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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20: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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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志摩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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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生活美学

徐志摩生活美学试读:

石虎胡同七号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

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

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

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巅,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

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吁声,

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

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

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

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

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

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东山小曲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个虎跳。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游山的你们来吧,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好?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来吧,来吧,一起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著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著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裤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树条,

深深的弯著腰,不咳嗽,不唠叨,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检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车上

这一车上有各等的年岁,各色的人:

有出须伪,有奶孩,有青年,有商,有兵也各有各的姿态:傍着的,躺着的,

张眼的,闭眼的,向窗外黑暗望着的。

车轮在铁轨上碾出重复的繁响,

天上没有星点,一路不见一些灯亮;

只有车灯的幽辉照出旅客们的脸,

他们老的少的,一致声诉旅程的疲倦。

这时候忽然从最幽暗的一角发出

歌声:像是山泉,像是晓鸟,蜜甜,清越,又像是荒漠里点起了通天的明燎,

它那正直的金焰投射到遥远的山坳。

她是一个小孩,欢欣摇开了她的歌喉;在这冥盲的旅程上,在这昏黄时候,

像是奔发的山泉,像是狂欢的晓鸟,她唱,直唱得一车上满是音乐的幽妙。

旅客们一个又一个的表示着惊异,

渐渐每一个脸上来了有光辉的惊喜:

买卖的,军差的,老辈,少年,都是一样,那吃奶的婴儿,也把他的小眼开张。

她唱,直唱得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

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

花朵,灯彩似的,在枝头竞赛着新样,那细弱的草根也在摇曳轻快的青萤!

沙士顿重游随笔

许久不见了,满田的青草黄花!

你们在风前点头微笑,仿佛说彼无恙。

今春雨少,你们的面容着实清癯;

我一年来也无非是烦恼踉跄;

见否我白发骈添,首峰的愁痕未隐?

你们是需要雨露,人间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恋爱的滋润,比如春阳霖雨,

照洒沙碛永远不得收成。

但你们还有众多的伴侣;

在“大母”慈爱的胸前,和晨风软语,听晨星骈唱,每天农夫赶他牛车经过,谈论村前村后的新闻,

有时还有美发罗裙的女郎,来对你们

声诉她遭逢的薄幸。

至于我的灵魂,只是常在他囚羁中忧伤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业尔”彷徨的圣羊。

许久不见了,最仁善公允的阳光!

你们现在斜倚在这残破的墙上,

牵动了我不尽的回忆,无限的凄怆。

我从前每晚散步的欢怀,

总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顾。

你吸起人间畅快和悦的心潮,

有似明月钩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临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绩,

并且预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农人,安度良宵。这满地零乱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荫里欢舞。

对面楼窗口无告的老翁,

也在饱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皱缩昏花的老服,似告诉人说:(1)

都亏这养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莫景的温存;这是天父给我不用求讨的慰藉。

许久不见了,和悦的旧邻居!

那位白须白发的先生,正在趁晚凉将水浇菜,老夫人穿着蓝布的长裙,站在园篱边微笑,

一年过得容易,

那篱畔的苹花,已经落地成泥!

这些色香两绝的玫瑰的种畤在八十老人跟前,好比艳眼的少艾,独倚在虬松古柏的中间,

他们笑着对我说结婚已经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里预备金婚;

来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从不曾半日离家,每天五时起工作,眠食时刻,四十年如一日;莫有儿女,彼此如形影相随,

但管门前花草后园蔬果,

从不问村中事情,更不晓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杨梅酱来请我尝味:

因为去年我们在时吃过,曾经赞好。

那灰色墙边的自来井前,上面盖着栗树的浓荫,

残花还不时地堕落,

站着位十八的郎,

他发上络住一支藤黄色的梳子,衬托着一大股蓬松

的褐色细麻,

转过头来见了我,微微一笑,(2)

脂江的唇缝里,漏出了一声有意无意的“你好!”

那边半尺多厚干草,铺项的低屋前,

依旧站着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褴褛老翁,

他曲着背将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后脑仅存几茎白发,和着他有音节的咳嗽,上下颤动。我走过他跟前,照例说了晚安,

他抬起头向我端详,

一时口角的皱纹,齐向下颌紧叠,

吐露些不易辨认的声响,接着几声干涸的咳嗽,

我瞥见他右眼红腐,像烂桃颜色(并不可怕),

一张绝扁的口,挂着一线口涎。

我心里想阿弥陀佛,这才是老贫病的三角同盟。

两条牛并肩在街心里走来,

卖弄他们最庄严的步法。

沉着迟重的蹄声,轻撼了晚村的静默。一个赤腿的小孩,一手扳着门枢,

一手的指甲腌在口里,

瞪着眼看牛尾的撩拂。

一个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礼,

原来是从前替我们送信的邮差,

他依旧穿黑呢红边的制衣,背着皮袋,手里握着一迭信。只见他这家进,那家出,有几家人在门外等他,

他挨户过去,继续说他的晚安,只管对门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

雨天风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总是循行他制定的责务;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这全村多少喜怒悲欢的中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御的运命自身。

有人张着笑口迎他,

有人听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来自去,总是不变的态度。

他好比双手满抓着各式情绪的种子,向心田里四撒;

这家的笑声,那边的幽泣;

全村顿时增加的脉搏心跳,歔欷叹息,

都是盲目工程的结果,

他那里知道人间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褴旧的皮袋里住过,

在他干黄的手指里经过——

可爱可怖的邮差呀!

(1) “莫”疑为“暮”之误。

(2) 疑为“脂红”。

秋阳

这秋阳——他仿佛叫你想起什么。一个老友的笑容或是你故乡的山水。你看他多镇静、多自在、多可亲爱,在半枯的草地上躺着,在斑驳的树枝上挂着,在水面浮着。

你直想伸手去把他掏些在掌心里,朵着嘴去亲他一口。

要是你是一颗露水,低低的蹲在草瓣上,他就从东边的树荫里窜过来,一口噙住了你,叫你一肚子透明的思想显得分外透明。

要是你是一只长脊背的翠鸟翘着尾巴,从湖的这边飞掠到湖的那一边,(他)就从水面上跳起来在你的羽毛上飞快的印上几颗闪亮的金星。

不错,他是一个有心思有恩情的——好朋友。他不嫌农家的稻草,他一样摩挲长得不丰绽的鲜果。他想法儿去拜会你阁楼上的破旧零星。

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的时候,他隔着窗户在跨着墙的青藤上含这甜蜜的微笑望着你,意思说:“别愁,朋友,有我在陪着你哪。”

月亮也是有恩情的,但他的更来得殷勤,又好在不露痕迹。他不是一个戴银帽的当差高高的擎着片子说某人送礼来了的那一套,他来就来了,不铺张的,也不让你觉得他轻盈的脚步,也不让你欠身起来让座。

真的,他来了就来了,拿着满满的一团温暖搵在你的脸上,安在你的手上,窝在你的心里,“留着,别让”他仿佛说“这是你的,咱们家里有着哪!”

在花丛里寻香的蝴蝶,懂得他的无限的柔媚,你别淌眼泪,他要你窝在心里,留着……

我所知道的康桥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1)我到英国是为要从卢梭。卢梭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2)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卢梭叫康桥给(3)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这一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orm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2)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现”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二“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3)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4)花果会吊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权,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 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 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2)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颤,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 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高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铲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粼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兰与兰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扑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恣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支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5)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十五年一月十五日

(1) 卢梭,通译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逻辑学家。 2 福禄泰尔,通译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 3 Trinity College的fellow,即三一学院(属剑桥大学)的研究员。

(2) 应是“皇家”,下同。

(3) 翡冷翠,通译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城市。

(4) 应该是“掉”。 2 萧班,通译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

(5) 应是“滋养”。

天目山中笔记

044佛于大众中 说我尝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 恼乱我心耶——莲华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桥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黄,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坐,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 说我尝作佛 闻如是法音 疑悔悉已除初闻佛所说 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所说 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十五年九月

离京

我往常出门总带着一只装文件的皮箱,这里面有稿本,有日记,有信件,大都多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次出门有一点特色,就是行李里出空了秘密的累赘,干脆的几件衣服几本书,谁来检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种不可解的转变,忽然间你改变了评价的标准,原来看重的这时不看重了,原来隐讳的这时也无庸隐讳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个干净,连你的脑子里五脏里本来多的是古怪的复壁夹道。现在全理一个清通,像意大利麦古龙尼似的这头通到那头。这是一个痛快。做生意的馆子逢到节底总结一次账,进出算个分明,准备下一节重新来过;我们的生命里也应得隔几时算一次总账,赚钱也好,亏本也好,是没头没脑的窝着堆着总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时期也不长,就是中间一段交易复杂些,小孩子时代不会做买卖,老了的时候想做买卖没有人要,就这约莫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二十年间的确是麻烦的,随你怎样认真记账总免不了挂漏。还有记锚的隔壁账,糊涂账,吃着的坍账,混账,这时候好经理真不容易做!我这回离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账务虽到暂时结清(那还是疑问),你店门还是开着,生意还是做着,照这样热闹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驾的账目又该是一塌糊涂了!

旅伴

西班牙有一个俗谚,大旨是“一人不是伴,两人正是伴,三数便成群,满四就是乱”。这旅行,尤其是长途的旅行,选伴是一桩极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论我的经验,都使我无条件的主张独游主义——是说把游历本身看做目的。同样一个地方你独身来看与结伴来看所得的结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爱妻或是爱友或是爱什么)当然有,但与其冒险不如意同伴的懊怅不如立定主意独身走来得妥当。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实是太简单容易了,尤其是欧洲,哑巴瞎子聋子傻瓜都不妨放胆去旅行,只要你认识字,会得做手势,口袋里有钱,你就不会丢。

我这次本来已经约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极了,他在西伯利亚打过几年仗,红党白党(据他自己说)都是他的朋友,会说俄国话,气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亏。可是我心里明白,天下没有无条件的便宜,况且军官大爷不是容易伺候的,回头他发现假定的“绝对服从”有漏孔时他就对着这无抵抗的弱者发威,那可不是玩!这样一想我觉得还是独身去西伯利亚冒险,比较的不恐怖些,说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发现他的公事还不曾了结至少须延迟一星期动身,我就趁机会告辞,一溜烟先自跑了!

同时在车上我已经结识了两个旅伴:一位是德国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脸子他的脑袋,他的肚子都一致声明他决不是另一国人。他可没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镇定,在他那一只闪烁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与提防危险的时候多,自有主见的时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说完且是叫啤酒与酒精熏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纠盘的供着活像一只霁红碎瓷的鼻烟壶,他常常替他自己发现着急的原因,不是担忧他的护照少了一种签字,便是害怕俄国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衬衫。他念过他的叔本华;每次不论讲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倒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还有一个更有趣的旅伴在车上结识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东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国先生满脑子装着香肠啤酒与叔本华的,我见了不由得不起敬。这位拉丁族的朋友我简直的爱他了,我初次见他,猜他是个大学教授,第二次见他猜他是开矿的,到最后才知道他是卖帽子给我们的,我与他谈得投机极了,他有的是谐趣,书也看得不少,见解也不平常。像这种无意中的旅伴是很难得的,我一途来不觉着寂爽就幸亏有他,我到了还与他通信。你们都见过大学眼药的广告不是?那有一点儿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烧胡是不往下挂的,修得顶整齐,又黑又浓又紧,骤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他的眼最表示他头脑的敏锐,他的两颊是鲜杨梅似的红,益发激起他白的肤色与漆黑的发。他最爱念的书是Don Quixteo,Ariosto是他的癖好,丹德当然更是他从小的陪伴。

两个生客

我是从满洲里买票的。普通车到莫斯科价共一百二十几卢布,国际车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了赤塔再补票,到赤塔时耿济之君到车站来接我,一问国际车,票房说要外加一百卢布,同时别人分两段(即自满洲里至赤塔,再由赤塔买至莫斯科)买票的只花了一百七十多卢布。我就不懂为什么要多花我二三十卢布,一时也说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车,那是四个人一间的。但是上车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为房间里已经有波兰人一家住着,一个秃顶的爸爸,一个搽胭脂的妈妈,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一个几个月的乳孩;我想这可要不得,回头拉呀哭呀闹呀叫我这外客怎么办,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添多少搬上了华丽舒服的国际车再说。运气也正好,恰巧还有一间三人住的大房空着,我就住下了;顶奇怪是等到补票时我满想挨花冤钱,谁知他只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来倒比别人便宜了十个左右的卢布,这里面的玄妙我始终不曾想出来。

车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实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来替我铺床笑着说:“呀,你好福气,一个人占上这一大间屋子;我想你不应得这样舒服,车到了前面大站我替人放进两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说多谢多谢,但是老太太应得陪像你自己这样老头子的,我是年轻的,所以你应得寻一两个一样年轻的与我作伴才对。

我居然过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车上消息说今晚有两个客人上来,占我房里的两个窄位。我就有点慌,跑去问那位老先生这消息真不真,他说:“怎么会得假呢?你赶快想法子欢迎那两位老太太吧!”(俄国车上男女是不分的)回头车到了站,天已经晚了,我回房去看时果然见有几件行李放着:一只提箱,两个铺盖,一只装食物的篾箱。间壁一位德国太太过来看了对我说:“你舒服了几天这回要受罪了,方才来的两位样子顶占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东方人,你留心点吧。”正说着话他们来了,一个高的,一个矮的;一个肥的,一个瘦的;一个黑脸,一个青脸——(他们两位的尊容真得请教施耐庵先生才对得住他们,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风的雅号,瘦的那位得叨光杨志与王英曲位“矮脚肯面兽”)——两位头上全是黑松松的乱发,身上都穿着青辽辽的布衣,衣襟上都针着红色的列宁像。我是不曾见过杀人的凶手;但如其那两位朋友告诉我们方才从大牢里逃出来的,我一定无条件的相信!我们交谈了。不成;黑旋风先生很显出愿意谈天的样子,虽则青面兽先生绝对的取缄默态度;黑先生只会三两句英国话,再来就是俄国话,再来更不知是什么鸟话。他们是土耳其斯坦来的。“你中国!”他似乎惊喜的回话。阿孙逸仙……死?你……国民党?哈哈哈哈,你共产党?哈哈,你什么党?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见他们上饭车去了,那位老车役进房来铺房,见我一个人坐着发愣他就笑说你新来的朋友好不好?我说算了,劳驾,我还是欢迎你的老太太们!“你看年轻人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老的不要,年轻的也不……”喔!枕垫底下可不是放着一对满装子弹的白郎林手枪?他捡了起来往上边床上一放,慢慢的接着说:“年轻的也确太危险了,怪不得你不喜欢。”我平常也自夸多少有些“幽默”的,但那晚与那两位形迹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房,心里着实有些放不平,上床时偷偷把钱包塞在枕头底下,还是过了半夜才落腮,黑旋风先生的鼾声真是雷响一般,你说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过来我还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没有搬家,侥幸侥幸!

西伯利亚

一个人到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不免有种种的揣测,有时甚至害怕。我们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亚,这个地方本来不容易使人发生荒凉的联想,何况现在又变了有色彩的去处,再加谣传,附会,外国存心诬蔑苏俄的报告,结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条平坦的通道竟变了不可测的畏途。其实这都是没有根据的。西伯利亚的交通照我这次的经验看并不怎样比旁的地方麻烦,实际上那边每星期五从赤塔开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虽则是七八天的长途车,竟不会耽误时刻,那在中国就是很难得的了,你们从北京到满洲里,从满洲里到赤塔,尽可以坐二等车,但从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劝你们不必省这几十块钱(不到五十),因为那国际车真是舒服,听说战前连洗澡都有设备的,比普通车位差太远了,坐长途火车是顶累人不过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晕车,所以有可以节省精力的地方还是多破费些钱来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国际车你的同道只是体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参预俄国人的生活时不妨去坐普通车,那就热闹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车间里四张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布置。我说给你们听听:洋瓷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车,各式药瓶,洋油锅子,煎咖啡铁罐,牛奶瓶,酒瓶,小儿玩具,晒湿衣服绳子,满地的报纸,乱纸,花生壳,向日葵子壳,痰唾,果子皮,鸡子壳,面包屑……房间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细说。你们自己可以想象,老实说我有点受不住,但是俄国人自会作他们的乐,往往在一团氤氲(当然大家都吸烟)的中间,说笑的自说笑,唱歌的自唱歌,看书的看书,瞌睡的瞌睡,同时玻璃上的蒸气全结成了冰屑,车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静悄悄的莫有声息,偶尔在树林的边沿看得见几处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顶透露着一缕青灰色的烟痕,报告这荒凉境地里的人迹。

吃饭一路上都有餐车,但不见佳而且贵,愿意省钱的可以到站时下去随便买些食物充饥,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两间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几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着篮端着瓶子做生意)卖杂物的:面包,牛奶,生鸡蛋,熏鱼,苹果都是平常买得到的(记着我过路的时候是三月,满地还是冰雪,解冻的时候东西一定更多)。

我动身前有人警告我说:“苏俄的忌讳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几个美国人在餐车里大声叫仆欧(应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伙计),叫他们一脚踢下车去死活不知下落,你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话我不曾有工夫去考虑;但为叫一声仆欧就得受死刑(苏州人说的“路倒尸”)我看来有些不像,实际上出门莫谈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国家,关于苏俄我下面再讲。我们餐车的几位康姆拉特都是顶年轻的,其中有一位实在不很讲究礼节,他每回来招呼吃饭,就像是上官发命令,斜瞟着一双眼,使动着一个不耐烦的指头,舌尖上滚出几个铁质的字音,嘭的阖上你的房门,他又到间壁去发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顶宽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块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风似的有劲;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脑袋,椭圆的脸盘,扁平的前额上斜撩着一两鬈短发,眼睛不大但显示异常的决断力,颧骨也长得高,像一个有威权的人;他每回来伺候你的神情简直要你发抖;他不是来伺候他是来试你的胆量(我想胆子小些的客人见了他真会哭的!)。他手里有杯盘,刀,叉就像是半空里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么大气,绷紧着一张脸我始终不曾见他露过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着可笑的手势想博他一个和善些的顾盼,谁知不行,他的脸上笼罩着西伯利亚一冬的严霜,轻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肃杀的气概不仅是为威吓外来的过客,因为他对他的同僚我留神观察也并没有更温和的嘴脸;顶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边总是紧紧的咬着一枝半焦的俄国纸烟,端菜时也在那里,说话时也在那里,仿佛他一腔的愤慨只有永远嚼紧着牙关方可以勉强的耐着!后来看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我可是替他题上一个确切不过的徽号,叫他做“饭车里的拿破仑”,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称赞我,因为他那体魄,他那神气,他的坚决,尤其是他前额上斜着的几根小发,有时他悻悻的独自在餐车那一头站着,紧攒着眉头,一只手贴着前胸,谁说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儿?

西伯利亚(续)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并不单调;贝加尔湖周围最美,乌拉尔一带连绵的森林亦不可忘。天气晴爽时空气竟像是透明的,亮极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们住惯城里的难得有机会饱尝清洁的空气;下回你们要是路过西伯利亚或是同样地方,千万不要躲懒,逢站停车时,不论天气怎样冷,总是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锐有气流洗净你恶浊的肺胃;那真是一个快乐。不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与颈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着最甜美的洗礼,给你倦懒的性灵一剂绝烈的刺激,给你松散的筋肉一个有力的约束,激荡你的志气,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们过西伯利亚时记着,不要忙吃晚饭,牺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阳光有时幻成最娇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阳西渐时,最普通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时初次发现了雪地里光彩的变幻,这回过西伯利亚看得更满意;你们试想象晚风静定时在一片雪白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树间,斜阳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亲身经历时从容的辨认罢。

但我此时却不来复写我当时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们知道这逼紧了你的记忆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应用想象的光辉照出他们颜色的深浅,是一件极伤身的工作,比发寒热时出汗还凶。并且这来碰着记不清的地方你就得凭空造,那你们又不愿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个简便的办法;我这本记事册的前面有几页当时随兴涂下的杂记,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总没有常性什么都只是片断,那几段琐记又是在车上用铅笔写的英文,十个字里至少有五个字不认识,现在要来对号,真不易!我来试试。(一)西伯利亚并不坏,天是蓝的,日光是鲜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铺着白雪、矮树、甘草、白皮松,到处看得见。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二)方才过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顶暖和。一个十岁左右卖牛奶的小姑娘手里拿瓶子卖鲜牛奶给我们。她有一只小圆脸,一双聪明的蓝眼,白净的皮肤,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脚上的套鞋像是一对张着大口的黄鱼,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样子,我的朋友给她一个半卢布的银币;她的小眼睛滚上几滚,接了过去仔细的查看,她开口问了,她要知道这钱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银币;“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边站着看的人(俄国车站上多的是闲人)一齐喊了。她露出一点子的笑容,把钱放进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给客人,翻着小眼对我们望望,转身快快的跑了去。(三)入境愈深,当地人民的苦况益发的明显。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褴褛的小孩子,从三四岁到五六岁,在站上问客人讨钱,并且也不是客气的讨法,似乎他们的手伸了出来决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连站上的饭馆里都有,无数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么来的,全靠着我们吃饭处有木栏,斜着他们呆顿的不移动的注视看着你蒸气的热汤或是你肘子边长条的面包。他们的样子并不恶,也不凶,可是晦塞而且阴沉,看见他们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问这里的人民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喜悦的笑容。笑他们当然是会得的,尤其是狂笑当他们受足了Vodka的影响,但那时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们的变态,不是上帝给我们喜悦。这西伯利亚的土人,与其说是受一个有自制力的脑府支配的人身体,不如说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装在破烂的黑色或深黄色的布衫与奇大的毡鞋里,他们行动,他们工作,无非是受他们内在的饿的力量所驱使,再没有别的可说了。(四)在Irkutsk车停时许,他们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内的光亮只是几只贴壁的油灯,我们本想出站,却反经过一条夹道走进了那普通待车室,在昏迷的灯光下辨认出一屋子黑越越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气味!悲悯心禁止我尽情的描写;丹德假如到此地来过,他的地狱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对面街上有一个山东人开着一家小烟铺,他说他来二十年,积下的钱还不够他回家。(五)俄国人的生活我还是懂不得。店铺子窗户里放着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认识的,但管铺子做生意的那个人,头上戴着厚毡帽,脸上满长着黄色的细毛,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生灵;拉车的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领会的,但那赶车的紧裹在他那异样的袍服里,一只戴皮套的手扬着一根古旧的皮鞭,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

我怎样来形容西伯利亚天然的美景?气氛是晶澈的,天气澄爽时的天蓝是我们在灰沙里过日子的所不能想象的异景。森林是这里的特色: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亚的林木都是直干的;不论是松,是白杨,是青松或是灌木类的矮树丛,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天心。白杨林最多,像是带旗帜的军队,各式的军徽奕奕的闪亮着;兵士们屏息的排列着,仿佛等候什么严重的命令。松树林也多茂盛的:干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长得极匀净,像是园丁早晚修饰的盆景。不错,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或许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极美,夕阳正从西北方斜照过来,天空,嫩蓝色的,是轻敷着一层织薄的云气,平望去都是齐整的树林,严青的松,白亮的杨,浅棕的笔竖的青松——在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和的静景。树林的顶尖尤其是美,他们存这肃静的晚景中正像是无数寺院的尖阁,排列着,对高高的蓝天默祷。在这无边的雪地里有时也看得见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顶铺瓦颇像中国房子,但也有黄或红色砖砌的。人迹是难得看见的;这全部风景的情调是静极了,缄默极了,倒像是一切动性的事物在这里是不应得有位置的;你有时也看得见迟钝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动着,但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记认……

泰山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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