一听这话便怒火中烧,起身就扑向江老爷,又抓又挠又踢又踹,口中不住地怒骂。江老爷已是愧疚不已,但自己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怎能由得个女人在外人面前和自己撒野,于是半是羞愧,半是恼怒,将夫人推搡离身,又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呵斥众人将她带了下去。一大家子乱成一锅粥,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果然三天之后预兆应验。江少爷虽然性命保住了,但却变得呆呆傻傻。江夫人也疯了,遇到何物都要撕咬,被江老爷关进了一间密室,不得见人。江老爷几乎一夜愁白了头。第四天,江老爷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要放儿子去过他想过的南下生活。虽然做这种马后炮的事没有什么意义,但起码可以稍微弥补他内心的愧疚。就这样,江少爷踏着斜斜歪歪的步伐,带着两个奴仆和足够的银子,踏上了他曾经想走的那条路。江少爷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他带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乡下女子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婢女。虽然家境不配,但模样却是相配,江老爷高兴得老泪纵横,当即决定半月后为他们设宴拜堂成亲。成亲的前一日,早已经不再意气风发的江老爷在佛堂整整跪了一夜。或许真的是菩萨保佑,成亲和婚后的日子都很顺利。江家的少夫人性格温婉,手脚麻利,喜欢来来去去地在屋里屋外忙活。而江少爷自从娶了亲之后,亏得少夫人亲自照料,心智也在慢慢地恢复正常。本来不咸不淡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却被一颗红珠打破了宁静。少夫人出身乡下渔村,世代以捕鱼为业,没什么像样的陪嫁嫁妆,只有一颗家传的红珠和一个叫作红珠的小婢女。那颗红珠相传是他们的祖上从一条小鱼的肚子里拾到的,先祖看那珠子圆溜溜,通红透亮喜人,扔了可惜,不如带回家给孩子把玩,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这颗红珠平常都是少夫人用丝线拴着挂在脖子上,藏在衣衫里从不外露示人,唯有沐浴更衣的时候才偶尔摘下来一小会儿,但也是放进小木匣里锁好。就算是江少爷,能看见那珠子的次数也是不多。这一日,或许是机缘巧合,江少爷从外面回来,见内室没人,屏风后面隐隐约约有个身影似是在沐浴,而那红珠就放在床榻边儿上,颜色鲜红喜人,江少爷忍不住拿到窗前把玩。忽然,一道影子从窗前飞快一闪,“砰”的一声,紧接着整个窗子就塌了,噼里啪啦中,窗纸、窗棂应声碎了满地。那一瞬间,好似旧景重现,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都在眼前浮现、冲撞,江少爷感到头痛欲裂,几乎难以支撑。他痛苦地蹲在地上,只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破碎的窗子外伸了进来,凭空抓了两下,接着一阵耀眼的红闪过,猛然贴近他,一把将他压倒在地。剧烈的疼痛使江少爷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只觉有长发从自己脸颊上荡过,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出现一张难以形容的绝美面容。随即,江少爷晕了过去。少夫人听见响动,只披了长衣便焦急地从屏风后面冲了进来。二驿缘阁。“夫人进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人背影与我有三分像,便一口咬定了当时趴在少爷身上的人是我。”红珠姑娘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可我真的是看到有人抢项坠,才去帮少爷的。”“然后你就想不开自尽了?”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人里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接话道。谁料这一问让红珠哭得更凶了,她三下两下撕开左袖的衣料,雪白的手臂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大大小小的鞭痕。“夫人,夫人,她竟然差人将我活活打死了。”红珠呜呜地哭着。人死之后魂灵多会保持临死前的容貌,七叶也算看过无数惨不忍睹的状况,但见了她的手臂,七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周围如炸开了一样响起无数的叽叽喳喳,你争我吵,一时间议论纷纷。“太可怕了。”“太惨了,好歹是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婢女,怎能下得去如此重手?”“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这种毒妇真是可恨。”“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正常,那女人善妒也无可厚非。”“哎,有你这和尚什么事啊,你哪个庙里的啊?”“贫僧生前陋居六必宝寺。”“没听过啊。”“诶……”吵来吵去,真是吵得都听不清那个小婢女在说些什么了。铺子里忽然“嗖”地飞出一道白光,落到地上,化作一把木骨折扇,而后又袅袅婷婷化成一团雾气,慢慢形成个姑娘的身形,鹅黄衣裙,低眉顺眼,向七叶微一欠身,用好听的嗓音道:“掌柜的请您去阁楼,有事相商。”总算能暂时逃开这个地方了,七叶松了口气,粲然一笑,拍拍手:“好,那这里就拜托你了。”扇化的姑娘躬身回应,七叶回以一笑,逃也似的向铺子里走去。驿缘阁虽然不大,房间却不少,之前只住着七叶和掌柜的两个人,如今却还有另外一个人。想起那个人,七叶不由得暗自皱起眉头。算了算,那是五天前。闷热的夏日晌午,本是客人很少的时候,七叶像一摊烂泥一样摊在木柜上,眼皮耷拉着,只留出一条小细缝,眼看便要睡着了。“不好意思,只收大燕货币。”她并不起身,只懒洋洋地抬抬眼,对着眼前人动动指头,将那几枚石子不客气地推了回去。石子亮晶晶、圆溜溜的是很漂亮,但却不能当银子花。眼前的人没有动,七叶捺着性子又嘟囔了一遍:“只—— 收—— 大燕货币、金—— 银—— 铜板……”眼前的人竟然又将那几个石子在木柜上蹭了蹭,推到七叶眼前。七叶终于不耐烦了,极不情愿地坐直了身子,想说两句不饶人的话来,可是这一抬头,让她几乎是瞬间睁大了眼。眼前是一张太过漂亮的脸,眼明若星空,春山比之太媚,秋水较之无神,容若皎月,色如桃花,轻点绛唇,却是又毫无一分脂粉气。一身火红的衣裙,裙摆宽大轻盈,却不会因为小风而飘动。很明显这种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能属于一只妖。她的目光定在七叶的脸上,盯得七叶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巷子里不但有魂灵还有妖,这些七叶是知道的,但是因为妖大多数禀性清高看不起凡俗世人,所以难得一见。所有酝酿的不饶人的话都在这一刻重新咽了回去,七叶从一边的大瓷瓶里倒出一块银子,在这姑娘的眼前晃了晃。姑娘微微抿动下嘴唇,一脸茫然无措地看着七叶,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什么?七叶以为是四周的车马驶过,杂音太吵,自己没有听清,连忙耐着性子探身去听。“姑娘,请再说一遍。”她依旧只是用力地动了动嘴,却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你不会说话?”七叶大吃一惊。红衣姑娘目光中闪过低沉,点头。这么美的人儿竟然也有不完美,可惜了。七叶从身后的货柜上抽出几张普通的散纸来递给她,比了一个请写在上面的动作。红衣姑娘似懂非懂地接过,左右看看,摸了摸,随即用力点点头,将纸一把塞进了嘴里。七叶惊叫,连忙两三步走出木柜,将纸从她嘴里往外抢。“这不能吃啊!”“呸呸呸!”七叶边抢边做着向外吐的动作。好在这次这姑娘可算是懂了,也跟着七叶学,往外吐嘴里残留的纸屑。好不容易拾掇干净了,已经吓了七叶一身冷汗,心里不由得暗想,看来这小妖不但是不会讲话,怕是也有几千年没出过关,简直傻得怕人。这可怎么是好?七叶眯起眼,暗自琢磨着怎么跟这个姑娘沟通。“她叫嗟乎,是上古的一种小虫。”一个稚嫩清脆的童音传来。四下并无他人,红衣姑娘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直朝后退,眼神里满是惊慌。“没事,没事,是我家掌柜的。”七叶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抱本君上去。”童音不满地嘟囔。“来了,来了。”七叶边答应着边绕回木柜里面,弯腰从地上抱出个三尺高的小童子来,摆在柜上。小童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纸扇来,“唰”地甩开,边摇边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像模像样地背在身后,仰脸开腔道:“嗟乎,上古一种豆大的小虫,入夜之时通体赤红如火,白日翠绿欲滴,展翅飞动之时,平缓如落叶徐徐游荡,飘落。”“原来是扇兄的老相识?”七叶瞬间松了口气。“算不上老相识,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天地间的嗟乎虫便已不过数只而已,如今怕是只剩下她了。”扇童摇着扇子感叹。“灭绝了?啧啧。”七叶看着眼前可怜兮兮的姑娘,不由得心生怜惜。“嗟乎乃上古小虫,幼时埋身泥土之中,得百年才孵化破土,成虫之后寿数千载。但凡雌虫,腹中有一滴珠,若是遇到心仪的雄虫,便会吐出喂食给它。如果雌虫口中红珠不吐,或者接不到红珠的雄虫,都只有数百个朝夕不到的寿命。嗟乎虫本善鸣,雌虫一旦失掉红珠便要失声,雄虫吞掉红珠同样会失去鸣叫的能力,有失必有得,虽然残忍,但这样两虫便能在飞花落叶间,默默无言相守万年。”小童“唰”地收扇,以扇骨指着眼前怯生生的女子,“其实心不心仪无所谓,这红珠只要吐掉便好,但偏偏这种虫是死心眼儿的,再加上天性胆小怯弱,因此存世的越来越少。本君已是千年没再见过这种小虫,原还感慨早已绝迹,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只遗存修成了妖身。”唉,倒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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