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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1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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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幼军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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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幼军文集第十四卷

孙幼军文集第十四卷试读:

大童话家的精彩散文

樊发稼

顷接好友孙幼军“密告”,他的两部散文书稿《洋教头手记》和《桃园的大鸡和小鸡》已为春风文艺出版社接受,即将联袂推出;幼军同时将两部书稿的电子文本悄悄发给了我。

我作为一名普通读者和文学批评工作者,真正是感动之至、高兴之至!

感动的是,春风文艺出版社慧眼识珠,不因孙氏散文为幼军自己的童话灿烂光芒遮蔽而有所轻视乃至忽略。

高兴的是,我一直期盼着众多散登于诸报刊以及未发表过的各类精彩幼军散文(包括随笔)正式结集出版,以飨广大读者。我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幼军即以一本《怪老头儿随想录》在散文王国取得了响当当的“身份证”。那本散文集曾荣膺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1998—2000)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记得享有“京城四大名编之一”美誉,《人民文学》原副主编、著名文学评论家崔道怡先生在仔细审读幼军这部散文集后,在评委会上满怀感佩地说:“到底姜是老的辣呀!”

散文是文学诸样式之一种,又是一切文学的基础。

散文内容绝不可虚设造假。

散文最见作者真思想真性情,也最见作者文字语言真功夫。

幼军散文无论追忆童年、述说经历,还是怀人记感、叙述亲情友情,唯一字概之:真。真人,真事,真思想,真感受,真情愫。唯其真实,读来倍感亲切。至少绝无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

幼军自小明敏过人,家学笃厚,启蒙即受中国悠久传统文化思想美德浓郁熏陶;长大刻苦问学,博闻强记,经史子集、古今中外,博览群书。他出生于民族多难时期,小小年纪,即随父母举家四处迁徙,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深察底层民间疾苦;他当过运动员(少时曾是冰上运动省代表队的优秀选手),扛过枪,做过工,种过地;大学毕业后长期从教,业余主要从事童话创作。他精通俄、日两种文字,译过多部外国文学名著,是著名作家又是卓有成就的翻译家。丰富的阅历、广博的知识、崇高的良知,加上自身矢志不移、不懈求索、刻苦创造,使他成为一名业绩卓越的文学家,特别是广受国人喜爱和推崇的童话家,声名远播海内外。

阅人阅事阅世如此深广,又有较高的文学造诣,幼军一旦写起散文来,自是出手不凡!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期的写作实践,使幼军修炼出一身驾驭文字的绝妙功夫。我这里不妨来个大“揭秘”:幼军从小学四年级始,即写日记,迄今绵延七十多年,不论在何种艰窘情况下,从未有过中辍。他写日记,或简或繁,总字数已积有四五百万之多!这是一个大奇迹!须知“日记”就是散文之一种啊。我看过他的尘封半个多世纪、留下种种生活和时代印痕的日记原文,轻轻抚拂、深情诵读之际,我感佩之至、激动万分!一个人从少不更事的童年、少年,到青年、中年、壮年、老年,漫漫岁月如云变幻,而日记写作者之执着、之坚毅则一以贯之!仅凭这点可断:这位日记作者、这样意志刚韧的“男人”,必成大器。

——我说这些,与谈幼军散文不悖。尚请读者细味之、深思之。

幼军在文坛,是位鼎鼎有名的大作家、大童话家,他在生活中,则是一个毫无架子、极为随和的普通人。他心性善良,有一颗弥足珍贵的悲悯之心和大爱之心。他为人坦白诚恳、重朋友情谊、敬畏前辈、乐于助人,同时刚直不阿、满身正气、疾恶如仇。在小孩子眼里,他是和蔼可亲的爷爷、特有趣的“怪老头儿”;在莘莘学子面前,他是一丝不苟、循循善诱、特别敬业的老师;在儿女面前,他是慈爱的、朋友一样平等的好父亲;文学同行们都愿意和他倾心畅谈,交为知心好友。这一切,在他的散文里都有直接间接的反映。

作为童话名家,幼军擅长编织动人的故事。他的散文多为叙事体,不论何种题材内容,往往亦有充满生活实感的故事、情节,乃至鲜活怡人的细节穿插其间,每令读者读来不禁抚卷莞尔、趣味盎然。

幼军散文的文字语言,朴实、圆润、流畅,自然有如山间晶莹溪水之潺潺流淌。他不尚辞藻,却给人以美好辞章和文采的惬意享受。说幼军的文学语言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是绝不为过的。

幼军的散文是大童话家的精彩散文,是美文,是中国新时期、新世纪散文宝库中的别样明珠,是广大成人和青少年丰富精神生活,接受高尚思想和美感熏陶,甚至学习作文和创作难得的文学读本。2010年5月3日于北京 南方庄(作者系诗人、文学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原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

寻梦童年

桃园的大鸡和小鸡

十岁的时候,我家住在河北省的邯郸。那会儿,邯郸是个小小的县城。丛台公园还显出几分荒凉,很少人迹。清早我独自跑去玩耍,只听得树丛中一片鸟鸣。湖水平静而清澈,团团水草里倏忽闪现游鱼的身影,倘投下钓丝,很快就有小鲫鱼被扯上木桥,“啪啪”地拍着尾巴。

我家门前那条小路叫桃园街。但记忆中搜寻不出桃树、桃花之类的东西。院子里边倒是有两株大石榴,分别生长在东厢和西厢房之前。石榴花盛开时,那简直是两棵火树。而果实成熟的季节,房东爷爷会慷慨地分几十个给我家,在友善情谊里边,大概还包含着褒奖我的意思。我那时候淘气得出奇,却从来不动树上的果子。房东大爷蹒跚着走进我们屋里,一声不响地把装满石榴的篮子放在桌上,只拍一拍我的头。

啊,那石榴好大,好甜!

我家住西厢,东厢里住的是李大娘一家。像我们一样,李家也养了一群鸡。不同的是,李大娘的鸡群里还有一只红色羽毛的大公鸡。天不亮它就直着脖子叫,声音大极了。吵人不算,它还横行霸道,十分野蛮,总无缘无故欺负我家的鸡,又是啄又是踩,所以我非常讨厌它。

有一天放学,我手里攥着一把弹弓,一路打回来。走到家门口,我正巧看见那只大红公鸡啄我家下蛋最多的“小芦花”。我冒火了,举起弹弓,喝一声:“左眼看箭!”

弹弓响处,大公鸡倒地。看样子,我自制的小泥球击中了它的脑袋。说是打它的“左眼”,其实我是瞄准它身子的,根本没想把它打死!

我吓坏了,一溜烟钻进自己家屋子。

还算运气,吃过晚饭,我又偷偷从窗户往外看,终于见到了那只大红公鸡。它昂首阔步地踱来踱去,傲慢地瞥着母鸡们,依旧那样神气活现。

但是它的确被我打瞎了一只眼睛。李大娘虽然骂了一通,却丝毫没怀疑我就是她数落的那个“缺德鬼”。是呀,她的宝贝疙瘩可能是自己钻来钻去,被树枝戳了一下,也可能是在街上挡路,被赶大车的抽了一鞭子。倒霉的原因多着呢!

那只大公鸡天黑不回窝,每晚都要劳动它的女主人满院子跑着抓,这弄得李大娘很烦。一次她把鸡按在地上,笑了起来:“这回反倒好了:悄悄从这一边靠上去,一把就能按住,省多大的劲儿!”

我在一旁忍不住表功说:“那是我弄的!”

没想到李大娘立刻丢开鸡,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叫道:“好你个臭小子,我早该想到是你!”

妈妈把我好一顿骂。爸爸下班回家,妈妈又向爸爸告状。爸爸却忍不住乐,只说了一句:“多聪明啊!”

李大娘是很喜欢我的,即使是在她骂我“臭小子”的时候。她那个跟我同岁的儿子是我的好朋友。她还有个八岁的女儿,叫“金生”,也许是“津生”,因为他们在天津住过。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要把金生送给我当媳妇儿。金生黑色的大眼睛、红色小嘴巴,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儿,很好看的。听说金生要当我媳妇儿,我总一反常态,忸怩起来。李大娘就叫:“脸红啦!脸红啦!”

房东爷爷的正房檐下养着一对灰鸽子。鸽子孵蛋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两只蛋都掉下来,摔得稀巴烂。鸽子老守在窝里咕咕叫。房东爷爷说:“真可怜,它心疼孩子呢!”

我妈妈听见了,从篮子里挑选了两个最小的鸡蛋,送去说:“您试试,也许它会当成自己的蛋。”

谁都没料到,鸽子不但安静下来,还尽心竭力地孵出了两只小鸡。房东爷爷怕小鸡会掉下来摔死,立刻把那两个绒球球捧到我家来。

房东爷爷不知道我这个冒失鬼会干出让小鸡遭受比摔死更痛苦的事。

我放学回来,一心想丢下书包跑出去玩,闯进竹门帘一脚踏下去,竟踩中一只鸡雏。小鸡雏躺在地上叽叽叫,肠子都流出来了。

妈妈心肠最软,这种光景本来她看也不忍看一眼的,偏这当儿表现得异常勇敢。她急匆匆取出针线,小心地把鸡雏肚子里流出的东西都推回去,一针针缝上,还涂了红药水。

小鸡雏居然得救了!

我带着负疚的心情照看它,专为它制造了一张柔软的“床”,为它去掘蚯蚓。我看着它挣扎,看着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它蹒跚地走路,直看到它的尾巴长出一小撮黑羽毛。它最终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黑母鸡,除了走路有些跛,没别的毛病。它的孪生姐妹却是白的,比它文静。

妈妈喂鸡的时候,总爱盯着它俩,还常常笑着说:“就是腿短了点儿!”

我那时非常相信妈妈这个想当然的结论,认定了它们俩是鸽子的女儿。我担心鸽子会想念它们的孩子,常常把一黑一白两只鸡抓住,拿给鸽子看。两只鸽子也真就探头探脑地向下瞧。直到这两只鸡都下蛋了,我仍有一次每只胳膊里抱着一只,跑到房东爷爷的屋檐下,仰着头喊:“喂,瞧瞧你们的女儿!”

两个讨厌小子

桃园的大院子里有许多孩子。

跟我最要好的是李大娘家的“奸臣”。“奸臣”和我同校同班,也十岁。因为老叫外号儿,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其实他那外号儿不是我取的,是邵大爷。

邵大爷的样子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戴着玻璃片特别厚的近视镜,老穿着一件灰色长衫,人又细又高。他爱唱京戏,恰好我爸爸喜欢拉京胡,所以晚饭以后他俩常搬了凳子坐到院子里,一个拉一个唱。我也有时候被他们唤去,唱一段《甘露寺》,就是那段“劝千岁,把杀字,休出口”。奸臣不甘寂寞,一次凑上来说,他才是乔国老。邵大爷鄙夷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乔国老?兔耳猴腮的,整个儿一个奸臣!”

大家都哈哈笑。奸臣一点儿也不在乎,比比画画地说:“奸臣就奸臣!奸臣厉害,把你们都杀喽!”

从这以后,我就嘻嘻哈哈地管他叫“奸臣”,后来叫惯了,一本正经的时候也这么叫。要说长相,我那时同样“兔耳猴腮”;论淘气,我也绝不在他之下。邵大爷对我友善,却讨厌奸臣,实在很不公平。那原因看来并不是我会唱京戏,奸臣不会,而是奸臣总爱撩惹邵大爷的宝贝女儿二苗。

二苗也读城隍庙小学,不过比我们矮一年级。上下学,我们两个大男生从不肯跟她结伴同行,但在院子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吵架,可是也热热闹闹地在一起玩儿。

那会儿院子里有许多吓人的虫子。晚上把煤油灯捻熄,就能听见蝎子在纸壁上“唰唰”地爬,还听得见蛇在棚顶上追老鼠。屋檐儿结的网上,总蹲着核桃大小的黑蜘蛛。我和奸臣都不怕这些玩意儿,可是二苗一见,会吓得尖声叫。奸臣有时候就用小棍儿挑着个大蜘蛛,嬉皮笑脸地往二苗面前送,吓得她满院子跑。奸臣还扬言,他要抓一条蛇赠给二苗当项链,亲自替她挂在脖子上。

奸臣家也是外来户,只是迁到当地的时间比我们早。他对环境非常熟悉,领着我跑了许多又远又好玩的地方。城外有座叫“插箭岭”的山,奸臣说,一下过大雨,山顶就能找到蓝色的箭头儿,是真货,一磨就锃亮,十分锋利。我想,要是造出几支真箭,能射着一只狐狸该有多棒!我们去了,还真找到了箭镞,努力研磨一番,果然显出铜的光泽。但那些箭镞都已腐蚀得残缺不全,后来并没制成箭。

城外另一个好去处是滏阳河。我俩常常偷着跑去浮水。奸臣在跳进大河之前总要举行个简单的仪式:脱得精光站在岸上,左手拍胸脯,右手拍屁股兼顾胸脯,打出有节奏的脆响,同时和着节奏口中念念有词:“孩子爹,孩子爹,咋凭你穿上俺的鞋……”合辙押韵,整整一大套,也不知是为娱乐河神,还是为自己寻开心。我也赤条条地和他并肩站立,哈哈笑着模仿他,和着快速、有节奏的拍屁股声念完那一套词,然后进入第二道程序。那是各撒一泡尿,双手捧住,都撩在自己肚皮上。据奸臣说,这样,跳进凉水里就不会肚子疼。

奸臣还教会我制造土救生圈:把裤子的两个裤脚儿挽成疙瘩,浸湿之后,双手撑开裤腰,猛地往水面上一扣。空气把裤子灌得鼓溜溜的,你再用手掐紧裤腰,就能随着湍急的水流漂出去好远好远。凫水中还有件乐事是偷西瓜。我们钻进瓜田,各摘一个,抱起来就朝河堤下跑。等到看瓜人追来,两个西瓜已被投进河里,我们也早跳入水中,追着西瓜向下游漂去。看瓜人无可奈何,只能在岸上跳着脚叫骂。

砸开西瓜吃得肚皮圆鼓鼓的,我们就躺在堤岸的大柳树下,看着枝叶间的蓝天胡扯一气。“吱哇吱哇”的蝉鸣反倒像催眠曲,我们总是聊了几句就双双沉入梦乡,而那悠然一觉的时间往往很长。我们醒来叫苦不迭,慌慌张张找到裤子,套上,提起来就往城里跑,一路上编着谎话。夏季的滏阳河很深,急流卷出团团旋涡,每年都要淹死一些孩子。家长是绝不准许孩子去游泳的。

淘气的事更多是在院子里完成的。有一次我们一大群正在玩“老鹰抓小鸡”,奸臣把我拉到一旁,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地问我:“你敢不敢抱住二苗,跟她亲个嘴儿?”

我说:“滚你的蛋!你怎么不去?”

他说:“就是不敢嘛!要是你敢,我把《笑话大全》送给你!”

我真想得到他那本《笑话大全》。我问他:“大苗行不行?”

大苗比二苗更喜欢跟我们混在一起。有一回,她在打打闹闹中把我抱住,使劲亲我。我非常生气,你是我妈还是怎么着,我猛地一推,差点儿把她推个跟头。不过,要是我主动那么做,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至少,她先开的头儿,不会到我爸那里去告状。

可是奸臣撇撇嘴:“大苗算什么呀!脸那么长,鼻子上还有好多苍蝇屎!”

大苗的脸并不很长,鼻子上的雀斑也不算多,虽然不像二苗那么好看。奸臣瘦得一把骨头,还拖着两筒儿大鼻涕,他倒挺挑剔的!“哈,不敢吧?”奸臣嘲笑着,“就知道你没那胆子!”

我决定不要他的《笑话大全》,我没那么傻!

可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晚上天都黑了还特别闷热,大家都到院子里乘凉。邵大爷直着长脖子使劲唱,我爸也把京胡拉得震天响。李大娘提着个小板凳凑到我家门口,一边用扇子“砰砰”地拍打腿上的蚊子,一边跟我妈说笑。我们那一帮子也疯了,嬉笑打闹,相互追逐着。

就在我追上二苗,一把抓住她的时候,我抱住她亲了个嘴儿。

二苗的笑声停了。她好像惊得呆住,既没推开我,也没说话。院子里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刚放手,她就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家,摔得竹帘子“啪”一声响。“她准得告诉她爸……”我害怕地想。

我再也没心思玩儿了,整个晚上都在等着一场暴风雨,心里七上八下。

幸好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第二天,我在大门外撞见二苗的时候,她向我皱起小鼻子,凶巴巴地叫:“你、真、讨、厌!讨厌!我再也不理你啦!”

她并没有不理我。很快地,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们仍旧在大院子里嬉戏打闹,互相追逐,只是我再也没敢“讨厌”了。

很奇怪的是,我根本没把这事告诉奸臣,好像将我一心想得到的《笑话大全》完全忘到脑后了。那天晚上他也同我们一道在院子里“疯”,却什么也没看到。我跟自己这位莫逆之交无话不谈,秘而不宣的只有两件:一个是我用弹弓打瞎了他家大公鸡一只眼,另一个就是这件事。

小黑

小黑是我家的狗,说得准确点儿,是我的狗,因为它整天跟我混在一起。妈妈跟那条狗的交往只限于偶尔喂它一顿,那多半是在我自己肚子不饿,也忘了给小黑吃东西的时候。妈妈会突然问:“你还没喂小黑吧?它也不会说话,多可怜!”

小黑一听提到它,立刻耸起耳朵,歪头望着妈妈。它好像听懂妈妈的话了,摇着白尖儿的小尾巴,在妈妈身后跑进跑出,直到妈妈把它的小盆儿装满吃的,摆在院子里。它吃饱了就不再理睬妈妈,因为它知道妈妈不会再理睬它了,除非等到自己下回再挨饿的时候。

爸爸忙,为小黑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刚把小黑抱来时,用木板给它钉了座小房子,摆在院子里靠屋墙的地方。那地方避风,还能晒太阳。爸爸一下班就关在屋子里读书。小黑很懂事,即使在屋子里玩,也从不去打搅爸爸。所以有时候我去书桌上乱翻,干扰了爸爸,爸爸就会说:“你还不如小黑呢!”

但是当爸爸累了,放下书本到院子里伸个懒腰,小黑会跑上去,扑他的腿,撕咬他的裤脚,在他周围跳来跳去。爸爸这时也会笑着蹲下来,跟它玩一会儿。

那时我家住在哈尔滨海关街,我还没上学,有许多时间跟小黑玩。我跑上大街时,常把一个玩具小汽车丢给小黑,告诉它:“给我拿着!”

它就把小汽车叼在嘴里,跟在我后头跑。只要我不向它伸出手,它就一直叼着,非常尽职。有一回我故意刁难它,把皮球摆在它鼻子前头说:“给我拿着!”小黑就叼皮球。它叼不住,皮球滚,它就追、扑上去咬,终于摔了个仰面朝天。我哈哈笑,笑得躺倒在地上。小黑扭头看看我,好像明白了我在捉弄它,扑到我身上来撕咬,当然,是轻轻地咬。可是,下次我出去,让它“给我拿着”,这傻瓜还是努力地想把皮球叼起来,出尽洋相。

小黑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只大狗。不过在我心目中,它仍是刚刚抱来的样子。实际上,它也还是那么淘气,只不过已会发出很雄壮的“汪汪汪”的叫声。小黑像我一样,很讨厌日本人,一见日本人从木板矮栅栏外走过,就蹿上去汪汪叫,那样子凶巴巴的。

它到底因此闯出祸来。

有一天小黑高声呻吟着从外边跑回来,一条后腿上满是血。这是谁干的?我气极了,追到街上看。街上没人,只见隔着马路住在我们斜对面的张维君(我不知是不是这三个字。他也是我的游伴儿,只不过已经入小学了)呆呆地站在自家院子里。他告诉我,有个“日本当官的”从这里过,小黑跑上去汪汪叫。那个“日本当官的”很生气,拔出军刀来砍,小黑跳起躲过,他又扎了一刀,这回扎中了。

小黑的伤口在左胯靠上些的位置,看样子刺得很深。它用身体右侧贴着地面躺卧了好几天,一动不动地保持这姿势直到死去,因此在我心中留下太深太深的印象。妈妈给它什么好吃的它都不吃,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开始时它还呻吟,后来声音越来越弱,终于无声无息了。

小黑的死使我非常伤心,我哭了好几天。

五年以后,家住邯郸桃园街的时候,我又有了一只小黑狗。大概出于对小黑的怀念吧,我给这只小狗取的名字还是“小黑”。它长得也像小黑,尾巴尖儿和四只爪子都是雪白的,不同的是,这个小黑的脸上,围绕着它左眼,多出一圈儿白色,这使它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

新小黑一来就出了问题。房东大爷很迷信,一口咬定白尾巴尖儿的黑狗“妨主人”,让我把狗扔掉。我问他:“‘妨主人’怎么啦?”

他说:“主人要出事的,会出横祸死掉!”

我说:“我们家原来的黑狗就是白尾巴尖儿,谁也没死!”

房东大爷说:“那不是它自个儿先死了嘛!”

我跟房东大爷讲过小黑的事。

就算真“妨主人”,也是“妨”我,轮不到他。可是房东大爷认定自己是主人,因为那个院子是属于他的。我生气了,对他说:“你跟那个日本人一样坏!”

房东大爷见我态度比他还要坚决,就提出个妥协方案:“实在不乐意扔,就把狗尾巴剁下去吧!”

我吓了一大跳:“剁掉尾巴?”

他说:“就剁掉那个白尖尖儿。你小孩子家不懂,我们这儿都这样:要么把狗扔了,要么剁去尾巴尖儿。剁完,用烧红的烙铁一烫,啥事儿都没有!”

不光是我,我爸我妈,谁都不同意这么做。

我拿来毛笔,研了不少墨,把小黑的尾巴尖儿染黑了。我对自己的高明点子很欣赏,可是房东大爷却板着脸说:“你糊弄谁呀?这管什么用!”

房东大爷对我一向慈祥和蔼,从来没用这种冷冰冰的口气说过话。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房东大娘好像更怕“妨”,整天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爸爸妈妈也催促我把小黑送走,还说,你那么些同学,就没有想要的吗?

看来桃园街的这个大院儿,再没有小黑容身之地了。我问了几个同学,没一个肯收留小黑,有的想要,他们爸爸妈妈也不准,可能也是怕“妨”吧!我只好请小黑美美地吃上一顿,把它带到东关市场上去。小黑还当是我带它出去玩儿,乐颠颠地跟在我屁股后头跑。

在人多拥挤的地方,我从一群人的腋下猛挤过去,撒腿就跑。一口气跑过几条巷子,我回头看,小黑果然没了影儿。我站了好半天,还是不见它,就怅怅地回家了。

我回到家不大工夫,小黑就从大门外跑进来。它根本就不明白是我想扔掉它,倒像是它自己不小心,把我给弄丢了,很亲热地用舌头舔我的手,表示慰问。

过了一两天,白玉霜到县城来唱戏,我一个好朋友约我同去看。我扔下书包往外跑的时候,小黑也跟了出来。我灵机一动,就没往回撵它。在戏院门口,我对那位同学说:“我先进去,你按住它,别让它跟着我。它也许不会跟住你,就算跟着,把门儿的也不会让它进去!”

看戏时我心里老想着小黑。戏院离桃园街很远,这回小黑不能找到家了,这么一想,我又恨起房东大爷来。

没想到,散了戏走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小黑。它正蹲在一个小吃摊子的汽灯底下等着我呢!你瞧瞧它看见我时那股子高兴劲儿!

两回丢小黑,我都把经过讲给房东大爷听,指望他能被感动,回心转意,可是房东大爷坚定得很。他给我出主意说:“你那招数不成!狗鼻子灵着呢,闻着脚印儿就回来了。你用绳子把它从城墙上放到城外去,它就没辙啦!”

他还热心帮忙,给我找来个大元宝篮子,还把几段长绳子接在一起,在竹篮子上拴好。

有什么办法呢?要是我不把小黑送走,他真说不定会趁我上学的时候,一刀把小黑的尾巴尖儿剁下来,再用烙铁烫。那可是我害了小黑了!

小黑傻了吧唧,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大元宝篮子和里头装的一团绳子是干什么用的。它又当是我带它出去寻开心,快活地跑前跑后跟着我。

我爬上城墙,扯出篮子里的长绳,把小黑装进去。小黑一下子就蹦出来。我又把它放进去,在它头上拍了一下:“好好待着,别动!”

小黑很乖,伏在大篮子里不再动。篮子从城墙上缓缓吊下去的时候,它也老老实实的,只是小心地把头探出去朝下瞧着。

我提心吊胆,直到篮子落地才松了一口气。小黑从篮子里跳出去,抬头往城墙上看,还摇着尾巴,汪汪地叫了两声,好像在朝我喊:“你倒是快下来呀!”

我不忍心再往下看,赶紧回家了。

小黑果然再找不到家。我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它回来。它夜里在哪儿睡觉呢?它饿了,谁给它东西吃呢?唉,它真不幸,为什么尾巴上要长个白尖尖儿啊!

第二天我还这么想,接着是第三天,第四天……

十多天它也没回来,我不再想,我断定永远也不会再看到我的小黑了。

过了两个月,也许是三个月,一天我放学,刚一进院子就有一只黑狗猛地扑上我胸口。那竟然是小黑!

我一下子没认出它来,因为它长大了,还因为,它简直脏得没法儿说:它身上那几处雪白的地方,几乎全成了黑的。不过,它那傻头傻脑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它快活得发疯,无尽无休地同我纠缠。

我们都累得直喘大气,小黑才坐下来,歪头看着我,好像在说:“我找得你好苦哇!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不管我怎样千方百计地抛弃它,不管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对它多么粗暴,它都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界上,到哪儿去找这样可贵的朋友哇!

草帽事件

我曾写过《两个讨厌小子》,首先向你们公开了我童年中一件秘而不宣的事。假如我再把由于撩惹女生而挨板子的事也供出,那就是真正的“秘密大公开”了。

由邯郸再度流浪到北平,我家又和堂兄家相聚。那时堂兄刚刚考上北京大学医学院,仍旧住在府右街的西红门胡同。初次流浪到北平,我们曾短期寄居在那里,这一次我家在那院子里单独租了一间小屋。那间小屋在一个雨夜出了事。记得三更时分“轰隆”一声巨响,爸爸妈妈和我们都惊得从床上跳起来。环视四周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大家又迷迷糊糊地入梦。直到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发现墙角接近天棚处有一道天光,大叫起来。大家跑出院子看,才知道我们房子临街的那面房山完全倒塌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一层白色的墙皮。假如那扇墙是往里倒的,我们就全压在底下了。

我插班入了府右街路东的“四存小学”。那是一所信奉颜习斋的学校,很大,也很有名。一入学,老师就教我们校歌:“习斋祖居北杨村,父陵颜氏系德门……”曲子也委婉动听。大概兴办那座学校的,就是颜习斋的第若干代弟子。学校的师资力量很强,连语文课本都是老师们自编的。第一课是《入学说》,我至今背诵得出:

学校者,制造人才之所也。无论何人,苟不入校,其才何由成乎?虽然,入学矣,使身置于校中,而心留于校外,卒致所学无成……

第二课叫《好问说》,提倡多问:“孩提之童,甫能言语,于其不知者,辄问人曰:‘此何物?此何物’,而我学子……”下面又是一大套。语言水平的高下姑且不论,绝对是“文以载道”的。

学校里有个叫王延媛的女生,和我同在四年级,不在一个班。那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同样的齐耳短发在她那里没丝毫呆气。一双很黑的眼睛顾盼生辉,两道小眉毛在惊讶的时候微微耸起,样子很可爱。我们班教室在一座高大的青砖灰瓦的房子里,进门要上高台阶。门窗朝南,朝东的方向也有两扇大窗户。每天上学,我都比那个小女生到得早,所以总能看到她独自或与女伴儿一起走进大院子,然后经过我们的两扇东窗,到后边大院子的教室去。

这个“总能看到”就有些蹊跷,禁不起一问。我们班男生、女生共有五十来号人,上课之前从来吵吵嚷嚷,几乎把房顶掀起来,谁会注意后窗外有哪些人走过?我又是班上头号淘气大王,怎么能在追逐打闹之中“总能看到”某一个人?

正值让我家塌了房的雨季,一天早上,几声惊雷又唤来一场滂沱大雨。我们班几个先到校的男生,挤在教室后边那两扇朝东的窗户前,幸灾乐祸地瞧热闹儿。王延媛和她的一个女伴儿跑过来了。她一手按住随时可能被风掀飞的草帽,一手撩起溅了不少泥点子的蓝裙子,边跑边嘻嘻哈哈地笑。我一时诗兴大发,忍不住叫:

下雨喽,

冒泡儿喽,

王八顶着草帽喽!

那个学校的纪律一向极严,如果说我惹是生非的时候完全懵懵懂懂,也不符实。但是我没料到处罚来得那样快,又那样庄严、隆重。只一转眼的工夫,班主任就撑着一把大黑伞跑进教室,让我跟他到训导处去。

我脑海里至今能鲜明地保存着训导处的红门、灰墙和那块字迹漂亮的白牌子,肯定跟这次惩戒有关系。训导主任脸色铁青地坐在桌前,首先核实事情的经过。我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免得他向我大吼“站好!”),对过错供认不讳(即使事情被添油加醋,你也绝不要辩解,否则必定会多吃苦头)。第二项议程是训话。训导主任那番话,真正是振聋发聩的,因为讲的竟是“男女之大防”,吓得我直冒冷汗。他引了不少孔子、孟子和颜习斋的警句。我印象最深的是,里边还有一句“学校者,制造人才之所也”。我猜想那篇课文一定是他编写的。他的通篇讲话都半文半白,必须摇头晃脑地说,才有味道。

最后一项议程是执行校规,由他亲自掌刑。打我手板的历来是老师,这次劳训导主任的大驾,显然也为表示处分的高规格。

这一关最难过,但时间最短。我已记不得打了几下,印象中还算顺利。这位训导主任打板子是“自由式”,即并非那种扼住你手腕或捏紧你四指的“牵制式”。我比较喜欢“自由式”,因为它能让你的挨打显出三分自愿,带上点儿英雄气概。此外,采用“自由式”者一般都是打板子的高手,板子落下来又准又响,却不会让你受伤。当然,接受“自由式”有些难度,你本人也要掌握要领,诸如:第一,你绝不可以躲闪(那打偏的一板子更疼);第二,绝不可以由于手心疼痛就将手掌收拢(记住:掌面舒展得越平越好);第三,绝不可以在板子落下时,就势一沉(这固然减轻了撞击力,却会触怒掌刑者,招来额外的几下子,得不偿失)。也还有无论接受“自由式”还是“牵制式”都必须注意的,例如,你既不可以过分夸张地大哭大叫,也不可以硬充好汉装得满不在乎。这两个极端都会激怒对方,弄得雪上加霜。

我这次“还算顺利”,肯定和掌握了这些技术有关。

像妈妈说的,我是“属小狗的,记吃不记打”。老师打我和爸爸妈妈打我一样,我从不记仇。这也许是由于我感到打得都有些道理。我是个很奇怪的学生,学习成绩拔尖儿,淘气的成绩也拔尖儿。老师打我,常常带着点儿“挥泪斩马谡”的味道。有一回老师打完我,叹口气说:“要是不打你,这班学生我没法儿管了!”

他还看我的手心,问我疼不疼。我很感动,下决心不再惹事,可是没过多少日子又挨打。

与历次不同,这回“草帽事件”打得我有点儿糊涂。我并没闯大祸,比方说,因为斗殴把哪位同学的鼻子打流血了,或者,用“没羽箭”打鸟却砸了教员室的玻璃。就算我念的那几句说不上是诗,充其量也不过骂同学是“王八”。那是最稀松平常的骂人话,值得这么大动干戈?

经过“反省”,我还是服气了。我骂的是一位女同学。倘若那是个男生,纵然有草帽,断乎不会有“草帽事件”。再进一步想,我也根本不可能去对一个不熟识的男生去念“诗”,或者叫“歌谣”,或者什么也不叫,只是几句撩拨的废话。我是在撩拨一个女生。

更糟的是,我心里喜欢那个女生。要是我否认,我很难自圆其说。为什么我每天都能看见她从那两扇窗户外走过?她是外班的,又不是学校里的名人,为什么我叫得出她的名字,还知道那三个字怎么写?以及,见面的机会很少,我怎么会熟悉她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

府右街的东侧是中南海的大红墙,我们的学校就隐蔽在大红墙内。放了学,我常独自一个,偷偷翻过一道矮墙,溜进中南海去玩。那时中南海和北海一样,是个大公园,进门要买门票的。我没钱买票,进北海历来是从北京图书馆的东墙翻过去。入了四存小学,我怎么会放过这座“近水楼台”?那里边有万字长廊,可以任我疯跑,有很大的湖,我可以下去浮水。最令我迷恋的是长廊间那些荷花池。池里有很多鲫鱼,极容易钓上来。有时候鱼脱了钩,我就呆看着它在荷叶上,同几颗亮晶晶的水珠子一起打滚儿。那年月去公园的不多,傍晚时分尤其人迹罕见,我觉得整个儿世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后来我的感觉改变了。改变我感觉的正是这个叫王延媛的小女生。我怎么也没想到,一次放学后,她居然也像我一样,跳过墙来淘气。和她一道跳过墙来的还有两个女生。我当时正静静地坐在假山石间钓鱼,她们没发现我,只顾在花坛里捉蝴蝶。她蹑手蹑脚,伸着两个指头悄悄接近蝴蝶,那样子可爱极了。我的眼睛里既没了抖动的鱼漂儿,也没了另外两个女生。从此以后,我每次去那里都盼望着看见她,虽然没看到,我却想象着我们俩在一起疯跑。那个世界属于我们两个人了。

也从这以后,我不满足于只在那两扇窗户里看到她。下课时,我会用眼光在嬉戏的人群中寻觅;放学走在路上,我也会东张西望。前边走的那几个女生里,有一个是她吗?并没产生跟她说句话的念头,也不敢存这种奢望,只不过想看见她。

打过很多次照面,她却从来没看过我一眼。她宁可去看蹲在路旁的一只小狗。我猜想,当时我叫喊了那两句,肯定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我没有白费力气,她果真用她那双顾盼有神的眸子盯了我一下,但我却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挨板子小事一段,悲惨的是我在她面前威风扫地,形象破坏得一塌糊涂。

荒唐可笑的是,那时竟是用骂人来表达自己的爱慕。回想起来,我倒真佩服那位有几分迂腐的训导主任先生。“男女之大防”,言重了,但他肯定抓住了事情的某些本质方面。从“王八顶着草帽”里看出两性问题,你不能不赞他一句“明察秋毫之末”。

他处理这类案子肯定不止一件。用恶作剧来表达对女生的爱慕之情,实际上大有人在。即如我在桃园的好朋友“奸臣”,倘犯在我们训导主任手里,恐怕要担同样罪名,难逃一劫。二苗在院子里跳绳的时候,“奸臣”固然也会呆呆地看,多数情况下还是嘲骂,不然就是用树枝挑了个毛毛虫,追得她尖叫着满院子跑。一个很说明问题的反面例证是,“奸臣”嫌大苗丑,讨厌她,却从来不骂她,也不欺负她。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玩“老鹰抓小鸡”的时候,“奸臣”怂恿我做讨厌的事,而我在建立了那桩奇功之后,竟然没向他大吹大擂、邀功请赏,反倒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我一定是下意识地感觉出“奸臣”其实是喜欢二苗的,发现自己这事做得对不起朋友。

1945年初冬的一个上午,一架四面都是玻璃窗的马车轻快地由北向南飞驰,横贯府右街,直奔前门火车站。车里坐着我们全家,棚顶上还用绳子拦着我们简单的行装——为了糊口,流浪中我们已经卖光了所有带出来的东西。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只是由于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们才“流浪,流浪,整天在关内流浪”。现在,终于熬到了“光复”,我们要回家去了。可是,“家”在哪儿啊?那里没一个亲人,没一个同学,没有我们的一砖一瓦,哪怕是租来的、塌了半边又匆匆修好的碎砖砌成的小屋!坐在马车里,我心中没一丝返回家乡的兴奋,反而充满惆怅,倒像是离开故土,要远走异域他乡了。那天风和日丽,金黄的树叶在阳光下闪亮,完全像秋天,更增加几分我对这座两度居住、已经十分熟悉的古城的眷恋之情。我凝望着车窗外每天上下学都要走过的路,直到眼前出现“四存小学校”的大牌子。我心里想:她这会儿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吧?她知道永远也听不到我唱“草帽歌”了吗?

看来,训导主任是白费力气了!

梦里的朋友

我有时会想念我读长春“正光小学”时的三个好朋友,他们已变得影影绰绰,像是在梦里。

我的头号好朋友是张寰海。我在日记里的“人物写真”中描绘他说:

我第一次认识张寰海,他得伤寒病方愈。他的头发因病而稀少了(不但稀少,只有几根,而且很短)。当时我们大家叫他法海和尚。

他经常沉默地坐着,但是大家一齐逗他时,他也会反抗。他的脸皮很薄,一到大众面前说话时,脸就会像刚出的太阳一样红。他很好哭。他说今年十四,但是比我要高一些,就是瘦。他争胜心特别重,记得有一次考试没得奖,好险没哭出来。他的用功方法是死背,对于这方法我不很赞成。《我的日记》1947年3月15日

这里说他死记硬背是我不服气,其实他学习比我扎实,我是靠临阵磨枪的。有一次我说:“怎么考第一的老是丫头?咱们使一把劲儿好不好?”我一鼓劲儿,考了个第一。接下来,张寰海也考了个第一。

有一次他领我到他家去,一进屋就问:“娘!夜个买哩苹果在啥地儿?”

一口山东土话,让我吃一惊,觉得张寰海突然间变了个人,接着我又哈哈大笑起来,弄得他红了脸,很不好意思。我跟他说话,也管昨天叫“夜个”了。跟他学了不少山东话,我后来还会表演两段山东快书。

小学毕业时,我们俩都因为成绩优秀,被保送到省立一中,只有口试。我记下了口试的情况:

早六时余寰海来找我。我们一同到东四道街小学接受口试。

先生们叫到33号,我答应一声,就进到屋子里去。

一共四位先生,老的、年轻的都有。首先坐在中间的一位先生告诉我:“回答的时候不必立起。”于是靠右的一位先生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儿,什么学校毕业?”于是我答了一大串。后来他又问我考第几,和其他无关的事,我一一答复了。

正在问答的时候,靠右的老先生又发话了:“你们学校许可留头发吗?”

我答:“不。”

他问:“那为什么留了很长?”

我答:“在学校并没留,但发很长了,毕业后遂留下。”

他问:“入学后如学校方面不许可留,你可以剪去吗?”

我答:“可。”

最后,靠右的一位年纪不大的先生问:“你最擅长的功课为何?”

我答:“美术。”

他问:“正课呢?”

我答:“国语。”

他问:“国语第二课《空军之父》是怎么回事?”

我答上了,然后退出试场。

归去的路上,海总是低着头。他对我说,他答得不很好。我告诉他明天早上去看榜,他毫无精神地点点头。《我的日记》1947年8月9日

我也有些担心,我说:“我为啥跟他们说我最好的功课是美术呢?我应该说,是国语。还有,我的头发也太长了,来的时候,应该让我爸给剪剪……”

第二天的日记里,我记着:

早上冒着小雨骑车子载着寰海到东四道街去看榜。

我的名字很容易地被我看到了。可是看以下,却找不着寰海的名字。我回头看,海的脸色渐渐地变苍白了。

可怜的海呀!功课那样好,可是因为被人称为“态度不精神”就被刷下去了。早知道如此,满可以到省立二中报名去考,何必要被推荐呢?

回去的路上他流着眼泪,我伤心地劝了他几句。

从此我们就很少见面了,我们全家逃离那座死城后更不用说。

没想到一年之后我从吉林去长春清理亡父留在那里的遗物时,竟寻到了寰海:

离开了辽北路又到惦念很久的海家里去一趟。在小楼无论如何敲打也无人应了。是走了?是饿死了?但走下了小楼,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修理三轮。我向他打听,他告诉我姓张的一家并没有走,搬到那个房子里了。我高兴极了。

海没在家,张大娘告诉我,全家都好。我把我不幸的事告诉张大娘,她也很难过。《我的日记》1948年11月6日

劫后余生,终于见面,我们俩情不自禁地拥抱到一处,哭起来。

在我又孤零零回到吉林后,寰海惦记我,从长春写了封信给我:幼君:

好久没有见到你啦,自从你离开长春以后就没有见到你,很是想念……你来了三次都没见到你,在你来的时候,正是我走后的十分钟,我很不高兴……你还好吗?在你出卡哨离开了长春的第一天里,我还记得那正是星期一的放课后,来到你的家门前,你们的邻居说已经走啦,到沈阳去啦(按:沈阳当时还是蒋管区,这是谎称)。听说在卡哨被打死了许多的人,我很担心你们,但是你们都很好,我放心了,可是不幸的事降临到你身上,在我听到你的父亲死去的消息以后,我感到十分的难过,很知道一个人假使失去了爱他和他所爱的人是何等的伤心哪,没想到我在一两月前时去拜见的老伯会离开人世间了。他老人家的寿命就如此吗?真叫人想不到。我不再说这些会害得你伤心而流泪的话,我很知道在你脑海里任何也没有想到的时候,你一定会想到了这个。我也是这样,在我每天晚上没有入睡前的几分钟一定会想到了你,的确思想的势力是很大的,会使人对他深深地倾向。君,不要伤心啦!光明正在等待着你呢,再会!努力!你的好友 海草1948.12.5

我给他的回信这样写的:海:

新年放假三天,回到东北大学,就看到你12月5日的信。告诉你,我入了学校(就是省立第一中学),并且住了宿,每月的伙食费六万元和三十斤高粱米。宿舍里有很多同学,大家很快活地在一起。

我们的学校是分校,另外有个本校,本校是男女生都有。不知长春的学校怎么样了?你们都复课了吧?学校怎么样?你的思想转变了许多吧?下次写信,信封上不要再写“先生”的字样了,这幸亏是我,很了解你,不然换了个别的同学,他会以为你故意讽刺他呢!……我们的期考就要在四日开始举行了,接连考三天。

这里文化水准很高,我担心会降级呢!我现在不那么伤心了,谢谢你的劝告。我觉得入了小学到了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知心的朋友。希望你下次来信把你的住址详细告诉我,并且希望你常常来信。时间忙迫,下次再谈!

祝你新年快乐!友君1948年最后的一日

这两封信距今已经62年了,难得还保存着。想不起后来怎么样了。“人物写真”里描写的第二个好朋友是梁执中。

梁执中也是我的朋友之一。他善于开玩笑,和人说话时多带讽刺意味。他的年岁和我一样(14岁),他的力量似乎比我大。他天性聪明,用功方法恰与张寰海相反,不但平素和我一样不用功,就是快考试时也不用功,直到考试前几十分钟,他才把书展开看了一次,可是他的成绩并不坏(而且很好)。

他很好吃零食,当我买书时,他表示反对,他说:“有那钱买点啥吃不好!”

他是一个达观的人,对于任何事几乎都满不在乎。《我的日记》1947年3月15日

梁执中是我们班一个很特别的同学,是南方来的,穿着时髦,留着长发(他才不管学校纪律那一套),爸爸是个“接收大员”之类的人物。他脸长长的,嘴唇厚厚的,鼻头大大的,一双小眼睛亮亮的,总是闪着顽皮的光。那小子跟我十分要好,是常到我家找我玩儿的几个同学中频率最高的一个。他淘气得出奇,还有些流里流气。当时我爸是铁路局的“课长”,我家有电话,记得那会儿的电话有个02局,有个03局,要打电话需先拨局号,然后告诉嗲声嗲气一声“喂——”的女电话员,你要哪里,由她来连线。我没几个打电话的对象,好像爸爸也不喜欢我随便动用电话,梁执中却像是对电话十分熟悉,他爸是当官的,家里更有电话了。我们玩儿着玩儿着,他会拿起话筒,拨个02,然后也嗲声嗲气地说:“妹妹——我爱你!”

他第一次来这一手儿把我吓坏了,觉得那位小姐马上会兴师问罪,寻上门来向我爸爸告状。可是梁执中极为开心,放下电话就笑得打跌。我担心地问他:“她说什么了?”

梁执中板起脸来尖声模仿:“‘小崽子!你要死呀?' ”

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时局最紧张的时候,他突然失踪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同家里人乘飞机逃离危城了。我曾骂他不够朋友,可是后来我全家徒步逃离的时候,爸爸也嘱我不要跟任何同学讲,我于是原谅了他。

王亚钦也是几个跟我来往最多的朋友之一。翻开那时候的日记,会看到许多关于他的记载。可惜,和写别的朋友不同,对他的记载多数是我们俩吵架的事,充满敌意。例如,(1947年)5月6日的日记里说:

王亚钦这小子真可恶,上早自习时我学结巴,我学完后他也站起来学,当他正说得热闹时,刘老师进来了,责问他,他却把我拉上,叫老师把我一顿好说。我就在这时下了决心:

第一,从今以后绝对不胡闹了;

第二,从今不理王亚钦,而且对于交朋友,绝对选择。

但是第二天我又跟他好了,还在日记里说:“晚上想一想白天的事不很舒服,因为今天我又和王亚钦说话了。”

结果呢,好了没超过一个星期,我们俩又闹翻了脸。

接下来我拉了一帮朋友到我家玩儿,还留他们吃饭,其中也有王亚钦。我们俩就这样打了好,好了又打。

王亚钦很瘦,脸色有些苍白。天冷的时候别的同学走进教室时脸都冻得红扑扑的,独他,脸比平日还要白,偏偏鼻子像一颗红枣。他有个“红鼻头”的外号儿,我也忘了是不是我给取的。

他学习拔尖儿,是班里前三名的有力竞争者,不过,他很难跑到我前头去,这让我有些同情他。学习上他也常常干出令人生气的事,例如,考试前他躲在家里开夜车,却谎称去看电影。一次国文老师出了一道模棱两可的问答题,除了我们俩,绝大多数同学答错了。老师答应重新出题。我才不在乎再考一次,王亚钦却坚决反对,闹得不可开交。下了课,我指着他鼻子说:“你小子就是自私自利!”结果又打了一架。

我也干些欺负他的事。(1947年)5月10日的日记里记着:

植树后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学校,王亚钦却偏偏要去大便。于是我和梁执中也到厕所去。他大便我们小便,当然我们先完。此时学校的同学差不多全回家了,梁执中觉得无聊起来,于是便去给王亚钦拉开了门。王亚钦就骂起来了,站了起来把门关上。我又开,他又关。

只要他关上,我们就拉开,逗得大家都看。后来他气得哭了出来,我和梁执中却笑得直不起腰来。

直到毕业时考进不同的中学分手,我才恋恋不舍,心里难过起来。

接下来是更长久的离别——我们一家逃离长春了。

待到长春解放,我回到那里寻访老同学,在见到张寰海时,得知王亚钦已经饿死了。他的父母还认识我,面无表情地向我讲述那孩子死时的情景。我哭了,也弄不清是为王亚钦,还是为逃难途中劳累,一到解放区就病逝了的父亲。父亲病逝时39岁,王亚钦才14岁。

接连很多天,王亚钦老是在我梦里出现。我到旧日记里寻他,很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多记一些我们俩快乐玩耍的事。

转瞬间我成了77岁的老人,所有的同班同学都只在梦中隐现了。

光腚大会和遗书

1948年我住在吉林,一座傍依松花江的美丽小城。我父亲刚刚去世,母亲秉承我父亲的遗志,在生活极端困苦的情况下,把我送进了省一中读初二。这个学校就是现在响当当的重点中学,全省孩子趋之若鹜的吉林省实验中学。

那时我家住在吉林的哈达湾,一个紧挨着松花江的小镇。省一中在城里,交通不便,我只能住在学校。住宿生每月要交三十斤高粱米,还有一笔菜金,对于在亚麻厂当工人,还养育着一群孩子的妈妈来说,这是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当时学校很少,外县的孩子来省城就读,都集中在这所学校,所以住宿生很多。宿舍是三栋破旧的平房,南北各一栋,中间坐北朝南的那栋特别长,我就住在中间那一栋。房间里有两趟木头钉的大通铺,每趟通铺上并肩睡四五十人,夜里挤得要命,白天还兼作饭厅和自习室。要是把那栋房子说成是个长长的沙丁鱼罐头,并不算夸张。我最怕的是起夜,因为从厕所跑回来,你的位置肯定被挤没了。那些小子又都睡得像死狗,怎么也弄不醒。你只能从远处开始,搬米袋子似的一个个搬,直到给自己搬出个空隙,可以勉强躺下去。

寝室里最热闹的是开饭时间。两个值日生抬来装高粱米饭的大木桶,还有一个坐在里头洗澡也不嫌小的大盆,装满菜。那菜非常“公式化”,总是萝卜条子豆腐汤,或者大白菜豆腐汤,不见一个油星儿。大家早吵吵嚷嚷地排好队,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餐具,用筷子或勺子“当当”地敲着,以表示自己兴奋的心情。值日生分菜的时候都很公正,极少由于是自己的哥们儿就多捞一些“干货”。

荤菜是每星期才见到一次的。但不见则已,一见就让你吃个够儿:清一色的“猪肉炖粉条子”,每人两大铁勺!那时社会不大安定,为防坏人夜间混入宿舍,每天晚上舍监老师都拟定一个“口令”,通知给我们自己选出的舍长裴德崇。就寝时躺在床上,同学们就一个个咬着耳朵传喻“口令”。舍监老师江郎才尽,后来创作出的口令千篇一律。所以,每逢口令是“吃肉”的时候,大家就兴奋异常。通常,我起夜时晕晕乎乎,懒怠在碰上谁的时候问他。这一夜就不同,哪怕我正在撒尿,明知跑进厕所来的是我们同学,我仍要大喝一声:“口令!”而对方回答了“吃”字之后,也会大喝一声:“回令!”我回他的那声“肉”毫不吝惜力气,像我说的那样,只为表达一顿美餐之前的兴奋。

不过,第二天的光景就有些凄惨了:许多同学因为承受不了突然袭来的过多脂肪而腹泻,走马灯似的频频往厕所跑。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还真有梁上君子光顾。一天夜里,女生宿舍突然杀猪一般号叫起来。上百头“猪”一起号叫,你想那声势该有多么浩大!所以,尽管没出现一个“勇与歹徒搏斗”的英雄,歹徒还是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逃掉了。我们跳起来去支援,连歹徒的影子也没瞧见。

冬天分外拥挤,因为棉被又占去许多位置。脱下的衣服没处放,都压在自己身上。那时穷得很,几乎没人穿衬衣衬裤,多数连裤衩都没有,钻被窝儿的时候大家都脱得赤条条的。被窝儿里热,外面冷,衣服上的虱子就不安分,纷纷向被窝里或向别人的衣服上爬。它们倒也不择主人,不怕水土不服。这一下子,疥疮就流行起来。

长了疥疮,要向舍长报告。舍长叫裴德崇,他表情严肃,工作认真。因为人多,我总听见有人喊:“报告舍长,我长疥啦!”

终于有一天,我也朝裴德崇喊:“报告舍长,我长疥啦!”

裴德崇早有了经验,让我伸出一只手,掰开指缝看看。见那些小水疱儿,他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搬到南栋去!”

南边那栋房子隔出一间来,专为长疥疮的同学住。这样可以避免传染,也便于治疗。每天晚自习后,我们把炉子捅旺,电灯熄掉,都剥得一丝不挂站在地上,先是在自己长疥疮的部位涂上硫黄软膏,接着就把火炉团团围住,指望着灼热帮助硫黄发挥威力,把藏在皮肤内的疥癣虫杀死。

我刚去,觉得好笑,管这种治疗叫“开光腚大会”。

一天晚上正开光腚大会,一个叫奚惠人的同学说:“来点儿文娱活动吧!咱们选孙幼军当主席好不好?”

大家齐声喊“好”。盛情难却,我就当了“主席”。当时窗外冷到零下30℃,脱得精光,就算贴近火炉,后脊梁仍旧冷飕飕的。我说:“咱们扭秧歌吧!”

我们就围着火炉扭起来,一圈儿一圈儿地转。没有锣鼓,为了动作整齐划一,我嘴里唱着:

没想到大家正扭得起劲儿,舍监盛魁才老师闯了进来。他“叭”的一下子拉开电灯,瘦脸盛不下那团怒气了,横眉立目地大叫:“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家都惊得呆住,只有奚惠人跳到炕头抓裤子。

舍监又问:“谁带的头儿?”

没人讲话。我怯怯地说:“是我……”

舍监歪头看看我说:“还是二年级五班的班长,对吧?班干部带头儿干这个?你穿上衣服,到我这儿来一趟!”

事情很糟。舍监老师把这说成是“召集裸体舞会”。其实大伙儿原本就光着屁股聚在炉子前边,并不是我“召集”的。他问我知道不知道跳裸体舞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我说不知道,他很生气。我只好改口,说我知道。他高兴了,说:“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干?明知故犯!你写一份思想检查交上来!”

舍监还把这事捅到级任李昆纯老师那儿。李老师很严肃地找我谈话,说着说着,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他随即又板起面孔,我还是从中得到很大的安慰。

不久,同学们都知道“孙幼军犯了严重错误”。

这事过了没几天,我又犯了第二次错误。

那天我左手食指上生个小疖子。小疖子很疼,还拖出一条红色的尾巴。到了晚上,那条红线已经沿着胳膊延伸上来很长一段。我同班的一位走读生找我商量班上的事,他看了看我胳膊,神经兮兮地说:“这东西可不好,你应该马上去医院!要不,那条红线延伸到心脏,就没救儿了!”

我哈哈笑,说那就赶紧写遗嘱吧,信手抓起自己一本掉了封皮的书,在上面写道:

我夜半必死,死后不要通知我母。遗体运往北山,葬于山后可也。不必用棺木……

写完,我念给他听,他也笑。然后,我们就穿过大操场,去北校舍找级任李老师汇报工作去了,一直谈到很晚。我正准备回宿舍睡觉,身材矮小粗壮的新舍监马老师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日本战刀,闯了进来。他气冲冲地一指我说:“你简直是胡闹!”

原来,他到我们宿舍检查晚自习,看见了我的“遗书”。他半信半疑,问同学们我去哪儿了,同学们说不知道,不过他手上确实长了个疖子,还拖着一条红线。宿舍熄灯之后还不见我回去,马老师急了,竟提了护校队那把日本战刀,到外边四处寻找。

他恨恨地说:“再找不到你,我就准备敲钟召集全体住宿的同学,到北山上去搜寻了!”

我吓坏了,谁知道开个小玩笑会闯出这么大的祸!我期期艾艾地解释,说是写着玩儿的。马老师大叫:“写着玩儿,你签字盖章干什么?”

我没“签字盖章”啊!可是马老师从短大衣口袋里掏出我那本书,使劲往我面前一掼:“还不老实!”

原来,书的扉页上我写过自己的名字,还盖了图章,无非是私有观念的一种表现。但是看上去它同那片文字很协调,确实像刚签上去的。好心的马老师大概认为“裸体舞会”对我打击太大,我又误认得了不治之症,一时想不开。

级任李老师就坐在我面前,这次也不必再劳舍监向他通报。李老师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我看你这个班干部也当到头儿啦!”

我又一次从他那儿得到安慰: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光腚扭秧歌和写遗书,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恶作剧的尾声,也就是所谓“最后一跳”吧!

那年那月

我和黄教导主任

那年我19岁,刚从部队转业回来,想进高中。

我情知那是一厢情愿的事。当时已经5月中旬,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学年考试了。我的如意算盘是:进入一年级跟班学习,努力奋斗一番,力争学年考试及格,随班升入高二。

踏进那座省城“最高学府”的大门时,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一生还能不能有读书的机会,就在此一举了!

教导主任姓黄,长得高大、结实,但是一张长方形的脸有些苍白,这就显得眉毛更黑。我给他敬个礼,站在他的大办公桌前,局促不安地说明了我的来意。

他又打量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原则上,超过学期的二分之一,是不收学生的。剩下一个月就结业了,下学期开学再说吧!”

我凉了半截儿。但是,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我说:“老师,可以让我跟班听课吗?也省着浪费时间。期末考试如果及格,我就升班,不及格,我再从一年级念起……”

我笔直地、用立正姿势站在他面前,说话的时候也面带微笑,无论如何没想到,这话竟会激怒他。“考试及格?”他的黑眉毛拧成个疙瘩,眼睛直瞪着我,“笑话!你初中还没毕业就走了,现在是什么时候?高一马上就结业!现在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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