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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07: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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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舒

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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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纱照

婚纱照试读:

作者简介: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专业作家。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曾获《中国作家》新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寻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飞越云之南》,长篇小说《残镇》,《问鬼》,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

母鸡生活

一 金裁缝金裁缝的铺子开在刘湾镇东市街中段,东市街头上有百货店、棉布店、五金店和新华书店,东市街后半段里有豆腐店、肉庄、鱼行和切面铺子,裁缝铺子处于中段黄金地带。有人在左边的棉布店里买了布料,出店门就把布料直接送到了隔壁的裁缝铺子里。一般情况下,金裁缝接下来客手里的布料,并不如一般的店家那般面带笑容,金裁缝的脸上基本保持一贯的严肃。他严肃地问:做啥衣裳?客人报上心仪已久的衣服款式,金裁缝综合总结客人的意见,说出一句:哦,是军便装。客人赶紧纠正:也不是,贴袋不要,领头也不用中山装领头,还有纽子,也不要用老样式的。金裁缝便伸出握剪刀的大手在空气中一摆,客人立马停了嘴,把发言的机会让给了金裁缝。金裁缝扯下挂在脖子里的一条黄色皮尺,笃悠悠说:衣裳的样式再是变,也只是变在领口、下摆、贴袋啥的,裁剪还是一样,侬讲的那种样式,领口是要用大方领的,斜插袋,不锁纽洞,装拉练,对伐?来客便连连点头:对对,我想做的就是这样子的衣裳。金裁缝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满意,便拿出客人带来的布料,“哗啦”一下抖开,横竖一测,然后对着客人伸出捏着皮尺的手,于是,客人就自觉地托开双臂,在金裁缝的指点下转身、抬胳膊。黄色的皮尺在客人身上比划丈量一通,金裁缝便一五一十地把胸围、臂长、衣长等数字记录在一本破旧的田字格本子上,本子里夹着一张复写纸,记下尺寸后,一张给客人带走,下回来拿衣服时作凭证,另一张,是留给自己的存根。量完身材,金裁缝就要和客人商议用尼龙拉链还是不锈钢拉链,羽纱衬里是用藏青的呢,还是用铁灰的。对这些细节,金裁缝也是一丝不苟的。要是女客人来做衬衣或者裙子,他就会提议,小碎花的确良衬衣领口应该装上白色的网纱花边,那就很时髦了……客人得了提示,便到右边的百货店里配了拉链、花边什么的,再送回裁缝铺子,然后才拿着取衣单走了。金裁缝从没有收取定金的习惯,他是明码标价,单上衣做工8元,裤子6元,带隔里的上衣10元。价格公道,从没有人提出异议,只等到了日子来取衣就是。金裁缝虽然年岁不大,但他的脸自始至终是严肃的,看起来倒象一个不苟言笑的老资格裁缝。金裁缝的铺子小归小,但也有里外两间房,外间做了裁缝店面和作坊,里间是卧室。叫卧室是有些过于抬高了这间仅仅五平方米的屋子的档次了,那只能叫杂物间。除了铺着一条薄被子的一张单人床以外,就是几个装满碎布片的蛇皮袋,一把用碎布条子扎的拖把,还有一个泥迹斑斑的木桶、一把铁锄。金裁缝除了做裁缝,还有一项干农活的业余爱好,他屋后的那块自留地里,就种了四季蔬菜,春有蚕豆香莴笋,夏有黄瓜紫茄子,秋有青菜红萝卜,冬有荠菜塌棵菜。金裁缝的一把铁锄和一把粪勺,就是用来伺弄这些四季蔬菜的。金裁缝一个人的餐桌上,便顿顿有新鲜的五色蔬菜,日子过得勤勉而富足。金裁缝还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养鸡。在他那间逼仄的卧室里,搭了一个半人高的鸡棚,里面养了三只鸡。这三只鸡全是母的,并且已到了产蛋的成熟期。金裁缝是只养母鸡不养公鸡的,养母鸡的好处在于可以收获鸡蛋,只是三只母鸡也让金裁缝的铺子里整日充满了腌制品发酵的气味。顾客们从金裁缝这里拿回新衣服穿在身上,总是隐约闻到衣服里有一股排泄物的酸滂气味,一个礼拜都消除不了。当然,金裁缝自己身上,也是沾染了母鸡们的腥臊气味的。顺便说一句,金裁缝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大概与他身上的鸡屎味是有关系的。还要补充一句,金裁缝做裁缝十年,家里的鸡始终保持三只,并且都是母的,这一点,正说明了金裁缝是个意志坚定、从一而终、决不见异迁的裁缝。这么好的男人,却至今孑然一身。再来说说金裁缝的三只母鸡。体形最肥大的是芦花鸡,每天昂首挺胸徜徉在并不宽敞的裁缝铺子里,“咯咯”的叫声无时不刻地穿插在金裁缝与来客的攀谈声中,好似这两间屋的主人是它而不是金裁缝;那只比较瘦小的长脚细腿短尾巴白羽鸡,显然没有芦花鸡精神,且总是被芦花鸡欺负,常被它抢去到嘴的食,夜晚进棚后,也是缩在角落里,可怜见儿的很;另一只是黑毛鸡,全身乌黑,个头介于芦花鸡和白羽鸡之间。从体形上来说,黑毛鸡也不是芦花鸡的对手,并且长了一身黑杂毛,当属相貌平平。但黑毛鸡很聪明,它懂得迂回的策略,它从不和芦花鸡抢食,它决不是一只目光短浅的鸡,它成长于裁缝铺子,却放眼于整个刘湾镇东市街,它的足迹踏遍了豆腐店、切面店、肉庄和鱼行门前开阔而富饶的土地,它的脚步因此而充满自信。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黑毛鸡。由于黑毛鸡是一只有改革精神、勇于开拓的母鸡,所以,黑毛鸡完全没有依赖金裁缝的施舍,也没有在方寸之地上与同胞们争抢生存之源,而它的生活水准,却远远超过了驻守在家的芦花鸡和白羽鸡,最重要的一点,也是金裁缝纵容黑毛鸡到处游走的根本原因是,不管黑毛鸡出门溜达得多远,每天上午10时准点,它一定会回到东市街中段的裁缝铺子里,产下它每日雷打不动的一枚红壳大鸡蛋。金裁缝分别叫三只母鸡“大花”、“二黑”和“小白”。大花肥壮有力,虽然不是产蛋能手,但显然日后可以杀肉吃。二黑脚头散,却日产一蛋,绝不偷工减料。小白的生产能力是最差的,但小白漂亮,雪白的羽毛象丝绵,还老爱在金裁缝脚跟边缠来缠去,便也一样得了金裁缝的疼爱。三只母鸡恰是如金裁缝的三个老婆,它们是相貌不同、性格不同,但也各有千秋。大老婆似是出身名门,体态壮硕,只可惜生养不力。二老婆相貌不济,但优点明显,传宗接代的能力非凡。至于三老婆,那完全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会撒娇发嗲,当然,也就得宠了。但总体来说,金裁缝对待三只母鸡还是一视同仁的。在金裁缝养母鸡的历史上,远远不止这三只,但毕竟,鸡的寿命不能和人比,所以,金裁缝开裁缝铺子的十年间,已经养了多少拨母鸡,刘湾镇上的人们是记不清了,并且,过去养过的那些鸡,金裁缝是怎么称呼的,人们也是一概地忘了。人们只知道,目前,金裁缝的三只母鸡,就是大花、二黑和小白。二 王阿姨王阿姨是切面店的老板娘,刘湾镇上的男女老少都叫她王阿姨。王阿姨过去是镇上托儿所里的阿姨,后来,改革的春风吹到了刘湾镇上,王阿姨的男人朱山便成为了刘湾镇上的第一批个体户。他们开的是夫妻老婆店,卖的是有粗有细的切面和有大有小的馄饨皮。切面店里的工作分工明确,男人负责采购、运输面粉,女人负责站铺子卖切面。现在,王阿姨早已不再是托儿所阿姨,她是切面店老板娘了,可刘湾镇上的人们还是习惯叫她王阿姨。刘湾镇人很少在切面店里看到朱山,朱山凌晨三点半就骑着自行车到黄浦江边的浦东面粉厂,进下两大袋富强粉,然后驮着面粉骑车回到刘湾镇。卸下面粉时,天就亮了,天一亮,朱山就回家睡觉去了,接下来的工作,全是王阿姨的。每天早晨五点多,王阿姨就开始做切面了。她往切面机的铝斗里倒进面粉、再加入适量的水,然后伸出沾满面粉的白手合上电闸,切面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搅拌好的面团变成一条宽宽的面皮履带,滚过切面机中段,进入切面机尾部,二十分钟后,切面机尾部口子里,便绵绵不断地流淌出细长的面条来。王阿姨把流出来的大捆面条挂在手臂上,左臂一挂,右臂一挂,转身,把两挂面条往案板上一甩,发出“啪啪”的脆响,那是面条被甩下时撞击案板发出的声音,竟如粗壮的鞭子甩牲畜时的动静,响亮而泼辣。这声音可真是带着满满的富庶气息,想想看,这可不是真的鞭子抽牲畜,这是面条啊,面条是粮食,粮食能打出如此响亮的声音,可见得这粮食是多么富足盈满,就如馒头大得砸得死人,饼子厚得压得死人一样的道理。粮食一多,后果也是十分恐怖的。但这恐怖,决不带顶点儿凄凉,这恐怖是颇为幽默的,是满含了调侃和自我解嘲的,是一不留神就会由恐怖变了滑稽的。王阿姨就在这恐怖如鞭的声响后,拿起一把大刀,在铺陈于案板上的长面条上等距离切下数刀,适才还发出坚硬泼辣的甩鞭声的面条,这会儿却变成了世上顶顶柔软无力的东西,菜刀在它们身上无声地落下,无声地拿起,两米多长的面条便被截成了四段。好了,切面做好了,再做馄饨皮。王阿姨做完活,东市街上就铺洒了一层金粉的阳光了,大约是六点的光景,东市街前段的百货店、棉布店、五金店和新华书店还没有开门,后段的豆腐店、肉庄、鱼行,包括王阿姨的切面店,纷纷卸下了排门板,露出了店堂里的柜台,柜台后的作坊,作坊后隐约显现的床铺被褥、痰盂马桶的风景来。王阿姨的切面店,便迎来了络绎不绝的顾客。近年来,刘湾镇人民生活水平明显提高,切面和馄饨皮的生意越来越好,王阿姨也越发忙碌了。可朱山却照旧在凌晨时分去浦东面粉厂驮回富强粉,然后回去睡觉。朱山一觉睡到中午,王阿姨的早市已经做完了,他便在裤兜里揣上一张两元的钞票,到茶馆里去听书、下棋、打牌去了。泡茶馆当属老年人的嗜好,朱山年纪不大,却挤身于茶馆里的退休工人中,实在是有些枉费了大好时光。这好时光不能叫青春少壮,也该叫正当壮年,朱山的正当壮年就这么耗费在了茶馆里,王阿姨就有些怨言了。可怨言一出口,便遭到朱山的反诘:侬晓得伐,我天还没亮就起床,踏一部除了铃不响其他都响的老坦克到三十多里路远的地方去驮面粉,来回就是六十里啊。我三点半就要起来,我是一夜天不能困塌实的,侬没做过这种生活,侬是不晓得其中的辛苦的,现在生意又好,面粉一驮就是四袋了,比过去多两袋,一来一回,总归有一趟是顶风的,这里头有多少吃力啊!王阿姨的气就上来了:我也是为了多赚点钞票,生意好我也吃力的呀。朱山又回应道:钞票赚多了长虫啊,我只消每天两块茶钱,钞票多了也不能传拨儿子用。一说到儿子,王阿姨就不敢回嘴了。王阿姨和朱山结婚近十年,居然没有弄出个一男半女,为此,王阿姨一直觉得十分理亏。朱山打胜了嘴仗,拍拍屁股出门去茶馆了,王阿姨只能看着朱山的背影伤心地叹气。叹气的女人总是容易想起当年,二十岁上的王阿姨,一张面孔生得是很登样的,初中时,她被男同学私下里评为班花。现在,王阿姨做了切面店的老板娘,王阿姨的身上就具备了一个切面店老板娘的鲜明特征。身上穿的是从纺织厂女工那里讨来的白围裙,脑袋上戴的也是纺织厂女工的白帽子,露在外面的脸上总是噌着一摊摊白面粉,眉毛、头发上也蒙了一层白霜,简直就是一个女圣诞老人。王阿姨在切面店里的窗玻璃上看到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眼皮浮肿、眼袋突出,眼角的鱼尾纹挡不住地扩散而开,一副憔悴沧桑的样子。王阿姨心里便生出了一些莫名的酸楚,酸楚过后,她便决定,要把失去的青春容颜找回来。那时候刘湾镇上的人们,还没有学会用化妆品,镇上也找不到一所让女人们改头换面的美容院,唯一一家理发店,也只做剃头和电烫。既然是唯一的,那就必须选择这家理发店了。这一天,王阿姨做完早市,去了一趟西市街的理发店。三个小时后,王阿姨头上顶着一朵乌黑的大丽花从理发店里面红耳赤地走向东市街。电烫夹子的热量把她的脸烘烤成了一块红烧肉,这时候若是有人伸手摸摸她的脸,手心里的感觉一定是滚烫的。当然,这一天,王阿姨赤红的面孔没有被别人摸过,倒是她自己在回家的一路上不断地摸着自己的热脸蛋,心里的热量更是烈了几成,直烧得她喉咙口发干。王阿姨从理发店出来,一路从东市街头走到街尾的切面店,走得是疾步如飞,两条并不粗壮的腿扛着同样并不粗壮的身体移动得极快。可她走得再快,东市街前段的百货店、棉布店、五金店和新华书店里的人还是看到了她头上的大丽花和绯红的脸了。东市街后段的豆腐店、鱼行、肉庄里的人也看到了。当然,中段裁缝铺子里的金裁缝,也看到了。王阿姨从裁缝铺子前走过时,金裁缝正在裁一条男式长裤,眼梢里一闪,他便看到了崭新的王阿姨,他一边张开剪刀口子,一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老妖精,发什么骚。金裁缝骂完王阿姨老妖精,剪刀咔嚓一声下去,这一下去,金裁缝就发现自己闯祸了。一块好端端的毛涤长裤料子,被他这一刀,剪得只能做短裤了。金裁缝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可今天,金裁缝开创先例了。这就叫老马失蹄、阴沟里翻船。金裁缝一生气,把手里的剪刀狠狠地拍在裁剪台上,发出了一记钝重的撞击声。这一记声响,把正呆立在金裁缝脚边的芦花鸡吓得“咯咯”叫了一气,翅膀也扑棱扑棱地乱拍了起来。金裁缝的气便撒向了芦花鸡,他伸脚踢向身材肥硕的大花,大花便如受了委屈的女人,奋力叫唤着逃进了里屋。金裁缝心里暗骂的那句话终于窜出了嗓子眼:发什么骚,我碰着赤佬了!三 倒霉日幸好,金裁缝剪坏的毛涤裤料是客人从隔壁棉布店里买来的,要是从上海的宝大祥里买的,金裁缝就要特地跑一趟市区了。这事情还不能声张,在金裁缝的开业历史上,这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很丢面子的。就好比木匠家里的凳子折了脚,裁缝身上的衣裳脱纽襻,这都是行业里的笑话。金裁缝是不能让人看笑话的,所以,金裁缝决定自己去买一块这样的料子赔给人家。因为剪坏了顾客的裤子,金裁缝的心情糟糕极了,作台上等着裁剪缝制的料子还有好几块,做活计的心思却全无了。金裁缝竟也忘了给他的母鸡们撒吃食,大花饿得咯咯叫,小白饿得缩脖子呆站在鸡棚角落里,只有二黑,依然又是挺胸又是撅屁股的,寻野食的货,倒是不受主人心情的牵制,过得惬意自在。晚饭,金裁缝倒是没有亏待自己,他给自己做的是红烧咸带鱼。前段日子有一位顾客请他做衣裳,给工钱时还送了他一条咸带鱼,金裁缝没舍得吃,他把咸带鱼挂在了后窗口。从那天起,只要一入夜,豆腐店里的虎纹猫就每天在他的后窗外徘徊仰望,简直象罗蜜欧在每个夜晚到来时,去朱丽叶的窗外求爱,持之以恒、忠贞不渝。豆腐店养猫是为了捉老鼠,豆腐店里黄豆多,老鼠就多,老鼠吃黄豆,猫捉老鼠,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由于金裁缝家的窗口飘扬着一条如旗帜般的、散发出强烈的腥风膻气的咸带鱼,豆腐店里的猫,便因此而玩忽职守了。因为心情不好,金裁缝停了活计,干脆躺到里屋的小床上睡觉去了,这一睡,居然睡到了天黑。金裁缝是被后窗口“悉悉琐琐”的动静弄醒的,眼睛一睁开,他就猜到了后窗口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金裁缝象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一样一跃而起。事实上,他的确还算是个小伙子,没结过婚的男人,四十不到,自然是活泛的。他向着后窗猛扑而去,虎纹猫闪身逃脱,咸带鱼应声落地。金裁缝拉亮电灯,两尺长的咸带鱼被撕咬掉了尾部半尺长一段,剩下一尺半长的前段正躺在地上,一如既往地散发出咸带鱼特有腥濠气。金裁缝觉得,大约这一日是轮到他交霉运,剪坏了裤子不算,还让豆腐店的猫偷吃了半条咸带鱼。金裁缝虽然年纪不大,但头脑里还是有一些老式的迷信观念的。他认为,在倒霉的日子里,干脆自己主动去寻找倒霉,那些意外的倒霉就不会找上门来了。这是浦东人的传统,比如谁出门买菜时在菜场里跌了一交,买完菜回到家,发现又掉了钱包,一不过二,二不过三,连遭三件倒霉事,霉运才能过去,现在只发生了两件,跌了一交,掉了钱包,还有一件没发生呢,家人或者隔壁邻舍就会主动替他出点子:拿只碗出来摔摔碎,就满三件了。于是,那人便从自家的菜橱里拿出一只蓝边碗,找一块相对坚硬一些的地面,把碗托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猛烈摔下,碗破成百十个碎片,行了,霉运过去了,接下去就可以放心走路、吃饭、睡觉了。也有碰到意外的,不知道是碗太结实还是真的老天为难,那碗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居然不碎。这人就多半会面色夹白起来,碗不碎,说明他今天的霉运是躲不过去了,或者说,他今天要遭遇的倒霉事,远比摔碎一只碗要恶劣得多。也还是有自欺欺人的办法,就是换一只碗,找一块更加坚硬的地面,再摔。这一次,多半不会摔不碎了。但终究还是不放心,走路怕被车撞死,吃饭怕被噎死,睡觉怕醒不过来,一睡就睡到了阴曹地府。金裁缝把客人的裤料裁坏了,金裁缝的咸带鱼被豆腐店的虎纹猫偷吃了一半,这是两件倒霉事,还有一件没发生呢。金裁缝决定,把咸带鱼烧了吃掉,他就完全少了一样财产了,少掉一样财产,那可不是倒霉事吗?决定一经作出,金裁缝就开始操作起来。咸带鱼,金裁缝是红烧的,加了几瓣蒜子,很是下饭。为了把咸带鱼完全消耗掉,金裁缝多吃了一碗饭。待咸带鱼全部进肚子后,金裁缝才忽然感觉心头通畅了,原本堵得慌慌的感觉消失了,情绪也好起来。情绪一好,金裁缝就决定要开夜工赶活计了。于是,那一夜,金裁缝的铺子里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脑袋上顶着一朵乌黑新鲜的大丽花、左手拿着一块缎子布料、右手拿着一盘晒干的切面的王阿姨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金裁缝的铺子里。金裁缝抬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招呼道:来啦。金裁缝心里还是有疙瘩的,白天就是因为顾着看这个女人头上的大丽花,才把裤子裁坏的,现在,这个女人居然找上门来了。金裁缝心里不痛快,但他还是有着一名裁缝的职业道德,他象对待每一位顾客那样,对王阿姨说:想做啥衣裳?王阿姨羞答答回答:金师傅,这么晚还来麻烦侬,日里相实在忙得没空,只好夜里来寻侬了。王阿姨说话时脸红扑扑的,这红,与白天被烫发夹子的电热烤的红是完全不同的。那红是干燥臃肿的,这红是湿润灵巧的;那红是由外到内的,这红是由内而外的。总之,此红非那红,所以,这红,看起来也让本已有几许苍老的王阿姨颇具了几分丰韵。金裁缝一脸严肃地挥了挥手,表示他对夜间来客的宽容大度。王阿姨便说:金师傅,我想做件夹袄,要过去那种中式盘扣的。金裁缝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听着王阿姨描述她那件想象中的缎子夹袄。听完,金裁缝才说:中式夹袄好是好的,不过不要做大襟的,老古八气的衣裳穿在身上毕竟过时。改良一下,盘扣装在前面,中式服装,只要抓住一个立领、一个盘扣就可以。金裁缝的建议得到了王阿姨的认可,接下来,金裁缝便从脖子里扯下那根黄色的软皮尺,王阿姨乖乖地托开了双臂。四 上海服饰王阿姨的胸围不能说雄伟,但不平坦;王阿姨的腰围不是水蛇型,但没有赘肉;至于臀围,那实在是很完美的。大约因为王阿姨一直没有生养,所以,这臀部,竟还紧凑凸翘如年轻的女郎。总之,王阿姨这样的身材,在刘湾镇上的四十岁女人群体中,可以说是凤毛麟角。金裁缝在记录王阿姨的三围时想:这个女人倒是一副好衣架,可以做一件掐腰身、下摆展开的中式立领段子夹袄。这样式,是金裁缝在一本叫《上海服饰》的杂志上看到的。金裁缝虽然是上海远郊小镇上土生土长的裁缝,但金裁缝很跟得上潮流,他订了一本《上海服饰》杂志。虽然他很少把《上海服饰》上刊登的时髦衣裳样式在刘湾镇人身上作尝试,但他还是在每年的年底义无返顾地奔向西市街上的邮局,花费一笔钱订下整年的《上海服饰》。每个月6号,绿色的邮递员踏着绿色的破自行车飞速骑来,嘎然停住,单脚撑地,往裁缝铺子里扔进一本杂志,嘴里叫着:金一鸣,《上海服饰》来了。只有听到绿色邮递员的叫声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金裁缝的大名叫金一鸣。要是没有邮递员的提醒,人们都忘了他的名字了。更没有人去推敲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要是细想,这名字还是有一定的知识含量的。一鸣,可不就是一鸣惊人的一鸣吗?但以目前情况来看,金裁缝金一鸣要在刘湾镇上做出一鸣惊人的事业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金裁缝因为拥有了每月一本的《上海服饰》,便连他的姓名都在人们的记忆中死而复生了。这本杂志虽然并不实用,但拥有了这本杂志,金裁缝便感觉自己是一个有档次的裁缝了。刘湾镇上的裁缝,没有一个会照着书上的样式给人做衣服。多少年代了,这里的裁缝是师傅带徒弟,一代代带出来的。金裁缝却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裁缝,他跟师傅学艺三年,学徒期满后,便在东市街上独立开起了裁缝铺子。金裁缝做了十年裁缝,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做一件远不同于一般刘湾镇人穿的衣服。虽然金裁缝种了几分自留地,还养了三只母鸡,浑身上下飘逸出一股鸡屎的气味,但这并不防碍金裁缝订阅一本《上海服饰》月刊,这本杂志让金裁缝更象是一个有思想、有层次的裁缝,而不是一个刘湾镇上的土裁缝。《上海服饰》上说,这种裁缝应该叫服装设计师。现在,金裁缝准备在徐娘半老却风韵尤存的王阿姨身上实现做一个服装设计师的梦想了。他并不确定王阿姨是否能接受他在她身上的创举,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金裁缝似乎没有因为下午裁坏了一条裤子而责怪王阿姨,现在,他对王阿姨那块上好缎子布料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想象着这块银白底子上撒着素色菊花的缎子衣料做成夹袄穿在王阿姨身上的样子,应该是时髦而优雅的,和今年的《上海服饰》第3期第12页上的那个模特一样好看。只有这样的衣裳,才配得上王阿姨那颗顶着一朵大丽花的脑袋和保持得还不错的身材。适才在替王阿姨量尺寸的时候,金裁缝已近距离地看到了王阿姨的面容。以前,金裁缝是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如此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的长相的。金裁缝看到的王阿姨,是站在堆满切面和馄饨皮子的柜台后浑身灰白的王阿姨。当金裁缝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软皮尺在王阿姨身上丈量的时候,他发现王阿姨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他还闻道了她新烫的头发里散发出一股药水加之发油的气味,有点香,交织着一点奇怪的化学品味儿。要知道,金裁缝可是个单身男人,尽管金裁缝几乎每天都用一根软皮尺在女人们身上摆弄,但刘湾镇的女人们身上,多半是炒菜时熏的油烟气,或者是鱼腥味、蔬菜的腐烂味。王阿姨头发上的特殊气味,显然是金裁缝未曾领略过的,他便断定,这就是女人的气味。量尺寸的时候,王阿姨站得很直,姿势看上去有些僵硬,象是要拉开面前这个男人与她过于靠近的距离,又象是为了让身材更挺拔些。金裁缝却象一头勤恳的驴子,低着脑袋在她身前身后绕着圈子地忙碌,他并不介意王阿姨用什么样的姿势让他在她身上丈量。王阿姨却是把自己全数交给了他,任由他用目光和双手在自己身上测量。王阿姨和刘湾镇上的所有女人一样,对金裁缝的手艺抱以绝对的信任。尺寸量好了,试衣的时间也定下了,金裁缝没有别的话说,便低下头开始继续做活计。王阿姨却并无要走的意思,她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裁缝铺子里的家什物件,擤了好几次鼻子,然后,自言自语道:这房子里哪能有股怪味道?金裁缝并不答腔,王阿姨却擤着鼻子,一路探询着散发出怪味道的根源,这一探,就探到了金裁缝的里屋。金裁缝的私人空间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王阿姨的眼前了。狭小的空间,一张单人床,拖把、木桶、铁锄、一个用木条钉的鸡棚,棚里断断续续传出一些“悉悉嗦嗦”响动。王阿姨瞪着眼睛惊异地看着里屋的陈设,心里慨叹着金裁缝生活的地方竟如此寒碜。她折身回到外屋,笑眯眯地说:金师傅啊,侬每天要做介许多衣裳,忙得来五荤六素的,要是有个人相帮就好了。金裁缝的回答很简单:还好。王阿姨就自说自话起来:侬要是没意见,我帮侬介绍一个人怎么样?金裁缝却有些不解风情:忙得过来的,不用雇帮手。王阿姨“咯咯”笑起来:我又不是帮侬寻雇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侬总归要结婚的呀,我是想帮侬介绍个对象。金裁缝还未来得及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只听得里屋发出一阵“咯咯咕咕”的叫声和翅膀扑腾着拍击木棚子的“噼里啪拉”的声音。金裁缝嘴里骂着“半夜里相也不消停,吵啥吵”,人已急里忙慌地跑进了里屋。也不知道金裁缝是怎么安抚那三只从睡梦中醒来的母鸡的,他一进里屋,三只母鸡就安静了下来。金裁缝出来时夹带了一股鸡屎气味的风,王阿姨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然后,她想到该回家了,于是说:辰光不早了,侬也要困觉的,我回去了,下个礼拜我来试衣裳哦。金裁缝只回了千篇一律的两个字:走好。王阿姨把一段绸缎料子和一盘晒干的切面留在金裁缝的铺子里走了,金裁缝继续站在作台前做活计,他捏着一把缝纫剪刀,对着堆成了山的布料想了想,便打开田字格本子。他要把王阿姨送的一盘切面写在存根上,可他提起笔,却又不知道王阿姨的名字。他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王阿姨究竟叫啥名字呀?金裁缝在王阿姨的胸围、腰围、臀围等等一串数字下面写上“切面一盘”,再下面,金裁缝写了“王阿姨”三个字,中规中矩的,就象好学生的作业,清洁工整。写完,他合上田字格本子,闭了灯,进里屋睡觉去了。那三只母鸡,睡得和金裁缝一样塌实,偶尔响动一两下,也是偶尔而已。五 蔡哑子王阿姨到布店里买了二尺做盘扣的黑丝绒,又带上一袋用卖剩下的馄饨皮炸的脆麻花送到了金裁缝的铺子里。金裁缝一般是不拒绝客人送的礼物的,他们送来新大米、甜芦粟、芥菜饼,无非是为了赶吃喜酒能穿上新衣裳,希望金裁缝加急给做出来,或者是想做一件电影《第二次握手》或者《庐山恋》里女主角穿的那种衣裳,希望金裁缝能做得尽力符合要求。刘湾镇上的人们对手艺人通常是客气的,手艺人也是和气生财,轻易不主动提出加价,顾客便带来一些小礼品,在提出超常规要求时好让自己不要太过意不去,手艺人便也把这些小礼品权且充作加班工钱了。金裁缝收下礼品后,总是在田字格本子的存根页上记下一笔帐。比如给蔡哑子做裤子时,金裁缝就在那一页上写了这么几个字:蔡哑子不肯量体,裁衣加费,咸带鱼一条。被豆腐店的虎皮猫吃掉一截尾巴的那条咸带鱼,就是蔡哑子的老娘蔡家姆妈送的。蔡哑子是清洁所的工人,他每天早晨推着一辆二轮木板劳动车走在东市街上,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叫声。蔡哑子不会说话,但蔡哑子还能发出一些非语言的喉音,这些喉音就是他木板车的喇叭。蔡哑子的车一到,没有人不闪身让开的,倒不是蔡哑子特别受人尊重,那是因为,蔡哑子的木板车上装的是一只只颜色、形状、气味大同小异的马桶。蔡哑子收齐了各家摆在门口积聚了一日一夜屎尿粪水的马桶,中午前再推着木板车回来,把刷干净的马桶放回各家门口。一般是靠着墙头放,马桶盖是半掀的,露出一角,可以让太阳光晒到马桶内,起到消毒杀菌的作用。蔡哑子工作认真负责、周到细致,不仅马桶刷得干净,而且,他还认识东市街上每户人家的马桶。王阿姨家的马桶比较新,红色油漆还没有完全剥落;豆腐店老板家的马桶比较旧,通体发白,木料倒是上好,提在手上有份量,是一只用了两代人的、经久不衰的老马桶;刘木匠家的马桶提柄上缠了一截老蓝布条,风吹日晒的,退色的蓝布条还是责无旁贷地证明着它就是刘木匠家的马桶。蔡哑子是绝不会做出把王阿姨家的马桶摆在了豆腐店门口,把豆腐店的马桶晾在了刘木匠家门前的事情的。金裁缝是东市街上唯一没有马桶的住户,蔡哑子因此而对金裁缝颇有意见。每次推着满裁各色马桶的木板车走过金裁缝的铺子时,蔡哑子的嘴里总是发出一些骂骂咧咧的声音,这不成语言的声音让人一听就明白,他是在向金裁缝发出抗议。对于以刷马桶为生的蔡哑子来说,没有马桶的金裁缝就是他生活和事业的障碍、是绊脚石。所以,蔡哑子一相情愿地与金裁缝做了冤家结了仇。当然,这只是蔡哑子单方面的决定,金裁缝是否晓得他已经成了蔡哑子的仇人,这就不得而知了。蔡家姆妈之所以送一条咸带鱼给金裁缝,是因为她要给儿子做一条裤子,可蔡哑子却是死也不肯到金裁缝店里来量尺寸。蔡哑子自作多情地把金裁缝看成了死对头,既然没有马桶的金裁缝不支持他的工作,那他也完全有必要以牙还牙,所以,蔡家姆妈要他去裁缝铺子里量尺寸做裤子时,蔡哑子的嘴里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喧嚣,配上他手舞足蹈、挤眉弄眼的动作表情,完全可以算得上声请并茂了。蔡家姆妈没办法,只好拿着布料,提了一条咸带鱼,去了金裁缝的铺子。蔡家姆妈说:金师傅,蔡哑子不肯来量尺寸,侬看哪能办?蔡家姆妈和刘湾镇人一样把儿子叫做“蔡哑子”,可她曾经为了这个称谓和人家翻过脸。她指着那个首创“蔡哑子”的人骂道:侬叫伊蔡哑子,侬讨个娘子瘌痢头;侬叫伊蔡哑子,侬养个儿子没屁眼;侬叫伊蔡哑子,侬氽江浮尸绝子孙……蔡家姆妈骂人的话很恶毒,却朗朗上口。她象一个江湖民歌手,开口就能骂出合乎平仄韵脚的句子,她因此而在刘湾镇上名声大振。兴许,就是因为她嘴皮子太厉害了,才生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儿子。老天很公平,老天总是要让这个世界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好事连连或者祸不单行的情况总是少有。可是蔡家姆妈骂过人家断子绝孙后没多久,她就发现只要有人叫她儿子一声“蔡哑子”,他就会立即把目光射向你,好象他是听见了的,而且屡试不爽。于是,这位江湖民歌手快速转换了自己的观念,经过再三思考后,她也决定叫她的儿子“蔡哑子”了。虽然她曾经给这个称呼赋予了恶毒的诅咒,但反过来想想,她是一个女人,女人是不用讨娘子的,叫他蔡哑子,她也不可能讨个瘌痢头娘子,第一条诅咒对她没用。她养个儿子没屁眼也是不可能的,虽然她儿子是个哑巴,但他不仅有屁眼,并且他的屁眼安然无恙地在他的屁股上十分敬业地行使着它屁眼的职责,二十多年从无偷工减料、玩忽职守。所以第二条诅咒对她也没用。只有这第三条,“氽江浮尸绝子孙”,还是有些凶险的。不过,蔡家姆妈还是自信地认为,她是有能力为哑巴儿子娶上一房娘子,养下一个两个孙子的。所以,蔡家姆妈便也心安理得地叫儿子“蔡哑子”了。蔡家姆妈提着咸带鱼去了金裁缝的铺子。她对金裁缝说的:金师傅,蔡哑子不肯来量尺寸,侬看哪能办?金裁缝看了看蔡家姆妈手里的咸带鱼,胸有成竹地说:把料子放在作台上吧,下个礼拜来拿裤子。蔡家姆妈千恩万谢地走了,那条咸带鱼被金裁缝挂在了窗口,豆腐店的虎皮猫便开始了每天晚上迷惘、彷徨和不知归途的邻家窗前生活。金裁缝之所以这么爽快地收下蔡家姆妈的咸带鱼,是因为他觉得他完全有把握在不给蔡哑子量尺寸的条件下给他做出一条合身的裤子。蔡哑子推着装满马桶的木板车走在东市街上,多年如一日地向刘湾镇人展示着他的身材。金裁缝虽未拥有一只马桶,但他对蔡哑子的身材还是烂熟于心的。做了十年裁缝,他的目测能力已经很是了得。只要在客人身上观察几分钟,那人的身材尺寸他就能报个八九不离十。但给一般人做衣服,金裁缝还是用软皮尺量过后才下手。一个礼拜后,蔡家姆妈取到了按时完成的新裤子。回家后,她让蔡哑子穿一下试试。蔡哑子一看是条新裤子,便欢天喜地地脱了旧裤子,换上了新裤子。果真很合身,穿了新裤子的蔡哑子顿时变得好看了、清爽了。蔡家姆妈盯着哑巴儿子看了半天,便对几天后将要进行的相亲活动增加了几倍信心。可是,穿着新裤子的蔡哑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急里慌忙地脱下新裤子,冲着老娘一通咆哮。这咆哮没有具体内容,只“阿巴、阿巴”地叫着。老娘自然是明白儿子的意思的,便安抚道:裤子不是金裁缝做的,是我请西市街上的丁裁缝做的,侬就安心穿吧。蔡哑子这才平息了下来,丁裁缝做的裤子他穿,金裁缝做的他怎么能穿呢?穿上,就等于支持了金裁缝的制衣事业,这样,就等于是对自己刷马桶事业的背叛。蔡哑子穿着以为是丁裁缝做的新裤子,等待着相亲日子的来临。蔡家姆妈给儿子找的对象是刘湾镇乡下的一个哑巴,镇上是找不到和蔡哑子这么般配的姑娘的。蔡家姆妈真是煞费了苦心,她认为,哑巴娶哑巴才叫门当户对,要不,儿子就会受欺负。娶个哑巴怕什么,照样吃饭干活,照样睡觉生儿子,一点也不影响蔡家的香火。蔡哑子穿着线条笔直的新裤子去相亲了,相亲的地点选在刘湾镇西街的饮食店里。媒人带着姑娘到达时,蔡哑子和他老娘已经站在饮食店门口等候。蔡哑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姑娘,蔡哑子的耳朵不好使,视力却很好。姑娘脑袋上扎着一把粗壮的大辫子,有些胖,高矮还合适,眼睛不大,脸盘不小,不算好看,但也不难看。蔡哑子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姑娘跟在媒人身后,媒人和蔡家姆妈寒暄的那会儿,姑娘的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蔡哑子的两条腿。四个人走进饮食店,在一张因油腻而显得十分有亮度的方桌边坐了下来。蔡家姆妈请媒人和姑娘吃了小馄饨和豆沙麻球,该说的话都说了,看起来双方都还满意,相亲活动基本大功告成。正要起身离开,那姑娘却对着媒人打起了手势。哑巴姑娘一打手势,蔡哑子便如同发现了志同道合者,高兴坏了。媒人这边还一脸糊涂,蔡哑子这边已经与姑娘搭上话了。两人一来一往动作了一番,都回头笑盈盈地看着蔡家姆妈。老娘看多了儿子的手势,还能明白意思。她对媒人说:这两个小囡有缘分,一碰面就象老熟人了。然后她一边给儿子打手势,一边说:今朝丁裁缝出门做活去了,下一趟碰头,我再带伊去做裤子。原来,姑娘一到,就看上蔡哑子身上的那条裤子了,刚才她和蔡哑子的交流内容,就是打听蔡哑子的裤子是谁做的,样子很好,她也想做一条。蔡哑子很为自己的裤子受到姑娘的喜欢而高兴,好似喜欢上他的裤子,等于是喜欢上他的人了,便殷勤地要立马去给姑娘做裤子了。蔡哑子只知道这条裤子是西市街的丁裁缝做的,老娘想的却是等下回姑娘再来时,她要避开蔡哑子单独带姑娘去金裁缝的铺子。媒人和姑娘带着两张油汪汪的嘴巴离开刘湾镇后,蔡哑子脸上的幸福笑容便象起风天里的池塘,一漾一漾地播散着,久久不能平息。六 方哑子刘湾镇上的人们一夜之间全知道蔡哑子有女朋友了。蔡哑子的女朋友姓方,也是一个哑巴,刘湾镇人叫她方哑子。方哑子第二次去刘湾镇,蔡家姆妈就支开儿子,带她去了东市街上的棉布店,然后又去了金裁缝的铺子。方哑子在棉布店里的公开亮相,证实了她在刘湾镇上即将落脚生活的传言,同时确立了“方哑子”这个与她未婚夫蔡哑子十分般配的称谓。方哑子在布店里兜了一圈,看中了一块紫红色粗花呢,她当即决定不想做裤子了,她想做一件好看的上衣。蔡家姆妈掏钱的时候有些心疼,粗花呢比纯涤纶要贵好多呢。但想想儿子的终生大事,也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衣料。蔡家姆妈带着方哑子踏进金裁缝的铺子时,正巧赶上王阿姨在试新衣裳。金裁缝说:来啦。蔡家姆妈说:金师傅侬先忙,我们等一歇不要紧的。金裁缝头也没抬,眼睛专著地看着王阿姨的上半身。王阿姨笔直地站着,身上是一件已基本完工的缎子夹袄,银灰底缎面上撒着素白的菊花,立领掐腰,胸前一排黑色丝绒盘扣,前襟和下摆镶一圈白色兔毛。王阿姨穿着这件夹袄,就不再是切面店里的王阿姨了。蔡家姆妈叫起来:哎呀王玲梅,侬这样一穿,就一点也看不出是刘湾镇上的人了,侬象上海人啦。刘湾镇人说的上海人,是黄浦江西边的市区人,那里的人,一口一个“阿拉阿拉”,是十分洋气的。刘湾镇是在黄浦江东边的,属于乡下。被人赞为“象上海人”,无疑是极高的评价。金裁缝听到蔡家姆妈叫王阿姨“王玲梅”,心里一怔,原来王阿姨的名字蛮好听。他抬头看了一眼穿了新衣裳的女人,此时,因为被蔡家姆妈称赞象“上海人”,王阿姨正兴奋得满脸通红。金裁缝就站在王阿姨跟前弯腰察看着新衣服是否合身,女人身上的香气和化学味儿又一次钻入他的鼻子。金裁缝头脑里便跳出了一个想法:王玲梅这个女人,很适合穿我做的这件衣裳。金裁缝服装设计师的梦想在王阿姨身上得到了第一步实现。王阿姨这件衣服,是金裁缝按照《上海服饰》上的样子作了几处改革做出来的。花哨的蝴蝶盘扣换了简单的琵琶扣,绛红色兔毛镶边改成了白色,下摆大一些,腰身掐得透一些。经过金裁缝的修改,这件夹袄穿在王阿姨身上,与她这个人就十分相得益彰了,夹袄衬托得王阿姨眉目里、举手间多了万种风情,王阿姨的好身材则把夹袄新型的款式和上好的做工完全衬托了出来,金裁缝的高超手艺得到了进一步证明。方哑子亲眼看到了王阿姨身上的缎子夹袄,她眼睛死盯着王阿姨看,心里暗暗惊叹着金裁缝的手艺。这件夹袄,在刘湾镇上的确是绝无仅有的,人们从未见过哪个女人穿这样的衣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更不要说乡下姑娘方哑子了。这件衣服实在是太特别,太好看了,方哑子毫不犹豫地动心了。王阿姨走后,金裁缝一把抖开方哑子的紫红粗花呢,与王阿姨的缎子夹袄一比,方哑子选中的衣料显然土气得多。方哑子虽然不会说话,但这并不防碍她对世上一切美好东西的追求。当金裁缝问她“侬想做啥衣裳时?”时,她伸出她的手,指着王阿姨那件还需修改一下腰身的挂在墙边的夹袄,眼里闪闪发光。金裁缝笑了,他笑盈盈地对方哑子说:侬这块料子是不好做这样的夹袄的,做件短大衣倒是可以的。金裁缝难得对谁一笑,今日里他却对蔡哑子的女朋友方哑子露了笑脸,并且这张笑脸是毫无牵强和遮掩的,笑得明亮温暖,如同一潭澄清见底的水,毫无杂质。方哑子终于决定采用金裁缝的建议,做一件短大衣。量完身材,蔡家姆妈带着心满意足的方哑子离开了裁缝铺子,金裁缝在那本田字格本子的存根上写下:蔡家姆妈的儿媳妇方哑子,短大衣加毛翻领,长生果五斤。这一回,蔡家姆妈送了五斤长生果给金裁缝,方哑子家在离刘湾镇十多里路的农村,长生果是方哑子自己种的。那几天,对新衣服怀着急切期盼的方哑子不远数十里,每天从乡下步行到刘湾镇上金裁缝的铺子里,看看大衣做到什么程度了。头一天,方哑子没有见到完工的短大衣,金裁缝只对她摇摇头,表示衣服还没做好。方哑子也不催,只失望地回头走了。第二天,还照样来,金裁缝还是摇头,她又转身走了。连续三天,因为是来了就走,每天在东市街上收送马桶两趟的蔡哑子没有发现女朋友天天往金裁缝铺子里跑。三天过去后,金裁缝觉得过意不去了,连夜把方哑子的大衣赶了出来。第四天,方哑子赶到刘湾镇上,走进金裁缝的铺子,一眼便看见了紫红色黑毛领子的大衣已经挂在了墙上。方哑子高兴得“阿巴阿巴”欢呼了一阵,然后在金裁缝的帮助下,试穿了一下大衣。方哑子穿上大衣,整个人就变了样儿,粗陋的农村姑娘成了一个镇上女孩。紫红大衣的颜色衬得方哑子的皮肤显白了,眼神也灵敏了,要是不说话,不做手势,全看不出是个哑巴。金裁缝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发现大衣的袖口做得太长了一点,不方便干活,心里便记下了袖口减去三分,然后对方哑子做手势要她脱下大衣,过三天再来取成衣。方哑子恋恋不舍地脱下,又把大衣抚摩了许久,才交到金裁缝的手里。金裁缝脸上再一次露出了明朗的笑容,边说话边打手势,手势是打给方哑子看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快要过年了,我手里相生活多得来不及做,再等三天,保证侬穿上新衣裳,放心好了。侬要是穿着这件大衣在蔡哑子面前一立,保证伊看得眼乌珠要掉出来了。说来也奇怪,金裁缝对方哑子的态度实在是好过对刘湾镇上任何别的顾客。他从不在一个健康的顾客面前说这么多话,倒是对一个哑巴唠叨了好一会儿。他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可今天他对着方哑子说了好几句废话,还拿蔡哑子开玩笑。不管方哑子有没有听懂他的话,他终究显得象一个大男人的样子了。或者说,金裁缝本就具备了高尚的德行,他原则性强,蔑视权威,同情弱小。方哑子属于弱小一类,她是占了弱小的便宜而得了金裁缝的同情亦或支持也未可知。可是,蔡哑子终于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些天,蔡哑子一如既往地推着木板车走在东市街上。虽然金裁缝的铺子门口从未摆出过一只马桶,但金裁缝敞开的大门每天向东市街上的行人展示着他的成果,所以,有那么几天,蔡哑子看见金裁缝铺子里的墙上挂着的一排衣架里,一件紫红翻毛领短大衣很是扎眼。又过了几天,他看到,紫红翻毛领短大衣穿在了女朋友方哑子的身上。蔡哑子的眼乌珠果然在女朋友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突暴而出,几乎要掉出来一样。蔡哑子的眼乌珠不是因为方哑子忽然美得不可收拾而要掉出来的,蔡哑子的眼乌珠是气得要掉出来的。蔡哑子终于发作了,他一把抓住方哑子身上的短大衣,目露凶光,一脸愤慨地发出“咿咿呀呀”的质问声。方哑子起初是挣扎,挣脱不掉,便翻身抓住蔡哑子,两个不会说话的人便扭在了一起。这一日,蔡哑子和方哑子进行了一场男女混合摔交赛,结果旗鼓相当,殃及一些家什器具,计踢翻凳子两只,摔碎茶壶一把,扯掉紫红大衣纽扣若干。方哑子虽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但她是一个有自尊的人,她没有哭泣,她从地上爬起来,敞开着脱了纽扣的大衣,面带决绝表情,做了一通干脆而不拖泥带水的手势,意思大致如下:侬凭什么撕我的衣裳,侬不要以为侬是镇上人我就该听侬的,侬也不过是个刷马桶的,我看上侬只是因为侬穿了一条样子很好的裤子,现在侬这样对待我,那我们就一刀两断。方哑子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蔡哑子的家门,蔡哑子在她身后跳着脚还给她一连串动作,大意是:我还不希奇呢,侬看中的不是我,是裤子,侬就去和裤子谈对象好了。可惜方哑子出门后就以她紫红色的背影对着蔡哑子,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始终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到蔡哑子肢体语言的反击。蔡哑子停下手势后发现了一个问题,方哑子看中的是他的裤子,裤子是金裁缝做的,自己又请方哑子去和裤子谈对象,从逻辑上来说,是等于请她去和金裁缝谈对象了。这么一想,蔡哑子便冲着已经远得只剩下一个紫红色小点的方哑子又做了一通手势,意思是:侬去和他谈对象啊,这个人家里连一只马桶也没有,侬去啊,没有马桶的人不长屁眼,侬要是嫁给他,生个儿子也没屁眼。在骂人这一点上,蔡哑子具备了与她老娘不相上下的思维和能力,可惜他不会说话,如果会说,他嘴里一定会爆出一段朗朗上口而颇具韵脚的骂词,完全可以与江湖民歌骂手蔡家姆妈媲美。但蔡哑子骂人比他老娘更有逻辑,他与金裁缝的结怨,是出于对倒马桶事业的热爱,他因热爱事业而憎恨与他事业作梗的人,最典型的就是没有马桶的金裁缝。蔡哑子又因为女朋友支持了金裁缝的事业而对方哑子极其不满,支持了仇人的事业,就等于背叛了他,就是向仇人投怀送抱,这是不可容忍的。至于生个儿子没屁眼的话,就有些牵强了。蔡哑子当然知道金裁缝不用马桶也会撒尿拉屎,但他还是在气极的时候指控没有马桶的金裁缝是因为没有长屁眼。这一证据并不具备充分必要条件,也就是说,没有屁眼的人肯定不需要马桶,但没有马桶的人未必没有屁眼。蔡哑子的证词缺乏充足的依据,所以,生个儿子没屁眼的结论也是不能立足的。不过这一通身手间的诅骂,倒是让蔡哑子把心中暗暗仇恨的人摆上了台面,从此以后,他可以公开仇恨金裁缝了,这是明的对持,比之过去暗的较量,更具备男人的豪迈之气。蔡哑子虽然又聋又哑,但蔡哑子是男人,这是绝没有错的。不过这股子豪气在蔡哑子心里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他就感觉到了严重的酸楚。一个月还没满,女朋友就吹了,或者说,真正的恋爱还没开始,就匆匆地结束了,实在是太遗憾了。想到这里,蔡哑子对金裁缝的仇恨就更加深刻了。事业之后的爱情遭遇了挫折,竟也与金裁缝有关。现在金裁缝成了蔡哑子事业与爱情两大人生追求的绊脚石,简直是势不两立了。七 去上海王阿姨打算去一趟上海。刘湾镇属于上海的浦东地区,但刘湾镇人喜欢把黄浦江西岸的市区叫上海。王阿姨要去上海是因为她发现,随着“王阿姨”这个称呼被广泛的使用,自己也正向着“阿姨”的方向急速发展。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除了蔡家姆妈以外,王阿姨那个好听的名字已经很少有人记得。王阿姨是绝不肯年纪轻轻就做阿姨的,她烫了头发,做了新衣裳,又决定去一趟上海。没打算要去买什么东西,只是去白相相,领领市面,看看人家上海人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这总可以吧?这一天早市一过,王阿姨就关了店门,脸色红润地顶着大丽花,穿着银灰色盘扣立领缎子夹袄,坐上公共汽车去上海了。王阿姨乘了四十五分钟的塘川线,东昌路码头就到了。王阿姨又坐上了黄浦江上的摆渡船,浦西的十六铺码头就到了。出了十六铺码头就是外滩,这里,就是正宗的上海了。可是到了上海,王阿姨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她想去的地方是南京路,可南京路在哪里呢?王阿姨打算问一下岗亭里的人民警察,可是岗亭在马路中央,汽车川流不息地开过,实在是没办法穿到马路中间去的。王阿姨正站在轮渡口的马路边急得一筹莫展时,正好后一班的摆渡船靠岸,码头上涌来大群的人。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王阿姨居然在人群中看见了金裁缝,这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了。金裁缝听到有人叫他的时候,还以为听错了。可他还是看到了人群中王阿姨那颗顶着大丽花的脑袋,和大丽花下面那张紧张而兴奋的脸。金裁缝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青年装,裤子也是笔挺溜直的,金裁缝简直不象一个裁缝,倒象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很有知识的样子。王阿姨象见到了亲人一样迎上去道:这么巧,金师傅这是去哪里呀?金裁缝说:是很巧的。我去几家大布店看看新料子,买点辅料,还要配拷边机坏脱的一个零件。王阿姨就说:那我跟侬一道走吧,反正我也要去看看衣料的。金裁缝犹豫了一下,笑笑说:那好吧,不过我是要兜很大一个圈子的,侬不要走不动哦。王阿姨说:不会的,我很长辰光没到上海来了,是想好好兜兜呢。接下来,王阿姨就紧跟着金裁缝,走在了上海繁华嘈杂的马路上。他们走到了南京路,王阿姨结婚那年去过一次南京路,多年过去了,南京路没多大变,市百一店还是那么热闹拥挤。金裁缝和王阿姨进去后,一下子被人群拥住了,退都退不得。王阿姨的面孔差不多贴在了金裁缝的颈窝里,只要一低头,他的下巴就要撞到她额头上了。虽是这么紧张的境况,但王阿姨的眼睛还是不够使唤,当真是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得卖。自动压水的彩色塑料热水瓶,高脚痰盂和搪瓷面盆上喷着花鸟鱼虫;叠成宝塔状的搪瓷烧锅一整套有四只,大的和脸盆一样大,小的象盛饭的汤盅。羊毛衫柜台上坐着几个没有脑袋的塑料模特,穿的是店里最好看的那一件,没有脑袋的脖子上还裹着漂亮的丝围巾;皮鞋柜台前人人都在脱鞋穿鞋,不免得有一股汗脚气飘逸而出,可那些标着博步、蓝棠牌子的皮鞋,样式却是时髦得很。王阿姨的眼睛实在应接不暇了,此刻,面额边贴得近乎零距离的男人,竟丝毫没有让她感觉不安。金裁缝却有些抵挡不住了,他尽力在人群中冲杀出一条路,挤到了稍稍疏散一些的钟表柜台边,然后回头呼唤王阿姨。王阿姨却不见了,就在左冲右突的当口,人群把他们冲散了。王阿姨这边也在伸长脖子找,一颗颗头颅都是相似的,根本找不出金裁缝的那一颗。站在那么多人中间,王阿姨心里却空荡荡的没了着落,知道自己不至于真的走丢,但还是对正宗的上海有了一些怨恨。站在市百一店人流中的王阿姨显然对目前的遭遇缺少经验,她不敢大声喊金裁缝的名字,只站在原地不动,眼睛却四处搜寻着。五分钟左右,金裁缝找了回来。王阿姨看见藏青色的青年装挤过来,就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走丢了哪能办?金裁缝笑笑:我总归会回来寻侬的。金裁缝不多言语,就一句话,王阿姨心头顿感温暖融融。王阿姨心头一热,便对金裁缝充满了依恋,被人群拥挤得几乎贴在一起的感觉也变得受用起来。两人出了市百一店,走上西藏中路,又拐到金陵路,再插进人民路,一路走到城隍庙,兜了一圈福佑路小商品街。这一路上,他们进了好多个布店和小百货店。王阿姨身上的那件银灰色夹袄引起了不少顾客和店员的注意,有些人还特意停下来问王阿姨:侬这件衣裳哪里买的?样子很好啊。王阿姨笑笑回答:不是买的,是请人做的。王阿姨回答的时候,笑咪咪的桃花眼就看看身旁的金裁缝。金裁缝亲自领略到了自己的产品如此受人欢迎,心里便充满了骄傲与得意。在协大祥里,有一个店员拉住王阿姨说要把她衣服的样子拓下来,回去也请人做一件。王阿姨不肯,店员却拉住金裁缝说:师傅,叫侬家主婆帮帮忙,伊只要立一歇歇,我画下来就可以了。金裁缝是没有家主婆的,店员的误解让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王阿姨也脸红了,但她毕竟比金裁缝资格老一些,她一连串说:没辰光,没辰光。边说边拉着金裁缝出了协大祥的门。一出店门,两人都不再说话,好似店员的话拆穿了他们的勾当一样。两人各自想着心思,看着街景,脑海里却都浮现出在市百一店脸贴着颈窝的场景来。刚才是人多嘈杂,没来得及用心体会,这会儿回忆起来,倒是觉着了一丝不安,但不安中却有些甜蜜。一路就走到了城隍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王阿姨说:侬带我走了介许多路,肚皮也饿了,去吃点东西吧。金裁缝摇头:不用的不用的,我每趟出来都是不吃饭的。王阿姨说:这哪能行?饭总归要吃的,今朝侬听我的,一定要吃。王阿姨豪爽得很,说话间正走过一家门楣上挂着“绿波廊”大牌匾的饭店。王阿姨拖住金裁缝要进去吃饭,金裁缝吓得直往后退,两人竟在公共场所拉扯起来。金裁缝实在拗不过王阿姨,他转过身,指着绿波廊对面的一家点心店说:那就到这里吃吧。这是一家卖虾肉大馄饨、小笼包子、两面黄和鸡鸭血汤的点心店,叫松云楼。金裁缝知道,绿波廊里的一顿饭不是普通人吃得起的,王阿姨不知就里,要是果真进去吃,那她就要大出血了。可即便是人家愿意出血,金裁缝也是不愿意乘机敲人家竹杠的,所以他提议到普通档次的松云楼点心店里吃饭。王阿姨终于请金裁缝吃了一顿饭,这顿饭的价格是三元三角四分,一人吃了一碗虾肉大馄饨和一客生煎包子。王阿姨用三元三角四分的花费,报答了金裁缝带她兜马路的辛苦。王阿姨觉得三元三角四分的消费还是很得体的,这些花费,既起到了感谢金裁缝的作用,也没有奢侈到让她心疼。下午回刘湾镇时,自然也是一起走的。两人一起坐了轮渡,又坐了塘川线,四十五分钟后,他们下了车,互道再见后,各自回家了。虽然他们住在同一条东市街上,但他们还是一前一后,相隔二十多米走着回了家。三天后,朱山向王阿姨提出了离婚,理由是,王阿姨和金裁缝去上海约会了。八 离婚朱山手里捏着一支上海牌香烟躺在床上,他用一根发黄的手指点着王阿姨头上的大丽花说:原来是有相好的了,怪不得要烫头发。侬讲,侬去上海是不是和姓金的约好的?王阿姨低着头,眼睛看着脚尖,象蚊子叫一样小声说:是碰巧遇到,不是约好的。王阿姨象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说话声很虚弱,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朱山忽然想起什么,揿掉香烟头喝问:一路上乘那么多公共汽车,啥人付的车钿?王阿姨很老实地回答:乘摆渡轮船的辰光,金裁缝抢着付钞票,所以,乘塘川线的辰光,我就抢着付钞票了。朱山伸出手掌,狠狠拍了一下屁股下面的床板,怒吼一声:塘川线要三角五分一张车票,摆渡船只要四分,侬倒贴户头,拿我的钞票养小白脸,侬昏头了。朱山幸好没有问吃饭的钞票谁付的,要不,他一定会把手指头戳到王阿姨的大丽花脑袋上了。王阿姨说:我没有养小白脸,不相信侬去问金裁缝好了。朱山冷笑一声:我是不会去问的,我脸皮没侬那样厚,自己的家主婆和别的男人私通,我还跑去和这个男人对证,侬以为我戆大啊。朱山对王阿姨与金裁缝私通的指控看来凭据充足,王阿姨没有底气的反驳显然缺乏力量,这样一来,朱山便完全成了受害者。受害者朱山向王阿姨毫不留情地提出了离婚,这场离婚诉讼足足闹了半年,为此,王阿姨和金裁缝成了刘湾镇上一对著名的偷情男女。王阿姨本是不肯离婚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悄悄找过金裁缝。王阿姨说:金师傅,侬去和朱山讲一下,我没有事先跟侬约好去上海,是碰巧遇到的。金裁缝低着头说:我哪能解释得清爽?我要是去对朱山讲,就越描越黑了。王阿姨在金裁缝面前流下了一筹莫展的眼泪,可是金裁缝却十分铁石心肠,他不仅不出面向朱山解释,相反,他开始躲避王阿姨。他不再去切面店买面条,在街上碰到王阿姨,也是能躲则躲,躲不开,就垂着眼皮擦身而过,正眼都不看王阿姨。王阿姨就再没有去过金裁缝的铺子。这半年里,金裁缝的生意似乎差了一些,来做衣服的女人没来由地少了。走在大街上,总听到人们在他背后窃窃私语的声音和对着他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这样,金裁缝在用软皮尺替女客人量身材的时候,手下就多了一些委琐和犹豫。不过,他的三只母鸡大花、二黑和小白,照旧活得各得其所,自在安逸。朱山终于和王阿姨离婚了,刚离婚一个月,朱山就又结婚了,并且放出话来说:姓金的戆棺材,做我的垫刀头。原来朱山与王阿姨离婚是有预谋的。朱山每天凌晨骑着单车去浦东面粉厂进货,认识了面粉厂的发货员小寡妇。朱山去进货的频率很高,和发货员的约会也频繁密集,直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朱山便决定要把发货员娶回家给他生儿子了。但他是有老婆的人,虽然这个老婆是只不下蛋的母鸡,但也不能让人识破他是为了老婆不生养而和她离婚。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出现一个理直气壮地抛弃王阿姨的机会。刘湾镇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朱山要和王阿姨离婚的理由全是借口。王阿姨倒霉就倒霉在那天去了上海,去上海也就算了,偏偏遇到了金裁缝,遇到金裁缝也没什么,她还屁颠颠跟着他逛马路了,逛马路也是没破绽的,关键是他们坐了同一班车回刘湾镇。刘湾镇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即便他们下车后就分开走了,但他们鬼鬼祟祟遮人耳目的举动,还是让刘湾镇人民群众识破了真相。朱山终于等到了契机,王阿姨挣扎了半年,最终还是离婚了。听到朱山结婚的消息后,王阿姨垂胸顿足痛哭了一场。法院把切面店判给了王阿姨,切面店后面的房子归了朱山。朱山店铺住房之间砌了一堵墙,他向人们宣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凌晨三点半起来骑着破自行车去面粉厂进货了。切面店已经不属于他,他自然没有义务再去进货,再说,面粉厂的发货员已经睡到了他的床上,每日天还没亮就赶去面粉厂就完全失去了意义。现在,朱山决定要好好养一阵子身体,准备全力以赴地孕育一个朱家后代了。朱山的再婚使金裁缝逃脱了破坏别人家庭的罪名,只是听说朱山跟王阿姨离婚的真正原因后,他在心里暗骂:“猪头三”做事体不落槛,要离婚也不作兴把罪过赖在我身上啊。不过,在接顾客生意的时候,金裁缝倒明显恢复了坦然和自然,金裁缝拿着软皮尺替女人们量身材的时候,手下也没有了委琐和犹豫。也有客人在金裁缝面前替他打抱不平:猪头三不是人,我们老早就晓得侬是被冤枉的。金裁缝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想:老早就晓得我被冤枉,哪能没有人站出来说句话公道话?也有客人说:王阿姨其实蛮好的女人,长得标致,还勤快,不会养小囡就去领一个好了。说的人眼梢里瞄着金裁缝的反应,许是旁敲侧击地想把王阿姨撮合给他。金裁缝却在心里暗好笑:要有事体早就有了,还能等到今朝?金裁缝这么想着,就感觉前阵子为了不惹上拆散人家夫妻的麻烦而对王阿姨过于冷漠的态度有些内疚,他想,请王阿姨吃顿饭吧。一来,上次去上海,是王阿姨掏钱请客的,后来一直没有机会还情。二来,是为自己没有在王阿姨为难的时候站出来替她说话而表示一下歉意。王阿姨现在是单身女人了,一个单身男人请一个单身女人吃饭,是不怕别人说闲话的。金裁缝终于又到切面店去买面条了,并且与王阿姨又搭上了讪头。王阿姨倒也并未对他耿耿于怀,只是这女人经过半年的离婚折腾,几乎瘦得脱了人形,一笑,露出两排牙齿和发白的牙床。金裁缝暗暗想,女人实在是不经老,一下子就变难看了。金裁缝对王阿姨说:今朝夜里到我这里来吃顿夜饭吧,没啥吃的,便饭。王阿姨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金裁缝居然要请她吃饭。王阿姨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摇头拒绝,她被金裁缝的邀请弄得脑袋瓜子塞住了,话都答不上来。金裁缝称了切面,见王阿姨没有回复他的邀请,便提着切面郁郁寡欢地离开了切面店。金裁缝认为,王阿姨的沉默是表示她拒绝了他的邀请,看来她是不会来吃晚饭了。金裁缝在铺子里心猿意马地做着活,一直挨到傍晚,也不见王阿姨的影子,王阿姨是记了他的仇,不肯来吃饭了。金裁缝心里不痛快,就想早早收工打烊,正要站起来关门,眼梢里却见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挡住了本来就不太明亮的光线。女人说:金师傅,侬请我吃饭,是为啥事体啊?金裁缝赶紧站起来:哦,侬来了啊,进来进来。王阿姨的如约来访,倒让金裁缝有些措手不及。以为她不会来了,没准备菜。这会儿鱼行和肉庄已经关门,请客人吃自留地里种的蔬菜是不象样子的。于是,金裁缝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对王阿姨说:侬坐一歇,我去准备夜饭小菜。金裁缝的惊人决定就是把三只母鸡中的一只充当宴请王阿姨的主菜,他斟酌许久,考虑到二黑是下蛋高手,小白又太瘦小,只有芦花鸡最适合炖来吃。最后,金裁缝把他美貌健壮的大花杀掉了。金裁缝把大花炖在炉子上,去自留地里摘了几颗青菜,又打了几个二黑下的蛋,撒把葱花炒了一盘。一个小时后,鸡炖熟了,揭开锅盖,只见本是一身芦花的母鸡变成了一只赤膊鸡,蜡黄的鸡脚,通红的嘴巴,汤也浓俨之极。王阿姨帮着金裁缝把筷子碗盏洗刷过一遍摆上桌,开吃了。金裁缝对着一锅鸡汤轻叹一声:唉,啥人叫侬不会生蛋呢,不会生蛋,侬就该当先被杀的。金裁缝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知道王阿姨听见没有,要是她听见了,就要板起面孔不开心了,王阿姨就是一只不会生蛋的母鸡呢。九 拜师金裁缝和王阿姨断交了半年,重新坐到一起时,却找不到可说的话了,这一餐晚饭吃到这种程度,也就是冷冷清清、少了兴致。两人正各自想着心思又各自希望找到共同话题的尴尬时刻,蔡哑子的前女朋友方哑子踩着两脚泥水闯进了裁缝铺子。她一进门就对着金裁缝“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还配以丰富的手势。本来沉默无声地吃着饭的金裁缝便把笑意堆上了脸面,他对着方哑子边打手势边说:这么晚了,侬哪能还到镇上来?金裁缝显然没有明白方哑子手势的意思,她便把一张盘子脸憋得通红,然后转身从作台上拿起一把裁衣剪子握在手里,“扑通”一下跪在了金裁缝面前。金裁缝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王阿姨也吓得站了起来,嘴里叫着:哎呀方哑子,年纪轻轻的可不作兴做戆事体,快点起来,剪刀拨我。王阿姨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去抢剪刀,方哑子却力大如牛,手里的握力远远超过王阿姨。王阿姨尽了甩切面的力去拖她,她却象泥菩萨一样跪牢在地上纹丝不动。没有人明白方哑子究竟要干什么,她左右看了看,看到水泥地面上有几片裁衣服时掉下来的布片,她拣起一块,竟咬牙切齿地“咔嚓咔嚓”剪成许多更碎的细条。王阿姨急了,她冲着金裁缝嚷嚷:侬快点出去躲躲吧,今朝伊不是要自杀,伊是要杀人了。金裁缝一听更害怕了,转身逃到门口,一条腿差不多跨出了门外。王阿姨这边强作镇定地劝导:方哑子,有话好好说,剪刀拨我好伐?方哑子跪在地上坚持了约莫半个小时,两个健康的男女还是不明白这个哑巴的意思。她动了动压着小腿肚子的臀部,两只手握住膝盖揉了揉,大约是终于感觉到了水泥地的坚硬,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一站起来,那两个吓得又后退了几步。她也并不靠近他们,只回转身子,拿起作台上的一本《上海服饰》,翻到最新服装款式裁剪图的一页,比画了几手,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神色紧张的金裁缝。那两个依然一脸困惑加之恐惧,两腿作迈开状,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的姿势。方哑子没有办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想法,方哑子只能动粗了,她站定片刻,然后,撒腿向金裁缝身上扑去。方哑子的动作太快了,方哑子一启动,金裁缝就被她扑倒在了地上。王阿姨跳起来,嘴里叫喊着:杀人啦,快来人呀……幸好不是夏天,街上没有乘凉的人,刘湾镇上的人们多半已经躺在了床上,听听半导体里那个声音粗得象男人一样的叫刘兰芳的女人说的《岳飞》或者《杨家将》。条件好一些的,全家人围着一台凯歌牌或者飞跃牌12寸黑白电视机,看完了6点半的上海台新闻,又看了7点种的中央台新闻,正是播放广东话唱的白猫牌洗衣粉或者实行三保的安字牌铝铆钉的广告时间,人们听到了“杀人”的喊叫声,他们立即套上外衣奔到街上,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看到街上昏暗的路灯几盏亮着、几盏瞎着,沉默地点缀着阴冷潮湿的刘湾镇东市老街。金裁缝的铺子已经恢复了宁静,屋门关得好好的呢。方哑子扑倒金裁缝后,并没有去杀他。她只是一把抢过金裁缝脖子里那根软皮尺,挂在了自己的脖子里,然后退到作台边,拿起一段布,伸出剪刀,并不真的剪下去,只作着裁剪的动作,手势身姿与做活计时的金裁缝十分酷似。金裁缝面如土色地看着方哑子,王阿姨却忽然明白了方哑子究竟要干什么。她对坐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来的金裁缝说:不对呀,伊不象是要杀人,侬看看伊,倒象是个做裁缝的,伊作兴是要跟侬学手艺吧。王阿姨在这瞬时发生的变故中完全展示了她的能力,在她的即时调解下,金裁缝对方哑子消除了误解,也是在王阿姨的安排下,方哑子坐在了本是只有金裁缝和王阿姨两个人的餐桌上,成了这一顿晚饭的第三个食客。惊魂未定的金裁缝听任王阿姨的摆布,只作着一个会点头和摇头的看客。方哑子大约是赶了不少路,加上刚才一闹腾,肚子实在是饿了,对锅子里的大花便毫不客气地撕咬咀嚼起来,当然,她也不忘用手势向他们解释着夜里赶到镇上来的原因。原来,自从上次请金裁缝做了一件紫红短大衣后,方哑子就对金裁缝崇拜得五体投地。方哑子一直想来拜师学艺,却又不好意思,直到最近,方哑子的老娘又托人给她了介绍了一个对象,也是哑巴,还是个安徽人。方哑子的老娘说:侬天天呆在家里吃白食总归不是办法,侬总要嫁人的,明朝就去相亲。方哑子连上海哑巴蔡哑子都没有看上,难道还会看得上一个安徽哑巴不成?于是,她很有骨气地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吃家里的白食,她要自食其力。于是,方哑子连夜赶到刘湾镇来找金裁缝拜师学艺了。王阿姨成了翻译,金裁缝则完全如一个局外人,象听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听完了,也是默默地坐着,连桌上的菜也忘了吃。王阿姨说:金师傅,我看侬收个徒弟也没啥不好,一来侬的手艺也好有个传人,方哑子不会讲话,但手脚还是勤快的,脑子还是灵清的,最关键的是,伊跟侬学手艺的这段辰光,侬店里相的生活就有人帮衬了。金裁缝觉得王阿姨说得有道理,他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或者,他是根本不想拒绝,因为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只要是方哑子一来,他就会莫名其妙地多话,莫名其妙地爱笑。金裁缝就只对方哑子网开一面,虽然刚才他被她吓掉了半条命,可这会儿,她要拜他为师,他非但没有怪责她刚才的无理,心里居然还开始得意起来。都说一物降一物,一人克一人,这道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大概就叫缘分。金裁缝就这么混混沌沌地接受了王阿姨的建议,决定收下这个不会说话的徒弟了。王阿姨巴掌一拍说:这是桩好事体,挑个黄道吉日,我去买点菜,我们正式摆一桌拜师酒,请几个亲朋好友,弄得正式一点,热闹热闹的,图个吉利。王阿姨临危不惧、收方自如、巧舌如簧、思维敏捷、目光远大、效率高强,本来显得十分恐怖的事情,在她的调和下,变得前程远大景象美好起来。王阿姨成了金裁缝的经纪人,连拜师宴都是她帮忙操办。只是金裁缝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平时少有来往,拜师宴那天,他只请来了他的师傅,已经老眼昏花的秦老裁缝。秦老裁缝喜气洋洋地参加了拜师宴,可他被金裁缝接到东市街上的铺子里后,始终没闹明白这究竟请他吃的是什么饭。王阿姨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秦师傅,侬的徒弟也收徒弟了,侬是师爷了。秦老头子笑眯眯地点着脑袋,不知是否真的明白了。秦老头子耳朵背得象聋子一样,他比方哑子还不如,方哑子的脑子还是灵清的,他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吃饭的时候,他竟也知道要敬酒,他把酒杯伸到王阿姨跟前,手抖得很厉害,嘴里说的话也含糊不清,但在座的人还是十分清楚地听到秦老头子对王阿姨说:恭喜恭喜,一鸣就托拨侬照顾了,早生贵子啊!说完,秦老头子拿手里的酒杯去碰王阿姨的酒杯,王阿姨的脸顿时红得象只捂熟的柿子。她知道老头子弄错了,可她似乎也不反对,也端起酒杯去碰老头子手里的杯子。老头子老眼昏花的,瞄准了王阿姨的杯子,却怎么也碰不到,酒倒洒了一手。最后,还是王阿姨一把抓住老头子的手,往自己杯子上碰了一下才算完事。坐在一旁的方哑子笑得“扑哧扑哧”的,她是听不到老头子的祝贺的,要是听到了,她就不会笑得这么开心了。老头子碰完王阿姨的杯子,又把杯子伸向金裁缝,依然用含混的口齿祝贺道:一鸣啊,侬成家了,我就放心了。金裁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急得汗都下来了。老头子脑筋终于转过来了,于是端着杯子转向方哑子,说:哎呀呀,我老糊涂,真是拎勿清,不要怪罪我,一鸣往后就托拨侬照顾了,早生贵子啊!老头子又对着方哑子的酒杯瞄了很多次,方哑子听不见老头子的话,她学着王阿姨的样子,抓住老头子打摆子样猛抖的手,与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那一边,王阿姨的脸色有些尴尬,金裁缝已经汗如雨下,看来解释也是无用,两人便不再说话,只闷头喝酒吃菜。这屋里,一个是不会说话的,一个是说不清楚话的,另两个能说话的,却找不到要说的话。拜师酒就这么安静地进行着,一桌酒菜,便消耗得格外快了。金裁缝送酒足饭饱的秦老头子回家,留下两个女人在家里收拾。等他送完师傅回来,铺子里外已经打扫干净,两个女人正坐在桌边静静地发呆。见男主人回来,王阿姨站起来准备回家。金裁缝却指着正在翻看一本《上海服饰》的方哑子说:今朝辛苦侬了,不过,还有一桩事体,伊夜里相困哪里啊?王阿姨面有难色:老规矩来讲,徒弟跟了师傅学手艺,都是吃住在师傅家里的。金裁缝就为难起来:侬看我这屋里哪能好困两个人?今朝夜里就让伊跟侬回家困吧。王阿姨就说:那明朝夜里呢?后天夜里呢?今朝困一夜没关系,明朝侬还是想办法帮伊搭张床铺吧。王阿姨说完,夺下方哑子手里的《上海服饰》,比画着说:今朝跟我回家困觉,走吧。王阿姨拉着方哑子的手连拖带拽地走了。终于清净下来了,金裁缝关了铺子门,走进里屋,拉亮电灯。灯火虽然昏暗,但还是照亮了两个女人打扫过的屋子。金裁缝吃了一惊,他发现里屋的床上,被子铺得平平整整,新换的被单上撒着大朵牡丹花,角角落落里的积年灰尘扫得干干净净,床边的锄头粪勺们也被收拾得井然有序,屋内的空间看起来大了很多。金裁缝去送师傅的这段时间,两个女人把他的卧室改头换面了。其实,这里屋实在很小,扔了该扔的,归置了零碎的,清扫擦拭一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只是金裁缝从来没有这么彻底打扫过自己的卧室,所以,这么一弄,他就几乎认不出这里就是他每天睡觉的地方了。屋里干净了,金裁缝心情也舒畅起来,他仰身倒在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这女人,倒真是会过日子。屋子干净了,好是好,可又觉得少了些什么。金裁缝用力吸了吸鼻子,终于想起来,是少了鸡屎味。这贯彻了金裁缝日常生活空间的熟悉气味忽然没有了,难怪呆在里面觉得浑身不对劲儿。金裁缝坐起身子,他想看看,这两个女人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让鸡棚里的气味消失的。这一看,金裁缝吓了一大跳,那个用木条钉起来的鸡棚居然不见了。原来,屋子变宽敞的原因是少了一个鸡棚。金裁缝里外找了一遍,没有发现鸡棚,当然,二黑和小白也不见踪影。金裁缝对他的母鸡向来关切有加,虽然大花已经进了王阿姨、方哑子和他自己的肚子,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是不爱他的母鸡们的。正因为他十分关爱他的母鸡们,所以,这会儿屋里的鸡棚不见了,他便兜着圈子找,屋里找不到,他便找到门外。门外也没有,他想,这两个女人是不是把鸡棚搬到后门外的自留地里去了。金裁缝自己开辟的三分自留地就在后门外,往自留地外走几步,是一个池塘,金裁缝浇菜地,用的就是池塘里的水。金裁缝打开后门,就看到靠墙站着一个黑糊糊的棚子,果然,鸡棚被女人们搬到自留地里去了。找到了鸡棚,金裁缝松了口气。然后,他走到鸡棚边,打开顶盖检查了一下,这一检查,金裁缝又紧张起来。鸡棚里只有二黑独自匍匐在地,安静地瞌睡着,小白不见了。金裁缝借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找遍了后门外的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发现池塘里隐约漂浮着一团白,就象水里漂着一个漏气的排球。金裁缝心头一紧,虽然他看不清那一团白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感到有一丝凉意从后背侵袭而来。金裁缝找了一根树枝,伸到水面上去够那团白,白团在池塘里悠闲地氽着,并不执拗较真,三下两下的,就把它拨了过来。金裁缝伸手到水中抓住那团白,吃劲一提,“哗啦啦”一声,只见小白紧闭着眼睛,浑身的白毛在漆黑的夜里返着灰白的光芒,毛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本是瘦小的躯体,此刻,在金裁缝手里,显得格外沉重。小白死了。十 日子金裁缝的三只母鸡少了两只,大花被炖汤吃掉了,小白溺水死亡,只剩下热爱寻觅野食的二黑孤独地在裁缝铺子里生活着,鸡屎味是的确比过去淡了许多,只是从那以后,金裁缝就得了怪癖,自留地里的蔬菜,他是一概不吃了。茄子黄瓜大白菜还是茁壮成长着,种植蔬菜是他农民出身的优良传统,但这菜,用的却是浸泡过小白尸体的水浇灌长大的。金裁缝这么一想,就对那些青翠碧绿嫣红紫亮的蔬果厌恶不已。不知道为什么,杀死大花的时候未见他这般在意一只鸡的生命,轮到小白,倒是成了怜香惜玉的情种,简直厚此薄彼得过份。话说回来,对一只鸡付出这么多感情,显然是有些痴呆的。不过,这倒是让方哑子得了便宜。方哑子看不得那些蔬菜腐烂在地里,便用她特有的哑语问金裁缝:我把菜收下来,拿到市场上去卖掉可以吗?金裁缝不置可否,方哑子认为不摇头等于点头。于是,每天的早市上,方哑子的蔬菜摊位摆得是象模象样。有顾客问:豇豆几钿一斤?方哑子伸出一只手,翘起两根手指,明白了,豇豆2毛一斤。卖蔬菜得的钱,方哑子悉数交给金裁缝,金裁缝却说:侬自家拿着零花吧,我不要这个钞票。金裁缝对小白的感情显然超过另外两只母鸡,大花是他主动杀了炖汤的,二黑一如既往地每日游逛在东市街上,金裁缝对二黑的行踪并不上心,他只行使每日向它索一枚鸡蛋的权利,却少尽义务。二黑能力强,不需主人的格外关照,日子也能过得挺好。这就好比孱弱的女人总是比坚强的女人更得男人的关爱照顾,一样的道理。方哑子正式做了金裁缝的徒弟,按老规矩,学徒三年,徒弟的吃住都在师傅家里,当然,徒弟还要兼做师傅的半个佣人。金裁缝是知晓这老规矩的,但是裁缝铺子实在不够宽敞,况且孤男寡女住在一间房里,总是欠妥当。为此,金裁缝伤透了脑筋。还是王阿姨作主,她找来了张木匠,在里外两间屋之间按了一道门,外间是裁缝铺子,白日里做生意,夜里,作台下的空地上,拉开一张折叠式钢丝小床,铺上被褥,就是方哑子睡觉的地方。里间的床前多了一张小方桌,金裁缝原本只用来睡觉的地方,现在还兼做着客厅、餐厅和起居室。晚上,两间屋之间的门是否关好,外人是不得而知的。但是每天早晨,到东市街上的肉庄、鱼行、切面店或者豆腐店去买菜的人们,清楚地看见方哑子还未收起的折叠床摊在裁缝铺子里,方哑子则蹲在门口一手端着搪瓷杯,另一手捏着一柄牙刷,使劲地朝地上吐着白沫沫。她身后的屋里,新做的白砒木门紧闭着,这表示,睡在里间的金裁缝还未起床。徒弟比师傅早起,这是应该的,放在从前的日子,徒弟还要给师傅倒尿壶呢。等到方哑子赶早市卖完菜买了豆浆油条回来时,金裁缝已经穿戴停当等着她了。方哑子用卖蔬菜的钱买早点,这不仅改善了金裁缝的早餐伙食,也让自己很正当地使用起了这笔额外的收入。方哑子除了做一些金裁缝指派的诸如锁扣眼、钉纽子、撬贴边、修线头的下手活以外,还要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浇自留地。可她并未觉得自己正受着压迫和剥削,相反,她的脸色因不做农活少晒太阳而白嫩水润起来,并且也是因为吃住在师傅这里,饭量是控制了的,觉也不敢胡乱睡,临时铺在裁缝间的小床,总是铺开得晚,收起得早。食量和睡眠减少了,方哑子的体态眉眼间,倒显出秀气来。金裁缝觉得和方哑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很轻松,他本是不多话的人,方哑子是哑巴,这倒合了金裁缝的脾气。方哑子洗的袜子不留污迹,衬衣领子保持着白亮,穿在身上很是清爽洁净;方哑子兑的洗脚水烫得恰倒好处,两只脚放进去,嘴里是要发出几声“嘶嘶”的轻呼的,但绝不会把脚烫坏,这感觉,是舒坦、暖心;方哑子晒过的被子香香软软的,睡在里面就象睡在女人身上。当然,金裁缝没有在女人身上睡过,所以,这感觉,只是金裁缝的想象。总之,方哑子来到刘湾镇东市街上的裁缝铺子后,金裁缝的日子就过得象个正常人的日子了,金裁缝身上的鸡屎味,也日渐消失了。方哑子做的这些事情,完全符合刘湾镇人对一个学徒的标准要求,只是,师傅稍稍年轻了一点,师傅还是个单身男人,于是,这标准,对这师徒俩来讲,就不是顶顶合适了。刘湾镇人对这师徒俩的关系,议论自然是有的,但这议论还不算刻薄。有人说:蔡哑子每天都到东市街上去收马桶,伊看见方哑子跟金裁缝学手艺,肯定要气死了。便有人回答:蔡哑子也是不必生气的,金裁缝怎么会看上一个哑子?我倒听说金裁缝和切面店的王阿姨要好得不得了呢。前面那人反驳道:侬不欢喜哑子,未必金裁缝不欢喜。我看,要是真讨一个哑子做娘子,要比讨个“叽叽喳喳”讲个没完的女人清净得多。说到这里,大家伙便不约而同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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