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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15:3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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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志刚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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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魂

族魂试读:

引子

大清宣统三年十月,发生在祖祠前的削籍事件成为煌姓家族最富传奇色彩的集体记忆。

族长煌愚鲁把小儿子煌世孝逐出了家门。按照这个家族决策层的说法,这是在为长子煌世忠走向族长宝座扫除障碍。无疑,煌家族长的位置值得用性命去相搏——这个神秘的家族拥有令人垂涎的庞大土地。它散落在冀南大地的各个角落,从成安县煌家堡村一直辐射到邯郸、邢台,甚至安阳。

在这大片的疆域上星罗棋布地散布着煌家近万亩的土地。

这个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实被乡人们用传说的方式放大:有一个城里人不太相信关于煌家土地的传闻,就和别人打赌——乘一匹快马由煌家堡出发一路向南,如果是日落前停脚在煌家的土地上就算输掉赌局。城里人快马加鞭,走了多半天时间进入河南安阳地界,他跳下马来在一块庄稼地里撒了泡尿,没想到竟然被当成偷瓜贼被煌家的佣工狠揍了一顿——他到底还是没有走出煌家的土地。

即便是煌愚鲁本人也难以想象这块土地的广袤程度。

更主要的是在这个支离破碎的王国里,驻守着大量煌家的佣工。他们代表着煌家的利益,维护着这个王国的安宁。

这不得不让当政者心悸。

大清朝在翘辫子之前曾经数度想用官职收买煌家,但都被煌家人毫不犹豫地拒绝——外界很难理解煌家这种近乎偏执的举动。

在中华民国诞生前,只有煌家的嫡系子孙才会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

作为嫡系长子,煌世忠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将会成为这个庞大家族的主人——把一个人推向煌家族长宝座的难度并不亚于皇帝登基。数百年来,关于煌家先人为争夺族长地位而衍生出的各种波谲云诡的闹剧层出不穷。对于这些夺嫡者,煌家的长子们从不手软。严苛的家法赋予了族长们至高无上的权力,在煌家的家族记忆中,已经有数位妄图夺嫡的先人赤裸全身被捆绑在家祠前暴晒数日,然后削籍逐出煌家堡村。

煌世孝的削籍被逐却与夺嫡无关。

大清宣统三年的那个傍晚,在煌家族人的记忆中是红褐色的。

秋天萧败的气息从祠前大槐树残缺的树隙中滴落。

古老的钟声嗡嗡作响,族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祠前的广场。火把噼啪作响,族长煌愚鲁背对祠堂坐在椅子里,他的面前是黑压压的煌氏族人。二姨太瑞红瘫跪在煌愚鲁的脚下已经哭得没有了气息,两只手牢牢地拽着煌愚鲁的裤脚。

小儿子煌世孝面朝着煌愚鲁,眼神熠熠发光。他已经赤裸着身体在太阳下暴晒了三天。十月炽热的阳光为他年轻的躯体涂抹上了一层通亮的油垢,就连嘴唇也变成了黑色。唯独那双眼睛仍旧明亮如初,眼神里像是有一丛火焰在勃勃跃动。

煌愚鲁面无表情,尽管他的身体里血液在咆哮奔涌。“老爷,该请祖训了。”管家煌世泰附在煌愚鲁耳边低声提醒。

煌愚鲁浑身一抖,站起来用力挣脱瑞红的手,拐杖在青石板上狠狠地一戳:“世泰,请祖训!”“请祖训!”煌世泰悠长的腔调在古老的祠堂前回荡,栖息在暗处密密麻麻的蝙蝠冲上阴郁的天空。火把陡地一亮,映红了半边天。“老爷……”瑞红含糊不清地呼叫着抱住了煌愚鲁的大腿,张嘴紧紧咬住了长袍的下摆。

煌愚鲁用力挣了一下,长袍竟然被撕掉半边,瑞红的嘴角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娘!”煌世孝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丢人啊,你们娘俩!”煌愚鲁用手杖在瑞红的身上一阵乱戳,“娘老子做戏子,儿子做匪类,尽做些下三滥的事儿!”

煌世泰攀着梯子从祠堂“光耀千秋”的匾额后取出一方黄色的长匣。黑压压的煌氏族人纷纷匍匐跪地。

唯独煌愚鲁和煌世孝相对而立。

煌愚鲁接过祖训,小心翼翼地展开已经发黄的绢绫,上面两条赤红的龙纹唤醒了所有煌氏族人的记忆——曾经,在清朝前将近三百年的时间内全中国都属于他们这个家族。如果能够回溯到那个荣耀的时代,他们都将作为皇室宗亲不农不仕,封地分食。

他们本应姓朱。

这段家族的共同记忆让所有煌家人号啕大哭,惊天动地的哭声淹没了瑞红的哀嚎和煌世孝的怒吼。

煌愚鲁放开喉咙仰天大哭,为了家族的哀史,更为即将到来的失子之痛。

多年之前,他冒着被驱赶下族长宝座的危险迎娶了戏子瑞红并生下煌世孝。相较于嫡子煌世忠,煌愚鲁更心疼小儿子。这小子不但长相可爱,而且灵气、顽皮,更能讨人喜欢。煌愚鲁甚至荒唐地萌生出让世孝接班的念头。

如果不是世孝的那双眼睛和他后来的作为,煌愚鲁的打算很可能会演变成现实。

煌世孝的眼睛一如他的母亲,清亮、明晰,看上去像是一盏盈盈清水。但煌愚鲁不敢直视,他能看到世孝眼神里与生俱来的决绝、阴鸷和冷酷。这种目光让煌愚鲁莫名地战栗,每次触及到世孝的目光,一种强烈的鄙夷就会从他的心头泛起——这个孩子血管里流着他母亲卑贱的血液,煌家的教养根本无法在他的身上见效。于是,在几经犹豫之后煌愚鲁打消了废长立幼的荒唐念头。

一如煌愚鲁所料,世孝后来所作的一切都让煌氏这个充满了传统做派的家族感到了匪夷所思:在满清翘辫子前的一年,这个只有十七岁大的孩子跟随哥哥世忠去安阳收租,竟然不辞而别消失了一个多月。当他再次出现时,人们吃惊地发现他剪掉了辫子。齐颈的长发和光洁的前额在众多长短不一的辫子中显得鹤立鸡群。他赤裸着上身站在驮碑的赑屃上挥动衣裳:“武昌暴动了,大清国就要完了!”

当时红褐色的晚霞低低地压在祠堂上,四周红彤彤的一片。世忠和周围的景色融成了一体,他的脸和脊背、胸膛都被涂抹上了淡淡的红晕,看上去像是在虚幻的梦境。“大清国就要完蛋了!”煌世孝跳着脚毫无顾忌地大喊。

煌世忠吓得双腿发软:“老二,快下来,你疯了不成?!”

煌愚鲁一手提着长袍的下摆,一手挥舞着手杖气喘吁吁地跑来:“下贱种!快点下来!”他的身后跟着仓皇不堪的煌世泰:“老爷,慢点跑,别摔着……”

煌愚鲁的手杖雨点般敲打在世孝的脊背上:“下贱种,戏子养大的东西!”

煌世孝跳下赑屃用胳膊抵挡着手杖的袭击:“爹,你骂我是下贱种,我可是你的种!你说我娘是戏子,你当年是怎么跪在我娘跟前发誓的?你还说要让我娘做大的……”“孽种啊!我怎么生下这么一个孽种啊!”煌愚鲁丢下手杖,涕泗横流。“别以为我不知道,咱们煌家人全都姓朱。”煌世孝疯了般在祠堂前大喊,“我不姓煌,姓朱!朱元璋的朱!大清国篡了咱们的江山,你们却改了姓蓄着狗尾巴做驮碑的乌龟……告诉你,我已经参加了红枪会……”

煌愚鲁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世忠,世泰,快让人堵上他的嘴!”

多少年后,煌世忠仍能清晰地记起当时的情景。父亲和兄弟已经在遥远的记忆中固化,父亲在吼,懊丧,愤怒,无奈;兄弟在跑,机敏,轻蔑,狂妄。

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成为煌家堡的传奇事件。

在煌家的祖训中“夺嫡篡位、结交匪类、清室为宦”是不赦之罪,触犯其中任何一条都要被削除祖籍,逐出家门。煌家的祖训源自于一个天大的秘密——明崇祯十七年,甲申国难。这支明朝宗室的后裔装扮成难民,幸运地躲过大顺军的追捕,带着令人瞠目的财富从京师一路逃到了成安地界。当时正值三月,与一路北来的荒凉景色不同,这片土地上铺陈着横无际涯的绿色——麦苗密密匝匝地布满阡陌,一直延展到天地交接处。宗室中的决策层决定在这里停下仓皇的脚步。当时的决策层对于止足成安并没有达成高度一致,反对者表示这里距离京师太近,大顺军极容易找到他们的行踪;赞成者却认为京师越近越容易骗过大顺军的耳目,况且此地富庶安定,正好可以落地生根,繁衍子孙。

皇家血脉就这样在成安落下了根。面对当时风云变幻的时局,朱家的决策层决定藏富改姓。经过几个昼夜的商讨,决策层最终达成了共识,改姓煌。

煌者,皇也。

1644年后的几年间,是煌氏家族最为难熬的岁月。他们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清军和南明的战局,并暗中积蓄力量,准备策应南明政权。直到次年南明弘光皇帝被杀,皇室成员们才彻底放弃了抵抗的想法。他们把精力转而集中在如何保全这支皇家血脉上。

煌氏家族虽然和其他的难民混杂在一起,但顽强地保持着一种坚韧的纪律性和和而不群的独特气质。几年下来,无法融入这个来路不明人群的其他流民纷纷远去,紫禁城来的皇室成员和他们的后裔慢慢繁衍出了一个村落——煌家堡。这个家族精明地隐藏起财富,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模式让他们成功规避了清廷对明朝残余的剿杀。直到康熙年间,他们才开始缓慢地释放巨大的财富。修建房屋,购置土地,慢慢扩充着这个王国的地盘。

煌家的延续法则留有深深的痛苦烙痕——族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嫡长子是族长的法定继承者、煌氏子孙不得在清朝做官、不许与匪类勾结……

哭声像天际被残阳刺破的片片云霭,渐渐变得七零八落。

煌愚鲁整顿精神开始大声诵读祖训:“……凡我煌氏子孙有篡逆、为官、结交匪类者悉削籍驱逐……永世不得再践祖地……”

煌愚鲁放下祖训时涕泗交流。“削煌世孝籍!”煌世泰大喊。

在瑞红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中,煌世泰手持朱笔在家谱煌世孝的名字上狠狠一抹。

一个煌氏后人从此没了自己的姓氏。

第一章 不速之客

煌子鸣出现在小道的拐角处时,日本兵正蹲在麦田里用刺刀挖野菜。

他俩都吃了一惊,日本兵肥硕的嘴唇明显抖动了一下。

身边是无边无际的麦浪,有风自南呼啸而来,麦田排山倒海般起伏摇曳,渲染出满眼令人恐惧的苍黄色。被风犁开的麦浪裸露出尚未成熟的根部,点点翠绿以更为炫目的方式冲击着无边的苍黄色,如同咬缀在锦缎上的绿色流苏。远处,青灰色的炮楼在烈日下不甚真实地摇曳——在占领华中重镇武汉后,日军开始巩固后方。成安县是他们在冀南地区最后占领的一个县。

煌子鸣拎着藤箱,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皮肤黝黑的矮个子日本兵缓缓地站起来,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学生模样的中国人,腰间的围裙在风中簌簌有声,阳光映照在刺刀上折射出幽蓝的光泽。

煌子鸣闻到了焦灼的空气中浮荡着的血腥味。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日本兵狭路相逢。在两年前,煌子鸣曾经作为学生军和成安城的守军、民团一起抗击日本兵。那场保卫战让日本人在成安城下丢下了五百多具尸体。但薄弱的城池在重炮的轰击下最终被攻破,日本人开始了报复性的屠城。县城沦陷前,煌子鸣在民团的保护下滑下了城墙。在煌子鸣的记忆中,那天的惨烈情景已经固化成了一滩黑色的血,它无声地满溢着,在脑海里形成一朵形态怪异的花朵。在一条狭长的小巷里,他与一个持枪的日本兵狭路相逢,日本人本来可以一枪将他打倒,但也许是为了体验报复的快感,日本兵端着枪径直冲向他。刺刀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污垢,那是凝结的鲜血。煌子鸣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他竟然扔掉大刀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日本兵的尸体已经横亘在地上,污浊的黑血从尸体下渗出肆意地蔓延。杀死日本兵的是一个黝黑壮实的汉子,他用力甩了一下顺着红缨枪枪杆流到手上的鲜血,顺势在煌子鸣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快滚,南城墙垛口有绳子可以滑到城下。”煌子鸣在与他目光碰撞的一刻,突然升腾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壮汉拎着红缨枪快速消失在小巷口。这时煌子鸣才发现他竟然是一个跛子。

五月的风惶惑地从煌子鸣的脸庞掠过。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本兵手中的刺刀——典型的30刺刀,虽然沾着土渍但不掩锋芒,血槽里满是黑色的污垢。煌子鸣感到体内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仇恨开始不可控制地在血管里奔窜。

日本兵来不及解下腰间的围裙,警惕地哈着腰,带着火头军的笨拙把刺刀对准煌子鸣,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肥猫。

煌子鸣的头发被风吹成了一丛黑色的火焰,他向日本兵晃了晃手里的藤箱。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逃避,日本兵和他很快将会面临命运的抉择——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跟随八路军386旅转战太行山下已两年,战马嘶鸣、刺刀见红早已司空见惯。他镇静地望着日本兵的眼睛。

那双眼睛充溢着紧张和惶惑。

煌子鸣冲日本兵笑了笑,恭敬地把藤箱捧在胸前。

日本兵松了口气,他见惯了洋溢在中国人脸上的这种微笑——谄媚、低贱、顺从,有这种笑的人往往不具任何攻击意图。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一脚踢开脚边的挎篮,用刺刀比划了几下,示意煌子鸣把藤箱放在地上。

煌子鸣放下藤箱,态度轻松地坐在田埂上。他解开领际的纽襻,上下呼扇着长衫的下摆。

日本兵把刺刀插进田埂,蹲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藤箱翻弄。刺刀随着微风轻轻抖动,在阳光下泛起一道道粼光,煌子鸣眼光迷离地盯着日本兵。

被日本兵抛出的衣服像一只只青黑色的大鸟在五月炙热的风中迷乱地飞舞,落下。

藤箱空了,日本兵失望地盯了一眼煌子鸣,恶狠狠地低声咒骂。

煌子鸣指了指藤箱的夹层,嘴角绽出一丝怪异的微笑。他的全身却开始积蓄力量,为即将到来的生死一搏做最后准备。

日本兵期待地把手伸向夹层,他摸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日本兵吃惊地抬头,一把黄土迎面而来。飞扬的尘土中,煌子鸣扑向藤箱去抢那把隐藏在夹层的花口撸子。恐惧到极点的日本兵狂叫着扑向煌子鸣。子鸣仰面跌进麦田里,随即被麦浪淹没。日本兵捂着眼睛大声喊叫,试图唤起远处炮楼守军的注意,热辣辣的五月风从麦梢强劲地掠过,把哀嚎吹得七零八落。

煌子鸣拎起插在麦田里的刺刀扑向没头苍蝇般乱撞的日本兵,刺刀捅在了日本兵的腰部——很硬,感觉像是有东西阻挡住了刺刀的去势。两年来,作为386旅的宣传队员煌子鸣跟随东进纵队在太行山下辗转,但他并没有机会和日本人短兵相接。每次接近日军时,他都会想象刺刀插入敌人身体时的畅快感。唯有手刃仇寇才能化解那次不甚光彩的躲避所带来的自卑感。可当真正面对敌人时,他才知道杀人并不是一件易事,刺刀插入血肉之躯时的恐惧成了他杀死敌人的最大阻碍。

煌子鸣和日本兵以一种极为笨拙的姿势在麦浪中翻滚。

日本兵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拳头暴风雨般砸在煌子鸣的头上,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五月风呼呼作响地从耳际掠过,刺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落入麦田。

凶猛的攻击让煌子鸣一次次倒进浩瀚的麦浪。日本兵粗壮的双手牢牢卡住了他的脖子,煌子鸣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眼前是日本兵陌生而又狰狞的脸和残缺不全的湛蓝天空。

煌子鸣的身体和心灵突然完全松懈了下来,能够死在家乡的土地上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日本兵狂怒的呼喊突然变成了一声惨烈的哀嚎,他的脸定格在一个惊恐的表情上,然后重重砸向煌子鸣的胸口。煌子鸣奋力推开日本兵,蓝天黄地中多了一抹炫目的血色,刺刀在日本兵的后背上抖动着青涩的光芒。“孬种。”一个阴影遮住了耀眼的阳光,出现在煌子鸣眼前的是一张黝黑的脸,面颊上的伤疤一直从太阳穴延续到嘴角。除了一双眼睛,他的五官黯淡得让人发慌。

刀疤脸踢了一下还在抽搐的日本兵:“你不是打不过他,而是你下手软了。”他顺势从日本兵的后背拔出刺刀,殷红的血汩汩地洇透了黄色的军服。刀疤脸蹲在地上翻弄着日本兵的衣袋,“记住,以后再遇到这些矮鬼绝不能手软,今天如果不是我路过,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你。”

煌子鸣挣扎着坐起来惶惑地点点头。

刀疤脸没有在日本兵的身上找到任何东西,他冲尸体狠狠啐了两口。煌子鸣挣扎着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藤箱前,刀疤脸却迅如疾雷地从藤箱夹层里摸出一把花口撸子。

惊异和狐疑一瞬即逝,刀疤脸娴熟地摆弄着撸子,阳光下撸子变成了一团燃烧着的幽蓝火焰。“把它还给我!”煌子鸣歪歪扭扭地走到刀疤脸跟前。

刀疤脸微微一笑把撸子掷还煌子鸣:“做生意防身用的?”

煌子鸣点点头。“你那玩意中看不中用。”刀疤脸撩开衣襟露出了腰间的驳壳枪,“还是盒子炮顶事!”“你是……”煌子鸣试图搞清刀疤脸的身份。“我?我是法师,抓妖的!”刀疤脸纵声高笑,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浩瀚的麦浪中。

竟然是一个跛子。

车队爬行在中国北方宽阔无垠的田野上。平坦如砥的大地犹如沉睡中巨人袒露的宽阔胸膛,遒劲有力地向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延伸。闷热的夜风携带着麦子即将成熟时的馥郁香气在车厢内横冲直撞。藤田茂睁开眼睛注视着窗外陌生的土地。跟中国南方陶瓷般精美的景致不同,中国北方的原野粗犷而宏大,犹如中国画中的泼墨山水。这种震撼人心的宏大和辽远在狭隘的日本列岛永远都难以领略。藤田茂闭上眼睛,从心中升腾起一股夹杂着自卑的懊恼——必须把这片土地拥入帝国的怀抱!

对于中国的北方平原藤田茂并不陌生,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以来,他跟随第六师团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南昌,在日军蚕食中国的进程中他没有缺席任何一场重大战役。令藤田茂感到愤懑的是,在南昌临战的前夜他接到了联队的命令,要他北上驻守一个名叫成安的冀南小县。在藤田茂看来,这是对武士的侮辱,他不想就此为自己光彩照人的战绩划上休止符。

藤田茂径直闯入了联队司令部,联队长羽田大佐对于下属这种莽撞的行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诧,他镇静地望着藤田茂,直到藤田茂的眼神垂下。“藤田君,你太不了解这个小城了!”羽田站起来,“我们帝国的士兵曾经在攻占它时有五百人玉碎!这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他走近墙上的地图,手指颤抖着指向一个暗红色的圆点,“这就是成安!就是在这里我们损失了大量的优秀的帝国军人!这场战役的伤亡记录是不真实的,土肥原将军为了掩盖帝国的耻辱把伤亡记录做了调整,原本在这次战役中玉碎的武士被登记在了其他战役中。”

藤田茂绷直身体站在了羽田的正面,迎接着热辣辣的目光。这场战役藤田茂并不知情,像他这样的少佐级别的军官只能看到战报上帝国军队的赫赫战绩。“藤田君,”羽田放松了语气,“统治这个小县的难度并不亚于一场大战役,毕竟我们在那里杀了六千支那人。”

墙壁上的太阳旗嫣红如血。

羽田踱到藤田跟前整理了一下他的军帽:“藤田君,这座小县西依平汉铁路,是共产党129师东进的咽喉,控制了它就能阻断八路军冀南根据地向东蔓延的势头。”

藤田满腔的热血在身体内涌动,他郑重地向羽田行了一军礼:“看来是我错了。请大佐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块弹丸之地牢牢地攥在帝国的手掌心!”

羽田从书桌的刀架上拿起一把外形精美的太刀:“藤田君,我不仅是你的长官同时也是你的学长,这把刀是我毕业前井上老师赐予的。知道他为什么要送我这把刀吗?”“井上老师是要告诉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藤田大声回答,“太刀的刀柄是纯玉造就,只有皇族和功勋卓越的武士才配拥有它!”

羽田点点头:“今天我把它转交给你,希望将来你能捧着这把刀来见我!”

藤田的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如同他未知的命运一样诡谲而迅疾地一闪而过。

车队驶过一个小镇,藤田把目光投向窗外。低矮破旧的民房、寥落的灯光和仓皇躲避的身影——跟他到过的其他中国农村别无二致。车队缓缓地停下,雪亮的车灯划开粘稠的黑夜,路的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两队宪兵,一名大尉带着一个穿丝绸长衫戴礼帽的中国人迎着灯光跑来。“少佐,我们已经进入成安县境。”大尉站在五月的夜风中满脸汗水地报告,“这位是成安维持会会长、警备队队长佟耀宗。”“佟耀宗……前来迎接少佐……”中国人肥胖的脸上满是惶恐。

对于这些谄媚的中国人藤田从骨子里有一种厌恶感。他并起中指和食指从眉梢向下放了放,然后闭上了眼睛。“明白,明白,我这就去带路。”佟耀宗提着长衫的下摆跑向一辆摩托车。

车队重新融进了浓重的夜色。

藤田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摊在膝盖上的地图,刚才的小镇叫商城,位于成安县的最西端。再向东行进不到二十公里就是成安县城。

汽车突然重重地颠簸了几下。窗外,一座黑黝黝的土城在夜色中孤傲地矗立,浑浊的壕沟粗率地把土城拥入怀中。土城横亘在广阔的冀南平原上,犹如一头沉睡在铅灰色天幕下的庞然巨兽。

藤田再次打开手电筒,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煌家堡。

这座庞大而防御功能完备的土城居然只是一个村庄!

车队戛然而止,前方传来开路宪兵的吆喝声。“关闭车灯,快!”大尉沿着车队一路奔跑。

车队随即陷入黑暗。藤田被几双有力的大手拉下车粗暴地按倒在地。

机关枪的弹痕伴随着轻快的哒哒声在黑暗中划出道道火红的浅弧线。作为回应,前方的旷野中迸射出几道零星的火星,子弹划破粘稠的空气啾啾尖啸,车厢上一片火花四溅,铁屑在头顶瞬间凝成一团灰色的迷雾。

藤田的头被牢牢地按在草丛中,溺水者般发出绝望的呜呜声,略带腥味的青草和露水浸润过的土地味道几乎让他窒息。

枪声逐渐减弱,旷野中传来几声中国人的粗野骂声。随即一切又归于沉寂。

车灯重新亮起时,大尉和佟耀宗满脸惶恐地站在他的身旁。

藤田正了正军帽,毫不犹豫地甩了大尉一个耳光。他的目光凛冽如冰,佟耀宗宽大的长袍在风中瑟瑟抖动,像是一只受惊的夜鸟。“佟桑,这是怎么回事?!”藤田狠盯着眼前这个令人生厌的中国人。“共产党,也许是民团。”佟耀宗用袖子擦拭着油光水滑的额头,“他们……他们在路中间挖了一条壕沟……”“看来他们知道我今天要来!”藤田的脸上突然堆起了古怪的笑容,他轻轻地在佟耀宗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佟桑,别担心,这种局面很快就会结束。”他又是诡谲地一笑,望了望远处的煌家堡,“中国人总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对于这份厚礼我必须要有回赠。”

车队终于驶进了被包围在浩瀚麦浪中的成安城。县城西门已经坍塌成了一堆废墟,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青砖街面,发出粗粝的咔嚓声。街道两旁低矮的民房内几乎没有灯火,夏日的风掠过残缺的城堞在空寂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屋顶茂盛的青草在风中癫狂地摇曳。仿若是一座鬼城。

藤田的车窗突然发出一声爆响,他下意识地抱头低下,窗玻璃上绽放出一朵形状怪异的花朵,旁边小巷里传来慌乱而迅捷的脚步声。宪兵们喝骂着向空寂的巷口胡乱开枪。藤田跳下车,从卡车的前盖上拿起半截砖头,大尉和佟耀宗惶恐地鹄立等待着藤田雷霆万钧的暴怒。出乎意料的是,藤田笑吟吟地把半截砖头放到了佟耀宗的手里:“佟桑,这也是共产党干的吗?”

佟耀宗捧着半截砖头尴尬无比。

藤田盯着大尉一字一顿:“这种局面必须在一个月内改变!”

大尉僵硬地挺直身体:“我会用机枪对付这些讨厌的苍蝇。”

藤田轻轻地摇了摇头:“这里不是前线,眼下我们的任务是经略后方,让这些支那人变成帝国顺服的子民!”

大尉费解地望着自己的长官。

藤田拿过砖头送到大尉的手中:“成安人应该送给我们鲜花而不是砖头!”

第二章 胡家班

胡家班从北平一路向南。

这一年北平大旱,就连潮河都见了底,北平城一时米贵。班主胡长有把戏班的命运压在了一枚银元上——字向北去,大头向南。胡长有高高地将袁大头抛起,银元落在桌子上,发出泠泠的脆响并最终定格成袁世凯肥硕的头颅。胡长有的决定几乎遭致了胡家班所有人的反对:南面战事正酣,向南去无异于羊投虎口,而且违背了老班主划下的界限——以保定为界,义和班在南,胡家班在北。

胡长有信命。天命不可违,必须南下。不然,全班几十号人只能饿死。

胡家班在中国的半壁焦土上踟蹰了将近一个月,走到一个叫作商城的小镇,班主胡长有停下了脚步,他决定暂且在这里生根。再向前去就是河南,那里是豫剧的天下,胡家班将遭受地域和戏种两方面的排斥。

胡长有被脚下这块土地的肥沃所吸引,延伸至天际的麦浪和对包括蹦蹦戏在内各色戏种的兼收并蓄让他感受到了这块土地的宏大宽容。他再次掏出那块银元合十向天——又是袁大头。看来是上天的安排,这块土地将会给胡家班容身之所。

胡家班占据了镇东一座荒废了的五爷庙。

五爷庙地处旷野,周围是望不到边际的麦浪,对面是一座几近坍塌的清代戏台。“看看,都是命啊!老天爷为什么要我们向南走,他早就安排好了地方让我们享福呢!”面色黧黑、神情憔悴的胡长有顿时从心底生发出一股精气神,“老吴,去打听一下这里的头面人物,明儿跟我一起拎着礼物去拜码头!”

胡怡萍抱膝坐在刚刚修葺一新的戏台沿上,放目北望,麦浪滚滚。庙前旗杆上残损的黄色旗子在热风中有气无力地招摇,犹如病鸟的翅膀。她的目光移垂到庙前搭晒衣服的木架上,那件青色的长衫早已干透,在众多粗鄙的汗衫当中鹤立鸡群,十分抢眼,犹如煌子鸣挺拔的身姿。怡萍叹了口气,斜倚着台柱向东眺望,煌家堡庞大的土城轮廓在烈日下海市蜃楼般隐约可见。她静静地闭上眼睛,想象着土城中的煌子鸣。

胡怡萍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容易地走进另一个人的心里呢?

煌子鸣出现时,胡长有正在修整戏台,女儿怡萍和几个女眷在庙前广场上洗涮衣服。天地苍黄中走来了煌子鸣,他头发蓬乱,手拎藤箱,长衫的前襟沾染着一块血迹。煌子鸣儒雅的形象和周遭充盈的乡野气息显得格格不入。怡萍缓缓地站起,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挺拔的青年。

远处麦田里传来狺狺的犬吠声。

煌子鸣脸上的惊慌无所遁形。

胡长有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对于这个手足无措的青年无端地萌生出一种亲近感。他跳下戏台三下五除二解下煌子鸣的长衫扔进水盆,顺手把漆刷塞给他:“我叫胡长有,是这个戏班的班主,你是我徒弟明白吗?”

煌子鸣点点头。“会唱蹦蹦戏吗?”胡长有用漆刷在他的额头和裤子上甩了两下。

煌子鸣点点头:“小时候学过几段。”

犬吠声越来越近。

煌子鸣有点惊慌地晃了晃手里的藤箱。“给我!”箱官老吴一把夺过藤箱钻进五爷庙。

三个端着枪的黄色身影一路从麦浪中趟出来——两个皇协军和一个日本兵。一只体型硕大的狼犬跑到庙前焦躁地狂嗅打转,它一路闻到水盆前开始狺狺狂吠。

胡长有连忙跳下戏台,殷勤地迎上。“老总好,皇军好!”胡长有连连鞠躬。怡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蹲下身揉搓衣服。

走在前面的皇协军乜斜着眼:“你们是做什么的?”“唱戏的,打北平来。”胡长有满脸堆着笑。“什么戏啊?”皇协军的目光散漫地在女眷和伙计们中扫来扫去。“蹦蹦戏。知道义和班吗?我小时候在义和班跑龙套,后来就自己拉了一个班,小姓胡,胡家班。”

皇协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煌子鸣的身上。“你是做什么的?”皇协军问煌子鸣。“他是我徒弟,我是唱戏的,他当然也是唱戏的。”胡长有抢先说。“没问你,我问的是他。”皇协军走到煌子鸣跟前。“我叫龚子明,是胡班主的徒弟。”煌子鸣停下手里的活计,嘴里的北平官话字正腔圆。

皇协军的目光中闪烁着狐疑:“这细皮嫩肉的……”“他是我当家的!”怡萍挡在了皇协军和煌子鸣中间。这句话突兀得连煌子鸣都感觉全身一震。

诧异在胡长有的脸上一闪而过:“哦……对,是我在保定招赘的姑爷,小子,给老总唱几句,让爷们喝口茶,解解乏。”

煌子鸣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老身祖居在河东,佘氏太君受皇封;曾帅领七郎八虎保大宋,全凭那令公金刀定太平;可叹我大郎儿替主丧命,二郎儿短剑下命丧残生……

高亢激越的蹦蹦戏在田野上回荡,怡萍的心顿时像生出了翅膀在寥廓的天空翱翔。

皇协军和日本兵走后,胡长有把怡萍叫到了庙里。他目光锐利如鹰:“怡萍,你刚才胡说什么?!我们虽然是戏子但脸面绝对不能丢!当家的是乱叫的吗?”

怡萍的目光散淡得犹如天边稀薄的云彩:“爹,这一句我救了一个大活人,脸面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胡长有一时语塞。对于自己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儿,他既爱又恨。门外传来了煌子鸣的声音:“班主,胡姑娘,大恩不言谢,这里跟你们磕头了!”

胡长有默不作声。他希望能迅速地了断和这个青年的一切关联,以免引火烧身。耀眼的阳光穿过廊庑射向庙内,光影里飞舞着滚滚红尘和被风剥落的麦芒,煌子鸣的身影浅浅地映在残破坑洼的青砖地上。胡怡萍的心突然狂烈地跃动。在她二十岁的生命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心跳。

煌子鸣等待着胡长有的回复。

胡长有依着柱子蹲了下去,他点燃烟袋固执地坚持沉默。这是他在江湖游历生涯中获取的一种人生经验,大多时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具有保护性。

煌子鸣在跪了一袋烟后终于站起了身,默默地拎起藤箱转身走向滚滚麦浪。

胡怡萍再也按捺不住,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燕子跑到殿门前:“先别走,虽然说大恩不言谢可总得留个名吧!”

煌子鸣转过身,第一次绽出灿烂如阳光的笑容:“煌子鸣,你可以到煌家堡来找我。”

麦收的季节到了。如果此时能从空中俯视冀南大地,你会为它所呈现的宽阔浩瀚所震惊:横无际涯的麦子随着风势波澜壮阔地起伏,站起时,一片耀眼的金黄,倒地时,大地顿显阡陌纵横的旷大格局。

煌世忠拄着拐杖站在田边的树荫下眺望远方。

他佝偻的身体在微微颤动——每年五月是他最亢奋,也是最感焦灼的时期。冀南一带自古就有“抢五月”的说法,麦收事关农民的一年生计,麦杆黄上一寸,农民的心就会焦灼一分。对于煌世忠来说,“抢五月”有着更为残酷的含义:清朝退位诏书颁布将近半个月后,煌家人才从县城得到消息。煌愚鲁匍匐在先祖太子朱慈烺的塑像前痛哭流涕,并率先剪掉了花白的辫子。

三百年家国恩仇就此了结。

清朝的覆灭并没有给煌氏家族带来多少愉悦,除了县衙改名县公署外,煌家人很快就发现以前群雄并起的乱局没有任何改观:各路军阀在成安狭小的地域上往来交错,征粮催款的名目让人眼花缭乱。更令煌世忠担心的是,土匪蜂起,狼烟遍地,散落在河北、河南两省的土地被各种武装势力割裂成大大小小的碎块。

对于盘剥和掠夺,煌家人无力改变,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争夺。

与天争夺,更要与人争夺。

南风掠过苍黄的麦梢携裹着热浪呼啸而来。管家煌世泰撑起一把黑绸伞遮在煌世忠的头上。“世泰,告诉大家要连夜打场,小麦一天不到家就一天不姓煌。”煌世忠烦躁地走出黑绸伞遮蔽下的阴凉。“老爷放心,都安排好了。”煌家秉持着严格的家规,尽管他和煌世忠是同族兄弟,但依然要对煌世忠称呼以老爷。“还有,让民团做好准备。”煌世忠压低声音。

煌世泰点点头,目光在煌世忠的周遭游移不定。

煌世忠熟悉这位大管家的一切身体语言,他用目光询问煌世泰。“三少爷回来了。”煌世泰喃喃低语。“谁?”煌世忠攥紧了煌世泰的手腕,筋脉在苍老的皮肤下勃勃跃动。“三少爷,子鸣。”“他在哪儿?”“家祠。”

煌世忠一把打掉黑绸伞,拄着拐杖走向吊桥。浑浊的护城濠倒映出他因为疾走而变形的身影,看上去像是一只跛腿的鸭子,急切让他焕发出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劲头。

煌子鸣匍匐在先祖像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作为煌家子孙对于国家兴亡更有着一种切肤之痛。他抬起头时,早已经泪流满面。作为东进纵队的先遣人员,煌子鸣将作为特派员和成安的抗日政府联络,扭转成安抗日环境恶化的现状。同时,他还要想尽办法说服父亲加入抗日的洪流。“三儿!三儿!”祠堂外传来煌世忠沙哑而急切的声音。

煌子鸣站起身,阳光勾勒出了煌世忠消瘦的体态,他怔怔地站在祠堂口,拐杖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金石般的脆响。煌子鸣爬过高高的门槛,抱住了煌世忠的双腿。“爹啊,三儿回来了。”

煌世忠抱住煌子鸣的头,浑浊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云翳。“三儿,你去哪儿了?爹还以为你死了呢。”

煌子鸣再次匍匐在地,狂烈地叩击着这块土地,青石板的脆响让周围的人心悸。煌世忠的心皲裂成了天际的残云。

昔日明艳照人的二姨太瑞红早已白发苍苍,不复当年“十岁红”的神采。

十七岁那一年,她跟随义和班从京城来到成安。“十岁红”的到来让成安的乡绅们为之震动,大家都以能邀请到她唱堂会为荣耀,老族长煌愚鲁在一场堂会上认识了瑞红。瑞红在戏台上的一笑一啼,一颦眉一展颜都令煌愚鲁目瞪口呆:这一辈子如果不能娶到这样的女子,纵使坐拥百万家产又有什么意义?!在瑞红后来的描述中,那场《玉堂春》刚刚唱罢,煌愚鲁就跑到了后台,他二话不说就跪在了瑞红父亲——义和班班主胡老忠的脚下,十八岁的煌世泰手捧一包白银跟着跪在身后。“爷,您这是做什么?”胡老忠吓得跟着跪倒。“我要娶十岁红!”白花花的银两晃出了一屋的唏嘘。“老爷,您别开玩笑!我们家瑞红可是戏子,您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户!”胡老忠连连摆手。

瑞红没有来得及卸妆,她娉娉婷婷地走到那堆银子前,捡起一枚掂量了一下。“爹,这银子称手,咱们戏班唱半辈子也得不来这么多银子。”瑞红清风细雨地说,好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瑞红最终被煌愚鲁吹吹打打地迎进了煌家堡的南门——一个保持了将近三个世纪的严苛家规被打破了——只有煌家堡嫡系传人的正室才能从正门迎娶,偏房只能走其余三个偏门。

瑞红的条件只有一个:我可以做妾,但要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迎娶。

煌愚鲁颠覆了煌家堡执行了三百年的铁律。

这次风波差点让煌愚鲁从族长的宝座上跌落,而瑞红却赢得了比大奶奶更具权威的影响力。

瑞红一直在和煌世忠的母亲角力,她并不在乎正室的地位,而是把这种进攻当成一种对轻蔑目光的抵抗。煌愚鲁唯独在煌世孝的问题上没有迁就瑞红。这不仅仅是世孝触犯了家规,更主要的是蛰伏在血液里的家族危机感。煌家在血仇的统治下生活了三百年,赖以存活的就是这些家规的束缚。在清朝真正覆灭之前,没有人知道这个庞大家族的真正来历,这个秘密一直伴随着严苛的家规行走了三百年。让人想不到的是,煌世孝竟然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儿子的被逐让瑞红迅速衰老。从那一天起,她从煌家人的视野中悄然隐退,她夜以继日地躲在幽暗的西厢房内,常常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有时会穿起行头在半夜高声吟唱:你本是,宦门后啊上等的人品,吃珍馐,穿绫罗,百般的称心;想不到,你落得这般光景……

——是瑞红最喜欢唱的《玉堂春》。

煌愚鲁在静夜里听到瑞红凄凉的唱段感到毛骨悚然。瑞红二十年前的模样虚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煌愚鲁自然明白瑞红是在含沙射影:瑞红自比玉堂春,而煌愚鲁就是王金龙。

激扬的蹦蹦戏像是诅咒,煌愚鲁迅速地衰老。在告别人世前,煌愚鲁把族长的宝座交给了世忠,一向与世无争的大太太也随他而去。

煌愚鲁去世后,瑞红的心情看似好了一些。阳光灿烂的冬日,她偶尔会坐在天井中央晒太阳。她总是闭着眼睛不想去看外面的世界,这是一种无声的排斥与抗拒。唯独牙牙学语的子鸣会激起瑞红生命的波澜,每次看到子鸣时,她苍白的脸上就会敷上一层淡淡的红润,失神的眼睛会骤然发亮。

子鸣跟二叔世孝出奇地像。“三儿,过来。”瑞红抱起子鸣横坐在膝上,“二奶奶教你唱戏好不好?”

瑞红会抱着子鸣轻轻哼唱《玉堂春》,这些原本悲怆得令人心悸的唱段变得异常温柔,子鸣常常会在瑞红的哼唱中睡着。煌世忠躲在廊柱后面偷望,心会陡然变得柔软。“二娘。”他走过去打个躬。

瑞红停止哼唱,柔和的眼神倏地冷下来。“我已经派人去找二弟了。”煌世忠小心翼翼地说,“如果能找到他,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红晕从瑞红的脸庞上骤然消褪,她仰起头声音响遏行云: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想当初在院中艰苦受尽,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我心中只把爹娘恨,太不该将亲女图财卖入娼门……

第三章 抢五月

藤田面对着墙壁上的成安战事地形图一动不动,热辣辣的风从窗隙吹过,撩拨着地图前紫色的帐幔瑟瑟飘动。指挥部正中墙壁上的太阳旗殷红如血,在皲裂的墙缝中蔓延。

佟耀宗噤若寒蝉地站在藤田身后,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自从他踏进警备司令部起,在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内藤田一直抱着胳膊雕塑般伫立。尽管看不到藤田的表情,但佟耀宗仍旧如同芒刺在背,他知道此时藤田的内心一定在积蓄着电闪雷鸣。

佟耀宗在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命运的抉择是否正确。作为前清的秀才,佟耀宗比一般人在价值观上更难以接受投敌叛国的行径。这位少年才子曾经幸福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轨迹:秀才、举人、进士,而后步入仕途,最终封妻荫子。他在十四岁时通过童子试,以秀才的身份轻松地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但这个辉煌的梦想却在光绪三十一年戛然而止——清廷推行新政,绵延千余年的科举制度被废除。少年佟耀宗第一次陷入痛苦的人生思考,他吃惊地发现经过十四年的系统国学教育,自己根本无法再去接受新学,无论知识结构还是情感。

佟耀宗开始痛恨所有变革,痛恨所有改变既定模式的行为。

佟耀宗年届五十时,命运之神在阔别三十余年后再次向他递上青眼。1938年,中国的南方战事正酣,日本人为了巩固后方开始分兵北上。

佟耀宗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日本人的视野——前清秀才、土著乡绅、名门望族,日本人惊喜地发现这个叫佟耀宗的中国人是绝佳的维持会长人选。当然,最能吸引日本人的还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权力欲望。

日本人以少有的卑微姿态迎合着佟耀宗。

一对宪兵簇拥着警备司令羽仁次郎在锣鼓喧天中把大红的聘书送到了佟耀宗的手上。

佟耀宗仰天大哭。

在少年时代,他曾经无数次想象着自己中举后报录的盛况。对于一个读书人,那是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当这种痴想被无情地截断后,佟耀宗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犹如一尾游进幽暗河流的鱼,在无边的黑暗中无望游弋。

终结这种暗无天日生活的居然是日本人。

但佟耀宗很快就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金光大道。道德感和权势的诱惑争相撕扯着他。在白天,权势感往往会占据上风,他习惯于万人仰望和日本人勉力堆浮在脸上的一丝假笑。而每当夜晚来临,佟耀宗却不得不面对潮水般汹涌的负罪感。对于一个熟悉中国传统伦理纲常的人来说,他深知自己的叛国行为会给他个人和家族带来什么。更令他痛苦的是乡邻们的态度——那种深藏在卑微眼神下的蔑视甚至仇恨让佟耀宗不寒而栗。

藤田慢慢地转过头,眼神冷峻得犹如冰刀霜剑。“佟桑,你能告诉我这张地图上的三种颜色分别代表什么吗?”藤田的中国话略带东北味,这是三年关东军生涯的赐予。

佟耀宗抬起头,眼神在地图上怯怯地游移。“报告太君,黄色代表皇军,蓝色代表土匪……”“红色呢?!”藤田突然抬高声调。“红色……代表共产党。”

藤田踱到佟耀宗跟前,轻轻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佟桑,你是皇军忠实的朋友。但你要明白,这张成安地图只能有一种颜色。”“我明白,它只能是黄色。”佟耀宗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藤田的手慢慢地从佟耀宗的肩膀上拿开,他重新踱到地图前:“佟桑,要消除蓝色并不难,难的是这些像血一样的红色。这些血就是包含着病毒的脏血,它会让纯净的血也沾染上毒素。所以,要真正让成安变成皇军的王道乐土就必须清理毒血。”藤田再次转过身,冷峻如霜的目光里竟然有了星星点点的和善,“佟桑,你告诉我,清理毒血最根本的是什么?”“斩尽杀绝。”

藤田突然从佟耀宗轻软的话语中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藤田早就已经习惯了杀戮,但他非常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热衷杀戮自己的同胞。

藤田努力克制着从心底泛起的厌恶,他挤出一丝微笑摇摇头:“清理毒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确保纯净血液不受感染。”

佟耀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佟桑,听说过这句话吗——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这句话出自《孟子》。”佟耀宗有点吃惊,藤田竟然熟知中国的儒家经典。

藤田点点头:“这句话的中心意思就是人心二字!”他的手凭空抓了一把,然后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庞大的煌家堡土城渐渐地融入夜色。土城周遭原本浩瀚无边的麦浪变成了空旷无垠的原野。十数个打麦场散布在煌家堡周围,点点灯光映照在浑浊的护城壕上,荡漾出一片暗稠的血色。

煌子鸣独立城头,夜风吹来农人的吆喝声和石磙碾压麦秆的咔吧声。即使阔别三年,这特有的乡梓味道依旧热烈、浓郁,直入人的心脾。

煌世忠坐在不远处的城头指点,他的周围环立着十几名民团团员。煌世忠的表情兴奋而紧张,麦收时节土匪们的骚扰几乎已成定例,每年都会在打麦场上交代几条人命。

子鸣叹了口气。

这个家族在近三百年的政治和心理挤压下学会了最大限度的隐忍,而蛰伏在血液中的屈辱又会让他们在受到外来生存威胁时血脉偾张。矛盾的性格构成了煌家人既温顺又乖张的独特家族个性。民团团员们来自于煌家年满十六的男丁,一到十六岁他们就要担负起保护整个家族的重任,一直到他们的儿子或者孙子十六岁时才能卸下这副重担。

煌世泰既是管家也是民团团长。二十岁那年,瘟疫流行,随着老婆一命归西,他的心也被埋进了坟墓。膝下无嗣,他几乎注定要把枪扛到埋进黄土的那一天。

西边打麦场突然传来一阵锵锵的铜锣声。零星的枪声伴随着一道道火线惊心动魄地划过原野。土墙上骤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煌世泰带着团员们向着吊桥狂奔。

抢粮的土匪终于等到了。

土匪和民团隔着打麦场对峙,双方都蛰伏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场地中央是摊开的麦秸和站立不动的牲口,马灯的微光下犹如一幅发黄的油画,堆堆麦粒小山般荡漾出一片象牙色光晕,并肆意挥发着诱人的醇厚香气。

煌世忠拄着拐杖仓皇地躲到麦包后,像老迈的跛鸭。“对面的弟兄们,我是煌世忠。”——每年麦收时节遇上抢粮的土匪,煌世忠都要照例“喊话”,毕竟刀枪无眼,他不愿意看到煌家子弟因为几袋麦子而命丧麦场,也不愿意与匪帮结仇。“姓煌的,别说那么多废话了!”煌世忠的话被土匪硬生生地截成了两截,“把这几个麦场的麦子借给弟兄们,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要是跟我们过不去的话,就把煌家堡踏成平地!”

煌世忠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发问:“请问您是临漳的郭大爷,还是杨岗村杨老宽的部下……”“姓煌的,少废话,我们没有商量的余地。”土匪再次粗暴地打断了煌世忠。“这样吧,”煌世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松弛,“我给弟兄们装两车麦子,其余的麦场……”“放屁,你把我们当要饭的了!”叫嚷声伴随着一声枪响,火光犹如流星射向漆黑的苍穹。“快把老爷抬走!”煌世泰一声暴喝,几个汉子搭起煌世忠跌跌撞撞消失在黑夜中。

麦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无声的对峙只持续了几分钟,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隐隐从对面传来。“世泰叔,土匪有轻机枪!”煌子鸣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煌世泰身边。

煌世泰惊异地望着子鸣:“谁让你来的?快回去!”

对面突然响起一声唿哨,猩红的火舌顿时把暗夜撕破。不远处传来嘶哑而绝望的哀嚎声——有团员中弹了。

死亡就这样近在咫尺。

子鸣的话没错,土匪竟然有一挺轻机枪。

子弹啾啾作响,刺入装满小麦的麻袋,激起的麦粒四处迸溅,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夹杂着麦香的硫磺味。

坚硬的麦粒喷溅在子鸣的脸上刀砍斧剁般生疼。

十几个土匪在暗昧中如鬼似魅地滚进麦场,他们忙乱地拖起麦包,然后又迅疾地消失在黑暗中。土匪们在放恣地大笑,粗野的叫骂声在机枪更换弹夹的间隙刺耳地聒噪。“窝囊!”煌世泰狠狠地在沙包上砸了一拳,民团几杆中正式和鸟铳根本无法与机枪的威力对抗。“世泰叔,撤吧!用人命换几袋麦子不合算!”子鸣用力拉扯着煌世泰的胳膊。“几袋麦子?”煌世泰瞪着血红的眼睛,“足足有几大车了!”

黑漆漆的原野上凭空跃出几个黑影,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卷起的烟尘在麦场上空激荡。土匪们的笑骂突然变成了凄厉的哀嚎,马刀斫进皮肉的沉闷噗噗声让人不寒而栗。

机枪骤然变哑。

煌世泰一跃而起:“姓煌的跟我冲,这帮狗日的土匪一个也不能剩!”

煌家堡的村民们犹如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涌向麦场,被压抑的家族血性一旦找到释放的机会就会显露出骇人的力量。

煌子鸣被挟裹在汹涌的人流中冲向土匪。

一个健硕的身影突然横亘在煌子鸣的面前,他反持着中正式,枪托上鲜血淋漓。

凶悍的五月风吹动麦场上的马灯。

摇曳惶惑的光影中煌子鸣发现了一双熟识的眼睛,这双眼睛流露着不羁和狂放,但在与煌子鸣目光相接的瞬间,那双眼睛瞬间减却了热度。身影定格成了一尊塑像,脸上的刀疤在微微颤动。

诧异也写在了煌子鸣的脸上。

这种无声的对峙只持续了一秒钟,刀疤脸就踹翻了一个村民绕开煌子鸣跃上了马背。他打了一声呼哨,而后迅如疾风地消失在旷野中。七零八落的土匪们摆脱缠斗,向旷野深处溃逃。

数百年的隐忍已经融入煌家人的基因,愤怒的倾泻过后他们仍旧会选择息事宁人。一阵象征性的追赶叫骂过后,煌家人停下了脚步。

麦场在瞬间归于沉寂。

摇曳不定的马灯光下,一个健硕的身影跳下马走向煌世泰:“世泰叔。”

煌世泰提着马灯石雕般呆立:“二少爷。”

二少爷煌子彪的身上有着两重耀眼的身份:煌家堡族长的次子和成安县警备队副队长,无论哪个身份都足以让煌子彪在成安县赢得由衷或者虚假的敬意。唯独在煌家堡,后一重身份犹如祠堂前沉重的祖训碑压得煌子彪无法喘息。两年前,当煌子彪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服骑马回村时,迎候他的是煌家人热烈的目光。尽管无法判断煌子彪的身份,但在他们的潜意识当中军服往往会和权力联系在一起。对于这个沉寂了三百年的庞大家族来说,他们迫切地渴望着能获得一次精神上的崛起。

他们精神深处的渴望被具化到了煌子彪的军服上。

一向持重的煌世忠站在门外迎候。

清王朝覆灭后,煌家被压抑了三百年之久的对权势的欲望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煌世忠曾经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长子子眺身上,但很快他就失望地发现,发生变异的家族基因已经深深地烙进子眺的骨肉——他性格懦弱,贪财吝啬,不善交往,更要命的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子眺已经很难接受新学的内容。煌世忠悲哀地忆起子眺少时抓周的情景——面对着满堂乡绅,子眺绕过文房四宝和书本,径直爬向一把算盘。煌世忠身上一阵发冷,禁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命也!

子眺毫无意外地成了煌家的总账房。

子彪的出世又让煌世忠已经冷却的血液重新燃烧。

煌家堡刚刚组建民团时,世泰从黑市上搞来一把自来得手枪。几岁大的子彪拿着卸掉弹夹的手枪,胯下拖着一根木棍在天井里狂奔、瞄准。

私塾先生煌嘉言经常会捻着胡须站在天井里唠叨:“反骨,这孩子脑后有反骨!可惜了这副好头脑啊!”

煌世忠却把煌家翻身的希冀全部寄托到了次子的身上。遗憾的是,县城的新学堂羁縻不住子彪骨子里的狂放,他带着一把没有弹夹的自来得把学堂搅得天翻地覆。学堂的教员联名致信县公署要求开除子彪。出于对煌家的敬畏,县知事亲自拿着教员的联署书来到煌家堡。

煌世忠恭敬地向县知事递过一盏清茶,茶盏下粘着一张薄薄的银票。煌世忠用衣袖掩着脸不住地揉眼睛,同时抱怨乡下蚊子竟然多到不时会钻进人的眼睛。当他撤下衣袖眨巴着被揉得通红的眼睛时,粘在县知事茶盏底的银票早就不知所终。“这样吧,”县知事清清嗓子掩饰尴尬,“眼下民国政府为强化武备,专门下文拔擢人才。我们成安尚有一个名额。我的意思是推荐令郎进清河陆军预备学校,一来可以向县学的那些腐儒们有个交代,二来也不至于耽搁了贵公子的前程。”

煌世忠压抑着心中的狂喜,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那就有劳老父母了。”

一纸银票为煌子彪换回了一段锦绣前程。

令煌世忠懊恼的是,这段锦绣前程在民国八年戛然而止。这一年,五四运动爆发。民国未来的军人们准备赴北京总统府请愿,没想到消息被当局获知,军警们迅捷包围了学校。子彪作为“主谋”被学校除名。消息传来,煌世忠气得大病一场,并派煌世泰赴清河把子彪领回煌家堡,让他帮助煌世泰训练民团。煌子彪正青春年少,想到自己终将要老死乡野,常常会悲从中来,借酒纵情,大发“男儿何不带吴钩”之慨。在煌家堡蹉跎了数年后,子彪给父亲留了一张纸条,由同学引荐投靠了东北军杨宇霆麾下。民国十八年,杨宇霆和张学良反目被杀,为了躲避张学良部下的追杀,煌子彪再次落拓江湖。由于杨宇霆有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背景,走投无路之际,子彪投奔了日军关东军一个低级军官。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十数年没有跟父亲联系的煌子彪突然萌生了回家的念头。恰巧当时的日军驻成安的警备司令羽仁次郎也是关东军出身,煌子彪毫不费力地当上了成安警备队副队长。

抱负有时会变成人生的一种负累。

煌子彪知道这身土黄色的军服一旦穿在身上,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道德压力。

可是他已经无可选择。

煌世忠拄着拐杖等候衣锦还乡的次子时,他的心在狂烈地跳跃。子彪牵着红鬃马迎着乡亲热烈的目光大步流星地走向父亲。“出息了,煌家的子孙终于出息了!”泪水在煌世忠的眼眶里打转。

煌子彪越走越近,煌世忠抹了一把眼泪,阔别十数年的儿子越来越近。他拉扯了一下煌世泰:“世泰,国军的衣服什么时候改成这样了?”

煌世泰的笑容渐渐凝结:“我的老天爷……子彪,子彪这是在为日本人做事!”

煌世忠的血顿时变得冰凉:“世泰,你没看错吧?”“不会,城里的二狗子都是这身军服。”

子彪注意到了父亲脸上的变化,他急切的脚步略微顿了一下。“子彪,你投靠日本人了?”煌世忠的拐杖顿得青石板啪啪作响。

煌子彪挤出一丝笑容:“爹,您太认真了。跟谁干不是一样?”“畜生啊!”煌世忠突然丢掉拐杖失魂落魄地向祖祠爬去,“家门不幸啊,三百年的祖风竟然被我煌世忠的儿子给败坏了!”“爹!”煌子彪跪倒在地。

煌世忠一把甩掉煌子彪的手,涕泪俱下地向着祖祠一路爬过去。

所有煌家人都跟着跪下去。“世泰!”煌世忠趴在祠堂的门槛上举起手臂,“你还愣着干什么?清理门户啊!”“快走!”匍匐在子彪身后的煌世泰低声呵责,“不走的话你今后就再也不能姓煌了!”

第四章 戏子·棋子

成安县城的喧闹一如往昔。

大街东段日军警备司令部前却被人流闪出一个大大的空缺。血红的太阳旗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狰狞可畏,司令部的大门前堆着沙袋,沙袋上架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两个戴头盔的宪兵端枪站在大门两侧,眼睛机警地望着远处的人群。乡下来的赶集者会专门跑到司令部附近看热闹,他们背着褡裢,站在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之外,朝着大门指指点点。让他们感到诧异的是,两个日本兵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凶神恶煞,眉眼肤色就像自家的孩子。几个孩子在大门不远处嬉戏,有大胆的孩子受到同伴的怂恿,一溜烟从宪兵跟前跑过,宪兵端着枪暴喝一声追了几步,他们的刺刀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蓝色光泽,孩子们像炸了圈的羊惊惶地钻入赶集的人群。通常只有在这个时候乡下的赶集人才会感到一股刺骨的恐惧,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

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和日本宪兵做这种猫抓耗子的游戏。

又一个孩子尖叫着从门前跑过,拒马被打开,几辆摩托车从司令部鱼贯而出。

摩托车的突然出现和宪兵粗暴的叫嚷让孩子失魂落魄地摔倒在地,宪兵的刺刀抵在了孩子的后背。

藤田挥了挥手,车队戛然而止。

孩子压制着内心的惊恐,发出小兽般的呜呜声。

藤田推开宪兵,把带着白手套的手伸向孩子。

喧闹的集市顿时鸦雀无声。

藤田出人意料地把孩子拉起,并温和地在他的脑袋上轻拍了一下。“疼吗?”让人吃惊的是这个日本人竟然会说中国话,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递向孩子——糖果是他几天前就预备下的,他在等待着一个适合的时机,现在这个调皮的孩子终于把机会端到了面前。

孩子脸上的惊恐逐渐消散,这种散发着独特香味的东洋糖果远比梨膏糖更有味道,也更能激发起孩子们的虚荣。他一把夺过糖果,受惊的小鹿般跑进人群。

藤田朝着人群温文尔雅地微笑,神情中甚至还夹杂着一种淡淡的羞怯。他的微笑还未消褪,糖果天女散花般伴随着孩子的哭叫和大人的斥骂抛洒了一地。藤田的心中一凛,他的手握紧了指挥刀的刀柄。

阳光下,中国人神情木讷地与他对峙。那些眼神看似苍白无力却又暗含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仇恨。

藤田的眼神中竟然渗出了一丝怯懦,他拼命压制住心里几近沸腾的怒火转身走向摩托车。

此刻,藤田突然明白联队长羽田的叮嘱:统治这个小县的难度并不亚于一场大战役,毕竟我们在那里杀了六千支那人。

和佟耀宗一样,煌子彪是藤田以华制华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让煌子彪回村是藤田的第一步棋。藤田拥有日本人在搜集情报方面惊人的耐心和细致。在刚到成安的几天时间内,他就把县情摸得十分透彻。在所有的乡绅中,煌世忠最具影响力,这样的地位不惟是他坐拥万亩良田,而且还有他高贵的皇家血统及由此衍生的种种神化了的传言。

在皇协军花名册上看到煌子彪的名字时,藤田的双眼顿时发亮。他吃惊地发现这个中国人曾经在关东军868部队干过,尽管这个部队充斥着大量的中国人,但它的战斗力却丝毫不逊于任何一支纯日军部队。

这是煌子彪早就埋下的一条伏线——不管谁做成安警备司令,看到一个中国人有这样的履历,而且还能操一口流利的日语,都不能不委以重任。十数年间,煌子彪在东北山头林立的军阀中颠沛流离,早年间立志报国的少年早已变成了有奶便是娘的势利兵痞。

他渴望着日本人的恩赐。这种恩赐能够给予他优渥的生活和虚妄的“荣耀”,哪怕这种恩赐足以把整个家族带入耻辱的深渊。

藤田审视煌子彪的目光略带傲慢,煌子彪不卑不亢地敬礼、肃立,目光中没有丝毫的退却。“你会说日语?”藤田问。“会,我在868师团当过曹长。”煌子彪的语气同他的目光一样不卑不亢。

藤田点点头:“谁介绍你去的?”“我曾经在奉军杨宇霆的手下做过事,通过他认识一位皇军军官。杨长官被张少帅处决后我就投奔了这位皇军,他介绍我去了868师团。”“杨宇霆?”藤田略微思忖了一下,“我记得他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八期步科毕业,说来这个人也算是一位人才。”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煌子彪,“这样看来你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

煌子彪挺直了身板:“我们部队是严格按照皇军《步兵操典》训练的。”“好!”藤田在书案上轻拍了一下,“当下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站起身踱到煌子彪的跟前,“你现在是警备队副队长?”

煌子彪的心里一阵打鼓:“是!”“你这样的人才完全可以做队长。不过……”

煌子彪的心中一梗。

藤田转到书案后坐下抽出指挥刀用白布轻轻擦拭:“不过,听说令尊就是成安最大的乡绅煌世忠。据我耳闻,他对你投身皇军十分反感,而且还把你驱逐出家门。有父如此,我怎么能放心把千余人的皇协军完全交给你呢?”

煌子彪的目光略略下垂,这是一个他无法回避的问题。“煌桑,”藤田的声音突然又变得柔和起来,“我不会放弃你,佟耀宗不过是一个落第的秀才,就像《水浒传》中的王伦。而你,”藤田挥动了一下指挥刀,“而你就像是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

指挥刀的寒光从煌子彪的心头掠过,他似乎明白了藤田话中的隐意。“藤田太君,我今晚就回家,当面向家父申明我的志向……”“不!你所要做的不仅仅是要向令尊表达志向,你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藤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煌子彪的话,“你们煌家贵为皇胄,令尊是成安乡绅的翘楚,他如果能公开表态支持皇军抵得上全成安的皇协军。”

煌子彪心头骤然一凛,半晌沉吟不语。

藤田把刀猛地插入刀鞘,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煌子彪。“请藤田太君给我一些时间。”煌子彪的头微微下垂。

藤田点点头,向煌子彪轻轻挥了挥手:“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煌子彪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的竹丛后,藤田冷哼了一声——无论佟耀宗还是煌子彪,这两个支那人都不过是帝国统治的小小棋子。在他看来,这些叛国者对帝国表现的越忠诚就越令人生厌。

煌家的宅院坐落在煌家堡的正中。

如果留心的话,你会惊异地发现,这座古老的北方村落完全是一座微缩的紫禁城。一条宽阔的主街横贯南北,土墙四围矗立着略显寒酸但却又气势十足的青砖城楼和角楼。城下寨壕环绕,虽然浑浊的泥水上漂浮着成片的麦秸,但仍然透出一股庄重与体面。微风吹来,城墙的倒影在粼粼波光中摇曳不定,让人恍然生出些许草莽伟岸的感觉来。

由南门进入煌家堡,笔直的青砖大道上迎面竖着一道杉木牌坊,牌坊一间两柱,早已没有了色彩,淡黄色的龙纹和莲花隐约可见。枋额上“忠孝节义”四个墨色大字已然被风雨剥蚀得残缺不全。这道牌坊已经在煌家堡屹立了近二百年。村里人吵架常常会拿牌坊起誓:咱们到牌坊底下去说,谁说假话就遭天打雷劈!

距离牌坊不远就是煌家宅院。这套有着明显京城风格的宅院在低矮的民房中显示出卓尔不凡的独特气质——它坐落在全村的中轴线上,冷眼看上去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但它庞大而缜密的五进式结构却与市井民居迥然不同,尤其是高高翘起的廊檐和正门的须弥座琉璃影壁都让人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这是一个身着布衣的贵胄皇族!

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挂在煌家大门——让人窒息的麦收终于结束,瑞红的寿诞也随之而来。

每年此时煌世忠都会借着寿诞大肆庆贺一番,一来向二娘祝寿,二来让族人们宣泄一下由夏收而带来的兴奋。

不同的是,今年的寿诞煌世忠面临着一个令他手足无措的难题——是否应允子彪进村。

烈日的暴晒在城外湿润的阡陌上蒸腾起层层云翳,丰盈的麦秸垛连绵如山。

昨夜麦场鏖战之后,煌子彪被父亲关在了南门外。

无论如何他不能允许一个玷污家族名誉的叛国者踏进家门。

子彪不死心,他跪在南门城楼外一动不动。

煌世忠坐在天井的石榴树下,两眼微闭,不停地捻着玛瑙手串。煌世泰知道老爷子还在惦念儿子。“老爷,二少爷已经在南门外跪了一夜,您看……”煌世泰试探着问。“他跪他的,跟我们煌家有什么关系?”煌世忠睁开了眼睛,“他已经不是煌家人了。”“老爷,二少爷虽然做了错事,但我们还没有把他削籍啊。”煌世泰小心翼翼地说,“按照家规,只要没有削籍他就还算咱们煌家的人。”

煌世忠停止拨弄手串。“二少爷是个人才啊,他虽然走了弯路但并没有做太多的坏事,要是能把他唤回头那可是一番莫大的功业啊!”煌世泰不露声色地给煌世忠铺就了一道台阶。“你的意思呢?”“让子彪进村,我来劝他回头。然后对着各家的家长在祖祠发誓与日本人脱离干系。”

煌世忠重重地哀叹了一声,算是应允。

青砖铺就的大道直直地通向南城门。煌世忠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过,他摆脱下人的搀扶,想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任何人都能从颤抖的双手和发僵的步伐中看出内心的急切。

煌世忠走到墙堞前。

城下,子彪垂头跪在吊桥前。五月的热风把他的脸染成了黑黄色。“子彪,老爷跟你说话来了!”煌世泰冲着城下大喊。

煌子彪仰起脸,寨壕的浊水激荡起一片波光,他需要眯起眼才能看清楚城头上的人。“孽子啊!”煌世忠用拐杖指着城下的煌子彪。“爹,你放我进村吧。”煌子彪以头抢地。

煌世泰却能看出老爷愤懑表情下的关切,他知道在三个儿子当中,煌世忠最喜欢子彪。老大子眺木讷孱弱,老三子鸣执拗叛逆,唯独子彪豁达机敏能挑起这个家族的大梁,尽管他的作为令家族蒙羞,但煌世忠仍旧想让子彪回头。

现在机会摆在了眼前,子彪在麦场击退土匪成了煌家的“恩人”——对“恩人”指摘和投敌叛国一样令人不齿。

煌世忠需要有人为他搬一架梯子。“老爷,让子彪进村吧。”世泰为煌世忠撑起了黑绸伞,他看到族长额头上的青筋在狂烈地砰砰跃动。“进村?!”煌世忠瞪着世泰,“他还有脸面见列祖列宗吗?咱们老煌家最恨的就是贰臣!大明朝亡在了谁的手里?洪承畴、李永芳、吴三桂这些逆臣贼子!子彪投靠日本人将来是要被写进《贰臣传》的!”

拐杖砸在青砖上砰砰作响。

城下的子彪抬起头,满脸涕泪交流,草屑和黄土沾染了一脸。“老爷,子彪也是一时糊涂做了日本人的官。”煌世泰抻起袖子擦了擦煌世忠额头上的汗水,“还是先让他进村吧,等认错后我们在祠堂让他发誓……”

煌世忠停止了敲击拐杖,怅惘地盯着世泰,声音压得极低:“这孩子可是一个不吃硬的人,他会答应吗?”“交给我吧。”

煌世忠哼了一声,转身走下城楼。“快,快点放吊桥,迎接二少爷进城!”煌世泰兴奋地大喊。

麦收过后的田地横陈出一片苍茫的黄色。

胡怡萍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怅惘出神。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锦缎包袱,里面装着煌子鸣的长衫——没有想到,戏班竟然接到了煌家堡的邀请。

这不是上天的垂青是什么?

煌子鸣就是煌家堡人,那个令她神魂颠倒的人就在眼前。

坐在车前厢驾车的胡长有看透了女儿的心思,轻轻在车辕上磕了磕烟袋锅哀叹了一声。

叹息声悠长得犹如叫板。

他明白女儿在想什么,自从那个来路不明会唱蹦蹦戏的“龚子鸣”走后,女儿就陷入了相思。这让胡班主悲哀地想起了已经故去的妻子瑞莲。“真像啊!”胡班主暗自叹息。女儿怡萍简直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不但脸盘眉眼神似,甚至举手投足的神韵都如出一辙。

民国七年,那时候的胡班主还叫唐长有。唐长有在义和班跑龙套时竟然吸引了班主的大女儿瑞莲。班主胡老忠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他半世飘零怎么能让如花似玉的女儿再嫁给一个穷伙计?以瑞莲的相貌嫁给乡宦富绅不成问题。

但瑞莲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她手握银簪抵着自己的脖子等父亲表态。

胡老忠长叹一声,从兵器架上拿过一把宝剑,在地上重重地划了一道:“瑞莲,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把义和班的名号分给你半个算是嫁妆,不过从此以后咱们以保定为界,我南你北,咱们永世不要再见!”

瑞莲扔下银簪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胡老忠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带着大女儿瑞红连夜离开了京城。

从此,胡老忠的脚再也没有踏进过保定,一直到北平大旱他才迫不得已违背了誓言。从此,江湖上把胡老忠的义和班叫作北义和,把唐班主的义和班叫作南义和。

瑞莲和唐班主在京城另立炉灶,热河成了他们闯荡的方向。

这一年,热河省主席汤玉麟广邀天下名角为自己庆寿。胡班主带着瑞莲和刚出生不久的怡萍,代表义和班远赴北票。返回途中在一个小镇为乡绅唱堂会,台下竟然坐着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开戏前,瑞莲托着戏单让贵宾们点戏。坐在正当中一个身材臃肿的日本人毫不掩饰自己对瑞莲的艳羡。他心不在焉地指了一出五女拜寿,随即叫来乡绅在他的耳边低语良久。

开戏不久,乡绅带人找到了后台——日本开垦团的商人看上了瑞莲,一包大洋递到了胡班主的面前。“她是我老婆!”胡班主险些把牙咬碎。

乡绅向左右歪了歪嘴,有人一把从胡班主的怀里夺过了怡萍。“孩子和老婆你只能要一样,挑吧!”乡绅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吹着盖碗中的茶叶。“孩子和老婆我都要!”胡班主的弟兄们抄起了唱戏的家伙。

乡绅一声冷笑,几支长枪对准了他们。“还有没有王法?!”胡班主仰天大吼。

乡绅仍旧神情自若地吹着茶叶:“王法?现在的中国王法就是枪杆子!你们本事再大能逃得过日本人的手心?识相的就把女人留下,我可以放你们走。”

锣鼓家伙霎时没了动静。

瑞莲走到了后台:“当家的,我跟他们走,你带着孩子回北平。”

胡班主抱着怀中的怡萍泪如雨下。“走吧。”瑞莲神情自若,“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她轻扶了一下发髻上的银簪。胡班主的心顿时变成了冰窖——瑞莲几岁起就跟着父亲义和班的老班主胡老忠走南闯北,江湖上遍地恶人,老班主就为两个女儿各自打造了一枚“死节簪”。一旦遇到不测,就用簪自保。但胡班主理解,这种锋利的银簪还有一项最残酷的功能——自戕保节。“还不快走!”瑞莲逼视着胡班主。

噼里啪啦的拉枪栓声让人魂魄悸动。

胡班主知道自己已经无可选择,他抱着怡萍仰天大哭走出乡绅的宅院。

戏班出城不久就听到了城内传来几声枪响——瑞莲用银簪刺死乡绅,把日本商人的眼睛刺瞎了一只,而她也被乱枪打成了马蜂窝。

当年的唐班主从此改姓成胡,并立志为妻子终身不娶。

生计让胡班主最终踏出了保定。

胡班主又是一声叹息,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铁蹄,北义和班最终没有践行老班主的誓约。烽火连天,南义和班早就失去了音信。

也许真如老班主所说,今生今世他们将再无见面之日。

第五章 重逢

煌子彪进村时,街道上干干净净空无一人。

大家都在躲避。躲避一种尴尬。

子彪是煌家的罪人,是他毁坏了煌家的百年清誉,是他把整个家族拖进了耻辱的泥潭。

子彪牵着马独自走在煌家堡的街头。午后的阳光如同觅食的鸽子急迫地扑落在煌家宅院的屋脊上,青色的瓦脊泛出一片炫目而虚幻的光泽。街道两侧的榆树把阳光分割成斑驳的一片。打着赤膊的孩子们在光与影中追逐嬉戏,看到子彪时他们骤然停下脚步。子彪身上土黄色的制服和迥异于矮小本地马的东洋大马让孩子们心生胆怯与好奇。

子彪投过一个尴尬的微笑,孩子们轰然而散,街头刹那间又恢复了静谧。

煌世泰和老态龙钟的煌嘉言在大门口静静地等候子彪。

论起辈分来,即便是煌世忠也要叫煌嘉言一声爷爷。他是这个家族的骄傲,也是煌家所有人的老师——虽然煌家人三百年来不做满清的官员,但毕竟是前朝遗老,对子弟的教育十分重视。煌家堡有自己的子弟私塾,德高饱学者可为人师。

煌家的教书先生地位极高,如同朝廷的帝师,除了族长无人可及。

嘉言先生的威望不仅仅来自于他的身份,更多的是他的学识。光绪年间,有河南籍的新晋进士由京城返家夜宿煌家堡。当时的族长煌愚鲁设宴款待进士,并由嘉言先生作陪。席间,进士摇头晃脑大谈自己的时艺文章。嘉言先生在一旁只是不住地捻须冷笑。

进士大为不悦:“兄台是举人?”

嘉言先生冷笑摇头。

进士接着追问:“那莫非是秀才?”

嘉言先生再次冷笑摇头。

进士面露鄙夷之色:“兄既非举人也非秀才,原来是一个没有功名的布衣,如何对弟的文章如此不屑?”

嘉言先生哈哈大笑:“时艺八股不过是些无用的虚文,不过既然兄台刚才谈到您的时艺,弟就按照您的题目再做一篇如何?”

进士一脸的不屑。

在煌家堡族人的描述中,嘉言先生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据说,他仰面饮了一大白,然后站起来不假思索地朗声高颂。当时正是暮春时节,园内草木茂盛虫声唧哝,梁柱上春燕呢喃,此刻却突然都没了声响,似乎是在倾听先生的雄文。先生的官话地道铿锵,声音犹如洪钟大吕在画梁屏风间萦绕。

进士顿时听得失了神。

嘉言先生即兴念罢自己的文章,又一屁股坐下,仰面再浮一大白。

进士扑通一声跪在了嘉言先生面前:“如果先生参加科考,这篇时艺足以及第,比起我的那篇拙文来有云泥之别,亏我刚才还在先生面前卖弄……先生,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尊您为师……”

嘉言先生仰天大笑:“兄台谬奖了,我做这篇小文不过是在游戏。做官非吾愿,我只想每日里诗酒自娱,调弄我这些煌家的孩儿,兄贵为进士,早晚是要做高官的人,我怎么敢做你的老师呢?”

尽管嘉言先生再三推辞,这位进士还是行了拜师礼。

后来嘉言先生的高足做了京官,每年得空都会来煌家堡拜望恩师。

这段经历让已经年近九十岁的嘉言先生成了煌氏家族的传奇。“煌队长回来了?”嘉言先生拄着拐杖向前挪了一步。

羞愧让煌子彪如芒刺在背,他匍匐在地遮掩着锥心的耻辱感。“煌队长,看来我没看走眼啊!”嘉言先生用力顿了一下拐杖,“你的头上真的长了反骨,要是背叛主子也就算了,你是背叛了祖宗啊!你知道咱们煌家人都是谁的后代?都是大明朝的后代!我们身上流的是大明朝廷的血,我们大明朝廷最恨的是哪类人?就是那些背叛祖宗背叛朝廷的人——洪承畴、孙之獬、孔有德、耿精忠为了苟且荣华竟然背国弃主,可最终落得一个下场!哪个不是被清人列入《贰臣传》,哪个不是身败名裂?想想伊尹、比干、屈原、文天祥、方孝孺这些忠臣义士又哪个不是彪炳青史?!子彪,你糊涂啊!”

一件青色的长袍扔在了煌子彪跟前:“子彪,要想进我煌家的大门就要扒掉你身上的那件黄皮,不然的话请回。”

煌子彪汗如雨下。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原本他打算能说服父亲,没想到父亲却搬来了嘉言先生。站在他面前的这位白发白须的老者是一座高山,一座只可仰望的道德高山。如果他拒绝嘉言先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踏进家门。子彪很清楚地知道,藤田对他赏识一半来自于自己的经历,另一半则完全来自于父亲在成安乡绅中的影响力。如果父亲不接纳他,自己在藤田心目中的地位将毫无疑问地化为乌有。

自己必须做出妥协。

煌子彪默默地脱下皇协军军服……

煌家宅院的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胡家班的车队被煌世泰引领到后门。两个伙计抽掉了高大的门槛,从门后拿出两块搭板,胡班主指挥大家把五辆马车推进了大门。胡怡萍捧着锦缎包袱跟在车后,眼睛却在不安地四处打量。“大叔……向您打听一个人……”怡萍瞅准机会扯住了煌世泰的衣袖。“你认识煌家堡的人?”煌世泰问。

怡萍点点头:“煌子鸣。”

煌世泰大吃一惊,三少爷怎么会认识戏子?他沉吟了一下,只得淡淡地:“是我们煌家堡的。”

怡萍也吃了一惊:“他就在这座宅院里?”

煌世泰不会撒谎,他点点头追问:“你们在哪认识的?”“哦,偶然认识的。”怡萍心不在焉地搪塞,她的心却再次砰砰狂跳起来。

入夜时分,煌家大院的门首、回廊到处挂满了大红灯笼。怡萍从客房中漫步走出,头顶深邃的天空中星光璀璨,柔风吹拂起回廊上的灯笼,激荡起一片绯红色的涟漪。青砖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小门,跨过这扇小门就是前院。她本可以把长衫交给煌世泰,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迫切地想见到子鸣。有长衫在就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在等待着煌子鸣的出现。

刚刚洗漱完毕出门倒水的胡班主看到院中呆坐的女儿,他明白女儿心中所想,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子彪和子鸣的见面多少有点尴尬。兄弟俩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再次相见却无论如何也激不起兄弟间的热络。煌子彪的身份变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煌世忠掩饰不住爱子归来的兴奋,他和嘉言先生推杯换盏喝得半醉,并不时数落上子彪几句。子鸣眼神闪烁地躲避着二哥投来的目光。“子鸣,吃菜……”子彪隔着饭桌为子鸣夹菜。“谢谢。”子鸣应答得中规中矩。

子鸣的态度让子彪如鲠在喉。

自鸣钟敲了十下,醉眼惺忪的嘉言先生起身告辞。“爹也去睡了,你们兄弟俩再聊会儿。”煌世忠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外走。

屋内只剩下了子彪和子鸣。自鸣钟的滴答声犹如密集的针脚,急促得让人心跳。“二哥,我去睡觉了。”子鸣声音冷得像冰。

子彪叹了口气,他转头扭向窗外。院子里月华铺地,白白的像一层霜。“子鸣,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子彪声音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我离开家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你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子鸣一声冷笑:“是啊,人总会变化的。”

子彪淡然一笑:“你还记得我带你骑马吗?那次世泰叔从热河买来一匹蒙古马,你哭着嚷着要骑。我带着你到庄外骑马,被爹知道后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后来我在村东的古窑里住了三天才回家。”

子鸣的心中一热。

在兄弟三人中,大哥子眺是个庸碌的庄户人,对于人情很少顾及,见到数年未谋面的弟弟也只是腆然一笑。而子彪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焰,在子鸣小时,倨傲的子彪会趴在地上为子鸣做马骑,村子里年关唱大戏他会让子鸣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子鸣失手打碎家传的玉碗子彪会把过失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子彪拉过子鸣的手走出客厅。

煌家大院沉浸在一片皎洁的月华中,周遭虫声唧哝,静谧得让人心醉。“子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弃我为日本人效力对吗?”子彪和子鸣顺着甬道向内院一路踱去。“二哥,既然已经脱掉这身黄皮就不要再穿了。”“子鸣,你觉得我的选择错了吗?”子彪停下脚步眼睛炯炯放光,“当年我在清河陆军学校时也是一腔热血,我曾经想过为国效力。但最后怎样?我背着父亲投靠东北军,本想和日本人大干一场,哪怕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不枉军人本色,可是从奉天事变到热河战役数十万东北军都是不战而退。我算是看透了,如今的中国人心早就散了!抗日,抗日,我看总归是一句空话。跟日本人怎么了?干得好不照样锦衣玉食,封妻荫子?!”

子鸣再也忍耐不住,骤然提高声调:“中国人心散了?!那怎么我看到到处都是同仇敌忾呢?当今中国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到处都是抗日武装,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远的不说,就说成安城。两年前,军民血战成安,日本人在城下抛下五百具尸体。中国今天尚存半壁江山难道是凭空而得吗?二哥,你现在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而已。试看古今,哪一个投敌叛国者能有好下场?”

子彪冷笑一声:“子鸣,你的年龄还小,不要意气用事。成安人抗日换来了什么好处?还不是两次屠城?说得难听点,不过是成安人用六千具尸体换来了日本人五百具尸体。谁的损失更大你难道算不清吗?”

子鸣的眼睛陡地燃烧起来:“二哥,我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东北军旧部和爱国民众组成了抗日义勇军和抗日联军,他们和装备精良的日本关东军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们还是用血肉之躯迎击来犯之敌。难道他们不会权衡彼此的力量吗?他们的目的是在唤醒全国人的斗志,他们不希望全体中国人做待宰的羔羊!”

子彪一时语塞。

兄弟俩在月光中相对而立,影子在石阶上浮藻般游移。

子彪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子鸣,这些年我走马灯似的在军阀间辗转,算是看透了,大家拥兵自重无非都是为了荣华富贵。说起大道理来,哪个不是拍得胸脯山响?可一旦要性命相搏时都溜得远远的……”“你说的都是军阀!”子鸣大声说,“你唯独没有看到那些在前线拼杀的战士!”

子彪的心顿时掉入了冰窖。眼前的弟弟既熟悉又陌生。

后院的门留着一道缝隙,氤氲的花香和马厩的灯光从缝隙中温润地渗出。子彪心中一动,子鸣小的时候常会和他在马厩捉迷藏——子彪躲在大槐树后,听着子鸣蹑手蹑脚地走向马厩,马匹的响鼻和嚼草声通常会掩盖住子鸣慌乱而毛糙的动作。子彪仰望着从槐树树隙中流泻而下的阳光,树叶青色的脉络在炫目的光线中氤氲成翠绿的一片。他掩住嘴忍着笑,等待着几岁大的子鸣笨手笨脚地爬上马槽——那是子鸣一成不变的藏身之所。在等到子鸣发出已经藏好的信号后,子彪会假惺惺地东找西找,他能听到子鸣在压抑着得意的窃笑。这时,子彪会蹑手蹑脚地走到马槽前,用一根细长的干草撩拨子鸣的鼻子。静谧会被子鸣悠长的喷嚏声打破,他像受惊的小兽从马槽中跳起跑进斑驳的树影中……

马厩中传来一阵马的低鸣声,梦呓般召唤着子彪。那匹曾经让子彪受到挨饿惩罚的蒙古马居然还在。虽然它的皮毛早已不再光鲜,体格略显羸弱,但不凡的气宇却在众多的驽马中显得鹤立鸡群。“老伙计,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子彪伸手轻抚蒙古马的鼻梁。蒙古马昂起头,很惬意地闭上眼睛。“子鸣,你还认识它吗?”子彪回头问,“小时候我偷偷带着你去村外骑马,被父亲知道后狠揍了一顿,并且饿了我两天。”“当然记得。”子鸣轻抚着马头,“时间过得真快,它老了。”“是啊,当初进我们家门的时候还是一匹奶瓜子呢!”

子鸣的记忆被激活了——那熟悉的味道,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佣人住房外悬挂的火红辣椒和金黄色的玉米,廊庑上悬挂的大红灯笼都让子鸣恍然如梦。

草木氤氲中,一个袅娜的身影。“谁在那儿?”子彪厉声问。

身影怯怯地向前走了几步,竟然是胡怡萍。

子鸣的心头一震。

胡怡萍也看清了站在门口的煌子鸣,她的眼眸闪过一丝光亮:“煌子鸣!”“怎么会是你?”子鸣大吃一惊。“我来这儿唱堂会,为你们家老太太祝寿。”怡萍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是来为二奶奶祝寿的?”子鸣问。“二奶奶?”怡萍的心莫名地开始沉沦。居住在这样令人艳羡咋舌的府第里,主人身份的贵重可想而知。而且子鸣称煌家老太太为二奶奶,很可能他就是这家的少爷。相比之下,自己只是一个漂泊江湖的戏子,她心中隐约燃烧起来的希望渐渐地熄灭下去,眼神也慢慢变得黯淡。“你等着。”怡萍转身奔向客房,捧出一个锦缎包袱,“你的衣服……少了一粒纽扣,我已经缝上了。”

子鸣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股温情。他接过锦缎包,手指碰到了怡萍腕上的肌肤,怡萍砰砰跃动的脉搏就在指尖。“我去睡了。”怡萍咬着嘴唇转身走进朦胧的灯影。

子鸣捧着包袱,心中怅然若失。“你怎么会认识一个戏子?”子彪低声问。“做生意时偶然认识的。”“什么宝贝长衫,我瞧瞧。”子彪打开包袱瞅了一眼长衫,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又快速地湮灭。子鸣却没有发现二哥眼中的异样,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客房的纸窗上:怡萍托腮坐在桌旁,身影被灯光雕成了一抹淡淡的剪影。子彪从子鸣的眼神中看出了些端倪,他站在黑影中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脸上还略带稚气的大孩子,往事潮水般掀动内心的波澜。好像就在几天前,这个高大的青年还只是他怀中的一个呢喃学语的孩子,而现在子鸣已经变成一个有着独立思想近乎偏执的大人。

墙外传来了梆子声,打更人苍老的声音在月夜里荡漾:“关灯关门,小心火烛。”“子鸣,该睡觉了。”子彪轻拍了一下子鸣的肩膀,“我们之间的争论先搁下,等到二奶奶的寿诞过后再细谈。这次谈话……希望你先不要告诉父亲。”“二哥,我希望你能对得起咱们这个姓氏。”子鸣淡淡地撂下一句话。

煌家大院陷入了一片静寂。

子彪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布纽——这是在商城炮楼被杀日本兵现场捡到的。那枚青色的布纽如同一把利刃划过子彪肃杀的眼神。

毫无疑问,这枚纽扣是从子鸣长衫上掉落的。

第六章 杨家岗

杨家岗是一座壁垒森严的微缩城池。尽管青砖与土坯垒砌的寒酸城池难以与煌家堡的伟岸相比拟,但相较而言这座土城更具有实用的军事功能。雉堞、女墙和射击孔一应俱全,墙堞上架设着样式繁杂的各种枪械,在城门的正中央甚至还有两架轻机枪。土城坐北朝南,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在城楼上极目远眺,目光所及是一座座废墟般的零落孤村。成安与魏县、临漳三县不甚明了的边界在旷野中犬牙交错。

杨家岗像一柄楔子插在三县的交界处,它的存在打消了魏县和临漳两地土匪对成安的觊觎。当地百姓对杨家岗的存在都心存感激,尽管这种积极的抵御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势力范围。

对于这支蜗居在杨家岗既打家劫舍又抗击日军的队伍,人们对它的称谓五花八门:土匪、老崽、土贼、忠义军,甚至“抗日义士”。对于外界的看法,朱天贵浑不在意。土匪如何?老崽如何?忠义军又如何?朱天贵又不求名留青史,天下伦理清誉都约束我不得。

两年前,成安一役,忠义军的“总司令”杨老宽被日军打死。朱天贵带着残部逃出了成安城,在杨老宽的葬礼上朱天贵手捧血酒向天明誓,忠义军将与日军不共戴天,血战到底,直到最后一兵一卒。成安屠城后,日军南下,成安县势力割据。朱天贵凭借着杨家岗的独特地理优势,在成安、临漳、魏县三县交界处纵横捭阖,形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其他两县的土匪在与杨家岗多次交锋后,发现这是一枚难以撼动的楔子,也逐渐适应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势力划分。

现在,这种相对安逸的局面到了结束的时候。

朱天贵是被手下从睡梦中唤醒的。他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走出屋门,刺眼的阳光透过东边天际鸽灰色的云翳放肆地铺陈,他用手遮住光线跟着手下人快步走上城头。正北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收割后的麦田裸露着黑红色的肌肤,寥落的村墟在视线的尽头若隐若现。远处,烟尘甫定,几个人勒马驻足向杨家岗指点张望。片刻之后,不速之客们竟然策马向着杨家岗走来。“是不是张清那个土匪崽子又来捣蛋?老子把他们干掉!”手下人摩拳擦掌。

朱天贵静静地举起望远镜等待着。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他们戴着草帽,身穿白色衬衣,下身是当地农民灰褐色的大裆裤。朱天贵的目光在这几个人的身上来回打量,不速之客怪异的打扮让他一时难以确定对方的身份。

在距离杨家岗约半里路的时候,不速之客们再次勒住了马。众人簇拥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冲杨家岗指指点点,身后有人在夹子上不住地记录。声声马嘶在原野上回荡,马队中一匹红马人立而起,踏起阵阵尘烟,马的主人大声吆喝着勒住马。

吆喝声既怪异又熟悉。

朱天贵在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成安城。呐喊、惨叫、硝烟、血迹把小小的成安渲染成了人间地狱。朱天贵的红缨枪已经被血完全染成了红色,他在街巷中奔跑、寻觅,与落单的日本兵短兵相接。他钻进了一条铺满尸体的小巷,那是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尽头站立着一个健硕的日军军曹,他的脚踩在一个中国军人的身上,在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上擦拭着血红的指挥刀。

他听到了朱天贵的脚步声,缓慢地扭过头,眼光里满是轻蔑,嘴角甚至还挤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朱天贵朝地上啐了一口,猛兽般朝天嘶吼。仇恨让他变成了一只愤怒的跛脚兽。红缨枪在弥漫着呛人血腥的空气中划过,锵然一声,枪尖被指挥刀削得飞上半空。军曹仰天大笑,指挥刀在清晨耀眼的阳光下流溢着烁烁光华。军曹的笑声被一声沉闷的击打声拦腰截断,粘稠的红色从发际滑落,军曹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暗红色。沉闷而遒劲的击打犹如狂飙暴雨,在军曹的头上、身上激起一朵朵艳丽的血花。

军曹狂乱地挥舞指挥刀,臆想着对手的方位。可所有的战斗经验都在此刻失效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接连不断的打击让他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了数分钟,直到他像一座倾塌的大山轰然倒下。

军曹通身变成了红色,重重地跌倒在中国军人的身旁。筋疲力尽的朱天贵颓然扔下枪杆,依着小巷的墙壁坐在地上喘息。

军曹向他伸出了一只血红的手,嘴里低声嘟囔着。这是朱天贵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到日本话——一种古怪的“侉子话”。

这次狭路相逢让朱天贵得到了两样战利品:一架望远镜和一把日军指挥刀。

这两样东西成为他日后土匪生涯的荣耀。

朱天贵隐约意识到眼前这些人的真正来历。接下来的一幕完全印证了他的看法:一匹战马人立嘶鸣,在它前蹄落地的瞬间,枪套高高荡起,那种外形酷似王八的枪套正是日本人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印证朱天贵这一判断的还有马匹,这些不速之客胯下的马都身材颀长,毛发光顺,迥异于当地矮小的土马,这样看来,眼前是一群骑东洋马的日本人。

朱天贵顾不上揣摩这些日本人的来意,仇恨让他的血液瞬间燃烧,他扔下望远镜顺手抄起一支步枪朝城楼下跑去。苍凉而恓惶的锣声在杨家岗上空回荡,城门大开。十几匹马争先涌出,搅起漫天黄土呐喊着扑向日本人。杨家岗人铺天盖地的气势让日军侦察兵始料不及,他们拨转马头一路向北狂逃。

杨家岗前群马奔腾,烟尘冲天。

朱天贵一骑绝尘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眯着眼辨认着前方尘雾中模糊的身影。那位被众人簇拥在正中的指挥官是他的目标。

日军胯下的东洋马远非忠义军的驽马可比,它们的速度和对战场环境的适应十分惊人。即便是脚下坑洼的田塍和松软的土地也没能让这些战争动物迟疑半分,而朱天贵的身后是一片人仰马翻的哀嚎声。枪声在烟尘蒙蒙中横冲直撞,来路不明的尖锐啸叫从朱天贵的身旁掠过,尘土飞扬中已是敌友莫辨,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在混沌中狂冲。

沉闷的撞击声让追逐戛然而止。

朱天贵被撞得飞起。和他一同飞舞在空中的还有一个落单的日军侦察兵。身躯跌落的瞬间,朱天贵一骨碌爬起,手中的步枪已不知去向,他掣刀在手如风似电砍向日本兵,指挥刀在尘埃飞扬中楔入对手的躯体。刀锋把阳光分割成片片粼光,日本兵凄厉的叫声在原野上长久地回荡。

远遁的日军侦察兵勒住了马缰,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咆哮,马队掉转,疾风劲雨般冲向朱天贵。

迎面而来的忠义军犹如江河咆哮卷向日本马队。

藤田站在屋子中央犹如一尊石雕,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中尉面前。中尉惶惑地垂下头不敢迎接他的目光。藤田轻轻地掣出指挥刀,刀声锵然,让人心生悸动。一旁的佟耀宗犹如置身冰窖,捂在胸前拿礼帽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藤田把刀尖指向中尉的胸口:“高岛君,你知道什么叫帝国之耻吗?”

高岛中尉用力挺直身体,胸口感受到刀尖的寒意:“少佐,我愿意以死谢罪!”

藤田缓缓地撤回指挥刀,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帝国的勇士来到中国就是要征服支那人,我们的对手应该是那些支那精英部队,而不是这些蟊贼土匪。没想到你们竟然被一群匪徒追得狼狈逃窜,竟然还牺牲了三名帝国勇士!”指挥刀再次指向高岛,“高岛君,这是耻辱!这样的耻辱必须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偿还!”“我愿意带人荡平杨家岗,以鲜血捍卫帝国的荣誉!”高岛声嘶力竭地大喊。

藤田把目光转向佟耀宗:“佟桑,你的意思呢?”

佟耀宗躬了一下腰:“我的意思是不能意气用事。”“什么意思?”藤田心底泛起深深的厌恶。“杨家岗的土匪头目叫朱天贵,”佟耀宗尽力低垂着头,“这个人非常强悍,而且以前和我有过一些交情。据我了解,杨家岗有土匪将近五百人,而且个个有枪有弹,据说现在还新添了两挺机枪,力量实在不可小觑……”“你的意思是皇军奈何不了这股土匪?!”高岛气急败坏地咆哮。“高岛君,让佟桑说完!”

佟耀宗惶惑地向高岛弯了一下腰:“高岛太君,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皇军立足未稳,虽说驻成安的皇军有一个中队,但实际人数不足百人,加上皇协军的几百人大抵和杨家岗的土匪相当。虽然我们手里的家伙比他们强,但现在成安县各种山头林立,西边太行山的共匪又近在咫尺,如果一旦与杨家岗闹翻,共匪岂能放过浑水摸鱼的机会?”“你的意思是要拉拢这些土匪?”藤田问。

佟耀宗点点头:“非如此不足以服成安之民众,非如此不足以对抗国民政府和共匪!”

藤田踱回座位:“佟桑,我没有看错人,你的眼光很独到。依你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招安。”“那谁来做招安大臣呢?”藤田笑着问。

佟耀宗向前跨了一步:“我和朱天贵有过一段交情,我愿意深入虎穴劝他投降!”

藤田点点头:“如果煌队长能说服他的父亲,你能说服朱天贵,成安的局面将会大为改观!”他扫了佟耀宗一眼,“煌队长去煌家堡已经有两天时间,不知道那位煌老爷子现在是什么想法?”

佟耀宗顿了一下:“煌队长托人捎话,说煌老爷子比较固执,要说服他恐怕还需要些时日。明天是煌家二奶奶的寿辰,等到寿辰过后煌队长才能回城。”“煌家二奶奶?!”“对,是煌老爷子的二娘,年龄比煌老爷子大不了几岁,是煌家辈分最高的人物。”

藤田的眼睛骤然一亮:“佟桑,你先不要去杨家岗。现在和我一起去煌家堡祝寿。”

瑞红坐在天井中央,阳光透过树隙渲染出一片静谧的斑驳。她靠在藤椅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棵亭亭如盖的皂角树。当年,她第一脚踏进煌家大院的门,目光就被这棵大树吸引。树干龟裂犹如蟠龙,虬枝横生,绿叶婆娑,遒劲地向外伸展着枝叶,周身洋溢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皂角树撩拨起她体内已几近湮灭的生命之焰。

瑞红嫁到煌家已经四十余年,这棵树却不现老态,越发生机毕现。“知道吗,这棵皂角树有仙气!”瑞红对身后的丫头说。丫头梳理着她满头的白发,支支吾吾地搪塞着。“你别不相信,这棵树在我就在,要是什么时候这棵大树死了,我也就完了!”瑞红的话让丫头毛骨悚然。“奶奶身体健旺,恐怕能活到二百岁呢!”丫头奉承说。“二百岁……”瑞红一声冷笑。

煌世忠提着前襟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内院,向着瑞红打了一个躬:“二娘,戏楼都布置停当了,那些戏子们也准备好了……”“戏子?!”瑞红乜斜着眼,“你是来请我这个老戏子去看戏的?”

煌世忠顿时红了脸:“二娘,是孩儿信口胡说,我没那个意思。”“怪不得你,谁让我当年做过戏子呢?而且我全家上下都是戏子,这戏子跟婊子一样让人看不上眼,不然的话我家世孝怎么会被你们煌家逐出家门呢?!还不是怕玷污你们煌家的门庭!”

煌世忠满头大汗。

看到煌世忠的窘态,瑞红也放缓了语气:“我今天不舒服,就不去看戏了,再说那些梆子、曲剧也不是我爱看的。”“二娘,今年我给您请的是蹦蹦戏。”

瑞红的眼中瞬间有了神采:“蹦蹦戏?哪里的戏班?”“是北平流落到咱们这儿的。”“北平。”瑞红失神地望着树梢,“我离开京城已经有四十年了。”“二娘,您还是去吧,您不去的话这戏没法开唱。”

瑞红终于点了头。

泰山庙前的戏台已经有百余年历史,虽然经历风雨剥蚀,但飞檐斗拱,画栋雕梁,仍旧气势十足。戏台下摆着十数张桌子。主桌是瑞红和煌世忠、嘉言先生,其余的桌子分别坐着家族中的长辈。

阳光照在戏楼绿色的琉璃瓦上一片雾气氤氲。瑞红的心里也泛起了一股温润,戏台上丝竹管弦之声,声声入耳。这熟识的音韵曾经伴随着她长到了二十岁。如梦似幻中,怡萍托着戏单款款地走向瑞红。瑞红吃了一惊,恍惚中竟然看成了妹妹瑞莲。瑞红揉揉眼睛,那女孩已经走到了身旁。

十足的京腔京韵:“奶奶,这是戏单,请您过目。”

瑞红望着怡萍呆呆地说不出来。“不用点了,既然是二娘的寿辰,当然要点五女拜寿!”煌世忠说。

瑞红没有理会煌世忠,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怡萍:“孩子,会唱玉堂春吗?”“会。”怡萍的心砰砰鹿撞。“二娘……”煌世忠欲言又止。“怎么,这出戏难道下贱不成?”瑞红一声冷笑,“我可不怕你们煌家人笑话,我就是戏子,一个唱蹦蹦戏的戏子。”

怡萍听这话也吃了一惊。

煌世忠冲怡萍一摆手,示意她开唱。

怡萍刚转过身,又被瑞红叫住:“孩子,不必唱整出了。就唱关王庙一折。”

第七章 拜寿

成安城外马萧萧。

十几匹战马占据了西去的大道,行人们惶惑地站在道边躲避马队。藤田被簇拥在正中,他青衫礼帽,完全是一副中国商人的打扮。高岛很难理解藤田的举动,为什么要脱去象征帝国军人尊严的军服而穿上支那人的衣服?而且还要兴师动众地向一个地方乡绅去献殷勤。“高岛君,这身衣服不合身吗?”藤田问。

高岛闷哼了一声:“少佐,我认为帝国军人的军服是最高贵的衣服。”“看来你没有读懂我的意思。”藤田用马鞭敲打着鞍鞯,“我建议你好好读一读中国的历史,这或许对你有帮助。”“藤田太君说得对。”佟耀宗讨好说,“满人入关时为赢得汉人的支持就下了剃发易服令,好从思想上彻底征服汉人,藤田太君今天的这番举动和剃发易服有异曲同工之妙!让成安的那些地方豪绅们看看,大日本皇军不仅有兵戎神勇,而且也深得文明教化。”

藤田微微一笑:“高岛君,要想征服一个民族重要的不是从肉体上消灭他们,而是从精神上彻底消灭,你懂了吗?”藤田停辔望着高岛。

高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记住,从精神上灭亡支那民族是我们这场圣战的最高目的。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奴隶。”藤田压低声音,“如果能从思想上驯服他们的话,我们将世代享用他们的国土和人民。”他看了一眼佟耀宗,“对付中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华制华,而煌世忠是我们统治这片土地最好的人选。”

瑞红端盖碗的手在瑟瑟抖动,戏台上出现的分明就是妹妹瑞莲。那扮相,那唱腔,那举手投足与瑞莲不差毫分。而此时,戏台上怡萍的注意力却在煌子鸣的身上。台下,子鸣端坐在瑞红的身后,穿的正是那件怡萍洗过的青衫。子鸣在目光与怡萍碰撞的一瞬,连忙垂下头去,他从怡萍燃烧的眼神中感受到了足以让人融化的温热。你本是,宦门后啊上等的人品,吃珍馐,穿绫罗,百般的称心。想不到,你落得这般光景……

怡萍唱得投入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戏台上,她且舞且唱,眼泪竟然莫名地奔涌而下。“瑞莲!”瑞红乜呆呆地站起,盖碗摔得粉碎。

戏楼上下瞬间一片沉寂,怡萍呆立在戏台中央。“二娘,您老怎么了?”煌世忠满脸惶惑地扶住瑞红。“去,去把戏台上那个女孩叫下来……我有话问。”瑞红脸色苍白如纸,“快……”

胡班主满脸惶惑地从后台跑过来:“怎么了奶奶,莫非哪里唱得……”他突然停下了脚,目光呆滞地站在瑞红面前。

瑞红用手搭在额前,仔细辨认着胡班主:“长有,是你吗?”

胡班主呆立片刻,扑通一声长跪在瑞红跟前:“大姐,我是长有啊!”

藤田仰望着煌家堡的土城——墙堞、城楼、射击孔,完全是一座战争功能齐全的城池。他在心里暗自盘算,如果没有皇协军的支援,仅凭不到百人的“帝国士兵”如果攻击这座土城的话,也难有全胜的把握。他的心里掠过一股寒意:煌家堡如果不能成为帝国的堡垒,就必须将其踏成齑粉。“高岛君,如果把警备司令部所有的兵力都用上,你能把这座土城攻下吗?”藤田勒马回头。“我想用不上半天时间就能把它踏平!”

藤田一阵冷笑:“高岛君,中国的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对煌家堡有多少了解?这个村姓煌的是何来历?他们的民团有多少人?有多少杆枪?对待我们又是什么态度?”

高岛茫然摇头。

藤田又是一声冷笑:“半天就可以将它踏平?我看如果真的攻城的话,依我们的兵力很难说结局会怎么样。”他扬起马鞭指向城堞,“你看,我们已经被人家瞄准了。如果他们扣动扳机的话,我们马上都会变成马蜂窝。”“你们是谁?找谁?”城头传来一声暴喝。

藤田催马向前,向上一拱手,中国话说得犹如行云流水:“在下藤田,大日本皇军成安警备部司令。”

城上探出几颗脑袋,他们惊愕地望着城下这个操着流利中国话的日本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快点开城门,让你们家煌老爷出城迎接!”佟耀宗大喊。

城头无人应答。“混蛋!”高岛紧紧握住了隐藏在长袍下的手枪。

藤田用马鞭压住了高岛的手:“等等看。”

煌家堡城头终于传来了回音:“大管家说了,今天是我们奶奶的大寿,外来客人一概不见。”

藤田的心里泛起一阵寒意,他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大日本皇军军威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具有威慑力,尽管帝国军队在中国一路攻城略地,但比城池还要难以撼动的是人心。如果无法驾驭人心,即使拥有再广袤的土地又有何用?!“煌子彪!煌子彪在哪儿?!”佟耀宗举起枪朝天开了一枪。

吊桥放下,城门洞开。藤田的心也顿时松弛下来,看来和他见过的许多支那人一样,煌家人同样懦弱、胆小,视皇军为虎狼。

数十个村民蜂拥而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这群不速之客。

煌世泰走出人群,神态不卑不亢:“我是煌家的大管家,你们是什么人?”

佟耀宗稳了稳神:“这位是大日本皇军成安警备部司令藤田少佐……今天是特地来向煌家奶奶祝寿的。”

藤田向煌世忠微微点头。煌世忠看了藤田一眼:“二奶奶大寿是我们煌家的家务事,我们不接待任何外人。”“混蛋!”高岛早就按捺不住火气,举枪指向煌世泰。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举动简直愚蠢透顶,村民们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他。

藤田跳下马来向煌世忠拱了供手:“煌大管家,中国是礼仪之邦,我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对待客人。”

煌世忠一声冷笑:“我也没想到大日本帝国还有带枪为别人祝寿的规矩。”

藤田拼命按捺住升腾而起的怒火,脸上依旧挂着笑意:“煌大管家误会了,眼下成安土匪共产党横行,我等随身带枪也不过是防身而已。”“可我刚才听到了两声枪响。”煌世泰毫不退让。

藤田脸上的笑容逐渐消褪,他几乎已经无法克制由尴尬而生出的怒火。“快把枪放下!”煌子彪踩得吊桥吱嘎作响。

藤田暗自松了一口气。“煌队长,你们的这位大管家挺厉害啊。”佟耀宗来了精神。

煌子彪顾不上理会佟耀宗,径直跑到藤田跟前:“藤田太君,没想到您能亲自来煌家堡。”

藤田微微一笑:“我是来祝寿的,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是他们没有弄清您的身份。”煌子彪搪塞说。“你们的这位大管家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不太买账。”藤田的脸上仍旧挂着狡黠的笑容。“世泰叔,这位是藤田太君,是我们成安的父母官。”子彪从世泰的眼中看到了轻蔑与愤恨,但面对眼前的局势他无从选择,对父亲和嘉言先生的承诺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子彪……”煌世泰感到周身寒彻。“世泰叔,识时务者为俊杰。”子彪躲避着煌世泰的眼神,向村民们用力一挥手,“让开!”

瑞红托起怡萍的脸,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这张俏丽的脸让她感到恍若隔世,妹妹瑞莲的一笑一颦都与眼前这个女孩一般无二。“长有,告诉我,瑞莲是不是去了?”瑞红满眼含悲。

胡班主匍匐在地号啕大哭:“大姐,瑞莲早就去了……她是被日本人杀死的。”

瑞红周身剧烈地一颤,炫目的阳光把世界渲染得一片通明。她犹如炫光中的一片落叶,缓缓地飘落。“世忠,”瑞红难得向煌世忠展颜微笑,“我想回房休息一下。长有,你们继续唱戏,别让我搅了乡亲们的兴致,等唱完戏后咱们再聊。”“二娘,我把您送回去。”煌世忠说。“不用了。你一走大家恐怕就没兴致了,今天的戏还要唱下去,就当是庆贺我们骨肉重聚。”

煌世忠险些掉下眼泪。自从煌世孝被削籍以来,瑞红几乎把所有煌家人都看成了敌人,对煌世忠向来都是恶语相向,没想到今天二娘竟然会对自己软语温存。能够怨谁呢?怪只怪时乖运蹇,世事艰难,这三百年来煌家哪有一刻不是在乱世中颠沛苟活?乱世之下,煌家人活得憋屈,活得烦闷,活得小心翼翼。对于儿子被逐,二娘无法怪罪于乱世,也无法怪罪于礼法家规,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年龄和辈分居高临下地向着煌世忠倾泻情绪,发泄愤恨。

煌世忠突然悲从中来,涕泗横流。

瑞红伸出槁枯的手为煌世忠拭泪:“儿啊,莫哭。二娘知道你这些年受委屈了。今天是我的贱辰,别哭哭啼啼地扫了大家的兴,你们继续唱戏。长有,卖点力,莫要跌了我们义和班的分儿!”

胡班主含泪点头。

瑞红刚走,东边的街道上马蹄嘚嘚响起,一队衣冠鲜明客商模样的人出现在乡民的视野中。锣鼓锵锵中,藤田一干人在戏楼前下了马,两名扮作商人的卫兵端着贺礼跟在他的身后。

煌世忠忙笑吟吟地迎上前。

煌子彪向藤田引荐:“藤田太君,这是家父。”

藤田冲煌世忠拱了供手:“煌老爷子,藤田向您道喜了,祝煌家奶奶寿比南山。”

煌世忠的笑容顿时凝结,他疑惑地望着子彪:“这位是……”“大日本驻成安警备司令部司令藤田少佐……”子彪的声音被埋没在锣鼓声中,但煌世忠还是听到了。当藤田站在他的面前时,煌世忠就意识到来人一定有着与常人迥异的来历。唇上古怪的胡须,眼神中流露出的桀骜和顾盼自雄,都让煌世忠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抱在胸前的手定格在了半空中。对于煌家堡外的所有强势力量,他基本秉承了这个家族三百年来的传统——敬而远之。对于日本人,煌世忠的骨子里有一种憎恨。这种憎恨来自于煌家的家族史,更来自于中国士人的传统教化。但大清三百年又让煌家人学会了隐忍和退却,他既不愿意子彪成为日本人的走狗使家族背负耻辱,也不愿意得罪日本人把家族架于火上。他更愿意和日本人保持距离,在若即若离中苟活。

煌世忠在犹豫片刻后向藤田拱了一下手。“爹,藤田太君是一位中国通,他的学问恐怕不在嘉言先生之下呢!”子彪唯恐父亲做出让藤田不悦的举动,连忙把藤田等人请到主桌。

煌世忠看到子彪脸上的急切和卑琐心里一阵发紧,子彪对权势的依恋让他感到心寒。

藤田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主桌,嘉言先生笑吟吟地站起拱手。“嘉言先生……这位是警备司令部司令藤田太君。”子彪的额头汗水涔涔,他等待着嘉言先生的暴风骤雨。

嘉言先生一愣,随即霍地站起。“先生看来不愿意和我同席啊。”藤田端起盖碗轻轻地拨弄着茶叶。“哼,古来有训,华夷不同席!”“看来我们要同席必须有剃发易服的那一天。”藤田话带机锋。

嘉言先生一声冷笑:“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就是老朽归天之时!”

藤田放下茶盏:“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成为顺民。”“剃头易发不是难事,难的是换取这颗心。”嘉言先生又是一声冷笑,“不要说赢得全中国的人心,即便是在这小小的成安县恐怕你们也难以做到!”“老先生恐怕腐书读得太多了,人心再硬也难以比得上刀剑。”藤田拼命克制着心中升腾的怒火。“那我们就等着瞧。”嘉言先生转身欲去。

藤田重重地放下茶盏:“老先生慢走!”他站起身挡住了嘉言先生的去路,“既然老先生这么有把握,我愿意和你打一个赌。”

嘉言先生面无表情地迎着藤田的目光。“以一年时间为限,我会让你看到整个成安县是怎样一副海清河晏的景象。”“海清河晏……”嘉言先生仰天大笑,笑得眼角泪珠四溢。

藤田的嘴角仍挂着一丝微笑:“老先生,我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改变看法。不但你们煌家堡人,就连所有成安县人都会变成大日本皇军的顺民。一年之后,煌家奶奶的寿辰之日,我们再次相见。如果你输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和我同席看戏、饮酒。如果我输了皇军就永远不踏进煌家堡。”“好,但愿阁下能遵守诺言。”嘉言先生目光炽热如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嘉言先生昂首大笑消失在人群中。

藤田尴尬地站在戏楼前,在乡民们交织着愤恨、轻蔑的目光中犹如针芒在背。“爹,您老陪藤田太君说会儿话吧。”子彪几乎在乞求煌世忠。

煌世忠咳嗽了两声:“我今天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你陪着太君继续看戏吧。”煌世忠蹒跚着离开人群。“开戏!开戏!”佟耀宗大声向戏楼吆喝。

戏楼上一片冷清,胡班主等人在幕布后默不作声地收拾行头。

藤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没有想到,自己释放出的“善意”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换取的反而是支那人冰冷的敌意。他摸到了腰间冰冷的手枪柄,南部十四式手枪僵硬的线条让他心中的恶魔蹁跹起舞。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对于支那人也许刺刀比微笑更管用。

第八章 弃籍

煌子鸣大踏步走上了戏楼,怡萍的心随着他的步伐勃勃跃动。“胡班主,请操琴的师傅们归位。”煌子鸣走到胡班主跟前。“少爷,我胡家班不为日本人唱戏。”“我唱,素身唱。”“您唱也不行,我们胡家班不伺候日本人。”“我要唱煤山恨!”“崇祯归天那段?”“对。”

胡班主顿时明白了煌子鸣的用意,一言不发地坐到戏楼一侧,亲自操起了胡琴。他环顾左右:“煤山恨,崇祯归天那段!大家卖点力气!”

锣鼓锵然响起,掩盖住了人群的躁动。

煌子鸣一袭青衫出现在戏台上。“是舍弟。”煌子彪对藤田说,“他一直在外经商,喜欢梨园行。这次看到太君光临寒舍十分感动,所以主动上台为太君献戏以示感激。”

藤田点点头,他决定耐住性子坐下来,要让这些冥顽的支那人看看帝国军人的涵养。

准备散去的煌家族人又重新向着戏楼聚集。霎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霎时间宫阙破好不惨然……并非是我朝中无有能贤最可叹周遇吉身带乱箭最可叹栋梁臣与共大难到如今孤有泪皇天明鉴哭也枉然,箭刺心穿……

煌家族人瞬间血液凝结,煌子鸣无情地激活了这个家族的集体记忆。他们知道这是煌家少爷在为这个家族喊魂,想喊回煌家人对内患外辱的久远记忆。

戏台上的煌子鸣仿若是先祖附体,在一字一句地昭告子孙。

台下有人隐隐啜泣。

藤田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怒视煌子彪:“煌桑,这是什么戏?按照你们中国的传统,在长辈的寿诞之日恐怕不该唱这么晦气的戏吧?”“是煤山恨!”佟耀宗贴着藤田的耳朵低声说,“说的是明朝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的事。这孩子不简单,对着皇军唱这出恐怕是暗有所指啊!”“混蛋!”藤田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子鸣,别唱了!”煌子彪大声呵斥,“胡唱些什么,还不下去!”

子鸣毫不理会,他手指着台下的藤田一板一眼地念白:“想我乃是一朝人王帝主,如今国家已破,难道说我还落在闯贼之手?也罢!我不免咬破指尖,撕下袍服,写下血诏……”

藤田听得真真切切,他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戏台上的这个青年是在告诉煌家的族人勿忘先祖之耻,不要向敌寇臣服。四周乡民环顾,他看到了一双双冒火的眼神。这些眼神是熊熊烈焰,随时可能把他化成灰烬。这是藤田进入中国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原来眼神远比枪炮更具威慑力。藤田突然产生了一种起身逃遁的冲动。如果不是顾及虚幻的帝国军人的荣誉,这种冲动很可能变成行动。

一曲终了,藤田的汗水浸湿了礼帽。

藤田才欲起身,锣鼓滚滚而至,如同声声画角、阵阵惊雷。这“雷声”远比枪炮更让藤田心惊,他甚至无力起身,只能手脚瘫软地坐在椅子上。

怡萍傲然亮相,她目光如炬令藤田不敢直视。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太君,这分明是在向我们挑衅啊!”佟耀宗附在藤田的耳边说。藤田再也难以忍受,他摔碎茶盏拔出枪对准了台上的怡萍。

锣鼓骤停,煌子鸣一身青衫遮在怡萍身前。煌家族人组成了一排排人墙护住戏台。“闪开!”煌子彪冲着同族大喊,“你们想造反吗?”“太君,不能冲动。”佟耀宗低声叮咛。藤田缓缓地放下手枪,他知道只要枪声一响,自己很可能会被愤怒的人群踏成肉饼。

现在唯一能让他脱离危险的人是煌子彪。“让开!”煌子彪在人群中劈开一条小路,宪兵们携裹着藤田冲出重围。

斥责和谩骂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声浪,藤田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都不像今天这样惊心动魄,他慌乱地翻身上马,手足无措中马鞍竟然险些滑落。“太君快走。”煌子彪在藤田的马背上用力一拍,日本人的马队扬起一片浮尘。走至街口,藤田突然勒住马头:“煌队长,如果你还愿意为皇军效力,我在县城等你!”言毕,绝尘而去。

藤田在煌家堡抛下了一颗炸弹。

煌子彪站在戏楼的马桩前默不作声。身前是功名利禄的召唤,而身后则是家族父老们犀利如剑的目光。

煌世忠和嘉言先生不知何时重新回到了戏台前,乡民们簇拥着他们的族长,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子彪身上。喧闹不堪的戏楼重新归于宁静,只有夏日的风缠裹着黄尘梦幻般搅起。“子彪,你还配姓煌吗?”煌世忠悲愤满腔,“我没想到你会为虎作伥,让煌家祖宗泉下蒙羞。”“爹,如果我不这样做日本人会把煌家堡踏成齑粉。”煌子彪独自面对整个家族目光的拷问。“引狼入室的人是你,不是因为你的话日本人会这么关照煌家堡?”煌世忠怒斥。“我没做过对不起煌家堡的事。”“但你做过对不起中国人的事。”“……爹,你管好煌家堡就是了。”“你是在说我管得宽?”煌世忠被热辣辣的风灌得气喘吁吁,“别忘了,这大好河山原本就是咱煌家人的啊?”“爹,你还想做史可法、夏完淳?!小小的煌家堡能禁得起日本人的枪炮?别傻了。”“我不做史可法、夏完淳,煌家堡也不做扬州城。我只求我们煌家堡安安生生,我们不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也别来打扰我们煌家堡。”

煌子彪呵呵冷笑:“整个中国都快成日本人的天下了,煌家堡能成为世外桃源?!”

煌世忠把拐杖敲得砰砰响:“煌子彪,难道你也不想做煌家人了?”

嘉言先生一声叹息:“世忠,不如让子彪自己选择吧。他愿意悬崖勒马,就让他在先祖像前思过三天。如果他还想为日本人卖力,就让他自动弃籍吧,免得玷污了我们先祖的清誉。”

热风凌乱地横冲直撞,整个煌家堡都陷入了沉寂。族人们等待着煌子彪的选择。“子彪,看你的了。”煌世忠用拐杖在青砖上划出一道白痕。

子彪仰面朝天,天空一片澄明。这是他熟悉的故乡的天空,就连空气中弥漫的香甜味道都如此熟识。现在他是要舍弃这方天空的时候了。如果选择留在煌家堡,自己的一生都将囿于这块狭小的天空,而父亲独善其身的天真梦想也势必会被日本人的铁蹄踏碎。

子彪决定走自己的路。

他迎着家族的目光缓缓前行,在那道浅浅的白痕前停住脚,浅浅的一道痕犹如高山巨岳,一旦跨过去将再也难以回头。“子彪啊,你可要想好。”嘉言先生攥着煌世忠的手。

煌子彪扑通一声跪在煌世忠跟前:“爹,我选择的路就一心走下去,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煌家堡,为了咱们两千余口煌家血脉不遭荼毒。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弃籍,您永远都是我爹!”“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了?”煌世忠的双腿几乎难以承受自己的体重。“爹,古来忠孝难以两全,儿不孝了!”“呸!你效忠日本人,哪里谈得上忠字?!”煌世忠几近咆哮。“子彪,亏你说得出口!”嘉言先生的脸色苍白如纸,“教不严,师之惰!我是你煌子彪的老师,没想到你今天竟然能说出这么厚脸皮的话来!从今天起,我这个煌家老师的名分也算到头了,有生之年我闭门思过,再也没脸做别人的老师了!”

煌子彪仰天长叹:“没想到我煌子彪竟然成了煌家人的公敌。爹,嘉言先生,我只不过想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何过之有?你们既然都这么不容我,我也没脸再做煌家的子孙了!”煌子彪站起身一脚踏过白痕,分开人群向祖祠大踏步走去。

子鸣跳下戏台追上子彪:“二哥……”

子彪站住脚,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扣在子鸣手中:“子鸣,商城炮楼的事是你干的吧?”

子鸣的手中是一枚纽扣。“这扣子是我从日本人被杀现场找到的,我知道是你。兄弟,我还是那句话,你的年纪还小,有些事看不透。日本人势力太大了,咱中国早晚是他们的。”子彪握了握子鸣的手,“三儿啊,是国军还是共产党?不管是谁的人都要记住,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万别站错了队。”“二哥,这句话也正是我想和你说的。中国注定亡不了,日本人成不了事。”

子彪不想再和兄弟争辩下去,他轻轻放下子鸣的手:“子鸣,依我看不出几年时间,中国必定会成为日本人的天下,你还是早作打算为好。”子彪阔步走向祖祠。“二哥,你什么时候见过蚍蜉撼大树?!”子鸣冲着子彪的背影大喊。

子彪站住脚不再做任何回答。

扑通一声,煌家祖祠前风尘激荡,煌子彪冲着祖祠的大门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云霾瞬间遮蔽了晴空,天际雷声隐隐。

煌世忠摇摇晃晃几欲倒地,煌家的女眷们哭喊着把他搀起。“孽子啊……”煌世忠欲哭无泪。

煌子彪向着人群又磕了三个响头。头顶一声炸雷,大雨瓢泼而下,族人们站在雨中犹如群雕。子彪用衣袖遮住头顶快步走过子鸣,走过人群,走过那条早已隐匿在雨水中的白线,一直到马桩前。“子彪……”煌世忠伸出干枯如老藤的手,像是要攫取什么。“爹,我走了!”子彪双腿猛磕马腹,马蹄踏出一片浑浊的水花,转眼间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大雨笼罩了冀南大地,成安县城外一片苍茫,放眼四顾,收割过的麦田一片苍黄,与苍翠如墨的高粱一起构成了黄绿相间的阡陌。佟耀宗披着雨衣骑马踟蹰在泥泞的官道上。对于此行的目的,佟耀宗并无太大的把握。他当然清楚朱天贵是个难缠的人。几年前,他曾经带着自家的民团和杨老宽干过一仗,三县交界的李家疃镇变成了往来交错的战场,几场恶仗之后两家伤亡惨重,于是又商议结盟互保,共御成安境外匪徒。当时朱天贵是杨老宽的“副官”。佟耀宗怕吃亏执意把谈判地点设在李家疃镇,杨老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条件。他和朱天贵两个人大摇大摆地深入敌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面对佟耀宗身后荷枪实弹的民团谈笑自若。谈妥之后,朱天贵趁着酒兴挽起佟耀宗的胳膊,一路踉踉跄跄地让佟耀宗把他们护送到了镇外。自此之后,佟耀宗就记住了这个有勇有谋的瘸子。事后佟耀宗得知幸好当时没有动粗,朱天贵早就做好了护主的打算,一旦见势不妙就会拉响怀里的炸药包,让佟耀宗和李家疃的民团为他俩陪葬。

雷声如同战鼓滚滚而至,令人胆寒。

佟耀宗胯下的驽马艰难地踩着泥泞,他的身后跟着数名皇协军,还有两名打扮成皇协军的日军宪兵。这两名宪兵的马明显异于佟耀宗和他的手下,高大、雄俊、毛色鲜亮。两名宪兵跟在队伍的最后,他们低声用日语交谈着,从语气中明显可以感受到他们对这次差事的不满。

藤田到底还是不信任自己,这两名宪兵就是藤田的耳目,在藤田的眼中所有的中国人都不可信赖,尽管自己表现出了极大的忠诚。想及自己的未来,佟耀宗悲从中来,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

一声炸雷,眼前的世界瞬间亮得透明。佟耀宗眼前一闪从马背滑落到地上,惊悸之余他听到了两名日本宪兵狂放的笑声。“狗日的日本人!”佟耀宗瞪了宪兵一眼,勉力从泥泞中站起身,在皇协军的搀扶下重新上了马。

灰蒙蒙的雨雾中,杨家岗僵硬冰冷的轮廓线条终于浮现在眼前。佟耀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裹紧雨衣向城头张望。杨家岗像是一只潜牙伏爪匍匐在雨中的巨兽,城堞上的茅草野树宛若戟张的森森兽毛。佟耀宗狠挽了一下马缰,驽马驻足长嘶。“谁?干什么的?”伴随着清脆的拉枪栓声,城堞里探出几张模糊的面孔。“你们去告诉朱天贵,就说他的老朋友佟耀宗前来拜访!”佟耀宗抬头朝天大喊,头顶乌云如盖,低低地压在城头,雨点如同万千箭镞射向苍茫大地。“谁?”城头接着询问,“你是干什么的?”

佟耀宗心里有点恼怒,他跨下的驽马不安地刨弄着泥浆,一如他焦躁的心情。“佟耀宗,维持会会长佟耀宗!”佟耀宗有意隐去了他警备队队长的职务。“维持会?那不是汉奸会吗?”城头一片嬉笑,“你见我们司令做什么?他不和汉奸交往!”

佟耀宗努力克制着愤怒:“城上的弟兄,我和你们司令是老相识,今天有要事拜访,请告知他一声。”

城头一片沉寂,唯有雨声哗哗。“混蛋!”两名宪兵再也耐不住性子,他们低声咒骂,从雨衣下掣出步枪。

城头一阵锣声,堞口探出黑压压一排枪口。“快把枪放下!”佟耀宗忙向宪兵摆手。

日本宪兵的枪口慢慢垂下,城头一片粗暴的咒骂声。

沉重的吊桥发出冷峻的咯吱声。还未放稳,一群忠义军士兵就冲到了佟耀宗的面前,冰冷的枪口毫不客气地指向每一个来客。“误会,误会!”佟耀宗狼狈地举起手。皇协军们纷纷下马向着忠义军作揖讨饶。唯有两名日本宪兵仍旧坐在马上,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局面。“下来!”几个忠义军把宪兵粗暴地掀下马。佟耀宗有点幸灾乐祸地窃喜,这些骄横的日本人在强者面前原来也会低头。“弟兄们有话好说,我是你们司令的老朋友。”佟耀宗转着圈打躬。“是谁敢在我们杨家岗挑事啊?”朱天贵一瘸一拐地走下吊桥。“朱司令,是我啊,佟耀宗!”佟耀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朱天贵直愣愣地瞅着佟耀宗:“佟家老爷?你怎么这么狼狈?”

佟耀宗一脸尴尬地讪笑:“我实在是太想见老弟了,这才不顾大雨前来拜访,没想到路滑摔了一跤。”“原来真是佟家老爷,赶快进庄!”朱天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名日本宪兵吃惊地望着他腰间的日军指挥刀。

第九章 招安

如泼的大雨终于收敛了排山倒海的气势,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阴郁而腥湿的味道。雨滴顺着屋檐淅淅沥沥地滴在梧桐上,又顺着阔大的梧桐叶重重滴落。煌世忠躺在床上已经一天一夜,他听着单调的雨打梧桐声一动不动,灵魂仿佛冻结在子彪弃籍的一瞬。床头的桌上饭菜早已冰冷,丫头往来撤换了好几次,可是煌世忠的腹内却犹如汤煮鼎沸般没有丝毫的食欲。

煌世孝、煌子彪,短短几十年的光景里煌家相继有两个子孙削籍,这在煌家三百年的历史中是仅有独见的。而这两件煌家的大事件却都和自己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是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另一个却是自己的亲儿子。想至此,煌世忠觉得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扇磨盘,痛得让他无法呼吸。

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有人缓步走进卧房。“我不吃饭,出去吧,不要再打扰我。”煌世忠有气无力地说。“世忠,你生气了?”——竟然是瑞红的声音。

煌世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趿着鞋跪在瑞红面前:“二娘,你怎么来了?”

瑞红伸手搀起煌世忠:“世忠,虽然我们名为母子,但年龄相差无几,你也是快要七十的人了,以后无需这样客气,整天请安跪拜身子恐怕承受不了。”

煌世忠从来没有听到过二娘这样温柔地对自己讲过话,眼睛一酸竟然掉下泪来。

瑞红叹了一口气:“世忠,自从世孝被削籍以来,我把所有的怨恨都施加到了你们老煌家身上,你受的气最多。你这把年龄又是一族之主,却要天天看我的眼色,想想就让人心里发酸。”“二娘,您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咱们煌家是皇族后裔,这些伦理纲常我还是懂的,您就是天天打我,世忠也没有丝毫怨言。”煌世忠孩子般再次匍匐在地。

瑞红伸手抚摸着煌世忠头上的白发,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世忠,你快点起来,你现在的心境我比谁都懂!当年世孝被削籍的时候,我恨不得自杀呢!如果不是你爹看得紧,恐怕现在我早就命归黄泉了!”瑞红重重地叹息一声,“二十八年了,不知道现在世孝是死是活……”“二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煌世忠站起身,掀开墙壁上的字画,露出一个褐色的铜柜。他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铜柜,取出一个楠木匣。

瑞红打开楠木匣,里面填满了细软。

她吃惊地望着煌世忠:“这是什么?”“说起来这件事非常奇怪,自民国十年开始,每年逢您的寿诞总会收到一份贵重的贺礼,到今年我已经收到了十多个这样的匣子。”

瑞红合上木匣,盒盖上是鎏金的寿星捧桃图,边沿是二十四孝图的精雕。“难道是世孝?!”瑞红怔怔地出神。

煌世忠点点头:“二娘,如果不是世孝谁会用这种匣子?这说明他还在,而且还很富有。”“这孩子会在哪儿呢?”瑞红半信半疑。“二娘,这些年来我一直保存着这些贺礼,不敢告诉您是怕惹您伤心……”

瑞红一摆手:“世忠,你的心思我明白,这些贺礼还保存在你这里吧。”“二娘……”

瑞红一笑:“我一个孤老婆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难道要带到坟墓里?你先替我收着,等我需要时再向你讨。”

煌世忠只得点头称是。“世忠,今天来我有一件事和你相商。”瑞红说。

煌世忠的眼泪差点再次滴落,将近三十年来瑞红没有给过他一次好脸,每每恶语相向,让他一见到二娘就如同针芒在背,没想到子彪的弃籍竟然换回了二娘的心。“二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跟我商量呢。”煌世忠忍着眼泪努力挤出笑容。“你是一族之主,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决定。”“二娘请讲。”

瑞红沉吟了一下:“世忠,你知道胡班主是我的妹夫。这些年来他们戏班一直在战乱中游荡,怡萍现在也大了,眼下中国四处战乱,她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我不放心,我想把他们戏班留下。平时让他们下田干活,农闲时可以给乡亲们唱唱戏。”“行,只要二娘高兴。”煌世忠忙不迭地答应。

瑞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慈爱:“怡萍长得太像瑞莲了,我想在咱们煌家堡为她找一户人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她看了煌世忠一眼,“世忠,你不会像你爹一样看不上我们戏子吧?”

煌世忠连忙摆手:“二娘想多了。怡萍人漂亮,戏唱得也好,我就从咱们近族中为他选一户人家,咱们这算是亲上加亲呢!”“不用费心选了,眼下就有一桩好姻缘。”

煌世忠一愣:“谁?”“世泰。”

阴郁的天幕低低地垂在杨家岗的城头。

忠义军“司令部”的客厅里杯筹交错,佟耀宗喝得半酣,他在等待着朱天贵开口询问来意,而朱天贵却浑不在意,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佟耀宗揣测不透朱天贵的心意,只好悻悻然地端起酒杯发问:“天贵老弟,你可知道今天我的来意吗?”

朱天贵乜斜着眼:“俗话说下雨天留客天,今天老天助兴,佟老爷当然是来喝酒的。”

佟耀宗放下酒杯:“我大约已经快两年没有登门拜访了,今天突然来访难道老弟不觉得意外吗?”

朱天贵故意压低声音:“莫非跟前几天杨家岗前死的日本人有关?听说佟老爷两年前跟了日本人,难道今天您老是替日本人讨伐我等的?”

佟耀宗一愣,他没有想到朱天贵会单刀直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客厅里一时静谧得让人心惊肉跳。

佟耀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朱老弟想多了。不错,我确实是在替日本人做事,也知道你杀死皇军军官的事,但今天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朱天贵不再搭腔,只是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用目光询问佟耀宗。“新来的成安警备司令藤田太君是一个中国通,他知道咱们中国人对共建大东亚共荣不理解。”佟耀宗盯着朱天贵的眼睛想从中窥探出什么,“这次你无缘无故杀死一位太君,藤田太君竟然表示不予追究,可见人家还是有肚量的!你也看到了,现在日本人在南边势如破竹。照这样的架势,不出几年时间全中国都是日本人的。天贵兄弟,古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杨家岗虽然在成安一带称王称霸,但在日本人看来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藤田太君既然已经原谅了你,何不顺水推舟做一个人情呢?”

朱天贵放下酒杯:“佟老爷的意思的是要我投降日本人?”“叫投降也罢,叫归顺也罢,总之不要和日本人作对就能保杨家岗一方平安。”“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朱天贵若无其事地夹菜。

佟耀宗心内一阵狂喜:“什么条件?”“让藤田给杨老宽司令披麻戴孝,在坟前磕三个响头。只要能做到这点我就投靠日本人。”

佟耀宗瞠目结舌:“老宽兄弟,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吧?”“杨家岗虽小却是一堵铜墙铁壁,不丢下几具尸体,日本人别想从这里碾过去!”朱天贵拍案而起。

客厅里顿时剑拔弩张。

佟耀宗冷笑一声:“天贵兄弟,劝你不要到粉身碎骨时再去后悔。”

朱天贵仰天长笑:“我虽然是一介江湖草莽却知道不愧对祖宗先人,你堂堂一个前清的秀才竟然做出卖国求荣的事来,就不怕死后被人掘坟扬骨吗?”

佟耀宗一时语塞,他拱了拱手起身欲去,却被朱天贵伸手拦下:“慢,把两个日本人留下。”

佟耀宗一愣:“天贵兄弟恐怕是喝多了吧,这里哪来的日本人?”

朱天贵一指混杂在皇协军中的两个日本宪兵:“装扮的挺像,可惜脖子上屁股帘儿的痕迹太明显了,还有他们的罗圈腿。”“朱天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要是扣留日本人就太不地道了!”佟耀宗厉声呵斥。

朱天贵一声冷笑:“不地道?比起日本人不请自到、祸乱中国恐怕算不上什么吧?!”他狠狠地把酒杯摔到地上,手下一拥而上夺了皇协军的枪。

佟耀宗双眼一闭把手背在身后:“天贵兄弟,反正我们人单势孤,你要是愿意就把我绑起来枪毙吧。”

骤雨初歇,清晨的成安城横亘在一团浓稠的灰雾中。虽然市井的喧闹依旧,但街市上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日军警备司令部内雾气氤氲,葳蕤的花草把晚清风格的建筑点缀得如梦似幻。如果不是有日本兵匆忙的出入,真的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哪位巨贾名宦的后花园。

藤田的办公室就遮蔽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中。

屋檐上的雨滴沉重地砸落在芭蕉叶上,单调而执着。

煌子彪浑身精湿,他昨夜就站在藤田的办公室外等候召见。当他带着惶惑和不安求见藤田时,却被哨兵挡在门外:“藤田司令很忙,他没有时间见你。”藤田似乎早就预料到子彪会来求见,他向哨兵提前布置了命令。“请你转告藤田太君,我在这里等候他,直到太君有时间为止。”煌子彪直挺挺地站立在门外。直到熄灯号响起,藤田办公室的窗户变暗,煌子彪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在这里站上一夜。

探照灯雪亮刺眼的光柱扫过绵密的雨雾,雨滴逐渐变得冰冷刺骨。偶尔灯光扫过对面的哨兵,雨衣遮住了哨兵的大半个面孔,只有阴郁的眼神在灯光映照下闪烁。子彪的双腿已经麻木,意识变得像眼前的灰雾一样浓重粘稠。换岗哨兵的雨靴踩起积水一片刺耳的响声,骤然而起的响声会唤醒几近沉睡的子彪,他猜想藤田一定没有睡觉,或者此时正在暗中观察他。

对于这些日本军人子彪再熟悉不过。他几乎敢打包票,等他熬过这一夜藤田肯定会重新启用他,甚至会委以重任。几乎可以预见,佟耀宗早晚会被他踩在脚下,因为这个晚清秀才缺乏他的军人阅历和对日本人深刻的认识。

晨曦终于慵懒地从浓云愁雾中探出一丝微光,子彪的双眼紧盯屋门,等待着藤田的出现。

藤田终于披着衣服走出屋门,他径直走过来把衣服披到煌子彪的身上:“煌桑,你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煌子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来人,把煌队长扶到屋里。”藤田大声命令。

煌子彪一把推开哨兵,咬紧牙关迈动僵硬的双腿走进藤田的办公室。“煌桑,你来见我的目的是什么?”藤田坐在藤椅上习惯性地擦拭着指挥刀。

煌子彪一把扯开上衣裸露出胸膛,锁骨下一道深深的疤痕:“藤田太君,这道疤是我在关东军时和东北军干仗时留下的,我对大日本皇军忠心不二,此心天日可鉴,希望太君能够给我机会为大东亚共荣献力!”“听说你已经弃籍和煌家脱离了关系?”藤田抬起头。

煌子彪点点头:“不如此不足以显示我对皇军的忠心!”

藤田哼了一声:“你们中国人最讲究孝道,你背祖离宗就不怕被千夫所指吗?”“大丈夫要立不世之功,何必在意这些陈规陋习!”“不世之功?你是怎么理解的?”

煌子彪大声诵读:“两军对峙今若何?战声恰似迅雷过!奉天城外三更雪,百万精兵渡大河!”

藤田吃了一惊,煌子彪念的居然是神奈木希典的诗——这是一位他最敬佩的大和军神!藤田的惊诧不仅仅来自于子彪能熟练背诵日本军人的诗句,而是这个支那人竟然能窥探出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的理想何尝不是如诗中所说,挥兵绝地,直破敌阵?

藤田竟然被子彪的话感动了,他放下指挥刀走到煌子彪跟前,掩住了他的衣襟:“煌桑,虽然你是支那人,但你的血管里有帝国军人的血性,也算得上我的异国知己!你做警备队副队长太委屈了,我打算把队长的位置交给你,只要你忠心为皇军做事,我想你的前途绝对不会停留在这个位置上。”

煌子彪双腿一并:“煌子彪愿意为大东亚共荣粉身碎骨!”

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藤田的眉头紧紧一皱:“煌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机会来了!”

佟耀宗狼狈不堪地推开屋门:“藤田太君,出事了!”

藤田把双手背在身后故作镇静地望着佟耀宗:“慌什么?慢慢说。”“同去的两位太君……被朱天贵杀了!”“混蛋!”藤田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浓云愁雾紧紧地缠裹着成安城。刚刚潦草完工的西城门和残缺不全的旧城墙连接在一起,像是破衣烂衫的乞丐戴上了一顶模样怪异的新帽。城头太阳旗低垂,残缺的旗角萎靡不振地耷拉在翘起的飞檐上,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眼睛。城外,齐膝的高粱在无垠的原野上绵延成一道道绿色的织锦。城角几棵老树被炮火轰击得残缺不全,几簇新叶局促地从焦枯的树干上冒出,冷眼看上去如同一幅笔墨惨淡的写意小品。

煌子鸣肩膀上撘着褡裢出现在官道上。

这座狭小的城池已经暌违了三年,几年前它还生机勃勃,商贩叫卖和孩子们的追逐,甚至几声犬吠都显得极富生气。而此时,这座城池已经失去了灵魂。它孤寂而突兀地从阡陌纵横中隆起,感觉像是一座庞大的坟茔。

煌子鸣想起三年前的战事和那些已经埋进地下的同学少年。他极力抑制住情绪,拉了一下礼帽快步走向城门。

门洞还是那样深邃,城门一侧的酒肆早就被炮火削成了平地,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瓦砾和砖块。城门口的拒马和沙袋以及目露凶光的日本兵在提醒往来路人,这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展开暴虐和屠杀的城池。

有皇协军喝令子鸣接受检查,他高高举起双手。“成安人?”

子鸣点头。“你哑巴了?不会说话?”子鸣的态度激怒了盘问者。“点头不算是回答吗?”子鸣反问。“还敢犟嘴,我看你是共产党的奸细!”皇协军一把扭住子鸣的衣领。“子鸣,怎么是你?”城门洞里跑过来一个上年纪的皇协军,“你小子怎么和老总说话呢?”

子鸣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二舅,是娘让我来找你的。”

第十章 拜山

“二舅”把煌子鸣拉到城内的一家小茶馆。子鸣暗自打量了一下,“二舅”身材矮小却又很硬朗,宽大的皇协军军服显得极不合体。他跟大多数皇协军一样喜欢歪戴帽子,帽檐周围渗出一圈黝黑的汗渍。“你娘还在涉县赤岸村吧?”“二舅”点燃一支烟隔着朦胧的烟雾突兀地问子鸣。

子鸣当然知道他话中所指是八路军129师的驻地。“对,是她老人家让我来找大舅的。”子鸣的回答既隐晦又清晰。“你的褡裢可真漂亮啊,画的是什么内容?”“二舅”突然话题一转。

子鸣的心一阵狂跳,虽然他感觉到“二舅”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人,但刚才由于事出唐突并没有按照约定对暗号,所以子鸣只能跟着“二舅”顺嘴答音。“这是我爷爷传给我的。”子鸣说,“画的是八仙过海。”“这手艺现在可不多见了。”“二舅”抽着烟,一条腿搭在凳子上。“如果你要是想要,我就把这褡裢给你。”子鸣说。

暗号对得严丝合缝。“大舅早就在等你了。”“二舅”隔着桌子和子鸣握了握手,“我叫乔三,我的身份你应该能想到。”

子鸣点点头:“大舅呢?”“二舅”咳嗽一声,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了,一个高瘦的身影被窗格中渗出的阳光铺陈在地。来人四十岁上下,身体健硕,举止文雅,看上去是地道的商人打扮。“特派员同志,你好。”“大舅”握住了子鸣的手。“他就是中共成安县委书记李玉森同志。”乔三介绍说。“我叫煌子鸣,386旅政治部的特派员。”

李玉森为煌子鸣倒了一杯茶:“今后为便于工作公开场合你可以叫我李老板,我的公开身份是在成安做生意的南宫商人。”

煌子鸣点点头:“您可以叫我煌老板,我的公开身份是煌家堡的三少爷,常年在外经商。”

李玉森点点头:“乔三同志是我们县大队的人,今后你可以通过他与县委联络。子鸣同志,现在我们成安县大队迫切希望能配合129师东进纵队开展抗日活动,成安县城两次被日本人屠城,抗日的基础非常牢靠。不过现在形势并不乐观,日军警备司令部的司令藤田是从南方前线调过来的,他是关东军出身,又是一名中国通,可见日本人对成安县的重视程度。”“这个藤田是一个棘手的角色。”煌子鸣十分赞同李玉森的见解。“听说他向你家二奶奶祝寿碰了壁?”李玉森问。“本来他想舒舒服服地看一场堂会,没想到听了一出煤山恨。”

李玉森哈哈大笑:“藤田不比先前的司令羽仁次郎,那个家伙是个莽夫,藤田的心思极为缜密,有情报说他还派佟耀宗做朱天贵的说客,没想到不但没有争取到朱天贵,而且还折了两个日本兵。”“这样看藤田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他想一手拉住成安的乡绅,一手拉住土匪,完全是以华制华那一套。”

李玉森点点头:“子鸣,你现在的任务是做好你父亲和他身边乡绅们的工作,他们是抗日的一支力量,我们绝不能让这支力量沦入日本人之手!还有,我想单独会会这个朱天贵,希望能把忠义军拉到我们的怀抱里来。

皂角树遮蔽了大半个院子,炫目的阳光被树隙过滤成了斑斑驳驳的光点。怡萍坐在树下出神地望着头顶一汪绿油油的天空,手里握着一双刚刚纳好的布鞋。瑞红在屋内看到了怡萍,她不声不响地走到了怡萍的背后。怡萍毫不知觉,她仍旧仰着脸兀自出神。瑞红轻轻叹息一声:“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怡萍吃惊地回头,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把布鞋藏在了身后。

瑞红微笑:“不用藏了,我都看到了。”“是给我爹纳的。”怡萍嗫嚅着说。“傻孩子,你以为我傻啊,这样式是你爹那个年纪穿的吗?”瑞红拉怡萍在条凳上坐下,“怡萍,说实话这鞋是给谁做的?”

怡萍垂下头,一绺长发遮住了半边脸。瑞红心里一动,这举止神情跟当年的瑞莲何其相似。“怡萍,姨娘给你说件事。”瑞红拉起怡萍的手,“姨娘知道你心里想的,你爹年纪大了,也唱不动了。你这么一个大姑娘跟着他抛头露面也实在不方便,我跟你世忠表哥想让你们爷俩就在煌家堡安家,在煌家人当中挑一个乘龙快婿……”

怡萍的眼睛一亮,她抬起头望了瑞红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一整天的时间,怡萍的心都被一种期望怂恿着。她像是一只受到惊扰的小鹿,不安地出现在大院的各个角落——她心中期盼的那个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她失落地坐在后院的石桌旁,手里的那双鞋子已经被她的手汗浸得微热。夕阳挂在翘起的屋檐上,把周天染得血一样彤红。大槐树的枝叶弯曲如虬,遒劲地向天空伸展。清晰的叶脉被残阳染成触目惊心的红色,像是怡萍滚烫而失落的心。

怡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角门。

怡萍相信子鸣会来后院。她的手里还存有子鸣的温热——那天当藤田的枪口对准她时,子鸣像一座大山挡在了她的前面。惶惑中,子鸣拉住了她剧烈颤抖的手。戏台下雷霆万钧,刀枪出鞘,戏台上怡萍却被一种醉人的温暖包围……

夕阳被缭绕的炊烟洇成模糊的一团,庞大的煌家大院像一艘古老的巨轮缓缓沉入灰褐的暮霭,草虫的唧哝声召唤着夜色的到来。角门轻轻地响了一声,子鸣披着暮光站在不远处。

怡萍站起身勇敢地迎着子鸣热烈的目光。“子鸣哥,你去哪儿了?”“去城里谈了桩生意。”子鸣的手局促地背在身后。“给我买东西了吗?”怡萍大着胆问。“嗯。”小小的胭脂盒已经浸满了子鸣的手汗。“拿来!”怡萍伸手。

子鸣把胭脂盒扣在怡萍的手中转身欲走。“回来!”

子鸣站住脚,心里涟漪荡漾。

怡萍把鞋子递到子鸣手中,转身跑回了屋。

子鸣呆呆地站立在甬道上,任凭花木泛起的露珠浸湿了长衫的下摆。

马厩里,胡班主躲进马灯的阴影。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袋,眉心皱成了一团。他知道,等待怡萍的将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梦幻。

孩子,谁让你天生就是梨园行呢?

杨家岗在一片草木葱茏中绵延,犹如蛰伏在草莽中的巨蛇。李玉森勒住马缰,举起望远镜向着杨家岗眺望。杨家岗土城墙堞连绵,枪炮森森,弥漫着肃杀之气。“子鸣,这个朱天贵不简单。”李玉森放下望远镜,“要是真把他当成草莽英雄恐怕就错了,杨家岗被他打造得像是一只铁桶,怪不得他敢杀日本人呢!”“如果朱天贵的队伍真能抗日的话,倒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子鸣说。“走,咱们闯一闯这座龙潭虎穴!”李玉森和煌子鸣策马扬鞭奔向杨家岗,烟尘滚滚如同洪波巨浪在阡陌上弥荡……

藤田的红笔在杨家岗的位置上画上了一个殷红的圈,这意味着他已经下定决心把这座土城化成齑粉。“高岛君,佟桑,煌桑,这是我来成安后的第一仗,我不希望看到失败。”藤田把笔抛在桌上。“太君,您真的决定要拿下杨家岗?”佟耀宗欲言又止。“怎么,你有不同意见?”藤田铁青着脸,“在朱天贵的手里我们已经损失了三名帝国军人,如果再不予以严惩,我大日本帝国的颜面何在?”“太君,现在朱天贵是既反对皇军又排斥共产党,如果我们攻打杨家岗会不会把他推入共产党的怀抱?”

藤田哈哈大笑:“佟桑,你以为朱天贵手里的那几支破枪能抵得上我们的机枪大炮?杨家岗这个名字将会从我们的地图上消失!”他用红笔恶狠狠地把地图上的杨家岗涂成一团,“佟桑,知道为什么我把你的警备队长撤掉而由煌桑代理吗?正是由于你的胆怯和畏战。”

佟耀宗低头不敢直视藤田,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得意扬扬的煌子彪,心内杂陈着惶恐和愤恨。原本羽仁次郎任警备司令时曾经答应他做县长,眼看目标迫近,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煌子彪。“煌桑,你怎么看这次战役?”藤田语气温和地问煌子彪。

煌子彪向前跨进一步:“太君,杨家岗的底数我已经摸清楚了。忠义军有生力量近六百余人,各种万国造枪支四百余支,另有机枪两挺,马匹百余匹。虽然杨家岗的人数不少,但他们的装备非常落后,战斗人员的素质也非常低下。如果我们能发挥装备优势,对土城进行炮火攻击,同时避免与朱天贵的兵力短距离冲突,那么我们将会用极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如无意外,杨家岗会像太君所说的那样从地图上抹去!”

藤田赞许地看着煌子彪:“煌桑,虽然你的血管里流着支那人的血,但你并不缺乏帝国军人的智慧和勇气!这次战役就由你和高岛一起指挥,我在城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不过,我想检测一下皇协军的战斗力,除了城防外,皇协军全部拉出去。”“那皇军呢?”煌子彪迫不及待地问。“我只能给你十个人,他们由高岛指挥。”

煌子彪的心顿时一沉。

隔着一条浅浅的护城濠,李玉森和煌子鸣被黑洞洞的枪口阻隔在了城外。“干什么的?”城头有人厉声喝问。“你通报朱司令一声,就说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前来拜访。”李玉森稳坐鞍鞯,对自己敏感的身份浑不在意。“共产党?”城头的声音迟疑了片刻,“你找我们司令做什么?”“你就说有要事相商。”

城头随即陷入了沉寂,只有风声呜呜作响地掠过城头的荒草。

煌子鸣和李玉森对视了一眼:“李书记,看来这位朱司令不大愿意见我们。”

李玉森一扯马缰,马匹人立长嘶:“朱天贵,朋友远道来访你闭门谢客,难道是江湖道义吗?!朱天贵,出来!”

城门轰然洞开,吊桥缓缓落下。

士兵们冲出城门在吊桥上列成了两行,两排雪亮的大刀交叉成阵。那刀宽厚、残缺,满是血污,刀刃闪烁着锋锐的光泽。“子鸣,朱司令列队欢迎我们了!好大的阵仗!”李玉森抛下马缰,大踏步走向刀阵,锋刃如雪,霜寒凛凛让人魂悸魄动。李玉森几乎已经能够闻到刀头弥散而起的血腥味道,阳光硬生生地砸在刀锋上火一般满溢开来。他的鼻尖触到了冷冰冰的刀刃,锵然一声,刀阵如同被割倒的高粱为李玉森和煌子鸣闪开了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横眉冷目的朱天贵。

李玉森抱拳:“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朱司令吧?”

朱天贵冷冷地审视:“我和共产党素无来往,您今天来杨家岗的目的是什么?”

李玉森哈哈大笑:“早就听说朱司令侠肝义胆,是一位抗日的英雄,今天我们俩专门慕名拜访。朱司令把我们拒之门外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朱天贵的目光落在了煌子鸣的身上,两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诧异的神情。“原来是朱司令救了我的命。”煌子鸣抱拳。

朱天贵又恢复了冷漠:“没想到你也是共产党。”“原来你们俩认识,朱司令不能让您的故交就站外面说话吧?”李玉森也收敛了笑容。

朱天贵沉吟一下,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煌世泰走过天井时被瑞红叫住:“世泰,你过来。”

煌世泰有些惶恐地站住脚,多少年来这是二奶奶第一次叫他“世泰”,而且她的脸上竟然还挂着一丝微笑。“二奶奶。”煌世泰诚惶诚恐地佝着腰。“世泰,你今年多大了?”瑞红问。“四十六。”“四十六……”瑞红喃喃低语,“也该成个家了。”

煌世泰略略抬起头来,自从瑞红踏进煌家大院这还是第一次和他单独说话。“二奶奶,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讨得上像样的老婆吗?再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有了家室总是个拖累。”

瑞红仔细瞅了瞅世泰,身材高大,消瘦却精壮,眼睛虽然低垂,但目光凛凛如炬。精壮、干练,除了年纪大点儿外,完全能配得上怡萍。

谁让怡萍是个戏子呢?“世泰,外面再荒再乱我们的日子也该照过,要是再不讨老婆的话恐怕你的这股根苗就要断了。”“还是算了吧。”煌世泰苦笑。“你觉得我们家怡萍怎么样?”瑞红问。

煌世泰的心骤然狂躁地跃动——怡萍的身影早就烙进了世泰的脑海,她的一笑一颦,一步一趋都足以让人痴狂。当藤田的手枪对准戏楼上的怡萍时,如果不是子鸣挡在前面,他会果断地冲上戏楼。事后,世泰甚至一遍遍想象他义无反顾地把怡萍遮在身后,藤田扣动扳机的刹那,他怦然倒地,怡萍痛哭着摇晃自己的身体。有股香甜的味道遮蔽住了血腥味。“怡萍,别哭……我愿意为你去死。”“世泰哥……”怡萍温热的眼泪落下,在世泰苍白的脸上洇开。世泰心醉如痴。

这种残酷而又温暖的想象一直伴随着他。“世泰,你怎么不说话?”瑞红用略带愤懑的目光审视着煌世泰,“怎么,难道你看不起怡萍是戏子?”“不,我不过是咱们煌家族长的一个家奴,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那你为什么不说话?”瑞红问。“我……我配不上怡萍。”煌世泰额头的汗水在阳光下晶晶发亮。“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瑞红沉下了脸,“除非你不愿意。”“我……我愿意!”煌世泰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瑞红笑出了声:“好,只要你愿意我们就算是亲戚了,同族加亲戚,算是亲上加亲。”

怡萍突然推门走了进来,嘴里哼着小调,看到煌世泰之后赶紧屏息侍立,脸羞红成了一块红布。“世泰叔。”怡萍怯怯地叫。

煌世泰一脸的尴尬,他局促地答应一声手足无措。

第十一章 夜遇

忠义军“司令部”是一座典型的冀南民居。青砖碧瓦,矮窗宽门,不同的是“司令部”前后站满了衣裳褴褛的士兵,对于来客,他们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敌意,周遭一派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司令部”中央的墙壁上挂着忠义军原司令杨老宽的一轴画像。八仙桌上放着酒坛,三个粗碗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朱天贵抱起酒坛向粗碗里倒满了酒:“李先生,来的都是客。按照我们杨家岗的规矩,客人必须向我们杨家岗的老司令杨老宽敬酒。”他端起碗大口狂饮,浓浓的高粱酒香在浑浊的空气中流溢。

朱天贵放下酒碗,眼神里满是挑衅。

李玉森走到桌前端起碗举过头顶:“早就听说过杨老司令是一位侠肝义胆的英雄,两年前的成安战役他带领杨家岗的弟兄们血染县城。当前日寇猖獗,中华半壁江山沦陷倭人之手,凡我中华儿女无不义愤填膺。每每忆起杨司令的义举,更令我等生发报国之志。李某在此发誓,不灭成安日寇誓不罢休!”

李玉森一饮而尽。“好!痛快!”朱天贵没想到儒雅的李玉森竟然如此豪放。

煌子鸣也毫不迟疑地举碗畅饮。“这位小兄弟和我颇有缘分,原以为萍水相逢,今生再无重逢之日,没想到今天我们会在杨家岗相遇。”朱天贵说。“朱司令,我们今天是第三次见面了。”煌子鸣说,“你先后两次从日本人的手下救了我的命。”

朱天贵大吃一惊:“第一次在哪里?”“两年前,成安城。”煌子鸣说,“当时我被一个日本兵逼到了角落里……”“哦,想起来了!”朱天贵一拍脑袋,“两年不见你确实长进不小,我记得当时你抱着脑袋一动不敢动。没想到两年后,你居然敢和日本兵面对面性命相搏,远不是当年那个胆怯的学生兵了!”朱天贵桀骜的眼神中渐渐地生出几许赞赏来。“两位请坐!”朱天贵放下戒备把指挥刀递给侍从,“我和贵党素无来往,不知道你们有何贵干?”“朱司令,明人不做暗事。”李玉森说,“我们早就听说朱司令是一位爱国义士,两年前的成安保卫战杨家岗忠义军损失了众多的弟兄,朱司令向天盟誓不杀完成安的日寇誓不罢休。想必司令知道我们共产党也是一支抗日的队伍,眼下日军南下,大半国土沦入敌手,既然我们都是抗日武装,为什么不能团结一致抗日呢?”“原来是做说客的。”朱天贵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我杨家岗忠义军向来独来独往,不会受制于人。再说我们兵强马壮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李先生还是别再往下说了。”“朱司令,在抗日大业上我们有共同的责任,谈不上帮忙两字。你要知道杨家岗面对的不是临县的土匪,而是日军。”

朱天贵冷笑一声:“日军又如何?我们忠义军又不是没有和日军交锋过!”

李玉森呵呵冷笑:“朱司令,我知道你的内心在想什么。你不过是担心忠义军被八路军吞并,自己失去指挥权。其实说白了你的心里没有大局观念,只有家仇没有国恨!说什么兵强马壮,成安一役杨家岗的弟兄几乎全军覆没,难道鲜血还不能唤醒你吗?论单打独斗杨家岗能抵得过日本人?”

朱天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一拍桌子,却嗫嚅着无言以对。

李玉森哈哈大笑:“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请朱司令三思,如果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到北渚村来找我,我随时恭候。”“不送。”朱天贵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子鸣刚欲说话,李玉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两人并排着走出屋外。“慢,”朱天贵突然追了出来,“这位小兄弟,你和我两次相遇也算是缘分,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子鸣站住脚:“我叫煌子鸣。”

朱天贵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表情:“煌……子鸣,你是煌家堡人?”

子鸣点点头。

朱天贵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蜡。

子鸣向朱天贵抱了抱拳:“朱司令两次救下我的性命,我这条命是向您借来的,您跟日本人有深仇大恨,那我就多杀几个日本人算是偿还谢恩吧。”

朱天贵无力地挥挥手转身进屋。

夜幕下的成安城沉浸在黑色的汪洋中。西城门城楼上灯光点点,冷眼看上去犹如丛丛鬼火。与之搭连的旧城墙野草蓬蓬,一片荒凉孤寂。高耸的王家牌坊在夜色下显得有些失真,旷远而落寞。

子彪策马走在死寂的街道上,两旁民房早早就熄灭了灯火,如果不是马蹄声引起的狺狺犬吠,煌子彪恍然感觉像是独自走在一座孤寂的死城。夜风吹来野秕迷了子彪的眼,他闭上眼信马由缰,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成安城喧闹的叫卖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一直渗入子彪的耳鼓。他骤然一惊,睁开眼睛,周遭又归于沉寂。

恐惧在子彪的心头泛开,缓缓地浸入骨髓。他闭上眼睛成安城到处是鲜血和尸骨,有枯瘦的手臂伸向天空,五指戟张,愤怒的嘶吼在耳畔响起,轰鸣如雷。

子彪骤然睁开眼睛,冷汗浸湿了衣襟。

日本人杀了一城的成安人,而他这个成安人却投靠了日本人。深埋在这座城下的冤魂怎能不发出愤怒的吼叫?

城楼下那棵被当作拴马桩的柳树还活着。

这棵形状怪异的柳树比子彪的年纪还大。小时候他经常由煌世泰带着进城赶集,世泰会把马栓在柳树上,然后叮嘱剃头的刘二闷照应马匹。等子彪在城里玩够了,世泰会慷慨地向刘二闷的手中拍上几枚铜子,然后解下马缰抱起子彪一路出城西去。他们的身后会传来阵阵艳羡的议论:

是煌家堡的二少爷……

怪不得这么大方呢……

啧啧,你看那马的毛色……

子彪抚摸着树干上被马缰勒出的一道道凹痕,这棵树没在日本人的炮火倾泻中倒下简直是一个奇迹。西城门被炮火夷为平地,而这棵虬枝横逸的怪柳却孤寂地站在了瓦砾中。修缮西城门时,有人要砍掉怪柳,子彪拦住了砍树人:“留着它,将来还做拴马桩吧!”

没有人知道子彪的真实内心,当他看到那棵怪柳时想起了儿时的点点滴滴。刘二闷呢?那个癞痢头的剃头佬哪里去了?恐怕早就成了日本人的刀下之鬼了吧?这棵树不知道有多少成安人曾经栓过马,它的躯体里凝结着成安人的精魄。让它活下来吧,就当是为成安人留下一座活着的碑。

子彪在城下点燃了一支烟闷闷地抽,拾阶而上。城堞下几个皇协军正抱着枪坐在地上玩牌,头顶的火把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或明或暗。子彪朝一个皇协军的腰间轻踢,士兵们丢掉纸牌七歪八扭地站成一排。

子彪扫了一眼:“值守的皇军呢?”“在城楼里睡觉呢。”有人搭腔。

子彪推开城楼门,一个日本兵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太君,醒醒。”子彪推了推日本兵。

日本兵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煌子彪勃然大怒:“混蛋,滚开!”

子彪一把揪起日本兵:“瞎了你的狗眼,你看我是谁!”

几个皇协军连忙拦在两个人中间。“狗,你不过是我们日本人的狗!”日本兵跳着脚骂。

子彪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别觉得你是日本人我就不敢打你,在关东军老子还打过日本军官呢!”他推开众人一脚踹翻了日本兵。日本兵在众人的遮护下逃离了城楼。“老子跟着你们日本人卖命,这群王八蛋却骂老子是狗!”煌子彪一拳打在柱子上。“唉,我们这些人就是命贱,老百姓骂我们汉奸,日本人也不待见。”有士兵低叹,“煌队长,听说这次打杨家岗皇协军要做先锋,藤田只派了十个日本兵,这不是把我们当炮灰吗?”

煌子彪一屁股坐在床上,闷闷地抽烟。有风携带着丝丝凉意从破损的窗户纸缝中蹿入,烟头或明或暗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风筝,只是那根维系它的线断了,只能在风中凌乱地飞舞。

那根无形的线是什么呢?“队长,抽闷烟呢?”乔三叼着烟斗走了进来,他摆摆头支走了士兵们。

子彪叹口气:“心里有点儿闷。”“为打杨家岗的事儿?”乔三坐到子彪身边。

子彪点点头:“老乔,你小子鬼点子多,看事也准,说说看,日本人这么安排的目的是什么?”“藤田这小子这招狠啊!”乔三狠狠地抽了口烟。

子彪专注地盯着乔三,烟头几乎要烧到手指。“人家这叫以华制华。咱们皇协军是中国人,杨家岗的忠义军也是中国人,只要是中国人,在日本人眼里就不是人。”乔三说,“你以为为日本人卖命这群畜生就把我们当自己人?不会!他们的目的是消除所有可能威胁日本统治的力量,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打杨家岗在日本人眼里就是狗咬狗。现在日本人在中国战线拉得太长,成安城也就这么不到百十来号日本兵,藤田既想立威又想保存实力,所以他才想出这么一招。胜,固然是他所愿,如果一旦败下来也不折损他的声誉。”

子彪的手指骤然钻心般疼痛,他把烟蒂狠狠地捺在地上:“老乔,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咱们不能眼睁睁地做炮灰啊!”

乔三站起身把门掩住,压低声音:“办法当然有,不过要冒点风险。提前跟杨家岗的朱天贵递个话,我们一起演个双簧给日本人看。”

子彪点点头:“办法倒是不错,不知道谁能给朱天贵递话?”“我。”乔三说,“现在我就去。”“行,让他主动放弃杨家岗,就说是听到风声跑了。等风头过去他再回来也不迟。”“我尽力,但愿朱天贵能理解我们的意图。”乔三说。

城内隐隐传来打更声,煌子彪站起身:“乔班长,快去快回,恐怕我们这几天内就要攻打杨家岗。”“嗯,你早点休息吧,杨家岗的事儿交给我了。”

城下,夜色阑珊。

子彪牵着马独自在街上彳亍,愁绪如城头缭绕的夜雾浓得难以化开,马蹄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砖上嗒嗒作响。仰头看天,天空一片沉静的黑蓝,有流星拖拽着一条晶亮的抛物线无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煌子彪突然悲从中来,自己的命运就如同这颗流星,看不到前行的轨迹,最终会在烧灼中荡然无存。

胡同里突然传来女人的惊叫声。

子彪丢下马缰循声跑进胡同,一个日本兵正和一个女人厮打在一起——竟然是刚才和他吵闹的值守士兵。“又是他娘的你!”子彪怒从中来,抓住日本兵的腰带拽了一个趔趄。“混蛋!”看到是煌子彪,日本兵狠狠骂了一句。

子彪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日本兵的脸上。压抑在心中的火山终于喷薄而出,他解下腰带雨点般抽向日本兵,恶狠狠地咒骂伴随着哀嚎唤醒了半座成安城。“住手!”几道手电光罩住了子彪和日本兵。“煌桑,你这是做什么?”是高岛。看到瘫成一团的日本兵他勃然大怒。

煌子彪整理了一下衣服:“高岛队长,这名士兵在值守期间睡觉,而且还调戏妇女,我替藤田太君教训他一下。”

高岛把手电移向墙的一角,角落里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一袭蓝色的粗布衣裙,夜风撩动她的头发燃烧成了黑色火焰,站在夜岚中仿若一朵怒放的矢车菊。煌子彪和高岛都吃了一惊,她身上那种迥异于乡下女人的气质让人怦然心动。

高岛稳了稳神:“煌桑,你知道我们帝国军人横扫半个中国就是这么过来的,被征服者的女人本来就是征服者的礼物。”“可你们别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做。”子彪看到了女人投向他的炽热眼神。“煌桑,”高岛提高了声音,“帝国军人违反军纪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处理,而你永远都没有权力处置!”

煌子彪周身一震。

高岛看了一眼墙角的女人转身离去,宪兵们搀扶着浑身是血的士兵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中。“谢谢你,大哥。”女人侉侉的是外地口音。“快回去吧,以后不要夜里出门,这些狗日的日本人坏得很。”“大哥,你是皇协军?”女人的声音里混杂着失望和一丝丝惋惜。

煌子彪默不作声转身欲去。“还是离这些日本人远点吧,”女人说,“跟着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煌子彪消失在巷口,只有夜风呜呜作响地搅起一片凌乱的纸屑。

怡萍在瑞红屋外的圆角门处遇见了子鸣,无端地脸红,低着头不敢看子鸣的脸。“怡萍。”子鸣站住脚。“你昨天去哪儿了?”怡萍终于抬起头,“一天都不见你。”“我去城里办货了。”子鸣同样眼神闪烁。“你怎么没有穿我做的鞋?”怡萍有些失望,子鸣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细的内联升布鞋。“你不也是没用我给你的胭脂吗?”子鸣闻到了怡萍身上飘来的栀子花般淡淡的香气,但却没有谢记胭脂那种馥郁的味道。

怡萍红了脸,把目光投向皂角树:“我是怕用完了……舍不得用。”“我也舍不得穿你做的鞋子。”子鸣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一直都揣在怀里呢。”

两人的目光触碰在一起,怡萍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暖的甜意。

身后传来两声咳嗽,胡班主背着手站在怡萍身后。

怡萍叫了一声爹,低头向内院走去。“胡班主。”子鸣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

胡班主眼神复杂地看着子鸣:“嗯,三少爷。”“长有,是你吗?”屋内瑞红听到了胡班主的声音,“我正好准备找你呢。”“来了,大姐。”胡班主意味深长地看了子鸣一眼,转身进屋。

屋内,瑞红正在梳理花白的头发,那面父亲送给她做嫁妆的铜镜早已锈迹斑驳,人影映在上面只有模糊不清的一团。“大姐,你也该换面镜子了。”胡班主说。

瑞红叹了口气:“这是我爹送给我的嫁妆,怎么能舍得下?”她的眼角里泛起了点点泪花,“爹把我丢在煌家大院独自带着戏班去了南方,妹妹跟着你去了北面,我独自一人留在了煌家的深宅大院。煌家人再多我的心也是冷的……”瑞红忍不住啜泣起来。

胡班主抹了一把眼泪:“你家妹子命苦啊,没有等到和大姐团圆这一天。”

瑞红停住哭泣抹干了眼泪:“无论如何怡萍不能再跟着你漂泊了。她和世泰的事要早点定下来,我看世泰挺喜欢怡萍,只是不知道怡萍是不是能接受世泰。”“女孩家哪能自己做主?接受不接受都得听我们长辈的。”胡班主说,“只是……”“只是什么?”

胡班主望了下窗外:“大姐,我看怡萍和子鸣似乎……这些天我经常看到他们在后院说话、下棋……刚才两个人又站在走廊里说话,怡萍见到我很不自然。”

瑞红吃了一惊,叹息一声:“说起来怡萍和子鸣真的挺般配,只是两个人的身份太悬殊。萍丫头不能再走我的老路,让别人一辈子看不起。别看我在煌家院子里被人称作二奶奶,其实他们骨子里都瞧不起我,都把我当戏子看!怡萍想嫁给子鸣不但世忠不会答应,恐怕我这一关她也过不去。认了吧,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胡班主点头:“攀高枝的事我也做不来,大姐还是做主赶紧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瑞红点点头:“我马上把世忠叫来商量。”

第十二章 噩梦

1940年的秋天到了。

杨家岗外漫天遍野的高粱开始泛红,放眼望去像是一块红绿交杂的地毯向着天际一路铺陈。

相较于夏天的喧闹,冀南的秋季显得异常沉寂。即使在白天,也能听到秋虫的欢快的吟唱。秋日的太阳依然热烈,当它缓慢地爬到头顶时,密不透风的高粱地开始升腾起一股股潮热。煌子彪趴在地上,湿潮的空气在高粱搭成的无边帐幔里冲撞,在一番无头无脑的闯荡之后,无路可去的热气只好重新落向湿漉漉的地面。

煌子彪拨开高粱叶,杨家岗城堞上的枪口清晰可见。他的心里像是挨了重重一击,看来朱天贵并没有听从乔三的劝告:乔三装成商贩混进杨家岗,在街上大喊大叫要见朱天贵。朱天贵耐心地听完乔三的话,并没有明确地做出任何答复。最后向对待通风者一样赏给了乔三十块大洋。

朱天贵的表现让子彪感到失望,看来朱天贵是铁了心要和皇协军一战。

这个莽夫!

子彪在心里暗骂。

能够等待的结果似乎只有一个:皇协军与忠义军两败俱伤,日本兵却坐收渔翁之利。

但煌子彪低估了朱天贵。对于乔三,朱天贵半信半疑,如果这个伶牙俐齿的商贩是日本人的细作呢?所以沉默和暧昧是最好的态度,这会让居心叵测者无所适从。朱天贵几乎整夜未眠,在凌晨时他做出了部署,除去百十号决死队外,其余人都转移到城外。按照他的部署,决死队在稍作抵抗后就会撤离杨家岗,然后潜伏下来。朱天贵尽管对日本人有着彻骨的痛恨,但他明白以自己的实力与日本人硬碰硬如同以卵击石。与其全军覆没,不如不保存实力,伺机而动。

此时,朱天贵就潜伏在距离杨家岗南面不远的高粱地里。

按照作战计划,皇协军将在午饭时间向杨家岗发起进攻。高粱密密匝匝地形成了一道屏障,皇协军们忍耐不住闷热开始躁动。高粱叶发出瑟瑟的声响。子彪瞥了一眼身后的高岛,日本兵匍匐在地一动不动。“都他娘的老实点,别给老子丢脸!”煌子彪低声怒喝。

高粱地里旋即又一片静寂。

子彪哈着腰钻到高岛的身边:“高岛太君,时间快到了。”

高岛点点头。

按计划,日军将用迫击炮和掷弹筒发起第一波攻击,然后由皇协军发起冲锋。

高岛蹲在地上,无声地举起了指挥刀。

日本兵转眼就把迫击炮抬到了高粱地外。

杨家岗城头人影寥寥,似乎毫无准备。

高岛无声地狞笑了一声,手中的指挥刀狠狠向下一劈。

巨大的爆裂瞬间惊心动魄地响起,硝烟在幽蓝沉静的天空划过一道道黑色的轨迹,杨家岗城头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

朱天贵的心头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他听到了从城楼隐隐传来的哀嚎声,苦心经营的城防和困守孤城的弟兄都让他心疼欲裂。

黑蓝色的烟岚从城头升起,熟悉的硝烟味道让煌子彪恍惚之间又回到了白山黑水间——迫击炮弹拖拽着长长的呼啸划过天空,最后变成了巨大的爆炸声。烟雾狰狞地升腾,蛮横地浸染纯净的蓝天。

有抗联士兵凄厉地嚎叫,拎着枪在林间奔跑,身后拖着红色的火焰。火焰呼呼作响,抗联士兵飞蛾投火般奔向匍匐在地的关东军抗联讨伐队。呼啸的风中,士兵如同一尊天神,火焰令他黝黑的脸熠熠生辉,身体不可思议地变成了冰冷的蓝色。在子彪的记忆中,那位士兵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冰冷得像幽深的井。

子彪没有听到枪声,抗联士兵的胸前突然绽放出一朵怒放的血花,然后无声地倒下。洁白的雪地变得一片焦黑,火焰升腾成了蓝色,它在风中婀娜地飘曳,衬托着白色的雪,黑色的树,红色的血。

火,是有灵魂的。

炮击过后,林子里的寂静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黑森森的背景下,对面战场上有人影鬼魅般缓慢而执着地移动。弹痕啾啾作响地在空中交织成火网,有人无声地倒下,然后又有人无声地从雪地里凭空冒出。

皮影戏般诡谲。

残酷的厮杀从凌晨一直持续到了午后。枪声逐渐变得有气无力,抗联的阵地早已经变成一片焦土。

浑身是血的子彪仰面躺在雪窝里。

这次他又和死神擦肩而过。

意识若即若离。煌子彪眼神迷离地直视天空,唯恐自己沉沉睡去。高大的红松狰狞地伸向幽蓝而清冷的天际,眼前一片通亮,炫目的白光幻化成无数条银龙狂乱地飞舞。鹅毛大雪携带着凄厉的风声从树隙间飘落,密密匝匝的森林犹如一道黑色的屏障,凭空拦截住了雪地肆无忌惮的延展。煌子彪的身边趴着几名关东军的尸体,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在林间肆意奔窜。他惶恐地发现除了他自己,林子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活物。

子彪昂起头,脖子上的血刚一涌出就会僵硬如疤。他艰难地环顾四周,希望能有一个活人,哪怕是抗联的士兵,起码他不会感到钻心的孤寂。

有人站在他的面前。精瘦的脸裹在狗皮帽子里,翻毛大衣和脚上笨重的棉乌拉告诉煌子彪,眼前这个人是抗联士兵。煌子彪还没来得及收回惊诧的表情,头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枪托。

世界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煌子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干草中,阳光照射在雪壁上泛起一片虚幻的波光。有人盘腿坐在雪窝子的洞口背对着他。从背影看,竟然是打晕自己的那个抗联士兵。

煌子彪闷声哼了一下,士兵回过头来,跟所有的抗联士兵一样,他黝黑精瘦。“别乱动,我昨晚给你把大腿绑上了。”士兵说,“你的腿折了。”

煌子彪没有说话,他不明白这个精瘦的家伙究竟为什么要救自己。

士兵盯着煌子彪的眼睛:“你不是日本人,对吗?”

煌子彪点点头:“嗯,你怎么知道的?”

士兵冷笑一声:“你外面虽然穿了抗联讨伐队的衣服,可是里面套了一件狗皮毛坎肩。如果不是狗毛从你的领子里露出来我早就把你宰了。”“因为我是中国人?”煌子彪挣扎着坐起。

士兵点点头:“我不杀自己的同胞。”

雪窝子很矮,煌子彪坐起来头几乎碰到了顶棚。脚边是一口乌黑的铁锅和木柴燃烧的灰烬,里面一团乌黑的东西看上去像变质的熊肉。“饿了吗?”士兵问。

煌子彪点点头。

士兵用下巴指向那口锅。

煌子彪捞起那团乌黑的东西,东西很粗粝,硬硬的像龟壳。“熊瞎子肉?”煌子彪问。“嗯。”

煌子彪塞进嘴里,硬硬的硌得牙齿生疼。“哪里人?”士兵问。“河北。”“你就那么愿意跟着日本人干吗?”士兵的眼中突然生发出了怒意,“你怎么能屠杀自己的同胞?”

煌子彪停止了咀嚼,警惕地看着竖在洞口的那支步枪。

士兵放松了因愤怒而紧绷的脸颊:“说吧,给个交代,愿意跟着我们抗联还是日本人?”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身边的枪,“如果你要是还想跟着日本人祸害我们,那我只能杀死你。”

煌子彪垂了一下头,然后仰起脸:“我跟着日本人也是为了生计,到哪儿不是为了活命?”“你愿意跟着我干?”“嗯。”煌子彪躲避着士兵的眼神,拘谨地嚼着“熊瞎子肉”。“行,以后你就是自己人了。”士兵咧开嘴憨厚地一笑。

他闪开洞口,强烈的阳光照射到煌子彪的脸上。“你守在洞里,我出去找点吃食。”士兵匍匐着准备爬出雪窝子。

煌子彪瞥了一眼洞口的步枪:“你打熊瞎子不用枪?”

士兵哈哈大笑:“你以为你吃的真是熊瞎子肉?”“那是什么?”煌子彪惊异地瞪大眼睛。“熊瞎子哪有那么容易碰到?那是红松皮。”

煌子彪冷了半晌,突然翻江倒海般狂吐起来。“以后你会习惯的。”士兵把一把砍刀插进腰间,“咱们抗联就靠吃树皮跟日本人在林子里周旋。”

士兵爬出洞,一歪一扭地踩着几乎齐膝的雪走向林子深处。“娘的,让老子跟着你们这帮土匪在林子里啃树皮?!”煌子彪拎起枪趴在洞口向士兵的背影瞄准,他的身下暖暖的——竟然是他的狗皮坎肩,上面还别着一根针。煌子彪心头一热,昨晚他昏睡时士兵为他缝好了开裂的坎肩。

他收回枪。

士兵突然回头大喊:“里面的,别窝在里面睡懒觉,去收拾些柴火回来。”

煌子彪的心头一冷,雪窝子、树皮、柴草,还要面临随时可能出现的日本人,这难道就是今后的生活?他重新瞄准了士兵的背影,士兵被什么绊了一下,狗熊般笨拙地摔在雪地上。他又笨拙地爬起,固执地向前迈进。

煌子彪的心骤然硬得像冰坨。

刹那间他扣动了扳机。士兵一颤,他用力站住身,缓缓扭过脖子,眼睛里闪烁着迷茫和不解,向着雪窝子伸出了一只黝黑的手。

枪声再次响起,士兵扑起了一片迷离的雪雾。

煌子彪站起身来的一刹那,发现狗皮袄上的针脚很密……

炮声持续了足有一袋烟工夫,杨家岗城楼火势熊熊。

朱天贵再也控制不住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和仇恨,他大喝一声拎起指挥刀冲出玉米地。“煌桑,你在想什么?!”高岛发现了杨家岗侧翼冲出的朱天贵。

煌子彪回过神来,被炮声震得东倒西歪的皇协军也从惶惑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朝着朱天贵一阵乱射。玉米地蹿出来十几个汉子,连拖带拽地簇拥着朱天贵消失在烟雾中。“小日本,我操你娘!”朱天贵疯狂的嘶喊在田野和硝烟中久久回荡。

皂角树树梢变成了火红的一团,冷眼看上去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煌家大院宽敞的客厅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瑞红和煌世忠端坐在中央,下首依次是胡班主、煌世泰、子眺和子鸣。只有一副杯盘的跟前还空空如也。子鸣开始猜测这副杯盘的主人,莫非是嘉言先生?可是为什么座位却在最下首?子鸣偷偷瞥了一眼瑞红。瑞红的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意,鬓角还特意插上了凤头银钗。就连一向持重的父亲也孩子般咧嘴微笑。只是胡班主的神情有点怪异,他嘴里叼着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眼睛不住地瞟向子鸣,与子鸣眼神相交时却又连忙躲开。

煌世泰神情拘谨地端坐着,神情颇为不安,与他平日意气风发的仪态判若两人。

不知道为什么,子鸣的心开始砰砰狂跳。他预感到今天这个场合一定与怡萍有关。“萍丫头呢?怎么还不过来?”瑞红问胡班主。“在房子里收拾呢。”胡班主说,“女孩家就是啰唆,跟她妈一样。”

瑞红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说起怡萍我就会想起瑞莲,那孩子特别爱打扮。”她摘下头上的凤头银钗,“这银钗是爹打给我们姐妹俩做嫁妆的,除去煌愚鲁娶我过门的那一天,这是我第二次戴。不知道瑞莲那支还在不在?”

胡班主揉揉眼角:“在,怡萍把它当宝贝看着呢。等到她出嫁那一天再戴吧。”“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怡萍笑呵呵地进了屋,看到子鸣也在,她的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红晕。“萍丫头,快来坐下。”瑞红招呼。

怡萍低着头站在门口:“姨妈,我还要去后院操持呢,就不坐了。”“让你坐就坐下,”瑞红说,“咱们生来就是戏子,男女混坐惯了,你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讲那么多礼数做什么?”

怡萍偷偷地瞟了子鸣一眼,子鸣连忙躲避她的眼神。“快坐下啊,听你姨妈的。”胡班主用烟袋杆敲打着桌面。

怡萍有些扭捏地坐在子鸣的下首,她隐约感到今天的酒席跟自己和子鸣有关。难道……怡萍的心里涌起一股狂喜。“二奶奶,这不年不节的办酒席做什么?难道有什么喜事?”一向惜字如金的子眺也按捺不住好奇。“今天虽不是什么节日,但这日子恐怕比节日都要珍贵呢。”瑞红端起酒杯,“我们义和班老胡家走南闯北几辈子,爹只生下我和瑞莲两个姑娘,我虽然为煌愚鲁生下了儿子,但却被你们煌家削了籍,这孩子算不得人了。妹妹瑞莲生下怡萍后就被日本人害死了,我们姐妹俩就守着怡萍这一根独苗,她跟我的女儿又有什么差别……”瑞红仰面喝下一大杯酒,搁下酒杯时早已泪眼婆娑。“大姐,今天大好的日子咱就别再哭了。”胡班主也声音哽咽。“好,好。”瑞红抹了把眼泪,“刚才子眺问今天为什么要办酒席,那我就照直说。怡萍也逐年长大了,不能再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跑江湖,我们老胡家几辈子唱戏做戏子,在怡萍这一代也该结束了。我想给怡萍找户好人家,让她在咱们煌家大院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

子鸣和怡萍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的心开始狂烈地跳动。

胡班主咳嗽了一声,用烟袋锅用力在桌子上敲了敲。怡萍和子鸣连忙收回目光。煌世泰端着酒杯,心中惴惴不安,杯里的酒在微微抖动,差一点儿洒出来。“来,大家先喝了这杯酒。”瑞红又一饮而尽。

怡萍一口酒下肚,血顿时被点燃,她满脸红晕等着姨妈说话。“怡萍,嫁给我们煌家你愿意吗?”瑞红问。

怡萍忸怩着不说话。“这丫头还不好意思呢。”瑞红呵呵地笑,“这样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点点头,咱们这些做戏子的打小走江湖,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怎么现在倒害羞起来了?”

怡萍红着脸点点头。

瑞红拍了一下手掌:“好,这就叫一拍即合!世泰,娶了我们家怡萍你可要好好侍奉着,如果有半点闪失,我可不饶你!”“嗯!”世泰诚惶诚恐地点头。

子鸣端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怡萍像是置身于冰窖,心一下子冻成了冰坨。“怡萍,别看世泰比你大点,但老实持重,又是咱们煌家大院的顶梁柱,嫁给他你不亏!”瑞红笑吟吟地说,“你姨妈给你挑的人还能错得了?”

怡萍失神地搁下酒杯。“萍丫头,你姨妈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句话啊!”胡班主的烟袋锅砸得桌面乒乓作响。“我,我不愿意……”怡萍扭过头去。

世泰手中的酒杯砰然滑落,酒香鲁莽地在大厅内横冲直撞。

第十三章 交锋

杨家岗前,皇协军犹如漫天遍野的蝗虫在初秋的旷野中蠕动。高岛站在玉米地的边缘,举着望远镜。城头烈火熊熊,硝烟缭绕,了无人影。他撇了撇嘴角,轻蔑地哼了一声。

煌子彪的士兵兵临城下。

深墨色的浓烟直插云霄,城门洞被炸塌了半边,沉重的城门半躺半立,像是一个邋遢的门卫斜躺在废墟中酣睡。吊桥的缆绳被炮火烧断,残破的桥身歪歪扭扭地横在护城濠上,一半的桥身吃进水中,随着水涌不时上下起伏。

接近吊桥,哈腰走在前面的士兵停下脚步,他们试探性地向城门内开枪射击。“煌桑,你的士兵太慢了。”高岛放下望远镜不满地说。“城门内可能还有存活的忠义军,他们是在执行我事先制订好的战术。”煌子彪冷冷地瞟了一眼高岛。

高岛加重了语气:“你是他们的指挥官,应该身先士卒,而不是躲在高粱地里。”“你好像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作: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煌子彪毫不示弱,自从上次揍日本兵后他和高岛的矛盾变得越来越深。“混蛋!”高岛暗自骂了一声,向日军通讯兵使了一下眼色。

尖利的冲锋哨突兀地响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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