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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7 17:5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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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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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文学:大波(四)

中国经典文学:大波(四)试读:

第42章

中元节的正日子,是七月十五日。如其不有下面要叙述的一件事,各街的盂兰会,一定办得很热闹,钱纸烟焰,会把全城笼罩了的。

照太阴历计算的七月十五日,是成都一个极可纪念的日子。如其承认辛亥武昌革命起义是与四川争路事件有关系的话,则民国纪元前一月多的成都的七月十五,实实在在可以说是建立民国最可纪念的双十节的序幕,有如旧小说的楔子,或得胜头回。

如其到中华民国七八十年,革命后第二代的子孙差不多都在老了,那吗,照太阴历计算的成都七月十五的故事,庶几可以在成都人的脑际消灭了去,而在此书叙述时,仅仅相隔了二十五年的短时光,你们想啦,这如何不说是“如在目前?”真真如在目前!那天很是燠热,记得清清楚楚,早晨还未起床,业已通身是汗。

记得清清楚楚,天是那样的晴明,蓝得带了苍色,没一点云花。记得清清楚楚,在七点钟时,从好几天以来业经有了的巡街的巡防兵,忽然增加多了。记得清清楚楚,看见一个热闹街口上,于四叉分开的铺面檐下,站立了三十来个雄赳赳的巡防兵,都打着青布大包头,穿着不整齐的黄布军装,两腿是灰布裹缠,麻耳草鞋,这和文质彬彬,服装整洁,戴遮阳军帽,穿黄皮军鞋的陆军兵士,全然不同,巡防兵野气多了!记得清清楚楚,很诧异的看见那满脸横肉,立眉吊眼的巡防兵们,把使旧了的九子后膛枪,横在手上,怎么样的扳开机柄,怎么样的把插在皮带内的拇指粗二寸多长的子弹,一颗一颗取下,又怎么样滴答滴答的一颗一颗按进枪膛去。

还记得清清楚楚,傅隆盛掌柜从制台衙门学道街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惊惊慌慌的,悄悄告诉人:“唔!今天怕要出事!南院的东西辕门内外,全是巡防兵,总有营把人罢!听说大堂到二堂,还有好几百卫队,一色的快枪。不晓得为的啥子?说不定要估着我们开市罢?”记得清清楚楚,有人问他:“真个估逼我们开市,我们咋个办呢?”

他把一双庞眉聚在一处,望着天空,好半会,才说:“只要有人开铺子,我们敢同他抗吗?”

如此的戒备,假使真如傅掌柜所猜想,则赵制台等未免太蠢了。幸而他们并不蠢,他们是在实施路先生的锦囊妙计。

赵制台他们是这样的在行事,铁路公司中一伙先生们,却也有相当的准备。当其九点过钟,制台衙门的大花厅上,正自开着全城文武官员重要大会;正自派了几哨巡防兵,把铁路公司包围了,点名似的,将谘议局议长法部主事蒲殿俊,谘议局副议长保路同志会会长举人罗纶,铁路股东代表度支部主事邓孝可,股东会会长翰林院编修颜楷,股东会副会长贡生张澜,以及与股东会同志会有关系的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举人叶茂林,举人王铭新等,一共九个人,着十数个戈什哈铁面无情的,说是有重要会议,大人请各位就去,估迫着请往制台衙门去时,大家便已了然大祸临头,炸弹是爆发了。

立刻就奉行了蒲、罗等前已商定的妙计,一面发出告急文书,派人飞一般向四乡外县各同志协会送去,一面就把未曾散完的几百张先皇牌位,叫全公司的杂役小工,分向邻近各街,见人就发与牌位一张,红香三根,大声喊说:“我们的蒲先生、罗先生,着赵制台捆绑去了!我们快拿这东西到院上去哭救呀!”

所以,当制台衙门大花厅上,赵尔丰正自向着一众官员,宣布蒲、罗等人借名保路,阴谋不轨,限期举事,危在眉睫,为今之计,只有先将首要诸人捉来正法后,再行出奏,要求众官签名认可,以示不是他一个人专擅嗜杀,但是首先就着八旗兵驻防副都统奎焕――将军玉昆说是有事不来,署司法使周善培也因病请了假――软软的拒绝了,跟着提学使刘嘉绅也提出了异议,赵尔丰愈是生气,生气到雷霆火爆,须眉皆张,而他仍是面不改色的认为不能如此操切从事,因为有人提出异议,而将军副都统又是有单衔出奏之权的,以此之故,不能不使赵尔丰略为沉思,把已定的妙计,临时改了一下,回头向一个武巡捕吩咐了一句;而正自解衣就缚,看着鬼头大刀,业经亮出,知道万事已了,不胜恐惧苦痛的几位首要,才被押送到来喜轩,以礼拘留起来。就这时候,哭救蒲先生罗先生的百姓们,已从四面八方的涌了来!

人民是那样的热忱,他们全是不假思索的来救蒲先生,来救罗先生。救得出来,救不出来,他们不管;救出来了,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也不管;他们只一个念头:蒲先生罗先生被赵屠户捉去了,要杀头,我们得到南院上去救他!

一个人在街上喊,一街的人都汹动了,各自把先皇牌位从铺板上揭下来,先还拿在手上跑,因为不方便,遂用发辫缠在额头上。

在这群众运动中,――并可以说是纯平民运动。因为拿着或顶着先皇牌位,一切不顾,呼喊而进的群众中,恰无一个中等以上人家的人。这可以说,中等以上人家的人,都太斯文了,平日讲究的规行矩步,相见以礼,像这样仅仅穿一件背心或汗衣,与夫一条大脚裤,在街上飞跑的粗野举动,那是不取的。

又可以说,中等以上人家的人,多了些阅历世故,对于一件事情,首先必要慎重考虑一下,利害何如?即令有利无害,却也莫为人先。所以惟有一般头脑较为简单,见识世故都不大不深的平民,方能一任感情的支配,敢作敢为而一切不顾了。――傅隆盛掌柜,只管有了一把年纪,自然不肯后人的。

傅掌柜自议论了院上情形,依然在他形式罢市的铺板之后,做着他的制伞工作。心里一如平常摸着工具时那样专一,那样平淡。――他是必须把工作放下了,拿起叶子烟竿时,方能念到其他事情的。――忽然听见街上一噪动,又从抽去的铺板隙中,瞥见了大家都在飞跑,他登时就伸起腰来,不及穿汗衣,向铺门外就跑。他的掌柜娘跟着从后房追出来看时,他大约已向过路的群众问清了是什么事,正在撕取铺板上贴着,一日三朝的那张先皇牌位。

他向他老婆道:“哦!调了这么多的巡防进城,才是为的杀罗先生!我要救他去!”他老婆不及问他如何的救法,他已羼进了人群,掉着一条精赤的左臂走了。

傅掌柜娘原本就未料想到她后夫此去之为福为祸,只是目睹经过的人众,都是红涨着脸,额上青筋暴起,眼睛里都含有一股煞气,口里又不住的在呐喊:“上院去啦!救罗先生!救蒲先生!蒲先生罗先生为我们四川的铁路,着赵屠户抓去了!我们快去救他!”

她本能的就害怕起来,向那呆立在她身边的徒弟道:“小四,快跟你师傅去,人这么多法,挤不进去,就拉他回来!”

她还看见她的后夫,到底岁数大了,身体胖了,不能像别一般年轻人跑得那么快,一个花白头发的头,犹然在八九丈外蠕动。而小四则似兔子般一射就没有看见了。

不是她要生气的说道:“掌柜是走惯了的,你也要跑,都跑了,别人定的货不交了吗?”客师老王,才又重新走上阶沿,回到铺子里,很不高兴的拿起那把未完工的蓝布伞来,两眼却直直的瞅着街上渐已稀少的群众。

第43章

傅隆盛气喘吁吁,随着众人,把西东大街走完。由暑袜街奔来的一伙人,直向青石桥北街卷了去。他本要向中东大街走的,也被卷着转了弯。街口上驻扎了好几十巡防兵,并没有阻拦他们,大概尚没有奉着命令。

走过了青石桥北街,向东一转,便是学台衙门所在的学道街。这条街,几几乎全是书铺。卖书的先生们,到底是接近斯文人的,不比未读过书的人胆大,打得粗。所以从街上奔去救罗先生的人,只管如潮的涌去,而本街的人,却只笑嘻嘻的,抄着手,站在各家铺子门前,看戏似的看。偶尔有几个徒弟一样的小孩子,要想加入,也着师傅客师们叱住了。

学道街过去,便是与臬台衙门正对的走马街。向南走去,不上十丈远,再向东一拐,就是制台衙门的西辕门了。

傅隆盛一直挤到西辕门口,忽觉有人把他一拉,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四。“你跑来做啥?连先皇牌位都没有拿!”“师娘叫我跟你来,若是太挤,就叫我拉你回去。”“放你妈的屁!你管得了我?”他仍然挤了进去。恁大一个空坝子,全是人,两边鼓吹台和石狮之下,则是持着上了刺刀的巡防兵。宜门两边也是兵。宜门以内,人更多了,傅隆盛挤在门口,实在没办法再挤进去。

此时人是站定了,便都提起喉咙,一齐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小四挤在他师傅的身边,也忘记了他师娘的吩咐,而加入了大喊。

上千数的人这么齐声一喊,虽不致屋瓦皆震,却也很像初发生的春雷。群众被自己的声音一鼓励,更其有了劲,一面拼命大喊,一面拼命往里挤。

群众大概是这样的自信:只要我们挤进宜门,给他一阵大喊;挤进大堂,给他一阵大喊;挤进二堂,给他一阵大喊;不然就挤进侧门,再老实给他一阵大喊,赵屠户一定害怕了!他敢把我们怎么样?我们头上都有一个先皇!他一定只好把我们的罗先生蒲先生放了出来!

或许群众心里就连这一点念头也没有,他们只是尽其职责的挤,尽其职责的喊,结果如何,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小四到底玲珑些,他居然乘隙而入,比他师傅先挤进了宜门。傅隆盛如何能让他徒弟占先呢?遂也横着肩头,把他那全身油汗的肥胖身子挤了进去。

宜门以内宽敞多了,两边是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书吏执管档卷的所在。稀稀的站了些兵,迎面大堂之上的兵,却不少。群众已是挤到大堂阶沿之下,与兵相距,只不过七八丈远近。众人便冲着大堂大喊:“把我们罗先生蒲先生放出来呀!放出我们的罗先生来呀!我们的罗先生快出来呀!”

毕竟没有指挥的人,不能把群众意识统一起来,大家也毕竟各怀了三分惧怯,做不出一涌而上的步调齐一的举动。傅隆盛虽已挤在最前头,还不是只好站住了,小四落在他后面两丈远,忘记了呐喊,他的眼睛正忙着向四下里溜,他从金堂乡间上省,学了两年徒弟,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大房子哩!

后来据傅隆盛记忆起来,大概就在他挤到大堂下一袋叶子烟的时候,似乎大家喊起了勇气,就有十几个人将先皇牌位捧得高高的,一直向大堂上涌去,似乎大堂上也嘈嘈杂杂起来,似乎有一个人从大堂内吆喝出来道:“四少爷田大人吩咐的!不退的,就开枪打!”登时,就看见好些黑而放光的小圆枪口,向着大家举了起来。

承平日子过惯了的成都人,虽然看见过洋枪,也听见说过洋枪是杀人的利器,也有很少数的人,偶尔从城内铁板桥的机器局,以及东门外望江楼下流新建的机器工厂侧,听见过试枪的枪声,辛丑年红灯教进城,也着王藩台的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人,但是大多数人的意想中,终于想不出洋枪杀人究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

今日在制台衙门满腔热忱来救罗先生的人众,直比他们祖若父的命运好,他们竟能亲身实验的听见了洋枪放射的声音"訇!”

是那样的震人,子弹在空气中激出"嘘儿"的声音,是那样的刺耳,同时,并看见一个三十来岁裁缝模样的人,中枪而倒,是那样平平静静,一扭的便扑了下去。

使得二十五年之中,成都人隔不上几年,便得欣赏若干日的枪声人血,实自辛亥年太阴历的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钟前后,承赵四少爷与田徵葵之赐,给我们开了端了!“砰!”“訇!”“嘘儿!”历历落落的从大堂上一响,宜门外头门外也应声而起"砰!”“訇!”“嘘儿!”

还有应声而起的,就是亲身来实验铁与血的滋味的群众们。他们最初听见枪声时,全呆了一呆,仿佛从未闻过火药气息的小鸟一样。及至看见倒了两个人下去,才直觉的感到那人是中枪死了,才直觉的感到死是可怕的,才直觉的感到有逃生的必要。于是就潮退一般,扑扑跌跌的向头门外涌了出来。

死是那样的可怕,它把群众的喉咙全扼住了,使得千数的人只顾扑扑跌跌的朝头门外跑,而都紧咬着牙巴,喊不出一点声音。一霎时,大堂下面的坝子就腾空了,除了五具还在流血的尸身外,就只有好些挤落了,不及拾起的各种鞋子。

宜门外头门外的枪声放得更响,倒下的人更多,而朝着分向东西两辕门拼命逃生的群众,依然是噤不能声的尽着力量飞跑。

后来,据傅隆盛说起,他挽着小四涌出宜门时,只觉得弹子便在脑顶上飞。正在跟前飞跑的三个小伙子,先倒下了一个,他便从他身上跨过,亲眼看见那人两肋,连连的出血。他不知是骇极了吗?还是为了别的原故?

只觉得两条腿顿时就软了。忽一个人将他一推,他站立不稳,一跤扑下,小四也伏下来看他。恰一颗子弹,就从小四的肩头上擦过,打进那人腰眼去了。要说冥冥中没有鬼神支使,那个人如何会抢来替死呢?

他因此倒镇静了些,紧挽着小四,弓下腰杆,从从容容跟着大众涌出西辕门。水池跟前,恰又倒下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他做梦一样,同小四走到走马街口时,听见接近臬台衙门的北口上,也有枪声。他本能的就避到新半边街。到此,才听见了人声。

还是一堆一堆的人,手上拿着先皇牌位,挤了半条街,喊着:“救罗先生啦!”到底为枪声逼住了,终于不敢走出街口。

有人忽然发现了小四肩头上在流血,"噫!这娃儿带了伤了!”大家这么一说,傅隆盛才觉得了,小四也才痛得哭了起来。

因为不晓得伤在那里,重吗不重?小四又那么哭着喊痛,他遂忘记了他的老,连忙把小四背在背上,急急的走过老半边街,仍旧打从青石桥北街,西东大街,向盐市口跑来。沿途是那样的混乱,有拿着先皇牌位向他来处跑的,口里喊着:“上院救罗先生去!”有失魂落魄向他去处跑的,则喊着:“制台衙门开了红山了!”在东大街的鱼市口上,似乎还听见东北两方,不远的地方,也有好多响枪声。

他才走到盐市口的街口,他的客师老王正惊惊慌慌走来道:“阿弥陀佛,你好好的回来了!小四咋个了?”

他摇摇头,一直把小四背到铺门前,他的老婆已哭了起来道:“我的天呀!”“哭啥子!小四带了伤,快到铜人堂此中药铺门口立有一尊练习针炙扎穴位用的铜人。该店并非同仁堂,成都同仁堂由江西人陈发光于乾隆年间设立,店址在原湖广馆街口(现东风路二段)。――编者注请陶老师来收水,先把血止住要紧!”猪血是我们常常做菜吃的,六七月出烟薰鸭子的时节,白菜芽煮鸭血也是一样又便宜,又好吃的菜。如其你不是忌吃牛肉的善人,则东大街夜摊子上煮牛血,而名为蒜羊血的,也是一样极合成都人辛酸口味的好小吃。我们吃动物的血时,是那样的自然,丝毫不感觉什么难言的不安,然而一看见人的血,又不是自然流出的,却自然而然会生出一种又悲哀,又恐怖的感觉。

尤其是第一次看见,而又是比较脆弱的女性,固无怪傅掌柜娘的眼泪有那样的多,一直等到老王把陶老师请了来,看了小四的伤处,说是擦伤,并没伤及筋骨;连忙要了一茶碗清水,戟着右手中指食指,在水面画了一道看之不见的符箓,然后含水一口,直向小四的伤处喷去;跟着就拿掌柜的洗干净了而难得用的青布裹缠,密密层层给他包扎好了。

说是要忌风;临时在柜房里安了一张门板铺,几个人小小心心扶他睡下,把一床卧单给他盖好了,问他痛得如何,他诚诚恳恳的回说:“不大痛,只觉得很麻的"之时,她才不抽噎了,才有了心肠述说她在铺子里,先只听见远远的“砰”"呀“訇”的一阵响,她同老王全不晓得是什么响;跟着不久,就见满街人跑,都是那么面无人色的样子,并且喊着:“制台衙门开了枪了!去救罗先生的人,着打死了好几百!巡防兵追杀出来了!”

立刻,街上一些形式罢市的铺子,就急急忙忙把抽去的铺板,又如放火爆似的,关了起来,人都一直躲在铺子里。她与老王照样关了铺子后,猛想起了他们两师徒,“我真急死了!生怕你们也着打死了!我就哭了起来。王师又不敢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并不见巡防兵杀来,我们才开门出来,还有拿着先皇牌位向那头跑的。我正要叫王师来找你们,恰又砰呀訇的响了几下,不晓得在那方,我们又骇住了。又过了一会儿,街上的人是那么跑来跑去的乱跑,王师才大胆了,说是先到青石桥来看看。观音菩萨保佑!你们回来了!小四到底带了伤!怎吗?你这里也有血!”“酣!有血?”他一身都寒战起来。

陶老师连忙把他背上一审察,拿湿手巾把血痕抹了道:“是染的血,不是伤。如其这里都伤了,还了得!傅掌柜,我倒要奉劝你两句,你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有些地方,实在不犯着跑去,你也太热心了一点!”

傅隆盛长叹了一声,向他那皮马扎上一坐道:“我算死里逃生了!”

众人还要问他制台衙门的经过,他惨白着脸,只是摇头。

第44章

制台衙门流血之际,挨近衙门之东的联升巷联升巷,原版为级升巷,疑是当年排版错误,故纠正。――编者注内,恰逢火烧民屋。虽然只烧了几家,却也黑烟冲天。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又奉命关闭。除了西城门,其余三道城门,全由新调进城的陆兵把守。不到十二点钟,全城人心都震动了。

尤其震动的是黄澜生家。因为楚子材理乱不知,黜陟不闻的,在黄家很舒服的过了几天。到今早起来,忽然心血来潮,要到草堂寺公园去看荷花,振邦听见了,也要同去。黄太太虽是阻拦了一下道:“去不得罢?你表叔说,这几天调进城的巡防兵实在不少,听官场中传说,赵制台奉有密旨严办,恐怕要出事?”

但经楚子材一说:“这话已说了好几天,听也听厌了。我们又不是争路的志士。就出了事,也与我们无干呀!城外又清清静静的,怕啥子!”

他还要约黄太太一道去,说是那里很清静,好谈心。她看见太阳很大,怕热,才拒绝了。

他们才走了不上一点钟,就听见看门头进来说,罗先生们着赵屠户捉去了,多少人拿起先皇牌位朝院门口跑,说是去救罗先生的。

这已令她不高兴了,心想:“该不会出事罢?”

十一点钟方过了一刻,制台衙门开了红山的消息,已经传到西御街。看门头把大门关了,飞跑进来报信时,黄太太毕竟失不了她的妇人本色,骇得几乎晕倒,定着两眼,好半会说不出话来。

幸而婉姑同着菊花、何嫂、都在后面,没出来。她脑里先记忆起来的,便是开红山者,逢人就杀之谓也。因才问着门头:“你果然看见巡防兵杀了过来吗?”“不是的,是听见街上跑的人,都这么在说。”“说这话时,是啥子样子?是不是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不是,不是,只是惊惊慌慌的,像有啥子搌了来的一般。”黄太太才又恢复了她的气概说:“那还不是谣言,同往常一样?去把门看好!有人敲门时,问清楚了,才开!”

但她总放不下心去,只好把水烟袋拿来尽抽。约摸半点多钟,黄澜生一头是汗的走了进来道:“太太,制台衙门,……”“是不是当真开了红山,逢人就杀?”“不是开红山,却开了枪,把去救罗梓青蒲伯英的百姓打死了不少。有说几百人的,有说几十人的。我们局里的人全散了。大街口上,尽是巡防兵。赵大人这事又做过火了一点,光把蒲、罗诸人杀了不好,咋个会打起百姓来?”“只要不是开红山逢人就杀,那倒也不要管他。你不叫罗升跟你打洗脸水吗?”“罗升,我叫他打听去了,叫菊花跟我打出来。”

婉姑自然也出来了,并且告诉她的爹爹:“楚表哥去转草堂寺公园,哥哥跟了去,我要去哩,他就不答应。”

她爹爹顺口安慰了她几句话,依然同她妈妈谈起适才的事变。他是很赞成赵尔丰捕杀蒲罗的,只可惜太晚了一点。”“如其他在上任之始,就拿出他这种严厉处置来,何至会闹到罢市,闹到受绅士们的挟持。如今好了,市自然开了,同志会也关门大吉。只是不该妄杀百姓,这一点,我却不敢恭维。”还有令他不敢恭维的事哩。

罗升回来了,向他说:“老爷,城里打死的人,并不只制台衙门一处,有好几处。”“好几处?这不是乱杀起来了?”他也有点害怕的样子。“暑袜南街一处,就在大清银行过来半条街,说是打死了十几个,有一个是童子街的秦街正,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亲眼看见的。南打金街杀猪巷口子上,打死了几个,说是巡防兵叫把先皇台拆了,街坊上不肯,他就开枪打人,并把先皇牌位拿刀砍了个稀烂;现在各街都把先皇台拆了。臬台衙门照壁脚下打死了几个,文庙街口子上也打死了几个,现在街上乱得很,到处都是巡防兵,不准人在街中间走,又不准几个人挤在一块。动辄就开枪。”“唉!这简直是乱世了,纵兵杀民,赵大人真不对呀!”“告示已贴出来了,我抄了一张,老爷看。”

罗升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草纸。黄澜生接过来,很怪的字体,歪歪斜斜的写着:

署督部堂示:只拿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勿论!

黄太太也看了一遍,笑道:“照告示上说,聚众进了制台衙门,才格杀勿论,咋个又到处杀人呢?这不是诳人吗?”

黄澜生摇摇头道:“照规矩,告示上也该把蒲罗的罪名说一点呀!不能这样的囫囵吞枣!单拿公事来说,也不合格。赵大人的枪法,未免太乱了!”

罗升将要回身走了,忽又说道:“听说四城门都关了,城里多少人都不能出去。”

黄太太猛的想了起来,两脚连连的顿着道:“天呀!楚子材同邦娃子不是关在城外了?”

她丈夫也着了慌道:“是呀!他们咋个进城呢?”

婉姑只见父母都这样的着急,以为哥哥一定遭了什么了,不由呜的一声,便哭了起来道:“哥哥,你回来呀!你回来同我一堆耍呀!”

小孩子一哭,更惹起了大人的不安。黄太太要亲自去看看西南两城门是不是当真关了。她丈夫好容易把她劝住了,说是无益,“城门不关,他们自然会进来;关了,你就亲自去看了,又中啥子用呢?”

她仍不肯,结果还是叫罗升去看。“一定要去看,不能光听人家说了就算事!”

即使在承平时候,一个未经离开过父母的小孩子,忽然被人带走了,明明晓得并无什么危险,当父母的也不能十分的把心放下。到了应该看见小孩的时候,犹然没有回来,已经会使父母焦急了。何况遭逢着这样的事变,生生的把一个孩子关在城外?

又是儿子,又是黄家惟一的人种。如其有了不测,且不说对不住黄家的祖宗,“澜生四十开外的人,那还有生的!”

黄太太这样的寻思。就是亲友们知道了,岂有不指责的?“你这样的当母亲吗?现处的是啥子时候?怎不把儿子留在身边,随便就交跟人带出城去,未免太不对了罢?”

她是如何好强的人,能受这等言语么?别人即使不说,他的外婆,岂有不说?她是那么喜欢她这外孙儿的!

如其是黄澜生也在家里,是他答应楚子材带走的,她也好痛痛的把他大骂一顿,等他来安慰一下,使心里稍为宽舒。

如其带走的不是自己所爱的楚子材,而是另一个无关系的人,她也好尽情尽兴的大哭大骂一场,心中也不致如此的隐痛。

如其她答应了楚子材的邀请,一同出了城,虽然会使丈夫焦急,但是子女都在身边,她丈夫对于子女,也可略略放心。她之焦虑她的丈夫,也断不如现在焦虑一个儿子之甚。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该答应楚子材之走。“不晓得他碰着了啥子鬼!从初九回来,整整六天,连大门都没有出过,偏偏今天恁大的太阳,要朝城外跑!我也不晓得碰着了啥子鬼!往常叫他这样,叫他那样,全是随我的喜怒,咋个今天不高兴他走,偏又不十分阻拦他!”她不但焦急,并且懊悔,并且悲哀。

她向来不大哭的,有时看见别的妇女谈起什么伤怀的事,不禁十把鼻涕九把泪,她还要笑人家马尿水太多了,而今天她却哭到揩湿了几张手巾。

黄澜生倒不好抱怨她了,却也说不出宽解的话来,一直背着手走来走去。下午三点过了。罗升回来,说西南两门他都亲眼去看过,关闭了的,城楼上尽是兵,城门洞同南大街上,拥了无数的人。“都是关在城里,想出去又出去不到的乡下人些。”

大家起初还有希微意外之想,以为楚子材或者在关城以前就进了城,或者城门偶尔关一下,或者竟是谣传,现在全证实了妄想终是妄想。

何嫂来请吃饭,着太太大骂一顿,说底下人没心肝,“明明晓得我吃不下,要故意来请!”黄澜生皱着眉毛,也只是摇头。倒是婉姑着菊花诓去,照常吃了两个大半碗。

到夜里,天气一变,白日那么燠热,傍晚时就乌云四起,入夜竟风狂雨骤起来。

风雨一起,黄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她说:“我的邦娃子,此刻不晓得在那里?只穿了一件湖绉衫子,不冷吗?今夜在那里歇呢?”

黄澜生到底是男子汉,抑得住感情,也比较的能思索,便问他太太“子材走时,带了好多钱?”“好多钱,我没有清过,只觉得我送他的那个丝线打的银元包,是装得胀鼓鼓的,大约总有十来块钱罢?”

黄澜生眉头稍为一舒道:“太太,你也不要太焦急了。邦娃子虽小,楚子材倒是一个精细的人,又是生长乡间的;关在城外,他一定会想办法,断不像我们城里住惯的人,一旦跑到乡坝里,那就手足无所措了。况且他对邦娃子也好,性情又耐得烦,邦娃子也巴他,既然身边有十来块钱,那就不怕了。”

楚子材之靠得住,振邦之巴他,她又何尝不晓得呢?只是不好向她丈夫说出来,丈夫既这样说了来安慰她,她也就更相信了。

黄澜生还推进一层说道:“城里这样乱法,难免不要闹得血流成渠,尸骨堆山。四城门又紧紧关着,不要人走。倒是城外还好些,海阔天空的,到处可以逃生。楚子材忽然把邦娃子带出城去,说不定冥冥中安排定的,我们黄家祖宗积有啥子阴德,不该断绝香烟,所以才来了这个意外。”

他的这个想法,倒还新鲜,的确也有道理。黄太太再一寻思:“那吗,楚子材之同我相爱,也是冥冥中早有安排的了,若不有这件事,他对振邦也必不那样的爱他。这么一来,振邦倒可以逃出大难了!”

她心里倒果真安慰了,觉得她不阻拦楚子材之走,反而有了功了。但又一转想“乡下果就平安吗?”她丈夫又向她解释,乡间自然平安多了。因为目前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匪乱,如像白莲教、红灯教、长毛贼、和什么李短褡褡、蓝大顺等,一来了,便排山倒海的,无一个地方不受其祸。又不是亡国的乱法,如像火烧圆明园,以及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那样。更不像明朝沿海沿江的倭乱了。像那样,乡间真就太不太平,反而住在城里倒好些。现在的变乱,只算是官民相敌,有官有兵的地方,倒很危险,无官无兵的乡间,自然是太平的。

黄澜生解释至此,就连自己也相信了。他太太还在枕边同他商量:“既然如此,我们明天不如设个法,一家人全躲出城去不好吗?”

然而到次日吃早饭时,东门大桥的战争,就传遍了全城,黄澜生的理论,完全在撼动了。

第45章

东门外大桥上的战争,这比辛丑年红灯教扑进城来,与王藩台的亲兵在院门口的战争就有声光多了。不仅有声光,并且还博得全城人民的同情。

也就因为人民太同情了,所以对于战争的传说,在东门方面的人是:“我爬在城墙垛子中间,亲眼看见的。同志会从芷泉正街开来,好大的声势呀!前头全是抬炮牛儿炮,后队才是枪。守城的陆军开了二百多人出去对敌,刚走到大桥,不提防同志会的抬炮就轰呀隆的打了过来,登时就把陆军打死了三十几个人。陆军自然也就跪下放枪,但是抬炮的火药烟子多大!

把大桥那头全遮满了,陆军看不见,枪自然就乱放了,没有把同志会打死一个。抬炮连连的放,又把陆军打死了几个人,陆军算是打败了,退进城来。同志会一定因为人马还没有调齐,来的只是顶近的几个乡场上的,所以打了胜仗,还是退到牛市口场上去了。”

那时较有生气的报纸,全在十五日下午着封闭了。商会办的《商会公报》,和一家比较温和的《通俗新报》,虽未封闭,但自己不敢出版。而十六日尚在出版的,就只有官印刷局发行的,专门称功颂德的纯官报的《成都日报》一张,关于战争,自然只字不提。

因此之故,东门方面的消息,就只有口口相传,一传到西门方面,便成功为:“东门外的仗火好凶呀!同志会集合了几万人,连简州的同志会都连夜连晚的赶拢了。不晓得从那里得来的多少快枪,又有抬炮。抬炮是几个人抬着打的,一放出来,有簸箕大一圈火药,可以打到一里远,一抬炮,打得死好几个人。陆军巡防开了好几百人出去,从半夜就打起,我们半夜不是听见轰轰的雷响吗,那才不是雷响哩,是抬炮的声音。一直打到天亮,陆军死了一些,巡防兵死得顶多,支持不住,才由牛市口退了回来。同志会正在牛市口饱餐战饭,恐怕下午就要攻东门了!”

东门战争的消息,比有报纸宣传的还快,还普遍,全城人心都希望同志会攻进城来,把昨天行凶的巡防兵一个一个的杀死。大家希望得,甚至连午饭都忘记吃了。时时提起耳朵来听,“怎么街上这样清静,同志会难道还没有进攻吗?”

有好些人还特特绕了许多街口,躲过巡防兵把守不许人轻易走过的地方,溜到东门方面来看动静,还不是同北门西门南门各方面一样的路断人稀并无异状?

其实,后来经过许久许久,事变境迁,大家的感情业已平伏之后,由东门外芷泉街那天躲在铺板后面,目击战争经过的居民,克实的述说起来,才知道使四川在二十五年中有了五百多次战争的开宗明义第一战的实情,原来是这么样的:

东门外一些距城不远的乡场,在昨天中午过后,就得到了同志总会的通知。知道罗先生被抓去了,若不赶速来救,定然性命不保。于是各乡场的同志协会便不谋而合的,一面传信于较远的乡场,一面就把本场的团防集合拢来,向省城开来,要以他们的武力将赵屠户恐骇着,叫他把“我们的罗先生”放出来,他们也从未思索一下,这举动对不对?他们到底有没有这力量?他们也如城里的一般平民一样,只本着一腔热忱,拔足便走。不过城内平民,手上拿的是黄纸石印的先皇牌位,而他们拿的乃是防盗的利器:梭镖,南阳刀,羊角叉,以及顶近代的利器,从明朝遗留下来的明火枪,比明火枪大而声音顶响的,两人抬着走的抬炮。

每场都有几十个人。走到初更,到了东门外时,居然集合了几百人。听说城门已关,自然进不了城,而天气又大变了,狂风骤雨的下来,使得一般勇士大感饥寒之苦。于是芷泉街的首人们才出来大作义举,先请大家吃饱了,又寻找了好些庙宇给他们睡觉。一直酣睡到天色微明,雨犹未止,却被城楼上"滴达、达、滴达"的军号吹醒了,大家翻身起来,也无所谓会商,依然是不谋而合的,各自吵吵闹闹的就向大桥上走。

先头有三四十个拿羊角叉和南阳刀的,走得快些,过了大桥,刚要走近外城边时,忽见外城的城门打开了半扇,出来了十多个穿黄呢制服,披着短雨衣的陆军,枪支提在手上。前头是一个军官,穿的是长筒马靴,拖着指挥刀,很和蔼的向着这般来救罗先生的勇士,连连摇着两手道:“弟兄们,慢来,慢来!”大家都站住了,呆呆的把他看着。“你们的官长,……不是,你们带队的首人呢?”“我们没有。团总叫我们来,他没有来。”“那吗,你们拿着刀刀叉叉的来做啥?”

七八个勇士争着答应道:“团总首人叫我们来救罗先生的。罗先生着赵屠户抓去了要杀他。”有几个更勇的勇士伸嘴抢了过去道:“日妈的!尽着同他说些空话做啥!你让开,我们进城去,叫赵屠户快点把我们的罗先生放出来,我们好早点回去做庄稼!”

军官还是那样满脸是笑的,一面走,一面说道:“弟兄们,你们都误会了。罗先生因为别的事情,有圣旨下来,叫赵大人捉拿正法的。赵大人就因为罗先生是好人,又正在替我们四川人争铁路,把他正法了,怕大家都要误会,不免生出多少事来,因才把他们几位请去,优待在衙门中。赵大人正在替他们打算开脱哩。真情是这么样的,你们不要听旁人的怂恿,来生事。我本是奉命来迎击你们的,但我们都是同胞,我不忍胡里胡涂像旁的人那样干,所以我奉劝你们,不要再动干戈,赶快回家去做庄稼。你们好好的回去了,我报将上去,赵大人一定喜欢,晓得你们都是良民,只是受了旁人的愚弄,必不来追究你们的。”

军官已走进了这般勇士的队伍中。他带的陆军,仍远远的站着,把枪横挺在手上,枪尖上上着雪亮开了口的刺刀,做着准备冲锋的姿势。“……我劝你们的,并不是害你们的话,如其当真打起来,我倒说,不惟跟罗先生更添了罪,使赵大人不好办理,你们也要吃大亏的,我是打过仗火来的,不说你们使的这些家伙,打不过快枪,就是夷匪的叉子枪,打得又准又远,还打不过我们哩。你们好好的回去了,不损失一点啥子,各人回去看各人的妻室儿女,岂不是好事?何必一定要弄到死伤流血,大家都不好!”

一般拿着刀叉的勇士,倒顿住了,又因“伸手不打笑脸汉”"的格言,把大家拘束得更不好动手。假使不有两三个生恐天下无事的勇士振臂一呼的话,这伙人真有着那军官说回去的可能。

呼声是:“弟兄们,不要中他的缓兵计!开回去,拿抬炮来轰他!”

一伙勇士好像醒觉了,一齐说道:“对劲,对劲!拿抬炮来轰他!”

于是丢下军官,全都回头飞跑了。

这军官倒是很雍容的笑了一笑,回头向他所带的兵士,把手一招,大家便踏着便步,跟在他后面,慢慢的走上大桥来。

是时微雨已住了,天是阴阴的。石板的街面以及桥面,被雨洗得露出了本来面目,有肉红的,有湖青的。两边铺户都关得紧紧的,没一点人声。

桥那头的芷泉街上,却像蜂子朝王一样,满街都是穿着破旧单衣,光腿草鞋,头上打着白布包巾,或是戴着草帽的团防。羊角叉、南阳刀、梭镖、竖着横着,摆出好多的姿势。还有一些火焰边的团防旗帜,被晓风吹得猎猎的响。阵前架了三架久矣夫不用的旧抬炮,还有几支明火枪。三个手执火绳的汉子,一看见了这边的队伍显露在桥的顶上时,便气势汹汹的大喊道:“空手让开啦!要开炮了!”

军官不禁大笑,便叫军士向天发了一排枪。“砰!”“訇!”“嘘儿!”果然把一般执羊角叉,拿南阳刀的,骇倒了不少,排山倒海的一退七八丈,可是爬起来一看,全是好好的,没一点血流出来。大家的胆子就壮了,嘈嘈杂杂的吵道:“妈牝哟!才是打不倒人的!不怕,不怕!”

又一些吵声:“放他妈几抬炮!我们就冲进城去!”炮手的火绳向火门上伸去了,好些勇士都丢了武器,拿手把两耳使力的蒙住。

果然像打炸雷似的,轰隆一响,一大堵灰白烟子直向桥上冲来,恰恰冲在一个军士的身上,那军士啊呀一声,便扑在地上。

军官连忙弓腰一看,那军士黄黑的大圆盘脸上,直嵌了半脸的铁砂子,眼睛里也像着了几粒,眼角上流出血来。这把他痛得满地的打滚。

第二抬炮又震天价响了,灰白烟子又冲了来,只是比头一炮高了些,烟子的边缘扫过一个军士的帽子,把帽顶帽缘打了多少小窟窿。

那边阵上一片欢喜的笑声道:“又打着了!张大汉,还有你的一炮!”

军官才生了气,赶快把指挥刀拔了出来,厉声叫道:“三百米达!放!”“砰!”“訇!”“嘘儿!”这不是向天放的,又那么近,自然在那边的密集人阵中,就应声倒下了几个,一个就是所谓张大汉,手上还拿着火绳。

当真打起来了,当真流血了,连弓箭都没有,如何还击呢?毕竟还有七八支明火枪,还了七八响,一片烟子将阵脚蒙住。这边的军士都伏在桥上,一枪一枪的只朝烟阵中打去。

几分钟后,火药烟子散尽,方看清了那方阵上,只剩下三架抬炮,一些羊角叉、南阳刀、梭镖,和十来具自己莫名其妙就把生命停止了的尸身。

大家站了起来,正待随着军官追将下去时,忽然听见桥这头东珠市横街上,一片人声,嘈嘈杂杂的涌来。

大概这一股队伍是昨夜就过了大桥,驻扎在大码头一带,听见了抬炮和枪声,也抬着抬炮,执着明火枪,同其他的古代武器,前来助战的。

军官赶快带起军士,回头冲下大桥,抢到横街口上。不等队伍逼近安放抬炮,――他已有了经验了。――便叫军士们"快放!”

也打死了两人,打伤了好几个,自然连明火枪都不及还一下,就纷纷的跑了。

城楼上又开了两班人出来,兵力越厚了。军官便叫人先将那个受了抬炮伤的军士,抬进城,送到红石柱的军医局。然后分兵两队,一队直进到牛市口外,一队直追到茶业学堂,沿途放了些枪,其实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收队回城时,俘虏了带伤团丁二十六人,拾得抬炮五架,明火枪一支,旗帜三面,锋而不利的羊角叉二十七柄,生锈的南阳刀一十二把,红缨梭镖三十一根。

这就是辛亥年太阴历七月十六日,开宗明义第一战的实况!

第46章

上午听见东门大桥的战争,黄澜生已觉他的理论有点动摇,他的太太也把昨夜才放下的半个心,又重新提了起来。问她丈夫道:“城外既打起仗来了,怕就不平安了罢?”

黄澜生皱起眉毛道:“先是在东门打仗,倒不妨,我揣想楚子材也是胆小的人,他听见了消息,既进不了城,必然仍旧回到草堂寺去的。如其他能说出我的名字,圆通师一定会留他住下,不叫他们犯险走的。他该晓得我同圆通师的交情啦?”“我记得上半年吴凤梧请你们转草堂寺公园,你不是说过同桌有圆通师吗?那他们是认得的了!”

于是黄澜生夫妇又得了一种新的慰藉,并且极力相信他们的推测断乎不错。所以龙老太太打发王嫂来看视二姑太太,二姑老爷,外孙少爷,外孙小姐好不好时,他们对于振邦的不在,竟老老实实的答说是楚表少爷带到草堂寺去了,为的是城里太乱,在城外去躲避几天。说来好像是按着计画施行的一样。

就是孙雅堂来看他们,他们也是这样的说法。

孙雅堂更说了些昨天事变的逸闻。如路广锺之如何带着人在梓橦宫的正殿梁上,搜出他自造的滴血盟书,和封官晋爵的名册,田徵葵之如何因为赵尔丰临时变计,气得几乎要自己拿手枪去把蒲、罗等打死。蒲、罗诸人被捕后,王棪如何派人到各家去搜查信函,其结果:“好像大家都约齐了似的,稍为有点要紧的,全烧毁了。”

今天的新闻,自然也如其所闻的说了些:东门外的战事,蒙裁成彭兰棻,和谘议局又一副议萧湘等之继续被捕。“嗨!还有一件稀奇事,那做川人自保商榷书的人,听说竟自打电话向赵季帅去自首。赵季帅先前还不理会他,他竟自赌咒发愿的硬说是他做的,这才把他捉去了,押在成都总教官衙门。”

黄澜生也觉新奇,不禁问道:“是啥子人呢?咋个这么傻法!”“听说是高等学堂的学生。自然,只有学生才能这么傻,稍为精灵点的,谁还肯出头,晓得捉去了是杀是剐。”

继后他又说到颜老太爷,“我今天去看他,他倒坦然,毫不以他儿子被捕操心。他只是说:赵季鹤太冒昧了,这官司一定要打输的。我不知他有啥把握说这句话?反而是他那尚未嫁娶成礼的女婿尹长子很着急。”“尹长子?”黄澜生不熟悉的这样问了句。“尹长子叫尹昌衡,在日本学陆军的,专门说大话骗人的人。现在当着陆军小学堂的总办。身材很高,大家都叫他长子,恰恰他的这位未过门的夫人颜小姐,偏又很矮,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是放古董的高矮几桌了,哈哈!”

黄太太也听得很有味的问道:“女儿还没有过门,难道女婿就上了门,在一块儿了吗?你说两个人站在一起。”“不是吗?现在的世道,比我们当年更开通多了!未过门的女婿,岂但上了门,而且还天天去,去了还要同未过门的太太握手密谈哩!”

因为谈的是颜家,自然,其余波仍然归到了颜楷之被捕,“雍耆才冤枉哩!就说别的人有啥不轨的心肠,雍耆是那样的老实循分,如何诬得上去?他老太爷说的,从初十以来,雍耆已是很为寒心。看见官绅两方各走极端,劝又劝不转,已自急得病了。因才丢了事情,躲到草堂寺去养病。不料是祸躲不脱,昨天竟是从草堂寺捉了进城的。”

颜楷既是从草堂寺被捕,那吗,楚子材一定在草堂寺就晓得了。他是胆小而精细的人,一定就住在草堂寺听消息,绝不会带起一个小孩子走往别处去的。

这更于黄澜生的推测上加了力量,这更使他夫妇大为心安,所以孙雅堂走后,又听见南门外红牌楼地方也发生了战争的消息,也不像昨天那样的焦了。

十七这一天,全城依然是那样愁惨凄冷的。许多居民急于要亲眼看一看战争的实况,遂一起一起的跑上城墙;――虽然城门关了,有守城的兵,但是陆军不敢重用,说是军中表同情于同志会的很多,只由统制朱庆澜挑选了一营比较可靠的,调来守城。

依然不放心,分一半调到督练公所,而认为顶可靠的巡防兵,此时调到省的,仅仅八营。分一营派到东南北三城门,帮助陆军守城,其实是监视之意。分二营派驻邻近制台衙门的各街,其余五营一千六百余人,完全驻扎在衙门内。四少爷犹嫌不足以防备赤手空拳的百姓的袭击,军械局最精利的武器:机关枪,过山炮,全交与了巡防兵,一律陈列在大堂上,如其赤手空拳的百姓再扑来时,定教他们有来无去,绝不会像十五那天,放了那么多的生了。

然而四少爷到底还不放心,除了叫那特由北方雇来的镖手,武艺超群的草上飞马宝,全身武装,昼夜不离大帅的签押房外,还把陆军的子弹迫缴了,每人只留与十颗备变。因为城防的兵力不厚,所以只守得城楼,以及楼的两侧各五六丈远的城垛,其余城墙,依然可以供人民的游行散步,无法禁止,似乎也无须禁止,似乎也不知道禁止。――但是,依然阴云四合,冷风料峭。四下里的竹木田畴,依然是那样青葱静穆。城外的农人,仿佛"不知有汉"的秦人,有的在田野里工作,有的在茅屋底工作。不但看不见战争的实况,就连战争的气象,也看不出来。

黄澜生仅在局上走了一转,打听了些不实在的消息。因为全城的先皇台已经拆尽――连各家铺板及门枋上的先皇牌位都撕干净了,――可以容轿子畅行无阻了,他遂坐了轿子,又向亲戚朋友同寅处慰问了一遭。

这时,无论是什么人,不管是官,是民,是客籍,是土著,是老腐败,是维新派,对于赵尔丰,几乎全没有一句好话,一例的认为他十五的举动,实在不对!而追论起来,知道他不过没有什么主见,爱听小话而已,于他那一党的四少爷、田徵葵、王棪、饶凤藻、路广锺诸人,却恨之刺骨,认为这次事变,全是这一般人想升官发财干出来的。

就是官场,就是绅士,甚至还有把周善培拉扯进去的,说他也是条师之一,不惟打条,而且卖友;他与蒲伯英是拜了把的弟兄,而蒲伯英的举动,他是无一不去报告赵尔丰,一方面又把官场消息,漏与蒲伯英,怂恿他们如何如何的做。 就连黄澜生局上那位号称明白事理,平日最同情官场,而逐处为周孝怀叫屈的那位同事,也是这样的说得怒发冲冠的。

黄澜生对于纵兵杀民这一点,本已不满,又加儿子被关在城外,到底是不舒服的,所以只听了一天的舆论,他的见解就根本的大变了。并且知道路广锺又得了新设的四门总巡查的差事,无论如何,将来开出保案,至少也要升到候补道的。

这更令他发生一点感慨:从前和路子善同时捐官,自己还多花了钱,捐的是知县;就因自己太循分了,一直没有得过一个好差事,而别人竟以善于巴结钻营,几年工夫,好差事得过许多,实缺也署过,官又一年一年的在升。他由艳羡当中,便引起一种反感,“只要黑得下良心,官自然可以大的!我姓黄的,不过不肯把人血来染红我的顶子罢了!像这样的升官发财,那会没有报应的,我们长着眼睛看罢!”

因此,他到下午三点钟回家时,居然向着他太太大批评赵尔丰的不对,以及扩大述说红牌楼的战争,巡防兵着打死了多少多少,同志会大都是南路的不怕死的刀客们,并且有快枪,所以比东路的同志会狠,说不定今夜就要攻城来了。

他的太太到底还萦心着儿子在,她说:“要是能通个消息不好吗?他们该不至于走出草堂寺,跑到南门去看打仗呀?振邦是那么烦的!”

黄澜生自然又安慰了她一番,相信楚子材必然不会冒险的。

黄太太也不好再提,因为婉姑只要一听见说她的哥哥,她就要哭一番,惹得全家人都不自在,而又不好打骂她,这是她的天性!

所以到下午四点过钟,一家人坐上了吃饭桌子时,也只是说些别的闲话。

大概黄澜生的第二碗饭,刚由菊花添了,送到面前时,忽然听见堂屋门外一阵欢乐的人声。黄太太耳朵敏锐些,立刻就站了起来道:“有邦娃子的声音!”

婉姑也立即溜下凳去,刚抢到倒座和堂屋相通的那道侧门口,果就喊了起来:“哥哥!哥哥回来了!”

连黄澜生也把饭碗放下,站了起来。振邦已飞跑进来,投在他母亲怀抱里。全家除了看门老头子,――他是早就亲热过,狂笑过,并且还拉着少爷的小手,一直送到院坝里,――就是厨子老张,也带着油污的蓝布围裙,笑嘻嘻的挤到倒座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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