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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07:4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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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毛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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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

稻草人手记试读:

序言

田已经快收割完了,农夫的孩子拉着稻草人的衣袖,说:“来,麦我带你回家去休息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还在田里的麦子,不放心地说:“再守几天吧,说不定鸟儿们还会来偷食呢!”

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单单地守着麦田。

这时躲藏着的麻雀成群地飞了回来,毫不害怕地停在稻草人的身上,他们吱吱喳喳地嘲笑着他:“这个傻瓜,还以为他真能守麦田呢?他不过是个不会动的草人罢了!”

说完了,麻雀张狂地啄着草人的帽子,而这个稻草人,像没有感觉似的,直直地张着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着那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当晚风拍打着他单薄的破衣服时,竟露出了那不变的微笑来。

江洋大盗

起来我们陈家,因为得自先祖父陈公宗绪的庇荫,世世代代说书香门第,忠厚传家。家产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敌国。

我们的家谱《永春堂》里,不但记载子孙人数,账房先生更是忠心耿耿,每年各房子弟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

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照理说应该是人人必争、家家必买的童养媳,其实不然。这拿圣经上的话来说,就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树,我却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这个败家女,就这样把家产一甲两甲地给败掉了。

自我出生以来,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秘密,牢牢地锁在我的心里,学会讲话之后,更是守口如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给他们来个不认账,不透露半点口风。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这么神秘呢?我现在讲给你一个人听,你可别去转告张三李四,就算你穷不住了,出卖了我这份情报,我这样一个只有三毛钱的小人物,你也卖不出好价钱来的。

我再说,自我出生以来,就明白了我个人的真相,我虽然在表面上看去,并不比一般人长得难看或不相同,其实不然透了。“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里面还是空的,不但是空的,我空得连幅壁画都没有。我没有脑筋,没有心肠,没有胆子,没有骨气,是个真真的大洞口。

再拿个比方来说,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样,他们坐了飞盘子,悄悄地降落在地球上,鬼混在这一批幸福的人群里面,过着美满的生活,如果你没有魔眼,没有道行,这种外星人,你是看他们不出,捉他们不到的。

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我并不喜欢做空心的人,因为里面空荡荡的,老是站不住,风一吹,旁人无意间一碰,或是一枝小树枝拂了我,我就毫无办法地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我自小到十四岁,老是跌来跌去,摔得鼻青眼肿,别人看了老是笑我,我别的没有,泪腺和脾气倒是很争气,只要一跌,它们就来给我撑面子。

十四年来,我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大概也要给跌死了,如果不想早死,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干什么才好呢?想来想去,只有学学那批不要脸的小日本邻居们——做小偷。

这个世界上那么大,又那么挤,别人现成的东西多得是,我东摸一把,西偷一点,填在我的空洞洞里,日子久了,不就成了吗?

这决定一下,我就先去给照了一张X光片子。

医生看了一下,说:“是真空的,居然活了十四年,可敬之至。”

我刷一顺手抽了那张空片子,逃回家来,将它塞到床下面去存档案。

二十年后再去照它一张,且看看到时候将是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好汉。

我因为没有心,没有胆子,所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当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给的灵感,却没有真正地去进行过,任着自己度着漫无目的的岁月。

有一年,街坊邻居们推举我们家做中山区的模范家庭,区公所的人自然早已认识我父母亲的为人,但是他们很仔细,又拿了簿子来家里查问一番。

问来问去,我们都很模范,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时经过客厅,给那位先生看到了。

他好奇地问我母亲:“咦,今天不是星期天,你的女儿怎么不上学呀?”

我母亲很保护我地说:“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休学在家。”

他又问:“生什么病啊?看上去胖胖的啊?”

母亲说:“生的是器官蜂巢状空洞症,目前还没有药可医,很令人头痛。”

那次模范家庭的提名,竟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我们全家都被淘汰下来。那位先生说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旁人的榜样的。

那夜我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眼角渗出丝丝的泪来。我立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种心情之下打好了基础。

说起世上的偷儿来,百分之一百是贪心势利、六亲不认的家伙。我当年虽然没有拜师,悄悄出道,这个道理不用人教,却也弄得清楚明白。

我东张西望,眼睛不放过家里一桌一椅,最后停留在我亲生父母身上,要实习做偷儿,先拿他们来下手,被捉到了也好办些,不会真正交给警察局。

我仔细地打量打量这两个假定受害人。他们为人方正本分,对自己刻苦、谨严,对旁人宽厚怜悯,做事情负责认真,对子女鞠躬尽瘁,不说人长短,不自夸骄傲,不自卑,不自怜,积债不会讨,付钱一向多付——

我从来没有好好计算过自己父母大人,今儿这么细细一看,他们这两位除了外表风度神采还对付得过去之外,这里面那些东西,可早已过时啦!不时兴的渣子啦!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们却拿来当珍珠宝贝啦!再加上几十年前碰到一个“基度山大伯爵”之后,这两个人变得越来越傻,愚不可及,连我这空心人,要偷偷他们可也真没有什么好处。

想想偷儿就算实习阶段,这两个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试,不偷,不偷。

出门去打了一个圈子,空心人饿了十四年,头重脚轻,路都走不稳,这一累,摸着墙爬回家来,不再考虑,趁着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们那点不可口的东西,拿来塞了下去,消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这个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

偷了自己父母,不动声色,眼看案子没发,看准姐姐,拿她给吃下去,做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女娃儿,大不了偷儿两三岁,温柔敦厚,念书有耐性,对人有礼貌,冬天骑车上学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锅饭不翻胃,两只瘦手指,指甲油不会涂,弹钢琴、拉小提琴却总也不厌——我将她翻来覆去看,又是一个傻瓜。

请你学音乐,就是要你做歌星赚大钱,你怎么古典来古典去,鼻子不去垫高,头发不去染黄,你这一套不时髦,不流行,我想来想去不爱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你一点点,心里可是不甘心不情愿。

案子既然是在家里做开的,只好公平一点,给它每个人都做下一点,免得将来案发了不好看。

大弟弟我本来是绝对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气鬼,发起脾气来老是咬人的脚,我一旦偷他还了得吗?先不给他咬死也算运气了。

有这么一天,老虎回来了,走路一跛一拐,长裤子盖着老虎脚,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等老虎吃完饭,怕热,脱了长裤看电视,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声大叫,招来全家大小争看老虎。

这只花斑大虎,从爪子到膝盖,都给皮肉翻身,上面还给武松缝上了一大排绳子哪。

空心人蹲下来,一声一声轻数虎爪上的整齐针线,老虎大吼一声:“看个鬼啊!我跌破了皮,你当我是怪物?”

空心人灵机一动,一吼之间,老虎胆给偷吸过来了,这傻畜牲还不知不觉,空心人背向失胆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说,老虎也是小气鬼,小气鬼也,你丢我捡也。

空心偷儿流鼻涕,向老虎要卫生纸,他老给半张。偷儿半夜开大灯偷颜如玉,他给送支小蜡炬进来好作案。姐夫请吃统一牛排,这只饥饿的虎居然说:“我不吃牛,我吃钞票,你请喂我现款最实惠。”

你说这只陈家虎,小气鬼,是真的吧!他又是个假的。

永康街那个职业乞丐,你且去问问看,这好多年来,是不是有只花毛大虎爪,老是五十一百地塞了他去吃牛肉面?这一只宝宝,真是又傻又假,纸老虎也。

偷儿偷了他那么一点点仁心仁术,节俭实在,也真没高了多少道行。亏本亏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杰,值得一偷。

没想偷儿不看牢他,这师大附中的“良心红茶”给他打球口渴时喝多了,别的倒也没什么,肚子里一些好东西,都给这红茶冲来冲去就给良心掉了。

看我这个弟弟,“排座次”是倒数第一,论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不算,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幺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红茶”,将这吹牛、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东西,给去用功念来,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幺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成也,呜呼。

这是幺傻!幺傻!

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作案子吧!

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也!罢也!

出了家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鱼飞鸟一网兜收。“制乐小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偷儿啃下他《现代文学》。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逃着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笔会”时,斑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去。

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开丛丛的水柳去找林达。惠特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一理。荷马瞎了眼睛唱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捕来捕去,怎也捕不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将来自己也杀自己。

毕卡索的马戏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苹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给偷儿在草地上一早餐给吃了下肚——

达立的软表偷来作案更精确。《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全给一个一个偷上床。《猎人日记》是偷儿又一章,只有《罪与罚》,做贼心虚,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问,你这个偷儿专偷文人,都是又穷又酸的东西,要它来干吗?

不然,不然,你可别小看了偷儿,这些地粮只是拿来塞塞肚子的,真正好东西还在后头哪——

几年下来,偷儿积案如山,已成红花大侠。一日里,偷了“中华”机票,拜别父母兄弟,飘洋过海,向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里舍命奔去。“天啊!江洋大盗来啦!”

喊声震天,偷儿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儿作案路过米国,米国处处玉米丰收,偷儿吃得不亦乐乎。突然玉米田里冒出一个同道,偷儿独行红花侠,初见同行,慌忙双手送上米花一大把,这个同道看了哈哈大笑:“偷吃的不算好汉!猪也!”“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贼,全得吃下去才好。”“你千辛万苦来了米国,如何不偷它一个博士?”“博士有什么用处?吃起来是咸是甜?”“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罢。”

偷儿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黄肌瘦,身上却背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放的是‘博士’吗?你做什么不吃它。”“你这猪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处?”“不知,请多指教。”“这博士偷来是辛酸血泪,到手了可有好处——最起码的也还可以将它换个如花似玉的‘赔’嫁夫人也。懂了吧!”

偷儿四处一张望,轻声告诉同行后:“鄙人是空心贼,不下肚的东西,背着嫌重,是夫人也不换道,谢谢哥哥指导,他日再见吧!”

告别玉米田,偷儿飞向三千里路云和月。

台北家人黄粱一梦,偷儿却已作下弥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诃德,偷法国人蒙娜丽莎的微笑,偷德国人的方脑袋黑面包,偷英国人的雨伞和架子,偷白人的防晒油,偷红人的头皮,偷黑人的牙膏——

真是无人不偷,无所不偷。

当心江洋大盗独行红花侠啊——

你看这只被叫猪的偷儿,吃得肥头胀脑,行动困难,想来可以不等个二十年,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条真好汉了。

不然,不然,偷儿心里明明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东西还没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干啊——

有这么一日,大盗东奔西跑,挤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好看见前面有这么一条好汉施施然而来,茫茫人海,踏破铁鞋,终于给碰上了。

偷儿大盗红花独行侠,这眼睛一亮,追上去将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硬给捉到,拖来墙角腥风血雨给他活活吞食下去。这一填满肚子,兴奋得眼泪双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这才成了正果,阿弥陀佛。

你看看这成了正果的大圣吃下什么好东西——“无耻,虚伪,自私,贪心,懦弱,肤浅,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这一高兴,叫了计程车,直奔医院,挂紧急号,请照X光片子,看看这成了条什么血气男子。

空心人这下才有脸见见天日。

医生一看片子,连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轻问:“怎么个不好?”“怎么个都好,就是你刚刚吃下什么东西,烂得你五官六脏臭气熏天,快,快,护士小姐,预备开刀房,救人一命——”

偷儿大叫:“刚刚吃下去的是好东西,不要给掏出来啊!意志不自由,不签字,不开刀啊——”

偷儿再叫再求,头上中了金针一灸,不省人事。

这偷儿,被医生掏光多年寻求刚刚吃下去的宝物,醒来就号啕大哭,丧心病狂,奔去天国,向上帝告状。

上帝看见这九十九只羊之外的一只,竟然自己奔回来了,大喜过望,捉住了小黑羊儿放在栏中,再也不放手了。

两年的时光,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只羊儿左思右想,岂能永远这样躺卧在青草地上,被领在可安歇的水边了此残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浪子回头,东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数羊儿数睡了。偷儿一看时机到也,怀中掏出一块试金石,东试试,西试试,这次案子给它做得漂亮一点——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刚得手,上帝就醒来了,他大喝一声——“三毛,三毛,你平日在我的园子里偷吃烂果子,我也不罚你了,现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偷儿吓得跪了下去,对上帝说:“我没有偷吃苹果,我知道那是你留给牛顿的。”

上帝说:“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个人都只分了一个心,你怎好拿两个?”

我说:“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这颗碎过的心用浆糊粘好了,换给这个人。”

上帝听了摇头叹息,说:“一个是傻瓜,一个是骗子,我不要再看见你们,都给我滚出园子去。”

偷儿一吓,再跪哭问:“要给滚去哪里?”

上帝沉吟了一下,说:“出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给我回到地球上的泥巴里打滚去。”

偷儿一听,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说道:“那个地方,你久不去察看,早已满布豺狼虎豹,四处漫游,强食弱肉,我怎好下界去送死?”

上帝毕竟是有恩惠慈爱的,他对我一抬手,说:“孩子,起来,我告诉你要去的好地方——”

偷儿静听了天父的话,悲喜交织,伏地拜了四大拜,快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水,把身上碧绿的芭蕉叶披风盖盖好,挟着“换心人”,高歌着——

——久为簪组束,幸此南荑遂,闲依木仍邻,偶似沙漠客,晓耕翻露土,夜傍响屋羊,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黄——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撒哈拉大漠奔去。

平沙漠漠夜带刀

们的三毛,我

走啊走的,走到撒哈拉去了,

她的朋友们总要说她:“嗨!三毛,好好的德文教授不干,何必呢!”

她留学过西班牙,

在马德里大学毕业,

美国伊利诺州的公务员也检定及格。

可是,

她一直说:我喜欢流浪。

我初抵沙漠时,十分希望做世界第一个横渡撒哈拉沙漠的女子探险家。这些事情,在欧洲时每夜想得睡不着,因为,沙漠不是文明地带,过去旅行各国的经历,在此地都不太用得上。想了快半年,还是决定来了再看情形。当然我不能完全没有计划地来,总不能在飞机上,背个大水壶往沙漠里跳伞。我先到了西班牙属地,撒哈拉沙漠的首都——阿雍。说它是首都,我实在难以承认,因为明明是大沙漠中的一个小镇,三五条街,几家银行,几间铺子,倒是很有西部电影里小镇的荒凉景色和气氛,一般首都的繁华,在此地是看不到的。

我租的房子在镇外,虽说是个破房子,租金却比欧洲一般水准高很多。没有家具,我用当地人铺的草席,铺在地上,再买了一个床垫,放在另一间当做床,算暂时安定下来了。水是有的,屋顶平台放个汽油桶,每天六时左右,市政府会接咸水来,那是沙漠深井内,打出来的水,不知为什么很咸。洗脸、洗澡都得用它。平日喝的水,要一瓶一瓶去买,大约二十台币左右一瓶。

初来时,日子是十分寂寥的,我不会说阿拉伯文,邻居偏偏全是撒哈拉的当地人——非洲人,他们妇女很少会说西班牙文,倒是小孩子们能说半通不通的西文。我家的门口,开门出去是一条街,街的那一边,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沙漠,平滑、柔软、安详而神秘地一直延到天边,颜色是淡黄土色的,我想月球上的景色,跟此地大约是差不多的。我很爱看日落时被染红了的沙漠,每日太阳下山时,总在天台坐着直到天黑,心里却是不知怎的觉得寂寞极了。

一只手挥到红海

来时,想休息一阵便去大漠中旅行,但是苦于不认识太多的初人,只有每日往镇上的警察局跑跑。(事实上,不跑也不行,警察局扣留了我的护照,老想赶我出境。)我先找到了副局长,他是西班牙人。“先生,我想去沙漠,但不知怎么去?你能帮助我吗?”“沙漠?你不就在沙漠里面?抬头看看窗外是什么?”他自己却头也不抬。“不是的,我想这样走一趟。”我用手在他墙上挂的地图上一挥,哗一下挥到红海。

他上下地打量了我快两分钟,对我说:“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不可能的。下班飞机请回马德里,我们不想有麻烦。”

我急了:“我不会给你们麻烦,我有三个月足够的生活费,我给你看,钱在这里。”我用手在口袋里抓了一把脏脏的票子给他看。“好,不管你,我给你三个月的居留,三个月到了非走不可。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好登记。”“我住在镇外,没有门牌的房子里面,怎么讲才好,我画张图给您。”

我就这样在撒哈拉大沙漠中住下来了。

我不是要一再诉说我的寂寞,但是初来的一阵,几乎熬不过这门功课,想打道回欧洲去了。漫长的风沙,气候在白天时,热得水都烫手,到了夜里,却冷得要穿棉袄。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不可?为什么要一个人单身来到这个被世界早遗忘了的角落?而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我仍然一天一天地住下来了。

军团司令浇冷水

第二个认识的人,是此地“沙漠军团”退休的司令,他是西我班牙人,一生却在沙漠中度过,现在年纪大了,却不想回国。我向他请教沙漠的情形。“小姐,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量量自己的条件。”

我默然不语,但神色一定有些黯然。“来看看这张军事地图,”他叫我去墙边看图,“这是非洲,这是撒哈拉沙漠,有虚线的地方是路,其他的你自己去看。”

我知道,我看过几千遍不同的地图了。这个退休司令的图上,除了西属撒哈拉有几条虚线之外,其他便是国与国的边界,以后一片空白。

我问他:“您所说的路,是什么意思?”“我指的路,也就是前人走过的印子,天气好的时候,看得出来,风沙一大,就吹不见了。”

我谢了他出来,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自己的行为,确是有些自不量力,但是,我不能就此放弃。我是个十分顽固的人。

不能气馁,我去找当地的居民。撒哈拉威人世居这块大沙漠,总有他们的想法。

他们在镇外有一个广场,场内骆驼和吉普车、货物、山羊挤了一地。我等了一个回教徒的老人祈祷完毕,就上去问他横渡撒哈拉的办法。这老人会说西班牙文,他一开口,许多年轻人都围上来了。“要走到红海吗?我一辈子也没去过,红海现在可以坐飞机到欧洲,再换机就安安稳稳到了,要横过沙漠,何必呢?”“是的,但是我想由沙漠过去,请你指教。”我怕他听不清楚,把嗓子拉得很高。“一定要去?可以啊!你听好。租两辆吉普车,一辆坏了还有另一辆,要一个向导,弄好充分的准备,不妨试试看!”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说可以试试。我紧着问:“租车多少钱一天?向导多少钱?”“一辆车三千西币一天,向导另要三千,食物、汽油另算。”

好,我心算了一下,一个月十八万西币是基本费。(合台币十二万。)

不对,算错了,那两辆车的租金才对,那么一共是二十七万西币。(合台币十八万。)还要加上装备、汽油、食物、水,非要四十万一个月不行。

我摸摸口袋里的那几张大票子,十分气馁,只好说:“太贵了,我没有能力去,谢谢您。”

我预备离开了。老人却说:“也有办法花很少的钱。”

我一听,又坐下地来。“这话怎么说?”“跟游牧民族走,他们都是很和平的人,如哪儿有一点雨水,他们就去哪儿,这个省钱,我可替你介绍。”“我不怕苦,我买自己的帐篷和骆驼,请你帮忙。我马上可以走。”

那老人笑笑:“走是说不定的,有时,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一两星期,有时住上半年三个月,要看山羊哪儿有些枯树吃。”“他们走完一次沙漠,大约要多久时间?”“说不上,他们很慢的,大约十年左右吧!”

听到的人都笑了,但只有我笑不出来。那天,我走了长长的路,回到我住的地方,千山万水来到沙漠,却滞留在这个小镇。好在还有三个月时间,且住下来再做打算吧!

爸爸才知道我几岁

住下来的第二天,房东叫他的家人来认识我。一大群男女小我孩在我门外挤来挤去,我对他们笑笑,抱起最小的一个来,向他们说:“都进来,有东西吃。”

他们不好意思地看看身后的一个胖女子。这个女子长得十分的美丽,大眼睛,长睫毛,很白的牙齿,淡棕色的皮肤,身穿一件深翠蓝色的缠身布,头发也用布盖起来了。她过来将头在我脸上靠了一靠,拉着我的手说:“沙那马力古!”我也说:“沙那马力古!”(日安的意思)我十分地喜欢她。

这群小孩子们,小女孩都穿着彩色浓艳的非洲大花长裙,头发梳成许多小辫子,状如蛇发美人,十分好看。男孩子们有的穿衣服,有的光身子,他们都不穿鞋子,身上有很浓的味道。脸孔都是很好看的,就是过分脏了一点。

事后我见到房东,他是警察,说得一口好西班牙文,我对他说:“您的太太十分美丽。”

他回答说:“奇怪,我太太没去看你啊!”“那么,那个胖胖的美丽女子是谁?”“啊!那是我的大女儿姑卡,她才十岁。”

我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他。姑卡长得很成熟,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了,我真不相信。“小姐,你大约十多岁吧?可以跟我女儿做个朋友。”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不知怎么告诉房东自己的年龄。

后来我跟姑卡熟了,我问她:“姑卡,你真的只有十岁?”

她说:“什么岁?”“你,你几岁?”

她说:“我不知道啦!我只会数到十个手指,我们女人不管自己几岁,我爸爸才知道我几岁。”

后来我发觉,不但姑卡不知自己几岁,她的妈妈,我的邻居妇女都不会数目,也不关心自己的年龄,她们只关心自己胖不胖,胖就是美人,管她老不老。

十岁就得嫁了

下来快一个月了,我认识了许多人,西班牙和撒哈拉威朋友住都有。其中一个撒哈拉威青年,是高中毕业的,算是十分难得了。

有一天,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我明年春天结婚。”“恭喜你,未婚妻在哪里?”“在沙漠内,住在哈伊麻(帐篷之意)。”

我看着这个十分英俊的青年人,指望他做些不同于族人的事。“告诉我,你未婚妻几岁?”“今年十一岁。”

我一听大叫:“你也算是受过高中教育的?天啊!”

他很气,看看我说:“这有什么不对?我第一个太太嫁我时才九岁,现在十四岁,两个孩子了。”“什么?你有太太?怎么一向不说起?”“这个有什么好讲的,女人这个东西——”

我重重地瞪了他一眼。“你预备娶满四个太太?”(回教徒可以同时有四妻。)“不行啦,没钱啦,现在两个就好了。”

不久,姑卡哭着去结婚了,哭是风俗,但是如果将我换了她,我可会痛哭一辈子。

吉普车往湖心猛冲

一天黄昏,门口有汽车喇叭的声音,我跑出去一看,我的新有朋友夫妇在他们的吉普车上向我招手。“快来,带你去兜风。”

这对夫妇是西班牙人,先生在此地空军服务,有辆现代的“沙漠之舟”,我一面爬上吉普车后座,一面问他们:“去哪里?”“去沙漠。”“去多久?”“两三小时就回来。”

其实,镇上镇外,全是沙,偏偏要跑得再远去。在车上,我们沿着一条车印子,开到无边的大漠里去。快要黄昏了,却仍然很热。我有点困,眼睛花了一下,再张开眼来时,哗,不得了,前面两百公尺处居然有个大湖,一平如镜,湖旁有几棵树。

我擦擦眼睛,觉得车子在往湖的方向全力飞去,我从后座用力打了一下开车朋友的头:“老朋友,湖啊!送死去啊!”

我大叫,他不应我,加足了油门冲啊!我看看他太太,她正在莫名其妙地笑。车子不停,湖却越来越近,我伏在膝盖上任着他们开。

我听说不远的沙漠内,的确有个大湖,不想,却在这里。我稍一抬头,湖还在,我只有再伏下身去抱住头。车又驶了快一百公尺,停下来了。“喂,张开眼睛来!”他们叫,我抬头一看,无边的荒野,落日染红了如血似的大地,风吹来带着漫漫的沙,可怕狰狞极了的景色出现在眼前。

湖呢?没有湖了,水也不见了,树当然也没有了。我紧抓车前的靠垫做声不得,好似《奇幻人间》的鬼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跳下车,用脚踏踏地,再用手去摸摸,都是实在的,但是那个湖怎么消失了?我赶紧回头看看车,车并没有消失,还在那儿,车上两个笑弯了腰的朋友。“我懂了,这就是海市蜃楼,对不对?”

上车后,我仍然毛发竖立,“怪怕人的,怎会那么近呢?电影上拍的海市蜃楼都距离很远。”“多着呢,你慢慢来认识这片沙漠吧!有趣的事多着呢。”

以后我见到什么东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得上去摸一摸,不能告诉别人是海市蜃楼吓的,只好说:“近视眼,要摸了才清楚。”

捉外星人去!

天开着门洗衣服,房东的山羊跑进来,吃掉了我唯一用淡水那种出来的一棵花。花是没有,但是,两片绿色的叶子却长得很有生意,山羊一口就给吃掉了。我追出去打,又摔了一跤。当时气极了,跑去隔壁骂房东的儿子。“你们的山羊,把我种的叶子吃掉了。”

房东的儿子是老大,十五岁了,大模大样地问我:“吃了几片?”“总共只长了两片,全吃了。”“两片叶子还用得着生气,不值得嘛!”“什么?你忘了这是撒哈拉,寸草不生,我的花……”“不必讲你的花了,你今天晚上做什么?”“不做什么。”想想真没事。“我跟几个朋友去捉外星人,你去不去?”“飞碟?你说飞碟降落?”我的好奇心又来了。“就是那个东西。”“回教徒不可骗人,小孩子。”

他用手发誓,真的有。“今晚没有月光,可能会来。”“我去!我去!”我赶紧说,又怕又兴奋,“要捉的哦?”“好嘛!一出来我们就去捉。不过你得穿男装,穿此地人的男装。我可不要带女人去。”“随便你,借我一件缠头巾,还要件厚外套。”

飞碟真的出现了

是,当天晚上我跟巴新他们一群小家伙,走了快两小时,到于了完全没有一点灯火的沙地里伏着。四周是漆黑一片,星星冷得像钻石一样发出寒光,风吹在脸上,像被打了耳光似的痛。我将缠头巾拉上来,包住鼻子,只有眼睛在外面。等得都快冻僵了,巴新忽然打了我一下。“嘘,别动,你听。”

呜,呜,呜,如马达一样一抽一抽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看不见!”我大叫。“嘘,别叫。”巴新用手一指,不远处,高高的天空上,有一个橘红色发光的飞行物缓缓飞过来。这时,我虽然专心地看着那个飞行体,人却紧张得指甲都掐到沙地里去了。那个怪东西,飞了一圈走了,我喘了口大气,它又慢慢地低飞过来了。

这时,我只想它快快地走,别说捉外星人了,别给它捉走已是大幸。那个东西没有下降,我软了半天不会动,那么冷,却流了一身汗。

回来时,天已大亮,我站在自家门口,将头巾、外套脱下来还给巴新。正好做警察的房东回来。“咦,你们去哪里?”

巴新一看见父亲,如小狗一般夹了尾巴逃进去。“回来啦!去看飞碟。”我回答房东。“这个小孩子骗你,你也去。”

我想了一下,告诉房东:“倒是真的,那个橘红色慢慢飞的东西,不是飞机,很慢,很低。”

房东沉思了一下,对我说:“很多人看见,夜间常常来,许多年啦!解释不出是什么。”

说得我又是一惊:“难道你也相信我刚刚看见的东西?”“小姐,我相信真主,但是那个东西在沙漠的天空,确是存在的。”

我虽然冻了一夜,但是却久久无法入睡。

带着尖刀上暗路

说有一夜,在朋友处吃完烤骆驼肉出来,已是深夜一点,他话们说:“住下来吧!明早回去。”

我想想,一点钟并不晚,所以,还是决心走回去。男主人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我们不能送你。”

我用手拍拍长筒靴,对他们说:“不必送了,我有这个。”“是什么东西?”他们夫妇同时问道。

我戏剧性地手一扬,刷一把明晃晃尖刀在手。那个太太叫了起来,我们笑了好久。告别他们我就开步走了。

到家要走四十分钟,路程并不算很远,可恨的是,路上却要经过两个大墓场。此地撒哈拉威人不用棺木,他们将死去的人用白布包起来,放在沙里,上面再压上石块,不使死人半夜里再坐起来而已。那夜,有月光,我大声唱着此地“沙漠军团”的军歌,往前走。后来一想,还是不要唱歌比较好,一唱目标更显著。沙漠里没有灯,除了风的呜咽声,我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第一座坟场在月光下很清楚地出现了。我小心地走过一堆一堆的坟,不使自己去踏到永远安息了的人。第二个坟场可有困难了,它坐落在一个小坡下。我回家,一定要下这个坡,死人埋得密密的,几乎无路可走。不远处,几只狗在坟场上嗅来嗅去,我蹲下去拿石子去打它们,狗号叫起来逃掉了。

坟里居然爬出人来

在坡上站了一会儿,前后看了一看,这时的心情,没人来,我我怕,荒野里来了个人,我更怕。万一来的不是人呢?哗,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快走完坟场了,咦,前面地上,有个影子动起来。先是伏在地下的,挣扎着两手向天,又跌下去了,没一下又挣扎起来,又跌下去了。

我寒着脸,咬住下唇,镇静地站着不动。咦?那个影子也不动了。再细看,一团乱七八糟的布缠着身体,明明是坟里爬出来的东西!我半蹲下去,右手摸到靴子里的刀柄。一阵阵强大的怪风,吹了过来,我梦游似的又被吹近了那个东西几步。那东西,在月光下又挣扎着起来了一次。我回头打量了一下情势,后退是个小土坡,爬不快,不如冲过去,于是慢慢走了几步。快到那东西了,我大叫了一声,加快步子,飞身而过。哪知,我叫时那个东西也短促地叫起来——啊、啊地,声音比我的要凄惨多了。

我冲了十来步,一呆,停住了,是人的声音嘛!再一回头看,一个男人穿着本地人的衣服,一脸慌张失措地站在那儿。“谁?不要脸,躲在这吓女人,有种吗?”我不怕啦,用西班牙文骂这个人。“我,我……”“是贼吗?半夜里来偷坟场,是不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大步走上前去,一看,咦!小家伙嘛,不到二十岁,满脸都是沙土。“我在母亲坟上祷告,我没有要吓你。”“还说没有。”我推了他一把。他快哭出来了。“小姐,是你吓了我,真冤枉,是你吓了我,我……”“吓你?天晓得?”我真是啼笑皆非。“我正在专心祷告,听到风里有歌声传来,我再细听,又没有了,后来又看见狗号叫着逃走,我正伏下头去再祷告时,你从山坡上出现了,头发长长地飞散着,我正吓得半死,你就朝我冲过来了,口里还大叫着……”

我大笑起来,笑得跌跌撞撞,踏到死人胸口上。我笑够了,对这个小家伙说:“胆子那么小,又要半夜里出来祷告,快回去吧!”

他对我弯了一下腰,走了。

我发现,一只脚正踏在他母亲的左手。望望四周,月光没有了,那边坟场尽头处,似有东西爬出来。我低叫一声快逃啊,一口气跑回家,撞开门来,将背靠在门上喘气,看看表,四十分钟的路程,才十五分钟就跑回来了。

就如朋友所说:“沙漠有趣的事情很多,你慢慢地去发现吧!”今夜,真是够了。

逍遥七岛游

出发去加纳利群岛(Las Islas Canarias)旅行之前,无论是遇在到了什么人,我总会有意无意地请问一声:“有没有这个群岛的书籍可以借我看看?”几天下来,邮局的老先生借给了我一本,医生的太太又交给我三本,邻居孩子学校里的老师,也送了一些图书馆的来,泥水匠在机场做事的儿子,又给了我两本小的,加上我们自己家里现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个小书摊。

荷西一再地催促我启程,而我,却埋头在这些书籍里舍不得放下。

这是我过去造成的习惯,每去一个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将它的有关书籍细心地念过,先充分了解了它的情况,再使自己去身历其境,看看个人的感受是不是跟书上写的相同。

我们去找金苹果

荷西,听听这一段——远在古希腊行吟诗人一个城、一个镇去唱吟他们的诗歌时,加纳利群岛已经被他们编在故事里传诵了。荷“马在他的史诗里,也一再提到过这个终年吹拂着和风,以它神秘的美丽,引诱着航海的水手们投入它的怀抱里去的海上仙岛——更有古人说,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被守着它的六个女侍藏在这些岛屿的一个山洞里——”

当我念着手中的最后一本书时,荷西与我正坐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从大加纳利岛向丹纳丽芙岛航去。“原来荷马时代已经知道这些群岛了,想来是《奥德赛》里面的一段,你说呢?”我望着远方在云雾围绕中的海上仙岛,叹息地沉醉在那美丽的传说里。“荷西,你把奥德赛航海的路线讲一讲好不?”我又问着荷西。“你还是问我特洛伊之战吧,我比较喜欢那个木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地说着,显然他不完全清楚荷马的史诗。“书上说,岛上藏了女神的金苹果,起码有三四本书都那么说。”“三毛,你醒醒吧!没看见岛上的摩天楼和大烟囱吗?”“还是有希望,我们去找金苹果!”我在船上满怀欣喜地说着,而荷西只当我是个神经病人似的笑望着不说一句话。

大海中的七颗钻石

一座座泊在西北非对面,大西洋海中的七个岛屿,一共有七这千二百七十三平方公里的面积,一般人都以为,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在非洲的属地,其实它只是西国在海外的两个行省而已。

在圣十字的丹纳丽芙省(Santa Cruz De Tenerife)里面,包括了拉歌美拉(La Gomera),拉芭玛(La Palma),伊埃萝(Hierro)和丹纳丽芙(Tenerife)这四个岛屿。而拉斯巴尔马省(Las Palmas)又划分为三个岛,它们是富得文都拉(Fuerteventura),兰沙略得(Lanzarote)和最最繁华的大加纳利岛,也就是目前荷西与我定居的地方。

这两个行省合起来,便叫做加纳利群岛,国内亦有人译成——金丝雀群岛——因为加纳利和金丝雀是同音同字,这儿也是金丝雀的原产地,但是因鸟而得岛名,或因岛而得鸟名,现在已经不能考查了。

虽然在地理位置上说来,加纳利群岛实是非洲大陆的女儿,它离西班牙最近的港口加底斯(Cadiz)也有近一千公里的海程,可是岛上的居民始终不承认他们是非洲的一部分,甚而书上也说,加纳利群岛,是早已消失了的大西洋洲土地的几个露在海上的山尖。我的加纳利群岛的朋友们,一再骄傲地认为,他们是大西洋洲仅存的人类。这并不是十分正确的说法,腓尼基人、加大黑那人、马约加人在许多年以前已经来过这里,十一世纪的时候,阿拉伯人也踏上过这一块土地,以后的四个世纪,它成了海盗和征服者的天堂,无论是荷兰人、法国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都前前后后地征服过这个群岛。

当时加纳利群岛早已居住了一群身材高大、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的土著,这一群仍然生活在石器时代模式中的居民,叫做“湾契”。十四世纪以后,几次登陆的大战,“湾契”人被杀,被捉去沦为奴隶的结果,已经没有多少人存留下来。当最后一个“湾契”的酋长战败投崖而死之后,欧洲的移民从每一个国家陆续迁来,他们彼此通婚的结果,目前已不知自己真正的“根”了。

自从加纳利群岛成为西班牙的领土以来,几百年的时间,虽然在风俗和食物上仍跟西国本土有些差异,而它的语言已经完全被同化了。

也因为加纳利群岛坐落在欧洲、非洲和美洲航海路线的要道上,它优良的港口已给它带来了不尽的繁荣,台湾远洋渔船在大加纳利岛和丹纳丽芙岛都有停泊,想来对于这个地方不会陌生吧!

不知何时开始,它,已经成了大西洋里七颗闪亮的钻石,航海的人,北欧的避冬游客,将这群岛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要分别旅行这么多的岛屿,我们的计划便完全删除了飞机这一项,当然,坐飞机、住大旅馆有它便利的地方,可是荷西和我更乐意带了帐篷,开了小车,飘洋过海地去探一探这神话中的仙境。

丹纳丽芙的嘉年华会

未来这个美丽的绿岛之前,我一直幻想着它是一个美丽的海在岛,四周环绕着碧蓝无波的海水,中间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云霄,庄严地俯视着它脚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岛上的天空是深蓝色的,衬着它终年积雪的山峰……虽然早已知道这是个面积两千零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岛,可是我因受了书本的影响,仍然固执地想象它应该是书上形容的样子。

当我们开着小车从大船的肚子里跑上岸来时,突然只见码头边的街道上人潮汹涌,音响鼓笛齐鸣,吵得震天价响,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后都是高楼,高楼的窗口满满地悬挂着人群,真是一片混乱得有如大灾难来临前的景象。荷西开着车,东走被堵,西退被挡,要停下来,警察又挥手狂吹警笛,我们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一时不知置身何处。

我正要伸出头去向路人问路,不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经伸了进来,接着一个怪物在窗外向我呜呜怪叫,一面扭动着它黑色毛皮的身躯向我呼呼吹气。

正吓得来不及叫,这个东西竟然嘻嘻轻笑两声,摇摇摆摆地走了,我瘫在位子上不能动弹,看见远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只“大金刚”。

奇怪的是,书上早说过,加纳利群岛没有害人的野兽,包括蛇在内,这儿一向都没有的,怎么会有“金刚”公然在街道上出现呢!“啧!我们赶上了这儿的嘉年华会,自己还糊里糊涂地不知道。”荷西一拍方向盘,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啊!我们下去看。”我兴奋得叫了起来,推开车门就要往街上跑。“不要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们都要庆祝的。”荷西说。

丹纳丽芙虽然是一个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庆祝嘉年华会的一个省份。满城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号和学校更是团体化装,在那几日的时间里,满街的人到了黄昏就披挂打扮好了他们选定的化装样式上阵,大街小巷地走着,更有数不清的乐队开道,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也许丹纳丽芙的居民,本身就带着狂欢的血液和热情,满街但见奇装异服的人潮,有十八世纪宫廷打扮的,有穿各国不同服装的,有士兵,有小丑,有怪物,有海盗,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黑奴,有印第安人,有西部牛仔,有着中国功夫装的人,有马戏班,有女妖,有大男人坐婴儿车,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更有大群半裸活生生的美女唱着森巴,敲着鼓,在人群里载歌载舞而来。

街旁放满了贩卖化装用品的小摊子,空气中浮着气球、糖渍的苹果、面具,挤得满满地在做生意。

荷西选了一顶玫瑰红的俗艳假发,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来这一套的,我照着大玻璃,看见头上突然开出这么一大蓬红色卷发来,真是吓了一跳,戴着它成了“红头疯子”,在街上东张西望想找小孩子来吓一吓。

其实人是吓不到的,任何一个小孩子的装扮都比我可怕,七八岁的小家伙,穿着黑西装,披个大黑披风,脸抹得灰青灰青,一张口,两只长长的獠牙,拿着手杖向我咻咻逼来,分明是电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虽然很快地就厌了这些奇形怪状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间上街,那群男扮女装的东西仍然恶作剧地跟我直抢荷西,抢个不休,而女扮男装的家伙们,又跟荷西没完没了,要抢他身边的红头发太太,我们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眯着眼睛笑,视为当然的娱乐。

路边有个小孩子看见了我,拉住妈妈的衣襟大叫:“妈妈,你看这里有一个红发中国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声音对她说:“小东西,看清楚,我不过是戴了一张东方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来摸摸我的脸,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荷西惊奇地望着我说:“你什么时候突然幽默起来了,以前别人指指点点叫你中国人,你总是嫌他们无礼的啊!”

花车游行的高潮,是嘉年华会的最后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挤满了两边的马路,交通完全管制了,电视台架了高台子,黄昏时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小丑乐队的去年得奖团体,开始奏着音乐出发了,他们的身后跟着无尽无穷的化装长龙。

荷西和我挤在人群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小丑的帽子在我们眼前慢慢地飘过,没过一会儿,荷西蹲下来,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地捉住我的小腿,我抓紧他的头发,在人潮里居高临下,不放过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化装。几乎每隔几队跳着舞走过的人,就又有一个鼓笛队接着,音乐决不冷场,群众时而鼓掌,时而大笑,时而惊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这欢乐年年的气氛已够让人沉醉,我不要做一个向隅的旁观者,坐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样忘情地给游行的人叫着好、打着气。

一个单人出场的小丑,孤零零地走在大路中间,而他,只简单地用半个红乒乓球装了一个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装,过短的黑长裤,两只大鞋梯梯突突地拉着走,惨白的脸上细细地涂了一个薄红嘴唇,淡淡的倒八字眉忧愁地挂在那儿,那气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绘出一个小丑下台后的悲凉,简直是毕卡索画中走下来的人物那么地震撼着我。我用力打着荷西的头叫他看,又说:“这一个比谁都扮得好,该得第一名。”而群众却没有给他掌声,因为美丽的嘉年华会小姐红红绿绿的花车已经开到了。

我们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游行的队伍却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将他们的热情化作火焰来燃烧自己的那份狂热,令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作为一个担负着五千年苦难伤痕的中国人,看见另外一个民族,这样懂得享受他们热爱的生命,这样坦诚地开放着他们的心灵,在欢乐的时候,着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不觉羞耻,无视人群,在我的解释里,这不是幼稚,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总将人性的光辉,视为人对于大苦难无尽的忍耐和牺牲,而今,在欢乐里,我一样地看见了人性另一面动人而瑰丽的色彩,为什么无休无尽的工作才被叫做“有意义”,难道适时的休闲和享乐不是人生另外极重要的一面吗?

口哨之岛拉歌美拉

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经有好一阵因为不会吹口哨而失当望苦恼,甚而对自己失去信心,到如今,我还是一个不会吹口哨的人。

许久以前,还在撒哈拉生活的时候,就听朋友们说起,拉歌美拉岛上的人不但会说话,还有他们自己特别的口哨传音法。也许这一个面积三百八十平方公里的小岛,大部分是山峦的结果,居民和居民之间散住得极远,彼此对着深谷无法叫喊,所以口哨就被一代一代传下来了。更有一本书上说,早年的海盗来到拉歌美拉岛,他们将岛上的白皮肤土著的舌头割了下来,要贩去欧洲做奴隶。许多无舌的土著在被贩之前逃入深山去,他们失了舌头,不能说话,便发明了口哨的语言。(我想书上说的可能不正确,因为吹口哨舌头也是要卷动的,因为我自己不会吹,所以无法确定。)

渡轮从丹纳丽芙到拉歌美拉只花了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我们只计划在这里停留一天便回丹纳丽芙去,所以车子就放在码头上,两手空空地坐船过来了。

寂寥的拉歌美拉码头只有我们这条渡船泊着,十几个跟着旅行团来的游客,上了大巴士走了,两辆破旧的吉普车等着出租,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围着船看热闹。

我们问明了方向,便冒着太阳匆匆地往公共汽车站大步走去。站上的人说,车子只有两班入山,一班已开出了,另外一班下午开,如果我们要搭,势必是赶不上船开的时间回来,总之是没有法子入山了。

这个沿着海港建筑的小镇,可说一无市面,三四条街两层楼的房子组成了一个落寞的,被称为城市的小镇,这儿看不见什么商店,没有餐馆,没有超级市场,也没有欣欣向荣的气息。才早晨十点多,街上已是空无人迹,偶尔几辆汽车开过阳光静静照耀着的水泥地广场。碎石满布的小海湾里,有几条搁在岸上的破渔船,灰色的墙上被人涂了大大的黑字——我们要电影院,我们是被遗忘了的一群吗?——看惯了政治性的涂墙口号,突然在这个地方看见年轻人只为了要一座电影院在呐喊,使我心里无由地有些悲凉。

拉歌美拉在七个岛屿里,的确是被人遗忘了,每年近两百万欧洲游客避冬的乐园,竟没有伸展到它这儿来,岛上过去住着一万九千多的居民,可是这七八年来,能走的都走了,对岸旅馆林立的丹纳丽芙吸走了所有想找工作的年轻人,而它,竟是一年比一年衰退下去。

荷西与我在热炽的街道上走着,三条街很快地走完了,我们看见一家兼卖冷饮的杂货店,便进去跟老板说话。

老板说:“山顶上有一个国家旅馆,你们可以去参观。”

我们笑了起来,我们不要看旅馆。“还有一个老教堂,就在街上。”老板几乎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情对我们说。

这个一无所有的市镇,也许只有宗教是他们真正精神寄托的所在了。

我们找到了教堂,轻轻地推开木门,极黯淡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照耀着一座静静的圣堂,几支白蜡烛点燃在无人的祭坛前。

我们轻轻地坐在长椅上,拿出带来的三明治,大吃起来。

我边吃东西边在幽暗的教堂里晃来晃去,石砌的地下,居然发现一个十八世纪时代葬在此地的一个船长太太的墓,这个欧洲女子为什么会葬在这个无名的小岛上?她的一生又是如何度过?而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之后,蹲在她棺木的上面,默想着不识的她?在我的解释里,这都是缘分,命运的神秘,竟是如此地使我不解而迷惑。

当我在破旧的风琴上,弹起歌曲来时,祭坛后面的小门悄悄地开了,一个中年神父搓着手,带着笑容走出来。真是奇怪,神父们都有搓手的习惯,连这个岛上的神父也不例外。“欢迎,欢迎,听见音乐,知道有客人来了。”

我们分别与他握手,他马上问有什么可以替我们服务的地方。“神父,请给一点水喝好吗?我渴得都想喝圣水了。”我连忙请求他。

喝完了一大瓶水,我们坐下来与神父谈话。“我们是来听口哨的,没有车入山,不知怎么才好。”我又说。“要听口哨在山区里还是方便,你们不入山,那么黄昏时去广场上找,中年人吹得比青年人好,大家都会吹的。”

我们再三地谢了神父后出来,看见他那渴望与我们交谈的神情,又一度使我黯然。神父,在这儿亦是寂寞的。

坐在广场上拖时间,面对着这个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市镇,我不知不觉地枕在荷西的膝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四点多钟,街上人亦多了起来。

我们起身再去附近的街道上走着,无意间看见一家小店内挂着两个木做的Castanuela,这是西班牙人跳舞时夹在掌心中,用来拍击出声音来的一种响板,只是挂着的那一副特别的大,别处都没见过的,我马上拉了荷西进店去问价钱,店内一个六十多岁的黑衣老妇人将它拿了出来,说:“五百块。”我一细看,原来是机器做的,也不怎么好看,价格未免太高,所以就不想要了,没想到那个老妇人双手一举,两副板子神奇地滑落在她掌心,她打着节拍,就在柜台后面唱着歌跳起舞来。

我连忙阻止她,对她说:“谢谢!我们不买。”

这人也不停下来,她就跟着歌调向我唱着:“不要也没关系啊,我来跳舞给你看啊!”

我一看她不要钱,连忙把柜台的板一拉,做手势叫她出店来跳,这老妇人真是不得了,她马上一面唱一面跳地出来了,大方地站在店门口单人舞,细听她唱的歌词,不是这个人来了,就是那个人也来了,好似是唱一个庆典,每一句都是押韵的,煞是好听。

等她唱完了,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再问她:“老太太,你唱的是什么啊?”

她骄傲地回答:“唱我一个堂兄的葬礼,我自己作的诗,自己编来唱。”

一听是她自己作的,我更加感兴趣,请她再跳下去。“舞不跳了,现在要吟诗给你们听。”她自说自话地也坐在我们坐的台阶上,用她沙哑的声音,一首一首的诗歌被她半唱半吟地诵了出来。诗都是押韵的,内容很多,有婚嫁,有收成,有死亡,有离别,有争吵,有谈情,还有一首讲的是女孩子绣花的事。

我呆呆地听着,忘了时间忘了空间,不知身在何处,但见老女人口中的故事在眼前一个一个地飘过。她的声音极为优美苍凉,加上是吟她自己作的诗,更显得真情流露,一派民间风味。

等到老女人念完了要回店去,我才醒了过来,赶紧问她:“老太太,你这么好听的诗有没有写下来?”

她笑着摇摇头,大声说:“不会写字,怎么抄下来?我都记在自己脑子里啦!”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个人有一天会死去,而她的诗歌便要失传了,这是多么可惜的事。问题是,又有几个人像我们一样地重视她的才华呢?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吧!

走回到广场上,许多年轻人正在互掷白粉,撒得全头全身都是雪白的,问起他们,才知道这儿的嘉年华会的风俗不是化装游行,而是撒白粉,荷西与我是外地来的人,他们很害羞,不敢撒我们。“荷西,去找人来吹口哨。”我用手肘把荷西顶到人群里去。“唉——”荷西为难地不肯上前。“你怕羞我来讲。”我大步往孩子们前面走去。“要听口哨?我们吹不好,叫那边坐着的老人来吹。”孩子们热心地围着我,有一个自动地跑去拉了两个五十多岁根本不老的人来。“真对不起,麻烦你们了。”我低声下气地道歉着,这两个中年人极为骄傲地笑开了脸,一个走得老远,做出预备好了的姿势。

这边一个马上问我:“你要我说什么?”“说——坐下去——”我马上说。

在我身边的那人两手握嘴,悠扬的口哨如金丝雀歌唱一样,传到广场对面去,那另一个中年人听了,笑了,慢慢坐了下去。“现在,请吹——站起来——”我又说。

口哨换了调子,那对面的人就站了起来。“现在请再吹——跳舞——”

那边的人听了这如鸟鸣似的语言,真的做了一个舞蹈的动作。

荷西和我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真是惊异得不敢相信,我更是乐得几乎怔了,接着才跺脚大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梦境,梦里的人都用鸟声在说话。我笑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彼此快速地用口哨交谈着,最后我对那个身边的中年人说:“请把他吹到咖啡馆去,我们请喝一杯红酒。”

这边的人很愉快地吹了我的口讯,奇怪的是,听得懂口哨的大孩子们也叫了起来:“也请我们,拜托,也请我们。”

于是,大家往小冷饮店跑去。

在冷饮店的柜台边,这些人告诉我们:“过去哪有谁说话,大家都是老远吹来吹去地聊天,后来来了外地的警察,他们听不懂我们在吹什么,就硬不许我们再吹。”“你们一定做过取巧的事情,才会不许你们吹了。”我说。

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又说:“当然啦,警察到山里去捉犯人,还在走呢,别人早已空谷传音去报信了,无论他怎么赶,犯人总是比他跑得快。”

小咖啡馆的老板又说:“年轻的一代不肯好好学,这唯一的口哨语言,慢慢地在失传了,相信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个岛,会那么多复杂一如语言的口哨,可惜——唉!”

可惜的是这个岛,不知如何利用自己的宝藏来使它脱离贫穷,光是口哨传音这一项,就足够吸引无尽的游客了,如果他们多做宣传,前途是极有希望的,起码年轻人需要的电影院,该是可以在游客身上赚回来的了。

杏花春雨下江南

久以前,荷西与我在居住的大加纳利岛的一个画廊里,看见不过一幅油画,那幅画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风格极像美国摩西婆婆的东西。在那幅画上,是一座碧绿的山谷,谷里填满了吃草的牛羊,农家,羊肠小径,喂鸡的老婆婆,还有无数棵开了白花的大树,那一片安详天真的景致,使我钉在画前久久不忍离去。多年来没有的冲动,恨不能将那幅售价不便宜的大画买回去,好使我天天面对这样吸引人的一个世界。为了荷西也有许多想买的东西未买,我不好任性地花钱在一幅画上,所以每一次上街时,我都跑去看它,看得画廊的主人要打折卖给我了,可惜的是,我仍不能对荷西说出这样任性的请求,于是,画便不见了。

要来拉芭玛岛之前,每一个人都对我们说,加纳利群岛里最绿最美也最肥沃的岛屿就是拉芭玛,它是群岛中最远离非洲大陆的一个,七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大部分是山区,八万多的人口,却有松木、葡萄、美酒、杏仁、芭蕉和菜蔬的产品出口。这儿水源不断,高山常青,土地肥沃,人,也跟着不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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