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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1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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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迪诺·布扎蒂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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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外套(“意大利卡夫卡”迪诺·布扎蒂的现代寓言,带你穿行在一幕幕超现实的场景之间,幽默、荒诞、奇想扑面而来。)

魔法外套(“意大利卡夫卡”迪诺·布扎蒂的现代寓言,带你穿行在一幕幕超现实的场景之间,幽默、荒诞、奇想扑面而来。)试读:

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最小距离

(译者序)

一切从上帝开始,最后仍归于上帝。

在天上的主有心启发下,众天使有了在诸星球间加上地球的灵感,并且让那小小的球体上有各式各样会生、老、病、死的生命。上帝也莞尔。于是天使们便兴高采烈地将所有生命的设计图(实物比例)呈献给他们的大家长看。鲸获得满堂彩,恐龙引发议论纷纷,狗、玫瑰和跳蚤显见前途无量。这时猥猥琐琐出现的一个大天使挤到主的面前,不顾众人非议展开了自己的设计图:人类。线条不够流畅,毛发东一撮西一撮,貌似猴子,模样滑稽,笨拙难看。可是设计师说:“万物中,他们将是唯一理性、知道您的存在、懂得敬仰您的。他们会兴建巨大的庙宇,浴血奋战,使您荣耀。”上帝不是不知道后果为何(“你是说知识分子?……离知识分子最好远一点……这个人类啊,你给他一点甜头,他可以给你搞出一堆事来……”),然而刺激游戏的诱惑难挡,于是乎有了人类,以及所有因为一时任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上帝的任性之作只有人类吗?

迪诺·布扎蒂(Dino Buzzati)一九〇六年出生于米兰,童年及成年后分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二十世纪的种种迹象,如果朝现代化及非精英社会迈进,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帝国主义的扩张,原本昭示着美好的前程,却因为战争顿时化为乌有,意大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面临了政治的积弱不振,社会动荡,心理上渴望强人领导的需求日增,造就了法西斯的崛起,以维持“秩序”之名行强权之实,进而宣布独裁(一九二五年)。毕业自法律系的迪诺·布扎蒂于一九二八年进入报业工作,担任地方记者,一九三九年任非洲特派员。

作为知识分子,却无法发挥知识分子直言敢谏的批判角色,迪诺·布扎蒂应该有极其深刻的内疚和焦虑,还有自抑心理。纵握有一支笔,在必须“客观”陈述的新闻报道中却找不到宣泄管道,他转而寄情于文学。

同时期,卡夫卡的作品已经广为世人所认识。对乌托邦的期待落空,二十世纪初维也纳政治、文化地位的日趋式微对当时整个中-东欧的影响甚巨,视这段历史为人只要存在便无法避免的伤口的卡夫卡,在文字间透露出虚无主义的阴郁、凝滞、空虚,“说尽一切却什么也不予肯定”(加缪语)。迪诺·布扎蒂在结束非洲之旅,着手进行小说《鞑靼人沙漠》的创作时(一九四〇年出版)毫不掩饰他对卡夫卡的仰慕。

但布扎蒂毕竟是新闻人,关注的对象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是入世的。而且不同于卡夫卡的专研语言(锋利、不带感情、超乎现实的隐喻笔触),布扎蒂视语言为媒介、沟通的工具,然后在看似“正常”的基础上架构一个神秘、荒谬的世界,随着故事铺陈,让挥之不去的心底梦魇慢慢在文字间浮现。

在一九六六年出版的这本短篇小说集《魔法外套》中,他屡次借造物主或第一人称表达对知识分子的鄙夷,说明了布扎蒂即使在极权时代结束后对自身角色认识上仍抱持相当的不信任与焦虑,在偌大的不安笼罩下,虽然有时候撇开了沉重的说教式叙述,改以戏谑口吻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怀抱重建梦的人说出自己的悲观看法,却挥不去自然形成的神秘色彩。这些神秘色彩仿佛为人类种种无常找到了依靠和借口。

以报道者(上帝?)之姿端坐于现实之上居高俯瞰,看尽人间百态,有得失,有嘲讽,有觉悟,有批判,直看到起了《凡心》,因为在人类的追求过程中“又找到了生气、活力、哭泣、绝望、青春的生涩力量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刹那间天上—人间∕真实—虚幻的距离被拉近了,人们对极乐至福的渴望不再遥不可及,因为造物主决定纵身一跳,与我们同在。虽说当他点头同意人类的设计图时,是这一切苦难、喜悦、期待的开始,却也是现实真正落地生根的时候。倪安宇

意大利文版导读

“你看到那个浮出海面跟着我们的,”罗伊船长跟他的儿子史蒂凡诺说,“不是一个东西,是一只鲨。是全世界水手闻之丧胆的鲨鱼。神秘、凶猛……”

史蒂凡诺继承父志后(一开始也曾经试着要过陆上生活),终其一生跑遍了五湖四海。而那魔鬼,如影随形,出现在每一处海平线上默默地守候。来日不多的史蒂凡诺决定向命运挑战,主动去找鲨。结果,“我跟你走遍全世界,不是你所认为的是为了吃你,”鲨对史蒂凡诺说,“只是因为海神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史蒂凡诺认出那是象征财富、权力和爱情的海珍珠,明白自己错了,可是太迟了。

有被迫害妄想的布扎蒂,不能不摇身一变,成为作家布扎蒂。鲨是永远紧咬着我们不放的厄运、疾病、死亡。但也有可能代表幸福、好运。你怎么知道?

未揭示的秘密如此遥远,一直呼唤着,而人始终选错时机,于是只得透过永远互相矛盾的种种来诠释一生。我们被命运所左右,未必注定乖舛,可是我们不相信,因而与之对立。遍寻蛛丝马迹,又不懂得解读。或许是代代相传的恐惧,人类流传这样的神话:我们不愿接受命运不确定性和等待的安排。我们什么都要,一刻也等不及,却总是晚一步或错失时机。

迪诺·布扎蒂,一九〇六年十月十六日生于意大利贝鲁诺市(Belluno)附近的圣佩雷葛林诺(San Pellegrino),出身于富裕的威尼托家族,为匈牙利后裔,有深厚的文化传统。父亲朱利欧·契撒雷是帕维亚大学(Universita di Pavia)和米兰博孔尼大学(Universita Bocconi di Milano)的国际法教授;母亲阿芭·芒托瓦尼是位多愁善感、饱读诗书的女性;外祖父行医,舅舅则是知名作家迪诺·芒托瓦尼。迪诺·布扎蒂从小就热爱音乐,小提琴和钢琴都很拿手,初中和高中皆就读于米兰的帕理尼中学;为接续家庭文人传统,大学读的是米兰大学法律系,一九二八年毕业。

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布扎蒂入伍服役,成为军校学生。这期间他开始对同胞最反感的种种产生了高度兴趣:纪律、责任感、时间,这些军中生活的“几何理论”在他后来的作品《鞑靼人沙漠》,及许多短篇中都是相当重要的主题。

退伍后,应征《晚邮报》的工作,于一九二八年十月七日以实习生名义被录用。热忱、积极及他的个人特质与聪颖,都有助于他在新闻工作上的表现。结束了七年忙碌但丰富的地方记者生活后,他从音乐评论版副主编,到地方版主编、特派员、战地记者,做到总编;后来拒接社长一职,只是因为过于自谦,类似这样的例子日后还会出现,甚至接近自我贬抑。

布扎蒂开始在文学领域崭露头角时(一九三〇年着手长篇小说《山上的巴纳伯》的写作,于一九三三年出版),文学界掌握在亲法西斯的作家和艺术家手中。可是布扎蒂编织幻想世界、与读者分享人性挣扎的风格,跟极权思想及其执行面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山上的巴纳伯》之后,一九三五年出版了《老森林的秘密》,用心底欲望、童年景象或无意识的幽暗影像来表现似梦似幻或者身处噩梦中的氛围,奠定了布扎蒂道德寓言作家的名声。

一九三九年,布扎蒂正式展开他的特派员生涯:除了埃塞俄比亚外,他的足迹还到过东非和南非。看到埃塞俄比亚一望无际的凄凉、悲伤景象,开始构思后来出现在长篇小说《鞑靼人沙漠》中的“沙漠”这个隐喻场所。

一九四〇年《鞑靼人沙漠》出版,立刻确定了布扎蒂的文学地位:不仅是对他过去作品的见证,由此也预见了他未来的成绩。期待、焦虑、挣扎、时间、孤独、迷惘的爱、死亡都是他最常诠释的情感,也是对他和所有人而言最值得玩味的议题。

布扎蒂因《鞑靼人沙漠》获得评论界的青睐,他小说中的神秘、晦涩氛围,人与外界非理性、荒诞、匪夷所思的关系,为他博得了“意大利卡夫卡”之名,不过此说曾引起多方争议,后来予以重新评估。《鞑靼人沙漠》之后,足足过了二十年,布扎蒂的第二本长篇小说才问世。这期间,他出版的作品主要是短篇小说集,如《七位信使》(一九四二年)、《史卡拉歌剧院之谜》(一九四九年)、《那一刻》(一九五〇年)、《垮台的巴利维纳》(一九五七年)、《短篇六十则》(一九五八年)、《魔法演练》(一九五八年)。

一九六〇年《伟大肖像》出版,是一部着眼于科幻、心理问题的长篇小说。此外,那几年对已经享誉国内外的布扎蒂而言,比较重要的事件还有《临床案例》经加缪翻译后搬上法国舞台;至于个人方面,一九六一年母亲去世。

一九六三年,布扎蒂以长篇小说《相爱一场》在意大利文学界喧腾一时,毁誉参半,有人评价其为现代文学诠释情感的最佳力作,有人则认为是沉沦于情欲的淫秽之作。

布扎蒂同时也是位诗人,一九六五年出版了两本诗集:《皮克上尉及其他诗选》,以及《对不起,主教堂是在哪一个方向?》。

除此之外,他也展现了其他才华:绘画并非只是业余的喜好,一九六九年出版的《漫画诗篇》是现代版的奥菲欧和爱欧里蒂齐的故事,图文并茂;至于《瓦·莫雷的奇迹》则结合了训世警句及信仰者的还愿图像。

一九六六年他与阿美莉娜·安东尼亚兹结婚,并有短篇小说《

魔法外套

》的结集出版,两年后问世的是短篇小说精选集《神秘小店》,可以说是他神秘、幻想风格的代表作品。

七十年代初,布扎蒂的健康情形每况愈下,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举步维艰”,已走到了人生尽头。一九七一年住进米兰的圣母疗养院,只来得及看到《暗夜》(发表在《晚邮报》文章的选集)出版,却不及看到收录早期精彩新闻报道的《人间报道》(一九七二年)的印行。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布扎蒂逝世。当天风雨交加,米兰都会呈现出意想不到的奇幻风貌,以他笔下某些英雄人物同样的优雅姿态,布扎蒂离开了人世。

他死后,作品不断再版,其书信、短文、随笔和众多已整理好但尚未发表的作品也陆续结集成册。尽管布扎蒂与“梦幻”被画上了等号,那是他打开事实之门最恰当的钥匙,是异于此时、此地的表现手法,是对可能性的不设限的质疑,但布扎蒂留给我们的财产更是他掷地有声、就多方面寻求解答的真实创作。由看起来并不丰富的调色盘泉涌出不同的色调、笔触、层次和变幻,灵巧地目视生活中种种变化而相互调和、混合、结合、综合一致。

在《魔法外套》一书中,布扎蒂一贯的嘲讽手法结合了变幻风格(《造物》《床边故事》);有时候为短篇的悲剧涂上颜色(“撒旦”往往慈眉善目,不过一旦笑眯眯地现身,主角的命运已然注定);亦有结合写实报道(《

无名将军

》《周末》)及自我贬抑(《给社长的一封密函》《

作家的秘密

》《两个司机》)风格的;另外还有嘲讽、感人的短篇如《谦逊》《花园里的小土丘》《嫉妒》。

布扎蒂幻想中亦不乏幽默(《

错误的死讯

》);或者利用修辞达到感人效果(《

要是?

》);或选择谜语(《

暧昧情愫

》);或历史-存在主义的小品(《可怜的小孩》《账单》)。另外有些短篇则有着社会批判色彩(《

老人猎杀小组

》《蛋》《坠落的女孩》《衰竭》);或说教意味(《魔法外套》《

分身术

》),布扎蒂的作品向来不乏社会及道德寓意。

自然也有一些惊悚的尝试(《

第十八洞

》《甜蜜夜晚》);或超现实手法(《泰迪男孩》),及感人、真诚的宗教性(《

讨债鬼

》《凡心》《圣坛》);夹杂了诡异气氛、具神学争议性的背景和出人意表的属于形而上的质问。《世纪地狱之旅》算是例外,接近中篇小说,多样的主题难以一一列举,以暗喻手法记录世间人和生活的点点滴滴。“四月三十七号。”哪一年并不重要,书中的迪诺·布扎蒂以第一人称受命采访米兰地铁。据说地下挖掘工程进行中,找到了——地狱之门。以写实报道手法呈现这出以地狱为背景的喜剧,以世纪地狱之旅为题,布扎蒂向我们描述他的亲身经历。按照那里的规定,凡入境者皆得遵照当地的习俗并承担一切后果。作者便以被打入地狱的身份,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趁机告诉大家相较于地狱,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布扎蒂最后下结论说:“连我这个去过地狱的人都说不清楚究竟地狱真的是在冥界,还是在那里和我们这里之间游走。就我所闻所见,我倒怀疑地狱根本就在我们这里……”

在一次访谈中,布扎蒂曾经说,他的幻想其实始终是以事实做蓝图。他举例时就提到但丁。但丁在地狱里除了前所未闻的妖魔或难以置信的死亡景象外,还看到了朋友、邻居,以及他同一时代的政治、宗教和民间人物。

若以为短篇是文学创作中较为容易的类型就错了。虽然相较于长篇小说其篇幅较短,但绝不代表在追求完美形式、理想文学韵味时所费心力更少。短篇由来已久,兼具传统和创新,有限的篇幅足以赋予人物灵魂、架构剧情,让情感活起来。

如果要问布扎蒂“为什么写短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复你:“为什么要写长篇?”短篇也可以深刻描绘人物、命运、欲望;或罗织魔法、秘密;消解理性的事实,让幻想成真。所以他选择短篇,要感动、震撼读者,引导他们更深入生活并探讨每天面对的生死之谜:探讨不寻常的存在,一如探讨存在的不寻常。

布扎蒂每一本短篇小说集的魅力同时也在于它的架构。有情境的巧妙安排和不同案例的交织穿插;人物因其社会背景及心理描写所以鲜活;场景依据时空而转换(虚构或幻想)。

他短篇的结构形式往往受到新闻稿模式的影响。新闻与文学之间的模糊界限由这位热爱神秘的新闻工作者以不苟的精确找到了良好的关系:所以他的短篇中同时有惊奇与焦虑,纪实与幻想—超现实、虚幻与现实。“当我在叙述一件虚构事件时,”布扎蒂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我必须让它看起来可行而且不得不然。虚幻应该要尽可能地接近事实。”

关于他的写作风格,布扎蒂说:主题越天马行空,短篇本身就应该越干净、简洁且扼要。所以《魔法外套》一书跟他其他作品一样,简单、节制、一致。他用的是未经修饰、不造作的口语:我们每天交谈、用以沟通的语句。

刻意避开矫饰的语言,布扎蒂展现了他多样的表达能力。在短篇之间,在剧情铺陈和给予解答的游戏之间,即便最平淡无奇的话,甚至陈腔滥调,都有它的模棱两可、玄秘、虚幻和令人害怕的力量。布扎蒂证明了不需要玩弄繁复的风格,一样可以塑造超现实情境。当你越过了常理的分界,或因与果之间的逻辑关系被淡化,或让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对自然法则丧失信心,朦胧和神秘取而代之时,即使最稀松平常的言语、一般的口语、平铺直叙的结构也同样具有震撼力及神奇的魅力。只要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词,适当的韵律、节奏,就可以将朴素、利落的新闻体转换成有无限想象空间、抒发情感的文学作品。

布扎蒂在传递隐喻、启发、死亡、边界、天堂、冥思、走投无路、世界末日这些他创作的基本主题时并不多言。是害怕,就写害怕,他长于运用文字的组合或排列来精确传达惊慌、沉重、心神不宁、不安、魔幻和梦境的感觉。

布扎蒂的写作秘密是可以解释的,却未必能够模仿:第一次阅读布扎蒂或许会觉得浅显天真,其实他对文字的认识与其对人生的领悟同样深刻。克劳迪欧·托斯卡尼(Claudio Toscani)

无期徒刑

在这城郊专门关无期徒刑犯的巨大监狱里,有一条看似十分人性、实则残忍的规定。

我们每一个被判终身监禁的人,都有一次站在大众面前跟全体市民发表半个小时演说的机会。犯人由牢里被带到典狱长和其他办公室所在的大楼露台上,前方是供听众聚集的三圣广场。演讲结束听众若鼓掌,讲者就重获自由。

听起来好像是天大的恩惠,其实不然。首先,向大众求助的机会只有一次,也就是说一辈子只有那么一次。其次,万一听众不捧场——大多数情况都是如此——这无期徒刑等于是社会大众对你的判决,对犯人来说分外沉重;也因此之后的服刑岁月更难挨,更觉凄凉。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点,它让希望变成折磨。犯人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一切都由典狱长决定。可能才入狱半小时就被带上露台,也可能需要漫长的等待。有人年纪轻轻入狱,走上命运的露台时已经垂垂老矣,几乎丧失说话能力。所以面对如此艰难的试验,根本无法在平静的心情下进行准备工作。我们会想: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也许是今天晚上,或一个小时之后。然后便开始焦虑,焦虑中什么都厘不清了,就连最不相干的想法也都夹杂在一起,让人神经衰弱。包括短暂的放风时间我们也不敢跟其他牢友交谈。一般来说,我们这个圈子并不信任和别人交换关于这本该是主要话题的意见。我们都以为自己发现了大秘密,找到了无懈可击的话题来掳获听众的心,都担心万一泄露给别人知道会被抢先一步:也就是说,某些说辞大家听第一遍会被感动,重复听第二遍,就没有兴趣了。

为了解状况,可供参考的就是已做过演说但未获青睐的前人的经验。至少也要探听一下他们采用何种方法。但这些被驳回的家伙一句话都不肯说。不管我们怎么求他们吐露演说的内容、群众的反应,都没有用。只冷冷一笑,不发一言。既然我要在牢狱里度过余生——他们心里一定那么想——你们就都留着吧,休想让我帮你们。反正我本来就是坏蛋。

其实,就算他们守口如瓶,一些小道消息还是会传进我们耳朵。只是没什么具体可用的资料。举个例子吧,据说,犯人主要的陈述有二:自己的清白和对家人的爱,那还用说吗。至于他们是怎么个说法,用字遣词有什么技巧,有没有痛骂或是哀求,有没有落泪,这些,就没人知道了。

最棘手的是来听讲的市民。我们固然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外面那些自由的男男女女,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宣布有犯人要上露台讲话,他们就蜂拥而至,不是因为有生命决定在他们手上,事关重大,而是以参加庙会、看戏的心情而来。人头攒动中不仅有低下阶层,还有卫道人士、公务人员、专业人士、劳工携家带眷一起来。他们的态度也未必是同情,更多是怜悯和嘲讽。他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们一身条纹牢服,顶着小平头,看起来就是一副卑鄙、可笑的小人模样。倒霉鬼出现在露台上时,等着他的——可想而知——不是尊敬和令人胆怯的静默,而是口哨、脏话齐飞、阵阵哄笑。本已心情起伏、全身无力的我们,面对这样的舞台能做什么?四面楚歌。

还有,虽然传说中曾经有无期徒刑犯通过这项测验,但只是传说。确定的是从我入狱至今这一年来,没有人成功过。差不多一个月一次,我们其中一个会被带上露台讲话。之后,毫无例外又全都被带回牢里。群众把每一个人都嘘下台。

守卫通知我,轮到我上场了。下午两点。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去面对群众了。我一点都不怕,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相信自己已经为这个测试找到了答案。我想了很久:整整一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敢奢望我的听众会比其他牢友所面对的听众有教养。

他们打开牢房铁门,带我穿过整个监狱,爬两阶阶梯,进到一间庄严的大厅,然后站上露台。我身后的门被锁上,我一个人,面对黑压压的人群。

我连眼睛都张不开,光太强了。然后我看到至少有三千人,包括最高法官,盯着我看。

台下发出长长的嘘声,骂声四起。我憔悴的脸,担忧造成的惊慌表情,逗得大家乐不可支,这点可由笑声、喧闹、各种鬼脸印证。“喔,绅士出场了!你说话啊,无辜的受害者!快逗我们笑,说点笑话来听。你家有老母在等你,对不对?你想死你的小孩了,对吧?”

我双手扶着栏杆,不为所动。露台下恰好经过一个美丽的姑娘,用手将原本就很暴露的低胸上衣再往下拉,好教我一览无遗。“先生,喜欢吧?”对着我喊,“想不想试试啊?”狂笑走开。

我心里已盘算好了,那说不定是唯一能救我脱困的妙计。我无动于衷,无所谓,既不要求他们安静,也不做任何表示。

很快我就欣慰地发现,我的举动让他们不知所措。显然在我之前站在露台上的牢友都用了另一套策略,或许大吼大叫,或许用软话请下面安静。结果都不讨好。

我还是不说、不动,像尊雕像。嘈杂声渐渐平缓下来,偶尔还冒出一两下嘘声,然后一片静默。

不动。我鼓起全部的勇气,不出声。

最后,一个和气、诚恳的声音说:“你说话啊,你说。我们听。”

我孤注一掷。“我为什么要说话?”我说,“我站在这里是因为轮到我了,如此而已,我并不想感动你们什么。我有罪。我不想再看见我的家人。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台下交头接耳。然后有人喊:“别装了!”“我过得比你们好,”我说,“我不能说细节,不过我兴致一来,便穿过一条没人知道的秘密通道,从我牢房直通某栋美丽别墅的花园,当然不能跟你们说是哪一栋,反正这附近多的是。那里的人都认识我,很照顾我。还有……”

我故意停下。台下的人群一脸的迷惘与失望。好像眼睁睁看着手中猎物跑掉。“还有一位少女深爱着我。”“够了,不要再说了!”有人痛心大喊。得知我过得那么幸福,想必触痛了他的伤口。“所以你们最好别来烦我!”我声嘶力竭,“我求你们。好心人!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留在这里!嘘我,快,嘘我呀!”

我意识到群众中传开一股愤恨不平之意,他们恨我。只是还在怀疑我说的是真是假,我真的快乐吗?他们苦恼不已。他们依然犹豫不决。

我整个身体趴到露台外面,做作地颤着声音喊:“答应我,大慈大悲的先生小姐!你们又没有任何损失!求求你们,嘘我这个幸福的犯人吧!”

人群中传出一个恶毒的声音。“你想得美!才没那么好的事!”说完就鼓起掌来,第二个人跟进,然后十个、百个,全场响起一片如雷掌声。

我搞定了,这些白痴。我身后的门打了开来。“你走吧,”他们说,“你自由了。”

可怜的小孩

下午三点,天气不好不坏,阳光不强不弱,河面不时吹来微风。克蕾拉太太一如惯常,带着她五岁的孩子到河滨公园玩。

小孩长得并不漂亮,或者可以说难看,瘦巴巴的、发育不良、呆呆的、皮肤颜色死白,几近绿色,所以他的玩伴取笑他,都叫他莴苣。通常皮肤白的小孩都会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作为补偿,在无血色的脸庞衬托下更显醒目,且楚楚动人。可是小道夫的眼睛小得平凡无奇,东张西望的时候一点魅力也没有。

那天,绰号莴苣的小道夫有一把新的玩具枪,可以发射没有杀伤力的玩具子弹,但毕竟是把枪。可是他并没有跟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因为其他小孩老是捉弄他。小道夫宁愿不玩,自己一个人待着。动物可以无视孤单,自己玩耍,而人却相反,独自玩耍随之而来的焦虑感更甚于以往。

当小朋友经过小道夫面前时,他手里握着武器做出开枪的样子,没胆子来真的,其实是想炫耀一下:你们看,今天我也有枪,我也是个战士,你们为什么不叫我跟你们一起玩?

公园大道上的小孩其实已注意到小道夫的新枪。那个玩具枪并不值钱,可是比他们手上的要新,而且不太一样,光这一点就引起大家的好奇和羡慕。其中一个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莴苣有一把枪啊?”另外一个说:“他带枪来是想向我们炫耀,让我们生气,可是他不跟我们玩,他自己也不玩。莴苣是个讨厌鬼。他的枪很烂。”“他不玩是因为他怕我们。”有人插嘴。之前那个小孩说:“或许吧,反正他是个讨厌鬼。”

克蕾拉太太坐在一张长凳上,专心织着毛衣,阳光微微洒在她身上。她的宝宝道夫傻傻地坐在她身边,他不敢带着他的枪去大道上玩,百般无聊地在手上摆弄。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树上有好多不知名的小鸟吵翻了天,表示天快黑了。“道夫,去玩啊!”克蕾拉太太鼓励他,一边依旧低着头工作。“跟谁玩?”“当然是跟其他小孩玩啰,你们不是朋友吗?”“我们才不是朋友呢,”道夫说,“每次跟他们玩,他们都取笑我。”“你是说他们都叫你莴苣?”“我不喜欢他们叫我莴苣。”“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啊,要是我,就不会生气。”他还是坚持:“我不喜欢他们叫我莴苣。”

那些小朋友通常都玩战争的游戏,那天也不例外。道夫曾经试过加入他们,可是他们马上莴苣长莴苣短的叫他,而且放声大笑。几乎所有小孩都是金发,他则是黑发,一撮刘海垂在额前,像一撇逗号。大家都腿粗胳膊壮,他的腿细细干干。其他小朋友像只野兔又跑又跳,他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们。他们有枪、军刀、弹弓、弓、纸弹枪和头盔,其中魏斯工程师的儿子还有一副那种骑兵穿的雪亮盔甲。虽然大家年龄差不多,但他们满口都是难听的粗话,道夫连学都不敢学。他们是强人,道夫是弱者。

可是,今天他也带了武器来。

所以,那些小朋友彼此商量过之后向他走来。“你的枪很漂亮喔!”魏斯工程师的儿子马克斯说,“给我看一下。”道夫没有放手,握着枪让他看。“还不赖。”马克斯很权威地评论,他自己脖子上挂的那支空气枪至少比这贵上二十倍。道夫很有面子。“有了这把枪,你也可以来玩战争游戏。”华特半眯着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啊,有这把枪你可以当上尉。”另外一个说。道夫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没叫他莴苣耶。觉得勇气大增。

然后他们跟他解释那天的战争游戏怎么玩。马克斯将军的军队占领了山头,而另一队由华特将军领导的军队要强行过山。所谓的山头只不过是两畦有零星灌木丛的河滨高地,抢攻的路线是一条窄小的下坡路。华特授予他上尉军衔,两组人马分头准备各自的作战计划。

这是其他小朋友第一次对道夫这么认真。华特交付他一项艰巨的任务,让他负责指挥先遣部队。分派了两个佩有弹弓、神情很拽的小孩给他,派他打头阵,一探究竟。华特和其他小孩都对他笑容可掬,好得有点夸张。

就这样,道夫来到陡峭的下坡路口,两边是有零星灌木丛的河滨高地。可以想见马克斯率领的军队必定躲在灌木丛里,设好埋伏。可是他什么都没发现。“去吧,道夫上尉,准备进攻,趁敌人还没进入状态。”华特用亲昵的口吻向他下令,“你一冲到下面,我们就会赶到展开反攻。可是你要跑快一点,越快越好,以防万一。”

道夫回头看了看他。察觉到华特和其他战友脸上都有一抹诡异的笑容,有点犹豫。“怎么啦?”将军问,“快啊,上尉,冲啊!”他下令道。

就在那个时候,河对岸有军乐队经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小喇叭响亮的乐声传来,仿佛给道夫的心里注入新生命,他紧握着那可笑的玩具枪,荣誉感油然而生。“大家冲啊!”他放开喉咙喊,平常绝对没有这种勇气。由下坡路急奔而下。

同一时间在他背后传出爆笑,来不及转头,直冲出去的他有一只脚被绊住了。他们在离地十公分高的地方拉了一条线。

他一头栽下去,鼻子狠狠着地,手里的枪也弹出去了。热烈的军乐声之外,一阵欢呼鼓掌。他站了起来,此时敌军从灌木丛现身,用和水揉成的泥巴球丢他,全对准他一个人。一粒泥巴球正中他的耳朵,害他又一跤摔了下去,然后大家一拥而上对他又踢又踹。其中还包括他的华特将军,以及他的战友。“接招!莴苣上尉,吃我一脚!”

大家终于散开,雄壮威武的军乐队也消失在对岸。嚎啕大哭的他摸索着四周寻找他的枪。捡在手中的枪已经报废了,有人把枪管拆了,没有用了。

手上拎着让人心痛的武器残骸,淌着鼻血,膝盖也破了皮,从头到脚都是烂泥巴,道夫走到母亲身边。“我的天啊,道夫,你怎么搞成这样?”她不问其他人怎么把他搞成这样,却问他怎么搞的。典型家庭主妇的反应,因为孩子身上的衣服全毁了。以及一个做母亲的所感受到的有失颜面:什么样的家庭会生出这种不体面的小孩?他的命运会是如何?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母亲一样生个公园里到处都是的金发、结实的宝宝?为什么道夫长得那么矮小?为什么他老是脸色苍白?为什么他不讨人喜欢?为什么他胆子那么小,老是受人家欺负?她努力幻想着再过十五年、二十年后的他。试着幻想他一身军服,雄赳赳地站在骑兵军团的最前面,或是搂着一个标致的女孩,或是成为大型商店的老板,或是船长。想不出来。眼前总是浮现他坐着,手上拿着笔,面前一叠公文,驼着背坐在学校书桌前,驼着背坐在家里的写字台前,驼着背坐在脏兮兮的办公桌前。一个公务员,没有生气、循规蹈矩的平凡人。永远唯唯诺诺,人生的失败者。“喔,可怜的孩子!”正在跟克蕾拉太太讲话的漂亮小姐表示同情。摇摇头,摸了摸道夫受惊的小脸。

小孩感激地抬起头来,想挤出一丝笑容。一股神采,霎时闪过他苍白的脸庞。那是脆弱、无辜、屈辱、无人保护的小生命所有苦涩的孤独;渴望一点安慰,一点很难形容的真挚、悲怆、美丽的情感。那一瞬间——也是最后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不明白,乞求这个世界能善待他一些的温驯、柔顺、伤心的小孩。

须臾即逝。“好了,道夫,回家换衣服!”母亲气冲冲地大力拖着他往回家的方向走。小男孩再度放声大哭,小脸纠成一团,咧开的嘴凶巴巴的。“这些小孩,真是糟糕!”另外一个太太高声说再见:“希特勒太太,明天见!”

给社长的一封密函

社长先生:

我这篇万不得已的沉痛告白会救我,还是会让我无颜见人、名誉受损、陷入绝境,都看您了。

说来话长,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能隐瞒到今天。我的亲人、朋友、同事从来都没起过疑心。

话说三十年前,我是个小记者,在您今天负责的这家报社里跑社会新闻。我不怕苦,不怕累,够认真,可是我一点也不出色。晚上,当我把那些有关偷窃、交通事故、典礼等短文交给主编时,几乎每次都得承受被大刀阔斧修改的污辱;整段被去掉或干脆重写、涂改、删减、重组、补句等等,不一而足。我虽然难过,但也晓得主编不是故意的。怪我,我没有写作天分。报社之所以还留我,只是因为我肯冲,愿意上天下海带消息回来。

尽管如此,在我内心深处,仍有一股对文学的热情在绝望地燃烧。每当有比我年轻的同事文章见报,每当有我同年龄的作者出书,而且那些文章或书广获好评时,妒意像一把毒钳夹住我的五脏六腑。

偶尔,我也试着模仿这些受上天眷顾的人写点小品文、散文、短篇,可是每次写完前几行,就写不下去了。我读了又读,心知不合格,整个人泄了气,心怀怨恨。幸好,这种状况并不会维持太久。文学梦重新蛰伏,用工作分心,想点别的,总的说起来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到编辑室来找我。年约四十岁,矮个子,微胖,睡眼惺忪的脸上没有表情。要不是人很和善、

谦逊

有礼,他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谦逊是他最大的优点。他说他叫伊雷亚诺·比萨得,特伦托人,是我中学同学的舅舅,已婚,有两个小孩,因为生病被他工作的库房给辞了,不知道怎样才能赚点钱。“我能做什么?”我问。“是这样的,”他非常非常客气,“我还蛮喜欢写点东西的。我写了一个长篇、一些短篇。恩利克(就是我的中学同学,他的外甥)看过,说写得还不错,建议我来找您。您在一家很重要的报社上班,一定有点关系啊、人脉和声望,您或许可以……”“我?我是小角色。再说,这个报社只刊载知名作家的东西。”“可是,您……”“我又不搞创作,我只是记者。差得远呢。”(未能实现的文学梦像根针,在肋间刺了一下。)

他暗示地笑了笑:“其实您对创作有兴趣?”“这当然,但是要有天分啊!”“布扎蒂先生,不要轻言放弃!您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会有那一天的,您看着好了。打扰您太久了,我告辞了。这是我不足挂齿的作品,留给您。要是您有空,就花半个小时看一眼。没空也没关系。”“我说过了,我帮不上忙,不是我不愿意。”“难说。”他已到了门口,深深鞠了几个躬,“开了头就会有结果。您看看嘛,不会后悔的。”

那包手稿他就留在桌上。我想看才有鬼。我把稿子带回家,丢在五斗柜上面,跟其他的书和一叠一叠杂七杂八的纸混在一起,至少两个月。

要不是有一天晚上睡不着,兴起了写点东西的念头,那件事我根本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我灵感有限,是那该死的文学梦在作祟。

只是平日放稿纸的抽屉空了,我记得五斗柜上面的书堆中有一本才开封的陈年笔记本。翻找的时候撞落一叠纸,散了一地。

纯属巧合。就在我收拾的时候,眼睛瞄到笔记本中间夹着一张字打得密密麻麻的纸。我看完第一行又看第二行,好奇心大发,一口气看完,又找出第二页看了起来。然后一页又一页。那是伊雷亚诺·比萨得的小说。

突然心里妒火中烧,即便在过了三十年的今天,仍然不能平复。该死。那本小说很怪异,不落俗套,很美。或许不能说很美,或差强人意,甚至可以说写得并不好。可是怪就怪在跟我味道很合,很像我,仿佛是我的作品。完完全全就是我想写但写不出来的东西,是我的世界、我的感觉、我的恨。真想去死。

羡慕?才不,是生气,气昏了:有一个人做了我从小就梦想要做,却做不到的事。实在太巧了。现在那个家伙将他的作品公之于世,我就不用混了。他将率先进入那神秘的殿堂,而我,抱着微弱的希望,还在奢想怎样才能打开一条路。就算我说我终于灵感泉涌而来,又算什么呢?抄袭,欺骗。

伊雷亚诺·比萨得没有留下地址,没办法找他,得等他自己出现。可是我要跟他说什么呢?

又过了整整一个月他才现身。比上次更谄媚、谦虚:“您看了吗?”“看了。”很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您觉得呢?”“嗯……还可以。不过不适合这个报纸……”“因为没人知道我是谁?”“嗯。”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先生,您老实说……如果今天这不是我这个无名小卒写的,而是您写的,是不是就会有可能刊登呢?您是编辑,是这个大家族的一分子。”“我的天啊,我也不知道。确实社长是个很开放的人,也很有魄力。”

比萨得惨白的脸顿时容光焕发:“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试什么?”“您听我说,您要相信我。我只需要钱,我没有什么野心。您若是愿意帮助我,我双手奉送。”“什么意思?”“我送给您。这是您的了,您想怎么处置都可以。虽然是我写的,可以挂您的大名。您这么年轻,我比您大二十岁,我老了。捧一个老人,大家都兴趣寥寥,评论家对年轻新秀的态度可就不同了。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可是,那是欺骗,而且乘人之危太卑鄙。”“怎么会?您付我钱啊。您帮我把产品推到市场上,换个牌子对我有何妨碍?这样就扯平了。重要的是我的文章由您挂名。”“这太荒谬,太荒谬了。我冒的风险太大了。万一事情被人揭发呢?还有,等这些作品刊完,没有稿子了,那我怎么办?”“我会在您身旁,我可以继续供给您稿子。看着我。您觉得我像是会背弃您的人吗?您怕的是这个吧?噢,我该怎么办?”“如果您生病呢?”“那段时间您就也生病。”“报社要是派我出差呢?”“我跟您去。”“我出钱?”“这,按常理来说是的。我要求不高,也没什么不良嗜好。”

讨论了很久,我们签下一纸欺世盗名的契约,那将是我的紧箍咒,他可以榨干我,让我万劫不复。可是诱惑太强,比萨得的作品又精彩,成名的欲望席卷了我。

契约内容很简单。他得依我的需求为我写稿,作品由我挂名,万一遇到出差、撰写新闻稿,他得跟着我,协助我;严禁对外透露契约内容;不可以他自己姓名发表作品或为第三者写稿。我所得的百分之八十是他的酬劳。双方达成协议。

我去找社长,求他看我的一个短篇。他看看我,对我眨了眨眼睛,把文章丢到一个抽屉里。我乖乖离开。这种反应早在预料之中,傻瓜才会别有期望,不过(比萨得的)短篇摆在最上面,我有十足信心。

四天后,作品在文艺版刊出,一鸣惊人,我和同事皆一片错愕。可怕的是:我不但不会觉得愧疚或不好意思,反而沾沾自喜。我大剌剌地接受大家对我的赞扬,仿佛本来就是我的功劳。差一点以为那短篇真是我写的。

又发表了其他小品,接下来的长篇小说造成轰动,我变成了“话题人物”,我的照片开始出现在公众场合,我开始接受访谈。我意外发现自己的说谎能力和厚脸皮有超凡水准。

说起比萨得,实在没得埋怨。存稿用尽后,他继续供货,而且我觉得功力越见成熟。他很谨慎地躲在幕后。人们对我的怀疑,慢慢都被推翻了。人生得意莫过于此。我离开了新闻组,变成“文艺版特约作家”,收入水涨船高。这段时间比萨得又生了三个小孩,在海边买了一栋别墅还有一辆车。

然而他依旧那么谄媚、谦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从来不会暗讽我是因为他才有今天。可是他的钱永远不够用,把我的血都吸干了。

薪资是不公开的,可是在大型企业里难免会走漏消息。大家或多或少知道我每个月月底都有一大笔可观的钞票入袋,就是不懂为什么我还没开名车,身边没有一身钻石、貂皮大衣的年轻美人,没有游艇、时髦跑车。所有那些钱我都干吗去了?这是个谜。结果便有传言说我超级吝啬。总得找个理由嘛。

这就是大概情形。现在,社长先生,我要进入主题了。伊雷亚诺·比萨得曾经发誓自己绝无野心,我想也是真的。这个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对金钱的贪得无厌;除了他,还有他的家庭,变成了一个无底洞。作品发表后稿费的百分之八十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逼得我负债累累。但他嘴巴永远那么甜,恭恭敬敬,谦虚得讨人厌。

两个星期前,在我们互相寄生合作无间近三十年后,我们吵架了。他要求契约以外的额外酬劳,数字惊人。我二话不说就回绝了。他没有反驳,没有出言威胁,也没有其他敲竹杠的暗示,只是停止供稿。罢工,停笔不写。而我束手无策。这十五天来读者都无法在我作品中寻求慰藉。

为此,亲爱的社长先生,最后我不得不自曝这无耻的勾当,并请求您的原谅与宽容。您会见死不救吗?您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不管是不是用欺骗,把他最好的时光都奉献给这个报社的人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毁于一旦吗?您还记得有几篇“我的”作品在今天自扫门前雪的社会所激起的热烈回响吗?不是很棒吗?您帮帮忙嘛。只要帮我小小加个薪,我不知道,一个月多个两三万,我想,加个两万就够了吧。没错,我想现阶段两万就可以了。再不济,借点钱给我也可以,几百万怎么样?这对报社来说是九牛一毛,我却得救了。

除非,您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样。除非您认为这是天意,正好把我扫地出门。您知道今天您可以开除我,连一毛钱的遣除费都不用给我,只要您将这封信一字不漏,当作短篇登在文艺版。

不,您不会这么做。因为您一直是一个厚道的人,落井下石的事您绝不会做,即使那个人罪有应得。

再说,您的报纸怎么能登这样一篇不入流的东西呢?我的文字拙劣,没有经验嘛,我不是吃这行饭的。跟比萨得帮我写的、挂我名字的那些差得远了。

不会的。即便做最坏的打算,假设您心术不正,想整我,也绝不会把这么一封丢人现眼的信(我可绞尽了脑汁)公之于世。那样报社的损失将难以估计。

史蒂凡诺·罗伊过十二岁生日时,要求父亲带他出海作为礼物,他的父亲拥有一艘神气的帆船。“我长大以后,”他说,“要跟你一样遨游四海,指挥比你旗下的船更威风的大船。”“孩子,愿你梦想成真。”做父亲的如是回答。正好那天他的船要出海,便将少年带在身边。

晴空万里,风平浪静。第一次乘船出海的史蒂凡诺兴奋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望着风帆繁复的操作,满心向往。缠着船员们问东问西,他们不厌其烦地微笑着跟他一一解说。

走到船尾,男孩停了下来,好奇地盯着离船两三百公尺、追着尾波、不时露出海面的一个东西看。

帆船在煦煦和风吹拂下破浪飞驰,那个东西始终紧随在后,尽管史蒂凡诺对大自然所识不多,但那未知的海中物深深吸引了他。

父亲不见史蒂凡诺的踪影,大声唤他又没有回答,于是走出驾驶舱找他。“史蒂凡诺,你杵在那里干吗?”父亲发现他站在船尾,对着海浪发呆。“爸,你来看。”

父亲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看到。“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偶尔会浮上来,”他说,“跟着我们。”“我虽然四十多岁了,”父亲说,“视力倒还不差,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在儿子的坚持下,他用望远镜再对着尾波定睛细瞧。史蒂凡诺看到父亲脸色发白。“怎么啦?爸,你脸色好难看喔。”“天啊,怎么会这样。”父亲大惊失色,“这下我真替你担心。你看到那个浮出海面跟着我们的,不是一个东西,是一只鲨。是全世界水手闻之丧胆的鲨鱼。神秘、凶猛,比人类还要狡猾。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选择自己的目标,一旦选定,可以紧追不舍长达数年,甚至一辈子,直到猎物到口为止。奇怪的是除了猎物本身和他的家人以外,其他人都看不到它。”“是个传说吧?”“不,虽然我从未亲眼目睹,可是听过所有对它的描述,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野牛般的鼻子、不断张合的大嘴,以及那可怕的利齿。没错,史蒂凡诺,恐怕那只鲨已经选中了你,只要你在海上一天,它就不会放过你。你听好,现在我们马上掉头上岸,不管什么理由,你再也不准出海。你要答应我。海上生活不适合你,儿子,你认了吧。陆地上一样可以闯出一番事业。”

说到做到,父亲立即下令返航入港,以身体突然不适为由,让儿子下船,然后重新扬帆出发。

少年深受打击,直到风帆、桅杆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仍呆立岸边。港口防波堤外的大海不见半点船影。可是史蒂凡诺定神一看,发现海面上隔一阵子就露出一尖黑影:浮浮沉沉、痴心等着他的,是“他的”鲨。

自此大家千方百计浇熄少年对海的欲望。父亲将他送到数百公里外的内陆城市念书,有好一段时间,因为新环境分神,史蒂凡诺暂忘海中恶魔的存在。不过,等到放暑假回家,刚得空闲,第一件事就是赶到防波堤底端,算是检查吧,虽然心知多此一举。过了这么久,就算父亲说的故事都是真的,那鲨想必已放弃守候。

而史蒂凡诺愣住了,心怦怦乱跳。距离防波堤两三百公里处的大海上,那邪恶的鲨缓缓浮沉,偶尔还从海面抬起脸望向陆地,仿佛在关心史蒂凡诺·罗伊到底来了没有。

于是,那日夜等候他的敌人成了史蒂凡诺挥之不去的魅影。即便身处遥远的城市,也会在半夜惊醒。与鲨相隔数百公里,没错,他是安全的。可是他知道,越过山,越过丛林,越过平原,鲨在那里等着他。他可以移居最偏僻的地方,而鲨还是会埋伏在最近的海面上,带着命运交付的无比耐心。

沉稳、积极的史蒂凡诺,继续认真念书,一离开校门就在城里的商场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好工作。父亲因病去世后,帆船被母亲卖掉,他因此继承了可观的遗产。工作、朋友、玩乐、恋爱——史蒂凡诺已拥有自己的生活,但是那鲨宛如致命又神秘的幻影,时时浮现脑海,而且日复一日,不但未见消散,反而更为鲜明。

自食其力、不缺钱的安稳日子固然快乐,然而地狱的诱惑更强。才二十二岁的史蒂凡诺跟城里的朋友告别,辞去工作,回到老家,告诉母亲他要继承父业。对神秘鲨鱼一无所知的母亲就欣然接受他的决定。她心底始终认为儿子弃海洋就陆地有违家族传统。

史蒂凡诺开始他的海上生涯,考验自己的水手能耐、体力极限和无畏精神。每一次出航,不分昼夜,不管风平浪静或狂风暴雨,那鲨永远跟在船尾,奋力划水。他知道那是他的诅咒,他的命,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找不到离开的勇气。船上没有人发现鲨的存在,除了他。“你们有没有看到那边有什么东西?”有时他会指着尾波问其他同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怎么啦?”“没事。我以为……”“你该不会看到什么鲨鱼了吧。”大家边笑边比出驱邪的手势。“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要比那个手势?”“因为鲨会记仇。它要是在跟我们这条船,表示说我们其中一个人死定了。”

可是史蒂凡诺不信邪。如影随形的威胁激怒了他,反而让他对海的狂热、他的意志力、面对艰难和危险的勇气大增。

他觉得自己行有余力,便用父亲留下来的那笔财产跟人合资买了一艘货船,之后变成唯一股东,并在几次航运皆顺利的情况下,史蒂凡诺买下了一座自己的船厂,继续拓展他的事业。只是成功、财富,都没办法让他抛开心里不曾稍歇的焦虑;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船卖掉,重返陆地另闯天地。

海洋、出航,是他不变的心意。漫长的航行结束,双脚才刚踏上某个港口,就迫不及待想离开,重新出发。明知外面那只鲨在等着他,那毁灭的使者。无计可施。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他,不得喘息,航行于五湖四海之间。

直到有一天,史蒂凡诺突然察觉自己老了,真的老了,而他身边的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富有如他,还不肯放弃辛苦的海上生活。老了,而且不快乐,因为他的一生都耗在大海中疯狂的追逐,躲避他的死神。相较于不缺钱的安稳日子,地狱显然更具诱惑。

一天晚上,他那雄伟的船在家乡港口下锚。史蒂凡诺自觉死期已近,叫来一向信任的大副,要求他不可对自己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任何异议。大副以荣誉之名发了誓。

得到保证,史蒂凡诺向错愕的大副诉说了鲨的故事,近五十年的追踪,至今一无所获。“它跟我走遍了全世界,”他说,“就是最真诚的朋友也做不到。现在我快要死了,它想必也一样,又老又累。我不能背弃它。”

说完,向大副告别,放一艘小船下海,让人找了一副鱼叉给他,然后上了船。“现在换我去找它,”他说,“我不能让它失望。我会用我最后的力量,奋战到底。”

他费力地划着桨,远离船边。副官和水手看着他消失在平静的海面上,为黑夜笼罩。天空有一弯月亮。

史蒂凡诺并没有划多远。鲨骇人的嘴脸突然出现在小船边。“我来了,”史蒂凡诺说,“终于,一了百了!”使出仅存的力气,举起鱼叉。“喔,”鲨哀声道,“我游了很远才找到你。我也快累死了。你害我游个没完,你一直跑,一直跑,你根本没搞懂!”“怎么说?”史蒂凡诺问,鱼叉指着鱼鼻子。“我跟你走遍全世界,不是你所认为的是为了吃你,只是因为海神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鲨伸出舌头,将一粒闪闪发光的小球递给老船长。

史蒂凡诺看着手中的小球。那是一颗大小异于平常的珍珠。他认出那是著名的海珍珠,谁拥有它,便拥有财富、权力、爱情与心灵的平静。太迟了。“唉!”他悲伤地摇了摇头,“一步错,步步错。我折腾自己折腾了一辈子,还毁了你的一生。”“永别了,可怜人。”鲨说完,便沉入深海,不再出现。

两个月之后,在海浪推拂下,一艘小船搁浅在陡峭的礁石上,被几个钓鱼人发现。在好奇心驱使下,他们靠近去看。船上,还保持着坐姿的是一具骷髅,细细的指骨间紧握着一粒小圆石。

鲨是一种体积庞大的鱼,看来很吓人,十分稀有。也被叫作 kolomber、kahloubrha、kalonga、kalu-balu、chalung-gra,依不同海域以及海边居民而定。奇怪的是自然学家从不谈论它,有人甚至认为它并不存在。魔法外套

我虽然讲究衣着,但还不至于走火入魔,或注意身边其他人的服装剪裁。

可是,有一晚在米兰的一场晚宴上我认识了一个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他真是名副其实的潇洒、利落和简约,我是说他的衣服。

不知道他是谁,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凭介绍时寒暄两句就要记得人家的名字,向来很难。但后来不期然地我们坐得很近,就这么打开了话匣子。他看起来温文有礼,带点忧郁。算是有些唐突——这个习惯不知道怎么改——我对他那一身衣服赞美有加,还干脆问他裁缝是谁。

他微笑,仿佛早知道我会这么问他。“没什么人认识他,”他说,“但他真是世界级大师。做不做要看他高兴。量不多。”“所以说我?……”“试试看嘛。他叫科迪齐拉,亚冯索·科迪齐拉,斐拉拉路十七号。”“很昂贵吧?”“有可能,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件外套是他三年前做的,到现在还没寄

账单

给我。”“科迪齐拉,斐拉拉路十七号,对吧?”“没错。”陌生人说完便转而加入其他人,留下了我。

在斐拉拉路十七号,我找到了亚冯索·科迪齐拉的家,房子并无特殊之处,跟其他裁缝的住家大同小异。是他本人来开的门。一个小老头,一头黑发显然是染的。

出乎意料,他并未推辞。相反,他还殷勤地想拉拢我这个客人。我跟他解释怎么问到他的地址,称赞他的手工,请他为我做一套西装。我们选了一块灰色布料,他量好尺寸,说会带去家里让我试穿。我问他多少钱。不急,他说,这个可以再谈。刚开始觉得这个人很亲切,可是稍晚在回家的路上,才意识到那个老先生给我的感觉并不舒服(或许是因为他讨好、谄媚的微笑)。我并不想再看见他。可是衣服已经订了,二十天以后就好了。

衣服送来,我站在镜子前面试穿。无懈可击。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记忆中那老头的笑容,让我没有穿那套衣服的欲望。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

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天。那是四月的一个星期二,下雨。我穿起那套西装——外套、长裤和背心——发现真的是剪裁合宜,完全没有一般新衣服刚穿时的别扭。没话说。

我习惯西装右边口袋不装东西,钱都放左边。所以无意中伸手进右边口袋,摸到一张纸,已经是我进办公室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是裁缝的账单吗?

不是。那是一张一万里拉的钞票。

我呆了一会。绝对不是我放的。要说是裁缝科迪齐拉开的玩笑有点牵强。也不会是女佣送我的礼物,她是除了裁缝以外唯一接触过这套衣服的人。难道是假钞?我对着光线仔细观察,还跟其他纸钞一一对照。千真万确。

唯一的可能是,科迪齐拉不小心放进去的。说不定有客人去付钱,临时找不到皮夹,又不想随便丢在桌上,就顺手塞进挂在架子上的我的外套口袋里。发生这种事并不稀奇。

我按铃唤秘书进来。打算写个字条给科迪齐拉,把不属于我的钱还给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无意识地又将手伸进西装右边口袋。“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恰好走进来的秘书问我。我那时大概脸色惨白。因为我在口袋里,又摸到一张几秒钟之前没有的东西。“没有,没事,没事。”我说,“有点头晕。这阵子常这样,大概太累了。本来要请你写一封信,没关系,我们待会儿再写好了。”

等到秘书离开,我才敢把那张东西从口袋拿出来。又是一张一万里拉。我再伸手进去,果然取出了第三张钞票。

我的心扑通乱跳。觉得自己不明所以地进入了没有人会信以为真、说给小孩听的童话故事里。

借口说身体不舒服,我离开办公室提早回家。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幸好打扫卫生的妇人已经走了。关上所有的门,拉下百叶窗。我用最快的速度从口袋里一张接一张将钞票拿出来,那是个聚宝盆。

我神经紧绷到极点,生怕奇迹在下一分钟停止。我想,这样弄到天亮不是就可以累积上亿财富?可是我没力气了。

面前是成堆的万元大钞。现在重要的是把它们藏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把一个装地毯的旧皮箱掏空,将钞票一摞摞放好,一边放一边数,足足有五千八百万里拉。

打扫卫生的妇人第二天早上进来,意外地发现我和衣睡在床上。我干笑了几声,解释说前一晚喝多了,突然觉得困就睡着了。

结果差点下不了台:她叫我把衣服脱下来,要帮我拍一拍。

我说得马上走,没有时间换衣服。然后冲到百货公司成衣部买了一件布料相近的西装,可以把那件留给佣人照顾;至于“我的”这件,可以让我在短短几天内成为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的西装外套,得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我是在做梦,是快乐,还是被难料的命运压得透不过气来,我自己也迷糊了。走在路上,隔着风衣,我不断触碰西装那个神奇口袋的位置,然后松一口气。我感觉到纸钞发出窸窸窣窣、让人宽慰的声音。

可是一次突发的巧合将我的狂热浇熄。隔天早上的报纸偌大的标题报道前一天发生的抢劫案。某家银行的运钞车到各分行收完当天的存款,准备运到总行去的途中,在帕马诺瓦大道被四个歹徒袭击,洗劫一空。在躲避警察追捕时,其中一名歹徒为了逃命开枪射击。一个路人中弹身亡。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损失金额:不多不少,五千八百万里拉(跟我的一样)。

难道我那从天上掉下来的财富跟这起几乎同时间发生的抢劫案有关?这样讲没什么道理。我也不是迷信的人。但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

欲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我有那么多钱,生活也很简单,可是对纸醉金迷奢华日子的向往一直啃噬着我。当天晚上我再搬出我的聚宝盆。这回我比较平静,没那么神经质。我的财富又增加了一千三百五十万里拉。

那晚我辗转难眠。是有不祥的预感,还是不劳而获所以良心不安?抑或觉得内疚?晨光乍现,我跳下床,穿好衣服,冲出去买报纸。

打开内页,差点停止呼吸。火神肆虐,一间存放柴油的仓库起火燃烧,市中心圣克罗罗路上的一家工厂半毁。大火还波及一家不动产公司的保险箱业务部,里面有一千三百多万现金。火灾现场,两名消防队员殉职。

得一一列举我所犯下的过错吗?是的,我明知道那件外套给我的钱满是罪恶、鲜血、绝望、死亡,来自地狱,可是我心底仍然一意孤行,拒绝承认自己要为这些负责任。然后念头又起,然后手——那么容易!——伸进口袋,手指带着快感急急夹住永远簇新的钞票。钱啊,万能的金钱!

旧公寓仍然留着(以免有人怀疑),我短时间内买了一栋别墅,收集名画,开高级跑车,因为“健康因素”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在美女的陪伴下环游世界。

我知道,每次我从西装口袋拿钱,这个世界上就会发生不幸的事。没有合情合理的证据,只是我个人的认知。每拿一次钱,我的良知就堕落一次,变得越来越无耻。那个裁缝呢?我打电话问他西装的费用,没人接。到斐拉拉路十七号找他,邻居说他移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一切都说明了我不知不觉中,跟撒旦签了一纸合约。

最后,在我旧宅那边,一位退休的老太太一天早晨被人发现开瓦斯自杀,因为她把前一天领到的三万里拉月退休金弄丢了(进了我的口袋)。

够了,够了!为了不再造孽,我得摆脱那件外套。不能送人,否则罪恶还会延续(谁能抵挡那样的诱惑?),必须销毁。

开车到阿尔卑斯山一个僻静的山谷。把车停在空旷草地上,徒步往树林前进。连个鬼影都没有。穿过树林,我到了冰碛层的石地,在两座矗立的巨石之间,从登山背包里拿出了那件害人不浅的外套,淋上汽油,一把火给烧了,几分钟内就化为灰烬。

只剩最后一星火苗的时候,我身后——大约两三公尺的地方——有人声在说:“太迟了,太迟了!”我吓坏了,像蛇一样迅速扭身回头看。不见人影。我跳上一丛又一丛的巨石,巡视四周,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

尽管我惊魂未定,回山谷的路上步伐还是轻盈了许多。终于自由了,而且,富有。

可是草地上的汽车不见了。回到城里,我气派的别墅也消失了,杂草蔓生的地上立着一个牌子“市有土地待售”。所有银行户头,莫名其妙地一毛不剩。我放在保险箱里一叠一叠的股票,不见了。旧皮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尘土。

我现在勤奋工作,日子还过得去,奇怪的是,没有人对我突然一无所有感到惊讶。

然而我知道事情还没结束。总有一天门铃会响,我去开门,然后会发现站在我面前、带着那抹卑鄙笑容的,是撒旦化身的裁缝,来跟我算最后一笔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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