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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1 08: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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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思宇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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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房

杀房试读:

楔子

那阵子总是有几个外地人在楼下摆着摊子扯着线玩皮影戏。每到晚上,人们熙熙攘攘地围成一圈观看。几个小伙子搬出一个黑色的大盒子,拧亮灯泡,几根棍子灵活地挑着皮影,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来。他们穿着白色的汗衫,灰色的宽大肥厚的裤子用皮筋扎在腰间,脖子上挂着条擦汗的毛巾。夏天把地面都蒸干了,燠热的空气里都是汗味儿。

那个小伙子是里面最沉默的一个,从来没见他给皮影配声唱戏,都是在摆弄皮影或是拉二胡。他的眉毛很浓很黑,直直的一条横着,好像蘸满墨汁写的“一”字,眼神却很温柔。

这样的人应该有颗温柔的心吧。那年我十九岁,刚从北平读书回来,剪着齐耳的短发,刘海也是整整齐齐地垂在眉毛上,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的,像个瓷娃娃。三姑六婆的见到我,都说我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有股女学生的清纯气质,不愧是富商张宇锋的千金,应该找个好婆家了。后来,那个玩皮影戏的沉默的男孩子成了我的丈夫。再后来——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张紫琳第一章玻璃纸小人儿第一节 花园“妈妈,糖糖好甜。”媛媛胖乎乎的小手递给我一张糖果玻璃纸。“一天吃一颗糖就好,吃多了牙齿会长虫虫哦。”我把太妃糖的罐子拧紧,放到橱柜的高层。“妈妈,我要叠小人儿。”媛媛嘟起嘴巴。“好的,可是你要先学写‘三’字。”“我已经会写‘一’‘二’……”媛媛有些懒了。“不行,要先学会写字,小人儿才能叠得好,你看,媛媛的小人儿总是叠得没有妈妈的好,因为妈妈会写的字比较多。”“好吧……那我先写字。”媛媛皱起眉头乖乖地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依着字帖上的“三”字写起来。

媛媛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又弯又长,小脸蛋圆圆的像个红苹果,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我带着媛媛到发廊里,让师傅给媛媛也电了个时髦的小卷发。大家都说媛媛长得真像妈妈。我小时候也有这副无邪可爱的神情吗?那时我总喜欢自己一个人玩儿。每次吃过的糖果纸,我都洗干净,然后叠成小小的人儿。花花绿绿的糖果纸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小人儿,国王、妃子、小孩、女仆……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剧场。这些小人儿是我的白俄钢琴老师教我叠的。据说她是个流亡中国的白俄贵族的私生女。她会说流利的英文。有一次我的生日,她送给我一本《格林童话》。那时候我虽然依旧锦衣玉食,可是家道已经中落,摇摇欲坠的家族就等待着最后的树倒猢狲散,吃穿用度还是一样那么挥霍。母亲和父亲离了婚,去了美国。父亲天天躺在炕上和姨娘吸鸦片。家里总是弥漫着鸦片的怪味。

糖果纸洗净了,也还是带着糖的淡淡的清甜味道。每张糖果纸叠成一个角色,粉红的是外国公主,红色的是中国皇后,黑色的是女巫,金色的是道士……一个截然不同的崭新世界,与世隔绝,却倾注了年幼的我的幻想和激情。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透明的大玻璃瓶里。每天晚上做梦,会梦见乡下姑婆家的野外草丛里的一整片萤火虫,走近一看,发现每个萤火虫都是一个玻璃纸小人儿的形态。我的小人儿活了。“妈妈,我写完啦!”媛媛把作业本递给我。

只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媛媛心不在焉。我眉头一皱。“媛媛,你没认真写好!”“玻璃纸在哪儿呢?你放哪儿了呀?”媛媛左顾右盼,歪歪扭扭地在客厅里乱转。“媛媛,妈妈和你说话呢,你没认真写字。”“玻璃纸呢?我闻到糖的味道了。”媛媛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脑子里只有糖果和玻璃纸。“太太,孩子还小哇,才三岁,就先让她叠糖果纸人儿吧!这会儿她是写不成字的咯!”一旁的奶妈说。“唉,好吧。”我勉强同意了。

媛媛拿着一叠彩色的糖果纸,很是兴奋。我手把手地教她叠小人儿。我用一张粉红色的糖果纸叠了一个大头娃娃,然后剪下了几撮绣针用的线,粘在小人儿的头上做头发。“这个好像媛媛呀。”媛媛拿着小人儿笑了,小酒窝深深的。“这个叫作‘媛媛公主’。”我捏捏媛媛的小脸。“再叠一个‘媛媛妈妈’。”媛媛说。“好好,我再叠。”我又拿起一张红色的糖果纸。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恶心的感觉袭来,我捂着嘴快步走进洗手间。

奶妈忙冲了杯温水给我:“太太有喜了,要多休息,注意身子。”我半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让奶妈带着媛媛到花园里玩去了。

希望能生个男孩。应布良一心盼望着有个儿子。生下了媛媛不久,应布良去了南洋经商,一年才回来两三次,来去匆匆。

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混浊。我起身拉开米黄色的厚厚的幔子,下午的柔和光线唰地倾泻进来,户外花草的芬芳也融化在阳光里。

和应布良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城里的唯一一间咖啡馆里。交际花莉娜介绍我和应布良认识。莉娜私下里对我说:“女人哪,嫁给男人图个啥?不就是为了有个依靠,没钱的男人也未必会对你好,辛辛苦苦地跟他熬日子何苦呢?日后有钱了见到发妻变成了个黄脸婆就抛弃发妻的多的是。倒是嫁给有钱的男人,实在。这应布良虽然已经有过两任老婆,第一任死了,第二任疯了,你若嫁给他,依然是大老婆。而且这应布良从不纳妾。”

应布良已年近五十,头发斑白,眼角的鱼尾纹浓密,但是精神矍铄,一对桃花眼依旧泛着柔情,说话却带着外地的乡音。“乔芸小姐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气质果然不一样。”应布良眯着眼睛打量着我,手指尖随着咖啡馆唱机里的爵士乐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不介意我抽支雪茄吧?”“哦,没事。”我低声说。“乔芸哪,在教会女校读的书,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莉娜道,“应先生是做服装外贸生意的,在南洋也有店面和铺子。”“乔芸是受西式教育的哦,现在有钱人家的女孩受西式教育的多,不像以前,以前的女孩子,从小就请了先生在家里教。”应布良道,“乔芸平时喜欢干些啥?”“都是看看书,弹弹琴的。”“都看些什么书呢?”应布良问道。“朱自清、徐志摩,还有泰戈尔、狄更斯。”“哈哈,乔小姐喜欢看新派的书籍啊。”“乔小姐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家里却也是传统教育,女红、烹饪什么的都懂一些。”莉娜对应布良说。“新女性都有很特别的味道。”应布良说。“什么味道?”我问。“让我闻闻就可以告诉你了。”应布良俯身凑前,柔声地说。声音里是浓重的雪茄味。他的绸质光滑面料的西服跟随着他的微小的动作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的脸颊有些发烫。“应先生,小女孩子不大懂得你的幽默呢。”莉娜捂着嘴笑起来,又对我说道,“应先生就爱耍嘴皮子,别太介意。”

咖啡厅的唱机里放起了舞曲。“乔小姐跳舞也跳得很不错的哦!”莉娜告诉应布良。“乔小姐,是否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呢?”应布良站起来整整西装,很绅士地向我伸出了手。“好的,谢谢!”

应布良拉着我的手来到舞池,我们就在舞池里旋转起来。灯火辉煌,头顶上的水晶灯晃得刺眼,竟让人目眩神迷。小时候常有这样的舞会,只是那时我是舞池里的小公主。“乔小姐的手好软,让人握着都不忍心用力。”应布良的呼吸弄得我脖子痒痒的。他的手攥着我的手的力度随着他的呼吸一紧一松,一松一紧。

我没有直视应布良,视线在应布良的肩膀上,但是我感觉到他目光里火辣辣的欲望。我不安起来,手心沁出了汗。“别紧张,放松点。”应布良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干笑,“你真可爱。”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应布良的脸庞。他的脸上长了许多褐色的斑点,皱纹里仿佛藏着灰尘,显露出与皮肤不一样的颜色。但是他的五官依旧清秀,嘴唇与下巴的距离较短,倒是让他显得年轻些。笑容里隐含着某种虚无缥缈,好似在一个空旷的黑色封闭剧场里,一个孤零零的演员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发出的笑,又好像是被封存在火柴盒里的笑容,只等着拉开火柴盒点亮火柴的一刹那,燃烧起来。

第二天,应布良邀请莉娜和我到他家的花园中喝茶。花园很大,草修剪得很整齐,在大大的铁栅门与楼房之间的七里香修剪得齐人高,迂回的夹道,好似迷宫一样。旁边的树木高大挺拔,艳丽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阳光里没有尘埃的气息,光束里全是透亮透亮的小玻璃瓶,轻轻地打在脸上,触及心里,微微的疼痛。“被花园迷住了吧?”莉娜扑哧一声笑道,“我第一次来也是被迷住了。这花园是应先生的原配设计的,屋子里的装修摆设也是。应先生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我考虑了三天,答应了应先生的求婚。第二节 魇

应布良知道我在教会学校读的书,特意在西式教堂里举行婚礼。

白色的教堂直耸入云。候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撒落在墙缝中,教堂的墙壁上长满葱郁的植物。钟声悠远,在淡蓝色的空气中回响。小提琴拉出明亮的旋律,大提琴低低地和着。洁白的婚纱上落满了紫荆花瓣。

宾客很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让人眼花缭乱,只有忙不完的应对。接连站了几小时,竟有些眩晕起来。蓦地,看见远远的门廊下,似乎站着一个人,戴着鸭舌帽,白衬衫格子裤,双手插进裤兜里。我心里一惊,冷汗从背脊直冒,心底里却暗涌着欢喜。是张奇?再定睛一看,发现是眼花认错人了。假如真在此时遇见他,我要如何向他解释我做的一切?但是他的音信全无却让我绝望到自弃。

夜幕降临。应布良庞大的身躯覆盖了我。他的身体依然很强壮。肌肤相亲让人迷离,沁出的汗水混合着体味,在夏夜里蒸发。我的身体如同被撕裂般绞痛。他贪婪地用力吸吮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的血液透过皮肤,被一点一点地吸走,直到躯体如同干涸的河床。

应布良发现我不是处女。他掴了我一耳光:“原以为你出身名门,又在教会学校,应该是个正经女孩儿,没想到竟然是装纯,活该你们家族被抄家。”

应布良从床上爬起来,赤身坐在沙发上啪啦啪啦地大口吸着烟,烟气和汗味儿混在一起,空气混浊不堪。他眼望着天花板,眼星子里寒气逼人。“你以后不许踏出门半步,乖乖给我在家生孩子,生多少是多少,一定要生男孩。”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

应布良以更加粗暴的方式来对待我。每天夜里我的身体都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这只是在夜里,白天,我依旧是应富商的少奶奶,有全城最高级的裁缝为我用国外进口的布料制作最时髦的衣服,蜜斯佛陀的香粉,香奈儿的香水,我又过上了这些本应是我过的生活。需要的时候,应布良还会让我佩戴着价值连城的珠宝很体面地和他出入各种高级场所,当然是在严密的监控下。但无论如何,这总比在表叔家好。

张奇到底在哪?我失踪了这么久,他一次都没有找过我吗?他似乎想当然地以为我会一直过得很好,他怎么可能想到往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莉娜姐说:“男人若是真爱上一个女人,天涯海角都会去找你,假如没有来找你,就证明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你。”莉娜在镜子前一边整理鬓角,一边用那双媚人的丹凤眼从镜子里瞥过来。嫁到应布良家里,只有莉娜姐是常客。应布良时常不在家,莉娜姐爱在我的卧室里抹抹这个霜,涂涂那个粉。

花园里有条长长的小径,夏季来临,杧果的香味满溢,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熟透的杧果。莉娜哇的一声叫起来,脚一蹭,甩了高跟鞋,哧溜哧溜地一下子就爬到了树上。“接着!”她摘下杧果朝我抛来。

我一只手撑着蕾丝边的小太阳伞,赶紧腾出另一只手去接杧果,却没有接着,杧果跌到地上,滚了几滚,在地上流出一条黏糊糊的汁水印子。“大小姐,把伞放地上吧,在家里散步还戴什么白手套呀!”莉娜笑着喊道。“小心啊!”我在树下朝她喊道。

莉娜又摘了个杧果丢下来。这回被我接着了。莉娜又连着摘了好几个。只见她在树上灵活得很,那水蛇腰倒真像蛇一样会扭似的,又长又细的白腿稳稳当当地夹着树枝。从杧果树上下来时,还差一大截才到地面,她就直接跳了下来,好像一只猫儿似的。“莉娜,你在哪儿学的这么厉害的爬树本领啊?”“你呀,太缺少锻炼了,娇生惯养的。”莉娜拿过一个杧果,用手掰开,那杧果黄澄澄的,汁水饱满。“好甜!”她轻轻地咬了一口,“好久没有吃过现摘的水果了!”莉娜舔了舔嘴唇,像只嘴馋的猫,“小时候,我常常爬树,摘果子,采蘑菇,偷邻居家的番薯。有一次,我带着几个比我小一点的小孩儿,用自己做的鱼钩,去偷偷钓村里何伯鱼塘的鱼,然后藏到后山脚下,生了火烤了鱼吃。被发现了,我吓得逃到一个防空洞里面,待到三更半夜,后来是爷爷找到了我。”“你的童年真好玩儿。出来后你回过乡下吗?”“没有。”莉娜的杧果还没吃完,低着头略略弯着身子,以防杧果汁滴到衣服上。浓密的睫毛好像帘子一般,略略下垂的眼角让眼睛带着褐色的忧郁。我站在树荫下,火热的阳光还是从枝叶间直射下来,眼睛被刺得看东西都有些迷蒙,只见小道上的模糊光影和斑驳的阴影,静静的、不动声色的,好像幽灵似的延伸。

莉娜走了。每次她总是玩到傍晚时分就离开,她晚上常常有饭局,还有各种各样的舞会、酒会。我一个人待在客厅里,透过落地玻璃窗远远地望着紧紧闭着的巨大黑色雕花铁门。静静的花园小道上,园丁在给花草浇水。屋外的霞光开始一点一点地被黑夜吞噬。夜晚就像鬼魅,悄悄地从门缝里、窗棂中潜进来。

我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嘴巴里咸咸的。是眼泪的味道。

手腕上的伤疤好像一条粉红色的蛆虫,从里面又不断地冒出许多小小的臭虫来。那些臭虫是我在恶臭熏天的厕所里看到的,是我在潮湿阴暗的矮屋里看到的,是我在塘泥水里面看到的。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不停地作呕,似乎连整个五脏六腑都要从身体里吐出来了,但是吐出来的秽物里还是有臭虫在慢慢地蠕动。

被抄家后,父亲吞食鸦片自杀,姨娘带着仅有的一点家当跑得无影无踪。表叔出资给父亲办了个极其简易的葬礼。那天我穿着白色的丧服,在殡仪馆里跪在父亲的灵柩前哭得稀里哗啦。表叔看着我道:“乖,不哭,表叔养你。”他笑了,露出两排黄色的牙齿,铜铃一样的牛眼就是笑起来也瞪得贼大,脸上泛着油光的肉也跟着颤抖起来。

表叔家在旧城镇里,半条街都是他盖的围屋,地板上是青砖石,冬暖夏凉,瓦楞上全是灰白色的不死鸟,长得蔫蔫的,仿佛一条条蚕虫。表叔收拾了一间客房让我住下。

表叔说:“乔芸,我带你去集市给你买好吃的东西,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集市里热闹得很,人山人海,一个小男孩拿着一束小花灯,左右脚穿着不一样的打满了补丁且黑乎乎的布鞋,见我们一下黄包车,就对我说道:“姐姐,买花灯吗?”我看了看表叔,表叔似乎猜着了我的心思,嘿嘿地笑了笑,掏出几枚铜板道:“来一个给这位小姐。”我拿着花灯跟在表叔后面边走边看。骑楼下摆起了许多矮桌矮凳,一大堆人在赌博,吆喝声、嬉闹声、叫骂声此起彼伏。表叔看着看着,也被吸引住了,不由得也押起赌注来。我站在一边看着,人群拥挤得很,旁边的大哥光着膀子,头发短得看得见头皮,大声喊着筹码,唾沫星子飞到了我的脸上。我退出乱哄哄的人群,伸伸胳膊,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人群之外的一条巷子口,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化了很浓的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亮,廉价的布料做成的旗袍款式,裙沿开口开到了膝盖上面,瘦瘦的身子倚在黑暗的墙角。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咧着嘴笑着走过去,手捏了捏她的屁股,她也对着那男人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两人一起往巷子深处走去了。

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处,表叔从身后挽住我的手臂:“那是雏妓。这条巷子里有好几个,每天晚上都站街。”

表叔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们渐渐偏离了繁华的商区和街道,左拐右拐,转进黑黑的巷子。弯弯的一抹月牙在房檐之间孤零零地吊着,凛冽而萧索。表叔忽然狠狠地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疼得我叫了起来。他的眼睛泛出血红的光,把我推到墙角,身子沉甸甸地压过来。我奋力地挣扎,叫喊。“再喊我就掐死你!”表叔恶狠狠地在我耳边说。清冷的巷子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绝望。第三节 囚禁

一滴、二滴、三滴……我看着地板上的血迹,那是从被撕破的裙子底下,从大腿内侧流下来的血。汗水浸湿了刘海。表叔死死地扣着我,我踉踉跄跄地被表叔拖着往回走。

表叔把我反锁在房间里,收走了剪刀。

我的头脑混沌一片,浑身虚弱无力。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死命地喊着、叫着,踢着门,只要能逃出这里,怎么都行。

表叔听到了声音,披着外套跑过来,又把我的双手绑了,用布堵着我的嘴巴:“别吵大家睡觉!”

表叔回去睡觉了。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头在发麻,全身的骨头都在颤抖,咯咯地乱响。房间里漆黑一片,清冷的月光从敞开的天窗投下片片光圈。生锈的铁锁紧紧地拴在发霉腐烂的木门外。一张矮矮的木床上的绿色被子上面是斑斑点点的黑色污渍,蚊帐散乱,帐顶蒙满了灰尘,还有死去的蟑螂和小虫子。木桌上放着几个用过的化妆瓶子,里面装的劣质面霜都是表叔为了讨好我而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本来我还从家里带了些衣物和项链珠宝,表婶说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小女孩房间容易被偷,还是让她保管的好,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了。

我挪了挪身子,靠在一面墙上。夜晚的露水浸湿了墙壁,靠在上面只觉得阴湿阴湿的,寒气逼人。不知道是凌晨几点了。没有时钟,没有铊表。时间漫长得似乎已经死亡。我心里在叫着张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害怕的时候,我就会默默地叫着张奇的名字,好像他能够带给我勇气,即使他不在身边。我能想象到他听到我的求助后心急如焚的样子,他会急匆匆地赶来。只要他在,我的不安和恐惧都会消失。

张奇的家在巷子的尽头,巷子的两旁都是民宅,很多人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紫荆树、桃树,紫色的、粉色的花瓣随风纷纷飘下。

张奇的妈妈很会做“老鼠粉”。“老鼠粉”是当地特有的小吃。它并不是用老鼠做的,而是用米磨成粉,再搓成一条一条像老鼠尾巴大小的粉条。邻里街坊都特别喜爱吃“老鼠粉”。张妈做的“老鼠粉”在当年闻名全城。每天早晨6点开始,她就挑着两担“老鼠粉”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叫卖,小巷两边都是青砖的瓦房,夏天特别阴凉。

小时候,我常常偷溜出去和张奇在巷子里捉迷藏,见到他妈妈,她总是梳着高高的发髻,看到我们就露出和蔼的笑容,有时候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炸糖丸给我们吃,或者给我们舀了大大的一碗“老鼠粉”,滑溜溜的粉条充溢着米的清香,再配以清汤,堪称一绝。

清晨的小鸟飞过围龙屋院子里的芭蕉树,隔着砖墙,推着车卖早餐的小贩在高声吆喝,路过处传来叮当的铃声。日子就好像这叮当声一样,清脆地、不急不躁地缓缓流过。

可是张奇在哪?他对一切的一切一无所知。

太累了,我的神思开始恍惚起来,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噩梦依旧。

我被囚禁在这间潮湿阴暗的矮屋里,表叔时常在深夜开门进来。矮屋门前一洼泥水,每次表叔的裤脚和鞋子都沾了湿湿黄黄的一摊稀泥走进屋子里,在地板上留下脏兮兮的黄黄的污痕,就好像每次他在我的床单上留下的一样。他在表婶每晚睡前喝的中药里放了安眠药。表婶睡得很沉,丝毫不知道她的丈夫几乎每晚都在我这里。

我哄表叔说:“我要化妆,要面镜子。”于是他带给我一面镜子。我把镜子摔在地上,镜子裂成一块一块,碎片四溅。我抓起一块就往手腕上用力地割下去,皮肉翻了起来,腥甜的血液汩汩地从血管里迸出来。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被戳了一个洞的沙袋,慢慢地变软,瘫下去,然后变成一具褪去了血色的苍白的尸体。

送饭的仆人陈妈发现了,每天陈妈都隔着铁栅门把饭从铁栏杆的空隙里递给我。她吓得语无伦次,叫来长工把锁撬开,给我用清水洗净伤口,用纱布包扎。而且陈妈也发现了,我的肚子有点大了,衣服也不大能遮住。

晚上表叔回来,让我搬去和陈妈住一个房间。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变大,我的脸庞变得浮肿,脚也跟猪蹄似的。

一天傍晚,我提了脏衣服到院子里井边打水洗,吃力地拉着绳索扶着井沿,把一桶水打了上来,然后喘息了一会儿,再把两腿张开,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搓洗衣服。

院子里很安静,两条长长的晾衣绳上挂满了床单和衣服,风吹得床单蓬了起来。霞光在远处的天边一抹,似乎陷入某种不真实的光景里。

我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走近前来,是木屐的声音。表婶的木屐。

她走到我的跟前停住,我没有抬头,仍旧自顾自地低头洗衣服,我只看见她的腿也粗得跟怀孕了似的。

她没有吭声,但我听到她的呼吸极不平衡,呼气和吸气都煽动着空气。

忽然,她冲我的肚子狠狠地一脚踢过来。我跌倒在地上,肚子剧痛无比,青石板地砖染红了一片。我失去了知觉。

待我醒过来时,是在医院里。我肚子平了,流产了。

我像一片白色的薄薄的纸,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重量。我的神经在脑子里缠绕,就好像织乱的针线。我不停地尖叫、哭泣、翻来滚去。他们按住我,我奋力地挣扎。我用尽力气摆脱他们,我狠狠地抓他们,踢他们,朝他们吐口水。我翻身下床,直奔出去。我要逃跑。

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医院的走廊过道里大叫着狂奔。

过道里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个不停,他们在碎碎地议论着:“她疯了!”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只想逃离这一切,我继续跑,不停地跑,跑到自己窒息。

一个女人被我撞倒了,她的高跟鞋一歪,裙子下露出细白的腿。我也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正要爬起来,那女人忽然叫住我:“乔芸!乔芸!你怎么了?”我回过头定睛看着她,我的目光还没有办法收回来固定在某处,只见得眼前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的一片,这个女子似乎在哪见过。“我是莉娜啊!你不认得我了吗?”第四节 莉娜

莉娜把我接出了医院,我暂时住在她家里。

夜晚熄了灯,她钻进被窝里和我一起睡。她的身子暖暖的,带着氤氲的香气,好像一只猫一样。

黑暗的房间,莉娜的声音好像飘浮在空气中的紫色迷雾。我的头脑仍旧是混沌的一片。凌乱的记忆随着睡眠和梦境缓缓地侵入。

教会学校里,莉娜是插班生。

莉娜和我们不一样,她很少在学校宿舍里住。每天一大早,总有辆黑色的轿车送她到学校,傍晚下课又把她接走。

尽管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色上衣和齐膝短裙,白色长袜,黑色小皮鞋,可是她还是和我们不一样。她很想和大家聊到一块儿,可总是切不进话题。

课间休息,大家都跑到操场上跳橡皮筋、玩游戏,阳光底下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女。我喜欢坐在门廊遮阴处的台阶上,捧着本书看。莉娜在另一边的门廊扶手上靠着,专心地读书。圆形的拱门上爬满了常青藤,莉娜的身段就好像藤条一样有着玲珑有致的曲线,脸庞因为背着阳光,暗暗的看不清五官,只有清晰的外部轮廓,少女的剪影,很美。“乔芸,这个字念什么?”莉娜走过来指着书上的字问我。“念‘谧’(mì)。”“好的,谢谢!”莉娜冲我笑笑,她笑起来眼睛弯弯地眯起,很妩媚,“你在看什么书呢?”“我在看泰戈尔的诗。”“什么?什么戈?”莉娜歪着头似乎有点不太懂,“让我看看好吗?”

我把书递给她。“泰戈尔是谁呢?”她翻着书问道。“印度诗人。”“噢……”她翻开第一页读了几句,“好像好难懂呀!你可以教我吗?”“好啊,我不知道我的注解对不对。诗歌主要是欣赏意境,想象里面的图画。《吉檀迦利》是对神的赞颂。”我当起了小老师。

莉娜很用心地听着,还拿来纸和笔做笔记。她的字写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的,就好像一个婴儿在蹒跚学步。她撑着脑袋倚在走廊栏杆上,几缕卷卷的发丝垂下来遮住半边脸,眼神时而疑惑时而清晰。

第二天,莉娜给了我一小盒蜜斯佛陀的香粉。“这是我刚买的,这款好好用,给你也试一下。”她眼眸里满是笑意。“我不太会化妆呢,怎么化?”我问。“来,我教你!这我最擅长!”可以反过来做我的老师,莉娜来劲了。

莉娜总是很好奇我们都在看些什么时髦的书,平时都在关注些什么话题。我告诉她我们都在看徐志摩、冰心、朱自清、庐隐的书。莉娜的功底比较薄,有的字不太认得,有的同学会笑话她。还有城里女孩子懂得的常识性的东西,她竟然也不太了解。她暗自发力,用功学习。

袁雅音是城里富商的女儿,她总是喜欢拿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到学校来,比如比利时的巧克力、印度的沙丽和五彩串珠、英国的旋转木马音乐盒。每次大家都围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

有一次,袁雅音带了个水晶镇纸到学校来,镇纸里有只小羊。莉娜也好奇地过去看。“山羊,我好久没吃过羊肉了。”莉娜搭讪道。“这么可爱的羊,你却想到吃了。”袁雅音皱了皱眉头。“小时候我还放过羊呢,黑山羊是很容易养的,只要吃山坡上的草就行,长大了就拉到集市去卖,很好卖。”莉娜道。“啊?你还放过羊?你爸妈都是乡下人吗?难怪你连钢琴都不会弹,五线谱也认不得。”袁雅音取笑她。“是乡下人又怎么了?我干爹比你爸有钱多了!”莉娜提高嗓门,声音尖锐。“乡下人就是没素质。”袁雅音道。

身边的同学拉开她俩,打圆场。“被别人包养的素质就是差,为了钱什么都肯干。”袁雅音还在嘀咕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莉娜想冲上前,被众人拦住。

袁雅音没敢吭声,赶紧溜回宿舍里去。

下午上课,莉娜的座位是空的。

课间休息,我在校园里四处找她。后来我在学校的澡堂里找到了她,她一个人在洗澡。“莉娜,你没事吧?”我隔着帘子问她。“没事啊!”水哗啦啦地响。“哦。”我站在浴帘外,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这样等着她出来。

我看得到浴帘上方后面墙壁上的窗户,阳光是藕粉色的,被上升的水汽和肥皂泡沫星子蒙住了。“夏天冲冷水澡真舒服!你要一起洗澡吗?” 莉娜拨开一点帘子,探出脑门来。“我先不洗。”我说。

水声停了,莉娜拨开帘子,她穿上了夏天的红色沙丽,头发湿漉漉地搭下来。“这沙丽好漂亮啊!印度货?”我问。“是啊!据说穿这个款式的不多,印度流亡中国的私生公主也穿这个。”她说。“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稀奇的东西。”“嗬。”她淡淡地说,“今晚我要在这过夜了。”“你不回家?”“嗯,这几天都不回。还没试过几个人一起睡一个房间呢。”

夜晚,宿舍里黑漆漆的,大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听见轻微的鼾声。我总是要在床上翻来覆去过好久才睡着,暗夜总是让人想心事。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阳台上的夜风很凉,风中带着水汽,胳膊和腿都浸透了凉意,就好像浸在清澈的水里一样。

许久以前的夏日,我和张奇沿着弯弯曲曲的巷子玩捉迷藏,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郊外。一条蜿蜒的小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脱了鞋子踩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我总是踩不稳,张奇就让我把鞋子给他,他一手拎了两双鞋子,另一只手牵着我的手。溪水好清凉。

一阵熟悉的香粉味飘来,身后有人也在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怎么还不睡呢?”莉娜小声地说,她站在我的旁边看着阳台外面。“睡不着。你也不睡?”“我也睡不着。你想什么呢?”“没什么。你又在想什么?”“我在想,功课太差,我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你们的进度。”莉娜道。

我们的宿舍在二楼。从阳台望下去是个小小的庭院,一棵高高大大的树上满是小小的黄色的花,一撮一撮的,白天看得很清晰,夜色却将花的色泽都隐藏了起来。“我觉得你在想心事。”莉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课间我常常看你一个人在教室里写信,而且每天你都去校务处问有没有你的信。”“这样都给你看到了。”我说。“呵呵,我都是过来人啦,怎么瞒得住我。”莉娜得意地噘起嘴巴。“呀,你才比我大两岁而已,就装得很老似的。”我打趣道。“有个人可以去想,是件很快乐的事。”莉娜道。“你也有这样的人吗?”我问。

莉娜摇摇头:“以前有,现在没有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来了城里,他还在村子里。我不想一辈子就耕田放牛。”“那他不和你一起来城里吗?”“他来找过我的。他也试着在城里的码头做搬运工。但是后来他回去了。他不适应。”“噢。”我唏嘘道,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她。“有时候会很羡慕你们,你们从小就含着金钥匙出生,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担心。”莉娜说。

一阵夜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有只猫潜伏在庭院的某个角落里喵喵地叫。“呀,这里还有猫哇!怎么这么久都没发现。好像还很清醒啊,睡不着,我们到庭院去走走吧!”莉娜拉起我的手就走。那只猫好像引起了她的兴趣,让她睡意全无。

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下,莉娜猫着身子向着草丛小声学猫叫,想引猫出来。可是那只猫却不知道跑哪去了。莉娜失望地直起身子,一抬头,冷不防地看见了一整个夜幕的繁星。“哇!乔芸,快看!星星好亮啊!”她叫起来。“嘘!”我把手指放在嘴边暗示她小声点。

她赶紧把嘴巴捂住,然后另一只手指指夜空。

没想到在这里也有如许烂漫的星空,就好像在家一样。张奇此时是否也看到了?“以前在乡下,夏天太热了,我们就拉了那些可以躺下来的竹椅子在屋子前,躺在那里摇着扇子睡觉,田里的青蛙叫得很响。天上的星星也很亮。”莉娜说,“觉得还是小时候最快乐。”

我和莉娜仰得脖子太酸了,干脆就直接在树下的草地上躺下来。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的恋人,我告诉她我和张奇的故事。后来我们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天际已经开始发白,我们迷迷糊糊地从草丛里爬起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夜晚的露水还是很凉的。我们的头发上都粘满了夜里从树上掉下来的细碎的小黄花。第五节 糖果纸“铃铃铃……”课间的铃声忽然响起,吵醒了打盹儿的同学,夏日的课堂让人昏昏欲睡。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大家哗啦啦地涌出教室。

我也噔噔噔地跑到校务处,想看看张奇的信有没有到。“今天有你的包裹哦!”校务处的老头和蔼地说。

我接过包裹,是小小的四方形的东西,感觉像是个铁盒子。

我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裹,是一个糖果罐子铁盒。

我感到手似乎黏糊糊的,有股腥甜的味道。我把铁盒抬起来仔细地左看右看,红色的黏稠的血从盒子的边缝渗出。打开盒子,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糖果纸叠成的小人儿,它们的身上全是血,它们在呻吟、扭曲。

我吓醒了。原来是梦。

暮色已经降临,窗外是黑漆漆的一片。花园褪去了午后的太阳光线,似乎从花草的根部、从土壤里升腾起某种野兽似的阴森邪欲,让人都感觉冷了起来。

奶妈早已经带媛媛散步回来了。媛媛正在餐桌上用心地自己拿着小汤匙一口一口舀着饭吃。“太太,吃饭了。见你睡得沉,没敢叫醒你。”奶妈说。“嗳,好的。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我的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带着鼻音。“太太,你又做噩梦了?”奶妈忽然问我。“呃……是的,我说梦话了?”“你刚才叫得很恐怖。”“我说什么了?”“听不大清楚,含含糊糊的。”奶妈似乎心有余悸,“我听说在延庆观里有个道姑挺灵的,要不要去看一下?”“不用了,只是做了个梦。”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端过奶妈递过来的热汤喝了口。“太太。”奶妈忽然看着我。“怎么了?”我问道,只见奶妈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惊疑。“你好像变了。”奶妈颤颤地说,“好像和以前的那个太太一样,她疯以前,也是——”“你说什么?”我不耐烦了,喝断她,“不要再提以前的那些太太了。”“是,太太。”奶妈低低地应了声,便不再作声了。

可能是天气太闷热,让人没胃口。我喝了碗汤,吃不下饭,只觉得头皮发麻,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生疼。奶妈带着媛媛去洗澡了。我也上楼回房间。

卧室是纯中式设计。各种木质原料做成的床、椅子、屏风、衣柜、镜子堆砌在一起。应布良说,他总觉得中式的家具才让人越看越有味儿。

这些家具都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古董。听家中的仆人们说,应布良的第一任妻子张紫琳喜欢这些玩意儿。她常常到郊外的一家古家具木工厂去。那家木工厂的旁边有一个小山坡,种满了香樟树。一进到木工厂里,扬起的木屑都带着各种各样木质的香味。十几个雕刻师在阴凉的里屋夜以继日地用心雕刻。那里有一个大房,存放着老板从各地搜集来的古董木具。打开沉甸甸的锁,把厚重的铜门推开,扑鼻而来的木头芳香里隐含着某种古怪而潮湿的腥甜,光线斜斜地扑入屋里,飞舞的尘埃在光线中旋转,仿佛重见天日的精灵。屋里不论四季,都比屋外要冷好些。

张紫琳尤其喜欢沉香和花梨木。她常常带着一串沉香手串,坐在家门口,望着花园。她喜欢把手腕上的手串凑到鼻子前,闻一闻沉香的气味。她把头发松松地扎起,露出了尖尖的下巴的轮廓,浸润在斜阳的背景中,别有一种凄然的美。

仆人们窃窃私语道,那些古董家具不知道是以前什么达官贵人用过的,是祖传的东西,一般人是受不起的,受不起便要折福,应布良的两任前妻都遭不测,也是与这有关,但这应布良却还依然使用着这些家具,也不忌讳。

坐在梳妆镜前,脸上的脂粉已经脱个半落,我就着昏暗的灯光,对着镜子又扑起粉来。我现在每天几乎要对着镜子化妆七八次,每一次都仔仔细细地对着每一个毛孔用心地修饰。从眉毛到嘴唇,从头发到下巴,都精雕细琢。我变得异常敏感,一旦发现自己脸上长了个小痘痘或者斑之类的,甚至于掉了几根睫毛,长了皱纹,就烦躁得要命。每一天的日子实在过得太缓慢了,足不出户地被软禁在这大屋子里,除了逗媛媛玩,教她认字,在梳妆镜前的修饰变成了最能打发时间的消遣。

奶妈说我变了。我好像是变了。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下巴越来越尖,轮廓越来越骨感,嘴唇抹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厚。我以前的头发带着天然的卷曲和微微的棕色。可是现在,不知道是洗了奶妈给我的茶油籽还是别的原因,变得又黑又直,黑得那么不自然,好像戴了顶假发似的。我给自己打了厚厚的脂粉。这张红木梳妆镜也是张紫琳以前用过的。椭圆形的镜面上还有两扇红木护板,每次还要把它打开才能看到镜子。每次打开它照镜子,感觉就像是打开了门,看见了另一个人的面孔。

张紫琳。她的气息是如此浓郁,以至于我好像还闻到了她。

不,那只是木头的味道。我对自己说。

可是在镜子前化妆,她的影像总是不期然而然地浮现在我的头脑里。

她有着尖尖的下巴和一头浓密如瀑布的黑发。

燠热的天气让人觉得似乎有一团热乎乎的邪气在胸中憋着,挥之不去,躁动的血液萌生出情欲。

我起身在卧室里走过来走过去,不知怎么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夜晚常常失眠,总是到凌晨四五点才蒙眬睡去。白天又常常在沙发上打盹儿。

我从床底下拉出我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糖果纸小人儿。

这个铁盒子里是我生母刚去美国时寄回来的糖果,吃完了,我一直舍不得扔掉,把糖果纸洗干净了,一个一个地叠成小人儿。这么多年了,铁盒已经长锈,它也跟着我兜兜转转。

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摆在床上,然后趴在床上侧着脸看着它们。

玻璃糖果纸小人儿,每一个小人儿都在对我说话。

乡下的姑婆说,芭蕉树在自己院子里种了两年就会变成芭蕉精,扫把在家里放了一年就变成扫把精,凡是天地之物,若与人在一起日子久了,必然吸了人的灵气,而成精。

这些糖果纸小人儿,陪伴了我这么久,是不是也成精了?

夜风吹动了窗帘,帘子在微微摆动,发出轻微的声音,似乎一个人在呼吸的声音。

门动了。

媛媛胖乎乎的小手推开门,圆乎乎的脑袋探进来。“妈妈,你在干吗呢?”媛媛稚气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妈妈在玩糖果纸小人儿。”我把媛媛抱到床上。“好多小人儿啊。”媛媛兴奋起来,“这个粉红色的是‘媛媛’小公主,这个红色的是妈妈,这个是谁呀?”媛媛用手指指着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儿。“这个是卖报纸的小伙子。”我说道,把媛媛掉下来的头发拂在她的耳朵后,她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妈妈,这个又是什么呀?”媛媛又指着一张蓝色的糖果纸问。“这是马车。”我把糖果纸翻转过来立起来,“看,像不像?”“好像啊。”媛媛甜甜地笑了,“妈妈,给我编个故事。”“好好。”我把小伙子、小姐还有马车等糖果纸挑出来,一边讲一边表演糖果纸小人儿剧场,“我讲一个卖报小伙子和一个小姐的故事。”

媛媛期待而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手中的糖果纸小人儿。“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家离得很近,住在同一条巷子。”我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来了,“那条巷子种满了紫荆树,树上开满了紫荆花,粉色的,紫色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很要好,后来他们长大了,小男孩成了一个卖报的小伙儿,而那个小女孩就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小姐。紫荆树里有个树妖,有一天,树妖对男孩说,你想不想到远方的森林里去,那里有成千上万的紫荆树,那些紫荆树的花朵特别大特别甜,你可以用那些紫荆树的花朵做成精油,然后送给那个女孩,女孩会特别喜欢,她就会答应嫁给你了。于是,男孩就坐着马车到远方的森林里去了。这是紫荆树妖的诡计。其实男孩子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女孩都会答应嫁给他。树妖把男孩骗到了它的森林里,就不让他走了。女孩等啊等,都等不到男孩。最后,男孩从紫荆树妖的魔爪下逃出来了,可是女孩已经死了。”“她怎么死了呢?”媛媛眉头皱起来,似乎不满意这个结局,“她会不会复活呢?”“会啊,她的灵魂会飘啊飘,到每个小朋友的家里,假如看到一个听话的小孩,她就搜集了一个爱心,她要搜集一百个爱心才可以复活。媛媛要不要做听话的小孩,让她快快复活呢?”“要!”“那你要听话哦,好好练字。等你四岁,我教你弹钢琴。”我对媛媛说。“好的,那她现在有没有飘到我们家里呀?”媛媛天真地问。“有啊,她就在看着你呢。”“我怎么看不到她呢?”“她是灵魂,你当然看不到咯,她是好的灵魂,会保护你的。”“那她和张紫琳的灵魂一样吗?”媛媛冷不防说出一句。

我的心一沉:“谁告诉你张紫琳的?”“奶妈说,张紫琳的灵魂也在我们家。”媛媛无辜的眼神看着我说道。“你别听奶妈说,她没文化,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媛媛说,“你要听妈妈的话。”“奶妈也说要媛媛听她的话。”媛媛小声地说。“你要听妈妈的话,你才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我哄媛媛说。“媛媛是妈妈的宝贝!”媛媛快乐地重复道。“媛媛今天晚上在妈妈的床上睡觉,妈妈给你再讲一个故事。”“好!”一听说又有故事听,媛媛来劲了,在床上打起滚来。“来来来,乖乖地躺着。”我在媛媛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我把毛巾被盖在媛媛的身上,放下了蚊帐,熄了灯,然后也钻进了帐子里。

我又给媛媛讲了个秀才比赛吃饺子的故事。媛媛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媛媛熟睡的样子很可爱,嘴巴微微嘟起来,眼睫毛又长又浓密地覆盖了下眼睑。

我把散落在床单上的糖果纸小人儿一个一个地收起来,放回铁盒子里,然后轻轻地起来,推开门出去。

我来到一楼的工人房门口砰砰砰地敲门。“谁啊?”奶妈在里面问。“是我,你的主人。”

奶妈开了门:“太太,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以后别在媛媛面前说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她一开门,我就劈头盖脸地警告她。“是,太太。”奶妈似乎很淡定,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以为她会与我争辩。“还有,媛媛也大了,以后应先生不在家,她都在我房间睡觉。”奶妈眼睛里闪过阴霾。“太太,还有什么事吗?”停了一会儿,她问道。“没有了。”我冷冷地说。“太太,”我转身正要走,奶妈叫住我,说道,“张紫琳这名字是媛媛自己提起的。”第六节 窗花

八月,依然暑热,立秋节气却到了。

清早起来,听得见鸟儿在唧唧地叫。媛媛还没有睡醒。

媛媛睡觉很不安分,喜欢踢被子。我把媛媛盖的被子拉一拉,整一整。

媛媛喜欢吃我做的姜撞奶,她觉得奶和姜撞在一起就“结冰冰”,很新奇。我今天早晨要做给她吃。厨子总是做不好这个甜品。

我下楼去厨房,经过杂物间,却见奶妈带着几个仆人在剪窗花。“怎么你们剪起窗花来了?”我问道。“太太,是应先生要回来了。他要贴窗花。”奶妈说道。“哦?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管家收到他凌晨三点多发来的电报。”“他几时到家?”“明天下午。”“不是春节,他怎么要贴窗花?”“今年是张紫琳去世的第二十年,她生前很喜欢窗花。”奶妈淡淡地说。

又是张紫琳。屋子里回荡着她的音容笑貌,二十年了,也从未离去。

我到厨房做姜撞奶,把姜研碎了,挤出汁来,把牛奶倒下去。奇怪的是,不知道是牛奶的温度不对还是姜太嫩了,总是凝固不了。我只得叫厨子蒸了肉包子,让媛媛喝姜奶水了。

媛媛已经起床,奶妈已经给媛媛洗漱完毕。“媛媛,今天妈妈没做好姜撞奶,姜撞奶没有‘结冰冰’,只好当成牛奶喝咯。”我对媛媛说。“我知道,今天什么都不会结块的。”媛媛说。“为什么这么说呀?”我问。“春天到了,冰雪融化。”媛媛念着儿歌。“傻孩子,这有关系吗?”我笑着摇摇头,小孩子就是没逻辑。

媛媛还在小声地自言自语念着儿歌:“……紫琳归来,窗花贴满。皮影幢幢,良缘合安……”

我大惊失色,打断媛媛:“你在念什么?谁教你念的?”

媛媛被我吓了一跳,怯怯地看着我:“是张紫琳教我念的。”“张紫琳?你见过她?你在哪看见她的?”我吓坏了,拼命问媛媛。

媛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太太,别吓着孩子啊!”奶妈蹲下身子给媛媛抹眼泪,“媛媛不哭啊。”

我的心跳得止不住,我喘着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媛媛,告诉妈妈,你看见的张紫琳是怎样的呢?”我问媛媛。

媛媛还是哭个不停。“太太,先别问孩子了。”奶妈道。

我靠在贵妃椅上,擦着额前的冷汗。我要为媛媛祷告,不要让邪灵靠近她。

奶妈在喂媛媛吃早餐。

吃完了早餐,媛媛似乎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要到花园里去玩。

我牵着媛媛的小手,带着她到了花园里。

花园里洋溢着一股夏天的气息,七里香芬芳迷人。

媛媛兴奋地跑在前面。“花花好漂亮啊!”媛媛边跑边看着两边的白色七里香说道。“慢点啊,小心摔倒哦!”我在后面跟着。“妈妈,这是什么花呀?”媛媛突然在一棵植株前站住了。

我一看,一棵孤零零的玫瑰花赫然屹立在七里香丛中。那玫瑰硕大红艳,那鲜嫩的红仿佛能滴下来。奇怪,怎么这么久了,我以前一直都没发现这株红玫瑰。“那是红玫瑰,张紫琳小姐最喜欢的花。”奶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被吓了一跳。“张紫琳小姐喜欢红色,夏天的红玫瑰,冬天的窗花,都是她最爱的。我记得那年夏天,整个花园都是一片的红玫瑰,好像一条河一样。”奶妈从小径走来,“小姐过世以后,一直都没有种玫瑰花,直到她过世的第十年,整个花园又遍布了红玫瑰,延庆观的道姑说,小姐每十年会回来一次。今年应该是小姐第二次回来了。”奶妈说完,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我从不信这些歪门邪道。”我呸了一口。

奶妈眯着眼睛看着我:“太太,应布良的第二任太太也是不相信,就在十年前,小姐第一次回来的那一年,她疯了。”“你好像对张紫琳很怀念。”我打量着奶妈。“张紫琳小姐很善良,她从来不会害人。”奶妈道,“我小时候家里穷,父亲好赌,赌红了眼,把全部家当都赌光了,母亲也过世了。他把我带到赌场里,要拿我做赌注。那家赌场是张小姐的父亲张宇锋开的,那天张小姐到赌场去找他父亲,看见了我,就收留了我。”媛媛伸出手想摘那朵红玫瑰,却被红玫瑰刺了一下,小小的手上出血了,媛媛哭了起来。

我赶紧过去抱起媛媛回屋里给她冲洗包扎。“快去拿点纱布来。”我对奶妈说。

媛媛的右手食指被纱布裹着,今天是写不了字了。“妈妈,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糖果纸小人儿。”媛媛乖乖地对我说。“好好好,妈妈叠给你啊,你要多少小人儿?”我问媛媛。“我要一百个!”媛媛笑起来。“那你不是得吃一百个糖果?吃太多糖果牙齿会坏哦。”我说。“糖果可以给大家吃。”媛媛说。“好,那你把糖果纸拆开,糖果放在碟子里,分给大家吃。”

媛媛很开心,小心地一个一个剥开糖果。我就给媛媛叠小人儿。

叠了好多好多的小人儿,我站起来伸伸懒腰,忽然头一阵眩晕,又是妊娠反应。我喝了点水,赶紧到房间里躺着。

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个梦,可是又不记得是什么梦了,我蒙眬地睁开眼,看见媛媛在房间里的玻璃窗旁边,认真地把糖果纸小人儿一个一个地贴在玻璃上。“媛媛——”我叫道。

媛媛回过头:“妈妈,玻璃上贴小人儿好好看,各种颜色都有!”媛媛笑得很甜。

透明的玻璃上,轻如薄翼的糖果纸小人儿宛若精灵。

我和媛媛一块儿贴起来。

忽然仿佛坠入了某种不真实的场景里。有一年春节,教会学校里的学生差不多走光了,我还留宿在学校。张奇搭了火车从家里过来看我。我偷偷地带他到我的教室里。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鼓起来,胀胀的。风里带着馨香。好冷,呵一口气在窗玻璃上,便是迷迷蒙蒙的一片。但我记得张奇的手心却是暖的。没有窗花,我和张奇扒在透明的窗玻璃上,一个一个地把糖果纸小人儿贴上去。玻璃上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美丽世界,是天堂。

时间久了,感觉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许许多多的片段在脑海中反复播放。

应布良明天回来。想到这个,我不禁打一个冷战。第七节 归来“老爷回来咯!”管家一边推开巨大的雕花铁门一边喊道。铁门边的大狼狗狂吠个不停。

我带着媛媛站在门口迎接应布良。

应布良从车上下来,看见媛媛。“媛媛,”他叫道,“来这儿。”

媛媛有点害怕地躲在我的身后。“怎么?不认得我啦?”应布良说着,自我解嘲地笑笑。

媛媛还是对他十分陌生。

应布良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一条白色的珍珠项链。他把盒子凑到媛媛跟前:“送给我的大小姐。”

媛媛扭过头,拉着我的衣襟,眼里还是怯怯的。

应布良只得把项链放到我手里。“阿忠,阿忠!”应布良大声地喊道。

大狼狗咆哮起来,跳起想冲过来,铁链子哐啷哐啷地响。

应布良以同样的音量咆哮着,跺着脚吓退这只狗。狼狗眼露凶光,龇牙咧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阿忠急忙跑过来:“老爷!”“这狗也不认得我了。”应布良道。“老爷回来得少,要是常在家,这狗还是认得主人的。”阿忠道。“给我备好马,我下午要到郊岭去。”应布良道。“是,老爷。”

郊岭是一座山岭,山路崎岖陡峭而窄仄,沟壑渊薮横斜。“马鞭没发霉吧?”应布良调侃道。

阿忠马上跑去把马鞭拿过来。

应布良端起马鞭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犀牛角手柄黑亮。应布良手持马鞭朝铁门边的地板上啪地甩去。狼狗跳了起来,咆哮着。应布良再甩了几鞭。狼狗不敢靠近,只是拱起腰背,龇着牙,恶狠狠地盯过来。“还是上次的那匹黑马?”应布良问道。“换了一匹,这匹更好。”阿忠道。“嗬,上次那匹是个胆小鬼,过渊沟竟然不敢跳,被我使劲抽。”“这次的这匹很野的,我驯了它好久。”阿忠道。“好,我喜欢。”应布良从喉咙里发出不易觉察的笑声。

应布良吃过午饭,便骑着黑马绝尘而去。他也不让阿忠跟随。

阿忠送走了应布良,下午得了空闲,到厨房里向仆人们要吃的。我也恰好在厨房给媛媛做下午茶——姜撞奶。“太太,”阿忠见到我,起身向我弯腰,“谢谢昨天你给我吃的糖果,从来没吃过这么高级的糖。”

媛媛昨天拿着剥了糖果纸的太妃糖满屋子跑,逢人就给。“不客气。”我微笑,一边煮热牛奶,“老爷怎么这么急着去郊岭?”“我也不太清楚。”阿忠道,“但是我好像听说很久以前去世的太太葬在那儿。”“难道今天是她的忌日?”我猜测。“这就不知道了。”

上午还是燠热无比的天气,说变就变,顷刻间乌云密布,雷声隆隆,下起了暴雨。“天哪,老爷还在郊岭呢!”阿忠道。

雨一直狂下不停,直到晚饭时间,应布良还没有回来。我先喂了媛媛吃饭,哄她上床睡觉。

客厅的门窗全都紧闭,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就像子弹。大笨钟每到整点就当当当地响起来。响了一次又一次,夜也越来越深。我坐在客厅里等着。屋里笼罩着某种惊疑不定的气氛。我听到自己的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时而重时而轻。我打开收音机听起来。暴雨影响了信号,收音机里是沙沙沙的一片。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远远的透过密集的雨柱传来的铁门拉开的声音和马的嘶鸣,我跑到廊沿上张望,应布良的身影逐渐从远处黑漆漆的夜色里脱离出来,他的马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应布良一跛一跛地走进客厅,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一直流下来,淌过脸,淌过大衣,流进马靴里。马靴上粘满了黑黄的污泥。大衣也撕破了一块。一只手臂在流血。

仆人们赶紧七手八脚地跑过去给应布良脱大衣,擦淤泥和污渍,洗伤口止血,绑绷带。“山泥倾泻,差点没能活着回来。”应布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忽然跑到郊岭去了?是去看张紫琳?”我问道。

应布良抬头瞪着我:“这是你该问的吗?”

我不再作声。应布良喜怒无常,我怕他蛮性发作。

晚上睡觉,我侧着身子背对着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实际上却一直醒着,没有睡着。

应布良翻来覆去也没睡,手臂上的伤口依然在疼。

屋外依然大雨滂沱。一阵狂风吹来,把树枝吹得七摇八晃,只听得哐啷一声,树枝打在玻璃上,把玻璃打碎了。

应布良从床上跳起来,走到破碎的玻璃窗前。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呆呆地愣在那里。随后,他转过身疯狂地冲出门往外跑,一直跑到外面的花园里。花园里漆黑无比,他的身影在草丛中消失了。

我也跑下楼,但没有跟出去。客厅里好冷,我打了个哆嗦。

后来,他回来了。他颓然地一步一挨地走着,一进门便瘫坐在地上。偶尔的闪电犹如一束亮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肌肉一块块地不规则地凹凸,眼眶在颤抖,眼珠子似乎要蹦出来,眼睛血红。“琳儿,你还是不放过我,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出来?”他悲伤地吼道。他的呼吸极不规则,上气不接下气,他在拼命压抑内心过分强烈的情感。

仿佛不知从哪里传来木门吱呀吱呀摇动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我甚至怀疑这是我的幻听。可是应布良也听到了。他像是触电一样,整个人忽地绷得紧紧的,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

他爬起身,摸索着走到橱柜前,东找西翻,手还在不停地抖:“快给我支蜡烛!”

我赶紧拿瓷烛台点了支蜡烛递给应布良。

应布良神色恍惚,看了一眼,道:“不要瓷烛台,要花梨木烛台,琼崖的花梨木。”

我不知他所说的琼崖花梨木烛台在哪儿。“叫奶妈过来!”应布良不耐烦了,“她知道的!”

我叫来了奶妈。奶妈见到应布良这副模样,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的样子,依然保持着她一贯淡漠的神色。她从橱柜里拖出一个上了锁的大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各样的木质的东西,有笔筒、烛台、首饰盒、手串……她拿出了那个琼崖花梨木烛台。

应布良手持点了蜡烛的花梨木烛台,手还在抖着,烛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他神情呆滞,脸色白得像他身后的墙壁。他拿了钥匙,往花园最北边的一个厢房走去。

那个厢房里锁着的,是张紫琳睡过的花梨木床。第二章花梨木床第一节 夜谭

一条迂回的长廊直通到厢房,外头风大雨大,应布良握着的蜡烛一会儿就被吹灭了。我依稀看到他依然摸着黑往前走,消失在夜色里。“张紫琳小姐去世的那几年,应先生经常把自己锁在那个房间里,不见任何人。”奶妈道,不紧不慢。“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我问。“今天是小姐和应先生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小姐爱浪漫,总是要搞些什么纪念日之类的,应先生常常忘记,后来小姐生气了,应先生就再也不敢忘记了。”奶妈道,好像连她自己也沉浸在某种幸福的回忆中,“年轻人恋爱,即使是吵架斗嘴也觉得很有情趣。”“张小姐应该比你大吧?”我问。“是,那时我还是个小丫头,小姐收留我时我正在患病,小姐觉得我可怜,对我很好,还带我出去吃过西餐。”奶妈道,“我不会用刀叉,拿反了,左手刀右手叉,总是切不好,呵呵。”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应先生应该很爱张小姐吧?”“当然,没有人可以代替张小姐。”奶妈眼角的余光瞥向我,“其实,应先生不是张小姐的第一个丈夫。”“不是第一个?”我很诧异。“应先生很爱很爱她,在她结婚前就如此,后来她的第一任丈夫去世了,应先生再次向她求婚。”

没想到应布良竟然有如此痴情的一面。“小姐很喜欢花花草草的,应先生就让人在花园的尽头建了那个厢房。从前厢房的四周都种满了红玫瑰,鸟语花香。小姐喜欢琼崖花梨木,应先生不惜重金请著名的雕刻师用琼崖花梨木做了张床。花梨木散发出的香甜,一直到现在都闻得到。”奶妈道。

那个被锁着的厢房,很多次我在花园里散步都经过。此处尤其静谧,静得听得到耳膜的震动,踩在掉落的树叶上,也听得到树叶的撕裂声。静得让人心慌。

锦屏藤细细的气根密密麻麻地从高高的架子上垂下来,就好像人的头发一样,又长又直,一撮一撮。奇怪的红褐色,好像是黑发被血染了似的,夏秋季开出的淡绿的白色小花就好像点缀在头发上的簪子。

厢房的铜门上搁着把厚重的铁锁,侧面没有窗户,只有屋顶有一个天窗。

有一股诡异的香味从铜门的缝隙里飘出来,不论春夏秋冬,无时无刻都弥漫着。琼崖花梨木的香味如此浓郁,一阵一阵扑鼻而来。可是似乎又不纯粹是花梨木的香甜,还有脂粉的气味。

花梨木做成的床,即使是暑热时睡着也不觉得热,甚至于浑身都是干爽的,因为花梨木会吸附人流出的汗液。花梨木床睡久了,颜色会变,因为汗液和人的体液被其吸收。据说这种床还有灵性,会认得主人,必须是主人或是主人的血脉睡着才安稳,若是别人睡在上面,轻则做噩梦,重则得病身亡。

我从来不曾进去过那间厢房。应布良不许任何人进去。“那间厢房也有很多年了吧?张紫琳在世时,你进去过吗?”我问奶妈。“当然进去过,里面的器具摆设精致得很,笔墨纸砚,古玩字画,小姐是很有品味的。”奶妈道。“噢。”我感叹道。张紫琳真是红颜命薄,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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