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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7 09: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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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谜小说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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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小说系列-伤逝

谜小说系列-伤逝试读:

鱼市

缘起

“你、打、错、了!要我说多少遍啊!我不是什么鬼影视公司经纪人!我他妈的没为了防狗仔队来骗你!什么?行!你不信也行!我这儿就是梦想星东厂!优秀锦衣卫选拔基地!未来大内之星!阉掉你的小鸡鸡!……你他妈的才武侠电影看多了!”男人恨恨地关了手机,看了船主一眼,想找人诉个苦。船主则低头看着拖鞋,没接这个话茬。

不远处,乌云一层层盖过山顶,一眨眼间,山那边阳光灿烂,山这边却下起了倾盆大雨。男人骂骂咧咧地撑起伞,远眺了一会儿,不由感叹起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海岛景色。

船主淋着雨,不声不响地望着海平线发呆。

男人终于忍不住和船主搭讪,他笑着说道:“还是你们这里的生活好,空气清新,景色迷人。”

船主迟钝地转头看他,陪了一个木讷的笑,又很快地收起了笑容,让人琢磨不透。

男人心想这个船主可真怪,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自从上了船就在打电话、接电话,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和电话亲密接触,却忘了向船主介绍自己,他忙从手提包里取出名片递了过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要打扰您了!”男人客气地堆着笑说。

一直沉默的船主恭敬地接过名片,很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字,头衔竟然是艺海影视公司经纪人,尽管三分钟前男人还对着电话那头矢口否认。

船主看看名片又用诧异的眼神看看这个陌生的男人,继续保持沉默。这时候,男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将名片拿了回去,又掏出另一张塞到船主手上。

这张名片的头衔换成了物流、房地产和经济、保险代理等等名头的工作人员,却不包括什么影视公司。

但不管哪张名片,上面的人名都是同一个,王广盛。“请问,船老大您怎么称呼啊?”王广盛一副市侩嘴脸,尽管他面相俊俏,但油头粉面、油腔滑调。“苏利文。”船主轻声答道。“咳,洋名?那……中文名字是?”“苏利文。”船主面无表情地重复着。

王广盛咽了口唾沫,很难相信这个三十多岁就面目沧桑的黑皮肤汉子会有个如此漂亮的名字。

雨停了。

王广盛收了雨伞,打了个大呵欠,看着海光山色感慨道:“身在离岛,恨不能养老!”

或许是他的口吻太搞笑,苏利文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要不是头油抹得过分,的确是个大都市来的美男子。“幸好我不懈努力,辗转找到这个世外桃源。我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好好把我的剧本写完!然后出去出大名!挣大钱!买豪宅跑车!娶漂亮媳妇!不对,娶一堆漂亮媳妇!”王广盛在船即将靠岸的时候振臂欢呼。

苏利文忙着套缆绳,一言不发。王广盛继续发表着他的“演说”:“我上网查过,关于这座离岛的传闻可真多,05年对面岛国说在附近的岛屿上有秘密核基地,发生核泄漏,导致海域及这座灭罗岛的封岛;07年又传说全岛传染神秘瘟疫,人都死绝了;08年还传暴雨泥石流……不过全是含糊的传闻,也没有啥具体的图片……”

苏利文依然不理会这个兴致高昂的客人,抱起一堆渔具,踩着黑胶鞋踏上码头,顾自往前走。“你住在这里害怕过吗?”王广盛扯着嗓子问他,然后拖着行李箱追上去。

苏利文继续朝前走,来到码头边的杂货铺,放下渔具,从冰箱里取了支弹珠汽水,递给王广盛一瓶。

弹珠汽水喝完后,可以从瓶子中取出一颗小玻璃球玩耍。一般男人通常爱喝冰啤酒,没想到苏利文竟有这种癖好。王广盛傻傻地看着彩条吸管,环顾着四周。

杂货部除了风铃上的纸片在动,居然没有任何人出来招呼和收钱。“真是半个鬼影都没有呢!”王广盛挠了挠头,喝起了汽水。他往外走了两步,抬头往山里看,隐约看见一幢建筑,指着就喊:“呀!这儿有教堂!这里怎么会有教堂啊?!”

苏利文忽然接口道:“圆顶是寺庙吧。”“唔,圆顶也可能是教堂,像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伦敦圣保罗大教堂……问题是那地方你进去看过吗?里面供奉的是啥?十字架、神像还是佛祖?”“原来这样啊。”苏利文道,但王广盛觉得他是在故意装傻。“你在逗我?”王广盛心想这男人要是幽默些就好了,干脆添油加醋道:“我也没啥本事,就记性还不错,通常债主的脸记得最牢。”“为了还钱吗?”“还……怎么可能!当然是为了逃债!隔三条马路我都能认出他们来!我通常立马转身就跑!”王广盛一口气吸空了汽水瓶,掏出玻璃珠弹了出去,杂货部的窗玻璃应声而碎,苏利文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王广盛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只是想耍宝而已。“很准。”苏利文憨厚地说道。

王广盛忙从口袋里掏出钱压在店台上,他可不想刚踏上灭罗岛就被人憎恶,但始终不见店主出来招呼。王广盛催促起苏利文:“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唔。”苏利文这才慢吞吞地将汽水喝完,站起身,把压在桌面上的二十元钱塞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是我赔人家玻璃的钱!”王广盛焦急地喊起来。

苏利文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了。”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零钱罐:“一般我都让人把钱扔在这里,还可以自己找零钱。”

王广盛傻眼了,这家小店竟然是他的……

回家路上,二人无话。

王广盛一直跟在苏利文后面走,隔着一段距离,纠结于方才发生的事,心想自己这么精明的人竟然在一个乡巴佬面前出糗,实在难堪。

苏利文背着渔具,左右手全拿着东西,慢慢走上一条坡道,从背后看,活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

王广盛开始抽烟,打火机“嚓”的一声响。苏利文这才停下,转身看了看他,再往前指了指说道:“那幢红顶的二层楼房就是我家,快到了。”

这句话王广盛还没来得及听完,一条大狗就冲入了他的眼帘,像一节呼啸的火车头,气势汹汹地奔向他。“苏利文!苏利文!快让它停下!快让它……妈呀!苏利文!”王广盛腿都软了,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不用跑!它不咬人!”苏利文来不及制止,眼看着那头名叫俏弟的大狼狗追着王广盛往码头跑去。

苏利文摇了摇头,提上王广盛的行李箱,顾自往家走去。

六点左右,王广盛踩着饭点回来了,俏弟跟在他身边,吐着舌头,满心欢畅。

苏利文做好了饭菜,在家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着。“俏弟不咬人。”苏利文见他回来了,就开锅盛饭。“是不咬人呐,扑倒我舔了我一脸口水……”王广盛走到院中,打开水笼头洗脸。

苏利文又为他把酒斟上。“什么酒?”王广盛好奇地问。“自己泡的梅子酒。”“你泡的酒吗?我尝尝。”王广盛嘟哝着,上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像开出一朵花似的笑了:“手艺真是不一般呐!还要还要!”“你行不行?这酒后劲很大。”“行……我行……”王广盛口齿含糊,嘴里像堵着块海绵。他忽然仰天大笑一通,喊:“虽然这个小岛让我感觉很不好,很王八蛋!可我对你感觉不错!你是个老实人,一看就是个好人!人好!酒也好!”

听到好人二字,苏利文一笑,但只是抽动了一下嘴角。“趁我现在高兴!给你表演一个绝活!”醉酒的王广盛一把关了电视,坐到前头,背对着苏利文,憨笑不止:“全世界的杂技团都找不出我这样的人!”

说话间,他的身子没动,脑袋呈180度后转看向苏利文。苏利文被吓得把手中的酒杯都给抛了出去。“哈哈!”王广盛得意地笑着转过头来:“我跟三国时的司马懿一样!这叫什么?这叫狼顾相!知道狼独行的时候什么样子?它们害怕背后受到攻击,脖子就会这么转动。开眼了吧?所以那些债主没一个能成功从背后偷袭我的。我还吓晕过警察,哈哈哈……”

苏利文面色铁青,确定王广盛只是在耍宝后,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三个字:神经病。

王广盛坐回桌前,一边唠叨一边继续喝酒,没过多久就趴下来吐了。

苏利文眼睁睁地看着王广盛糟蹋了自己心爱的手织地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上前把王广盛推搡到一边,抽出地毯拿去洗。等他回来时,王广盛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复活

王广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幢废弃的房子中。他躺在乱砖里,四散的垃圾堆臭气扑鼻,苍蝇嗡嗡作响。他翻了个身,呈个大字,仰头直接从二楼的地板破窟窿里看到了天空。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心想,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发现自己一手血迹。

他惊讶地转身,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整座房屋就像被炸过的废墟,而楼梯上的铁扶手一一被锯断,锯口很齐,像是被人拆下移作它用。

出于好奇,王广盛往楼梯走去,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

他的头发与后衣领上都结着干涸的血迹。独自站在这座荒宅,风萧萧吹过,令人有种不真实的凄凉感,像被时空遗忘,陷在怪诞的噩梦中。

当他站在二楼时,赫然入目的是墙上一行已经斑驳的油漆红字: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请原谅我。

一些白灰块从墙上脱落下来。王广盛环顾二楼,铁窗框早已经被拆掉,窗洞像咆哮的大口,灌入冷风。他还看见散开的床架,不成形的床头柜,被撕烂的旧衣裳……“原来真的有这个地方,那故事是真的……”王广盛喃喃道,揉了揉伤口。当看见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时,他神情茫然。

王广盛急忙离开荒宅,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心想自己应该回住的地方吧,于是凭记忆找到路。当他出现在苏利文面前时,苏利文正从他的旅行箱中找到通讯录,前前后后翻看着。

王广盛的忽然出现,吓了苏利文一跳。“我……我在想你去哪了?找不到人,想看看有什么……”苏利文面色惨白,穷于解释。

王广盛笑着说:“别害怕啊,我有时候晚上会梦游,一梦游就不知道走哪去了。不过这次我有大发现!”

王广盛拿了个垫子铺到苏利文旁边,紧挨着他坐下,用一种发现绝世宝藏的口吻说:“当年我在一杂志社混编辑的时候,看过一篇纪实小说。小说写你们灭罗岛上有一户余姓人家,丈夫酗酒后经常殴打妻儿,妻子被打成重伤送到城里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伤势太重死在了外面,也有人说她跟医院里的男医生好上后一起远走高飞了。总之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丈夫依然在宿醉中混乱度日,只是某天忽然割破手掌,在墙上写下一行字: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请原谅我。不久后,他的儿子余小稻不知从哪里搞来红漆,顺着父亲写的血字描了一遍。

孩子可能是真心期望母亲能看到这行字,能够回来。但事情没有任何转机,孩子的命运也越来越凄惨。他总是没东西吃。他向醉醺醺的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饿……

男人并没有因为妻子的离去而转性。他偶尔会给儿子打包一些剩菜剩饭回来,更多时候对儿子的哀求置之不理,或者干脆就是一顿痛打。被饥饿折磨的孩子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找岛民换食物,他会用锯条一点一点锯下栏杆,锯下窗框,再把它们拖出去卖给回收站。

孩子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岛民们听着他拖动铁器走来的声音会觉得胆战心惊。岛上没有同龄人愿意和他玩,还总是绕着他走路,怕受到伤害。

人们都说这个孩子将来会遗传他父亲的性格,也将有暴力倾向。

可是后来小稻却消失了。有人说他受不了父亲的殴打跳海死了,也有说他偷搭渡船逃到城里找母亲去了。但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见过他的尸体,反而几天后在这幢房子里发现了他父亲的尸体——喝醉酒后从楼梯上滚下去,活活摔死了。

岛民草草安葬了这个男人,此后就再也没人打理过这间屋子了……”“你是在余家弃宅中醒来的?”苏利文拿出药箱开始帮王广盛包扎,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是!”刚才还眉飞色舞的王广盛此刻龇牙咧嘴的,“咝……真疼……我就是在那儿醒来的!天知道,我可一点儿也不熟悉到那的路啊,就像被人招魂一样,莫名其妙跑到那儿睡到了天亮。害你为我担心……”

苏利文疑惑地问:“你来灭罗岛,是因为余家的故事吗?”

王广盛点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不是,还有很多原因……我要逃债,还要写作呢!对了苏利文,你从小到大说话都这么一本正经吗?我看你不像海岛上的渔夫,倒像一个庭审的法官,每次问话都这么严肃。”“那么你从小到大就这么啰嗦吗?”苏利文简短地回应了王广盛,为他包扎好伤口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非常不屑地说:“那你就在家里写作吧,我要出去工作了。”说完拿着渔具往外走。

王广盛取出纸笔来,趴在桌上,咬着铅笔望着苏利文离去的背影发起了呆,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苏利文背着渔具来到码头。码头一角有个简易的货铺,周围只有一把大遮阳伞和几排铁架,一个大塑料盆而已。苏利文带上橡胶手套,穿上黑胶鞋,拖出自来水管将铺子冲刷干净,然后从一边锁着的冰柜里取出涂过海盐后再经曝晒的鲳鱼和带鱼,一条一条整齐地摆在摊位上。

忙完这些,他坐下来看着蓝色的海面,默默地抽起了烟。“咸鱼怎么卖呀?”终于有顾客来了。“跟昨天一样价。”苏利文懒懒地回答。“这么贵,都是这片海里打上来的,你怎么信口开价呀?每天都不肯便宜卖,花钱买你的鱼,还不如自己辛苦点下海打?”买主满是牢骚。

苏利文却不依不饶地答:“灭罗岛附近的海域都没有什么鱼啦,要打鱼就要出远海,你不怕辛苦就去喽,三婶!”

来人被这番话激怒,很生气,把钱攥得很紧,道:“嘁,那我就不买喽。”“不送。”苏利文非常酷。

那人走远了,苏利文这才踩了烟蒂,用鞋碾烂后回头,看着空荡荡的码头。

海浪拍打着礁石,潮水之声与远处的鸥鸣,更显出人的孤寂。

他抬头,看着远处翠绿山峰上的白色灯塔,灯塔的顶端,站立着一位绝色的红衣女子。

当苏利文发现她也在望着自己时,才露出了难得的幸福笑容。

中午,苏利文回到家中,看见王广盛睡得正欢,口水流得一塌糊涂,铅笔滚落在地,笔头都断了,可纸上没有半个字。

苏利文嫌弃懒汉,用力一拍桌子。

睡梦中的王广盛吓得跳起来,大喊:“别杀我啊!我还债!我还债!马上还!马上就还!”

苏利文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提上卖不掉的咸鱼进厨房煮饭。

王广盛看是苏利文,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回来啦!煮什么呀?哇……真香!”

苏利文没好气地打量着他:“一早上你写过什么了吗?”

王广盛用手比划着:“没有,但是我梦见一个非常奇妙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啊……先是一架飞船,银白色的,有半个灭罗岛这么大!呜呜地飞……”“你出去吧,我炒青菜了,油味大。”苏利文不想听他瞎掰,于是借故逐客。“没事,我不怕油,你听我往下说,精彩的马上就要来了。”王广盛连说带演,“外星人冲到我的眼前!它们长得真难看!像大虾、像蟑螂、像铁血战士!还像……反正就像怪物。重点是,它追着问我有没有什么愿望,它可以帮我完成这个愿望,代价却是付出生命。”

苏利文翻了个白眼,任由王广盛自言自语。“可是你知道吗?它说话的时候,我能听见它的心中独白!它是在骗我!其实梦里的我也是一个外星人,我来自一个名叫TAK的星球。当我来到地球后,我抛弃了原有的躯体,混迹于人群,模仿着人类的一举一动,包括情感和思维模式。我甚至找到方法,当人类躯体老化衰竭时,能够将生命转移到另一具身体。当然,这需要遵守一系列复杂而严谨的规则。总之,从任何方面看,我都与普通的人类无异,甚至比一般的人更具人性,因为我的种族热衷于表演。可我依然害怕,害怕自己的记忆会遭到扫描,从而泄露身份。因此,我学会了封存记忆,那是一项相当高深的技术。我彻底变成人,从里到外,甚至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我知道,只要一个讯号,一声呼唤,我便会从那千百年的沉睡中醒来。我从未放慢脚步……”“说点人能听懂的?”苏利文打断道,朝油里扔了把盐,油烟冒的很大。

王广盛一边咳嗽一边继续讲:“简单来说就是用实现我愿望的方式,唤醒我的力量,让我放弃人类的身份,然后杀害我!”

苏利文再次不客气地打断他:“乱七八糟。”“这个梦很酷的啊。”王广盛继续缠着苏利文,“以上都不算是重点。重点是——当外星人百般诱惑我,问我心中到底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时,我回答它们的是,你听好了,我回答的是,我……要……回……家!怎么样,帅吧?”

苏利文看了王广盛一眼没有再搭腔,觉得他真是个神经病。

吃完午饭后,他们开始午睡。睡梦中的苏利文隐约听见了召唤声:“饿啊……父亲……好饿……”红衣女哭泣着,举起月牙形的弯刀,割破自己的手臂,喝起了汩汩流出的鲜血。“紫海!不要!紫海!”苏利文猛地坐了起来,才发现只是做了一个梦。

他喃喃道:“紫海需要我,紫海需要我……”

随即他走出去,看到在客厅里睡着的王广盛,还是那副老样子,口水流淌在白纸上。真是一个废物,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苏利文冷笑,从工具箱里取了柄榔头,照着王广盛的脑门狠狠地砸了下去,确定王广盛死亡后,他从厨房里取来保温瓶,割开王广盛的颈部动脉,满满灌上了一壶鲜血。

他想着心爱的女儿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沧桑的黑脸上便乐出一朵花儿来,迫不及待地抱着保温瓶跑了出去。

二、紫海

十六七岁的女孩摘掉了红色斗篷,美丽得不可方物。

她略显羞涩地接过苏利文手中的保温瓶,看见鲜红的热血时,两眼绽放出灼灼的光芒。苏利文像邀功一般,卑微地蹲在地上,看着女孩仰头将鲜血饮尽。

苏利文闻到她头发和肌肤间散发出来的芳香,贪婪地嗅着,情不自禁地提出请求:“我可以抱一抱你吗?紫海?”

女孩笑了:“有什么不可以呢?您是我的父亲啊。”

父亲……当苏利文将女孩轻拥在怀中时,片刻的甜蜜又被这二字完全摧毁了心情。为什么会是父亲?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已经弄不清楚最初发生的事了。他只有心甘情愿地当这个“父亲”。“父亲。”紫海不留余地的呼唤一声,从他的怀中退开,手蘸鲜血在他手背上划出痕迹,她低头不语,却心事毕露。“紫海还想要更多的食物是吗?”苏利文关切地问。

紫海点了点头。“好,好的,我这就去张贴更多的广告,吸引游客来灭罗岛。”苏利文赶忙起身离开,准备着手去做这件事。

经过教堂时,苏利文突然发现俏弟,站在教堂门外冲他汪汪吠叫,像是在报信。苏利文纳闷,赶过去推开虚掩的大门后,他震惊了。

讲台前,有个男人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祈祷,面前的圣台上没有圣父或圣母的神像,只有一个巨大的衔尾蛇铜像盘绕在十字架上。

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是王广盛!苏利文倒抽了一口冷气,拔腿就跑。俏弟跟在他身后也是一通狂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苏利文惊慌失措,一口气跑到码头上才停下来。

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搜索着关于王广盛的信息:男性,三十一岁,自由职业,单身租借离岛空屋,为了完成个人剧作。这些是他们在大陆的码头公告牌上互相交换的信息,所谓的公告牌也就是一块破旧的大黑板,上面粘贴着各种各样的需求,租客与雇主各取所需。

苏利文需要前来送死的游客,而傻头傻脑的王广盛正好来了,无论他是避债也好,真心创作也好,这都无关紧要。

苏利文需要的就是一个没有背景和来历的活人,一个就此失踪也无所谓的活人,要的就是他的鲜血。

可现在的王广盛,远远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苏利文哆哆嗦嗦从口袋里取出皱巴巴的香烟,狼狈地抽了起来。

他确信自己已经下手了两次,一次是趁他梦游时袭击了他,并将他抛尸在余家废宅;一次就是下午在自家客厅里,用的是榔头,砸得他脸都变形了……

王广盛诈尸,还是自己看见了鬼?

隔天一早,苏利文照常离开家去码头摆摊卖鱼。中午回家时看见王广盛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手边有张写满半页的稿纸。通篇涂涂改改,真算起来也没几行字,但显然王广盛很为这几行字自豪,苦等着苏利文回来向他汇报。“这是一个沉闷的阴天,两位警员坐着渔民的快艇,来到一座名叫极乐岛的地方调查岛民离奇死亡的案件。一路上,渔民向他们描述着这个岛在古代曾经遭受过异样的诅咒,使人联想到凶杀案照片上。尸体可怕又血腥的模样,连两名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员也不禁害怕起来……天真是太黑了啊,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苏利文看到这里,表情有些尴尬了:“这就是你写的文章?”“开头是平淡了些,可后面的故事很精彩!接下去的故事要说的是这个离岛上的长驻民只有17个人……”

苏利文冷笑,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哼,《极乐岛杀人事件》,韩国人拍的。”“你……”王广盛倒抽凉气,他完全无法置信,一个离群索居的乡下人会了解这部电影。“好嘛!好故事难免一早被人想到过,你觉得像,咳,随便了,不过我还有压箱底的好故事!你听我说!”王广盛又啰嗦起来:“大雪封山。想要用一个冬天好好写出一部剧作的作家,就像我这样的一个男人,带着他的妻儿,住进了雪山中空无一人的豪华酒店。当初这座酒店在建造的时候,因屠杀了大量的印第安人而受到诅咒……”“闭嘴!”苏利文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冲他吼道:“1980年上映的《闪灵》!斯坦利·库布里克编剧兼导演!如此经典的作品,我一年至少重温一遍!你居然说是你的故事!给我滚出去!”

呃……王广盛几乎颜面无存。他也恼羞成怒,踩着拖鞋在园子里啪哒啪哒转圈走。

什么渔佬!什么乡下人!全是骗人的!王八蛋!长得跟条腌黄瓜一样的老脸,竟然是个文化人!嘁!什么跟什么啊!太羞辱人了!

王广盛揉烂了稿纸,蹲在门口生闷气。他和俏弟一起蹲在门口看着远处蔚蓝海面,碧波荡漾,光影如钻石折射出来的一般好看。悠悠地,王广盛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是这么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母亲红宝石般晶莹的高跟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别有一番风韵,她挽着别的男人,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们相携而去,面带着幸福的笑容,一去就再没有回来……“俏弟,所有我依赖着的人,是不是都会很快得到幸福,然后就此离我而去呢?”王广盛喃喃地对一条狗诉说心声。“你到底吃不吃饭了。”苏利文捧着一碗白饭出来,米饭上插着两根筷子,往王广盛眼前一递。王广盛赶忙将筷子抽出来,没好气地白了苏利文一眼:“这么端饭是拜祭死人时吃的,你也不用这样气我。”“那你倒是努力点啊!耍小聪明,耽误的只能是你自己。”苏利文说了句颇有道理的话,王广盛竟有些感动。“说真的!你不是这里的原驻民吧?你知道这么多电影,应该都不是在岛上看的吧……”王广盛旁敲侧击地问。“唔,内陆……卖鱼的时候,有放小电影的……有阵喜欢,常看……”苏利文含糊其辞地回答。

王广盛往嘴里塞满饭,虽不再问话,但心中涌起了对苏利文的诸多好奇。

吃完饭,王广盛洗碗,苏利文趁这时走了。

王广盛确定他离开后,蹑手蹑脚进到他的房间,四下搜寻起来,搜寻任何可以揭示苏利文隐情的蛛丝马迹。

翻箱倒柜之后,除了与在教堂中发现的衔尾蛇一模一样的一件铜摆设外,王广盛一无所获。

下午,他不再有心思写作,离开屋子在岛上闲逛。

他远远地看见苏利文正在忙碌着准备下海。王广盛心中好奇,于是朝着他一通狂奔,气喘吁吁地来到码头,央求苏利文带自己出海。苏利文不情愿,但架不住王广盛的软磨硬泡,更何况他已经自说自话地跳上船来。

船开到深海区,苏利文不慌不忙取出鱼竿和鱼饵来,悠闲地钓鱼。“这能捕多少鱼上来?你这么捕鱼会饿死的。”王广盛不解。

苏利文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我只是出来散散心。”

王广盛无语,傻笑后答:“早知道,我就把笔和纸带来,在海面上写稿,一定很惬意,很有思路。”“你省省吧。”苏利文一语拆穿他。

王广盛干笑,从兜里掏出烟,百无聊赖地抽了起来。出海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一条马达发动的小船,没有大渔网,没有多余的鱼竿,他觉得无聊起来。“我小时候吧……”王广盛刚说了半句,豆大的雨点打进他的嘴里。

又是太阳雨,说下就下,而且雨势不小,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汹涌不息。

苏利文不得不收起鱼竿,重新发动马达,将船往安全的地方驶去。

小船来到一个悬崖边上,树木从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朝阳光偏斜着。无论是一片树叶,或是树上悬挂的一枚虫茧,一旦离开树木,其结局都无疑是被无情的大海吞噬,但它们依然倔强地生长着。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味道。

雪白的浪花拍打着礁石,绕过山石嶙峋的这一面,可以看到稍微缓和的山坡上,有一条陡峭的小路通往悬崖下的凹地,狭长的海滩通往一个隐秘的山洞。王广盛几乎要看全洞口的时候,苏利文却让船打了个弯,朝反方向开走了。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阴暗起来,太阳躲进乌云中。

就在此时,马达忽然像人个哮喘发作的老人,发出接不上气似的声音,瞬间就停止了工作。小船停在海中央,离海岸很远,汹涌的浪涛,随时都可能将船带到更危险的地方去。“该死!”苏利文咒骂着,从船舱中拿出两只木浆来,抛了一只给王广盛,让他一起用力将船划回海岛去。素来不温不火的苏利文一反常态,异常激动地叫喊:“我不要死在这里!你给我用力地划回去!划回去!”“真是的……看不出来这个家伙那么怕死。”王广盛配合着苏利文,用力划起浆来。“你放心吧,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不用给我这种安慰!就凭你?”苏利文冷哼道。“我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人!你信吗?”王广盛笑了,“和我在一起生活过的人都会有很快乐的结果。我妈跟人跑了以后,把我托给隔壁邻居,结果那家的孩子考上了法国的音乐学院,举家搬走了。我又被托付给一个远房的亲戚,他总是烂醉如泥,却踩了狗屎运,中了乐透大奖,成为富翁后却把我送进了孤儿院。孤儿院里唯一对我好的女老师没多久就结婚了,成为家庭主妇……还有……”“够了。”苏利文听着每一句话都觉得刺耳,“你是在用别人的幸运来衬托你的不幸吗?我不想听你童年的破事,也不关心你的人生,我现在就想回家!回家!你给我用力地划,闭上你的嘴!”

澎湃的浪涛一次又一次袭击着小船,将小船高高拱起,又疾速放下,像是玩着过山车一般。这份惊险,竟让王广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呐!跟拍海盗电影一样!”王广盛喊着。

苏利文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这个疯子!”

紫海!紫海!苏利文一想到心爱的女儿,便彻底情绪失控,恨不能从身上长出一千双手来划动小船,好快点回到紫海的身边。

只是天不从人愿,一阵大浪铺天盖地地袭来,打翻了小船,也将两个悲哀的男人裹入自己黑暗的深腹。

三、劫后

海浪将两个虚弱的男人送回海岸上,海风将他们湿透的面颊吹得干燥起皮。这时苏利文醒来了,一转头看见王广盛也躺在身边,脸色发青,肚子鼓起,像是喝饱了水。“广……王广盛?”苏利文呼唤他,但没有回应。苏利文觉得气氛不对,伸手试探了一下,触摸到的是王广盛冰冷的肌肤,没有呼吸。

苏利文不寒而栗,他忍不住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却是响彻整个海岛的空袭警报声。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传来了紫海撕心裂肺的哭泣:“父亲……父亲,你把我抛弃了吗?父亲……你在哪里……父亲,我就快要死了,就快要被饥饿感拖入阴暗的地府……”

啊!苏利文捂住自己的双耳,趴在沙滩上,受不了这种声音对灵魂的侵蚀,他痛苦地翻滚起来。“父亲,你遗弃我了吗?”紫海悲怆地呼唤着,呼唤声如针一般扎进苏利文的心脏,他瞪着双眼,满头冷汗。“紫海,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苏利文双眼泛红,全身充满了如同猛兽一般的力量,他拖起王广盛,往码头走去,从杂货铺取来了玻璃瓶和刀。苏利文看着王广盛僵硬的面庞,不假思索地用刀割断了王广盛的颈动脉,并将玻璃杯凑了上去,可是王广盛的血凝固了,根本流不出几滴。“父亲,父亲……”紫海的催促愈发急切。

苏利文绝望地扔掉玻璃瓶,抛下王广盛,疯狂地朝灯塔跑去。“紫海……紫海……”苏利文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面前,看见她缩在角落里,他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将她紧拥在怀中,感受到她的肌肤像冰块一样凉。“不要怕,紫海,我来了!我来了!我这就给你食物,你马上就会温暖起来!”

说着,他张口咬开了左手腕的肌肤,血液喷涌了出来,他把手腕递到紫海嘴边,紫海顿时贪婪地吸吮起来,喉头发出满足的吞咽声。她的双颊渐渐泛回了自然的潮红,她将苏利文的手松开,转而用一种无辜又可怜的声音说道:“够了……父亲,紫海不希望父亲为了紫海死去。”“我心甘情愿为了紫海献出生命!”苏利文不顾自己的虚弱,迫切地向紫海剖白心声。

紫海依偎在他怀中,像个乖巧的宠物。

天渐渐黑了,苏利文没有一点想要离开的念头,可是紫海的面色却悄然变化着,忽然推开他,冷漠地驱逐他:“您可以回去了,父亲。”“让我留下来陪着你吧,紫海。”苏利文不愿走。

但紫海却将他爱抚的手推开,充满厌恶地说:“您身上都是泡了很久的海水的咸馊味,非常难闻,现在衣服上也都是血渍,请回去好好清洗一下吧。”

紫海转过脸,把自己藏进阴暗中。

苏利文踏上回家的道路,远远地看见自家的灯光。离家越近,越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和男人在洗澡时愉快地歌唱声。“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王广盛唱得无比亢奋,披着浴巾走了出来。“你……你……”苏利文惊愕得说不上话来。“你什么你?你快进来把澡洗了,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去煮饭!想饿死你的房客啊!”王广盛像个大男孩般跳下台阶,拿起狗粮去喂俏弟,俏弟摇着尾巴,亲密地舔着王广盛的掌心。

苏利文瘫坐在台阶上,毫无力气地看着王广盛和俏弟,脸上的表情怪异。“你没事吧?”王广盛瞥了他一眼,发现了苏利文手腕上的伤口,“手怎么啦?海里鱼咬的?疼吗?”“你不用管我……你不用管我!”苏利文阻止着王广盛的靠近,王广盛只好走远点,任他发呆。“唉……这么想来,生活在海岛上真是很糟糕呢,如果我不在,你一个人,不觉得恐怖吗?”王广盛唠叨着,尽管苏利文压根儿没理他。

过了许久,苏利文吼道:“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王八蛋!谁要你来到这里!你怎么不滚啊!”

王广盛吓了一跳:“疯子!被海水泡傻了!”

隔天清早,苏利文像往常一样出去了。王广盛则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来到客厅转了一圈,一点写作的心思都没有,于是趿着拖鞋在屋子里里外外闲逛,走到杂货间时忽然被里面的东西所吸引,便停下脚步走进去,看见角落里摆放着一包很老式的高尔夫球具,从质地和雕花来看,都不像是这个世纪的产物。王广盛拿着球杆啧啧稀奇,心想:这要是套真正的古董,不知道有多值钱。一扭头,他又看见地上的旧相框,拂去灰尘,相框中是一家三口的老照片,照片中的人物,每一个都是高额头,深陷的双眼,挺直的鼻梁,似乎都是洋人。“真奇怪,难道曾经有洋人在这座岛上生活过吗?”王广盛自言自语,随即又在地面上发现了一件东西,是一本被踩烂的书籍,捋平封面发现,这本书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著的《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王广盛认定这本书肯定属于苏利文,于是笑了起来,像是把握了证据:“还说是从小录像厅里看的电影,分明是有研究。”

于是他把书卷在手中,其他古董之类反而不重要,他雀跃地出门去找苏利文。

空荡荡的港口,苏利文依然坚持守候在鱼市前,大塑料盆和铁板上,整齐地码着一些咸鱼。苏利文仿佛在说话,嘴唇动着,面色愠怒。“我出海遭遇了暴风雨,鱼可都是我拿命换来的!你们还挑三拣四,吃得起吃,吃不起就走,不用在这里啰嗦!”苏利文很不高兴地说,“去沙滩上捡海螺和小螃蟹吃吧,你们真寒酸。”

王广盛来到他身边,纳闷地问道:“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苏利文懒得回答,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拿出烟来给王广盛抽。

王广盛把手中的破书递过去:“这是你的吧?《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对普通电影爱好者来说,它是不是显得专业了?”

苏利文哼了一声,拿过书随手就丢进了海中:“别捡到个垃圾就说是我的。”

王广盛耸耸肩:“好吧。”

他走到码头边坐了下来,将双脚悬在海面上。“感觉真好啊!”他用双手枕着头躺下,“能一辈子这么无忧无虑就好了。”“再过不久你就会感觉厌烦了。这里什么都没有,生活节奏很慢,渐渐你会觉得,除了天色的差别,其他时候仿佛都只是在过着同一天,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说一样的话,没有任何差别。”苏利文走到他身边坐下,茫然地看着海。“那你厌烦吗?”王广盛好奇地问道,他觉得这个男人是爱灭罗岛的。

苏利文撇撇嘴,仰头躺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什么都没有回答。“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个身份,你想做什么?”王广盛忽然问。“来灭罗岛。”“嘁……”两个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远方忽然传来了快艇行驶的声音,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站在码头上紧张地眺望着,不知会有什么不速之客造访灭罗岛。

快艇进入他们的视线,白色船身上印着大大的绿色邮政标志。

快递员走到甲板上,二话不说地把包裹抛了过来,然后递上单据。苏利文潦草地签了一下。快递接过一看,没好气地说:“签什么洋名!”

苏利文看着包裹上的收件人,写的是王广盛,于是他白了快递一眼,没好气地答:“我就叫这名。”

快递为了找灭罗岛,绕了一大圈,已经气不打一处来,看见苏利文的态度,更是上火,于是骂骂咧咧地说:“以后有东西自己去拿!我们再也不会送了!这包东西搁这么久,早就该扔了!”

苏利文恨恨地将包裹往王广盛怀里一塞:“以后这种事,你自己处理!不要什么事都找我!”“好了,好了。”王广盛一边安慰苏利文一边拆开包裹:“谁寄东西给我啊?”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条红双喜香烟,还有两包杜蕾丝避孕套。

王广盛看着东西,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太搞笑了,那小老板还真够靠谱的!竟然愿赌服输。来来,拿半条烟去抽!”

王广盛拆开香烟随手扔了一包给苏利文。

苏利文看着王广盛,弄不懂他为什么如此兴奋。“哪来的?”“打赌赢来的。我不认识那个店主。从庙里烧香出来,路过一个杂货铺去买矿泉水和烟,结果和小老板一起看了半场NBA,跟他赌哪个队会赢,他说湖人,我就说湖人一定输……”

苏利文拿起两包杜蕾丝又扔下:“这个有啥用?当气球吹吗?”“哈哈哈哈……”王广盛将杜蕾丝塞进口袋中,眨着眼睛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在这儿也能有艳遇的,美丽的狐仙子啊,精灵啊,海里的人鱼公主啦……”“神经病!”

四、召唤

时间悄然而逝,如苏利文所言,海岛上的岁月,除了天色的变化,其他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会使人麻木,渐渐无动于衷,陶醉在无尽的“同一天”里,以为这就是永恒。

可命运的趣味却在于它所带来的惊喜,就像命运为苏利文带来了王广盛。

曾经他只能是一个如待宰之羊的悲剧角色,却在苏利文心头掀起了非比寻常的涟漪。

几天前,王广盛不知从海岛的哪一处淘换来一只老式留声机,修修补补之后竟然发出了声音,只有一张黑胶片,小提琴演奏的《卡农》。王广盛不厌其烦地听着这首曲子,跟着它旋转、舞蹈,兴起时还要拖上苏利文,拖上俏弟,一遍又一遍。整座海岛沉浸在清亮的旋律中,竟让人有了不同的感悟。

苏利文也经常会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卡农》,斜长出山岗的枝桠上盛放着大团大团的鲜花,吐露出浓郁的芳香,海风徐徐拂面,花枝如同姑娘盛装的裙摆,轻摇颤晃,这正是海岛最迷人的景色。“听说您到海岛来,是为了完成一部了不起的剧作。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女孩甜甜地问道。“哦!说起来真是惭愧,还没有成文的东西可以拿给你看!但说到我要写的东西,那可就了不起了!我觉得只要它写出来,就会让人震撼!它必然得有浩瀚的场面,必须要有最刺激的元素,比如爆炸……”王广盛兴奋地在女孩面前表现着,“还得有魔幻的场面,就像哈利·波特那样,还要有大海啸!哗……铺天盖地的海水涌过来,整个城市就没啦!”“呵呵……”女孩被王广盛滑稽的模样逗乐了。

正在这个时候,俏弟忽然汪汪叫了起来。苏利文回来了。

他放好工具,在园子中洗干净手,然后踩上台阶,把半开的槅门彻底推开,看见了女孩。“紫海!”苏利文咆哮了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王广盛狠狠一拍苏利文的肩膀说道:“你咆哮什么呀!你女儿为啥不能来找你?”“完全是因为想念父亲,想和父亲一起生活。”紫海平静地回答。“是呀,你女儿说,因为和你赌气,所以独自在海岛的另一边生活,现在决定搬来和我们同住了。说起来,你们父女也真够奇怪的……”王广盛插嘴道。“闭嘴!”苏利文不耐烦地说道,眼中全然没有王广盛的存在。“父亲,您的朋友真的很有意思。”紫海微笑着。“咦,你对父亲也用敬语啊。”王广盛插科打诨,随即又对苏利文说道:“你女儿太漂亮了!长得像妈妈吧?她妈妈一定是个大美人吧?对了,她妈妈人呢?”“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逝了呢。”紫海道。“啊……真遗憾啊……”王广盛尴尬地笑。“紫海你需要什么?”苏利文却锲而不舍地询问着。“什么都不想要,只要父亲允许我住在这里就行。”紫海注视着苏利文,眼神略显犀利。“好,好的,我这就去给你收拾一间屋子。”苏利文谦恭地说着,起身去收拾房间。

王广盛见他走开了,偷偷对紫海道:“你老爸是个怪物。”

紫海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两个人在客厅中海阔天空地聊天。苏利文则像家奴一样,收拾屋子,清洁卫生。

半晌后,王广盛嚷嚷一句:“我饿了!房东!”

苏利文冷冷地回应道:“自己去弄!”“我也饿了呢!父亲!”紫海喊道。

苏利文拍着枕头的手忽然一颤,随即目光在屋里搜索起来,然后举着一柄拖把不动声色地走了出来,蹑手蹑脚来到王广盛身后,想要袭击他。紫海发现了,立刻用眼神制止他,不准他动手。

苏利文没看见紫海的示意。紫海只得站起来,双手接过了拖把,说道:“父亲!我是说我饿了,你随便煮点家常菜就可以了!地板就让我来拖吧。”“紫海……”苏利文诧异地看着她。“这位叔叔付钱租住在我们这里,我们就有责任照顾好他。父亲,快去做饭吧。”紫海温顺地说道。“好!你女儿真是太懂事了!不过能不叫我叔叔吗?完全可以叫我大哥哥嘛!”王广盛压根没有发现方才的危机,依然没心没肺地笑着。

紫海乐呵呵地回应道:“好的,大哥哥。”

苏利文被这一幕彻底震惊了,但经不住紫海的控制,怔怔地去厨房做饭。

苏利文熬了粥,配着些卤花生和糖醋海带,惶恐不安地端上来,也不知道是否合紫海的胃口。紫海真的不需要鲜血,能接受一顿家常便饭吗?她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吗?苏利文心乱如麻,却竭力地掩饰着。

紫海用白瓷勺舀了一点粥,慢慢放进口中,含了一下,咽了下去。“父亲亲手煮的粥,真是香甜呀……”紫海冲苏利文莞尔一笑。

苏利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海竟然能吃普通的食物。

王广盛也大口大口喝着香甜的粥,喝完后又起身去厨房再盛一碗。

苏利文慌忙地小声问紫海:“紫海,你怎么会来这里?”“就像刚才说的,我想和父亲一起生活,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原因。父亲在怀疑我吗?”“不,不是。我,我是想说,紫海一直不愿意离开灯塔半步……”苏利文困惑道。“父亲。不要这么多疑问好吗?父亲难道不希望紫海快乐地生活吗?”紫海正色道。“紫……”苏利文沮丧地发现,无论自己如何不情愿,都不能违抗紫海的心意。

紫海无视他的落寞,又快乐地和从厨房走出来的王广盛聊起天来,二人完全不顾及苏利文的存在,仿佛他是多余的。苏利文心中有种天崩地裂的感受,昏昏愕愕地离开房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码头,希望在那里能够冷静下来。“这么说,广盛哥哥您一旦写完小说回到内陆,就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家对吗?”紫海一脸仰慕地看着王广盛。“哪里,哪里……”“那你要成一个作家了,应该取一个笔名吧!我替您想一个好吗?”“哈哈,不要!不要!”王广盛连连摆手。

可紫海却像乐在其中,顾自想起名字来:“像是福克、史密斯、迪梵尼、戴维德,这样的名字听起来都很洋气!”“不要!我可不要!”王广盛拼命地摆手。“为什么呢?”紫海不解。“小丫头你没有听说过,不要随便给人或事物取名字的吗?”“为什么呢?”“会产生感情啊。取了名字,一直念着,有天要分开,就难以割舍了。像你们这种小丫头,就特别喜欢给宠物啊,玩偶啊取名字。再说我活了三十多年,名字是爹妈取的,怎么可以说改就改?”王广盛抓抓脸,执意不肯。

紫海一捋刘海,万分妩媚地对王广盛说:“就取个名字,我们之间叫好吗?亲昵一点嘛。”“哈哈,不要了。对了,你的全名是叫苏紫海吗?”王广盛道。

紫海顿时觉得无聊,面色讪讪:“其实是广盛哥哥嫌弃紫海吧?”“怎么会!”王广盛咧咧嘴,“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一个任性的丫头。”

紫海眨动着明亮的大眼睛,故作不懂。

王广盛也不计较,收拾了一下,拿出纸笔来,决定安心创作。

黄昏时分,苏利文始终没有回来。王广盛见紫海熟睡着,便独自带着俏弟外出,寻找苏利文。码头上没有他的踪影,俏弟东闻西嗅,很快找到了他。

王广盛推开教堂大门,看见苏利文跪在大蛇的圣像前。“不管是教堂还是庙宇,不论供奉的是什么,似乎人只要有个地方可以拜上一拜,让灵魂平静下来,就会感觉很好受。信仰这件事,还真是有着特别神奇的力量呐!”王广盛说着话,一步步走近苏利文。“信仰在你看来,效果就和阿司匹林或安眠药差不多吗?”苏利文没有回头,冷漠地驳斥了他。“随便说说,不要这么认真嘛。真要说起虔诚的话,你知道你现在拜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贪吃蛇吗?游戏机里的那种?”王广盛故意开玩笑。“乌洛波洛斯,创世者的仆,因其循环往复,而代表着永生。”“永生是啥?哦……就是老不死哦!”王广盛走到苏利文身边一同跪下,笑着说,“那我就求健康,求平安吧,还要求财求名求姻缘。你么,女儿都这么大了,不如求个好女婿吧。”王广盛揶揄苏利文,话音未落,迎面便狠狠挨了苏利文一拳,然后又伸腿踹了他一脚:“你这个王八蛋,不准胡说八道!”

这一回王广盛可没这么好对付,双脚一剪,便把苏利文也掀翻在地,扑到他的肚子上,左右开弓地挥拳揍他:“凭什么揍我!我一上岛,你就看我不顺眼,当我不知道啊!整天板着个臭脸!我欠你啥啦!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哪点比我了不起了!混蛋!”

苏利文脸上狠挨了几拳后,奋力爬起,掐着王广盛的脖子,用头去撞他。

王广盛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可开交。

没多久,打累的两个人停了下来。啐,两个男人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吐出一口血水。“打完这一架,我可什么都不欠你的了!”“放屁,你他妈的欠我下个月的房钱!”“我真是服了你。”王广盛懒得和他计较,朝外爬了几步,踉跄着站了起来。

苏利文的手探向神坛摸索着,抓到一柄铜烛台,于是起身冲向王广盛,照着他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一边砸一边叫骂:“我让你话这么多!让你牙尖嘴利!”

苏利文面目狰狞,疯狂地砸着王广盛,看着他倒在血泊中,这已经是他异常熟悉的场面了。苏利文看着王广盛的尸体不住冷笑,从神坛上找到器皿,装了满满一盘血液,飞快地跑回家,捧给紫海。

紫海正在客厅中端坐着,静等着两个男人的归来,看见的却是狼狈不堪的苏利文捧着血碗。“紫海,快喝吧!快喝!鲜血,再过会儿,滋味可就不好喝了。”苏利文迫切地说着。

紫海冷眼扫了一下血碗,挥手将它打到地面,血洒了一地。“我召唤过你吗?父亲。我并没有召唤过你,为什么要取他性命,用他的鲜血来取悦我呢?何况你随便找来的器皿,上面满是污垢,这样的东西给我食用,不觉得肮脏吗?”紫海厉声指责着。“我……我……”苏利文无言以对。“还有,我要说明的是,如果不是我的指示,请不用再伤害那个男人了。”紫海说到这里,嘴角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意,“何况这个男人的血,是无法喂饱我的。”“紫海……”苏利文异常黯然,“为什么轻易就放过这个男人,为什么……”“因为你无能。”紫海断然回答。苏利文跪倒在地,垂头丧气地哭了。

五、故事

王广盛揉着脖子和肩膀,一路上骂着脏话,非常恼火地回家。“广盛哥哥,您这是怎么了?”紫海看着他鼻青脸肿,衣服也被撕破了,关切地问道。“还不是你爸!莫名其妙在教堂打我!把我打晕了,也不背我回来!让我在那里躺了一夜!太生气了!他就是个怪物!他有什么资格嫌弃我!教训我!”王广盛越骂越上火。

紫海则拿来了药箱,为他涂抹药水并包扎。“父亲回来时也没详说,我真是为您担心了整整一个晚上呢,还期待着您回来,我好给您讲故事呢。现在看来,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紫海温柔地说。“呵呵,还是你懂事,看见你,我全身的伤忽然都不痛了。”王广盛终于笑出声来。“嗯,那就请您好好休息吧。”紫海走出了他的房间。

王广盛从早上一直睡到下午。中午苏利文回来时,紫海也没有告诉他王广盛回来的事。紫海一直用嫌弃的眼色注视苏利文。苏利文心中难过,便早早离开了家,躲去码头。

大约三点时,阳光变得不那么强烈,王广盛在悠扬的《卡农》曲调中醒来,树影透过窗户,浅浅地撒在脸上,就像从花瓣中醒来般惬意。

王广盛睡饱了,心满意足地走到客厅,看见紫海,穿着洁白的男式衬衫,坐在留声机旁,姿态优美又放松,静静看着,就像一幅动人的图画。

紫海感觉到王广盛靠近了,却没有动。当王广盛为她的美好而心动时,却又轻轻开口说道:“《卡农》是婚礼上常常演奏的曲目,广盛哥哥这么喜欢这首曲子,是因为思念爱侣了吧?”“我……我?”王广盛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哪来什么爱侣?”“哦?不是吗?”紫海微微转脸看向王广盛,那眼神迷人极了。“真的没有。”王广盛盘腿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悠悠喝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自从紫海到来以后,感觉一切又变得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嗯。这么说吧。之前来到这里,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就像这天海相接,是碧蓝又广阔的新局面,什么都好。后来遇到你父亲,觉得他有时老实,有时很土,有时候又很奇怪,岛上就我们两个男人,他还老跟我胡闹,所以觉得,这颜色就变得很跳跃,像彩虹,七色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跳,欢快、灵动……但有时也是晦涩的,像是下着绵长不绝的雨,灰蒙蒙的……”

紫海笑,忍不住打断他:“不愧是将要成为文坛大师的人物呀,出口成章……”

王广盛抓脸,很不好意思的解释:“好卖就行了!畅销就足够了!大师这个,没想太多,还真没想太多。”“那您还没有解释我呢?关于我的,会是什么颜色?”“你啊……你,其实,你的名字就是对你最好的概括啊。紫海,紫色的海,什么能使海洋变成紫色呢?红到极致才会发紫,其实紫色的海,就是说红得特别浓烈的海洋吧……”“什么才能使海洋变成红色呢?”紫海问着,不动声色凑近王广盛。“朝阳,初升的太阳,可以使海水变成红色。夕阳,落日的余晖,也可以把海水染红。还有……”“还有什么?”紫海离他的距离更近了,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还有血液,非常非常多的血液,可以染红海洋。王广盛笑了,却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紫海竟像是听见了,甜甜地笑起来。

王广盛伸手想要轻抚她柔顺的长发,但始终没有接触上去。两个人就这样极暧昧地相坐了一阵,然后分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把你想告诉我的故事说出来吧!我睡饱了,有足够的精神洗耳恭听!”王广盛拿出纸笔来往桌上一拍,很认真地准备记录。

紫海则取来梳子,一边梳理着秀发,一边思忖:“故事的开始似乎不那么有趣呢。”“哦?说来听听嘛!我是听众,应该由我来评价才是。”王广盛将留声机搬远了,使音量变低。

紫海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看着远方的海面,眼神显得很深邃,说道:“中世纪,西方曾经发生过一股反对巫术的狂潮,广盛哥哥对这些略有耳闻吗?”“哦!烧死女巫嘛!我知道!”“到十六世纪的时候,西方主流教党对异教徒的血腥镇压已经开始缓和,却依然无法阻止狂热的信徒对异教的残忍排斥,为了防止屠杀再次大规模降临,饱受摧残、身心俱疲的异教信徒不约而同想到了往东方迁移。他们集合财产,购买船只,陆续朝东方搬迁。在此之间,有不少人死在了东去的狂风骤浪中。”“哦……”王广盛拖长了音,“可怜。”“对他们来说,会觉得被老天夺去生命也比死于失去信仰好吧。可是好笑的是,其中有一批人呢,是信奉乌洛波洛斯的教众,是专门信仰长生不死的。可到头来,还不是怎么都得死。”“怎么听起来,像是你在挖苦他们呀,我还以为你同情他们呐!”“同情?乌洛波洛斯?不会啊,只是叙述,我个人并没有太大感觉呢。”“说来说去,这个乌洛波洛斯到底是什么呀?”“它起源于古代北欧神话中的Ouroboros,东方称其为乌洛波洛斯,也叫衔尾蛇。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构成“8”字形的蛇,它头尾相衔,雌雄同体,是盘绕着整个世界的巨蛇,它那奇妙的姿态象征着不死和无限,传说最大的乌洛波洛斯可以长到几百里长,它们的头长得像牛的头,它们的身体长得像龙的身体,拥有永远无法填平的食欲。信仰它的人,认为它代表着长生不老和不死,为它定下了教义,成为一个独立的宗教。”“哦……”王广盛又拖长音,表示听明白了,“然后呢?”“大批异教徒的船只从西方偷渡而来,虽然横遭命运的嘲弄与大海的作弄,不少葬身鱼腹,但其中还是有幸存者的,在东方的地域上生存下来,与当地人通婚,成为混血的后人,并且受到两种文明的教化,同时还保存着西方的习俗,以及生活用具。”“哦……然后呢?”王广盛并没有记录,而是双手交握,支撑着脑袋,嘴巴像个复读机,重复问着一句话,然后呢?然后呢?或许是觉得这个开头没啥意思,或许是感觉到故事还很长,这才刚刚开始。“民国的时候……”紫海说。“跳跃这么大?”王广盛忽然就打断了,用手比划着,“中间隔了这么长时间,因为生活地域和习俗的改变,足够让人遗忘或模糊掉从前的信仰。”“信仰若是那么容易更改,又怎么算得上是信仰呢?何况,别忘了,他们流落在封闭的海岛上,那里自给自足,完全可以使原驻民加固自己的信仰。”

王广盛示意自己辩论失败,请紫海继续。“民国当时的政府派遣了一名男性官员前往一座海岛,调查西方远洋轮离奇的失踪案。”“失踪在该海岛的附近海域?”“是的,无声无息地失踪,没有任何生还者。男性官员名叫韩伦,到达海岛时,派遣他的政府可能随时垮台,他也会因此随时失去调查员的身份,没有职务,没有责任,但他还是默默来到了海岛上。”“伤心的人,才会任性地放逐自己,带着赎罪的心情。所以,他是有心事的吧?”“嗯,当时不止是南京政府解体,还有同事们的离去,包括最令他伤心的是,他的妻子死在了医院的分娩台上,妻儿双亡。一切都让他迷失。”紫海平静地叙述,反而令故事平添了忧伤,“海岛上渔村的村长一家接待他的到来。内陆大城市来的官员,令小岛上的人民感到新鲜又惊奇。可是韩伦也讶异地发现,岛民的生活非同想象,他们使用着来自西方的物品,有不错的谈吐和修养,且有着东西方混血的外貌。”“哦……西方异教徒们的后代。”“是的,并且是信仰乌洛波洛斯的那一批教徒。经过岁月的洗礼,他们的子孙用自己的方式,一代又一代地巩固着对信仰的理解和诠释。他们相信,在经文中反复被提及的一种海洋生物——一种鱼怪——可以为人类带来长生不老和不死的能力。所以他们世世代代开始了在海洋中的搜寻和对这种鱼怪的围捕猎杀。”“成功过吗?”“那要看您相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种鱼怪存在。”“信……”王广盛拖长音,显得很顽皮,“为什么不信?再申明一次,没有想象力,怎么当作者,怎么编剧?不过,这个和韩伦有什么关系吗?”“接待他的村长一家,表面上看来很正常,背地里却有阴暗的事情发生着,唯独他家的童养媳小茶待韩伦很和善,很真诚。”“哦?于是,有奸情?”“您想到哪里去了。”“唉……这是你不明白现在畅销文化圈流行的是什么元素,你这故事要这么写就太闷啦。应该死几个人,搞点男女关系。你知道吗?现在普通杀人都没人看,还得是变态连环杀手,又强奸又碎尸又剥皮的……”

紫海静静地听王广盛说着,表情漠然。“现在生活节奏非常快,人们终日疲于奔命,接受的信息量又大,如果不是强烈刺激的东西,实在没有办法吸引到他们。人们需要通过一种途径发泄,摆脱压抑,触摸自由,触摸人性……”王广盛说到这里,注意到紫海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随便打断显得很过分,“对……对不起……”

紫海笑笑,并不介意,顾自继续说道:“小岛上还有一个名叫余震的疯子,他的妻子因为产子时血崩死了,儿子平安活着。但余震受此刺激后,精神变得不太正常。某天午夜,余震从母亲手中抢了自己的儿子余川,不知要做出多危险的事。听到老婆婆呼救后,岛民都赶来相助,韩伦也在人群中。这天晚上,他追踪余震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悬崖,却意外发现了悬崖下的山洞。洞中一位神秘的绝色裸女迷惑了韩伦的心神,他为之痴迷不已。女子与他交欢,后来还为他生下了孩子。女子告诉韩伦,必须将他们私会的事保密,否则将无法再见到他。于是韩伦隐瞒了所有人,继续在海岛上生活着,并享受着这段诡异却美好的恋情。”“这个点OK的!写成小说很不错!那后来怎么样了?”王广盛渐渐听入了迷,很想知道故事的发展。

紫海始终不紧不慢地,像一个理性的说书人。“同时,韩伦的沉稳、内敛、渊博的学识受到了村长的重视。村长为了解开一个困扰全村人多年的谜团,将韩伦带到教堂的地下室。在那里,有奇怪的壁书,上面刻着无法辨识的文字,还有一个倒吊在地室顶部的肉巢。村长希望韩伦能够解析它的奥秘。韩伦为了有足够理由长期居住在海岛上,所以没有拒绝这个请求,但他对壁书和巢也百思不得其解。”“哇哦……感觉每个人,每件事的背后都像是有着巨大谜团的样子。后来呢?”“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韩伦觉得自己已经深陷在对神秘女子的迷恋中,无法自拔。可正是在他误以为生活可以全新开始的时候,村长一家被人用残酷的手段杀害,现场留有的是童养媳小茶的人皮,显然是有人借着这张人皮,伪装成小茶,成功地杀害了他们。当所有人都在愤怒地寻找凶手时,韩伦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独自来到洞穴寻找自己的爱侣,爱侣给他看的却是一个鲜活的肉巢,就像教堂地下室中的那个一样。她说,这里面是他们爱的结晶,也就是他们的孩子,要用人类的鲜血浇灌三十天,就可以存活,而她要离开了。孩子留给韩伦自己想办法照顾,并且她给他看洞穴深处所囚的洋人。那些洋人被捆绑着,并被割去了舌头无法说话,而他们正是遇难西洋远航轮上的幸存者,现在却成为怪巢的血源。”“等等!你是说!你是说!那个女的,不是人类吗?”“她正是信仰乌洛波洛斯的教徒所猎杀的那种鱼怪,因为曾经受到人类的残害,而留在海岛上伺机报复。她利用了韩伦,伪装成小茶,杀害了村长全家,给岛民以教训。她并不爱韩伦,所以抛弃了韩伦和孩子。”“然,然后呢?”“鱼怪走了,而岛民发现了石洞,赶来后发现了巢,认定韩伦与鱼怪有勾结,当着韩伦的面杀害了巢中的孩子。韩伦也被人们带到了教堂的地下室中囚禁起来,可能是要让他和地下室中的巢一起陪葬吧……故事发生到这里,没有人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紫海抿了口水,停止了叙述。

王广盛愣了愣,忽然大笑着鼓起掌来:“哈哈哈!说得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紫海表情则很轻松,微微打了个呵欠:“毕竟是个故事嘛,唉……讲得好累啊,想出去走走呢。”“好呀,我陪你。”王广盛欣然同往。“不用把故事记录下来吗?还是觉得故事不够格,没有写的必要呢?”紫海问。“不会啊,很精彩,我全记在脑子里了!整理一下,可以写篇很好的故事呢!”王广盛笑。“那明天再告诉你一个?”“还有?好啊,好啊!”王广盛很高兴。

于是二人起身,离开家,在海岛的小路上,一边聊着天,一边散步。“我个人觉得,如果这个故事能改成剧本的话,要是有投资商愿意拿来拍成电影,完全可以到灭罗岛来实景拍摄。你看,你说的东西,这里都有,西式的建筑,西洋的物品,还有教堂。”王广盛雀跃地指着紫海,“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就可以担当女主角呢!这么漂亮!哇,一旦成为电影明星,你绝对会红得发紫!”“呵呵,是吗?广盛哥哥真会哄人开心。”紫海笑着回应,很自然地伸手挽住王广盛的胳膊。“斯坦利,很喜欢听你说话,也很喜欢看着你笑的样子。”“斯坦利?谁啊?”“给你取的新名字。”紫海甜蜜一笑,浓密的长发随风轻轻拂动着。“哦,哦!不要!”王广盛借着摆手,挣脱开紫海的手,“说了我可不喜欢洋名的。”

紫海收起笑容,表情略显僵硬:“好吧。”

二人继续往前走,却不再有人说话,气氛略显尴尬。“咦,咦!你看!你爸!”王广盛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蹦一跳地往码头跑。

苏利文守着鱼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发愣。忽然听见王广盛大呼小叫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面前。“我说,又没生意,老在这里守着干吗呀?”王广盛不理解苏利文为什么每天都很执着地守着鱼市。

苏利文用活见鬼一般的眼神看着王广盛,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但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毕竟王广盛死而复生也不是第一次了。苏利文维持一贯的语调回应王广盛。“不卖鱼,吃什么?我可不像你,城里人。”

说完,他抬头,看见紫海也来了,表情平平,像是一点也不诧异王广盛的复活。苏利文知道紫海自有安排,便不好多说什么,原地沉默不语。“唉……你为了养家,可真够费尽心血的。”王广盛拍了拍苏利文的肩膀,“行啦,你们父女在这儿慢慢聊吧,我在家睡了一天,四处走走,你可早点回家做饭啊!”“哦。”苏利文沉闷地回应了一声。

王广盛往前走两步,又小步退回来,冲他挤眉弄眼:“昨晚的事,别生气啦!你打我够狠,我揍你也不轻。男人嘛,没有隔夜仇哦!”

说罢,王广盛哈哈大笑着离开了。“真是……怪物……”苏利文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

紫海走来了,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中,和苏利文一起远远望着王广盛,笑意淡淡,长发在风中飘扬着。

王广盛确定自己不在这对父女的视线范围内后,开始朝着悬崖的方向快走。他曾经在小船上见过那片悬崖,很确定它的方位。于是连走带跑了好一阵,他来到悬崖。长久没有人迹的悬崖两侧是茂密的森林,树叶遮挡了视线,有种隐秘的气氛,好像任意一片密林下都可能是可怖的万丈深渊。王广盛仔细地寻找着,他曾在小船上看见过一条小路,可以从悬崖走到下面的海湾。

终于,他来到崖底,踩在湿软的沙滩上往前行走。渐渐地,看到了一个被树叶遮挡的山洞。

他拨开灌木和树枝,往幽暗的山洞中走去,海水像一只章鱼的触角般伸进了潮湿的洞内。“嘿!有人在吗?”王广盛喊道,“喂?有人在的话,应一声。”

洞深处,漆黑一片。王广盛没有任何照明工具,于是没有再向内走。“真的没有人吗?”他最后问了一声,于是决心回去,转身往洞口走。“咔嚓”一声,像是小树枝被踩断的脆响。同时,一只小手拉住了王广盛。“谁?”王广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黑暗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余、小、稻、我、是、余、川、的、儿、子。”“你……余小稻?你走近点说话好吗?我听不清楚。”王广盛向他递出手,希望他不要害怕自己。

可是对方只是保持一种语速,重复着刚才的话。王广盛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走到黑暗中去,只好冲着声音说:“你,你过来。”

孩子的声音又重复一遍:“我、叫、余、小、稻……”“行,行,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现在就回去,拿手电筒和食物来这里找你!好吗?别害怕啊,等着我哦!”王广盛说完转身就走。这次,小手没有再来拉扯他,王广盛顺利地沿着原路返回。

六、鱼怪

王广盛一身脏污地回到家里时,天都差不多黑了。

苏利文刚把饭做好,正和紫海一起坐在客厅中等他回来吃饭。两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都吃惊不小。“你又怎么了?”苏利文问道。

王广盛笑呵呵地说道:“没事,走路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去了……”“真没事吗?”紫海问,眼神显得话里有话。

王广盛撇撇嘴:“真没事!”“那洗洗干净,来吃饭吧。今天不给你吃咸鱼干饭了,紫海亲手下的厨。”

王广盛刚想动筷子,被紫海握住了手:“斯坦利,不可以呢,去洗一下再来吃饭吧,否则吃到细菌会生病的。先去洗嘛,我们一定会等你的。”“唉……斯坦利?我不要洋名!谢谢!”王广盛大笑着去了浴室。

苏利文看着紫海对王广盛关切的样子,焦急地冲过来质问紫海:“你怎么,你怎么可以给他取名字!你,你为什么要给他取名字!你想把他留在身边吗?那我怎么办?我才是你的苏利文啊!”“冷静点!嚷嚷什么,别让他听见!我有我的想法,轮不到你干涉!”紫海瞪着苏利文,把他推开,“你最好给我平静下来,要是让他发现破绽,我真的会不要你!”“紫海……”苏利文无奈地说道,“你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了……”“闭嘴!”紫海压低嗓音呵斥道,“你给我冷静一点!父亲!”“我不是你的父亲……”苏利文说道。

浴室内则传来哗哗的水声,没心没肺的王广盛一边洗澡,一边快乐地唱起歌来:“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愤怒的紫海扬手给了苏利文一巴掌:“我警告你。父亲!不要有不应该的念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

苏利文无奈地走到屋外,吹着风,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越想越难过,于是委屈地跑了回来,苦苦向紫海请求道:“我希望能够成为紫海的爱人。”

紫海一脚将他踹开:“滚开!”

苏利文没想到紫海竟然会如此无情,他冲出家门,跑了出去。

饭吃完了,苏利文还没有回来。“要出去找找他吗?”王广盛有些担心。“放心吧,父亲在这片海岛上,哪怕闭着眼睛走路,都不会迷路的。”紫海道。“那……我回房休息了。”王广盛说,并没有留在客厅与紫海独处,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可是累坏了!”“那明天给斯坦利讲新故事哟,晚安。”紫海故意逗他。

王广盛笑了笑,摇摇头,也懒得再次纠正她,反正无论她怎么叫斯坦利,他都不答应就是了。

王广盛来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走到床铺的中央盘腿坐下。离他三步远的窗外,有一个硕大的黑影,几乎是贴在落地窗上。王广盛知道这个黑影是什么,所以并不感到害怕,他点了支烟,抽着,与黑影对视。

终于,僵持以黑影的沉不住气而收场。黑影推开落地窗,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苏利文用手指着王广盛的眉心,恶狠狠地说道,“你喜欢紫海!你看着她,你满脑子都是龌龊的念头!”“我理解你疼爱女儿的想法,但你不用胡说八道,我是喜欢漂亮姑娘!可你女儿对我来说,年纪太小啦,我喜欢风尘点的,妖艳的,性感又勾人的熟女。明白?”王广盛说道,“你就为这个,赌气不吃饭,还在我窗外站了半天,你累不累啊?”“放屁!你没有肮脏的想法,你为什么要买避孕套!”“神经病啊你!那是人家输给我的!我当时还说不要呢!就赌烟好了!人家小老板恶作剧,我有啥办法!这东西我在这里上哪用去,你要全送给你好了!”王广盛找出两包杜蕾丝来扔给苏利文,苏利文赶忙捡起来揣在兜里,准备等下带出去烧毁。“你女儿是漂亮,可是你真不用防我。”王广盛乐了,指指自己的胸膛,“我当你是朋友了,朋友的妻女家人,我是一律不会碰的。苏利文,我王广盛不是禽兽,你听清楚了,我王广盛不是没有灵魂的禽兽!”

两句话说得跟摧心咒一样,震入苏利文的双耳,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

苏利文猛地捂住双耳,觉得王广盛像是在给自己施加魔法。“你,你是怪物!”“你他妈才是怪物!”

两个人对骂了一句。“怎么?又想打架?”两人揪在一起,互不相让。“父亲!是您回来了吗?父亲?是您在广盛哥哥的房间里吗?”紫海像是听见动静,忽然喊道。

苏利文脸色一变,王广盛却像明白他的惧意似的,替他掩饰道:“紫海吗?没事呢,我自己演戏玩呢,你父亲没回来。”“哦,是吗?好的,那打扰您啦。”紫海很有礼貌地说,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苏利文并没有因为王广盛的解围而感激他,揪着王广盛的手一秒都不愿放松。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嗓门对王广盛说:“虽然我看着是个废物,看着没有思想,可是我也是有嫉妒心的,对于有些东西我也是会在意的,也是会非常强烈地羡慕别人能够拥有,可我却没有,连接触它们的机会都没有。我的命运是不是太好笑了……是不是太好笑了!混蛋!王八蛋!你不会懂的。”

王广盛乐了:“不会懂你还对我说?”

苏利文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如同一把尖刀在剜王广盛的肉,但他这次什么也没有做,照原路退了回去,离开了王广盛的房间。

王广盛看着他消失在视线内,表情淡淡,苦笑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隔天醒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王广盛梳洗完毕,来到客厅里。

紫海为他泡好了茶,打开留声机,恬静地坐着,听了一遍《卡农》后,才用一种舒缓的语调说起故事。“有一个名叫文佩的美丽少妇,带着生病的女儿,来到一座海岛上生活。希望清新的海岛空气和安静的氛围,会让女儿的病情好转。可是她的女儿,患的是不治之症,一种早衰病,即便十多岁,身体也会佝偻着,容颜苍老,头发稀疏,牙齿脱落,看起来很可怕……”“早老症哦!这个我知道。”“呵呵,您的见闻很渊博呢。”紫海夸赞起王广盛,她继续往下说,“这时已经是20世纪了,海岛上有卫生院,也配备了有能力的医生。这位年轻的男医生垂涎于文佩的美貌,利用职权,诱使文佩屈从地委身与他。”“虽然遇到不太像样的男医生,但是生活还算是平静的,比起内陆的生活,文佩对岛上朴素的生活已经很知足了。”紫海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迷离,“只是内向的文佩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魔鬼注意了。”“魔鬼?”“还记得昨天我对你说的故事中,提到过一个名叫余震的疯子吗?”“他的孩子名叫余川,长大后是一个成天只知道酗酒赌博的懒汉,从不善待自己的妻儿,只会暴力虐打他们。一次家暴后,他的妻子被送进内陆的医院后就再没有回来。余川的儿子余小稻,当时才七岁,刚失去母亲没多久,父亲又因为喝醉酒,从楼梯上误摔下来,活活摔死了。余小稻成了孤儿,在海岛上神出鬼没,渐渐没有人再过问他的踪迹。”“这和今天这个故事中的文佩有什么关系呢?”王广盛平静地问,笔在纸上圈圈画画,但是并没有记录过一个字,而更特别的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熟悉余川和余小稻的名字,熟悉余小稻的家庭故事。“你知道一个单身母亲带着女儿生活在异地的艰辛吗?文佩照顾着女儿,身边所有的亲人都不支持她,不理解她,因为患有早老症的孩子不会有太长的寿命,人们都劝她,让孩子安乐死,早死早超生,不用拖累文佩一起受苦。可是文佩用单薄的身躯坚持着,从不放弃。然而女儿渐渐变得反常起来,懂得女儿唇语的文佩听女儿说,家里有个精灵经常来探望她,然后家里养的猫咪死了,气氛变得奇怪和惊悚。邻居一个怪异的单身汉又试图对文佩不轨,陷入紧张情绪的文佩精疲力竭,觉得自己无力应对。”“真可怜啊。”“这时候,她遇见一个小男孩,特别乖巧,特别听话,对她很好。这个男孩子是就余小稻。”“胡说哦……”王广盛哈哈大笑起来,“余震是民国的人,生了余川,余川生的余小稻,活到20世纪,还能是个小男孩?哇哈哈,太扯了,太扯了!”“可是您把我所说的鱼怪的事情全都忘了吗?”紫海反问。

王广盛打了个激灵,有点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余小稻曾经误食过鱼怪的肉,所以他已经长生不老且不死了呢,永远是七岁多的模样。”紫海笑。“这绝对是奇幻故事!”王广盛用笔敲着桌子,迫不及待地追问,“然后呢,他干吗要盯着文佩啊?”“因为很羡慕文佩对女儿的不离不弃,羡慕这份家庭的温暖,他很想要文佩照顾自己,成为他的母亲呢!”“这话怎么说的,他不可以找海岛上的其他人家吗?”“整座海岛都在搜寻着鱼怪的下落,当发现他已经长生不老后,能放过他吗?岛民们抓住他,对他施以极刑,每次都看见他活了过来。余小稻为了不再承受这份痛苦,向所有不了解早老症的岛民说,文佩的孩子就是海怪,只要把那个女孩子吃掉,就可以长生不老。”“哇!太没人性了!”“所以说他已经变成魔鬼了。”“也是一个悲哀的魔鬼,他很可怜。”“人为什么要为自己成魔找诸多理由?”紫海似乎并不同情余小稻。“好吧,继续说嘛,很想听下文呢。”王广盛催促着。“当文佩被余小稻骗走后,她发现了其中的阴谋,于是不顾一切跑去教堂,寻找自己的孩子。而那个年轻医生和她的邻居,为了帮助她,都被岛民们杀死了。文佩历尽艰险救出孩子,却在岛民的追杀下,无助地纵身跃入大海……”“太惨了!可是我想说,岛民再疯狂,其中还是有好人。”王广盛忍不住打断道:“那,这苦命的母女就死去了?”

紫海摇了摇头:“海水激发了她们被埋藏的力量,她们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余小稻原本只是欺骗岛民,没想到文佩母女真的是海怪,女孩得的也不是什么早老病,而是没有海洋的滋养,变得衰弱。”“我的天啊……”王广盛捂住嘴,“这个转折非常惊人哦!”

紫海苦笑:“好了,故事说完了。”“说完了?余小稻后来呢?岛民后来呢?这座海岛,这种信仰,后来呢?”王广盛问。

紫海眨眨眼睛,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像所有的秘密那样,始终都是一个秘密。”“用这句当成小说结尾的话,不知道读者会不会看完后要求退书?”“说不定,反而会让人觉得很玄,很飘渺,觉得真有其事呢?”紫海与王广盛持相反意见。

王广盛高举双手,示意不为这个辩论,他总结道:“总体来说,是非常特别的故事,特别到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写好它,甚至完全没有办法写出来。我不知道那种节奏应该是怎么样的,怎么穿插情节,特别难……”“当时是您说希望什么元素都包括,可现在,又觉得复杂,您写不出来。”紫海苦笑着,“那要恕紫海说一句不尊敬的话,广盛哥哥有些眼高手低哦。”“这个……紫海,这话透彻是透彻,可真伤我的心……”王广盛愁眉苦脸。

紫海笑了,轻轻伸出手,搭在王广盛的手背上,有着别样的温情:“斯坦利,永远地留下来,留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好吗?”

王广盛愣住,因为此时的紫海真是太美了,美过天边的红霞。

但他随即左看看,右看看,回答的却是:“谁?这儿有斯坦利吗?呵呵,紫海又开玩笑了,这儿只有我,你的广盛哥哥呢。紫海呀,每个人都有自己从属的一片天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他有他的,若没有自由和自由的心境,纵然拥有长生不老和不死,又有什么快乐呢?”“广盛哥哥。”“紫海。”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有着万般的深情,又仿佛各怀心事,没有丝毫的接近。

王广盛抢先一步站了起来,对紫海道:“行了!故事听完!非常感动!我决定出去散散步!紫海要一起来吗?”

紫海摇了摇头,额头上渗出微微细汗,显得有些疲惫:“不了,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下。”

王广盛仿佛没察觉到这点,向她道别:“好!那紫海好好休息,我走了啊。”

紫海目送着他离开,双眼中渐渐弥布起了骇人的血丝。

七、回归

“余小稻?余小稻……”王广盛再次来到悬崖下的山洞,小声呼唤着孩子,因为没带照明工具,所以站在洞中最后一线光亮里,将手中捧着的坛子放到地上,“余小稻?”

他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他并不意外,微笑着:“我知道你能听见。小稻呀,我和你随便聊聊吧。”

他盘腿坐下,泰然自若的模样就好像坐在一家阳光咖啡屋里,而不是什么诡异海岛上的阴森山洞。“我呢,名叫王广盛,一直跟人说我只有三十一岁,其实过完今年圣诞就要三十三了。对外还说自己很有本事,可至今一事无成。我从小就被人说八字硬,煞气重,我的命要是搁在古代,定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最次也得是一个屠夫。我家里人都觉得很不祥。可是后来有个特别德高望重的人说,看人的眼光要长远,不能一言定终生。古印度有个阿育王,为了登上王位,杀了自己99个兄弟,为了扩张疆土,杀了十来万人,可是当他看到战场上伏尸成山、血流成河的场面,顿时深受震撼,痛悔内疚,心中的佛性被恻隐之心唤醒。他同佛教高僧优波毯多次长谈之后,终于被感召,放弃王位,皈依佛门,最后成为伟大的佛教人物。可能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孩子啊……”一贯油腔滑调的王广盛竟变得语重心长,“我就是想对你说一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话音刚落,从黑暗里骤然伸出一双小手,痛苦地抓着,却在空气里握不住任何东西,仿佛是余小稻故意将怨气展现给王广盛看。

但王广盛平静地看着,神色坦然。“我知道一个人不断被抛弃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想要带小稻你离开这个不开心的地方。我小时候在一座寺院里住过很长时间,是那里为我找回了宁静的心情,消除了我一身的戾气,我想要把你带去那儿,想让你知道,只要你愿意抛下对过去的仇怨,未来是可以完全不同的。我现在要走了,你好好想一想,我把这个坛子打开放在这里,我下一次来,如果看见它的盖合上了,就代表你愿意跟我走,我就会带你离开,好吗?”

回家的路上,忽然觉得远处有东西带着呼啸声发狂一般跑过来。王广盛定睛一看,竟是俏弟。它颈上的毛血淋淋地竖着,双眼突出,舌头在利齿间甩动,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倒在王广盛身边抽搐。王广盛低头,看见俏弟的颈被割开了。

俏弟在王广盛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狰狞的面孔恢复了安宁。

王广盛泪流满面,哽咽着,紧紧抱着俏弟不愿放手,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俏弟的鲜血滴落在他手上,渐渐变凉,王广盛一直没有松开它。

不知过了多久,王广盛才平静下来,他抱着俏弟来到海边,将它放在一条小船上,然后一步步将船推进海水中,越推越远,直到不能再送别的那一步,王广盛缓缓松开了手,看着海浪将俏弟带走。

王广盛的心都碎了,无法言表,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仿佛俏弟的死全是他的错,而俏弟的死因,他更清楚。

王广盛全身都被海水浸湿了,送走俏弟后,落寞地往回走。

他回到家时,屋内外的地面都被水冲刷过一遍。王广盛是沿着俏弟的血迹走回来的,但血迹还没到家门口就已经断了,有人清洗过。

他冷笑,一言不发,推门走进去。

客厅没有人,往里走,苏利文在紫海的房间,紫海面色苍白地躺着,苏利文在一边陪伴着她。一边盛水的碗中有淡淡的血色。

王广盛走进屋,眼睁睁地看着紫海不醒人事,却没有开口问她这是怎么了。苏利文满手是血,双眼也熬得通红,瞪着王广盛,慢慢站了起来。

王广盛看着他拿起矮柜上的匕首,匕首上全是血。王广盛知道,那是俏弟的鲜血,但他依然双眉紧锁,一言不发,眼看着苏利文一步步紧逼向自己。

苏利文已经杀红了眼,为了紫海,他连舍弃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当紫海需要的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尖刃扎入自己的爱犬,何况是一个他曾经残杀过一次又一次的男子。

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紫海会对这个男人留有仁慈和余地,为什么不能在紫海急需鲜血滋养的时候,从这个名叫王广盛的男人身上索取。

这份仁慈,使苏利文对王广盛怀有更加强烈的痛恨,他完全无视了王广盛异常冷静的神态和无比悲悯的眼神,他只要他的鲜血献给紫海,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当他将匕首高高扬起的刹那,他听见了王广盛开口说:“苏利文,紫海的病,只有我可以医治,把她交给我,我能让她永远摆脱鲜血的依赖和羁绊,在属于她的自由国度中好好生活下去。”

荒谬!苏利文听完后将刀朝王广盛的眉心刺去,王广盛却丝毫不躲闪,血刃悬在他的眼前,像是一片飘落的秋叶。

苏利文被他的气势完全震住了,再反思到他说的那些话,便像被雷霆击中,电流随着血管在全身游走。

血刃从手中松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苏利文猛地一下抓住王广盛的双肩,两眼发直:“你,你……是说,可以救……紫海?可以救她?”

苏利文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近乎咆哮,但王广盛却始终很镇定,面无表情,近乎无动于衷,却是胜券在握,像是这哀怨的海岛上唯一的救世主。“你要怎么做!你快救她啊!快救啊!你还愣着做什么!”苏利文用力摇着王广盛。王广盛伸手,轻而易举地一把推开他,然后走向紫海,将她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往码头走去。“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苏利文像个复读机一般只会重复一句话,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想阻止,又不敢阻止。也许对紫海来说,这真是一个康复的机会。

很快,他们来到码头,王广盛将紫海轻轻放到船上,然后坐进去,发动马达。

苏利文傻眼了,他想不到王广盛就像预演过的一般,对一切都轻车熟路,仿佛他才是这个海岛的主人。“傻在那里干吗,上来。”王广盛对苏利文呵斥了一声。

苏利文再次大吃一惊,角色的对换,让他完全无力接受,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他带着几丝惶恐登上了小船。

船开启了,朝着大海深处驶去。“再开得快一点,可能追得上俏弟,我刚在这里把它送走了,送入大海深处,从今往后,海的深处或许能有你我不能给它的温暖,让它平静,忘记仇恨。苏利文,你扪心自问,对俏弟下手的那一刹那,你真的不难过吗?”王广盛说到此,终于不再平静,伤心地落下了眼泪。

苏利文愣住,但立刻恶狠狠地回应道:“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俏弟一直跟着你,在你被高利贷追着打时出来替你解围,跟着你来到这个海岛上,和你相依为命,你竟然对它下毒手……”“你是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你闭嘴!闭嘴!”苏利文捂上耳朵,拼命摇头。

而王广盛往海岛一指:“整座海岛没有一个人!你孤独地生活在那里!只有俏弟不离不弃陪伴着你!什么鱼市!什么来买鱼的人!全是你的臆想!你疯了!你彻底疯了!知不知道?”“你胡说!”苏利文看向海岛,怒吼道,“你骗我!”

王广盛冷笑,抱起紫海,还不待苏利文反应,纵身跳入了大海。

王广盛与紫海以异常迅猛地速度沉入深海,一直因没有足够鲜血滋养的紫海,此时眼睛半睁半合,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正陷入深海。当她反应过来时,离海面已经很远,刚一张口,海水便猛灌到她的口中,完全来不及反应。

从王广盛口鼻中吐出的气泡,很美的呈一条线向上升去,他陪着紫海仍旧不断往下沉,丝毫没有挣扎。

紫海无法忍受,全身剧烈扭动起来,王广盛却用力挟制着紫海,不让她逃脱。

苏利文刚反应到他们投海,便紧跟着跳了下来,拼命往下沉,追赶着他们,却看见王广盛注视着紫海,无论紫海怎样挣扎,都不让她逃脱。苏利文想要去救紫海,却被海水呛得喘不上气来,对呼吸的生理渴求强迫他无法再追随紫海,而不得不升上海面去大喘一口,再跟下来。

王广盛和紫海却越沉越深,一点机会也不留给苏利文。

王广盛对紫海微笑着,没有开口,却在沟通,那种通过意识所传达出来的话语,紫海竟能听见。“别抗拒海洋!你天生属于这里,而不属于仇恨。不要抗拒它,试着感受它,它比人类的鲜血更能为你带来温暖,它是真正能够永恒滋养你的一切,别在仇恨和血液中枯萎凋零。紫海,在海洋中,你就是公主。若怀着一颗复仇的心就只能成为魔鬼……”王广盛说着,轻轻为紫海解去衣衫的纽扣,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并不带一点儿女私情,像是代替大海,说出对孩子的召唤,“紫海,像文佩母女一样,让自己苏醒吧。”

紫海猛地瞪大双眼,口中喷涌出鲜血,十指长出尖锐的指甲,狠狠抠进王广盛的双臂,并往下残忍地划动。

王广盛看着紫海,并不逃避,而是用更大的力量将她抱进怀中,拍着她的后背,给她安抚。“忘记仇恨,紫海,不会有人再伤害你。回家吧,紫海,回家吧,紫海……”

王广盛反复念着。

同时,苏利文一次一次扎进大海,试图接近他们,当他远远看见王广盛与紫海相拥在一起,他心中的痛苦与嫉妒无法言表。王广盛把紫海从自己身边带走了,他恨王广盛,也恨自己的愚蠢,竟让这个男人轻易地带走紫海。他却无力去拯救紫海,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他在海上放声痛哭着,说不尽的伤心和不舍。“紫海!”他大喊一声她的名字,带着与她同生共死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后探入海中。

他拼命游啊沉啊,想要靠近紫海,却在只能遥遥看着的刹那,被海水逼迫得痛苦不堪。“紫海……紫海……”他嚎啕痛哭,但一切都是徒劳,紫海并不能感受到,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头发像海藻一般散扬在海水中,赤身裸体,美得像一尊海神的雕塑。“紫海……”苏利文决心为她殉情,愿意在她身边的海域被溺毙,执意不肯离开。

而在时,他眼前的紫海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她洁白的双腿逐渐并拢在一起,绽放出红宝石的光芒,并被这迷人的光芒渐渐笼罩住,越变越长,构造出惊人的弧度,在这弧度上,弥散出一层层纱,那精美绝伦的轻纱化成巨大的鱼鳍和鱼尾,闪闪晶莹的鱼鳞像碎钻一般点缀在迷人的鱼尾上。紫海向后仰身,一个翻转后,轻灵地离开了王广盛的怀抱,双眸变成湖蓝绿色,像极了这海水中最美的精灵仙子。“紫海,重生的紫海……”王广盛笑了,伸手指了指上方正瞠目结舌的苏利文。

紫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广盛,回报以无比迷人和甜美的微笑。

紫海开始向上游走,那游曳着的身姿,比她在陆地上的任何举动都要美。她靠近苏利文,自在又轻松地围绕着他,抱着他往上游,在快要接近海面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吻了他,吻中饱含着眷恋与深情,却是友好的、释然的……

她将苏利文托了上去,而后转身离去。

苏利文疾速换了口气又沉下去看她,想要追随她,但紫海游得非常快,转眼化成蔚蓝大海中的一点红光,消逝不见。

苏利文愣在那里,直到被海水呛得不行才钻出水面,这时他看见王广盛不知何时已回到了船上,湿淋淋地坐着,看着他,面色又恢复了平静。

他向苏利文伸出手,说:“来,上来,我们回去。”

苏利文忽然怪异地笑了起来,五官扭曲,他看着王广盛,在海水中怪笑得像个恶鬼。

王广盛始终向他伸着手,没有抛下他独自离开。“你到底对紫海做了什么!你把她变成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苏利文像野兽一般嘶吼,恨不能将王广盛碎尸万段,“我就应该杀死你的!我就应该烧死你!像烧死余小稻一样!烧死你!你和他一样是长生不死的怪物!你是怪物!”

苏利文发狂地道出一个残酷的真相。

山洞中焦炭一般的孩子,正是被苏利文残害后,无法解脱的余小稻的灵魂。“紫海从未属于你,即使你和余小稻争夺她,余小稻输了,这座海岛上只剩你和紫海,但紫海永远不属于你。她不是人类,她天生就是人鱼,是海洋中的生物。她回到了自己的家,比留在你身边要幸福,不再需要你用残杀来保住她的生命。”王广盛平静地告诉他,“我也从未与你争夺过她,真相是,我一直在同紫海争夺着你。”“什么!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说什么!”苏利文发狂地拍打着海水。“紫海走了,你不再是她的苏利文。上来,我带你回去。”王广盛道。“我不!我不!没有紫海!我哪儿都不要去!我哪儿都不去!”苏利文痛心疾首地喊。

王广盛忽然指着他身后大叫一声:“紫海!”

苏利文立马调过头去看,身后空无一物。“你低头看。”王广盛又道。

苏利文马上低头,但海水中也空无一物,只看见自己的后衣领和后背。“狼顾之相。”王广盛提醒完,轻掩住口,仿佛有些疲惫,又像是在掩饰自己揭秘后的激动。

苏利文怔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后背,抬手,但手在另一面。

狼顾之相!苏利文若有所思,记忆似潮水般涌上来,开始干扰他的思绪。

狼顾之相难道不是王广盛的异能,为什么自己也会?为什么?“来,回来吧。”王广盛好言哄他,像对自己孩子有无比耐心的和善父亲。

苏利文没有再拒绝,伸出手,让他带上船。

他在他对面坐下,怔怔地问他:“为什么?”

王广盛笑容淡淡,发动了马达,小船载着二人回岛。“还记得我是谁吗?”王广盛忽然这么问苏利文。苏利文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所见的男人究竟是谁。

王广盛笑了:“我叫王广盛,真实年龄是33岁,从事过很多行业,但因为在杂志社混过编辑的职务,所以爱上了写作,我希望写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功成名就。但我在现实生活中坎坷又落魄。在我决定远行隐居前,我去老家的天宁寺祈求平安……”“然后呢?”苏利文问此话的口气,就像王广盛在听紫海说故事时的口吻一模一样。

王广盛却又说了一遍同样的开头:“我叫王广盛,我在内陆码头的通告板上看到灭罗岛的信息,我决定去那个地方,但所有人都劝我放弃这个念头。因为从小知道自己八字很硬,所以无所顾忌,于是独自踏上了那座岛。岛上空无一人,我刚住下来就受到了攻击,但没有因此丧命,醒来时我躺在余家废宅中,并看到了我曾经在杂志社所见过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的悲伤故事,这或许也就是我坚持要来灭罗岛的原因……那个故事是真的……接下来,我遭遇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苏利文猛地捂住了双耳,制止道:“不,不听了,我不要听了,够了,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你说的事很荒谬,那是你的经历,与我无关,我不想听,你把紫海还给我,我只要紫海,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不要知道,不听,我不听!”

王广盛并不受他干扰,继续往下说:“随后我发现了紫海,或者,与其说是发现她,不如说是被她挑选上。她曾是教堂石室中悬挂着的干枯鱼巢,韩伦发现她,用鲜血浇灌她,但韩伦没有使她觉醒。直到数十年后,余小稻发现了她,用不死血浇灌她,使她降生。紫海对男人有特别的蛊惑力,在这种蛊惑力下,她与余小稻成功的联手,怀着强烈的仇恨,慢慢残杀了全部的岛民。在此之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更好地操纵和控制小稻,于是发现了我,蛊惑我丧失心智,杀了小稻,并从此为她所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利文重复念叨着。

王广盛也顾自往下说,因为他确信自己所说的,不止能被苏利文听见,更能被他的灵魂所听见,苏利文全身打着冷战,面色苍白,满头是汗,分明是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听着。“我许下的平安愿,使天宁寺中镇着的魂魄苏醒,在我丧失心智、疯狂杀戮的那一刻决心化身来寻找我自己。我要带我自己回家,王广盛,我是来带你回家。”“啊!我让你不要再说了!”苏利文咆哮着冲了过来,死命掐住王广盛的咽喉。

你要残杀你自己的灵魂多少次?人睡着了,灵魂还会做梦,要是连灵魂也睡着了,就只剩下一片黑暗,你却要残杀自己的灵魂,让它永远都不能醒吗?

王广盛目光灼灼盯着苏利文,没有开口,却让这段痛斥被他听见,在灵魂深处听见。“苏利文”是人鱼为了控制你所取的名字。现在人鱼都为自身而觉醒,放弃仇恨,回到自己的海洋,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

或者,杀了我,永远地留在孤岛上,与整座岛的亡灵留在一起,去悲哀地守着他们的教义,那荒唐无望又残酷的教义,在地狱中追求他们永无宁日和难以满足的永生。

真要那样活下去吗?王广盛?活着,却像死了一样?活着,却比死去更可怕。“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曾是你说过的。我所热爱的每一桩事物,都是你热爱着的。”王广盛笑了,“无论你今天是否将我扼杀在这里,我都快要消散了,我已经将真相告诉了你,我已经竭尽全力唤醒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你一缕尚存良善意识的魂魄,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只想来告诉你一声,我是来带你回家的……王广盛,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一声声感人肺腑的召唤,一声声从未放弃的呼唤,王广盛每一张笑脸,每一句话,每一次受到伤害后若无其事归来的模样,映入苏利文的眼帘。

此时已经不能再自称为苏利文,他无法掩饰自己灵魂所受到的剧烈触动,自己与自己如同分裂成双胞胎一般,面对面地看着。

世上再不会有人如他一般幸运,在万劫不复的关头,自己拯救自己。

王广盛抬头,茫然看着海岛,倘若回到那里,不再有紫海,空无一人的地方。尽管从丧失心智以后,仿佛还能看见海岛上的人,冷漠地与自己说话。每天孤独地在码头,摆着鱼市,自欺欺人地等着,能有人过来和自己说几句话。

其实全是幻象,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在演戏。

难怪邮递员来时,不假思索地将写着王广盛名字的包裹扔到他手上。因为码头上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站着;难怪王广盛一次一次都杀不掉,会重生,因为他并非真实存在;难怪紫海说这个男人的血喂不饱她;难怪他总是在诉说自己一个又一个荒诞的梦想,不怕不切实际,不怕天马行空,不怕受他唾弃,只为了让他回忆,那曾是自己的梦想;难怪他总是弦外有音,说他梦中的愿望是回家,不惧怕死亡,一定要自由地回家……

就连紫海也感应到他的来历,她所等待的,不是鲜血,而是最终的救赎。

王广盛回头看向自己,看到的是两手空空,自己用力掐住的魂魄已经消散,同他所说的一样,无论王广盛是否觉醒,它都会消散,因为它已经说出了真相,竭尽全力。

海上回荡着他的声音,最后一句话,不用重复,却已经刻进他心里。

王广盛捂住自己的胸膛,觉得心快要跳出来,无比悲痛,不是为了紫海,而是为了自己无比感动。

灵魂如果睡去,眼前便是永恒的黑暗。

这就是“王广盛”不惜一切,为他带来的字字句句。“你告诉我的……我听见了,记得了,我知道你没有离开,你就在我的心里。”王广盛哽咽着,噙着热泪,扪心自语。

随即他驾驭着船往灭罗岛开去,并不是为了返回码头继续迷失自我的生活,而是驶向悬崖下的山洞,他走进洞去,反复念着对不起,带着一颗忏悔的心来到那里,看见一个已经盖上的坛子,王广盛虔诚地捧起它,告诉它:“我来带你离开这儿了,永远的,离开黑暗。”

随后小心翼翼地抱它在怀中走出洞去。他重新回到船上,径直驶离了灭罗岛,一刻也没有逗留,头也不回地离开,什么都没有带。

阴霾的密云笼罩在海岛的上空,眼看要下一场大雨,而男人离去的方向却是晴朗的,没有任何阻挡。灭罗岛上空再次响起了凄凉的空袭警报声,仿佛在哀怨地诉说着一件又一件悲惨的旧事。灭罗岛的岛民无人可以救赎,也并不期待着救赎,在他们的美梦中,仍然留守在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就像每一个人依然有机会能够得到永生……

王广盛将坛子端放在船上,带着它向内陆驶去,他整了整衣装,忽然在口袋中找到一张稿纸,又黄又旧,是他写的:这是一个沉闷的阴天,海岛即将迎来一场阵雨……

看到这里,一股暖流忽然冲入了他的心田,他知道若不是时间的逼迫,“王广盛”不知有多少心里的话想要与他倾谈,想告诉他,对许多事的夸张,其实是有另一番感悟,就像他曾经说过的写作,什么赚大钱,出大名,娶很多很多媳妇。

王广盛笑了,想起“王广盛”,鼻子却一阵一阵酸楚。“其实我才是一个在写故事的人,对吗?”王广盛自言自语:“无论是怎样的故事,不要先为它定性和定型,凭自己的能力去写,让故事中的角色真真切切地使人感觉到、感触到,那才是我应该在意的事……王广盛,好好活下去。王广盛,我们回家了。”

说罢,他将这张载满记忆的纸撕得粉碎,扔在海中,让海水冲刷一空。

他明白,噩梦是为了让人更清醒;悲伤的故事,是为了永远不再提及。

任明天充满多少未知和变化,自由便是最伟大的幸福。

王广盛迎风挺起了胸膛,想到自己,便充满了力量。

清明杀

文/胡西东

1.绑架

1.绑架

我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两个人。

一个穿着脏兮兮夹克的中年汉子躺在地上,胡子拉碴,皮肤黝黑粗糙,呼吸沉重有力。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胖子坐在地上,抱着双臂冻得直哆嗦,他的目光呆滞,嘴唇一直在发抖。

这是一间奇怪至极的屋子,粗水泥粉刷的墙壁,狭长的空间呈阶梯状,大概有40平方米,纵深10米左右,宽的地方接近4米,窄的地方也有3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由宽变窄的走廊。屋顶很高,目测接近5米。屋顶上挂着波浪形的鲜红色装饰布,像咖啡厅里的那种。一个双管的节能灯悬挂在波浪布的起伏处,照亮了整个房间。

对了,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一扇铁门。“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看着胖子,喉咙里忽然冒出这么几句话,声音干涸、嘶哑。

胖子听到我的话,浑身一震,忽然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这里,抱住我的腿,可怜巴巴地低嚎:“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了句和我一模一样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和我一样,一觉醒来,就从家里的床上到了这个地方?我朝胖子摇摇头,用脚踢了踢那个躺着的中年汉子。

胖子也摇摇头,说:“没用的,你弄不醒他的,就像刚才我弄不醒你。”

我一贯是个冷静的人,就连父母离异反目成仇拿起菜刀互砍的那个晚上,我都能做到无动于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玩魔兽。我骨子里是个绝望的人,绝望到尽头就是无惧生死。

所以,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

我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有股辛辣的药水味。我明白了,有人绑架了我们!

可是,我只是个搞设计的月光族啊,虽然最近接了一单小生意,可是,这个设计对我来说太小CASE了,只收了委托者一千五百块钱啊。妈的,不会有人为了区区一千五百块钱绑架我吧!

仇人?

不可能,我已经做了七八年宅男,想结仇也没地方结去。

那个胖子眼巴巴看着我,我说:“别光看我,老兄,我们被绑架了,我们得想想,是谁绑架了我们。”

胖子瞪大眼睛:“绑架?你肯定这不是监狱?不是看守所?”“老兄,你不长眼睛么,这里哪里有半点地方像监狱,像看守所?”我翻了翻地上那个中年汉子的眼皮,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随口对胖子说,“喂,你不会是刚刚犯什么事儿了吧?”

我冷静的姿态慢慢影响了胖子,他不再打哆嗦了,小声问我:“我……犯事,对了,你是谁?你……现在……不害怕?”“我叫康力,小人物。”我走到铁门那里,铁门是整块铁板焊就,拉不动,推不动,外面肯定加了闩!我转头对胖子说,“害怕有什么用?我们现在最重要是必须知道谁绑架了我们,为什么绑架我们,有目标才有对策。”

胖子点点头:“你也是迷迷糊糊给弄来这里的?”“算是吧,老子昨晚在家睡觉,醒来就是这里了,要不是你和我说话,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我使劲摇摇头,“对了,老兄,你说你犯事,你到底犯什么事儿了。”“不是我想犯事的,我也是被迫的……”“到底什么事?”我听到被迫两个字,来了兴趣,说不定从这个胖子身上,能挖掘到暗中对付我们的人。“抢劫囚车!”

一句话吓我一跳。“说说。”“我……我是个出租车司机,昨天吧,我……”“对了,今天是几号?”我打断胖子的话,对于日期,我一向不太敏感,糊里糊涂的。对于生活,我的态度同样如此。“昨天是4月4号,也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如果是白天的话,今天应该是4月5号。”胖子一副吃不准的样子,估计是无法得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睡衣,又看看胖子。胖子摊摊手:“手表手机钱包……所有随身物品都不见了。”“好吧,你继续说你的事。”我嘴里喃喃自语,“4月5号,4月5号……”

胖子一张脸忽然变得煞白:“今天是清明节!”

2.劫囚

2.劫囚

胖子叫李宽,名副其实。

我们让时间回到4月4号,因为在这一天,李宽经历了一件匪夷所思的劫囚事件。

4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城市的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花香味。李宽心情也不错,他脱掉外衣,将出租车停在路边,开着车窗晒太阳,听着广播,逍逍遥遥地等待客人上门。

那是接近中午11点的时候,李宽正准备出去买快餐,忽然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被人拉开了,进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开车,去削藩桥。”男人的语气冰冰冷冷的。仿佛带着凌厉的杀气,让李宽背心涌出一股冷汗,不敢多看一眼身旁的男子。

削藩桥是一座桥的名字,位于市东区,地方算不上偏僻,但也算不上热闹。从削藩桥再往东,就是市郊的削藩桥劳改农场。所以削藩桥在本市人心中,总有些不吉利的意思。

李宽发动车子:“您是去削藩桥还是削藩桥农场。”“就是削藩桥!”男子脑袋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把脑袋上的棒球帽帽檐往下拉,遮住了半张脸。

一路无话,差不多一刻钟便到了目的地,李宽很有礼貌地说:“先生,您到地方了。”

那人坐直身子看了看,说:“过桥,左拐。”

车子过了削藩桥,往左拐是一条5米宽的单行道,这条单行道虽说车流稀少,但也能直通东门。在单行道上开了不到一分钟,那个人又道:“前面右拐。”

李宽探着脑袋看了看,疑惑地问:“前面?前面没岔路啊。”

那人说道:“不是岔路,看到那边的活动场没有,开上去。”

那人说的活动场,就是路边修建来给那些老人晨练用的场地,装了一些简单的器械。李宽搔搔头:“那上面不让停车啊。”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让你开上去就开上去,出了问题我负责。”

李宽胆小,被那人冰冷的语气吓住了,方向盘一打,车子就跑上了活动场。不等车子停稳,那男人就从夹克衫里面掏出一把特大号的扳手,李宽心惊胆战,一脚踩住刹车:“你……你想干什么?”

那人打开车门,顺手从屁股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扔给他:“别走,别熄火,打着表,按时间算钱,在这里等我。”

李宽坐在车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走到路边的一个消防栓那里,用扳手卸下了铁阀的出水封口,然后从夹克衫里面掏出一个漏斗形的东西换了上去。李宽暗暗咋舌,心说,他那夹克衫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啊!

这个人没事动消防栓干什么,难道他是消防武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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