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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06: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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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昌如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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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3

行者玄奘3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行者玄奘3作者:昌如排版:Cicy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2-01ISBN:978755029527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6)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01章阳光·温泉·舞蹈

大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八月,玄奘和他的西行队伍行走在丝绸之路的一个山谷之中,此时距离他离开长安,刚好过去了一年。

在这段艰难的旅途中,玄奘感觉自己改变了许多,当初那股稚嫩的书生气正在逐渐褪去,变得更加坚定和洞明。

眼下他们正在通过的地方处于风口地带,头顶没有阳光,只有冷飕飕的风肆意地刮着,手力们牵着马,冻得牙齿咯咯打战,恨不能将头缩进脖子里去。“大家走快些!出了这个山谷,风就小了。”索戈边走边给伙伴们打着气。

众人在风雪中加紧赶路,人马喷出的白气凝结在一起,笼罩在山谷的上空。“慢点。”道缘边走边喘,脚下跌跌撞撞的,“呼……呼……你们,干吗走这么快啊?”“没听索戈说吗?走出这个山谷,风就小了。”“那万一他说错了呢?咱们不就白辛苦一场了吗?”

道信走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个栗暴:“你这个小懒虫!这点辛苦都不愿忍受。”

玄奘转过头,对徒弟说:“道缘,你这话倒让师父想起一个故事来。雨中人人飞奔,独有一秀才悠闲漫步,途中之人纷纷招呼他快跑,秀才却轻摇扇柄道:愚哉愚哉,难道前面不在下雨?”

手力们哄地一笑,心情一放松,倒也不觉得冷了。“唉,这地方到处都是水,今晚怕是不容易找到住的地方啊。”安归哈着气说。

道缘立即接口道:“那咱们这时候如此挣命,要是再找不到住的地方,才真是‘愚哉愚哉’呢。”“愚哉愚哉的是你。”道信没好气地笑道。“其实不管住在哪里,只要有个火炉,那便是极乐世界了。”道通不禁露出神往之色,道,“师兄你想想看,火炉把咱们的衣服、靴子都烤得又干又热,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舒服!”

说到这里,他跺了跺湿冷的脚,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已经坐到了火炉的旁边。

玄奘心里却是一阵酸楚,这两个小沙弥不过十五六岁,他们原本应该待在温暖富庶的高昌,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跟随自己来走这既危险又艰难的道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感到愧疚难当。

好在队伍最终还是走出了山谷,风势果然有所减弱。

眼前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水清澈,溪边遍地都是砾石,稀稀疏疏地长着些杂草和树木。“今晚咱们就在这里宿营吧。”玄奘四下里看看,做出了决定。

手力们在溪边搭起帐篷,又用石头圈起一个火塘。玄奘则带着小沙弥们拾了些枯柴,开始生火做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开始闪亮。

夜晚的山风极为凛冽,玄奘命大家取出高昌王赠送的衣物,每个人都将自己裹成了粽子,钻进帐篷里沉沉入睡。

谁知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玄奘在睡梦中被彻骨的寒气冻醒,才发觉帐篷内进了水,毡毯衣物都已被打得湿透。

帐外风雨交加,有如翻江倒海,经久不息。帐篷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刮走。

手力们手忙脚乱地固定着帐篷,嘴里又开始咒骂起来。

就在这吵嚷之中,突然传来伊塔的尖叫声。众人赶紧跑出来,才发现伊塔的小帐篷竟被一阵大风掀了起来,在风雨中滚动着。

几名手力立即朝那顶帐篷追了过去。

两个小沙弥将伊塔扶进大帐篷里,欢信见她浑身湿透,冻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心中极为不忍,忙着去翻行李,想找几件干燥的衣服给她。“居士不必费事了。”道诚叹道,“不会有干的东西了。”

玄奘从怀里取出火具,那些用毡布包裹着的火绒已经被雨水浸湿,所幸中间还有一点干的,他小心地打着了火。

冷雨渐渐变成了雪花,簌簌地落下,而在玄奘手中,那一团红红的火苗也终于燃烧起来,手力们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

欢信殷勤地上前:“伊塔姑娘,快过来烤烤火吧,可千万别冻病了。”

说着,便要伸手去扶她。

伊塔已冻得难以自持,上下牙齿咯咯地打着架,但还是勉力推开了欢信:“谢谢大人,我自己能走……”“你慢点……”欢信忙道,“我扶着你,哎,慢点……”

一旁的索戈斜看了他一眼,小声骂道:“都是这个女人,如果不带上她,也不会这么晦气!”

刚说到这里,一股狂风夹着白毛小雪咆哮着席卷而来。玄奘刚刚意识到不妙,就听哗啦一声巨响,头上那顶厚厚的毡布帐篷已被大风掀翻,被子、毡毯、衣服,连同马鞍、瓦钵等物都被吹上了天,随风而去,人们顿时一片惊恐慌乱。“快抱在一起!趴在地上!”索戈拼命扯住那顶被风掀起的帐篷,嘶声喊着。几名反应快的手力也赶紧上前帮忙。

直到天亮,狂风和雨雪才停息了下来,偶有一两片雪花从空中飞舞落下,将天地衬托得极为宁静。

众人宛如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全身哆嗦着,四处寻找被夜风卷走的衣物,可惜他们只找到了少数几件,大部分都已被吹得不知去向。“不用找了。”见众人神色沮丧,玄奘沉静地吩咐道,“收拾行李,我们上路。”

于是,一行人便在这清晨凛冽的寒风和飘扬的小雪中再次上路了。

玄奘牵马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平和,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这也使得这支西行的队伍在恶劣的气候中逐渐平静下来,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少。

行不多久,天气逐渐放晴,人们的心情也便跟着变得晴朗起来。

队伍经过一片山坡,这里地势平坦,草厚林稀。阳光暖暖地洒在金黄色的草地上,不仅融化了那层薄薄的残雪,就连寒冷的风也似乎变得温柔了许多。人马沉重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起来。

草丛里冒出几颗机灵的小脑袋,那是这里特有的仓鼠,见没什么危险,便一个个地钻出洞口,排成一队站在洞边晒着太阳。这些肥硕浑圆的小家伙们用后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前肢垂在身体的两侧,任由自己浅色毛皮的腹部享受太阳的照射,圆溜溜的小脑袋灵活地转动着,观察周围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或人畜走近,便以极快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钻进洞里,有序而不慌乱。

玄奘边走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些小生命,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融化了肩头的雪花,使他从身到心都热了起来。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和这些草原上的小生命都是一样的,都在尽情地享受太阳的抚摩,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可惜,什么时候都有煞风景的家伙。

赤朗小声地对身旁的伙伴说:“你别看这些东西个头不大,却是肥得流油,可好吃了!要是能打上那么几只,烧烤一下,啧啧……”

说着,竟咽了一下口水。“哥,你在胡说什么?”赤日不满地问道。“只是说说而已嘛。”赤朗笑道,“好久没打猎了,手怪痒的。”“你以前是打猎的?”安归笑问道。“也不完全是打猎的,只不过父母去世得早,我得养活弟弟,又干不了别的活,只好学人家打猎。唉,一开始可难了,大的猎物打不到,只能抓些小老鼠什么的。有一回,我为了等一只兔子出洞,在雪地里足足趴了三天三夜!”“真够笨的。”索戈不屑地说道。“你知道什么?!”赤朗现在总跟索戈不对付,一开口就呛上了,“我那时年纪还小,要不那样,我跟弟弟都得饿死!”“哥……”赤日颤抖地叫了一声,眼圈儿不觉红了。

听着他们的话,玄奘不禁在心中慨叹:众生皆苦!

道诚走在玄奘身边,提议道:“师父,昨晚咱们的帐篷衣物都淋湿了。这里阳光充足,山风猛烈,不如就此歇歇,晒晒行李如何?”

玄奘点了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众人兴高采烈地取出昨夜在狂风中幸存的装备,摊在阳光下曝晒。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甚至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躺在了草地上。“真舒服啊!”道缘夸张地展开四肢,晒着温暖的太阳。他本想把裤子也脱掉的,但看了看远处的伊塔,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没过一个时辰,这些被雨淋湿的帐篷、衣物就在阳光的抚摸下变得干爽喷香,人们的心情也如这阳光般灿烂起来。

不远处,有一眼山泉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泉水,在它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水潭,上面飘浮着一层氤氲的白气,几朵被风吹过来的野花静静地漂浮在上面。

玄奘走上前,掬了一捧水喝,只觉得这水暖融融的,甚至有点偏烫,倒像是被什么人烧过似的。

难道,这竟是一口温泉?他忙招呼众人过来。

道缘跑到师父身边,将一只手朝水里伸去,刚触到泉水,就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不顾一切地脱去裤子,赤条条地跳入水中。

看着身边那些好看的野花簇拥着自己,这个小沙弥开心极了。

道通也有样学样,把自己脱得光溜溜地扔了进去。

接下来是手力们。原本宁静的水潭,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煮饺子的大汤锅。

伊塔见这些男人如此放肆,早躲得不见人影。“真暖和啊!”赤日用力扑腾着水花,兴奋得满脸通红,“就跟进了热灶膛一样,浑身都透着舒坦!”“哈哈,这就叫作‘苦尽甘来’啊!”安归也欢快地说道。“法师,快下来!”索戈冲着山坡上的玄奘喊道,“这水里可舒服了!”

玄奘却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他现在坐的这个位置视野很好,既能看到在水潭里扑腾的沙弥和手力们,也能看到在山后不远处独自采着野花的伊塔。

西域是美丽的,也是危险的。在可能的情况下,他绝不会让这个女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师父——”伊塔手捧一束野花,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上来,“给你!”

玄奘道了声谢,伸手接过。

鹅黄色的小花开得极为娇艳,细细的茎秆支撑着花朵,在风中一颤一颤地抖动。“太可惜了。”玄奘轻轻说道。

伊塔笑了:“师父不必心痛,这种花这山坡下面多得是,你看——”

她就是不指,玄奘也早已看到,虽然飘过了第一场雪,但那一片片鹅黄色的野花仍倔强地开放着,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向世界展示着它们的存在。“生命,都是可敬的。”玄奘忍不住感叹道。

伊塔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光芒,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突然说道:“师父,伊塔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就在那个洼地里跳,只有师父一个人能看到。”

玄奘摇摇头:“我不想看,你也别跳了,省点力气好赶路。”“可我喜欢跳。”伊塔执拗地说道,“好久没跳了,心里发痒。”

说罢,也不管师父同不同意,径直张开双臂跑下了山坡。身上那件臃肿的毡袍被她随手脱下,抛在了草地上。“当心冻着!”玄奘冲她喊道。

伊塔回过头,给了师父一个甜甜的笑容,随即便轻舒双臂,跳起舞来。

她身上只穿了一条贴身长裙,裙间露出修长的双腿,显示出一个少女妖娆的身姿。强劲的山风吹来,使她雪白的肌肤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看上去极富弹性。

玄奘有些惊讶,这还是那个一路上低眉顺眼的弱女子吗?在阳光和草滩的衬托下,她周身散发出蓬勃的活力,仿佛漫漫苦旅中突然出现的一股喷薄的甘泉。

玄奘看着看着,不禁有些呆了。

伊塔纵情地舞蹈,犹如春天花丛里上下飞舞的蝴蝶,那头洗过不久的深棕色的长发随着她身体的动作飘飘舞动。

她开心极了,许久没这么放纵自己了。

这个无垠的天地是她一个人的舞台,她也只为一个人演出。她感到从身到心都是那样的潇洒无拘,如青莲临风,灵秀飘然。“真美!”玄奘在心底由衷地赞叹着。他第一次觉得,既然这女孩子如此喜欢舞蹈,又这么有天分,一辈子跳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这得有个前提,她必须是安全的。

可问题是,她能安全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这个世界的肮脏感到难过。“好!”随着一声响亮的叫好声,高昌特使欢信从旁边的树丛中走了出来。“同行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伊塔跳舞呢。”欢信边说边靠近她,“就冲这个,这一趟也值了!就算是死在路上也不遗憾。”

伊塔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径直朝山坡走了上去。

欢信的到来使她有些扫兴。自打玄奘跟她说了这位高昌国御史大人想出的保护她的“高招”后,伊塔就对这个有事没事总喜欢向她献殷勤的家伙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抵触情绪。

欢信似乎并不在意伊塔冷淡的态度,也跟在她的身后上了山坡。“真是舞神哪!”他边走边讨好地说道,“伊塔,你若是到了龟兹,定会迷倒半个城的男人!”“是吗?”伊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以为,我的舞蹈能迷倒整个城的男人呢。”

听了这话,欢信不禁呆了一呆。

伊塔不再理他,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毡衣穿上,走到师父身边坐了下来。

顺着玄奘的目光,她看到水潭里正分成两队打水仗的手力和沙弥们。氤氲的蒸气中水花四溅,欢呼声响彻云霄。

这帮小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吧?“你瞧他们,像不像一锅饺子?”欢信一屁股坐到伊塔的身边,指着水潭,兴高采烈地评论道,“伊塔你吃过饺子吗?那可是中原最有名的食物,过年才能吃到呢。”

伊塔摇了摇头,见高昌特使坐到自己身边,心中便隐隐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朝师父那边挪了挪。“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到高昌,我就带你去吃。”欢信一边说,一边浑不在意地往伊塔身边挪着,“你看,那个道缘小师父白白胖胖,多像个白面儿饺子!索戈是高粱面儿饺子,赤朗是杂粮面儿饺子……”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玄奘皱了皱眉头,自打认识欢信以来,他还是头一回听这位高昌御史展示幽默,只可惜,他不太喜欢这个比喻。

更为重要的是,欢信现在这个样子,显得特别造作,都有点不像他了。

都说女人是魔,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男人,真是这样吗?

伊塔为躲避欢信,再次往玄奘这边挪了挪,已经快要挪到师父身上了。玄奘赶紧站起身来:“天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说罢,不再看这别扭的两位,径直朝山坡下的水潭走去。

听到法师的呼唤,众人意犹未尽地上了岸。道信一边穿衣服,一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昨晚又是雨又是雪的,我还以为冬天提前降临了呢,心里还在想着,这下可惨了,这么长的冬天,可怎么走啊?想不到今天,天气又好了起来。”“这便是做一个行者的乐趣啊。”玄奘感慨地说道,“当你抱怨路上有那么多的考验时,应该想到,如果通过了考验,会迎来一片多么广阔的天空!”“师父说得是!”几个小沙弥都在点头,手力们也在点头。

玄奘又想起了自己在高昌的经历,其实,这番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夜幕迅速降临,大家找了个背风处安营扎寨,大、中、小三顶帐篷围成“品”字形,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两堆篝火,以驱走夜晚的寒气。手力们将一路上收集的马粪投入火中,火苗便燃烧得格外旺盛。

众人分成两堆,围坐在篝火旁,天南海北地瞎扯。“大师兄,你是中原人,可知道中原有哪些好听的故事吗?”道通问道。“知道得不多。”道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不是在中原长大的。”

道通托着下巴道:“以前在家里,阿爹阿妈给我讲过好多中原的故事。”“中原的故事?我也听过的!”道缘抢着说道。“你听过什么?”道通一脸的不信。“我听过女娲补天。”道缘得意地说道,“小时候,我阿妈给我讲的。她说很久很久以前,天神打架把天给打了一个大窟窿!女娲娘娘炼了好多漂亮石头,把那个窟窿给补上了。”“那是五彩石。”道诚笑着补充。“五彩石?那是什么石头?”道缘惊讶地问,“它既然能补天,一定比宝石还贵重吧?”“那是当然的。”玄奘笑道,“地上的石头再贵重,也还是被称作石头;而天上的石头,被称作星星。”

另一边,几个手力正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到过或听过的地方——“龟兹那边有个跋禄迦国1。传说那里有一种酒,喝了它可以让人忘记从前,也不知是真是假。”普巴尔略显沉郁地说道。“你说的那是孟婆汤吧?”安归道,“我们汉人有一个传说,说阴间有一座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一个老孟婆,她整天在那儿熬一种汤。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必须从她身边经过,喝一碗孟婆汤,就会忘记从前的事,这样也才能够重新投胎。”“那要是我不想喝呢?”赤朗凑过来问。“不想喝就过不了奈何桥,就不能再次投胎。”“投胎又有什么好的?”道信扭头插言道,“还不是再入轮回?”“问题是你做鬼不也在轮回之中吗?”安归说。“我觉得,还是做鬼好。”普巴尔突然说道。“为什么?”安归愕然。“因为做鬼就不用喝孟婆汤了,还能记得从前的事情,还能知道自己是谁。”“那你知道你是谁?”道信突然问道。

这边,索戈开始给道缘、道通两个小沙弥讲龟兹那边的事——“越往西去,马贼越多。特别是在凌山附近,强盗多得绝对超乎你的想象!好多人平常看着像好人,一旦没有吃的了,换件衣裳就出去打劫!在他们眼里,打劫就像种地、经商一样,都是养家糊口的手艺。”“怎么会这样呢?”道缘忍不住问道,“附近的国王也不管吗?”“国王才懒得管这种事情。”普巴尔从另一个火堆边探过头来,插嘴道,“一旦发生战争,他还指望这些人能替他上阵打仗呢!怎么会管这等闲事?”

沙弥们听得感慨不已。“其实那些人也只是混口饭吃,最多只能算是小恶。”索戈顺口评判道,“凌山脚下有一帮突厥人,那才是真的凶狠绝伦!他们吃了败仗,就结成一帮,专以抢劫为生。

你别看那帮家伙打仗不怎么样,抢劫起路人来却是毫不手软!你要是不幸被他们抓了,又没钱赎身,就会被他们当作牲畜一样屠杀或贩卖。”“这个我知道!”赤朗也把脑袋凑到这边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还听说,那些人最厉害的,是他们从天竺学来的一种妖法和咒术。念动咒语施法时,能呼风唤雨,顷刻间天昏地暗,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无法看见彼此。”

说到这里,赤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你见过吗?”道通颇感兴趣地问道。“瞧你这小师父说的!我若是见过的话,还能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吗?”

道缘托着腮,有些发愁:“我们正要往凌山那边去呢,要是路上不小心碰到这帮歹人,把我们劫了去,那可怎么办呢?”

看着小沙弥烦恼的样子,玄奘不禁微微一笑。

索戈道:“道缘师父怎么胆子这么小?那片地区大着呢,哪能那么容易就碰上他们?”“那万一碰上了呢?”道缘紧张地问道,“他们会使妖术,又会呼风唤雨,恐怕……恐怕连大师兄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吧?”

说到这里,眼中竟是惊恐万分。

道诚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怎么就知道大师兄打不过他们?还不赶紧给我睡觉去!莫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是我睡不着。”道缘摸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害怕……”

旁边几个手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胆小鬼!”

道缘又是生气又是紧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你们想不想听故事?”玄奘突然开口道,“我刚好想起一个小沙弥的故事。”“想听想听!”道通抢着说道。道缘也忘了害怕,和手力们一起围了过去。

玄奘拈起火堆旁的一片枯叶,徐徐地讲述起来——“从前,有一座寺院,寺院里有一个小沙弥,他每天清晨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去清扫院子里的落叶。“院子很大,落叶很多,小沙弥觉得很烦恼,就想找个什么法子让自己轻松一些。“有个师兄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你在明天扫地之前先用力摇树,把树上的枯叶提前摇下来,后天就可以不用扫落叶了。’“小沙弥一听:对呀!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早没想到呢?于是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使劲儿摇树,希望能够把今天和明天的落叶一次性扫干净。“可是到了第二天,当小沙弥兴冲冲地跑到院子里一看,不禁傻眼了,院子里一如往昔一样落叶满地。”

故事讲完了,火堆边一片寂静。

玄奘望着几个小沙弥,笑问道:“你们听了这个故事,想到了什么?”“我知道,师父!”道通抢着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提前的,唯有认真地活在当下,才是最真实的人生态度。”“说得好!”玄奘赞许地点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慧根。”“我也知道!”道缘赶紧开口,“不要为明天的烦恼而烦恼……”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绕了。“师父,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有些不自信地问。

众人看着这小沙弥的憨相,都不禁笑了起来。“师父听明白了。”玄奘笑道,“身在娑婆,每个人的心里都埋藏着许多烦恼,这本不足为奇。可是有些人每天花费大量时间为未来的烦恼担忧,就像这个小沙弥一样,想要早一步解决掉明天的烦恼。殊不知,明天如果有烦恼,今天是无法解决的。对一个修行人来说,认真地面对每一天的烦恼,这是一种功课,而功课是每天都要做的。这也就是佛陀说的‘活在当下’。”

道缘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师父。我会把心放在当下的事情上,认真做好每天的功课,不再为明天的事而烦恼了。”“对了,这才是有悟性的师弟呢。”道诚在一旁笑道,顺手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

这时,玄奘突然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他知道这是伊塔,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我为伊塔的事而烦恼,岂非也是在预支明天的烦恼?“天不早了,大家都去睡吧。”他站起身来,“谁要是还在为那些并未到来的事情烦恼,以至睡不着的话,就是那个摇落叶的小沙弥了。”

几个沙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由于行李衣物都已在白天晒干,因此,每个人都将自己包裹得厚厚的、暖暖的,躺进帐篷里,一夜酣眠无梦。

又一个黎明到来,一夜好睡的人们精神百倍地收拾好行李,再次出发了。“快看!那是什么?”道通突然指着前方,问道。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发现前面一棵树的树枝上竟然挂着一副略显残破的马鞍。

道诚立刻跑过去,将它取了下来,拿到玄奘面前。“师父,这好像是我们的。”“不错。”玄奘仔细翻看着这个马鞍,“高昌王赠送的马鞍上都有这种丝带。定是前天夜里那阵风把它吹过来的。”“什么?风吹过来的?”道缘夸张地喊了起来,“佛祖啊,我们至少走出了五十里!想不到那阵风那么厉害,居然把一副马鞍刮了这么远!”

道诚笑道:“若不是被这根树枝挂住,只怕吹得更远呢。”“那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还能捡到丢的东西呢。”道缘乐观地说道。

今天的阳光比昨天更好,大地一片色彩斑斓。西行的队伍正逐渐踏入沙碛,人们对此毫不担忧,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极为放松。

然而两天之后,他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在那条小溪里准备的淡水已经快用光了,他们居然还在这片沙碛中转悠。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烈,仿佛又回到了炎炎夏日。“不会吧?”赤朗擦着额上的汗,小声说道,“那个小城里的人不是说,这是片小沙碛吗?咱们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走出去?”“这儿的人不是太老实,许是看咱们是外乡人,故意蒙咱们呢。”道信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信,”玄奘回头道,“没来由地,为何要去怀疑别人?”“不是弟子硬要怀疑别人,是本来如此啊。”

玄奘摇头道:“你以为本来如此,其实本来未必如此。”

说到这里,他对弟子们道:“咱们修行人,应该做的是谨守自己的心,而不是去猜测别人的想法。一来,猜测别人对我们自身的修行并没有什么好处;二来,如果你没有智慧与经验做出判断,你的猜测通常都是错误的。”“是,师父。”沙弥们纷纷点头。

这时,帕拉木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使劲地抽着鼻子。“怎么了?”安归问道,“是不是走不动了?”“呼……”道缘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阿弥陀佛!可不光是我一个人走不动……”“师父,”帕拉木昆不理他们,径直跑到玄奘跟前,“我们好像又回到早晨走过的地方了。”“你怎么知道?”玄奘勒住了马。

帕拉木昆抓了抓脑袋:“今天早晨,我在这里撒了泡尿。现在,我又闻到了那股特别的味道。”

听了这话,众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道通边笑边说:“你这大个子别胡说八道,尿不都是一个味道吗?你怎么知道是你尿的?”“我当然知道了!”帕拉木昆瞪着眼说,“我自己的尿,自己能闻出来!”

道信摇头道:“想不到帕拉木昆还有这个本事,你的前生到底是什么?”“师弟可千万别小瞧了这本事,有时候能救命呢。”道诚一面笑着,一面对玄奘道,“师父,弟子相信帕拉木昆的话,看来咱们是遇到鬼打墙了。”

玄奘沉默地点了点头。“什么是鬼打墙?”道缘惊奇地问。“这是中原地区的一种说法。”安归双手比画着,向他解释道,“就是有鬼在这片地区画了一堵墙,你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走不出去,只能在原地不停地绕圈子。”

道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那,那……那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雁鸣,玄奘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一行大雁正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他的心中一阵激动,也不去考虑这鬼地方怎么还会有雁群,当即朝空中一指,道:“我们跟着雁群走!”第02章毒泉与激流

生命的出现为马队注入了活力,铃声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大雁在空中排成整齐的“人”字形,众人提起精神,拼命打着马,他们知道:雁群降落的地方必定有水!“菩萨保佑。”玄奘心中暗暗祈祷,“只要能将我们带离这里,日后回国,一定为大雁建塔供奉……”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发着亮光的湖泊,湖边没有草,但那白亮亮的水光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然而奇怪的是,雁群并未在此停留,事实上,它们仿佛对身下的这个湖泊视而不见,在其上方一掠而过,没有丝毫犹豫。

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哪儿还有工夫去管天上的鸟儿。此时众人的眼中全是水,他们高声欢呼着,发疯般地一拥而上。“等等!”玄奘急忙喝止,“这水不能喝!”“怎么不能喝?”刚刚跑到湖边的赤朗停住了脚步,话语间有些不耐烦。

索戈冲上去就是一拳:“你小子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法师说话!”

赤朗被打倒在地,恼怒地爬了起来:“我就是想问问,好好的水,为什么不能喝?!”“确实不能喝。”玄奘走过来,对大家说道,“你们看看湖对面就知道了。”

顺着法师手指的方向看去,每个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那里,几头野骆驼大睁着不甘的眼睛倒在湖边。

见此情形,刚刚还处在狂喜中的人们顿时委顿在地,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师父啊。”道缘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委屈地说道,“再不喝点水,我觉得我可就活不过明天了。”

众人同意地点着头,眼巴巴地看着法师。“这是一潭死水。”玄奘沉重地说道,“水里有毒,连野骆驼都经受不住,所以,刚才我们见到的雁群根本就不在这里停留。我们……”

他停顿片刻,坚毅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现在必须出发,上马!”

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转身去牵赤离。

躺在地上的人只有几个站了起来,懒洋洋地过去牵马。“都给我起来!”索戈朝地上的手力粗暴地踢了几脚,“躺在这里等死吗?!”

没有人愿意等死,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地爬了起来。

终于,马队再次上路了。

眼见离这个毒湖越来越远,突然——“他奶奶的!有毒怎么了?!”走在队伍最后的赤日再也忍耐不住,发狂般地吼叫起来,“左右不就是个死吗?我宁可被毒死,也不要被渴死!”

说到这里,他不顾一切地扭头冲回湖边,趴下来狠狠地喝了好几口。“赤日回来!”赤朗大叫着,朝湖边跑了过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管是好的榜样还是坏的榜样。众人见他们兄弟如此,各自抿了抿干裂的嘴巴,也都发疯般地冲了回去。“你们干什么?!”玄奘惊怒交集,赶紧喝止,“都给我回来!”

只有道信和帕拉木昆回来了,其他的人还在往那边飞奔。他们此时都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对水的渴望超过了一切。

道诚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跑在最后面的两个小沙弥揪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扔在沙地上,接着又去抓前面的手力。

索戈、帕拉木昆和普巴尔也如法炮制,摔回了好几个。“你摔我干什么?我可没再招惹女人!”赤朗发现摔他的竟然又是索戈,不禁红了眼睛,他早就想找机会打一架了。“怎么?还没摔够?”索戈冷冷地望着逐渐逼近的赤朗,一副要打架就奉陪到底的架势。

就在这时,忽听得湖边传来一声惨叫。“嗷——嗷——”赤日捂着肚子滚在地上,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赤日,你怎么了?”赤朗扔下索戈朝兄弟跑了过去。

紧接着,又有三个人在地上打起滚来。

玄奘心中一紧,冲上前,拉过他们的手,一个一个地为他们把脉。

还好!由于干预得及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来得及喝那湖里的毒水,因此中毒的只有四个人。

而这四人中,也只有最先喝水的赤日中毒最深,此时已是口吐白沫、神志不清了。

其余的三个,吃了玄奘喂的草药,身上又被扎了几针,便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侥幸地想:或许,他们都不会死吧?

甚至还有人舔着嘴唇,不知死活地望着那湖水,心里想着,就喝一小口,然后让法师医治一番,这样既不会死,又解了渴,岂不是两全齐美……

也亏得道诚和索戈两人虎视眈眈地守在湖边,才没人敢这么干。

这时天已经黑了,马队只得在这个冒着氤氲毒气的地方宿营。

午夜时分,赤日再次大叫了起来,声音极为惨烈,所有人都被这吓人的吼声惊醒了。“兄弟!兄弟!你怎么啦?”赤朗扑上前去,想要抱住弟弟,谁知此时赤日的力量极大,竟一把将哥哥摔了出去。“赤日!”玄奘也奔上前,试图抓住他,道诚寸步不离地跟在师父身边,以防不测。

此时的赤日早已神志不清,手足乱舞,口中发出狼一样的号叫声。

眼看他就要伤着师父,道诚一棍将他放倒在地,玄奘终于按住了他。

玄奘抱着赤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将嚼啐的药草一点一点地喂到他的嘴里。

然而赤日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了,口中不停地吐着白沫,手脚抽搐,拼命挣扎。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同伴在痛苦中独自煎熬。“法师,我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吧!”赤朗跪在地上,拼命地叩首。

赤日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越抓越紧……

玄奘只觉得胸中一阵苦涩,心情复杂得无以名状。

他想救赤日的心绝不在赤朗之下。身为一名僧人,又是医者,怎么能容忍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况这个人还是在追随自己的路上遭此噩运的。

他多么希望从高昌出来的所有人都能够和自己一起平平安安地抵达天竺,接受佛光的照耀。然而世事无常,不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勉力平息了一下心情,他俯下身,把嘴凑近年轻人的耳边,轻轻说道:“赤日,跟着我念,阿弥陀佛……”

赤日还在挣扎抽搐着,玄奘紧紧抱住他,闭着眼,一声一声地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悲悯的力量,在这声声不断的佛号中,赤日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挣扎,口中轻轻吐出一句“阿弥陀佛……”握着玄奘的手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玄奘依然抱着他,一动不动,口中还在不停地诵念着佛号……

突然,赤朗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号,整个大漠都被他的叫声震得颤栗了起来。接着,他像一头发怒的豹子般猛扑过来,想要抱住兄弟的身体。

一根长棍从斜刺里伸出,将他绊倒在地。“你干什么?!”赤朗爬起来,朝道诚猛扑了过去。

结果很自然地,再次被道诚手中的长棍放倒。

赤朗趴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看着道诚的眼睛里仿佛在喷火。“赤朗。”玄奘停止了念佛,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你现在不能碰他,否则他会很痛苦。”

赤朗呆住了,喃喃地问道:“他……他不是……已经……已经……”“不错。”玄奘轻轻说道,“但他对这个身体的感觉还在,你不要碰他……”2

赤朗重又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玄奘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继续念佛……“为什么?为什么?!”赤朗嘶哑着嗓子,边哭边喊,“如果是因为我做了坏事,起了坏心,老天要惩罚,那也应该惩罚我啊!为什么死的是我兄弟?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不停地往沙地上撞着头,双拳猛砸地面,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哭得昏天黑地……

伊塔从未见过这等人间惨事,心中正自伤感,突然感到人群中有两道简直能杀死人的目光朝她射来,她下意识地抬头,正与索戈目光相对,又赶紧心虚地将目光垂下,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

本来,赤日的死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总有不做贼也心虚的情况出现。没来由地,伊塔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胆怯地缩到师父身后。

看到伊塔心虚的样子,索戈心中更加厌恶。他站起身,走到赤朗身后,将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赤朗边哭边回头,索戈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孤单的星星。死湖的周围一片寂静,除了玄奘庄严的佛号声和赤朗微微的抽泣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手力们沉浸在一片浓浓的哀痛之中。大家谁也不说话,也都难以入睡,只能靠着熟睡的马匹看天上的星星。

痛苦压抑的哭声一点一点地渗入夜色。终于,赤朗哭得没了力气,居然靠在索戈身上睡着了……

直到东方发亮,玄奘才示意大家在沙地上挖一个深坑,然后,将怀中身体依旧柔软的赤日用一块轻裘裹住,轻轻地放入坑中。

他的动作轻柔缓慢,小心翼翼,像是在放一件上古时期的易碎品一般。

接着,他又慢慢地往尸身上撒上一层薄薄的沙土……

最后,他才示意众人可以往上填土了,自己则坐在一边默默地为他诵经……“可怜的赤日,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看着新垒的沙坟,安归小声嘟囔着,“早知道这样,那天真不该跟你拌嘴吵架……”

安归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用沾满沙粒的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

索戈轻哼一声:“我就说了,出门带个女人不吉利,一定会出事儿!你们看我说对了吧?”

他悲愤地说着,用仇视的目光注视着伊塔。伊塔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只好低着头,缩在师父身后。“你就少说几句吧。”道信见不得伊塔这个样子,不忍地说道,“又不是她让他们喝这里的水的。”“但是她为我们带来了不祥!”“你怎知是她带来的?”道信不高兴了,“我还说,是那伙马贼带来的呢。”“可那些马贼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索戈咬着牙,恶毒地说道,“没准儿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这湖水才有毒的!”“索戈……”玄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索戈这才悻悻地住了口。“村庄!前面有村庄!”眼尖的道通手指前方,大声喊道。

果然,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些看上去很破旧的帐蓬。此时正是清晨,淡淡的雾霭弥漫在村庄周围,那些帐篷看上去若隐若现,有如不实的幻象。

在沙漠旅行者的眼中,这些帐篷就像佛国净土中的莲台一样,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众人干涩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拼命地冲向那个生命的聚集点。

那些大雁还是有功的,它们帮助马队摆脱了鬼打墙的噩运,使得马队在离开毒泉又行了一日后,终于看到了这个村庄。

对于这支西行的队伍来说,前一天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若真的找不到淡水倒也罢了,反正这一路行来,大家也都有过忍耐饥渴的经历。可偏偏偶尔总能发现一点水,却全都是绿如青草,咸苦难忍,根本不能饮用。有一回,道缘实在受不住诱惑,只是用舌尖尝了一下,便不停地作呕,幸亏只是浅尝,才没有重蹈赤日的悲剧。

如今出现的这个村庄,对整个马队来说不吝于绝处逢生。否则,再过几个时辰,不要说人,就是马也快要倒下了。

其实,把这里叫作村庄实在有些夸张,它充其量就是几顶散落的帐篷罢了。

这里除了很多粗壮的胡杨,还生长着一些曲曲弯弯的刺槐和灌木丛。几只脏兮兮的山羊正低头啃食着为数不多的干草,妇女们忙着在水窖边打水,那水看上去色泽浑黄、污秽不堪。“请问檀越,这水能喝吗?”玄奘走上前,合掌施礼,然后指着水井小心翼翼地问道。

妇人抬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被沙尘涂成黄色的僧人,什么也没说,便将刚刚打上来的一小桶水递给玄奘。

玄奘迟疑地接过了桶,小心地抿了一口。

这水里掺了沙子,有几分苦涩的味道,但比起路上见到的那些水,可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最为重要的是,这是真正能喝的水!

玄奘立即将水桶递给身后的伊塔,伊塔喝了一口后,又传给道诚,道诚则直接递给了欢信……“这位女菩萨,”玄奘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听懂自己说的吐火罗语,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边说边比画着,“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歇歇脚、喝点水?”

妇人再次点头,主动带路将他们领进村庄。

妇人将玄奘引到村庄中间最大的那间帐篷处,掀开门帘侍立在一旁。

玄奘一弯腰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挺大,收拾得异常整洁,靠右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上面半卧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毡衣,满面胡须,一条腿少了一截,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旁边还有一个瘦小的侍从在服侍他。

玄奘合掌向榻上的那人行礼。

那人坐正了些,侍从在一旁递上茶,他却没有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僧侣。“你不是本地人。”他开口道。

玄奘松了一口气,此人用的是这一带通用的吐火罗语,虽然略有些沙哑生硬,但交流显然不成问题。“沙门玄奘,从大唐来。请教檀越尊号?”“叫我瓦伦就行了。”那人的嗓子似乎许久不用,锈住了,他懒洋洋地接过侍从手中的茶。

这时,道诚等人也都进到帐篷里来,玄奘示意他们向瓦伦行礼。

这个瓦伦看起来极为冷傲,不仅不爱说话,甚至对刚刚进来的道诚等人看都不看一眼,只顾低头喝着混浊的茶水。

看到这种情形,玄奘也不多言,直接切入了正题:“檀越,我们一行准备到龟兹去。”“你们走错路了。”瓦伦的声音慵懒干涩,“到龟兹不该从这里经过。”“难道从这里就到不了龟兹吗?”玄奘问道。“能到,不过很麻烦。”“如何麻烦?”“你们得先渡过孔雀河,再经过一片大水泡子,才能到达龟兹国境。”“孔雀河?”玄奘更加奇怪,难道我们上次渡过的那条河不是孔雀河么?怎么又有一条孔雀河?

瓦伦显然看出了玄奘的疑惑,放下茶碗,淡淡地说道:“孔雀河是一条很长的河流。”

说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

玄奘沉吟道:“一条河,一片大水泡子,就这些?”

瓦伦看了玄奘一眼:“你还想要多少?”“过孔雀河很困难吗?”玄奘接着问。“困不困难那得看情况了。”瓦伦道,“我曾为许多人带过路,乘坐木头筏子穿越那条河。有一回筏子翻了,巨浪把那些人冲上了石壁,一个个都砸成了肉饼。我比他们反应快,只断了一条腿。”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的那条断腿。

道缘脸色煞白,颤抖着问道:“必须乘坐木筏吗?坐船行不行?”“你上哪儿弄船去?”道信笑着问他。“就是有船也不行。”瓦伦一脸不屑地说道,“那就不是个能行船的地方。”

玄奘还想再问几句,旁边的侍从突然开口道:“最近那一带接连下了几场雨,河水暴涨,水流很急,用木筏过河都很困难,更不要说行船了。”“我不信。”伊塔撇了撇嘴道,“我就是在孔雀河边长大的,那儿河水很温和,水浅的地方脱下靴子就能走过去,根本就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瓦伦原本混浊的眼睛猛地一亮,立刻盯住了伊塔,似乎在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注意到这个混在手力堆中的小个子。“你们还带着个女人?”他惊诧地问道。

索戈笑了笑:“这家伙的眼睛倒挺尖。”

瓦伦没理他这个话茬,干脆地说道:“带着女人不能过河。”“为什么?”伊塔急了。“会翻船的。”瓦伦冷冷地甩出一句,便不再搭理她了。

伊塔不由得为之气结,索戈则幸灾乐祸地瞥了她一眼。

水流湍急的孔雀河宛若一条镶满珍珠的玉带,穿行在群峰万壑之间。离得很远,就听到它的怒吼声。走到跟前,那声音更是如雷般震耳。

瓦伦说得一点都没错,这里的河水可不像他们第一次穿越时那么温柔,而是极为暴烈。

站在河边往下看,河水就像开了锅一般,抖着雪青色的浪花,翻滚着湍急的漩涡,滔滔远去。“这真是咱们上次过的那条河吗?”道缘奇怪地问。“傻孩子,”玄奘笑道,“同一条河流在不同的地方,脾气是不一样的!”

昨天晚上,他就向瓦伦问清了过河的具体事宜。瓦伦见这些外乡人不知死活地非要走,也不多劝,叫侍从为他们准备了二十只木筏,并嘱咐道,木筏很小,一只筏子上只能坐两个人。马匹不用上筏子,只要把缰绳跟木筏拴在一起,让它们跟着游就可以了。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想起当初在兰州抱着“浑脱”泅渡黄河时的情景。

没什么好怕的,他乐观地想,现在比那时要好得多,至少人在筏子上。

众人跟随侍从来到放木筏的地方,只见那些木筏都用几条粗绳索系在河边,河水就在它们身旁飞泻咆哮,撞击在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嘿!坐木头筏子过河,我还从来没试过呢,一定很有趣!”道通兴奋地跳上一只筏子,大声喊道,“师父!快上来!”

道诚走到他身边笑道:“就你?你能保护师父?还是叫个懂点水性的手力跟你一起吧。”

道通顿时泄了气。“那,大师兄,你可要保护好师父啊。”道缘在一旁说道。“那还用说?”道诚一拍胸脯,“你们的大师兄,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师父,我能和你乘一条船吗?”伊塔站在一边,怯生生地向玄奘问道。

索戈一听她说话就来气:“喂!别捣乱好不好?”“我,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伊塔心虚地看了索戈一眼,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他们都恨我,我怕……”“哎,我说姑娘,”安归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冲她和气地笑道,“你搞清楚,这里可只有索戈一个人跟你不对付呀,别人对你都挺敬重的,可别因为他一个,就寒了大伙儿的心哪!”

众人哄地一笑。“老实说,我也不恨她。”索戈悻悻地说道,“就是觉得腻歪。你放心,我是不会跟你上一条船的。”“瞧见没有?索戈退出了。”安归用手在人群中一划拉,“这里面的人都不恨你,你可以任选一个同船。你放心,没人会把你扔河里去的,就算是索戈也不敢!”

手力们都暧昧地笑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伊塔脸色苍白地望着玄奘:“师……师父……”

一双晶莹的大眼睛里贮满泪水,泫然欲泣。

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玄奘不禁有些心软。唉,这女孩子,一路上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他想起自己刚刚见到她的情形,那时的伊塔,光彩照人,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西域女子特有的野性和妩媚,哪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

何况自己当初亲口答应过扎迈奇老人,要把她平安带到龟兹。万一她在这条河上出了事……

想到这里,玄奘终于点了点头:“好吧。”

我与她同船,就算不幸出了事,有负扎迈奇老人之托,那也是两个人一起死。

伊塔顿时惊喜万分:“多谢师父!”她心里感动,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道诚,”玄奘转头对大弟子道,“你去和道通乘一条船吧,他年纪最小,需要照顾。”“不,师父!”道诚急了,“我必须跟你待在一起。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事,这个女子根本保护不了你!”“没关系的。”玄奘笑道,“我当初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难道还不能保护自己么?”

道诚犹豫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伊塔,却见这女子只低垂着双眸,一言不发。“去吧。”玄奘温言道。“是,师父。”道诚只得答应,往道通那里走去。

索戈和道缘上了一条筏子,他一面操着桨一面冷笑。“嘿嘿,整天就会说什么‘我怕,我怕……’”他捏着嗓子学伊塔的语气,“谁知道是真是假?”“怕还有假的不成?”道缘奇道,“谁还会不怕装怕呢?”“你小,不懂。”索戈道,“装和装可不一样。有些人,明明心里怕得要命,偏要装作不怕的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哪像这女人,成天跟在法师屁股后面,动不动就说怕怕、怕怕,简直嗲上天了!”“这还不怪你?谁让你对她那么凶的?我都看不过去了。”“我这还算凶啊?”索戈奇怪地看着道缘。

见这小沙弥认真地点头,索戈显得有些无奈:“说真的,我要是真想把她怎么着,还用等到今天?”

这时玄奘也上了筏子,用桨撑住,等待伊塔上来。

赤离和伊塔的白马分别拴在筏子的两边,为减轻马的负担,它们背上只背了些较为轻便的东西,重的则放在了筏子上。

伊塔的脚刚一踏上小船,就像踩了块西瓜皮,险些滑倒,玄奘赶紧伸手扶住了她。“坐稳了吗?”玄奘问。

看着伊塔点头,玄奘便道:“那好,我们走!”

随着这一声出发的命令,十几只木筏离了岸,顺水冲去。

孔雀河绝不像它的名字那般温良,河中水流湍急,连风也变得狞厉起来。木头筏子就像一片片轻盈的树叶,顺着水流疾速冲了下去。

手力们都很兴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乘坐木筏,剧烈的颠簸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们大声叫喊着,谁也无法听清对方说什么。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的声音,只见到彼此大张着的嘴巴。

道缘看上去极其紧张,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抓着筏子上的横杠,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河去。与他同船的索戈看到他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太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虚晃着,半边河水已成幽蓝色,仿佛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深不见底的河水托举着他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玄奘才发觉有些不妙——船行得太快了!

索戈的筏子在他前面,这个大汉试图将筏子拐入旁边较缓的水流之中,但他的努力毫无效果,水流与水流之间似乎有一股神秘的不为人知的界线,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两岸的石壁瞬忽即逝,小小的木筏极为轻快,根本不需要人去划桨,便像箭一般地在水面上穿过。

马匹也不再用四蹄划水,而是收了蹄子,惊恐地躲避着水中突然出现的尖石。

绕过一个弯便进入峡谷地段,河道变窄了,流速却更快了。玄奘看着前面数尺高的大浪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峡谷壁,撞得粉碎,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他一面以桨为舵,控制着方向,一面默默地诵起经文来。

河水剧烈翻滚着,犹如烧开的大锅,伊塔紧张得脸色煞白,手心里满是冷汗。

一个大浪猛然冲向木筏,把筏头推向半空,然后又急速地坠入浪底,稍后又被推上浪尖。

玄奘一手持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木筏上的横杠,突然看到前方一个一丈多高的恶浪涌向索戈的筏子,几乎是瞬息之间,大浪便将筏上的两人卷入激流,那木筏就像一片树叶,翻滚着向前漂去。

玄奘心中一滞,刹那间只觉得两眼发黑,头脑一片空白。

然而这伤感的情愫刚刚冒头,下一瞬间,又一个大浪将他前面道诚的那个木筏也打翻了!

在叫喊声、波涛声和瀑布的隆隆声中,玄奘竟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脑海中一片轰鸣。

然而仅仅是片刻之间,他便惊喜地看到,落水的四个人先后从水里冒出了脑袋,道诚一只手紧紧抓着道通,另一只手拉着一匹马的缰绳,挣扎着上了岸,又伸手去接应索戈和道缘。

玄奘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专心操纵自己的筏子靠岸。

他知道,筏子必须迎浪前进,翻的可能性才会小。可是刚刚越过一个浪头,另一个大浪又直扑过来。

此时,他们的筏子已经失去了平衡,随着伊塔啊的一声大喊,木筏一个侧转,在水中翻了个个儿。筏上的两人就像盖帘上的饺子一样,被倒入翻滚的水中。“快抓住筏子!”在耳鼓浸满水的一瞬间,伊塔清晰地听到了玄奘的呼喊声,她立即伸手,抓住从筏上垂下来的一条绳索。

玄奘的手攀住了筏子的另一侧,老马赤离紧紧靠在他的身边,口中衔着他的衣领。

看到伊塔在自己前方一丈左右浮上浮下,手里紧握着筏上的绳子,玄奘赶紧提醒道:“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一面抓住绳子用力将她拉了过来。“快,攀住筏子!”玄奘对她喊道。

伊塔身上的毡衣已经被水浸透,只觉得沉重无比,仿佛平白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赘肉。喉管也像是被一只手密不透风地紧紧扼住,浑身上下血脉偾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始感觉到冷,冰针般彻骨的冷水,充满了毡衣的每一处缝隙,寒气一直钻到了骨缝里。

出发前瓦伦曾叮嘱过他们,万一筏子翻了,必须守在筏子旁边。可是这时一个又一个大浪冲过她的头,她的手指开始变得僵硬,感觉有些攀不住了。

此时,别的木筏上的人都已掉头靠岸,道诚和索戈二人却又上了一只木筏。道诚坐在筏尾,以桨代舵,操纵筏子驶向玄奘。“师父!把绳子扔给我!”他大声喊道。

玄奘握住绳子的一头,用力扔了过去,道诚一把接住抓牢,然后和索戈一起,把木筏划向峡谷右侧的一个小岸滩。

但水流实在太急了,两只筏子掠过岸滩,朝谷壁直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岩石,道诚吓得抛掉绳索,急忙划桨后退,避开了岩石。

玄奘在水中,攀住筏子侧面,眼看着木筏就要撞向石壁,将他二人二马夹在中间。如若不及时避开,势必会连人带马被压成肉饼!“快逃!”玄奘一把抓住伊塔的胳膊,迅速绕到筏子的另一边。

就在这一瞬间,筏子撞在了石壁上,老马赤离机警地一低头,避到了筏子下面。而伊塔的那匹白马就没那么幸运了,它被夹在木筏与石壁中间,撞得血肉模糊。

筏子重新反弹回河里,伊塔刚哭了声:“我的马……”嘴里就被灌进一大口冰冷的河水,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伊塔,扶住了!”玄奘仍旧攀在木筏上,焦急地说道。

木筏随着急流转过河湾,越漂越远。“师父——”道通急得大哭起来,顺着河岸追了过去。“小师父,你别跑啊!”安归赶紧带着几名手力去追道通。第03章迷雾沼泽

伊塔的十指早已冻僵,双臂麻木,瘦小的身躯颤抖不已。她挣扎着,想要爬上木筏,但浑身的筋骨早已不听使唤了,哪里爬得上去?

道诚和索戈终于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木筏,一面同激流搏斗,一面极目搜索着玄奘的身影。“师父——”道诚坐在船头,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

索戈一面操桨一面恨恨地咬牙:“都怪那个该死的女人!法师就是心软,当初就不该让她跟着来!”

这个“该死的女人”现在手指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再也难以抓住筏子,她泄气了。“师……师父……”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弟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伊塔,再坚持一下!”玄奘为她打气道,“我们很快就能上岸!”

他指着前方矗立的两块岩石说:“你看,那就是峡谷的尽头。我们划水过去,就能脱险了。”“我划不动了……”伊塔虚弱地说道。她的臂膀几乎完全麻木,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代之以昏昏欲睡的感觉。

玄奘知道她的生命危若朝露,一时心急如焚,只能鼓励道:“伊塔,振作起来!师父会拉着你的!”

然而伊塔的心中却已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只感到悲伤自责。她很清楚,师父是受了她的牵累,才面临险境的。如果和师父同船的是道诚,那么此时此刻,师父大概已经在岸上了。

她知道,眼下这个局面,唯有让师父独自离去,他才有可能生还。

何况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再撑下去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师父……”伊塔虚弱地说道,“谢谢你照顾我……可是弟子已经没力气了……师父……你一个人走吧……”

说着,她轻轻松开了手。

玄奘从伊塔开口时就感到了不对劲儿,一直心怀戒备,此时见她松手,大惊之余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汹涌的激流冲过来,险些将他冲走。

幸好关键时刻,赤离咬住了主人的衣袖,将他们带回到木筏的边缘。“赤离,谢谢你!”玄奘惊魂未定,一手攀住木筏,一手紧紧抓着伊塔,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后,便用尽全身力气想将这女子推上木筏。

可惜木筏太滑了,而他的力气也已所剩无几,只将伊塔推上去一点点,就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滑了下来。“师父……你松手……”伊塔呻吟道。

玄奘也不答话,一面抓着她,一面迅速用木筏上松散的绳子将她同自己捆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再次传来道诚焦急的呼喊声:“师父——”

玄奘猛一抬头,正看见道诚和索戈的木筏朝这边驶来,不禁激动万分。

刚喊了声“道诚”,汹涌的河水就直灌入口中。“师父,快!给我绳子!”道诚冲他喊道。

玄奘忙将一根绳子抛了过去。

道诚伸出手,想要抓住绳子。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大浪打了过来,绳头落在水里,两只木筏的距离再一次被拉开了。

道诚懊恼万分,砸了自己脑袋一下,只得同索戈一起,竭尽全力向玄奘划去。

玄奘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木筏离前方的岩石越来越近,他知道,过了那两块岩石,下面就是瀑布。现在,他已经能够听到瀑布下那震撼人心的水声了。

无奈之际,他只能解开捆住自己和伊塔的长绳,嘱咐道:“伊塔,攀住筏子,千万不要松手!”

此时,木筏距离河岸不过三四丈左右。

玄奘快速将手中的绳子打了个活扣,朝那块岩石上抛了过去。

幸运的是,一次成功!绳子扣住了岩石,而此时,木筏已带着他们两人直撞了上去。

剧烈的撞击震开了伊塔的手,幸好玄奘早有准备,一把拉住了她。

木筏朝岩石上猛撞了几下后便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落悬崖。玄奘一手拉着伊塔,一手将绳子的另一头在自己和伊塔身上绕了几圈,再次将两人捆在了一起。

此时,赤离已经游到了岩石边上,咬住了那根拖绳。玄奘牢牢抓紧拖绳,带着伊塔朝岩石的方向移动。就在木筏掉下悬崖的那一瞬,他终于抱住了岩石。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玄奘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手冻得失去了知觉。而伊塔由于连冻带吓,已经昏迷过去。“伊塔!伊塔!”玄奘焦急地喊了几声,便将她搂紧,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温暖起来。“师父——”河岸上突然传来几声稚嫩的呼唤。

玄奘大喜:“道通——”可惜他的声音已经完全被轰鸣的水声所掩盖。

道通已经跑到瀑布跟前,望着眼前那道壮观的银练和下面树叶般翻滚的木筏痛哭起来。“师父啊——”

看着那孩子站在岸边的单薄身影,玄奘心里越来越紧张,直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掉下去。

可惜这里水声隆隆,他根本就不能喊。

佛祖保佑!就在这时,追赶道通的安归一路赶了过来。“小师父,我叫你不要跑不要跑!”安归边跑边喘,“要是你不小心迷了路,我们上哪儿找你去?”

道通不理他,还在哭喊:“师父!师父啊……”一面用手指着瀑布下几乎散架的木筏。

安归也呆住了,他的目光从木筏上转到瀑布上,又顺着瀑布朝上看……终于,他看到了岩石边上的那两个人和一匹马!“你这傻小子!”他激动地指着那边,“那不就是法师吗?”

道通先是一愣,随即便高兴地蹦了起来:“师父!师父!”

他激动万分,在那里又蹦又跳,直把玄奘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还好,安归及时过去,总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抱到了安全地带,玄奘也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咱们得搓条绳子,然后才能将法师救上来。”安归看了看四周的形势,说道,“就咱们两个人可不行,你去喊你师兄和索戈他们。”“好!好!”道通连连点头,撒腿就往回跑。

玄奘泡在水里,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根本无法再温暖伊塔了。“伊塔,来,抱住赤离……”他牙齿打着战,勉力将伊塔放在老马的背上,让她抱住马腹。赤离的缰绳被拴在岩石上,不停地划动着四条长腿,以保持平衡。“赤离,你真聪明。”玄奘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由衷地为这匹老马感到自豪。

这时,道诚、索戈等人已匆匆赶了过来,安归用树皮搓好了一条长绳,几个人将长绳的一端牢牢地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索戈则将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然后牵着一匹马,找了处水流稍缓的地方下了水,径直朝玄奘这边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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