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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2 09:4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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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梅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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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雾

青雾试读:

序言

《青雾》的故事,几近真实,起于潘园,止于潘园。

潘园是皖西大地上的

个小小村落。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潘园人,也是最早离开故土奔赴小城营生的潘园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随父亲回潘园探亲,成了儿时的我最向往的一件事情。那时的潘园于我而言,一草一木都充满着极致的诱惑,古老又神秘,让我新奇、兴奋且又深深地恐惧。

随着生活的跌宕,我离潘园越来越远,对潘园的印象,变得模糊,分崩离析成一个个零碎又混乱的画面,隐匿在我记忆的夹缝里,潘园,仿佛只剩一个空洞的、遥远的概念。曾一度以为,我对潘园的情感淡漠了。可往往,就在某个时刻,哪怕是嗅到了类似潘园的乡野气息,也会措不及防地触动一段我对潘园的回忆。闭上眼睛,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久远时空外的潘园:厚重的黄土地、静谧幽深的竹林、盘桓在潘塘上的浓雾、古老的杏子树,在破旧草房的残垣断壁处,偶尔窜出条黑红相间的毒蛇——潘园人叫它“土根蛇”。还有更让我恐惧的裹着小脚的巫婆、被家人深锁在土房里的疯子……原来,曾经的潘园,始终驻扎在我灵魂的最深处。

原谅我使用“曾经的潘园”一词。我不确定除了“曾经的潘园”,还有什么词汇可以概括那个记忆中弥散着神秘的、隔世气息的村落。总之,它与当下的潘园截然不同。

城市的扩张,经济浪潮的冲刷,使年轻力壮的潘园人远赴各个城市谋生,现在的潘园,只残留几个老弱妇孺的身影在日渐萎缩的土地上劳作:种种豆角或拾拾麦穗。豆角是一畦菜园里的豆角,麦穗是田间遗落的麦穗。他们闲散的步调,无力也无心忠于农事,一任夕阳,将他们孤单的影子越拉越长。

潘园人对土地的依附感弱了,祖祖辈辈曾赖以养家糊口的土地好像可有可无。这是时代变迁引发的蝴蝶效应,也是城市化进程必然的症候之一。可这一切,应该与潘园人对待土地的情感无关吧?是了,憨实的潘园人怎会抛却生养他们的土地?无论现代文明的皈依或是背叛,土地,始终都报以宽厚的沉默。可一听见“土地”,潘园人仿佛就能嗅到小麦的香味、听见玉米拔节的脆响。潘园的土地,隐喻了质朴、包容、沉稳和绵绵不尽的生命。对待土地,潘园人的血液里一直传承着信徒般的敬畏和虔诚。虽然,机械和科技正在密不透风地武装人们的生活,土地离人们越来越远,可潘园人依然坚信,嘹亮的劳作口号,伴着闪闪发亮的汗滴,终会再度盘旋在潘园如洗的蓝天。这种隐秘的传承使散落在各地的潘园人如一个个放飞的风筝,线的那头,紧紧地牵扯在潘园的土地上。

月圆中秋,远在都市打工的某个潘园姑娘,抬头望望钢筋水泥夹缝里一线灰茫的天空,她突然很渴望来一把带着潘园泥土清香的秋花生,咬一口从潘园枝头上摘下的红柿子。炎夏酷暑,正在办公室加班的某个潘园小伙,被空调里的冷风吹得直哆嗦。他想起了潘塘,想起了小时候光着腚一头扎进潘塘里的清凉。潘塘里的鱼虾甚多,他一猛子扎下去,待再探出身时,手里兴许会多条鲫鱼。不远处,一条水蛇漫不经心地游弋,灵动的身段甚是从容优雅,身后漾起长长的水纹。塘边的河蚌,莫名就将两扇贝壳紧拢,在淤泥里拖出一条笔直的痕迹,向潘塘深处滑去……这个潘园小伙抿抿唇,清秀的手扶了扶眼镜,继续在键盘敲出一片铿锵之声。

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追问,病重的父亲,执拗地迁户回潘园时,他是否全然忘记了当初奋不顾身挤进城只为一纸商品粮户口本的辛酸?兜兜转转,便是一生,父亲最终安详地躺在牵扯他一生的黄土地上,魂落潘园。

竹林深处的坟冢,是潘园人认定的归宿。

潘园的老人最忌讳邻村的乱坟岗。乱坟岗,葬的或是客死异乡的外族人,或是因自杀等种种原因不能落葬自家祖坟的孤魂。在潘园这片土地上,一直都有这样古老的传说: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魄消散,独留魂存在,若是不能落葬祖坟,受不到祖先神灵的庇佑和后人拜祭的香火,就会变作充满戾气的孤魂野鬼,入不了天道轮回。在潘园人的意识里,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以至于潘园人可以不计较活着时遭遇的种种磨难,唯独惧怕死后,变成一缕乱坟岗上无家的孤魂。村里的老人早早就为自己做了准备:把棺椁漆得锃亮,黑色寿衣上,花团锦簇。请风水先生挑选阴宅时,他们的神情尤为认真肃穆,像是举行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也是最后一次,虔诚地叩问土地。

至今我仍然无法想象,这些老人亲手为自己砍制棺椁或缝纫寿衣时的心境。在我看来,油漆再亮、花朵再艳,也遮不住棺椁和寿衣散发出的阴森的、死亡的气息。单就那两个词本身,就足以让我战栗和恐惧,毫无美感可言。

邻村的乱坟岗早已不在,据说是八九年的一场洪水把它冲平了。潘园的老人们心里像是卸下块重石,无端地轻松了许多。洪水退去,乱坟岗里露出许多女婴的骸骨。潘园人听闻后,长久地叹息一声,伴着更长久的沉默。蒙昧的年代,在未开化的乡风里,女婴的离奇死因,鲜有人深究。地要锄,田要耕,粮要收……哪一样不是指望儿子们的一身蛮力接替父辈在土地上折腾?重男轻女,也一直根深在潘园人的思想里。

我曾不止一次地揣测,是不是时代的迅猛发展远远超出了潘园人单纯的认知,导致潘园人缺失安全感,不得已才顺从于手忙脚乱的随波逐流?仿佛多米诺骨牌,谁碰倒的第一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第一个倒下,后面的骨牌就会跟着起连锁反应。潘园经常出现这样诡异的现象:打工,许多人背负行囊去一个地方打工;盖房,全村争先恐后去盖洋房——有没有人住倒是次要的。有段时间,连去九华山等佛门净地当僧侣,都在潘园形成了一股流行的风尚。据说,那时潘园人去九华山观光不用买门票——寺里有很多老乡。寻常人得花重金才求得的开过光的佛珠,在潘园,基本人手一串,当然也是寺庙里的老乡给请的。

经济浪潮用快到几乎让人窒息的速度席卷着皖西大地,潘园也逐渐脱离了农耕社会的轨迹。第一栋刷满油漆的洋房取代了曾经的土墙草房,很快,栋栋洋房,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雾色中,无声无息地吞噬着潘园的土地。我总以为,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吧,潘园盖的第一栋洋房,名为洋房,出于何种原因却带上了永远也掩饰不了的土气。不久,潘园有了第

栋、第

栋……一栋栋望去,它们尽管大小各异,却都有着惊人的神似——土气。这种土气,由内而外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我曾试图找个比喻来类比,却沮丧地发现,除非用建筑学的专业术语解释,否则,空泛的语言无法替代我强烈的视觉感受。神奇的是,在潘园,没人觉得不妥,仿佛洋房本该如此!他们恬淡的态度几乎让我产生错觉:或许洋房,本该如此?

这些洋房通常都很寂静,稀有人烟,沉默地矗立在小城边缘。更深人静时,偶尔也会有那么不安分的一栋,像一条鬼鬼祟祟的贪食蛇,趁人不备,迅疾就多出几平方米——类似城市拆迁时常见的伎俩——看似笨拙的洋房,除了顽强的侵占力,也会透着些许农民式的狡黠,一如潘园人。人性,总会在某个细微之处彰显,微妙又复杂。

当然,朴实、善良、和顺,才是潘园人亘古不变的底色。潘园的每一片土地都刻着生命的印记,流经的每一条河流都承载着有温度的故事。

许久不回潘园,而若是回到潘园,必定是瘸腿的春花站在潘塘边迎接我。她是我的堂姐。每每见到她,我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把她的故事写成小说。

一走近她家楼房,我便看见桌上一束雏菊正在怒放。这时候,春花递给我一把竹椅,摆上一碟皖西的咸瓜子,我一坐下,她便开始重复她冗长的故事。她唇角上扬,眉眼波澜不惊,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她把所有的悲喜都隐匿在了故事的背后。陈年往事像是一块风化的石头,被她缓缓的语调层层剥开。

如果人的灵魂可以用实物来区分属性的话,潘园的每一个灵魂都有着不一样的属性。有些灵魂充满粗犷、生腥的野性,像潘塘里的黑鱼,以强悍的方式肆意掠夺食物侵占巢穴;有些灵魂则是塑胶的合成品,始终保持着固化的姿势,若是有几缕阳光照射上,你会发现,上面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而春花,我想,她的灵魂属性应该是野雏菊,扎根在土地上,卑微地怒放。潘园的野雏菊盛开在初秋,是灰冷肃杀的雾色里突然跳出的一抹嫩黄,这抹小小的嫩黄,历着风吹雨打,每一天都在新鲜地生长,顽强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乡野田间的野雏菊,似乎并不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无人懂得欣赏,可这并不妨碍它沐一场灿烂的花事,唯一的观众,是它自己,也只能是它自己。

就像我始终无法真正走入春花的故事,替代她所有的情感一样。

我一直在思考,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吗?也许不是,对于她的故事,我充其量只是一个转述者。我想,如果春花识文断字的话,她必定是个很好的小说家。一个作家的成功,往往并非依赖于文学知识,而是依赖于真实的生活经验,最好的小说家应该是经历故事的她自己。

沈从文说,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扪心自问,《青雾》里我时时贴着春花写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转述她一生如何艰难地寻求更好地活着,却始终游离在她切身的、强烈的、真实的喜怒哀乐等情感之外。在属于她的故事里,我的情感似乎陷入一个灰色地带,哪怕我的笔下已经砌满了欢喜、欢愉的色彩,也没法完全描述她当时的喜,而她时时经历的巨大哀恸,又岂是我寥寥数笔可以概括的?她数十年的岁月就这样被我残忍地压扁成十几万字,轻飘飘地一页一页给翻过去。

很多人热衷于讨论意蕴,也许故事本身就是意蕴。如同潘园的青雾,更多时候只是个意象,代表着某种隐喻——生活不时让我们如坠身青雾,苟且于三丈以内,前方是漫无边际的迷茫。这个叫潘园的村落,又何尝不是一种意象?

生活的本质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寻求如何更好地活着吧。潘园的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挣扎、折腾,与命运做抗衡,保持着向上的姿态,赤手空拳,努力沿着自己看似正确的人生轨道前行,春花是这样,张务军也是这样。他为了摆脱土地的束缚,通过联姻方式去寻求前途,带来的是空洞,是琐碎,是无尽的苦恼。或许,生活本身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围剿,不用刀光剑影,仅仅是一地鸡毛的堆叠,就足以磨灭人的意志和肉身。对于潘园人,唯有土地是包容的、宽厚的,默默滋养着每个潘园人。

春花的第三段婚姻我并不看好,那时我父亲正好在小城开了座宾馆,收入可观,带着怜悯与施舍,我请她来我这打工。她笑着说走不开,土地里的农活要忙,家里的孙子要带——她第三任丈夫的孙子,与她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嘲讽的话还没出口,一抬头,望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我顿时羞愧不已。我的怜悯是源自俯视的心态,泛着缺失温度的冰冷,就连施舍,都烙着可耻的炫耀。其实,谁比谁活得更好,又怎能分辨清楚?终日困扎在钢筋水泥阁楼里的人不见得就一定比心思简朴的潘园人更加热爱生活。

文化、文明,大时代背景下人物的生存和命运,土地的依附,精神的荒芜,人性的多层,命运的不可知……潘园的青雾,是无法说清的人生迷雾。一

1985年一个寻常的秋晨,当黎明的第一缕光亮费力地照进皖西大地时,一个常年被雾气笼罩的古老村落——潘园,渐渐醒了。一两声鸡鸣狗吠从泛着幽青的雾霭里传出,低沉又遥远。村口状如靴子的潘塘升腾着苍茫的水汽,弥散开来,整个潘园显得虚虚实实。雾色中,塘边几棵歪斜的老柳树影影绰绰。进村的唯一一条羊肠小道,俯身在潘塘边沿,蜿蜒至村口,再陡然呈脉络状分散,消失在雾霭深处。枯草里,躺着一条蜕下来的蛇皮,薄如蝉翼。

潘园的土地上,已有了沉默劳作的身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不时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凝结在眼角的雾水。偶有村民挑根扁担或背着笆斗,带着浊重的呼吸,到远处乡镇赶集,匆匆的背影,转眼便融入

下漂浮的青雾,不见了。

潘园的最里角,是几间低矮的土墙草房,坐北朝南,被大片大片的墨色竹林虚掩。这是四爹家。此刻,屋后竹叶上的露珠正顺势从叶片的各个方向滑至叶尖,一点点悄然聚积,终于汇成水滴下坠,滴在堆叠满地的枯叶上,发出或清脆或嘶哑的声响,而竹叶一阵战栗,惊起了蜷缩在枝头的小鸟,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一些竹根延展着嶙峋的枝节,突兀地裸露出黄褐的本色,从厚重的土地里钻出,时隐时现,直伸到墙角。墙角常年受着雾气的侵蚀,潮湿暗沉,长满苔藓。

门口稻场边上,有口简易的压井,摔变形的搪瓷缸里装着引水,将引水倒进压井,再用尽全身力气,蠢笨地“吱呀吱呀”压上几下,潺细的地下水才被压出来。压井的铁杆柄,光滑幽青。

紧挨压井,放着粗大的石磙。石磙旁,破旧的盆盆罐罐种着一些花儿。碗口大的紫色大丽菊让几近萧疏的秆不负重荷,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几株芍药,或高或矮,旁逸斜出。还有几盆红的、紫的指甲花。所有花儿的颜色,无不掺和了几分带着雾气的惨淡。

一处破败的草房,堂屋连着厨房,只有两间厢屋,四爹、四妈住一间,另一间被糊满报纸的篱笆栅栏隔开,一边住着四爹的两个儿子,一边住着他的两个闺女。堂屋的正面墙上,悬着一副泛黄的中堂——“天地君亲师”,供桌上的香炉,积攒了厚厚的香灰。

堂屋里照得进和照不进光亮处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杂物:用旧了的簸箕、颓败的几近光秃秃的芦苇扫帚、还沾着泥巴的锄头、编竹篮用的泛亮的篾刀。本就晃动着短了腿的长条板凳,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更是得小心坐着才是。

四爹披了件破夹袄坐在床上。他拉风箱似的嗓子里始终有咳不尽的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器官挣破了一般,四爹憋红了脸,用手紧紧攥着木质的床沿,尽量保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摔下去。四爹抬了抬昏黄的眼,向窗外望去,茫茫一片。

四妈已经在烧早饭了。一锅金黄的苞米粥,正在“咕嘟嘟”地泛着泡儿。听见四爹的咳嗽声,四妈往锅洞里又添了一把柴火,看也不看,张口就骂。

四爹经历了一阵痛苦的剧咳后,刻满皱纹的老脸渐渐平缓。接着他用被纸烟熏黄的干枯的手指,从皱巴巴的“团结”烟盒里抠出一支,点燃。他没有理会四妈,对他来说,四妈的责骂只是一种无喜无悲的表达。

春兴从屋里爬起来,汲着鼻涕提着松垮的裤子来到锅台边,用黑不溜秋的长把饭勺在稀得能照出人影的锅里搅了一下,便扔了饭勺,稀饭四溅在锅台上。“又是这个!我饿得肚里的虫子都出来了!不吃了,我去掏几个鸟蛋来烤。”

四妈又是张口就骂。“这个春兴!”四爹扶着床沿长长地叹了口气。四妈年轻时像是过猪仔一样,一连串生下四个孩子。前三个没钱读书,家里把希望寄托到了小儿子春兴身上,宠溺都给了他一人。可他书也没个正样去念,整天戳得满村鸡飞狗跳,最不教人省心。三个大的就省心了?老大春生还是光棍一条,眼看村里同茬的后生们早就抱上娃娃了,可家里哪有彩礼为他娶亲?四爹知道,寡言的春生心里对这个家是埋怨的,偶尔冒出几句话,就像呛了火药一样,沉甸甸地能噎死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四爹无奈地阖上眼睑,一阵接一阵地咳嗽。

想起今天迎河村赵大毛家盖的新屋上梁,请他去喝上梁酒,四爹才开始摸索着穿衣服。虽说四爹一辈子在土地里刨食,却因幼时读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附近几个村,谁家有红白喜事,大都愿意请他喝一杯,有时他也为主家执笔记礼单。对于这点,四爹一直是很骄傲的。每当坐在铺好的案桌前,拿起主家恭敬递过来的毛笔,四爹顿觉面上有光,腰也直了,就连要命的咳嗽声好像也清爽了。

古老的淠河流经整片皖西大地,它的下游边上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村落,这个叫迎河的村子,离集镇最远,也最穷,总共不过几十户人家。

四爹佝偻着从潘园赶到迎河,已近中午,赵大毛家门前很是闹腾。在乡下,除了婚丧嫁娶,还有什么比盖房上梁的仪式更重要呢?日子再简陋,祭梁、上梁、抛梁等工序也是缺一不可。赵大毛家已完工的毛坯房里横着一根粗壮的梁木,梁木中间裹着红绸,用来辟邪破煞。红绸布上,崭新的铜钉钉出四个大字:吉星高照。铜钉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映在赵大毛咧开花的脸上。

供桌上的祭品是条整鱼,两边燃着香烛。“香头”李家老太婆正在祭梁。她裹着小脚,着一身对襟黑衣,头戴平绒帽子,帽子的一边,绣着一朵艳红的花。李家老太婆端着一碗酒,不停地用手指沾着酒,朝梁木抛洒,乌黑的嘴巴吞吐着,念念有词。古老又神秘的祭祀仪式让村民们自觉后退些距离。嬉闹的村娃们也停了下来,丢下未完工的泥巴“堡垒”,钻进人群,屏住呼吸,呆呆又好奇地望着。对于“香头”,四爹和村里人一样,一直比较敬畏,认为自己的命不好,都是上辈子作孽太多。

待李家老太婆祭梁完毕,上梁师傅们打着赤膊一声声高唱上梁歌“上啊,大吉大利!上啊,大吉大利!……”卖力地把正梁抬上屋顶架好。随着梁木放妥当了,四爹悬着的心也落下来,刚才上梁师傅们用力,他也在心里暗暗使劲。

此时,村民们全都从不同方向仰望着作头的上梁师傅,只待他点燃那串悬挂在梁上的鞭炮。可他似乎并不着急,大功告成地朝底下的赵大毛眨眨眼,赵大毛立即领会,慌忙点燃一支香烟递上去。作头师傅慢悠悠地叼上烟,闭上眼狠狠地吸了一口,再夸张地从鼻子里喷出来两道烟箭。他再次巡视了底下的人群,目光里闪现出几分成就、几分炫耀。可嘴馋的村娃已经不屑于他的表演了,无视他上梁的功劳,目光直勾勾地定在他抛梁用的篮子上,只等鞭炮炸过,好哄抢篮子里的那染了红的花生和圆鼓鼓的银杏。若运气好,被他们抢到一两个糯米做的“欢团”,他们就会耍宝似的在伙伴中炫耀,好几天也舍不得吃,直到“欢团”由雪白变为黢黑。最终,作头师傅用猩红的烟头点燃了鞭炮。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惊飞了村口树枝上的一群乌鸦。满篮的花生等物,随之抛撒,村民们一哄而上,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抓取。场面异常热闹。

几颗花生滚到四爹脚边,他弯腰一一拾了起来,装进兜里。

上梁后,就该喝上梁酒了。饭菜已上桌,冒着热腾腾的香味,直蹿向人心底。赵大毛和他婆娘——小兰妈招呼乡里乡亲,安排四爹坐在“香头”李家老太婆这桌主席上。四爹很享受赵大毛家对他的敬重,不觉又将佝偻的背挺直了些,俨然当起半个东家,不停地向李家老太婆劝酒。

李家老太婆一边说着不喝不喝,一边举起白粗瓷的小酒盅。

劝来劝去,不知怎的,四爹就把自己给喝高了。席间李家老太婆说起了她的独苗儿子至今未娶,打听哪家有合适的姑娘。她伸出一根鹰爪似的手指,在乡亲们眼里晃动:“彩礼我出这个数。”李家老太婆可是迎河有名望的人。据说她守寡后生了病,病好了居然就通了“鬼神”,今天给这家“驱鬼”,明天给那家“叫魂”,乡下的苦主们自是万分感激,少不了给些鸡鸭之类,慢慢地,她孤儿寡母的,倒成了迎河比较殷实的一户。“一千啊?啧啧,了不得……”乡亲们都咂吧嘴,一时间各自感叹着,失落着。这年月,一千块,别说这样的土墙房,就是亮堂的瓦屋也可以盖一两间了!桌上除了四爹他们几个人的喝酒猜拳声,顿时寂静了许多。整个迎河,就赵大毛和李家老太婆家的日子过得活泛些。

眼红归眼红,“香头”有钱又怎样?她那独苗“二青头”李德好,还不是照样娶不上媳妇?乡亲们总喜欢用熟知的事物去比喻人。李德好干事不着调,很是“二百

”,有着类似当地大青萝卜的辣冲味,说李德好是“二青头”,这种比喻再妥帖不过了。瞧瞧,纵然“香头”一身本事,也治不了自己儿子这“二青头”的毛病!乡亲们各在心里比较着,安慰着,心里慢慢舒服起来,又开始喧闹起来,并热心议论着哪家姑娘是合适人选。

自是有人提起了四爹的大丫头春花,说春花不仅模样俊俏,性子还很温善。李家老太婆一听闻,就像猫儿嗅到了鱼腥味,她将满脸的橘皮皱纹堆叠在一起,眼睛缝里眯出一道光,这才正眼看了看四爹,“那敢情好呢”,并一手端起小酒盅举向四爹。

四爹酒喝多了,又不停地咳嗽,没太在意众人的谈话。恍惚间,见“香头”敬酒,那种自得感又倍增了些,一口一杯!

在赵大毛家帮忙烧饭的妇女看见了,和正在端菜的小兰妈唠叨:“你看他们真能扯,潘园的春花我见过,腿是残废,但那丫头漂亮又勤快,唉,怎么能嫁一个‘二青头’呢!”“我看嘛,也合适,一个‘二青头’,一个瘸子,能凑合。”小兰妈朝饭桌那边望了一眼。“要是你丫头,你舍得?”“胡扯,我家小兰又不是瘸子。啧啧,咱都是庄稼人,一个瘸腿的丫头能顶什么用?没见乱坟岗上扔的都是小丫头啊……”

烧火的妇女连忙瞪圆了眼,示意小兰妈噤声。迎河的乱坟岗,有着不可对外人说的秘密。

小兰妈不以为然地扯动下嘴角,嘀咕着:“本来就是……”又接着说,“那可是整整一竿子数啊,上哪找这好事去?哎……”说着说着,小兰妈语调上扬了,两手在两腿一拍,越想越兴奋:“别说,这真是门好亲事!我去做媒,别跟我抢啊……”那模样,仿佛不是为了当媒婆的酬劳,而是真心不想错失一桩好姻缘。

皖西大地上,乡亲们最爱喝酒。娶妻,喝喜酒,一边锣鼓喧天,一边酒令不断;白事,喝丧酒,那边亲人哭声凄绝,这边客人推杯换盏;添丁满月酒;杀猪打衁酒……人们总能找到各样的理由来喝酒。像赵大毛家这样的上梁酒,更得喝。若是客人没喝醉,便不能显出主家待客的诚意来。客人间也攀来攀去,乐此不疲,哪怕平时最寡言的老实人,此时也涨红了脸,脖子青筋爆出,用布满老茧的手指伸缩着猜拳行酒令:“哥俩好啊,五魁首啊,三,三,五,五……”伸伸缩缩中,总有几个被喝趴下。

四爹的酒都实打实地喝进肚里了。他酒杯刚沾唇时,眉骨间几根稀疏的眉毛像临时被纠集的蹩脚部队,不情愿地蹙在一起,而扬起脖子咽下酒的那声“啧”,悠长的苍音透出由衷的满意,随后眉毛便舒坦地四下散开。烧酒浇灌了胃,烈辣过后便是麻木,既麻木了舌头,也麻木了愁苦,身体里只剩酒精燃烧时的快慰。见小兰妈来给大丫头说媒,一千的彩礼啊!晕晕乎乎中,四爹唯一的念头就是:有了这个数,春生的亲事便妥当了!四爹的眉头更加舒展,端着酒杯乐呵呵地应下。小兰妈笑得更欢了。

这顿“上梁酒”竟喝到了日头西斜。赵大毛劝四爹:“歇一晚吧,路可不近。”四爹摆摆手:“咳咳……我抄近路。”

作头的上梁师傅打着熏人的酒嗝,晃着脑袋:“那、那得经过乱坟岗,您可别、别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咳……”四爹扶住桌角,扑哧吐出一口痰,用脚底板踩上,揉了揉,趁着酒劲,拍得瘦骨的胸脯“咚咚”作响:“你四爹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哪个小鬼敢找上门?”“那是,那是。再说,还有‘香头’当亲家呢!”小兰妈赶紧插话,朝李家老太婆邀功似的望去。李家老太婆皮笑肉不笑地对小兰妈缓缓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路过迎河的乱坟岗时,一阵冷风袭来,四爹不禁打了个激灵,酒意顿时消了一半,寒意十足,他裹紧了夹袄。潘园人都传说迎河的乱坟岗太阴森,经常会传来小孩的啼哭声,说是因为这里的鬼魂怨气足,半夜在哭呢。

恐惧渐渐从心底漫过,四爹后悔选了走这条道!总不能折回头吧?大话都说出口了!

四爹带着轻一声响一声的咳嗽给自己壮胆,越急越走不出头,双腿像陷进了岗头上的黄泥巴似的,越走越重。一不留神,还踩着了软软的什么东西,四爹差点被绊一跤。惨白的暮色里,苍老的四爹佝腰驼背,在一个接一个的坟冢中缓慢移走,远远望去,就像是坟头走出的孤魂。

不知何时,潘园特有的青雾已弥散到四爹的跟前。

四爹心里长长舒了口气:总算到家了!到家后,四爹口干舌燥,头炸疼得很,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动。他让四妈从压井里压点凉水喝,冰一冰火烧火燎的心。四妈极不情愿地起身,边骂边压水。压井井水如同村娃的尿,四妈用引水“哄”了半天,才时断时续压出细细的几股。笨重的压井在夜色里发出古老又尖锐的“吱呀”声,直刺人耳膜,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四妈一阵抖索,她最听不得这种声音。家里没钱,井打得浅,不出水不说,铁柄还容易打伤人。这口压井一直是四妈的心病。

四爹贪婪地将凉水灌了进去,又是一阵剧咳。心倒是不烧了,头却越发疼痛。四爹清楚,真正让自己头疼的,不是酒,而是那门亲事。“二青头”李德好干过的事,四爹多少知道一些。四爹放下搪瓷缸,含糊地跟四妈提了几句,并伸出一根食指。

四妈问:“一百啊?”

四爹皱皱眉,摇摇头,再次将食指直直地在四妈面前重重样了下。

四妈惊地“呀”出了声!眯缝了眼睛,嘴角咧开,慢慢上提,嘴里连连高声惊叹。

四爹慌忙按住她:“你给我小点声!”

四爹一直觉得家里最对不住的,就是大丫头春花。

春花的瘸腿不是胎带的,而是两岁才残的。四爹、四妈要下地干活,没工夫带她,只能把她绑在板凳腿上锁家里。后来春花会爬了,板凳倒了砸在她的右腿上,腿根骨错了位。可她还不会说话,只是哭,病到奄奄一息时,家里人差点把她扔了,是她大哥春生背她去医治的,虽捡回一条命,可等她学会走路,才发现右腿跛了。之后春玲、春兴如屋后春笋一样出世,对于春花这棵长残了的小苗,四爹更是顾不上。好在因自会走路就是这样,春花已经习惯了,每天跛着腿在家忙来忙去,别人戏谑称她“瘸子”,她也只是低头笑笑。

四爹琢磨着,要怎么跟春花开这个口呢?四爹唉声叹气,屋里屋外,都是他一阵响过一阵的咳嗽声。揣在兜里的花生他竟都忘了给春兴。二

春花站在潘塘边洗衣服。两条裤腿已经被她卷得高高的,可还是沾湿了。池水清冽,泛着寒意,激灵着春花沾满水的每一寸肌肤。塘口的青条石上平放着搓衣板,她将衣物打满了肥皂使劲地搓,灰白的衣物就搓出了一个个泡沫,在光线的映衬下,照出了梦幻般的绚丽,而放水里摆摆,泡沫立刻就被水面漾起的涟漪带走,分毫不留。

春花泡在水里的两条腿,粗细不一,左腿健康匀称,有着蓬勃的活力,白皙的皮肤下,那蓝色经脉隐约可见。瘸了的右腿却是病态的萎缩,只剩一层皮包裹着似的,而且这层皮也是软塌塌地,松弛着下垂,风一吹,就和着池水摆动,像是漂在水里一般,脆弱又单薄。

几件寻常的衣物今天被春花洗了很久。终于洗好了!水面逐渐平静,清晰地映出春花俊俏的容貌:小巧的脸蛋,轮廓柔美,肤色匀净。最主要的是她有双极为动人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就会心生怜惜之情。春花以水为镜,轻柔地把垂下的一缕碎发撩到耳边,又照了照。春花也知道自己俊俏,只是这份俊俏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底气,她总以为村里最丑的姑娘都比她漂亮——人家腿是正常的啊!她羞涩又自卑,见了生人总会低头脸红,眼底带上淡淡的水汽。多数时她总是寂静无声,不声不响地忙自己手中的活,寂静得让人遗忘了她的存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哭与笑都显得那么寂静,所有的悲喜,只显露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

春花挎起洗衣篮,右腿使不上力气,她只得把全部力气压在左腿上,她费力地直起腰,一跛一跛地走到岸边,扶着一棵树站立着。

这是棵老柳树,不知什么原因,在离根一米的地方分了杈,两支丫杈朝不同的地方顽强又扭曲着生长。春花自打记事起,这树就已经是这模样,十几年过去了,树枝树干变粗了很多,枝丫繁盛,两支丫杈却永远不会合为一体。

老柳树下盛开着大片的野雏菊,一直蔓延到村口,朵朵淡黄色的花儿在纤细的叶秆上摇曳,和风飘散着阵阵清香。春花随手掐下一朵,鲜嫩的绿色汁儿立刻粘在她的手上,黏黏的。春花低头嗅着花儿,清清新新真好闻。她拿过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把野雏菊插在辫梢的红头绳上。

春花艰难地爬上树杈,坐好,轻轻摇晃着树枝。柔美的目光穿过潘塘,落向遥远的乡镇,也落在偶有行人过往的大路上。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在雾色潘园,这是极少有的明朗。刚刚立过秋,天空就像被淘洗过一般,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浅蓝。潘塘也是浅蓝的,澄清的池水飘着朵朵白云的影,风一过,起皱了,模糊了影子的轮廓,而几只大白鹅再从塘埂上扑啦着膀子,往水里一跳,白云的影儿便碎了。

春花羞涩地清清嗓子,开始歌唱。她喜欢唱歌,可只敢在四下无人时,才隐在老柳树中唱出来。甜美的声音如同她的目光,柔柔弱弱地从老柳树的枝缝里传出,越过潘塘,越过农田,飘向马路。

少女的歌声和她的心思一样,时而甜蜜,时而忧伤。春花的心本就柔软,自悄悄住了个人后,心就更软了。那个人叫张务军,是村长的儿子。他之前好些年不在村里,上学,当兵,等到今年退伍了才回来。他一回来,自然是挨户儿串门散糖散烟,等散到四爹家时,他干净的模样就落在春花眼里、心里了。老天爷知道春花当时的心动啊!张务军笔直的身材,笔挺的军装,清爽的短发,全是干干净净,全是春花不曾见过的干净,双手在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哪见过这般干净?他识文断字,又有身份,往潘园一站,甚至无须说话,就是村里最美的风景。连他那溢出唇角的微笑都是俊美的,干干净净,春花怎么也看不够。张务军就像一道划彻长空的闪电,那么耀眼,彻彻底底照亮了春花的心扉。十八岁的春花才知道,这片土地上除了潘塘,除了黄泥巴,除了遍野盛开的野雏菊,还有很多更美更美的东西。可是,这道闪电也同样照见了春花内心的怯懦和自卑。自那天一见后,瘸腿的春花总会躲得远远地看他——他和自己,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是天上的云朵,一个是地里的泥巴。

一想到他,春花就止不住心疼。哪怕是别人言语间提及张务军,春花的心跳也会瞬间漏掉几拍。关于张务军的每一件事,春花都会用心去听:他在部队没提上干,他进了镇政府开车……根本不用春花打听,关于他的消息也自会如流水一样传来——村里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物呢?尤其是马路边的代销店,更是村里各类信息的集聚地,总会有人时不时地提起张务军。在潘园,仿佛每一个朴实的乡亲对他的消息都了如指掌,攀谈间各自的神情和语气,都夹杂着说不清的神秘,可又极力轻描淡写,那熟稔的模样,就像他们有着至亲的血缘关系。张务军凭借他爹的能耐成了镇政府里唯一一辆小汽车的司机,每天车来车去,在乡亲们眼里风光无比,在春花眼里,更是遥不可及。自他回来这半年,春花已经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无数遍了。

一曲未终,大路上一辆停下的吉普车让春花的歌声戛然而止。张务军从车上走下来。春花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蓦然加快了,陡然明白自己今天在潘塘边磨蹭这么久,就是为了等着看他——这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啊!

春花从树杈上跳下,远远地看着塘埂上的人。

张务军沿着潘塘的塘埂,渐渐近了。老天爷啊,他是多么美好啊!春花一时间看得痴了。近了,近了,更近了,等春花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春花心里好希望他能停下看自己一眼,说句话,可又怕他停下来,能说什么呢?他俩有着天与地的差距。春花挎紧了装衣服的竹篮,羞涩又局促地低下头。当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腿时,糟了,刚湿了的裤腿还没放下来。把自己的残腿揭给自己喜欢的人看,这可万万不能啊!春花手忙脚乱地弯腰放下篮子,仓皇地捋着裤腿。

张务军辨认出春花,便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和春花打招呼:“春花,洗衣服呢。”他记得春花,小时候在村里可没少喊她“瘸子”。

春花没想到张务军会和自己说话,激动地直起身,目光只和张务军稍稍一触,便又迅速低下,俊俏的小脸刹那羞得红扑扑的:“嗯。”声音细若蚊蝇。

张务军笑了,心想,几年不见,这丫头真是越发水灵了,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真不能细看,仿佛会勾魂,就像……对,就像潘园的青雾,一不留神,就能把人深深给迷失进去。

张务军的目光从春花脸上移开,落在地上一篮洗净的衣物上,他伸手要去提:“我帮你提回去。”“不、不呢,我可以。”天啊,怎好意思让他帮忙?他能和自己说句话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春花抢过篮子,扭捏又紧张地往后躲闪,像极了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不留神就会撒开爪子跑了。

这般模样更是逗乐了张务军:“好,好,你自己提。”春花抢在前头,张务军跟在身后,两人一起往村里走。此刻,春花打心眼里都是幸福的,也是紧张的,她感觉手心都冒出了汗。

春花一瘸一拐地,背后的长辫子随着身影左右扭动,辫梢上的野雏菊被甩到了地上。张务军拾起来,喊住春花:“喂,花掉了。”

春花站住,转身要接过张务军递出的花。可张务军决计像小时候一样逗逗她,等她将要接到,张务军便迅速一回手,将野雏菊背到身后:“喊声哥?”

面对面站着,春花能嗅到张务军身上酣纯的男儿气息,那气息熏得春花身子轻飘飘的。

春花抿抿唇,胆子大了些,居然有勇气扬起脸,第一次和张务军对视,眼里闪着梦幻:“不喊!”“喊哥?”“不喊……就不喊。”春花眉眼弯弯,甜甜地笑着,迅速又把头低下,脸像染了云彩一样红,嘴角边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的模样甚是灵动,诱得张务军有抚摸一下的冲动:真漂亮啊!“喊一声?”张务军又欺进了一步。春花嗅到的男儿气息更浓郁了,血直涌向她的大脑,让她眩晕,瞬间大脑空白似的,瘸腿竟有些颤抖。

也许是受了春花的感染,张务军恍惚了。春花不擦口红不涂胭脂,姣好的面容是天然的,简直就是皖西大地上绽放的最娇柔的一朵花儿。一时间,两人都闹了个脸红。春花的脸红是从面上慢慢渗出来,再顺着脸颊往白皙的脖子延伸。张务军的脸,却是很突兀地噌地一下就全红了。张务军想打破这份尴尬,鬼使神差,他竟扳过春花柔软的肩,将野雏菊插在春花的红头绳上。

当张务军的手透过春花薄薄的的确良花衬褂,触摸到春花的肩膀时,春花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炙热。这可是她心里的人啊!原来,天上的云朵也会化成雨,淋到地里的泥巴上!春花鼻子一紧,幸福得泪花就要溢出来了,她一扭身,疾走几步,却又顿住,回头朝张务军笑着,看见张务军也在朝她笑,这才羞着脸一轻一重地跑开。

张务军看着春花一跛一拐的背影,笑意慢慢沉入心底,化作叹息:可惜了,是个……

他用手拢拢头发,吹着口哨,潇洒地大步走回家。自进了镇政府开车,他正春风得意呢。三

四妈正在锅台边烧饭,今地里的一亩蒜被人连根薅掉,在村里骂半天也没找到,本来气就不顺,又见春花老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火都不打一处来,拿起刷锅把,在锅台边摔摔打打骂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真是没用的东西!……”春花把头低得更很,跛脚来去更轻。

四爹披着夹袄进来,浑浊的目光冲春花看了一眼,寻思着该不是这丫头知道给她定的那门亲了吧?唉,知道了也好,这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四爹对四妈说:“咳……咳……你、你就少讲两句吧。”

四妈还沉浸在被偷盗的巨大痛苦里,她把刷锅把一掼,干脆扯着围裙抹起了眼泪:“蒜是谁偷的呢?你讲谁这么缺德啊?本指望它能卖俩钱的,现在完了,完了,整整一亩被薅得一根不留啊,这些鳖孙王八羔子……”最后那句几乎是哀号出来的。其实四妈年轻时也是一枝花,还有个挺水灵的名字——杨秀慧,可现在,本名早就被人遗忘了,村里人背后都叫她“杨疯子”。潘园人,名字兴许会起错,但绰号不会。

四爹把夹袄往身上裹了裹:“别号了,我还没死,号什么?赶紧烧饭,春兴他们都快回来了,我,咳……我去村长家看看。”

潘园并不大,上百户人家零零散散地撒落在这片土地上。村长住在村东头。四爹佝偻着身子,双手背在身后,低头走着。

已近正午,潘园的太阳,此时已如菜碟大小,带着雾蒙蒙的毛边,从芯里露出些红色,不远不近,死气沉沉地粘在头顶上空。几步一走,四爹有些气喘吁吁,分明感觉脸上有汗水淌下来,用手一摸,热辣辣地干糙。四爹想,不服老不行啊,连汗都淌不下来了。想当年在生产队里,做起庄稼活来,他可是个顶个的好手。四爹脱下夹袄搭在手臂上。

四爹路过好几户人家,有人已经开始吃午饭了。庄稼人,哪能餐餐都像过节似的围在桌边坐好好的呢?一般都是端着大海碗站着或蹲在稻场上。有点像样的菜也都会放在碗头上吃。乡亲们见了四爹,都邀他来吃一口,四爹摆着手,极力挺直背,连说:“烧好了,烧好了。”

潘园盖得最好的房子就是村长家,那也是村里唯一盖着门楼的一户。黄红色砖墙瓦顶被环抱在围墙里,围墙里种着几株粗壮的杏树,圈着猪圈、牛圈,门楼外是被拾掇得平平整整的稻场。每到杏子成熟,圆滚滚黄灿灿的杏子颤在枝头,甜中带酸,不仅引来许多馋嘴的鸟儿,也引来了全村馋嘴的娃,他们咽下口中酸津,恨不能自己也长了喜鹊的翅膀,好飞上去啄一口。村长家刚有了村里唯一一台电视机,晚饭后,经常会被搬到这稻场,用竹竿绑着天线,放着时兴的电视剧。村民们就像看电影似的聚齐,各自带着长板凳、小竹椅,异常热闹。

四爹赶到时,村长一家几口人正敞着院门在院里吃饭。一张小方桌上有荤有素,还摆着酒瓶、酒盅。村长站起来招呼四爹:“老哥,赶得正巧,来,喝一盅?”村长婆娘翻眼瞅了下村长,夹了块鱼给大儿子张务军,像是没听见似的,并没有起身添碗筷的意思。

四爹恭恭敬敬地站边上,双手下垂,赔着笑:“不呢,村长,家里烧好了,我说完事马上就走。”“那行,说吧,什么事能把你急得酒都不喝?”“我家地里的蒜……咳、咳咳……”话没说完,四爹就扭过脸去,扶住杏树使劲地咳着。

村长婆娘不停地朝村长使眼色,努嘴让他带四爹到稻场上说。

村长回瞪了她一眼,扶四爹往外走。

张务军看见四爹,想起今在村口碰着春花的事,跟他妈说:“我刚在潘塘看见春花了,女大十八变,我都快认不得了。”

张务军的二弟张小团吧唧吧唧嚼着菜,对他哥说:“嗯,春花可好看了,我以后要娶她当媳妇。”

村长婆娘用筷子猛地敲在他头上:“你给我好好念书,毛大的小子,想什么媳妇,你哥还没娶呢。”

说起媳妇的事,村长婆娘肥乎乎的脸立马堆满了笑,把眼睛夹成了一条缝,狐疑地问张务军:“儿啊,你回来后好多人要给你做媒呢,把咱家门槛都快踏破了,妈是一个都看不上,都是些乡巴佬,泥腿子都洗不干净,哪能高攀我儿子?快跟妈说说,你和黄干事怎样了?”

张务军把胸脯挺了挺,含糊地应承:“快了,快了。”他不愿和他妈谈心,他妈对他什么都问,什么都管,过了头的关心让他起腻。

张小团不屑地说:“哥你真没眼光,听说那黄干事长着一脸雀斑,不就有个镇长的爹吗?她哪有春花漂亮!”“去,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漂亮又怎样,一个瘸子,家还穷得叮当响,看看她爹,一天到晚咳,像个肺痨,小鬼都哭到后门口了。你俩给我记着,离她家远点。”

张务军扒着饭,心思悠悠地飘远了。

在部队张务军本来是有机会提干的。作为农村兵,他比城里娇生惯养的战友有拼劲;作为村长儿子,他又比寻常的农村战友活络,还考了驾照。去年部队赴山东的抗险救灾中,张务军表现突出,立了个人三等功。那些天,张务军走路都带着风,由衷地欢笑,不时幻想着以后的人生。他觉得,这几年的军旅生活太有意义了,从此他就可以跳脱潘园,跳脱黄泥地。像是生活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他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因为这个三等功而改变任何走向,但是他的心态变了很多。眼看城镇户口的战友们回去都分配了工作,他却只得从哪来回哪去——要他回潘园种庄稼还不如杀了他!他不甘心啊!他爹总算没让他失望,使尽浑身解数,没让他在土地里扒拉,反而让他成了镇政府里唯一一辆小车的司机,经常给镇长开车,虽然只是临时的,可在乡亲们眼里,这还了得?俨然就是副镇长级别!张务军一边按捺不住面上透着的荣耀,一边暗地警醒自己,没端上铁饭碗之前,一切都不作数。

张务军心里明白得很,弄不好这位子哪天就被人取代了。风光只是表面的,他每天在镇政府里点头哈腰巴结领导又有谁知道呢?他甚至早早去把镇上领导的茶都一一沏好,还硬要跟看门老汉抢扫帚扫地。看门老汉耳聪目明,在镇政府看门这几年,看都看成精了。他扫着院里的枯叶,不紧不慢地说:“小伙子,不是我不让你扫,可你得想好了,这扫帚拿起来容易,却不一定好放啊。”张务军一愣,是的,他是想好好表现,镇政府里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呢,可一旦拿起来,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一天,一个月,还是几年?放下去时,领导们又怎么看自己呢?老汉又说了:“安安稳稳把自己的事做好就成。”张务军从此在镇政府里做事更谨慎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可耳朵却时刻竖着,机灵得很。即便他做全了这些,还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份工作说没就没了。

恰巧,雀斑黄干事对他有些意思。一开始,他很注意保持距离,尤其在镇政府,他怕被人说闲话。可当听说黄干事的爹是谁这一重大讯息后,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捷径,一条可以迅速端上铁饭碗的捷径。他集中火力猛追。张务军的爹很高兴儿子有长远的眼光,告诉他,女人,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的?门当户对就行。

此时,张务军正嚼着他妈给他夹的菜。可不知怎的,春花那双迷雾样的眼睛却闪现在他脑海里。张务军摇了摇头,赶紧把那双眼睛驱走。

四爹咳好了,从夹袄里摸出皱瘪瘪的烟盒,放在手上敲打,倒出一根,恭敬地递给村长:“昨夜家里一亩蒜不知被哪个小毛贼给薅掉了,村长……您抽空在村里打听下?”一整句话说完,四爹蜡黄的老脸已经憋紫了。

见村长接了烟,四爹又慌忙掏出火柴,颤巍巍地帮他点着。

村长深吸了一口,抹了下油光光的嘴巴:“有这事?太不像话了!我回头去转转。”

得了村长的允诺,四爹感激地作揖,像是被偷的蒜马上就能找回来似的。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哪能逃出村长的眼呢?

村长盯着四爹:“老哥,你这咳嗽也得赶紧去瞧瞧啊,看你咳的。”“没事,这一时半会的,还死不了。我啊,这是活得住了,唉,四个娃一个都没交差,老天爷不会那么快把我收走的。”

四爹只比村长大半岁,可硬是活成了比村长老十几岁的模样。一只苍蝇飞来,趴在四爹枯裂如柴的赤脚上,四爹抬脚甩了甩,苍蝇绕了一圈,又“嗡嗡”飞回来,趴在他的脚上。“村长啊,我本来是想那亩蒜卖了,好还上次借您的五十块钱,可您瞧这,一时半会儿的,又还不上了。真对不住您啊。”四爹的背更佝偻了。“不急不急,手头方便了再给我。”村长挥着大手,很豪气。

有了这句话,四爹眉头渐渐舒展:“感谢感谢,您的恩情我都记着呢。我回去了。你家今年的门对,还是我来写,莫麻烦旁人了。”不待村长推辞,四爹就把夹袄披上,甩动着空荡荡的衣袖,一颠一颠地走了。四爹能帮村长的,怕也就是写个春联啥的了。四

一连好些天,春花在潘塘洗衣服都来去匆匆,生怕在这又碰见张务军似的,可不安分的心,又渴望能天天遇见他,甚至希望自己手中洗的衣服,都是张务军的……呸,不害臊!春花被自己羞着了。少女情怀,无人能解。

四爹着急被偷的蒜,想去问村长,又不好意思老去催。四爹觉得村里人对自己都是敬重的,自己能慢悠悠地走,唯独在村长面前,四爹觉得自己的腰会佝偻得更厉害。四妈又是一阵责骂,她拍了拍围裙说:“你不去我去,我不信这么久还没找到!”

四爹怕四妈去了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见春花正在剥毛豆,就叮嘱春花跟上。其实,当四爹说起村长家时,春花就已经支起耳朵了,那可是张务军的家啊!但凡一点点涉及张务军的,春花都会蓦然心动。眼睛看着,手中摘着,却还是有一些豆米被无辜地扔到豆角壳里。听到四爹喊自己,春花心里咯噔一下,复杂极了。如果不是张务军,春花寻常是不去村长家的——应该说,自她懂事,她就很少串门。可又偏偏因了张务军,春花既欢喜又踌躇。想想,不是问蒜吗?又不是特意去看他。对,不是的!她立刻给自己找到了天底下最正当的理由。怕四爹反悔,也不待四妈喊她,她便快速丢下手中的毛豆,跟在四妈身后,甩起油光光的大辫子,一跛一跛地朝村东走去,脚步轻快。

带着寒意的青雾已从村口幽然飘至,迂回盘旋,捉不住,驱不走。四妈心里烦躁,望望天色,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刚进村长家门楼,春花一眼就在一群后生中望见张务军,他是那么醒目,那么美好。春花的心跳,就这么措不及防地加速了,在胸膛内咚咚作响。

此时的张务军,正靠在杏树上,一手拿张《人民日报》,一手插在裤兜里,和村里的后生们高谈阔论,谈部队,谈政治,谈镇上的故事。这些,春花听不懂。

看见四妈和春花,张务军笑着朝她们点点头。春花又是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在春花看来,张务军的点头微笑是一种暗语,是一种只有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才听懂的暗语。春花的心为他痴狂,也突然觉得对以后充满了希望:老天爷啊,如果以后能跟他在一起,叫我做什么都愿意啊!

事实上,张务军早淡忘潘塘边的事了,他在朝每个人笑,他喜欢这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哪怕被镇政府里的领导们呼来喝去累成条狗,只要一回到潘园,一站在潘塘的塘埂,他就会把身子挺得笔直的,他享受着乡亲们打心眼里的敬意,他知道自己就像块磁铁,在村里,走到哪都吸着人们的目光,也吸着同村后生的嫉妒和像春花这样年轻小姑娘的爱慕。

当春花一瘸一拐走进张务军家门楼时,年轻人都扭过头来,直接越过四妈去看她。

春花突然暴露在这么多人的目光里,很是扭捏,极力想隐在四妈身后,两只小巧的手儿不停地搅着辫梢,眼睛紧盯着地面。

四妈大大咧咧张口就喊:“村长呢?我家蒜可找到了?”

村长婆娘刚好从屋里出来,双手一拍:“唉吆……你家蒜怎还没找到啊?”本是同情,不知怎的,四妈就听成了嘲弄,当下便不客气地把嘴撇成了一弯老镰刀,唰唰地割着不快:“不是指望村长吗?真是的,他可是点了头答应帮我们找的!”冲冲的语气让村长婆娘听了很不舒服,她鼻子轻哼了一声,心想,杨疯子就是杨疯子,真是没头绪,哪像求人?你家事,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语气顿时也冷淡下来:“他还在锄地,你慢慢等,我就不招呼你了。”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回到堂屋拌猪菜,懒得再搭理四妈。四妈却是自顾自地跟了进去:“哎,你别躲啊,答应了帮找的,咋能赖账呢……”

春花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跟进去,跛脚抬起又放下,四爹的交代春花是没忘记,可张务军还在院里呢!她的优柔落在后生们的眼里,让他们顿时哄笑个不停,仗着这边人多,有的目光甚至是赤裸裸地在春花脸蛋上、身上寻索着。此刻,春花的脸像被烘透了的柿子,红极了,也美极了。越这样,后生们越是乐得肆无忌惮。春花想不出办法,索性咬咬唇,把辫子往身后一悠,目光柔静如水,回迎了众人。这反倒让几个后生觉得不好意思了,将脸扭过别处,抓耳挠腮,就像自己心里的龌龊小勾当被逮了个现行一样。“我爸还没回来……要不,你们去地里找他?”张务军还在微笑。他的笑容就像一缕温暖的阳光,拨开雾气直抵春花的心房。春花的心,又开始狂跳不已。“不了,我就站这儿等会儿吧。”春花又低下了头,嘤嘤的声音小得自己都不曾听清,娇羞的模样像极了小媳妇。她至今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有他残留的温度,沉甸甸的,暖暖的。

有个后生隐隐看出了什么蹊跷,俏皮地喊了句:“张务军,她怕是特意来找你的吧?”

蓦地被戳中了心思,春花的小脸顿时又急又羞,右腿轻颤,眼里也升腾了水雾,她慌忙将头低下,紧张得不知所措。张务军倒是很坦然,似乎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玩笑。“呸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村长婆娘挎着拌好的猪菜从屋里出来,沉着脸,朝后生们喊,“下次再嚼舌,就别到我家来了,别把我家张务军带坏了。”后生们相互做着鬼脸,一哄而散。村长婆娘进了猪圈,挥起拌猪菜的木勺,狠狠地抽在一只猪腚上,睡意正酣的母猪,被抽得嗷嗷直叫。一只小猪仔趁她不注意,径直跑进堂屋,东拱拱西拱拱,最后竟伸直了蹄子,堂而皇之地躺下。

正闷闷不乐的四妈,却像是发现稀奇事似的高兴起来:谁家会让臭烘烘的猪睡堂屋?嗨,正好说明这婆娘是个不会料理家务事的主呢!刚受了她不少冷话,窝在自个儿胸口的气正没地出,嘿嘿,老天有眼啊,这回好好笑话笑话她!

谁知四妈太激动了,一张口便喊成:“吆喂,你怎能让猪睡地上呢?”

村长婆娘朝堂屋望望,竟乐了,两片厚实的嘴唇一搭:“噢,你家的猪都睡在床上啊?!”“你,你……”四妈差点一口气没背过来,却一时又想不到机巧的话来反驳,瞬间就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鸡,耷拉着尾巴,嘴里骂着再次悻悻而归——这些年跟村长婆娘斗嘴,她从来就没赢过。

偌大的院,一眨眼只剩下春花站在村长婆娘和张务军面前。村长婆娘把小猪仔赶进猪圈,又一木勺抽在猪腚上:“让你不好好待着,也不撒泡尿照照,有些地可是你能去的?”可怜的猪仔腾开蹄子,在猪圈里窜。

春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不确定村长婆娘的话是骂刚才那些后生的,是骂猪仔的,还是在骂四妈呢?反正,应该与自己无关吧?她不停地宽慰自己,继而又杵了下残腿,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婶……”“哦,是春花啊。”村长婆娘这才和春花搭话:“你家蒜的事,你叔在村里打听呢,有眉目了自会跟你爹说,你个丫头片子就别管了。”

村长婆娘面上是和春花说着话,却再次挥起木勺朝着猪腚又是一下:“没事别到处闹骚,小心把你另一条腿打折。”幼小的猪仔连连被抽,抛起四个爪子,在猪圈里乱窜,可又找不到地方可躲。

春花就是再不机灵,也从这粗俗的话里听出名堂来,她只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一张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眼里的雾气更浓,眼看就要化作水滴落下来。

张务军不忍,皱起眉头,连连扯他妈衣服,急促又低声地说:“妈,妈!”

村长婆娘翻眼又瞅瞅春花,才开始把猪食倒进槽里。春花从没有得罪过她,她也挺喜欢这个安静的小丫头,可为了儿子她顾不了那么多。自从张务军回来,这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有事没事就在她家门口转悠。活了半辈子,村长婆娘一眼就能看得透透的。张务军是她的命根子,以后还会吃皇粮,她得好好护着,乡下的这些丫头片子,谁也不能把他抢走,来一个赶一个,来两个赶一双!更别提眼前这个瘸子了。她得让人知道厉害。

春花大脑嗡嗡作响,她咬紧嘴唇,红着眼眶,低着头,慢慢转身,朝门楼外走去。

张务军瞧着春花一瘸一拐的背影,心突然像被揪了一下似的轻颤了下。等春花拐弯出了门楼,他皱着眉头,低吼:“妈,你看你,净说些让人下不了台的话!”“儿啊,你、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村长婆娘没想到儿子会凶自己,吃了一惊。

张务军猛然一惊,瞬间就像是赌气似的朝村长婆娘大吼:“笑话!我怎会看上她?!”

春花并未走远,门楼外,她羞愧又紧张,当她听到村长婆娘问张务军“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心头顿时狂跳不已,想听到张务军的答案,又害怕听到。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吧?在潘塘边他都给我戴花了,见我就一直笑呢,可,自己……自己是瘸子,他,应该是不喜欢的吧……一时间,春花心思百转千回,她觉得自己心都快蹦出来了,她用力紧紧按住。等听到那句“我怎会看上她?!”,春花顿时张大嘴巴,嘴唇慢慢失了血色,哆嗦着,身子也像被抽了筋骨,软塌塌地靠着围墙缓缓蹲下,眼泪肆意流淌,模糊了所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张务军的这句话如刀子一样,冷酷地剜着春花的心。如果说,那天塘埂上发生的事让春花看见了希望,而现在,她终于认清,什么是天和地的距离。

是啊,他怎会看上自己?!我是个瘸子是个瘸子啊!——春花用手死命地捶自己的右腿,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痛恨自己的这条瘸腿: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我当个瘸子啊?

春花越想越难过,一颗少女的心真正碎了,肝肠寸断!

青雾,丝丝缕缕,从潘塘浮向幽深的竹林。

春花眼神空洞,失魂落魄,也不知是怎么在雾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她眼泡红肿,像地里熟透了的番茄,一捏,就是一把水。齐腰的长辫子也凌乱了,无力地垂在胸前,额前的碎发凌乱地遮住了半边脸。

回到家,坐在稻场上,春花默默拿起竹篾,开始机械地编竹篮。新剖出的竹篾异常锋利,带着毛刺儿,刺得她满手血痕,鲜红的血珠洇染了竹篾,瞬间被吸了进去,顺着纤维渐渐扩散,本是碧青的翠白色,渐而通红。春花麻木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着,咬出扎进肉里的一根竹刺。这时,她感觉不到疼痛。

四爹从屋里出来,在烟盒里抠出最后一支卷烟,把烟盒一揉,扔远了。他问春花:“村长怎说?”

连问几遍,春花就像没听见似的。她怎会听见呢?她整个人仍然腌渍在悲伤里,张务军的那句话就像是一把巨大的铁刷,一遍又一遍地刷刮她的心。

春兴一回来就唱嗷嗷的,见家人还没到齐,顺手拿了根竹竿放在裤裆下,“驾,驾”地当马骑,兴奋地围着稻场打转。

四妈说:“春兴啊,你今散学这么早?”

春兴停了下来,他本想等家里人都回来再大声宣布的,但此时,他已经等不及了。春兴扬起黑黝黝的脸蛋,大声说:“我今上午干了件大事。”话像是对他妈说的,可春兴眼睛只看着天,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就等家人过来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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