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灵成长呵护书:侧耳倾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7 01:3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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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健灵

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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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健灵成长呵护书:侧耳倾听

殷健灵成长呵护书:侧耳倾听试读:

地道过街

这是一条过街地道,新修的,像一座桥,连接着延安路的两岸。

以前,延安路曾经是这里最宽阔的马路,后来,路拓宽了,两边的房子一夜间变成断垣残壁,在尘土飞扬中,一座气势宏伟的高架桥腾空出世般地遮住了延安路上的天空。夜色降临的时候,高架桥的底部便亮起了好看的灯光,蓝幽幽的,神秘而华贵,绵延至无穷的远处。

再后来,这座过街地道开通了,从没见过这样精致豪华的地道,绛红色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配衬着欧洲庭院式壁灯。白天,地道里总是行人寥寥,因为这里不是闹市区。过街地道的对面是一所重点中学。

天气忽然暴冷起来。

棉棉和妮挽着手从学校里出来,很自然地下了那粉红色地砖铺成的阶梯,拐进了过街地道。这几天,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说是乱穿马路会给警察罚款,最丢人的是,可能会被晾在路边,让你挥着小红旗维持秩序,就像活人展览。班长黎佳还说,有一回,她在红灯时过马路,路中央站着个警察,开始,他熟视无睹,待你走到他跟前,他冲你指指身后,让你退回去重走一遍。黎佳当时脸就涨得通红,在众目睽睽之下重走了一趟。黎佳说,我宁愿罚钱,也不愿这么丢人。

棉棉和妮倒是一直规规矩矩地走路,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胆小,尤其是妮,每次过马路,即使紧紧拽住棉棉的手,还是被汽车喇叭吓得大呼小叫的。

一个月前,校门口修了这座地道。妮过马路的时候就放心了。有时,她和棉棉甚至故意在里面磨蹭一会儿,或者干脆站在地道的角落里说一些悄悄话。说不清她们两个为什么这么喜欢走地道,那里固然安静,也很舒适,仿佛远离城市的喧嚣,但那毕竟是不见天日的地方。没有淡泊古朴的自然意蕴,只有照得见人影的砖墙。

放学后,她们又像往常一样,进到了地道里。妮的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贺卡,都是同学或笔友寄的,她们喜欢寄信,哪怕天天见面,也要让那些漂亮的贺卡,通过长长的邮路,经过邮差的手,送到她们的信箱里。其中未知的周折充满了浪漫情调和神秘气息。

新年临近了,棉棉和妮都收到了许多贺卡,不过,妮收到的比棉棉还多一张。她们一边在地道中慢慢地走,一边仔细地翻看手里的贺卡,琢磨上面写的贺词。

刚走几步,棉棉就拿妮取笑。妮的手上是一张俏皮的立体卡通贺卡,有趣的是卡通人的脖子上都装着根很细小的弹簧,一碰就可笑地晃个不停。里面写着几行字:

你的笑是最美的依靠

就算这是一个迷人的圈套

再也管不住自己要往里跳

字是计算机打印的,下面也没有署名。

妮知道那是从范晓萱的歌里照搬过来的,脸还是腾地红了。她看完抬起头,看见棉棉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妮的红晕又烧到了脖颈。

棉棉说,老实交代,他是谁?

妮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瞎说,别装傻了。快告诉我,说呀,说呀。

真不知道,真的。妮急了,就跳起来敲打棉棉的肩膀。棉棉穿得厚厚的,打上去一点都不疼。可棉棉还是往前逃了。一个追,一个逃。地道里充满了清亮的笑声。

刚跑几步,棉棉就打了个趔趄。差点绊倒她的是一个白白圆圆的东西。

——那是一只八成新的篮球。

那只篮球躺在角落里,看上去完好无损。棉棉赌气地轻轻踢了它一脚,球朝前滚了滚,被墙壁弹了回来,又在原地寂寞地打转。

走吧,棉棉说。

……妮停在那儿,没有吱声,像在想心事。

走吧,棉棉催道。

你说这球,怎么会在这儿呢?不像被人丢掉的呀。妮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发什么傻,棉棉不耐烦了。

等等吧,也许有人会回来拿呢。妮说,这么好的球,要是给别人捡去,多可惜……棉棉看了一眼妮,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知道妮的心思比棉絮还绵软还细密,但总不至于对一只不知道主人的篮球……

这样吧。妮说。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精致的信笺,用紫色的荧光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在此地捡到篮球一只,请主人到模范中学初二(2)班林妮处认领。

妮写完,细心地用双面胶将信笺端端正正地粘到了绛红色的墙砖上,并且轻轻地用手按平。然后,抱起篮球,和棉棉一起走出了地道。

那张信笺有着淡紫色的花纹,看上去,和墙砖的颜色很协调。

棉棉说,妮,你真傻。

延安路北边的一溜房子都是解放初期造的,和边上有着玻璃幕墙的大楼比起来,便显得有些寒酸。它们是延安路拓宽工程的“幸存者”,如今都重新粉刷了外墙,褐色的檐,米黄色的墙,乍看,像欧洲中世纪的建筑。

宣的家在三楼,木楼梯拐角上小小的一间。窗口也是小小的。平日里,宣的日子很单调,就像延安路上的车流,天天是相同的喧闹景致。每天,爸去上班,宣就久久地趴在窗沿上,望着楼下出神。他看着延安路的高架桥打下第一根桩,看着过街地道以惊人的速度开工和竣工,又看着窗户底下走着的各式各样的人,尤其是那些上学放学的大大小小的孩子。

宣没有手,从出生起就没有手,左肩那儿的袖管空空荡荡的,右手到手腕那儿,就什么也没有了,好像一截肉做的棒槌。宣不记得母亲的样子,爸不提,宣也不提。宣念完初中,没能考上高中,像他这样的人,职业学校又不收。于是,宣只好在家里磨着。爸早就下岗了,现在给人看门房,二十四小时,每月不过几百元的收入。

其实,宣的“手”像好人一样有用。他能用“右手”夹着毛笔写字,能洗衣服,还能系鞋带。但这似乎并没有用,宣还是常常望着楼下的车流发愁,说不清为什么。

宣的窗口正对着过街地道,他发现,很少有人从地道里过马路,许多人都偷懒,趁没有警察,老鼠过街似的跑到对面去,哪怕是那些臃肿的老阿姨,跑步的姿势像鹅,摇摇摆摆,面对川流不息的车辆,也毫不惧怕。

到了放学时间,宣的窗下总会喧闹起来,这是宣一天中最生动的时段。宣趴在窗口看,像看电影。走过的学生有的形色匆匆,有的则且说且走,有的手捧着漫画书痴迷地看,直看得脑袋差点磕到电线杆……那一阵,正流行《灌篮高手》,连女生都迷上了打篮球。宣也看《灌篮高手》,一集不落,但那是背着爸的。以前上学的时候,宣只踢过足球,像篮球那种需要手的运动,宣都是回避的。

那天,宣经过地道,见一群十三四岁的男孩在里面踢球。地道很宽敞,加上行人少,当足球场倒还凑合。那群男孩喊喊杀杀,冲锋陷阵的样子。可笑的是,他们用来充当足球的,却是一只八成新的篮球。

宣把手臂插在口袋里,歪着脑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穿过地道的风将他空空的袖管吹得旗帜一般猎猎抖动。

一定是他脸上似笑非笑不屑的表情惹恼了那些“队员”。初中的时候,宣是出色的中锋,是足球场上的骏马。只有和足球为伍,宣才真正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好久没踢球了。他看着篮球在这些男孩的脚尖幼稚地挪来挪去,他们的球技在他眼里就像小孩子的把戏。

后来,男孩中的一个高个子站了出来。他冲宣挥了挥拳头: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宣笑了笑,说,我也想踢。“高个子”朝他空荡荡的袖管瞅了一眼:你,行吗?

打个赌吧,假如我一脚射进门,篮球就归我。宣的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他太想要那只篮球了。他想起模范中学里宽阔的篮球场,他可以在学生放学后去那里偷偷地练。他想象把篮球夹在怀里的感觉,光滑的,冰凉的,他相信他右手手腕那儿的触觉并不会比别人的手指差。

赌吧,赌吧!旁边的男孩起哄道。“高个子”晃了下额前的头发,一只手提溜起脚下的篮球,篮球在他右手的食指尖上优美地转了几个圈。这个动作像是在向宣示威,又仿佛带有轻微的侮辱。球滚到了宣的脚边。

一个瘦小的男孩在地道的入口处叉开双腿,在他的两腿间形成一个“球门”。

宣深深地吸了口气,退后几步。

然后飞起一脚。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直射“球门”。就在球穿裆而过的一刹那,瘦小的男孩“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

宣冲“高个子”仰起头。“高个子”耸了耸肩,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指了指还在角落里打转的篮球,对宣说,归你了。

宣弯下身去,蹲在地上。就在他吃力地用没有手掌的“右手”把球挪到膝盖上,试着站起来的时候,一只脚猝不及防地将球从宣的身上踢了出去……“——”宣的身后掀起一阵哄笑。球被墙壁弹了回来,撞在宣的身上。但宣没有再去捡它。从小,宣就从潜意识里回避任何暴露缺陷的行为,说是自卑也好,敏感也好。宣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是有那么多的不一样。

男孩们没有再去搭理宣,他们玩了一场闹剧,现在兴味索然。他们一哄而散。撂下的那只篮球,寂寞地躺在地道的角落。它本来就是捡来的,丢了也无妨。

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去捡那只被丢弃的篮球,尽管他仍然很想要。

有一两个行人从地道里走过,他们看了一眼宣,也看见了那只篮球。他们没有注意到宣空荡荡的袖管以及那只肉棒槌一样的“右手”。

宣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去捡那只篮球,捡拾它的艰难会让他回想起刚才的耻辱,况且,若是爸知道了篮球的由来,也会……

宣离开地道,走上了地面,灼亮的阳光几乎晃了他的眼。他回了小屋,心里还牵挂着那只没有主人的篮球。

傍晚的时候,电视里又在放《灌篮高手》,流川枫真的好神气啊!

第二天上学,妮和棉棉挽着手经过地道。

那张招领启事还在,只是被谁撕去了一个小小的角。荧光笔的颜色依然很鲜艳。

傻妮,棉棉说,没人会来领的,趁早把启事撕了吧。

妮不说话。妮总没理由地觉着那只篮球应该是有主人的。棉棉还缠着妮交代那张贺卡的事。妮很冤枉,她真的不知道那个抄袭范晓萱歌词的人是谁。

这两天,班里围着贺卡爆出了好多新闻。据说,教物理的边老师的信箱差点被贺卡撑破。边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帅得像日本影视明星竹野内丰。开学第一天,边老师来上课,三分之二的女生喜欢得一惊一乍的。她们像追星一样地搜集有关边老师的资料,远至祖籍,近至现任女友。自从他任这个班的物理教师以来,同学们学习物理的兴趣空前高涨,尤其是女生,原先枯燥无味的力学公式牛顿定理忽然间变得乐趣无穷起来。

但是最近,大家普遍感到很失落。传出内部消息,说边老师来这所中学只是过渡的,他已经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应聘到一家外企了。这可能也是边老师的信箱里贺卡泛滥的原因之一。

你给边老师送贺卡了吗?棉棉推推妮。还没等妮回答,棉棉就有些懊悔,便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边老师的信箱里自然有一份棉棉的祝福。不过,女孩子么,哪怕再亲密无间,都会有意无意小心翼翼地维持一层什么东西。尽管不挑破,但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两个女孩牵着手,沿着地道的楼梯走上地面,妮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淡雅的启事,四周车水马龙的喧嚣一下子浮了上来。

她们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路边的窗口里,有一双深深的有点忧郁的眼睛。

从昨天晚上开始,宣就牵挂着那只篮球。不知道它会被谁捡去,或者永远地待在地道里,被风吹,被灰尘舔蚀,然后一点一点老化、裂缝。

宣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在夕阳下的篮球场上,潇洒地运球、上篮、投篮……他只有肉棒槌一样的“右手”,他知道自己“一边倒”的身体不能在运动的时候保持平衡。尽管如此,篮球对他来说,仍旧充满活力。

宣按捺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宣就冲下楼去。不再顾及昨天的耻辱,也不再顾念爸的责备,他要拥有那只篮球,马上!

过街地道里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凉丝丝的,城市刚刚醒过来,从夜的沉寂和萧条里面缓缓地醒过来。

宣没有找到那只篮球,只看到了那张淡紫色的信笺,上面的字娟秀小巧,是女孩子的字迹。不知怎地,宣的心里就有些暖,他在淡紫色的信笺前面磨蹭了一会儿,仍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去找那个叫林妮的女孩子。

宣转过身,往回跑,一边还回头看,那张淡淡的信笺在绛红色的墙砖映衬下,仿佛一朵朝露中的清雅百合。

宣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妮和棉棉就走进了地道。

宣最终没有去要那只篮球。长这么大,他还没有主动和女孩说过话。他无法想象自己能有勇气在一个陌生的女孩面前,用没有手掌的独臂去接过它。然后,再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倘若女孩再追问怎么把球丢的,他怎么说……

妮又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失主来找她。于是,她也怀疑,这也许真的是一只没有主人的篮球。于是,棉棉又有了笑话妮的话柄。

放学了,妮和棉棉夹在人流中,出了学校,像往常一样,穿过过街地道走到延安路的对面去。妮的手里抱着那只篮球,她打算把它带回家,给邻居的小孩玩,毕竟这是一只真正的篮球啊!

两个女孩出了地道,走到了宣的房子下面。妮手里的篮球很显眼,走过来的人都要朝她不经意地望一眼。

这时候,宣正趴在窗台上出神。

于是,那只白色的篮球就突兀地出现在宣的视线里;于是,宣就看见了抱着球的清秀的妮。

妮和棉棉小声地说着话,在宣的窗下缓步而行。宣在窗口看着,脸竟腾地红了。他能清楚地看见妮的细软的头发被昏黄的阳光照着,泛出黑珍珠般的光泽,妮似乎被光线炫了眼,迷迷蒙蒙地微眯着眼睛。

宣猜,那个女孩就是林妮吧。他不知道边上的女孩是谁。妮和棉棉慢慢地走远,渐渐消失在路口。

宣看着那幅清纯的风景一点一点淡去,心里悄然生出了一分不舍、一分安慰。

没有去讨还那只篮球,宣一点都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

比乐与军刀

1

妈妈逢人便说:“我家比乐让我伤透了脑筋。”边说边用食指点一下比乐宽阔的脑门,比乐的脑袋向后仰去,咧了咧嘴,表情有些木,心里却苦笑了一下。

比乐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个子比同龄的男孩还矮半头,细长的四肢看上去软塌塌的,薄薄的身板纸一样地在人眼前晃来晃去,是那种不起眼的瘦弱男孩。妈妈说:“比乐呀,你什么时候能让我舒心哟——”比乐用白多于黑的眼睛瞥了妈妈一眼,兀自低下头去,像没有听见一样,脸却苦着了。比乐的反应让妈妈有点伤心,怨天怨地地不该养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儿子。想当初,比乐刚出生时又白又胖,大眼睛嘀里咕噜一副机灵模样,不承想,长到十几岁非但人往瘦里长,成了丝瓜样的一根,连脑袋也是光长体积不长聪明,还得了个伤脑筋的“多动症”,成天价手脚不停,上课时神思恍惚,老是管不住自己。妈妈走马灯似的带着他跑了一家又一家大医院,腿都跑细了,比乐的“多动症”还未见好。但是只要生命存在着,希望也便存在着,妈妈并未丧失信心,这可苦了比乐,除了完成每天的功课,还得定时定量地吞服治疗“多动症”的白色药丸,比乐支着脖子吞药丸的样子让人想起被喂食的鸭子,又可怜又可笑。

照例是晚上检查完比乐的作业,妈妈就着橘色的灯光对着比乐唠叨。比乐的爸爸在远洋轮上,难得回来一次。从比乐有记忆起,妈妈的脸总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有爸爸回来才展开笑颜。妈妈唠叨的时候,眉毛蹙着,她摸着比乐瘦削的小脸说:“比乐呀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呀,小时候你爸不在,生了病,都是我一个人半夜起来抱着你跑医院,妈妈原先也是一朵花啊,可现在呢,都被你拖垮了。”“后来,每天抱着你挤车上班,你的小嘴巴巴地吃妈妈的衣服,弄得我肩上湿漉漉的,妈妈心里想,现在苦点没关系,只要将来比乐有出息,哪想你这么不争气……”妈妈闭了闭眼睛,那里便湿湿地红起来。比乐不作声,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手还是不停地拨弄已被他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橡皮,妈妈“啪”地打在他的手上,比乐的手背立时红了一块。

比乐咧咧嘴,还是没哭。

比乐要是会哭就好了,可惜偏是个榆木疙瘩,只会“闷皮”。学校里有他没他几乎是一个样。他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也不妨碍别人,只是折腾他的铅笔盒和书包带,实在没事干了,就啃指甲,把一双手的指甲啃得个个像秃顶小老头。同学们不怎么理他,说他“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加上他既不是最好的学生也不是最差的学生,老师也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快发车了,班主任谢老师问:“同学们互相检查一下还有谁没来?”下面异口同声说:“到了,全到了!”这时候,比乐正啃着蛋糕在路上狂奔。等他赶到,校门口早没了人影。老师和同学竟然把比乐给忘了。

是的,忘了,他们把不起眼的比乐给忘了!

可是,这一回,大家忽然想起他了。是在谁都不愿被想起的时候想起他了!2

比乐所在的学校是所私立小学,不少同学的父母都很有钱,有的是私营企业的经理,有的是高级白领。如果你去他们班上,你会惊异地发现不少孩子的手腕上戴着进口名表,穿的也是叫得上名的“名牌”,用的文具则更不必说了。

比乐的同桌吉雪梅是个高挑的女孩子,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不声不响,喜欢用眼梢看人,上课一回答问题就脸红。吉雪梅不爱和比乐说话,即使说了话,比乐也是无动于衷的。吉雪梅说:“比乐,快把小刀收起来,老师朝你看了。”比乐还是照样玩他的,结果爸爸刚从国外带来的小刀就给老师收走了。吉雪梅说:“比乐,你真讨厌,你把蓝墨水甩在我的裙子上了!”比乐也不道歉,气得吉雪梅龇牙咧嘴的。比乐在心里哼哼,不就是一小滴墨水吗?干吗大惊小怪的,真娇气!表面上却做出与己无关的样子,真急人!

元旦快到了,谢老师说:“这次的元旦联欢我们搞一次小小的交换新年礼物的活动,每个同学准备一件有意义的小礼物,明天带来交给老师。”谢老师说话的时候,比乐依旧低着头,手在桌肚里掏着,指尖触到毛糙的木板,麻酥酥的,心里泛起异样的快感。比乐眯着眼睛想,他可以把那把迷你型德国小军刀拿来交换,嘿,一定显得威风凛凛,男同学准保喜欢。这么想着,比乐的嘴角做梦一样地牵动了一下。

第二天,班上便热闹起来。同学们拿着带来的稀罕礼物在大家面前展示,当然还有一点点炫耀。比乐顾自坐着,既不拿出自己的小军刀,也不加入别人的议论,他就这样远远地冷冷地瞧着他们,手指抚摩着那把精致的雕了图案的刀柄。早晨和暖的洒了金粉的阳光将他的脸涂成淡淡的金色,他的身体也随之暖和起来。方浩的玩具汽车算什么,小孩子的把戏。许成的船模也稍稍呆板了些,哪有德国军刀神气!到交换礼物那天,我的小军刀一定会炙手可热,所有的男生都会抢它,会说这是比乐的军刀,多棒,比乐的军刀!比乐的!这么想着,比乐的身子更热了起来,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开,吉雪梅在他的视线里一晃一晃。

吉雪梅用眼梢瞧了比乐一眼,慢腾腾地坐下,纤长的手在书包里掏啊掏的,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样亮闪闪的东西。尽管吉雪梅拼命捏住它不想让比乐看见,比乐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一把和比乐的一模一样的德国小军刀,连尺寸和颜色都不差分毫!比乐的心登时凉了半截。“这是你的礼物?”比乐试探着问。

吉雪梅正小心地用柔软的纸巾擦拭刀柄和刀刃,顾不上回答,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你们女孩怎么也玩军刀?”比乐仍旧不甘心,他真希望这个小丫头把军刀收回去,而改送洋娃娃之类的玩意。“女孩子怎么啦!”吉雪梅没好气地瞪了比乐一眼,擦得更起劲了,马尾辫顺着她身体的起伏一翘一翘。“给我看看好吗?”比乐的心痒痒的,难道真的和自己那把一模一样吗?他想。

他俩说话的时候,方浩一直在后面勾着脖子看,他巴巴地朝吉雪梅伸出一只手来:“给我看看吧!”

吉雪梅马尾巴一甩,不给。这时候,上课铃声大作,谢老师走了进来,吉雪梅心急慌忙地把小军刀往桌肚里一扔,背起手正襟危坐。3

谢老师的语文课后是体育课。比乐上完体育课上来,见自己的座位边上围了一拨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吉雪梅出主意。一个说:“看看地上角落里有没有。”另一个说:“把书包倒出来看看。”吉雪梅涨红了脸,马尾辫也散了,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两滴眼泪,薄薄的嘴唇一瘪一瘪,好像随时都可能大哭起来。

吉雪梅的书本钢笔橡皮尺摊了一桌,等到彻底绝望时,这个小女孩便大滴大滴地掉下泪来。“我的小军刀,这可是我在德国的表叔送给我的,怎么办呢?”吉雪梅啜泣着说。

比乐在边上看着,有一种很隐秘的快乐从心上爬过,但很快又空落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待他回头看见谢老师神色严肃地站在教室门口时,一只不祥的黑鸟便幽灵一样地在比乐的心上落下了。比乐的手心开始冒汗、发冷,他听见谢老师说:“请每个同学都坐到座位上去,不要走开!”

四周倏地安静了,只听见窗外楼下的草堆上“扑”的很轻很轻的一声闷响,轻到谁也不会去注意它,教室里的空气犹如凝固了一般。吉雪梅擦干眼泪,抬起头,满含企望地望着谢老师。“吉雪梅,你能肯定是在教室里丢的吗?”谢老师问。

吉雪梅点点头。“这样吧,”谢老师说,“大家都在自己桌肚里翻找一下,说不定是谁拿错了。”

周围窸窸窣窣地响起来,谢老师犀利的目光洞察一切似的从每个孩子的脸上滑过,看得比乐的心阵阵抽紧。比乐缓缓地将手伸进桌肚,当他的指尖触到冰冷而光滑的刀柄时,一下子耳根灼热起来,就像真的做贼一样,他捏了捏刀柄,又放下,又捏了捏,刀柄几乎要被他焐热了,正犹疑着,手一哆嗦,“啪”的一声金属的脆响,大家看到一样铮亮的东西沿比乐的腿间滑落,不偏不倚地掉在比乐的右脚边上。

德国小军刀!

教室里一阵骚动,前面、后面、左面、右面,所有的目光都在比乐身上聚拢了,比乐头一回做了别人目光的焦点,这是怎么回事啊!比乐的两只眼睛不敢望别处,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把小军刀,它躺在一小片光影里,晕黄的太阳光将它照得熠熠闪亮,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夺目。“小偷!”有人轻轻地鄙夷地嘟哝了一句。比乐用力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恨恨地盯住那把小军刀,真希望这时候地上裂出一条缝来,让小军刀掉进去,谁都找不到它,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宁愿不要它,不要在新年联欢会上抖威风,该死的小军刀!比乐在心里骂着,身体里忽然坍塌了一大片,比乐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让大家知道自己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小军刀呢?为什么一心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呢?为什么……现在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比乐蔫蔫地坐在那儿,听着谢老师的脚步一步步朝自己移过来。比乐憋足气对谢老师说了句:“这是我自己的小军刀!”尽管他用足了气力,听起来还是底气不足的样子,就像坏人在垂死抵赖。“有谁能证明是你的呢?”吉雪梅在边上气鼓鼓地说。是啊,有谁能证明呢?好多人异口同声地说。比乐垂下头,不吭气了。小军刀是他背着妈妈从爸爸那儿要来的,爸爸还在出海,现在,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替他证明。比乐彻底绝望了,一股潮湿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迅猛地漫上来,他拼命地忍住,忍住,不能哭,他想,他用瘦骨伶仃的手揉了揉眼睛,终于没哭出来……4

比乐还是把妈妈气哭了。

谢老师来家访了,比乐蹩在墙角里,偷眼看妈妈。妈妈当着谢老师的面就抹开了眼睛,比乐心里急啊,他想起了“急火攻心”四个字,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烧着了。

谢老师说:“说比乐拿了吉雪梅的小军刀,我们都还没有根据,说不定他真的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是我们要防患于未然,要多引导他。”比乐想,反正我是不起眼的,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这么想着,不经意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回过神来,妈妈已“啪”地一掌拍在比乐的脑袋上,比乐歪了歪嘴,眼睛只朝地上瞟。

临走时,谢老师特意关照:“千万不要打孩子。”妈妈嘴上应着,还是回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妈妈又反复唠叨以前说过的话:“我原来指望你长大有出息,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哪想你非但学习不用心,还染上个偷偷摸摸的毛病,你叫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哟!”

比乐犟着脑袋嚷:“我没有偷,就是没偷!”“你还敢还嘴!”妈妈顺手操起鸡毛掸子就朝比乐身上抡,边抡边骂,“打死你这个贼坯子!贼坯子!”“我不是贼坯子!不是!”比乐扯着嗓子叫。叫着叫着,声音慢慢地低下来,比乐觉着自己的心一阵阵地发灰,叫有什么用呢?比乐想,于是,他干脆闭了嘴,在墙边站定,听凭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打在身上。

妈妈也许是没了气力,停下手,长长地叹气:“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木头呀——”“妈妈你怎么不信我呢?”比乐在心里叫,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比乐想我是不是有病了呢,为什么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呢?比乐舔舔嘴唇,觉得心又要烧着了。5

在家妈妈尽管不信他,但到底是自己儿子,再怎么样,好吃的总还想着他,吃饭时妈妈老叹气,嘴上不说什么,比乐却感觉妈妈对自己少了很多信心。比乐不喜欢妈妈唉声叹气的样子,妈妈叹气的时候,看上去很憔悴、很老。没事的时候,妈妈就问:“比乐,究竟是不是你拿了人家的东西,拿了就拿了,不要错上加错。”比乐摇头。妈妈又说:“没拿,人家怎么偏偏怀疑你不怀疑别人呢?我看你一定是拿了,一定拿了。”比乐别转脸,眼睛朝窗外望,他希望妈妈的声音像风一样地飘到外面去,不留痕迹。比乐看见楼下有几个人懒懒散散地骑车经过,还有两个扎辫子的女孩在起劲地跳绳,小辫子一晃一晃,很神气。比乐嘴里咀嚼着妈妈炸的大排,大排一下子变得淡而无味。比乐丧气地想,连妈妈都不信我,还有谁会信我呢?

比乐原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自从德国军刀事件后,忽然名闻全年级了。比乐背着书包经过邻班的门口,一个脸蛋尖尖的女孩指着他的脊背对旁人说:“喏,就是他,偷了人家东西还赖!”女孩的声音很轻很细,比乐还是听见了,他想回过头去冲她吼上一嗓子,甚至把她推倒在地上,可他凭什么这样做呢?有谁会支持他呢?

吉雪梅早已对他爱理不理,有时候两人迫不得已打个照面,她一甩头发,疾恶如仇的样子。那把小军刀理所当然地归了吉雪梅,吉雪梅从谢老师手里接过小军刀的时候,幸灾乐祸地斜了比乐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鄙夷、报复,还有一点胜利者的骄傲。比乐抽抽鼻子,吉雪梅的眼光让他浑身不舒服。

新年联欢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开始的时候,看见满屋子的彩带和气球,还有挂满了叮叮当当小礼物的圣诞树,比乐几乎要忘记所有的不愉快了。他后来改送的电子宠物挂在圣诞树的最下端,那是最不起眼的地方,轻轻曳动着,比乐已经很满足了。他想,同学们一定也会喜欢他的电子宠物的,吉雪梅的,不,应该是比乐的小军刀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几个男生早已在打它的主意了。比乐眯起眼睛看那棵圣诞树,嘴角微微牵动。他是个很容易忘记悲伤的小孩。

交换礼物的时候到了。大家站起来蜂拥到圣诞树前挑选喜欢的礼物,每人只能选一样,比乐被挤到了后面,他太瘦小了,轻而易举地就被挤出了人堆。吉雪梅尖声说道:“别挑那只电子宠物,那是小偷的!”有人应和着:“对,别拿!”比乐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些话,它们像利剑一样刺入他的耳膜,比乐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圣诞树前的人慢慢散去,大家捧着挑来的礼物回到座位上。教室中央只剩比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他呆呆地望着那棵圣诞树,树上已经空了,只有他的电子宠物像失宠的孩子那样孤独地悬吊着,一荡一荡……比乐的心空了,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耻辱,什么叫冤屈。他终于哭了出来,头一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比乐并不觉得丢人,他的哭声很嘶哑,也许是许久未哭的缘故,眼泪像开闸的水,再也止不住了……6

比乐对自己说:我要雪耻!比乐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像男子汉了。吉雪梅的小军刀怎么会无缘无故不见呢?这是一个谜。

比乐闭上眼睛拼命回忆那天的细节,他绞尽脑汁地想,反反复复地想,比做应用题还要费力地想。比乐想得失眠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一丝细微的声响从比乐的脑海深处浮起来,凸现在比乐的耳边。是的,那天,就在那天,谢老师让全班翻桌肚的时候,窗外“扑”地闷闷地响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想到这里,比乐霍地坐起,兴奋地睡不着了。

第二天,比乐起了大早。今天是星期天,上午9点他要和妈妈一起去学校开家长学生联谊会,妈妈昨晚便已经发愁了,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多没面子。比乐想,他要让妈妈有面子。比乐对妈妈说:“我先到学校有事。”妈妈,我会让你有面子的,比乐临出门的时候在心里说。

现在,比乐到了学校。不到8点,校园里空无一人,比乐沿着卵石铺成的小路,绕过高高的白杨树,到了教学楼后面的草地上。那是一片少有人来的空地,背阴,平日难见阳光,上面零零落落地丢着学生扔下来的废纸、空玻璃瓶和塑料罐。野草爬得到处都是,比乐一点一点地拨开野草翻找,在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和仔细地做过一件事。他来回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几乎要绝望了。忽然,鞋底下被一样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脚被硌得生疼。比乐低头一看,傻眼了,德国小军刀!那把让他倒了霉的德国小军刀歪斜着躺在乱草堆里,上面蒙了泥土,刀柄已有些生锈了。比乐蹲下,拾起它就往外跑,生怕被人抢去似的。比乐不知道是谁扔了小军刀,他从心里恨那个人,但他又从心里高兴,他可以雪耻了,他可以挥舞着小军刀对谢老师对吉雪梅对妈妈说不是我偷的你们看见了吧不是我偷的我找到它了!

比乐跑啊跑,跑到了太阳底下,太阳光真耀眼啊,刺得他睁不开眼。教学楼操场白色的水泥路都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比乐看见校门打开了,很多人涌了进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正对校门的平台边缘上,这片平台学校从来不允许学生上去,因为那儿曾经摔死过孩子。比乐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上去的,怎么敢上去的,在那里,他可以居高临下看见所有的人。呵,这种感觉真好啊。他闭了闭眼睛,抬头看太阳,眼泪霎时在眼眶里打转了,手心里的东西正慢慢变热变潮,他将它举起来,朝着平台下的人群挥舞。他们终于注意到他了,谢老师站在下面,吉雪梅站在下面,还有他泪眼婆娑的妈妈,他们朝他叫喊:“下来吧!”比乐像没有听见似的,用足气力叫:“我不是小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大声说话,原来他也可以高声说话的,比乐想。然后,他看见一个他熟悉的男孩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那个男孩满脸是泪,是方浩,他听见方浩对谢老师说:“是我拿了吉雪梅的小军刀,不怪比乐……”比乐闭上眼睛,做梦一样地牵动嘴角。一只好看的鸟正扑扇着翅膀从比乐头顶飞过……

花期

丑丑

赵小营睡觉前又跑到院子里去看了一眼丑丑。丑丑的睡姿让赵小营想起家门口被扫到沟渠里的一小堆落叶,它蜷曲着,头和四肢都埋在身体里,长而油黄的皮毛遮住了它俏皮的脸。

他在暗夜里倾听丑丑轻微的鼾声。这种类似于幼儿梦呓的声音使他获得一种宁静和安全的感觉。他总觉得只有和丑丑在一起,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才能舒张开,好像鱼儿在水里自由地呼吸。

这一段时间,赵小营越来越习惯于和丑丑呆在一起。回到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和丑丑玩耍一番,然后给它准备吃的东西。赵小营做起狗食来,那种娴熟的动作让人想起有经验的主妇。拿一个巴掌大的牛奶锅,放进牛奶、肉汤、米饭、火腿之类的,放在微火上轻轻搅动。每每这时,丑丑都会巴巴地蹲在赵小营的脚边,或者急不可耐地在旁边转圈,摇尾巴。“死相!”赵小营嗔怪它,这话是母亲经常说他的,如今他转嫁给丑丑。丑丑可不理这一套,照样叫唤不停,直到把吃食放到它面前。“小心割下你的舌头!”赵小营假装威胁着,手却去温柔地抚摸丑丑的脑袋,每摸一下,丑丑都要舒服地闭一下眼。“小心割下你的舌头”,这么骂完,赵小营都会激灵一下:什么时候学会说这种骂人的话了?陈蒙他们就是这么骂他的。他们欺侮他的时候,要是他赵小营敢还嘴,陈蒙必定要边骂边在他的脑袋上磕一下。

如今,赵小营落下了个奇怪的毛病,只要眼里看不到丑丑,就会心慌。上着课,常常猛然地想起丑丑。丑丑的眼睛像汁水饱满的葡萄,人们形容女孩漂亮都说什么“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是再水灵都比不上我家丑丑的眼睛漂亮,赵小营想。放学了,赵小营逃也似的离开学校,直往家奔。一进门,丑丑就“汪汪”叫着兴奋地扑上来,在赵小营的脸上一阵狂舔,然后,就温情地看着小主人,呜呜叫着,用舌头一心一意地舔他的手心。丑丑的话赵小营懂,丑丑在说它想他了。有一回,赵小营跟父亲回了趟老家,几天不见,丑丑一见他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跳上跳下的,连小便都失禁了。

别人都把狗当作宠物,但赵小营觉得丑丑根本就不是一条狗,它是他的伴儿。赵小营把丑丑捡来的时候,它才断奶不久。赵小营记得那天正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他从学校出来,拐进那条狭窄的清水弄。他没打伞,埋着头踢石子玩,雨星子像小猫爪子一样温柔地挠他的脸,他舒服极了。后来,他一脚踢斜了,石子撞在墙根上,给反弹回来。他过去一看,见墙根那儿放着个篮子,里面躺着一只还没睁开眼的小狗。那小狗的身体都给淋湿了,冻得直打哆嗦。赵小营蹲下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决定把那只小狗带走。那小狗的脸一半黑一半白,像个小丑,赵小营就给它取名叫“丑丑”。

丑丑来了以后,足足叫了四天四夜才算是认了命,把赵小营当作自己的亲人了。后来,赵小营听邻居齐叔说,八成是因为丑丑是条母狗才让主人给扔了。赵小营仰起头问:“是母狗怎么啦?”齐叔说:“是母狗就得生小狗,烦着呢!丑丑的母亲准是一窝生了不少,这丑丑不但是个母的,还这么难看,主人当然不会喜欢了。”

赵小营想,我就更应该对它好了。赵小营对丑丑的好让大人有些受不了,他每天睡觉都要把丑丑往被窝里带,还老是躲在角落里跟丑丑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会流眼泪。赵小营说:“就你跟我好,等你长大了,像一条狼狗那样强壮,我带你去找陈蒙。你就咬他,把他的耳朵咬下来。”丑丑对小主人的宏图大志并未充分领会,它很快就到一边撒欢去了。

赵小营远远地对丑丑说:“你可千万别不理我,你要不理我,还会有谁理我呢?”

丑丑长到一岁,已经出落得结实俊美、毛色发亮,母亲渐渐发现赵小营跟丑丑的话多了,跟旁人的话却越来越少了,说什么也不让赵小营带着它睡觉了。赵小营拗不过大人,才勉强同意,不过每晚睡觉前都要到丑丑的“睡榻”前告别一番。

从院子里回来,赵小营走到书桌前,目光怔怔地盯在玻璃案板下的一张集体照上。那张照片7英寸大小,一束灯光正打在上面,四十多张脸笑容灿烂,唯独他赵小营哭丧着脸,在最后排靠左的位置上蔫蔫地站着。他们身后是校运会的彩色标记和看台。看着这张照片,赵小营就格外想哭。他坐在椅子上,环顾着自己昏暗的小屋子,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照片放在了这种醒目的位置,而且一放就是半年。

那照片的正上方印着一行字“宝成中学初二(1)班第十一届校运会留影”。奇怪的是,这么久了,他都没有留意到它,几乎要将它遗忘了。今天猛地看到它,仿佛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莫名地伤心。他依稀想起来,当初把照片压在那里,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提醒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了。

赵小营发现自己最近记忆力好像特别差,该记住的老忘,比如课堂上说些什么啦,要求背的课文和英语单词啦,明天该交什么作业之类的,全都没法上心;可那些不该记的却老记着,就像永久地烙刻在记忆的模板上了一样,比如谁谁谁哪天说了侮辱他的话啦,那人当时的表情和动作是什么样的啦,旁人有什么反应啦,谁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大笑啦,这些,赵小营一件都没忘,而且全都记在了日记里。

最近的日记是这么写的:

今天张小燕骂我“哑巴”。她问我借橡皮,我没作声。她说了第二遍,我也没作声。我懒得说话,好像动一动舌头都很困难。后来,我把橡皮给她了,她接过橡皮,还是骂了我。汤老师就站在我后面,我相信她听见了,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而且好像还笑了。

汤老师说,这次期中考试排在最后十名的要公布名单,还要给家里发通知。我知道我保准排在里面,没准又要挨父亲一顿暴打。上次父亲打我,抽断了一根皮带,后来,母亲又给他买了根新的。想想还是父亲划算。汤老师宣布完,我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下了课,陈蒙故意逛到我座位旁边,示威性地朝我挥挥拳头,说:“等着挨揍吧小子!”其他人也围过来了,他们等着看笑话。陈蒙把我叫到外面,我跟着他去了,我不敢不去。陈蒙说:“要不要哥们到时候帮帮你,传个条子什么的,免得你再考不及格?”我点点头。陈蒙说:“那你就蹲下来把我的皮鞋舔干净!”旁边的人哄笑起来。我不肯舔,他们就来摁我的头……

……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赵小营满心悲伤和愤懑。这种感觉居然能让人上瘾,越是难受他越是要写,在痛苦中玩味,在假想中报复。赵小营迷恋上了这种痛苦奇怪的游戏。

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远处渐渐寂寞下来的街道,月亮像被蒙了层宣纸,躲在云层后面,湿冷的夜雾在地面上浮游,路灯和建筑物在雾里变幻不定地动着。几声清冷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接下来是呼啸而过的声音。这些声音让赵小营觉得越发的寒冷和孤独。他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躺下。他又听到了丑丑从睡梦里发出的“呜呜”声,但此刻,那温柔的声音不能给他些许安慰。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赵小营说不清。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越来越害怕去学校,害怕和同学说话。想到要去学校,想到要和同学说话,赵小营的心里就会发痒发麻。早晨一醒来,当他整理床铺的时候,那种感觉就重重地袭来,那是一种隐隐的怯惧,是黑暗的噪音,是纠缠着胶着着的虚脱,是无所支撑的枯草,没有来处的冷风。它可以忍受,但不会麻木,它慢慢地沉积,沉积成淤泥沼泽,一不留神就会陷落和窒息。所以,如果逢到休息天,他宁愿不马上起床,在被窝里多挨一会儿,如果太阳好,就侧过脸,眯着眼睛看窗外。他睡觉从不拉窗帘,这样的话,早晨第一缕光线就会及时地射进来。他的眼珠在眯缝着的眼睑下转动,光线仿佛能穿透薄薄的眼睑,呈现温柔的亮色。这些亮色变幻无穷,有时像马,有时像大象,有时像女孩子的胸脯。母亲不懂赵小营在干什么,看到他赖被窝,就会过来掀他的被子,用冰凉的手摸他的脖子,唤他起床。

母亲说:“快起床,还有一大堆功课要做呢,都初二了,要抓紧啊。你的成绩这么差,怕是连技校都考不上,还想我和你爸养你到老啊。”

赵小营不吱声,慢慢吞吞地坐起来。半天憋出一句:“你们小时候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恼了:“你说什么?”

任凭母亲怎么问,赵小营死也不开口了。赵小营说话是很吝啬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仿佛他的话是钻石,多说会吃亏似的。对付这种人,你急死也没用。

赵小营把那张运动会的合影从玻璃案板下抽出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将它胡乱对折了,扔到了纸篓里。这一晚,赵小营脑子里浮现的全是那天校运会的事。它们沉寂了一阵子,忽然地,终于又喧哗起来。

赵小营想起来了,那天,他一到学校就听说姚庭病了。据说病得还不轻,上吐下泻的。姚庭本来要参加接力赛的,汤老师看了看赵小营,有气无力地说:就赵小营上吧。当时赵小营正低着头啃自己的食指,他的右手食指那里因为唾液的浸润已经发白。听汤老师这么一说,赵小营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别看赵小营平时蔫里吧唧的,但他的短跑在班里算是不错的。可组建接力队的时候,却愣是没人提他的名。赵小营左思右想,认定是陈蒙他们故意不让他跑,为此还气愤了一阵。

陈蒙是班上的男生领袖,他父亲是一家外贸公司的董事长,仗着家里有钱,加上自己人高马大,平常一逮着机会就领着别的男生取笑赵小营。几乎所有外貌丑陋猥琐的动物都给陈蒙他们拿来嫁接到赵小营身上了,什么“剥皮老鼠”啦,什么“赖皮狗”、“黄鼠狼”啦,仿佛赵小营生来就和它们是亲戚。到了后来,只要在私下里,赵小营的大名就给人省略了。这还不够,但凡陈蒙他们无聊了,被取乐的准是他赵小营。赵小营清楚地记得,那天刚考完试,他因为中午吃坏了东西有些拉肚子,下课铃一响就往厕所跑。也许是因为天冷,或者是因为考试结束了,人的神经一旦松弛就会有那种反应,反正那天厕所里人特别多,陈蒙也在里面。他见赵小营的脸憋得铁青,额上直冒汗,就明白了几分。赵小营佝偻着身子,捂着肚子冲里面的人说:“快点啊,我憋不住了。”陈蒙嘻嘻笑着站到赵小营面前,说:“憋不住了吧,你先磕头喊我声爷爷,我就让里头的人让你,否则,谁也不许让!”赵小营觉得自己几乎要虚脱了,旁边的人幸灾乐祸地瞧着他,有人笑起来,陈蒙笑得尤其响亮。赵小营两腿一软,勉强做了个磕头的姿势,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一声。陈蒙还不依不饶,非要他大声喊才肯放过他。赵小营眼前发黑,呼吸急促,几乎要晕倒了。他推开陈蒙,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身后传来陈蒙的讪笑:“拉裤子上了吧,赖皮狗!”

赵小营心里怨恨,却从不敢表现出来。他千百次地想找机会报复陈蒙,但那只是想象而已,从来不可能有勇气变成现实。他只能企望通过别的方式给自己挣一点尊严,但那似乎比报复陈蒙更难。想要在考试成绩上给自己挣脸面?那比登天还难;想吸引女生?那简直是把自己贡献了当笑料。没看班上那群势利女生,全都围着陈蒙转。陈蒙呢,三天两头弄些快过期的进口香水口红之类的小玩意儿来巴结她们,把她们乐得屁颠屁颠的。

现在汤老师让他参加接力赛,赵小营脸上虽没表现出来,心里却着实狂喜了一番。既然汤老师说了,就没人敢反对,赵小营顺理成章地进了接力小组。

比赛的时候,轮到赵小营跑了,前50米他还跑在别人前面。谁知道不消一秒钟,他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在了地上,手里的接力棒也甩出去好几米……初二(1)班的接力赛自然是砸在赵小营身上了。下了赛场,陈蒙就领着几个男生围上来,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耻笑和嘲弄。赵小营先是低头不语,心里比上回在厕所里还难受,后来,他居然不争气地哭了,还哭得很伤心。他骂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这么没用,陈蒙他们羞辱他似乎还有道理。这样一想,赵小营就感到了绝望,这种心情比怨恨别人可怕得多,挣扎也是徒劳。

后来,全班合影,赵小营怎么都笑不起来,他被挤到最后一排,靠边站。这种经历对他无异于雪上加霜。所有这些不愉快的体验都被赵小营写在了日记里,每看一遍,都让他心里充满了怨愤和自卑。尽管它带给他痛楚的体验,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去写。窗口

只有丑丑,只有这只狗不会嫌弃他、耻笑他,它不会说话,它不势利,它和赵小营亲昵,那是因为他是它的主人,他给它食物,给它抚触,更重要的是它不会说话。赵小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恶语言,人类的语言。语言这样东西可以诞生甜蜜,它更多的功用是制造利剑,用来伤人。没有语言多好,赵小营想,人如果不会说话,就像这狗一样。

除了丑丑,赵小营还有一样安慰,只是他一直都羞于去想,去承认。那就是楼上的白贞子。

白贞子在喜欢狗这一点上和赵小营很相似,自从丑丑来了以后,她三天两头过来看它。冲着这点,赵小营还要感谢丑丑。白贞子今年十七岁,比赵小营大两岁。

他们居住的那栋房子地处闹市,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那是一片新式里弄房子,方方正正的几幢,排得整整齐齐,一律的红墙黑顶,很是悦目。每个门洞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那种房子遗留着上个世纪中产阶级的小资和优雅情调,到了现在,却被普通人家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彻底地改造了。逼仄的公用厨房里挤挤挨挨地围了一圈煤气灶,一到做饭时分,油烟爆炒味就轰轰烈烈地起来了,八角、葱蒜、鸡鸭鱼肉、麻油料酒……连空气都变了颜色。赵小营家住一楼,与厨房相邻,是深受其苦的,白贞子家住三楼,相对好一些。但赵小营家有一扇拱形的宽大窗户,这是旁人家没有的。那窗户正对大门,院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包括所有来来往往上楼下楼的人。闲着的时候,赵小营就坐在窗口看“风景”,白贞子是那些“风景”里最耐看的一个。

白贞子在念旅游职校,毕业后是要当导游的。她的长相也很适合当导游,一米六八的身高,纤秀挺拔,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好像盛了两杯甜酒。白贞子喜欢戴帽子,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赵小营留意数过,她起码有十六顶帽子,样式和颜色都不一样,她戴帽子帽檐都压得低低的,长发披散在外面,看上去很精神、很特别。白贞子的特别还不单因为她爱戴帽子,赵小营研究了两个月才想出来,她的特别是因为她的眼神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看人从来不睁大眼睛,而是半眯着,似睁未睁的样子,就像那个唱歌的孙悦。这么做的好处是,既掩盖了她眼睛不够大的缺陷,还让人觉得她脾气很好,很温柔,很女孩子气。赵小营发现,住在附近的男人都喜欢和白贞子说话,这可能和白贞子的眼神有关系。目前,赵小营还没有体会到白贞子眼神的那种好处,他只是想,如果以后白贞子当导游,哪怕去的地方不好玩,也会有人愿意去的,因为看她就可以了。

白贞子常来,赵小营当然高兴。白贞子每次来都会给丑丑带点礼物,那多半是她吃剩的肉骨头和鸡骨头,她把那些骨头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打开来有点惨不忍睹,但那总是她的心意。逢上她心情好了,会带上一小罐牛奶或者几片熟食店里买来的卤牛肉。

赵小营从来不主动和白贞子说话,只是看着白贞子在一边逗引丑丑。他有点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她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就不说了。丑丑似乎很欢迎白贞子,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会兴奋地扒门、摇尾巴。见了她,就迫不及待地趴到她的膝盖上讨好撒欢。

白贞子一来,屋子里就有了生气。

逗完了丑丑,白贞子有时也会想起来逗引一下赵小营。“你是哑巴吗?为啥不说话。”白贞子说,她的声音沙沙的,嗲嗲的。同样是说“哑巴”,和那个愚蠢的张小燕一比,白贞子说起来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赵小营看着窗子外面说:“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吗?这丑丑是京巴犬,你从哪儿捡来的?”白贞子问。

赵小营“哦”了一声,仍旧不说话。“你不要给它吃得太好,吃得太好,它就长得快,又大又肥的,就不好玩了。”白贞子伶牙俐齿地说。

赵小营答应了一声,终于问:“那都吃些什么呢?”“吃肉汤泡饭就可以了。”白贞子说。“哦。”赵小营应了一声,又埋下头不说话了。“你这个闷包!”白贞子颇为失落地说。她离开他家的时候,又回过身来大声说了句:“赵小营,你以后再这么黏里吧唧的,我就不来了。”

可是白贞子并没有遵守她的诺言。赵小营仍然像个哑巴似的不吭声,白贞子还是照样来。他在白贞子的指导下给丑丑做狗食,给丑丑洗澡、吹风。“别忘了,赵小营是你爸,我白贞子是你妈。”白贞子摸着丑丑的脑袋说。丑丑“呜呜”地叫了两声,温顺地答应了。

白贞子这么说,让赵小营觉得说不出的舒坦。

夏天的一个黄昏,父亲让赵小营到楼上挨家挨户收电费。他们用的是大火表,每个月用下来结算了总数,由几户人家平摊电费。做这件事,赵小营并不乐意。他讨厌和人打交道,讨厌招呼人。赵小营倚在门框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刚买来的肉包子,他总是先吃肉馅后吃包子皮,此刻他的嘴里正被肉馅堵着。他的父亲看他没反应,便提高嗓门道:“听见没有,快去!就知道吃。”赵小营不吭声,咽下最后一口,拿了父亲递过来的纸笔,恹恹无力地上楼去了。

天热,几乎每户人家都大门洞开,门上的布帘被穿堂风吹得飘飘忽忽,里面的人做些什么也就若隐若现。赵小营弄不懂那些人家为什么这么喜欢大敞着门,就好像穿衣没有扣扣子一样,一点隐私都没有。哪怕天气再热,赵小营都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死死的,他怕闹,更怕别人窥探了什么。

收完了齐叔家的电费,赵小营上了三楼。白贞子家在三楼的东头,门边连着一个晒台。晒台上晾了连衣裙T恤衫之类的,还有一两件让人浮想联翩的三角裤和乳罩。赵小营赶快把视线转移到了门上,白贞子在门上贴了一张五颜六色的卡通粘贴纸,使那扇灰暗的门看起来有了一点生气。门是关着的,赵小营吃不准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想敲门,却忽然地有点胆怯。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屏息聆听,门里面悄无声息。于是,他鼓足勇气,用手推了推门。没想到,没费吹灰之力,门就无声地开了。

那门缝正对着一面大衣柜的镜子,一道白花花的光线夺门而出。赵小营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看见了镜子里的白贞子。这一看,几乎让赵小营晕过去。白贞子只穿着白色的乳罩和内裤,正在比试一条新买的连衣裙。她的长发垂至腰际,眼神迷蒙,面带微笑,那样子和平日见到的白贞子全然不同。她的皮肤是月白色的,身材已经发育得很好,四肢仍是少女的细长,但已显出了成熟女人的柔曼。赵小营在门口怔怔地站着,觉得周围云絮乱飞,心里想着立刻逃离,而双脚却被粘住了似的,不能移步。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女性的身体,而眼前的身体犹如正含苞待放的花,没有恣意的成熟,却比成熟更撩人心魄。

当赵小营喘着粗气、面红耳热地逃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扇魔鬼一样的门的。他只记得跑下楼梯的时候,脚下一软,差点摔下来。父亲见他神色异样,问他:“这么快就下来,收完了?”

赵小营坐在椅子上,眼神发怔,半天不吭声。

父亲就过来揪他的耳朵:“听见没有,我问你收完了没有?”

赵小营这才回过神来,说:“没有。”

父亲不耐烦地将他手里的纸笔抢过来,说:“连点小事都办不成,你还能做什么!”转身自己去收了。

赵小营的眼前闪现出4年前刚搬来时的白贞子。那时的白贞子长得像只长脚鹭鸶,手脚伸出来像根木柴棒。赵小营听见邻居在背后叫她“芦柴棒”,自己也跟着叫,觉得很过瘾。他又坐了一会儿,决定出门去透透气。弄堂里的人都认识赵小营,他在四面转了一圈,老是碰到和他打招呼的人。这让他觉得愈加的烦。

陈阿三正站在弄堂口看来来往往的汽车,见了赵小营,眼睛一亮,很殷勤地叫他:“过来啊,陪我看车车。”弄堂里的人都说陈阿三脑子有毛病,据说是谈恋爱受了刺激,好好的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了。赵小营依稀记得那年夏天,弄堂里的人都在神神秘秘地议论一件事,说陈阿三的肚子给人搞大了,至于搞大她肚子的人是谁,陈阿三死也不肯说。大家都知道那个人不要她了,或许人家本来就没有存心要过她。赵小营听见自己的母亲和邻居议论这件事,尽管她们避着他,他还是多多少少听到一些。他只是不明白,怎样才能把人的肚子搞大,这个谜在他看来像斯芬克斯之谜一样难解。

眼前的陈阿三穿着件很旧的紧身汗衫,一看就知道没穿内衣,胸脯那里松松垮垮的。她的头发油乎乎的,起码有两个星期没洗了,走近了,能闻到一股哈喇味。赵小营瞟了她一眼,为自己看了别人的胸脯很是害羞,不知怎的,想起了白贞子。心想,女的和女的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这么一想,赵小营的脑子又塞满了刚才窥见的一幕,那一幕像给施了魔力一样,紧紧地缠住他,弄得他昏昏沉沉。

于是,这一晚,赵小营都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筋疲力尽、腰酸背痛,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夜的梦,一直在和某样东西抗争,梦里面湿漉漉、黏糊糊的,而且,梦里全是白贞子。

第二天下午,白贞子又来看丑丑,她穿的正是昨天在镜子前面比试的那条裙子。白贞子给丑丑带来了一只小皮球,丑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屋子里疯跑了几十个来回。赵小营却怯怯地躲在一边,不肯上前。好像是偷窥了别人的隐私,心里含上了一份歉疚。

白贞子和丑丑玩累了,想起了一直没作声的赵小营:“想什么呢,傻蛋?”

白贞子忽然叫他“傻蛋”,让赵小营有点意外,不过这个称呼听起来仿佛很亲昵,比直呼他大名中听多了。赵小营冲白贞子笑笑,表示了他的认可。他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想法和白贞子多说说话,他现在特别渴望和她说话。

白贞子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果然又问了他很多话。白贞子说:“赵小营,你为什么很少说话呀?”“不喜欢说。”赵小营说,说着就去摸丑丑的脑袋。“你以前就这样吗?”“好像不是。”赵小营认真地说。“你们班女生喜欢你吗?”白贞子又好奇地问。“不喜欢。”“为什么?”“因为我笨,我成绩差,还有陈蒙他们……”“说下去,陈蒙他们怎么啦?”白贞子问。“他们……”赵小营忽然觉得脑袋里有针刺的感觉,突然地烦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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